这就是朕起家的皇觉寺吗?当年若没有这座庙为朕遮风挡雨,有一碗僧粥果腹,若没有佛性大师的开导,会从这里走出一个大明王朝吗?世事沧桑,故我安在?大概由于感慨太多,朱元璋看了身旁的云奇一眼,正要接受长老呈献法器。忽然疤脸如悟从和尚方阵里跳了出来,他扔掉木鱼,从怀中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向朱元璋扑来。云奇最先认出了他,惊骇地大叫:“如悟,你疯了?”想制止也来不及了。说时迟,那时快,如悟已冲到跟前,左手抓住朱元璋的玉带,右手举刀便刺。在众大臣和校尉、护卫们一片惊呼声中,老将徐达大吼一声“蟊贼勿伤吾主”,凌空跃起,飞起一脚,踢落如悟手中利刃。立刻拥上一群锦衣卫士兵,把如悟死死击倒在地上,不由分说,刀剑齐下,顿时血光四溅。云奇又惊又痛,闭上了眼睛。和尚们吓坏了,跪倒一大片。惊魂甫定的朱元璋在校尉们扶持下,仓皇地上了玉辂,连平天冠也滚到了车下,幸亏云奇发现,拾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追随仓皇回程的大驾而去。和尚们全都遭了殃,锦衣卫的官兵们对和尚挥舞棍棒,打得僧人满地滚爬,鬼哭狼嚎,看热闹的百姓一哄而散,互相推搡、拥挤,山门前到处是遗弃的鞋子和杂物。朱元璋处于严密护卫中,他在晃晃悠悠的玉辂中闭着眼,情绪极为低落。如悟这不是恩将仇报吗?当年如果不听云奇和马皇后的,一刀把他宰了,焉有今日之祸?当年只割了他的舌头留下一条命,本是宽大;宽大的报答是十六年后的行刺!朱元璋灰心到了极点,人人都说他过于重杀戮,这么杀,仍然杀不退铤而走险者,可见还是手软了。金陵城北长江码头还和平时一样拥挤,打鱼的、贩货的,还有官府运军粮官盐的船,挤满了江面。这天,送宋濂发配四川的一条兵船早就等在这里了。脚步蹒跚的宋濂正一步步走上跳板,不禁回眸看了一眼雾中迷迷蒙蒙的南京城廓。人老了,已经致仕了,本该老守田园享受桑麻渔猎之乐了,却落了个发配的下场。这半生,像做了一场大梦,一切荣华都是片刻的过眼烟云,眼下所能预见的畏途才是真真切切的。想当初朱元璋下了那么大气力去请浙西四贤,帮他打了天下,现在不真的到了“狡兔死,走狗烹”的地步了吗?想到这里,宋濂不禁仰天长叹。未入仕时,天下风云尽在手中,什么都看得如一碗水般彻底,而身陷其中,那碗水怎么就变浑、变得深不可测了呢?他刚上船,突然看见有几骑马从城里方向飞驰而来。马队到了江边,宋濂才认出,为首的是太子朱标。朱标跳下马来,给宋濂行了个大礼,说:“我刚刚知道老师的行期,来晚了。”宋濂又走下跳板,说:“太子何必来送一个发配的罪囚呢?”朱标说:“师傅若说这样的话,我真无地自容了,过去曹子建说,‘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我是连老师都保护不了啊。”说着潸然泪下。宋濂看出他是真情实感,也很感动。朱标令手下人搬了几个箱子上船,这钱是太子的馈赠。宋濂说:“有你这份心,就够了,我没白教你一回。我此去难于上青天之蜀地,这把老骨头恐怕是要扔在那里了,再也无缘相见了。临别之时,我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朱标说:“愿听老师教诲。”宋濂告诫朱标,日后,他总是要当皇帝的。宋濂不希望他像他父亲一样,大开杀戒以猛毅镇天下。这次胡党狱兴,天下大伤元气。有些人只是上下隶属关系而遭屠戮,是冤枉的;也用不着诛灭九族,九族之中甚而包括教师一族。他问朱标,这能把人心杀服吗?朱标说:“我记住老师的话了。”宋濂说:“殿下快请回吧,万一你父皇知道了,又要责难你。我没事的。”他复又登船对押解他的人说:“快开船吧。”跳板撤去,帆升了起来,船缓缓离岸。朱标大哭不止,此时他想起了前人的两句诗,“君骑长鲸去不返,独留明月照南江”。老师的人格就是可照江南的明月呀。宋濂站在船头不胜唏嘘,一再说:“太子请回。”朱标则追随船行方向在岸上跟随很远,不断地说:“老师保重啊……蜀道艰难啊!”宋濂立于船头,说:“李白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人间之道,不比蜀道更难吗?”朱标听到了他那空旷的笑声,久久在江上回响。宋濂的发配,给朱标的打击太大了,虽免了他一死,想起蜀道遍布瘴疠的荆棘之路,担心他此去无归路了。垂头丧气的朱标回到自己宫中,一进门,发现朱元璋坐在那里,吃了一惊:“父皇来了?”朱元璋说他闷,没地方去,到他这儿走走。朱标惴惴不安地侍立一旁。朱元璋问他到哪里去了?朱标支吾地说:“在文楼书房里坐了坐。”朱元璋苦笑一声:“朕这么可怕吗?连朕的儿子,太子,将来要继大统的人,都不敢跟朕说实话,这让朕心里难过。”朱标想解释:“父皇,儿臣没有……”朱元璋伸出一只手制止他说下去:“不要再继续说谎了。朕不用问也猜得出,你去给宋濂送行了,是吧?”朱标没再否认,低下头,他承认父皇过于精明了,没有什么事能瞒过他的。朱元璋今天很通情达理,说自己不会因这事生气的,反倒为皇儿高兴,皇儿有情有意,尊师如父,不忘师恩,这是人之常情,谁也不能责怪。朱标说:“可是……”“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朱元璋说,“朕要杀他,流放他,朕有朕的道理,你有你的道理,这是因为人在不同的位置上。