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不会为此下罪己诏的,但他的良心已让他不安了。朱元璋说:“厚葬了她吧,葬在惠妃墓旁吧。”达兰说:“她自缢身亡前说过,她愿沉到长江里,漂向大海。”朱元璋说:“也好,这样玉洁冰清的人,让她与水为伴吧。”说完大步走了。把楚方玉水葬了以后,一连几天马秀英都很难过。她本想就此事与朱元璋认真地谈一次,但那天面对楚方玉的遗体,她看见朱元璋的泪水,马秀英知道他除了帝王的心而外,还有一颗当皇帝之前平常人的心在跳动,她又打消了直接与他舌战的念头。马秀英向来以为,后宫的事都是细枝末节,他只要把国家治理好了,使之万世不易,那就是明君了。马秀英这天正与郭宁莲议论楚方玉的死,为她惋惜,这时宫女来报,说皇太子求见。马秀英知道他为何事而来。此前太子刚刚奉皇命去了一趟陕西,有御史状告秦王、晋王都有违法之事,朱元璋最恨的是皇子不争气,那不是叫楚方玉不幸言中了吗?所以他决然地派朱标去查办,朱元璋绝没有走过场的意思,他从前怎样处置朱文正,那是有先例的,因此马秀英也一直悬着心。马秀英说:“叫他进来吧。”宫女出去。郭宁莲也料到了,说他准是又为秦王、晋王求情的,她称赞太子真有个当哥哥的样,处处护着弟弟妹妹们。马秀英叹口气,从前都圈在宫里,在她眼皮底下,她还放心些,现在翅膀硬了,陆续到封地去了,鞭长莫及,万一出点事,皇上可是六亲不认的。朱标进来,问了两位皇娘安,说:“方才宋先生来找我,说皇上已派人去浙江青田抓刘伯温父子了。”原来朱标风风火火赶来说的并不是秦王、晋王的事。马秀英一惊,这老夫子犯了何罪?朱标皱着眉说,这罪名说大就大,说小就小。郭宁莲着急了,到底是大是小啊?原来有个叫吴云的御史告刘伯温抢占民田,是因为那块田有帝王风水,这不就有谋逆造反之嫌了吗?马秀英摇摇头,她绝不相信刘先生会这样糊涂。若真有这事,谁也救不了他。朱标也不信,宋先生也打保票,说绝无此事,他分析这是陷害他最毒的一招,咱们不能不救他呀。怎么救?朱元璋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篡权、谋逆了,既然状告他占皇上风水坟田,谁能证明那不是龙脉?而恰恰刘伯温自己懂得风水、阴阳,这是无法洗清的,太子也为这个发愁,怕无法息父皇的雷霆之怒。闷了好一会儿,郭宁莲忽然眼前一亮,有了主意,自认为是万无一失的。那就是星夜奔赴庐州,把她父亲郭山甫请来,叫他走一趟青田,看看那坟山是不是皇帝龙脉。在看风水上,皇上最信她父亲的。如果刘基真的私自为自己占了龙脉,那他是反心毕露,活该获罪,若不是,不也一天乌云都散了吗?马秀英说:“太好了,亏你想得出来,快去请。”朱标却提醒说:“他老人家不是早就卧床不起了吗?”“试试吧。”郭宁莲说她必须亲自回去,用大轿抬上他就是了。马秀英眼含泪水叫她辛苦一趟,这刘基可万万杀不得,杀了他天下都会反的,刘伯温在民间已经成神了!她问他二人看过他的《金陵碑》没有?把五百年后的事都写到预言里了。朱标点头称是。更何况,他总疑心是有人施放暗箭,他劝皇上别中了反间计,反受了一顿训斥。马秀英催促郭宁莲马上动身搬老爷子去青田看坟山,她先稳住皇上,别先把人杀了。直到这时,朱标的心才放下了一半。刚走出郭宁莲的寝室,碰上了朱元璋,他刚散朝,要去查看皇子们的功课,正好约朱标同往。父子二人来到文楼,房间里很安静,朱棣也在,其余十多个皇子各干各的,因为年龄相差悬殊,朱棣已是驻燕地的藩王了,他也抽暇来到他念过书的文楼,朱棣在用工楷字写文章,而最小的才念三字经。朱元璋坐下来,皇子们问了安,又都去忙功课,在父皇面前人人都争着表现,朱梓还给朱元璋泡了一壶茶,朱元璋露出满意的笑容,忽然侧耳听着,隔壁书房里一阵拖沓的脚步声。朱元璋皱紧眉头问谁在隔壁?朱棣笑笑,父皇听那踢踢趿趿的脚步还听不出来吗?宋先生,太老朽了。朱元璋赞赏地看了一眼十九岁的朱棣,说:“你说踢踢趿趿是什么意思?”朱棣说:“孩儿在燕地替父王守边,所用文武官员断不容耳畔有这种踢趿之声,这是衰败之声,国运昌盛,连走路也该是刚劲有力的。”朱元璋有同感,称赞朱棣说得对。人老了不仅走路不行,头脑也守旧,食古不化。只是,朱元璋也觉可惜,他一句话,中断了宋濂的官宦生涯。朱棣不以为然,他才是个从五品小官,除了太子欣赏他,奉为圣人,朱棣看他是个废物。朱元璋笑了起来,这笑至少是纵容的。云奇过来,小声奏报,刘伯温抓回来了,已下到大牢中,胡丞相等待皇上圣裁。朱标听见了,心头一紧,担心父皇会在盛怒之下,马上降下杀人的御旨,那就不可收拾了。却不料,朱元璋忽然有点气恼了:“他这么急着要杀刘伯温吗?”当然是冲着胡惟庸发的无名火了,朱标暂时松了一口气。第四部分 体法乾坤,藻饰太平第86节 这人不可不防呀夜幕降临,星光黯淡。朱元璋在奉先殿没有点灯的书房里枯坐着,宫女、太监都悄无声息地站在各个角落。马秀英来了,云奇要去通报,马秀英摆手制止了他,自己悄然进去,在朱元璋跟前坐下,朱元璋只用眼睛的余光扫了她一眼。静默片刻,朱元璋头也不回地说:“你是来劝朕的吧?朕觉得一天比一天累,朕是不是老了?”马秀英委婉地劝说他,刚过知天命之年,岂能算老?不过,有些事,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得太多,就满山是老虎了。朱元璋说:“你倒摸朕的心思。”马秀英说:“我刚听把刘基也抓来了?他不是平常人,我劝圣上要慎重。近来皇上不断地责罚老臣,久而久之,岂不是人人离心离德了吗?”朱元璋叹息连声,他正是防止他们日后离心离德,才苛法对待呢。他活着,这些开国元勋就敢如此张狂,将来他传位给太子,他们会把他放在眼里吗?如不铲除隐患,日后领头造反的一定是这些自以为打天下有功者。马秀英第一次明白他的忧虑,不过,别人怎样她不管,这刘伯温千万不能杀,且不说皇上过去如何敬他,也不说他对大明王朝开国有多大功劳,单就他的为人,他在民间的威望,也要三思。朱元璋道:“以你之言,就是他篡位夺权,朕也要忍受吗?”马秀英认为这肯定是有人陷害他,他已年迈退养在乡,还会造反不成?朱元璋突然发火了,说:“你又干政!”马秀英索性不惧他,争辩说,刘伯温已是一个平民百姓,我替平民百姓说一句公道话,怎么是干政?我不过是替一个可怜的平民求情!朱元璋怒道:“你们都是好人,只有朕一个人做恶人!”他说,什么时候江山易主,就都不言语了。