一国之君,是个很奇特的位置,有时是不能以普通人的感情来判断天下是非的,日后你坐到朕的位置上就知道轻重、利害和深浅了。”朱标认为师傅临别时说的话对,杀了几万人,没有好处,有些人本不是胡惟庸死党,不该连坐……朱元璋说,他说的没错,往外挑鱼刺的时候,总难免把好鱼肉也带出去。他知道,肯定有冤枉的,矫枉不得不过正,为什么要株连?株连有株连的道理,这样会叫人人害怕,人人会及早告发任何不轨行为,人人不敢结党营私。杀人,是为叛逆者戒。朱标不服,却也无从批驳。第五部分 无心插柳柳成阴第116节 这次事变重重地击倒了马秀英朱元璋不相信杀了胡党三万人会伤了国本,动了元气。但这次事变重重地击倒了马秀英,她整日里忧思忡忡,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郭兴、陆仲亨、费聚这些人血肉模糊的脸,她终于支撑不住倒下了,先是厌食、发烧,后来又添了气喘的毛病,越治越重,不见起色。到了这时候,朱元璋才意识到,马秀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不可取代的,妃子们花前月下不管多么甜美的笑,也总是有巴结、谄媚、恐惧的成分,与患难与共过来的结发夫妻的情分是不能比的。朱元璋经常出现在马秀英的病榻前,亲自查阅《本草纲目》,看张仲景的医书,与太医们一起商量开方子。马秀英过意不去,不准他再来,让他去忙社稷大事。朱元璋说马秀英一病,坍了半壁天,他真的没心思了。朱元璋坐在床前,拉着马秀英的手,安慰地说:“不要急,不算什么大病。”马秀英没想到这病来得这么凶,喘不上气来,心慌。她自己说一大车药下去,也不见动静。朱元璋说:“不能急,没听说吗?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太医们会有办法的。”他说方才看了他们几个太医合开的方子,又加大了剂量,准能奏效。果然,比以往有些不同的煎药的气味从坤宁宫外书房飘了过来。两个太医和两个司药局的人在熬药,郭宁莲和管司药的女史在一旁监视着。按宫中规矩,给皇上、皇后、太子、妃嫔看病一点不敢马虎,同样的药要同时抓两服,同时煎后,一服是要太医们先尝的。马秀英从来没跟朱元璋说过,这回她忍不住了,说她想孩子,病中更想,她知道,国事大于家事,她也不敢让秦王、晋王、燕王、吴王和临安公主他们回来,她只求皇上对他们宽容一点。她提起这次太子朱标去西安的使命。这确实是梗在马秀英心中的一块病。他风闻有御史上过奏折,状告秦王、晋王擅用天子仪仗,干预地方政务等事。她听说朱元璋发了火,明明讲好“列爵不临民”的,他们这样违例,朱元璋看得很重,当然他想到的是野心。半个月前朱元璋派太子朱标去了西安、太原,就是衔命查实二王有无枉法,这使马秀英想起了当年朱元璋派刘基、宋濂暗查朱文正并最终杀了他的往事,她的病情就更重了。朱元璋知道她是为两个皇子担忧,就告诉她,太子去西安是替朕看一看山川地势,朕总想迁都,那里是中华腹地,南京历代皇朝都短命,想起来就觉得不吉利。马秀英苦笑道:“陛下不用瞒我,我已经知道了,秦王和晋王都犯了过失,有御史告他们,陛下派太子是去查访他们。”朱元璋说:“这是顺便的事,你放心养病,儿孙自有儿孙福,燕王就很好啊,秦王、晋王不会有什么事的。”马秀英的泪珠滴到枕上,说:“跟从陛下一生,我从没干过政,都是尽量帮你做点小事,圆一些场。孩子是我惟一放心不下的,我死后,他们真的有过,打骂都行,给他们留条活路。我知道你是大义灭亲的,杀一个文正,已经够令我心碎的了。”说到这里她哽噎了。朱元璋心里也很不好受,说:“元璋记住了,记住了。”他的眼角也溢出泪来。这时郭宁莲引着太医和后宫女史范孺人进来了。他们捧药壶的,捧罐的,捧碗的,在床前站了一大溜。郭宁莲点点头,顾太医令亲自舀出两份药汤,盛到两只碗中,一碗递到范孺人手中,另一碗给了司药局的人,二人当众一口喝下去,然后退到后面站着。马秀英很过意不去,她一再表示,以后再这样繁琐,就不吃药了。大家都是好心,谁会害她呢?连太医也不信了?郭宁莲兜了老底,麻奉工不是太医吗?刘伯温一世精明,不是叫他下毒害了吗?这一说,别人无所谓,几个御医大有无地自容之感,为首的太医令连忙躬身答:“是,太医里也有利欲熏心者。”稍顷,太医令宣称药力已到,没事,可以给皇后服用了。几个宫女扶马秀英起来,郭宁莲亲自喂药。但马皇后执意不肯服药,眼闭着,嘴也不肯张开,朱元璋百般哄劝也不行,大家不知她为什么不服药,是对自己的病没信心了吗?朱元璋焦急,便拿太医们发邪火,骂他们都是没用的庸医!怎么皇后吃了你们的药,不见轻反倒重了?太医令道:“是,陛下,我们医术浅薄。”因见马秀英眉头紧皱,朱元璋把太医们轰到外间,话说得更难听了,他是一言九鼎的,下一剂药再不见好转,叫他们也不必来了,谁也没脸在太医院呆了,都回家抱孩子去吧。皇后都听见了,显得很焦急,手向外指着,又说不出话来,喘得不行。郭宁莲为她轻轻地捶着背。朱标从西安一回来,先去看了母亲的病,想不到她瘦得快脱相了,在马秀英跟前又不敢哭,只说些宽慰的话,他明白最能让马秀英开怀的是秦王、晋王什么事没有。他真的这样暗示了,并且把秦王、晋王带给母亲的土特产摆了一床。马秀英心上一轻松,居然吃了半盏燕窝汤。朱标从坤宁宫出来才奔奉先殿来。朱元璋正用心地写着什么,朱标进来了,朱元璋发现儿子脸色苍白,人也显得疲倦。朱元璋放下笔,问他去看了皇后娘了没有?朱标含泪说:“我去西安这才一个多月,怎么病成这个样子了?”