这一次的较量,以马秀英的失利告终。宋濂就是在朱元璋这样的心境下被驱逐的,这与他同刘基的关系过密不无关系,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站在文楼门口,宋濂目送着皇子们离去,一脸的忧伤,站了很久,才回到房中,收拾自己的东西。他的东西无非是书,一本本摞起来,用绳子捆扎。达兰来了,说:“哟,太子师傅,又是大翰林,捆书这样的差事自己干呀?”宋濂说他从明天起不是太子师了,回家养老去了。达兰连说可惜,今后上哪儿去找你这样的好师傅呀?我们潭王可是对他的老师念念不忘啊。宋濂说:“听说潭王也要到自己的封地去了?”达兰说:“明年春天吧,现正在长沙选王宫宅基呢。”宋濂说:“潭王很聪明,皇子中只有燕王和他最出类拔萃。”达兰说:“这都是老师教的好啊。”宋濂见她手里提着个包裹就问:“有事吗?”达兰把包裹送到宋濂面前,打开来,原来是楚方玉的文稿《珍珠翡翠白玉汤文存》,达兰说:“有人让我捎给先生。”“楚方玉的新作?”宋濂迅速地翻看,说:“她还在宫里吗?她怎么样?我们没能帮上她,后来连打听下落的机会都没有了。”达兰带着哭声说:“先生再也看不到楚方玉了。她在写完这文稿后,自杀了。”宋濂呆了半晌才叹气连声说:“可惜,可叹,可怜,自古红颜薄命,楚方玉尤其可怜。”他掂着文稿说:“我会把这文稿替她刊刻问世的。”达兰说:“她说先生能知道她的意思,看来真的知道,我也了却心愿了。”达兰见宋濂急着要走,问他有什么事,他不愿告诉她,他临行前要去看看老友刘伯温,宋濂刚刚知道他因买坟山的事被人构陷下到了大牢中。他不禁想起他还在安远县令任上的事,他和刘基在武胜村溪水边钓鳊鱼,刘伯温就从卦象里测出了他有牢狱之灾,果然言中了。宋濂感到凄凉,连刘基这样曾为大明江山的奠基立过不朽功勋的人都落得这样的下场,天下还有什么公理可言?难怪古人传下来“伴君如伴虎”这样的警世名言。在宋濂动身去刑部大牢时,朱元璋也在为刘基的事不安。朱元璋在屏风前走来走去。云奇进来说:“进膳的时间到了。”朱元璋说:“催什么催?朕没胃口。”云奇便不敢再出声,退到门外等。朱元璋忽然说:“备轿!朕到刑部大牢去转转。”云奇很惊讶,去那种地方?他提醒皇上,味道很不好,会熏着皇上的。“别嗦。”朱元璋说,他要去看看刘伯温。云奇望着朱元璋的眸子里,有不忍之色。就试探地说:“皇上是不是要放了刘伯温啊?”朱元璋并不答话,往外便走。朱元璋当然不会知道,此时他的宁妃已经搬动了岳父郭山甫的大驾,到了福建的谈洋地界。郭宁莲骑在马上,武士们簇拥着一台大轿,有十多个随从跟着,走在山路上。已相当老迈的郭山甫白发苍苍,半躺半坐在轿中,轿帘高挑着,一路欣赏着山光水色。他们终于在当地农夫的指点下,找到了吴云状告刘基强买的那块地,既不靠山,也不临水,太普通了,连不懂风水的郭宁莲都说,什么龙脉,连蛇脉也够不上,纯粹是陷害。郭山甫总要认真测一测,他吩咐驻了轿,支起了罗盘,测量着。女儿说,还用得着测吗?难道这其貌不扬的一块地真的会是帝王田?郭山甫说:“那不是要天下大乱了吗?”知道底细的只有马秀英,她也就格外盼望郭宁莲快回来,带回郭山甫权威的论断,刘基也就转危为安了。就在这时,马秀英听管事太监说,朱元璋带着云奇上刑部大牢去提审刘伯温了。马秀英的头嗡一下涨大了,为防万一,她不便出面,马上叫朱标也跟过去,看看父皇要干什么,如果下手杀人,她会拼死阻拦,一定要等郭山甫的消息。朱元璋的轿子一到,立刻引起一阵恐慌,原来大牢院前竟停放了上百个轿子,还有坐骑,许多随从拥挤在那里,赶集一样,热闹非凡。“皇上来了”的喊声此起彼伏,有些官员急忙从牢中趋出,有的急忙溜走,走不了的跪倒路旁一大片。朱元璋又惊又怕:“他们……这是怎么回事?”云奇告诉他,这些官员全是来狱中探望刘伯温的。若不,云奇怎么劝皇上赦免了他呢?他人缘太好了,这几天就推不开门了。朱元璋的脸涨得如同猪肝色,他怒不可遏地说:“这是与朕作对!朕要杀他,你们却来为他壮声色!走!”立刻上轿,方才涌到心头的同情和怜悯一扫而光。云奇问:“皇上不看刘伯温了吗?”“不看,”在朱元璋上轿的一刹那,他看到了一顶样式、装饰都很特别的大轿,便问,“那顶轿子怎么那么眼熟?谁的?”云奇说:“是胡丞相的。”朱元璋更怒了,他这一刹那认定胡惟庸最可怕。好啊!他胡惟庸唆使吴云告状,把刘基下牢,他又猫哭耗子,这人不可不防呀……朱元璋决心杀刘基,其心已不可动摇,这也多少怪刘基自己,他被绑到午门外时,朱元璋去看他,问他有什么话说,刘基竟说,从前的朱元璋死了,面对今日的独夫,更有何言!这叫朱元璋在群臣面前尽失体面,他不想杀他也得杀了。但这不等于他内心里平静。他从午门外回到奉先殿后,一言不发,心事重重地走来走去。马秀英坐在那里,望着他,说:“皇上又不想用膳了吗?”朱元璋觉得有一张网,很大、很密,又看不见,他就在这张网里头,怎么也钻不出去,这网越收越紧,这是很可怕的。马秀英劝他,太过于劳累了,该好好将养将养,大事小情有太子呢,还有丞相替皇上分忧呢。“分忧?”朱元璋冷笑,“不添乱就烧高香了,谈什么分忧。你说,这皇权与相权必定是要相抵触的吗?”马秀英故意回敬他说:“我只管后宫,这是朝廷上的事,我无说话的份儿。”“叫你说又不说了,”朱元璋道,“不叫你说,你又偏说。好了,朕让你说,不算后宫干政。”马秀英便直言,对有野心的人,不可不防。又不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如果把所有的臣子都看成是危险的叛臣,那是把大家都推到了敌人营垒了,谁人可用?得饶人处且饶人,譬如这刘基,皇上真要杀他,必犯众怒。朱元璋急了:“又来了!越是百官对他奉若神明,越发证明他们重刘基而轻朕,越不能留他。万一他日后堂上振臂一呼,岂不是阶下百诺了吗?这种人不可留。”马秀英气恼地说:“既如此,问我干什么?”午门外的围观民众越来越多,很多百姓公开为刘基喊冤。第四部分 体法乾坤,藻饰太平第87节 国丈郭山甫刘基被绑在左面柱子上?熏儿子刘琏绑在右面柱子上?熏身后各有一个操鬼头刀的刽子手。午门前监斩台上坐着胡惟庸和刑部尚书吴云,只等时辰一到开刀问斩了。尽管都督府出动了几千武士组成人墙维持秩序,人们好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往前拥,围观的民众人山人海,有的备了万民书,要呈给皇帝,要求赦免刘基。