朱元璋又忍不住骂了起来,太医院,从太医令到太医,一帮混饭吃的庸医,他亮出刚写的一张纸,是他亲自写赏格,颁布天下,有能治好皇后病的良医,封他为侯爵。朱标说:“父皇对娘的一片真情,儿臣很感动,但这样张贴布告,怕是倒会加重了娘的病势,她不会愿意这样招摇的。况且,已经没用了。”“什么没用了?”朱元璋问。朱标说:“娘告诉我,从昨天起,她就拒不服药了。”“这不行,”朱元璋说,“朕还在求良医良方啊,不能失去信心啊。”“不是这个原因。”朱标说,“听说父亲已把三个太医下了大牢?”朱元璋道:“治不好病,养他们白吃饭吗?”朱标告诉他,娘说,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她所以不再服药,是不想再连累医生。人家都是好心,可治不好便坐牢,这不成了娘的罪过了吗?她索性不吃药,医生们就没有受处罚之忧了。朱标的哀情陈词使朱元璋深受感动,唏嘘地说:“你娘一辈子都这样,都病到这地步了,还在替别人着想。”他叹了一声,说:“你去告诉你娘,朕立刻放了那几个御医,叫她该吃药吃药。”朱标答应了一声。朱元璋叫他坐下,说:“你一回来就忙着先去伺候皇后的病,西安到底怎么样?各诸侯国都比南京好吗?”朱标拿出一幅地图,说:“这是陕西一带地图,儿臣以为,那里才是龙兴之地。”朱元璋看着地图频频点头,西安位于关中平原中央,素有八百里秦川之称,他问太子,你去看了,觉得好吗?朱标说,秦岭的太白山有武功太白去天三百之称,冬夏积雪,望之皓然,这一段秦岭孤峰挺秀、悬岩伟岸,华山、骊山都是胜境。北面的北山山脉壮如游龙,环抱西安城,天生是做都城的宝地。朱元璋虽没去过西安,也听过有八水绕长安之说。朱标告诉朱元璋,那八水是泾、渭、濡、?、沣、?、?、涝各河,这八条河正好把西安城围了起来。从周朝的丰京、镐京,到秦国的咸阳、阿房宫,汉长安、唐长安,正如李白所说,长安大道横九天,那里确有帝王之气。朱元璋说:“好,好,日后朕要亲自去看看。都城放在金陵,朕总不如意。对了,叫你查访秦王、晋王的事,查明白了吗?”“明白了。”朱标说,秦王宫造得是豪华了些,但绝没有私自僭用皇帝仪仗、卤簿和干预地方之事。至于晋王出猎扰民,御史也是夸大其辞,踩坏点麦田是真的,赔偿了就是了,而御史奏报围猎时误伤人命事并没有。朱元璋不相信地望着他,说:“朕糊涂,怎么把查办亲弟弟的案件大事交你这个菩萨心肠的人去办?这不等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吗?”朱标说:“儿臣也不能把羊说成骆驼呀。”朱元璋说:“去吧,去告诉你皇后娘吧,听见两个宝贝儿子没事,她的病能减轻一半。”朱标望着朱元璋,忽然由衷地说:“父皇若永远这个样子,那有多好啊。”朱元璋说:“那朕就成了麦垛下头哄孙子讲闲话的慈面老太婆了。快走吧,省得朕一会儿又反悔。”朱标听父皇已无意深究秦、晋二王,心里很高兴。想马上去告诉皇后,已经走了出去,复又回来,说:“方才四川巡抚派人来报信,宋师傅没有等到茂州发配地点,就病死在半路上了。”朱元璋叹了一口气,说:“朕原本想过上一年半年就赦免他,召他回京呢。看来,这老夫子到了阴曹地府也不会饶过朕呀。”他一脸忧戚,眼中有泪光。朱标很惊奇地望着朱元璋,说:“父皇心软了?”“不是心软。”朱元璋说,不要以为文人手无缚鸡之力便可以毫不在乎,他们鼓起三寸不烂之舌,或者凭一支烂笔,能把白的说成黑的,凉的说成热的,不亚于刀兵,这是朕对他们也时刻警惕的原因。不过,他知道,宋老夫子并不是这样的文痞。他问朱标知道他当初为什么非要杀宋濂吗?朱标反问:“不是因为他儿子牵涉到了胡案吗?”朱元璋摇摇头,其实另有原因。是他宋濂,把楚方玉的那本书《珍珠翡翠白玉汤文存》刊刻传世的。他在世人面前败坏了朱元璋的名声。这本书,至今也没收缴干净。但朱元璋永远也不会把这原因告诉太子。朱标望着朱元璋,一时不知他在想什么。第五部分 无心插柳柳成阴第117节 马皇后去世马秀英已在弥留之际,不但朱元璋、郭宁莲和太子朱标在,秦王朱、晋王朱、燕王朱棣、吴王朱礐、临安公主等一大批亲眷也从封地赶回来,围在病榻旁,朱元璋一直拉着马秀英的手。马秀英反倒劝亲人们不要为她伤悲,她气息微弱地安慰大家,死生是命,非人力所能强求的。朱元璋说:“你看,你的儿女们,太子、秦王、晋王、燕王、吴王、临安公主都赶回来了,他们都很好,你该放心了吧?你有什么话,就说吧。”马秀英环顾她的儿女们,说:“好好的,互相照应着点,听你们父皇的,听太子的。你父亲严厉,不是不近人情,他是恨铁不成钢啊。”太子和弟弟妹妹们含泪答应着。马秀英依依不舍地说,一旦她不在时,最怕的是儿女们忘了骨肉之情,为了争权而自相残杀,历史上的血腥味千万别带到咱家来。有时候皇家倒不如小人家和和美美,缺衣少穿却心里踏实。她那殷切的目光望着她的孩子们,叫人感动、感伤。太子为首,皇子、公主们全都哭着答应,跪下磕头。马秀英又转向朱元璋,希望他慎终如始,使子孙皆贤,臣民得所。她死后,没人能越过宁莲去,让她掌后宫,立她为后。说罢,渐渐合上眼睛,朱元璋哭着叫:“皇后!”孩子们也一片叫声:“娘……”马秀英再也不能看一眼她眷恋的亲人了。朱元璋满面流泪地说:“朕什么都能遵从皇后所嘱,惟她走后,不忍心再立后。”他转向郭宁莲,说:“朕多有对不起你处,从今天起,你掌管六宫,不立为后,你不会生气吧?”郭宁莲说:“我和皇后比亲姐妹还亲,皇上不是多余这么问吗?”自从胡惟庸案发,加上不久后马皇后去世,朱元璋的头发刷一下全白了,他明显地衰老了。