刘基神态自若,仰脸看天,甚至面带笑容。刘琏大声说:“父亲,我死不足惜,你就这样冤死了吗?你看民众,他们都为你不平啊。”刘基并不意外,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本是最浅显不过的道理。他没想到的是,虽然急流勇退了,仍未躲过去,没有做到全身而退呀。朱元璋一个人仍在奉先殿空旷的大殿上走来走去,在巨大的廊柱下,显得孤单而渺小。值殿官上殿来,小心翼翼地启奏:“回皇上,监斩官刑部尚书吴云启禀皇上,问什么时候问斩。”他说再不动手,恐怕出事。朱元璋仿佛听到了午门前的汹汹人声,也仿佛看到了当年自己三顾茅庐去青田请刘基出山的场景。他实在大有不忍之心。忽然,奉天门外的登闻鼓响了,一声,两声,敲得朱元璋一阵阵发愣。登闻鼓下击鼓人竟是朱元璋的国丈郭山甫。几个人抬着郭山甫在登闻鼓下,郭宁莲扶着父亲,郭山甫亲自执槌击鼓。当值殿官来报是国丈在击鼓,朱元璋大惊,说:“宁妃这又是弄什么把戏?”他急忙急步下殿。朱元璋到了登闻鼓跟前,鼓声才止。他无心去责备郭宁莲,却到抬着的竹躺椅前说:“岳父在上,你怎么来了,事先说一声,也好派人去接呀。”“我一个山野村夫,哪有那么大的排场。”郭山甫冷冷地说,“你一定怪我多事,擅击登闻鼓吧?我听说击这面鼓,是向皇上陈述冤情的?”朱元璋说:“是。不知岳丈为何事喊冤?”郭山甫说他刚刚从浙江归来,因为听小女说,浙江谈洋地方有人点出了一块龙脉皇田,他有点不信,也想开开眼,便不惜病身子去一看。朱元璋惊问:“你是为刘伯温而去?今天又是为刘伯温而来?”郭山甫更正他,说自己是为皇上而来。刘伯温与自己无亲无故,他有罪没罪,杀不杀头,与己何干?但是皇上如果错杀无辜,这无辜者又是极负众望的人,就会有损天子的威仪,这他就不能坐视不管了。朱元璋知道,普天之下,看坟山风水,怕是没有超过岳丈的了,既然他亲自去看过,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郭山甫说,除非刘伯温是个白痴,才会相信那块田有帝王之气。话又说回来,如真有灵气,刘伯温也就不会有今日刑场之灾了。朱元璋表示信服地说:“这么说,纯属子虚乌有了?”郭山甫说:“正是这样,皇上快降旨,午门放人吧。”朱元璋对郭宁莲吩咐说:“送岳丈快到后宫休息,晚上再为他老人家接风。”他自己则带上云奇等侍从一阵风往午门去了。朱元璋的出现,令监刑官和武士们大惊,胡惟庸、吴云为首纷纷跪倒,口呼万岁。百姓们先是惊愣,随后海浪推进一样跪下去,欢呼声里夹杂着“皇上开恩”、“赦免刘伯温”的喊声。朱元璋登上高处,大声宣告:刘伯温无罪,刑部尚书吴云所奏不实,放人!一时间群情振奋,午门外欢呼声震天动地。刘基却并无特别感激涕零的表示,他对刘琏一半感叹、一半戏谑地说:“一幕生死戏,这么匆忙地收场了。”刘琏说:“多亏皇上是个明君啊。”刘基却用意不明地笑。刽子手用鬼头刀割开他们的绑绳。朱元璋对跪在地上的吴云说:“你怎么说?”吴云说:“臣有失察之罪,听信了下面的一面之辞。”“你说得轻巧。”朱元璋说,“你一个失察,险些让朕铸成大错。刑部尚书你不要做了,杖你一百军棍,你没有冤情吧?”“谢皇上警戒之恩。”吴云马上被拖了过去,就在百姓面前行刑。百姓们交头接耳议论,都是赞扬神色。胡惟庸小心地对朱元璋说:“险些坏了大事,还是皇上决断英明。”朱元璋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这令胡惟庸胆战心惊。放了人就不了了之,郭山甫很不以为然。马秀英也主张朱元璋安抚刘基。朱元璋决定大摆宴席,为刘基压惊。郭山甫不给他面子,不肯出来作陪,朱元璋只得请出来还没归去的宋濂。李善长和胡惟庸的加入,又使气氛变得扑朔迷离了。席间,朱元璋亲自为刘基斟酒,并且赧颜抱惭地说:“朕有失察之过,先生不介意为好。”刘基并不买账,死都差点死过一回了,还有什么可介意的。皇上其实不是失察,许多事情,皇上还是明察秋毫的。听他这么说,宋濂又在桌子底下踢他脚。刘基说:“皇上看,宋夫子又在踢我脚呢。”他这么说,也是故意。朱元璋心情好,哈哈大笑。刘基转对宋濂说:“你步履蹒跚,脚步拖沓,已使皇上生厌了,请君回家,今后是升斗小民了,你还有必要这么战战兢兢的吗?”宋濂红了脸,朱元璋笑道:“你二位都是秉性难移呀!来,喝酒,给伯温先生压惊。”胡惟庸为讨朱元璋喜欢,特别强调说,皇上用膳从来菜不过四道,今天却叫御膳房上了十二道菜。刘基玩笑地说:“这是老夫鞠躬尽瘁半生赚来的吗?还是误走鬼门关的补偿?”李善长温和地调解气氛,认为伯温虽是戏谑的话,却也是对的,这番心意,正是皇上的褒奖啊。朱元璋说:“南京也很好,伯温不要回浙江去了吧,宋夫子也可留下,礼贤馆照住,朕早晚有事也可求教。”刘基说:“那位走路拖沓的夫子留恋繁华,可留下,我是要回青田去钓我的鳊鱼的。”宋濂忙说他也想回去,人老了,总是恋自己的故乡。朱元璋说:“既如此,朕也不勉强。不知对时政还有何见教?”刘基说:“这自有肉食者谋之,我不好多嘴,本来已经很讨人嫌了。”他有意无意地斜了胡惟庸一眼。胡惟庸忙一笑转移了话题:“来,大家尝尝这道菜,烧河豚。”刘基夹起一块,讥刺地说:“胡丞相对河豚情有独钟,这也难怪,当年是给李丞相做河豚发迹的,我是得尝尝,借点运气。”朱元璋大笑,李善长很尴尬,宋濂左顾右盼,只有胡惟庸不动声色:“是啊,不过,李丞相显然不是因为鄙人会做烧河豚而相中我,若那样,我如今该是个御膳房的领班。”这一回李善长顺了气,也忍不住笑了。赴宴归来,朱元璋让胡惟庸过一会儿到奉先殿去见他,胡惟庸便不敢离开皇宫,想去达兰那,大白天又怕耳目多,便随意在御花园转转,恰巧与达兰走了个碰头。她见胡惟庸有意躲她,正向奉先殿走去,便抄近路,过小桥拦在了胡惟庸前面。胡惟庸忙问安:“真妃娘娘安好。”问安毕,便想走开,但桥窄,达兰无意让他过去,胡惟庸因为随从离他没有几步远,大声说他要去奉先殿见皇上,又小声说,晚上让达兰出宫到他外宅去。达兰却说他没良心,把她当成了风尘女子,高兴了就去逛逛,不高兴了十天半月不见人影。第四部分 体法乾坤,藻饰太平第88节 最后一次当胡惟庸的克星胡惟庸有苦难言,因左右有人,他只好说官话:“有事娘娘尽管差遣。”达兰问他朱梓去封地的事办得怎么样了。胡惟庸说:“潭王去封地的事已定,这事我给你办了。”“你别买好。”