时光流逝,岁月更迭,转眼间朱元璋已经六十三岁,虽然精神依然不减当年,毕竟时光不饶人,有些老态了,动作明显迟慢了。他仍不改老习惯,仍不断地在屏风上更替纸条。纸条都贴在屏风的背面,在殿前侍君的刑部尚书开济和翰林学士刘三吾不知他又在关注什么,他们目光不敢直视屏风。朱元璋刚刚得到北边捷报,蓝玉进兵百眼井,又至捕鱼儿海,阵斩元太尉蛮子,大获全胜,俘获元皇子地保奴以下男女七万,马牛羊十五万,朱元璋再次把蓝玉比作汉代的名将卫青、霍去病,朱元璋一高兴,决定放他半年假,让他回京,为他庆功。朱元璋在龙笺上顺手写了“凉国公”三个字,是题的御匾。刘三吾好不奇怪,前几天不是当着百官加封的吗?本来是梁国公,怎么一下子变成冰凉的凉了?是朱元璋笔下误吗?朱元璋岂能有这样的疏漏?他是有意改梁为凉的。别看朱元璋不得不表彰蓝玉的军功,骨子里却厌恶他。朱元璋说:“你这人,真和诨号一致,坦坦翁,果然坦荡直言。原本不是这个凉,是栋梁的梁,但这人狂傲无礼,令朕心凉,朕是有意改成冰冷的凉字。”刘三吾倒敢直谏,既要赏赐功臣,又令人沮丧,应为皇上所不取。朱元璋不爱听,说:“过去了,不提了,说那件案子吧。”开济奏报,四川抓了一伙贩运私盐私茶的,后台叫丁斌。刘三吾站了起来:“皇上,没我的事,我告辞了。”朱元璋说:“不背着你,听听何妨?”刘三吾说:“臣力薄,耳朵里也装不了那么多事。等皇上让我当刑部大堂时再听。”朱元璋一笑,也不强留。朱元璋并没意识到坦坦翁也不永远坦荡荡,他也有怕事、怕担嫌疑的时候。那丁斌是何许人?是李善长的外甥,是胡惟庸的死党,上次大案的漏网之鱼。打狗看主人,他在这儿不好表态。开济已经查明,丁斌是李善长的外甥,从前在胡惟庸手下,是红得发紫的人,负责联络李存义、陈宁,都是他出面。在胡党案发时,丁斌跑了。朱元璋心里未免生气,李善长从来没说过丁斌的事呀。“我正要说这事呢。”开济说,李善长若交出丁斌,他自己不也完了吗?几次与胡惟庸密谈,都是丁斌牵的线,但谈的什么,谁也不知道。陈宁所供的,并不实,他不在场,胡惟庸又一言不发。朱元璋暗想,真应了胡惟庸那句话:鱼过千层网,网网有漏鱼。他谕令开济,这事一定要审个水落石出。李善长辜负圣恩,上次朕看他面子,饶他弟弟不死,他坐在朱元璋面前耷拉着眼皮,竟连个谢字都没有。朱元璋旧恨又勾起来了。开济又奏,走私茶盐过境事,款额很大,这事牵涉到了驸马欧阳纶,皇上看怎么办?朱元璋一惊,问:“重吗?”开济点点头,说很重,横征暴敛,在四川越境贸易,不法收入额很大,有民愤。朱元璋问安庆公主参与了没有?开济道:“这还不清楚。”朱元璋说:“欧阳纶既是朕的驸马,更应知道朕恨什么,他不给朕增光也罢了,凭借权势,狐假虎威犯国法,那是他自己寻死路,没二话,按律办事。”开济又点了点头,说:“有皇上这句话,臣就好办了。”喜峰关外,蓝玉统帅大军浩浩荡荡班师而归。中间夹杂着很多缴获的军马、粮草战俘,还有装在车中的美女。蓝玉踌躇满志,骑马走在队伍中间,马二已经做了贴身护卫小头目了。他对蓝玉说:“凉国公这次回去,皇上不得封你王啊?普天之下,数你功大。”蓝玉说:“功大?皇上只封了我一个太傅,却把太师给了别人,我凭什么不能封太师?”“太傅也不低了。”马二说,“不管怎么说,皇上还是说你功劳最大,不是说你去灾去病了吗?”“傻小子!”蓝玉说,“什么去灾去病,是卫青、霍去病,是人名,是汉朝两个最能打仗的将领。”马二说:“管它有病没病,你的功劳谁也不能比。”蓝玉说:“功大你以为是好事呀!功高盖主,是大忌。你看,封我个公,却用凉水的凉,叫我从头凉到脚跟,心更凉,名副其实的凉国公。”马二很替蓝玉抱不平,这皇上也真是,封人家个热国公,也比凉国公叫人心里舒服啊。蓝玉说他是故意的,朱元璋一刻也没忘了郭惠的事。马二为他担心,劝他别奉旨回京,万一设了圈套要杀他呢?不如在外面领兵,谁也奈何他不得。蓝玉却很自信,他认为朱元璋想把他跟胡惟庸一样搓圆捏扁可没那么容易,他兵权在握,朱元璋不能不顾忌。二人又说起了这次征战俘获的美人儿,蓝玉早听说元朝太子妃别有一番风骚,一见面,果然与中原女子不同,放浪而又纵情,让人一见就酥了半边身子。但是他已上表朱元璋,决定把他称为“美丽绝伦”的尤物献给皇上。马二说:“你这回把元朝太子妃献给皇上,他就该封你热国公了!元太子妃可真美。”“你看中了?”蓝玉逗他说,“你若有那东西,我就把她赏给你,可惜你是个骡子!”说罢狂笑起来。马二忍着肚子里的不快,说:“蓝将军,你可别忘了给惠妃娘娘报仇啊!这世上对你最好的就是惠妃娘娘了,直到临死还在叨念你。”蓝玉脸上起了阴云。他叹口气,说:“都是我害了她。其实,我更愿意在外头领兵打仗,天高皇帝远,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班师回京,是福是祸还不知道呢!皇上既然知道了我和惠妃的事,他能饶了我吗?”马二说:“不饶你,能放心让你带三十万大军?万一你带兵反了,打回南京,那还了得?你和惠妃娘娘的事,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弄死了惠娘娘,却说她是自杀,为什么?他是不想把你牵进去。”蓝玉说:“你以为他那是对我好啊?”马二说:“不对你好早调你回京取你人头了。”蓝玉说:“他是怕自己背个当乌龟戴绿头巾的名声。他能容我,我也乐得装聋作哑。”马二说:“那你不给惠妃娘娘报仇了?”“这得看机会。”蓝玉说,回京后,马二必须藏起来,少露面,他是叫人活埋了的人。蓝玉怕他为自己惹祸。