达兰说,“到年龄的王都到封地去了,梓儿并没什么特殊。”“那你还有什么吩咐?”胡惟庸见随从在桥下等他,心里着急,想尽快敷衍了事,“皇上在奉先殿等我呢。”达兰说:“你别太兴头了,乐极生悲。我看皇上对你不像从前那么言听计从了。”这话很灵验,他马上让她说详细点,皇上说什么了?因什么事对他不信任了?“这回不急着去面见皇帝了?”达兰揶揄地笑着,胡惟庸买好,他说他可是对得起娘娘的,有一回皇上问起皇子来,他说潭王最有帝王之资。“谁知道你说没说。”达兰说,“说不说在你的,我今天真不是来求你的,是来救你的。”胡惟庸说:“你快说呀,我会铭记你一辈子的。”这回轮到达兰卖关子了,她说她很忙,没空说,说罢扭动着纤细的腰过了石拱桥走了。这明摆着是吊胡惟庸的胃口,勾他晚上相会。胡惟庸不是不愿意,在风月场上,像达兰那样能使男人满足的女人真不多见,谁沾上她也得酥骨,问题是这是危险的游戏,胡惟庸称这是骑着老虎背乐呢,说不上什么时候被虎所伤,所以每次去赴达兰的幽会,都是喜忧参半,祸福相倚呀。胡惟庸从朱元璋那里出来,便到他在城外新买的外宅去等达兰,在这里,比宫里相对安全多了。达兰准时到达,二人如同干柴烈火一样,达兰都来不及寒暄了,在起居室的太妃躺椅上两个人就云雨起来,等仆人们端了茶点叫门时,他们已经完事,胡惟庸连衣带都束好了,早文质彬彬地坐在了客位上。由于是偷情,又是揩皇帝的油,大多数时间都是胆战心惊的,便养成了速战速决的习惯。喝着茶,开始说话,胡惟庸马上问起白天她说的危险是什么,达兰撇撇嘴,说他关心这个胜于关心她。胡惟庸也不讳言,就是在她身上动作时,他也想着这件事呢。达兰显然不是单纯骗他来幽会,她问起了皇上交代给他的三百零八个县令、知府的委任名单。胡惟庸心里咯噔一沉,这正是这几天他心里不落底的事,原本是他做得没分寸了,成了一块心病,唯恐皇上有微词,果然就出事了。胡惟庸说,不是皇上交他的,是他提给皇上的名册。今年有三百零八个府县官员任满,或升或贬,都要换地方。达兰问:“于是你就提了个名单?”“我哪敢那么一手遮天!”胡惟庸说,皇上说他太忙,顾不过来,让胡惟庸先提个升迁调派的单子,他再过目。达兰反倒比他明白了,打死你也不该提呀!提一个两个尚可,算是荐贤,三百多州县府衙门的官员由你提、你定,你不成了皇上了吗?胡惟庸吓了一跳:“你可别胡说,这是杀头掉脑袋的玩笑啊。”他又急忙问:“皇上怎么说的?”达兰告诉他,昨天皇上到她宫里去,手里拿个名单,她问他,他说是府州县长官名单,是胡惟庸提的。皇上说这里面有他的外甥、小舅子、两姨弟兄、姑表兄弟,连奶妈的儿子、管家的儿子也都成了七品县令,皇上说你的权比他都大。胡惟庸的汗都下来了,他说:“谢谢你告诉我,以后什么事也别瞒我。前几天,南边贡来一颗夜里可以当灯用的夜明珠,回头我拿来孝敬娘娘。”达兰说:“丞相现用现交的本事不错呀!”达兰最关心的当然是她儿子潭王能不能尽快到封地的事,胡惟庸却告诉她,有比到封地去更重要的,那就是讨得君王的宠爱。达兰是听到连燕王、鲁王、齐王都陆续放到封地去就藩了,就更急切了。她问胡惟庸给她办了没有,在皇帝跟前吹没吹风。胡惟庸故意气她:“我磨破了嘴皮子也没用,皇上不喜欢潭王,我有什么办法?”