说话间已见地平线上有隐隐的灯火闪烁,蓝玉知道已经到了喜峰关了,他叫人传下令去,加快行进速度,进了喜峰关马上安营扎寨休息,元朝大本营已叫蓝玉荡平了,现在连睡觉也可以高枕无忧了。夜沉沉,关门紧闭,城楼上漆黑,惟一的写有“喜峰关”的灯笼在风中摇晃。两个守关的士兵在城楼上走来走去。远远的见灯笼火把,人喊马嘶,二人向远处张望。一个说:“会不会是元军余孽又来犯关?”另一个把关士兵吃不准,叫他守在这,自己去报告。这时蓝玉已经驱大兵来到关下。巡关的头目上了城楼。蓝玉手下的将领骤马上前,说:“守关的睡死了吗?征虏大将军凉国公班师回京,还不快快开关!”巡关头目举着灯向关外照照,只见一片黑压压人头,看不清人的面孔,便说:“对不起,我们什么也看不清,万一是冒充的,吃罪不起,还是等天亮再过关吧。”这一说,关外的士兵立刻不满地嚷嚷起来。有人说:“好大的胆,敢挡蓝大将军!”有人说:“我们为国征战,让我们睡野地!”蓝玉一扯马缰绳,战马原地竖蹄狂嘶,蓝玉说:“不管它,挡我马蹄者,让它在马蹄下踏为肉泥!冲关!”这一声号令,等于是决了愤怒的大堤。前锋部队呐喊着一拥而上,被撞击的城门吱吱嘎嘎叫了几声,轰然坍塌,在蓝玉哈哈笑声中,军队蜂拥入关,而且抓住守关士兵一顿毒打,大部分守关战士吓得四处逃散。第五部分 无心插柳柳成阴第118节 一次庄严的早朝蓝玉近来酒量大增,他周围的人都很吃惊。从前他饮酒有限,加上战事不断,他约束部将、士卒不准饮酒,自己也怕喝酒误事,所以有一段时间滴酒不沾。这次彻底摧毁了元朝在逃的势力,蓝玉放开了,几乎顿顿喝酒,渐渐失去了节制。入了喜峰关,他的中军帐一立起来,立刻吩咐摆酒,马二又叫人弄了些烤马肉来下酒。他是独酌,已经有了醉意。他对给他筛酒的马二说:“你伺候过惠妃,你说她美不美?”“没有比她更美的了。”马二这话是由衷的。“你说她贤不贤惠?”“那还用说。”马二说,“她对下人都好得不得了,若不,我能为她卖命。”“你小子不错。”蓝玉拍拍马二的肩膀说,“鸡鸣寺,那几个消魂的夜晚,全靠你了。”忽然传来一阵羌笛声。蓝玉侧耳谛听。马二说:“胡人妃子又吹羌笛了。”蓝玉醉意朦胧地念着王之焕的诗:“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笛声越来越高亢,撩拨着蓝玉的心弦,不禁意马心猿起来。蓝玉扔下酒杯,站到了帐幕门口。一轮皓月刚刚升上中天,云彩推着月亮走,兵营里仿佛只有羌笛之声。蓝玉向传出笛声的帐篷走去。此前他根本没打过元太子妃的主意,甚至有意躲着她,以免经受不住她那妖冶的诱惑。他决定把这别具风情的美人送给朱元璋,是讨好他,买个平安,朱元璋对本土的美女已经玩厌了,不是下旨让朝鲜国王进献高丽美人吗?蒙古美人也一定有很大的魔力的。此时酒精在蓝玉肚子里作怪,他又觉得自己有点傻,干吗那么愚忠?况且,元太子妃本来也不是处子。蓝玉的出现吓了元太子妃一跳。宫女们全站了起来。蓝玉挥挥手:“都出去。”宫女们都出去了。蓝玉凑过去,说:“吹呀,怎么不吹了,你这羌笛吹得我神不守舍了。”太子妃说:“大将军喝醉了。”蓝玉忽然过去把她抱了起来,抱在了膝上,亲着她的脸颊,说,“我没醉,醉也是为太子妃的美丽而醉。”一边说一边伸手去解她的束带。太子妃含羞地按住他的手,说:“大将军想干什么?”蓝玉说:“我实在熬不住了。”又去她颈上、口唇处乱吻。太子妃说:“你既然喜欢我,又为什么要把我献给你那老头子皇帝?”蓝玉叹了一声:“有金子,先给皇上花,有美女,先让皇上睡,这是天道自然,没有办法。进京前,你是我的了。”蓝玉不由分说,把她抱到床上,太子妃一双媚眼看着他,双手勾着他的脖子,蓝玉一脚踢了油灯,帐篷里一片黑暗,他把元太子妃压到了身下。蓝玉率兵闯喜峰关的事,有御史飞奏进京。朱元璋还没来得及看奏报,兵部那边也接到了边报,汤和带着兵部尚书来告御状了。汤和说:“蓝玉太不像话了,他领兵过喜峰关时,开关稍慢了点,他就率兵撞毁了关门,还殴打了士兵,一路上打扰地方,要酒要肉,到处都来告他的状。”朱元璋笑道:“大功臣啊,都这样吧?”汤和道:“徐达、常遇春、李文忠,哪个不是大功臣,没见他们这样狂妄,听说他自己私自蓄养了几千个家奴、家丁,抢来的美女、珠宝全都自己留下,皇上对这种人不可不防。”朱元璋说:“朕知道了。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明白,”汤和说,“胡惟庸正是这样。”朱元璋问:“你说,杀胡惟庸杀错了吗?杀多了吗?是朕容不得开国功臣了吗?”“谁说的?”汤和道:“我,徐达、邓愈、朱文忠,我们不是开国功臣吗?我听说,虞部郎中王国用就上奏疏说皇上的不是?”朱元璋说:“除了他,上奏疏的还有解缙,说得很难听。”汤和道:“皇上怎能容忍他们这么放肆?”朱元璋说:“只要不谋反,不贪赃枉法,说深说浅都是为朕着想,为社稷着想,这种人是不能杀的,堵塞了言路,朕就成了聋子了。”汤和道:“圣上这样纵容蓝玉,说不定又是一个胡惟庸。”这话令朱元璋为之一震,他皱皱眉头说:“这样吧,叫礼部把他的铁券收回来,朕要把他的过失在铁券上记一笔。”汤和说:“这样也好有个警戒。”这是一次庄严的早朝,一切礼仪程序过后,净鞭三响,朱元璋看了一眼已老态龙钟的李善长呼唤道:“李善长!”李善长摇晃着出班:“臣在。”朱元璋说:“李善长,你跟随朕打天下、守业多少年了?”李善长不免发虚,怎么问起这个来了?他回答:“回禀陛下,善长事皇上整整二十九年了。”朱元璋说:“你本该活到十九年,你又多活了十年。”李善长一震,大臣们面面相觑,大殿里顿时紧张起来。这是何意?屈指算来,胡惟庸伏法恰恰十个年头了,莫非朱元璋认为上次胡案就该让李善长人头落地吗?李善长岂能听不懂?他眼前如同打了个焦雷,也只好挺着不做声,装聋作哑也许是上策。朱元璋说:“上次胡党谋反作乱,朕并不是不知道你的罪过!胡惟庸送你国宝乾坤剑和索靖字画,他派人与你多次密谋,你至今没有向朕说过,你明知他们作乱,却不举报,等着贼人杀了朕,改朝换代时当他的淮西王……”李善长一听大事不好,忙颤巍巍地跪下了。看起来,这一次很难逃脱灭顶之灾了。朱元璋说着说着眼泪下来了:“李善长,朕与你朝夕相处二十九年,还没有交透你的心吗?朕本想给你留个好的晚节,也给朕自己留点可以回味的君臣之谊,可你不要这个人格。你新修的府里居然有‘天下第一人’的石碑。你是第一人,朕是第几?”大殿里鸦雀无声,甚至听得见滴水声。朱元璋说:“朕本想再宽大你一次,可国法不容,十三道御史们不容,百姓不容。你有个外甥叫丁斌,是吗?”他这时才点出了要害。李善长喑哑着嗓子说:“是,他早已不知下落。”“他在朕手里。”朱元璋说,“这你就当知道,你的一切都无须再隐瞒了。”李善长叩头不止。朱元璋说:“大明律是你和刘伯温领人制定的,怎么办?这也叫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法摆在那里,朕也没有回天之力。”李善长号啕大哭,说:“善长对不起陛下,辜负了陛下的大恩,臣罪有应得。”朱元璋说他没有办法。四公主也哭着来求他,驸马欧阳纶与丁斌走私,这次也要杀头的。他说自己是皇上,一句话就可免其死,但他不能这么做,也只好对不起善长了。你全家,你弟弟全家,你侄子全家,都要跟你一起斩首,你一人得道,可鸡犬升天,你一人造孽,也是人畜同灭呀。但你还有后,你的儿子李祺可免一死,他和朕的临安公主流放到江浦去,你李善长不法,把朕和朕的爱女都连累了呀。停了一下,朱元璋又说:“朕还是可怜你,不忍心看你暴尸午门外,更不会看着你剥皮实草。给你全尸,你自己了断吧。”满面泪痕的李善长磕头说:“谢皇上大恩。”他四顾满朝文武,竟没有一个有胆量为他一辩、为他求情的。人情薄如纸,世态炎凉可见一斑,李善长还能说什么呢?当初李存义、丁斌找他支持胡惟庸谋反,他本想模棱两可、装聋作哑,谁胜谁负,李善长都是元老,不倒翁,没想到,终究还是被他们葬送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此时后悔自己不珍视自己来之不易的地位,也觉得对不起朱元璋,这是李善长号啕大哭的原因。可一切都晚了。世上最不可挽回的是自掘坟墓,所谓自作孽不可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李善长用三尺白绫结束了他一生的显要和辉煌。他家几百口子人,除了当驸马的儿子李祺之外,无一幸免。相府静悄悄的门可罗雀,已无往日车水马龙的喧哗热闹。夕阳残照把绛紫色的暮霭涂到李善长府邸那错落有致的黑瓦殿顶上,冷清而又晦暗。秋风飒飒地吹过,一片片黄叶坠地,在阒无人迹的院子里滚动着,备加凄凉。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朱元璋带着皇孙朱允?来到了相府门前。朱允?第一次到李府,他说:“这就是李善长的相府吗?不比爷爷的皇宫逊色呀。”接着他又十分惋惜地说,可惜皇祖父断送了他的荣华梦。朱元璋说:“他死在他自己手上,你明白吗?”朱允?说他明白。法律再严再猛,不杀守法之人。第五部分 无心插柳柳成阴第119节 迎接从漠北归来的蓝玉朱元璋很赏识地笑了。人世间大多数人都是自己断送了自己。李善长有功,朕一直感念他。但权力能使人着魔,六十多岁的他,还嫌公爵不过瘾,还要当王。他如果依然在乡间当他的秀才,教他的书,就不会有这结局了。锦衣卫指挥蒋献发现了可疑的事,李善长家二门上有一块匾一直空着没写字,问他家人,说是想请皇上题字的。朱元璋便信步走了进去。二门上方果有一块无字匾。朱元璋仰头看了看,说:“拿笔来,朕为他题。”侍从们从一间贴了封条的屋子里取来纸笔,搬来长案,放在院子中央,朱元璋挥毫写上“人间有戒”四个字。朱允?不知这是何意?怎么有点佛门味道了呢?朱元璋自有道理,佛门有十戒,不能干这,不能干那,凡夫俗子就没有戒了吗?良心之戒、道德人格之戒、法律之戒,到处是戒呀。朱允?深深地点头。这时有一个内廷官过来奏报,说凉国公到京了,他在宫门外等陛下。朱元璋说:“好啊,去告诉太子,一起见见朕的卫青、霍去病。”他叫朱允?也去。朱允?担心父亲怕不能动,他咳嗽,天天发烧,这几天更重了。朱元璋说:“太医不是说见好吗?”朱允?说:“他们总是报喜不报忧。”朱元璋用最隆重的礼仪迎接了从漠北归来的蓝玉,赐他坐,就坐在朱元璋一尺外的左前方,二人可促膝谈心了。朱元璋还把事先写好的一幅字给了蓝玉,那是“朕之爱将当今卫青、霍去病”,一大方御印鲜红地盖在左下角,蓝玉真有点受宠若惊了,可他那根警惕的神经一点也没有放松,连晋见皇帝,他怀里都揣着暗器,时刻提防被暗算。朱元璋对蓝玉说:“大漠的烈日都把你晒黑了,你辛苦了。你知道吗?朕在大臣面前称你是朕的卫青、霍去病。”这本来是最高奖赏了,没想到蓝玉并不看重。他扫了一眼朱元璋为他写的条幅,吹嘘起自己来,这也是他无法自控的本性使然。他说卫青七次出击匈奴,霍去病出击匈奴六次,他蓝玉从傅友德征蜀,与徐达北征,与沐英讨西番,再出兵云南,这次挥师三十万里远征漠北,杀元太尉蛮子,生俘元吴王朵儿只,代王达理麻及官属三千人,卫青、霍去病算什么!朱元璋大为不悦,就想敲他一下,说:“有人告发你在东昌占民田,又听说你养庄奴和干儿子几千人,有这事吗?”蓝玉强词夺理,养多少干儿子,这并不犯条律呀。朱元璋警告他蓄私奴、强行闯关,这可是国法所不容的。蓝玉说:“不是刻在我的铁券上了吗?臣以后注意就是了。”朱元璋说:“有功更要戒骄才是。”“是。”蓝玉却反唇相讥,要皇上不能偏听偏信,有些人,看见别人有功,就眼红了,就放暗箭伤人。朱元璋有点厌恶地看着他。蓝玉知他心上不快,便又施展他认为最有效的手段,他突然压低了嗓子说:“皇上,臣给皇上带回来一个尤物,是元朝太子的太子妃,长得太美了,我实在不忍心杀她。今晚上就把她送进宫来吧?”元太子妃的出众和妖冶风骚,朱元璋也是早有耳闻的,他的气消了一半。朱元璋说:“难为你这么远带回京师来。好了,你在京里休息些日子吧。”蓝玉站起来:“我想去看看太子、太子妃。太子不是病了吗?”这是一种提示,朱元璋这才记起来,太子妃即是常遇春之女,作为常遇春内弟的蓝玉不就是太子夫妇的舅舅吗?朱元璋表示赞许,却并没往亲情上说。其实在蓝玉进宫等候召见的时候,早派人把元太子妃送进来了。朱元璋一发下话来,舌头已经治好的云奇叫人把达兰的仁和宫收拾了一下,让元太子妃住了进去。如今云奇虽然能说话了,因舌头短了一截,常常是含混不清。云奇知道元太子妃必定受宠,便多派了几个太监宫女去服侍。元朝太子妃正在沐浴,有几个宫女陪着她,她总是面带笑容,和谁都自来熟。一个宫女在为她搓背,元太子妃问:“你们皇上有几个皇后妃子呀?”宫女说:“皇后过世了,贵妃嘛,我们也数不清,总有二十来个贵妃吧。”“宫女有多少?”太子妃又问。“我只知道坤宁宫,有四十多个。”宫女答。“噢,”太子妃说,“你原来是伺候皇后的。”她咯咯一乐,问,“听说,皇上想睡哪个宫女都行,叫幸,是不是?”宫女答:“我不知道。”已经羞得不行了。太子妃又问:“他睡没睡过你呀?”宫女羞红了脸,说:“你怎么能问出这种话来?”元太子妃说她是傻丫头,叫皇上睡了,才有出头露日的机会呀,就能封嫔、封妃、封皇后,不然你老死在宫中,也尝不到男人滋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白活了。“你快别说了。”宫女说。元太子妃说:“我看你挺灵的,你呀,长得也不丑,你得在皇上面前撒娇,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勾引他,这你才有希望。”宫女气得把搓澡的丝瓜瓤砰一下扔在水中,元太子妃非但不气,反倒咯咯地笑起来。朱元璋带着云奇等人向元太子妃临时宫殿走来,离很远就听见清脆的笑声。朱元璋在门外站住,问:“谁这么没规矩?”云奇答不上。站在宫门口的尚宫女史答:“是新来的妃子。”朱元璋说:“她什么也不是,朕什么时候封她为妃了?”他把众人留在门外,背着手走了进去。元太子妃突然发现侍候她的宫女霎时全走光了,偌大的洗浴房里只有一个大木桶摆在中间。她叫了声:“人哪?再兑点水。”第五部分 无心插柳柳成阴第120节 功高震主,不可不防一盆水顺她后背倾入桶中,元太子妃激灵一下,忙抱住肩,斥责道:“你是木头人啊!怎么不兑热水兑凉水?”她听到男人嘻嘻的笑声。一回头,见一个又老又丑的大下巴男人,顿时吓得尖叫,双手本能地护住胸部。朱元璋双手撑着木桶说:“朕怎么是木头人呢?朕是有情有义的人啊。”元太子妃说:“你就是皇上?”眼里有几分恐惧。“怎么,不像吗?”朱元璋伸手往她的身上撩水,“来,朕帮你洗浴。”“不用。”她想躲也无处可躲,只得任朱元璋的一双手往身上撩水,在她肌肤上摸来摸去。元太子妃说:“我以为你长得和蓝玉将军差不多,只是年龄大些。”朱元璋的手停止了动作:“怎么,你嫌朕丑?”元太子妃改口奉承说:“皇上有的是威仪,这是别人所没有的。”朱元璋这才又转怒为喜,两手向下一滑,元太子妃说:“圣上这么急吗?等我穿好了衣服再……”朱元璋干脆把她从水里水淋淋地抱了出来,元太子妃勾着他的脖子咯咯地乐着。太子妃常娥正看着顾太医令和司药局的人煎药。常娥问:“到底太子怎么样啊?他整夜地咳,老是痰中带血,人也越来越瘦了。”顾太医令说太子得的是痨病,由肝火太盛引起,要好好养才行,要太子妃多劝劝他,太子的心事太重,太操心了。太子妃说:“可不是。皇上大事小事都让他先办着,他办了,皇上又总是不满意,他就十分着急。”这时外面有人报:“征北大将军凉国公到。”常娥忙迎出去。常娥见了蓝玉说:“唉呀,舅舅,有多久没见了呀,你总是在外面打仗。”蓝玉高视阔步地走进来,说吃皇家俸禄,不吃辛苦怎么行?不说半个江山由我扛着也差不多,徐达、汤和老了,现在是北有我蓝玉,南有沐英,保着大明江山。常娥听他口气如此之大,忙目视左右,低声劝道:“隔墙有耳,舅舅说话小心,已经有说你居功自傲了。”蓝玉说:“这话,在皇上面前我也敢说。他杀胡惟庸行,杀我蓝玉得想一想。”常娥更加惊惧:“舅舅喝酒了吧?”蓝玉说他滴酒未沾,怎么会醉?常娥说太子病得挺重,叮嘱蓝玉在他面前什么也别说。蓝玉:“你不是我外甥女吗?我跟别人说不着。”太子已经极度虚弱,勉强半躺半坐地与前来探视的蓝玉交谈,他不住地咳嗽,痰中带血。朱标很灰心,说他这病怕是好不了啦。“你可别这么说,”蓝玉说,“有人巴不得你短寿呢,你可不能轻易让出这个位置来。”听他话里有话,朱标问:“舅舅好像有话要说,若有话,去跟父皇说吧。”“我不敢。”蓝玉说他只想提醒太子一下,让他快快养好病,什么邪祟都没有了。朱标问他到底听到什么了?“不是听到,而是亲眼所见。”蓝玉小声说,依他看,燕王野心不小,时时在准备夺嗣。朱标正色道:“这不可能,这种谣言早就有,我不信,父皇也不信,舅舅不要再说了。”“难怪都说太子太善良。”蓝玉说,他到底是太子妃的亲娘舅,他不向着太子向着谁?他因为年年征北,多次路过燕京,亲眼看见燕王的车驾、仪仗和皇上的一模一样,这若叫皇上知道了,得了吗?朱标说,年轻人讲点排场是有的,此前也有人告发秦王用皇上卤簿,他去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用了就是了。“燕王可是有心计的人。”蓝玉说,他指使身边重用的道衍和尚散布,说燕山是一条龙脉,有天子之气,这是什么意思?非欲谋反而何?朱标宽容地为燕王辩解,他和燕王从小在一起读书,脾气很相投,他从来都很敬重太子,不可能有这种事。蓝玉长叹一声,说信不信由他。蓝玉又说自己其实与燕王也没有私仇私怨,不过是怕大明江山因立储夺嗣的事而不稳,才冒死说这事。朱标说:“我知道你没有坏心,但这事也绝对不可再提了。”他又剧咳起来。宫女为他捶了一会儿背才缓过气来。蓝玉站起来,说:“燕王可回京了,名义是探太子病,我看心怀叵测,你在他面前要挺住,不能说自己病重的话。你好好养着,我改日再来看你,想吃什么,说话。”朱标望着他的背影,陷入沉思。燕王已经来看过他了。他虽然把蓝玉的话全都堵了回去,却也不是一点没动心,朱棣是什么样的秉性,朱标能不知道吗?他这次回来,真是为了探太子病吗?燕王朱棣在朱元璋面前报告北边情势:“现在元朝残部已成不了气候了,儿臣在燕京北边加固、加高了长城,会刻意防守的。”朱元璋提出,南面番夷不可惧,历史上总是北方骠悍的游牧族南侵,汉代的匈奴,宋时的辽、金,后来的蒙古人,所以他认为燕王的封地实际是大明江山北面的屏障,朱棣该是大明江山的万里长城。朱棣心里很受用,说完正题,又说:“我方才去看了太子的病。”说到此处却打住不说了。朱元璋问:“你看病势很重?”朱棣说:“如果太医不力,是不是到民间征集秘方、验方为好?”朱元璋:“这些天朕心里没底,你皇后娘走了,朕塌了半边天,如果太子再有个山高水低,那朕真的支撑不住了。”朱棣断言不会有事的。父皇上承天命,下安民众,得天时地利人和,会逢凶化吉的。朱元璋问他什么时候回燕京?朱棣说:“我等父皇示下。”“你尽快回去吧,北边朕终是块心病。朕已催蓝玉尽快启程了。”朱棣问:“父皇还想让他征北吗?”朱元璋说:“没有比他更能征战的了。”朱棣说:“这倒是。不过……”他欲言又止。朱元璋问:“你想说什么?”朱棣态度很明朗,这人功高震主,不可不防。上次他从大漠归来,借酒盖脸,竟然说,太子懦弱,不堪为君,想劝皇上实行废立。朱元璋说:“这狗东西大胆,敢离间朕骨肉。”他马上扫视一眼朱棣,冷冷地问:“你动心了吧?”朱棣急忙跪下:“父皇这么说,儿臣就无地自容了。儿若有半点邪念,也不会将这事告诉父皇啊!这不是反而引起父皇疑心吗?儿臣正因为坦荡无私,才说出来的。”“朕是一时糊涂,错怪你了。”朱元璋有点后悔,让他起来。这蓝玉,用归用,朕时时防着他呢。为什么?我朝自徐达以下,功臣大有人在,像他这么骄横、张狂的真不多见呢。朱棣说:“父皇这样胸有成竹,儿臣就无忧了。”第五部分 无心插柳柳成阴第121节 朕是有情有义的人一盆水顺她后背倾入桶中,元太子妃激灵一下,忙抱住肩,斥责道:“你是木头人啊!怎么不兑热水兑凉水?”她听到男人嘻嘻的笑声。一回头,见一个又老又丑的大下巴男人,顿时吓得尖叫,双手本能地护住胸部。朱元璋双手撑着木桶说:“朕怎么是木头人呢?朕是有情有义的人啊。”元太子妃说:“你就是皇上?”眼里有几分恐惧。“怎么,不像吗?”朱元璋伸手往她的身上撩水,“来,朕帮你洗浴。”“不用。”她想躲也无处可躲,只得任朱元璋的一双手往身上撩水,在她肌肤上摸来摸去。元太子妃说:“我以为你长得和蓝玉将军差不多,只是年龄大些。”朱元璋的手停止了动作:“怎么,你嫌朕丑?”元太子妃改口奉承说:“皇上有的是威仪,这是别人所没有的。”朱元璋这才又转怒为喜,两手向下一滑,元太子妃说:“圣上这么急吗?等我穿好了衣服再……”朱元璋干脆把她从水里水淋淋地抱了出来,元太子妃勾着他的脖子咯咯地乐着。太子妃常娥正看着顾太医令和司药局的人煎药。常娥问:“到底太子怎么样啊?他整夜地咳,老是痰中带血,人也越来越瘦了。”顾太医令说太子得的是痨病,由肝火太盛引起,要好好养才行,要太子妃多劝劝他,太子的心事太重,太操心了。太子妃说:“可不是。皇上大事小事都让他先办着,他办了,皇上又总是不满意,他就十分着急。”这时外面有人报:“征北大将军凉国公到。”常娥忙迎出去。常娥见了蓝玉说:“唉呀,舅舅,有多久没见了呀,你总是在外面打仗。”蓝玉高视阔步地走进来,说吃皇家俸禄,不吃辛苦怎么行?不说半个江山由我扛着也差不多,徐达、汤和老了,现在是北有我蓝玉,南有沐英,保着大明江山。常娥听他口气如此之大,忙目视左右,低声劝道:“隔墙有耳,舅舅说话小心,已经有说你居功自傲了。”蓝玉说:“这话,在皇上面前我也敢说。他杀胡惟庸行,杀我蓝玉得想一想。”常娥更加惊惧:“舅舅喝酒了吧?”蓝玉说他滴酒未沾,怎么会醉?常娥说太子病得挺重,叮嘱蓝玉在他面前什么也别说。蓝玉:“你不是我外甥女吗?我跟别人说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