达兰马上急了:“你还是不上心!这次本来没有鲁王,就是你给弄成的。”胡惟庸说:“你这消息挺灵通啊!可也灵不到哪去,我给潭王扭转了大局,你怎么不知道?”达兰说:“你哄我呀?”“怎么是哄你!”胡惟庸说,他给潭王编了一段故事,说朱梓见一个小太监在墙角哭,死了爹娘无钱下葬,别的王子都取笑小太监,唯潭王同情,回去拿了自己的月例银子给他回去葬父母,说这是皇上赏的银子,又说皇上最喜欢大孝之人。达兰瞪大了眼睛:“真的吗?你真这么编的?皇上信不信?”“不但信,而且当场说潭王久后能成大器。”胡惟庸说,“怎么样,这功劳不小吧?”达兰眉开眼笑,亲了他一下。胡惟庸说:“不过不定哪天皇上想起来会问潭王的,你别叫他说拧了。”胡惟庸已经渐渐由讨厌达兰的纠缠到离不开她了。这不单纯是情欲,达兰能为他提供朱元璋的信息,尤其是对胡惟庸的看法,这个内线是千金难买的。原来他是因为摆脱不了达兰才不得不表面应承,他是不支持也特别害怕她那个复仇计划的,现在看来,自己也岌岌可危了,到了不得已的地步,未尝不可与朱梓联手,天下也不是必须姓朱,胡惟庸也不天生是朱元璋的奴才。经过这番磨难,刘基病倒了,发烧、呕吐、浑身乏力,只好暂时留在京城礼贤馆里养病,朱元璋不肯放他回乡养病,这里有有名的太医国手,总比乡下强。但刘基归心似箭,经过这次变故,虽然绝处逢生大难不死,他已绝望了,一心只想尽早返回浙西去,便三番五次催促宋濂去订船。这天,他刚吃完药,宋濂从外面回来了,告诉他回乡的日子定好了,船也预订了,只怕到时候刘基起不了床不能成行。刘基说没大碍,他称自己垂垂老矣,近来时时感到浑身乏力,虽不吐了,又时常眩晕,饮食不思,一个字,懒。宋濂说:“报应。都是你嘲笑我步履拖沓的报应。”他看到了刘基床头那一沓纸,问他又写什么呢?想拿起来看。刘基伸手按住:“你别看了,看了又要唠叨。”宋濂猜到了:“你又指斥朝政?你真是不碰南墙不回头呀!”刘基便松了手,任他看。宋濂看了几页,果然猜中了,他就知道是抨击胡惟庸的折子,吴云参刘基,傻子也知道胡惟庸是后台。这人对刘基下手太狠了,这叫打蛇打七寸,他知道皇上最忌恨的是什么。刘基说:“我绝对不是为报复他才上这个奏疏的,我对皇上尽最后一次忠吧。”宋濂并不乐观,只怕参不倒他。他现在可是树大根深了。当年李善长虽也是丞相,却没有这样培植自己势力。如今可好,二品大员以下,不经过胡惟庸的,根本没有可能升迁,长此以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事他都干得出来。刘基又忘了朱元璋差点取他人头的事,不管怎么说,朱元璋对他一向不错,不说言听计从,也是待为上宾,他不能看着让胡惟庸这样的人篡权夺位。他决定再最后一次当胡惟庸的克星。宋濂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如果从前你不在皇上面前说他坏话,他能用那样的手段置你于死地吗?你知道皇帝跟前谁是他的耳目?此疏一上,他一定会知道的。”刘基也知道宋濂是为他好。可刘基连自己都劝不了自己,何况他呢?宋濂只好长叹。他打开带来的一个包袱,露出一本书来。刘基欠起头一望,惊喜地说:“你真是雷厉风行啊,朱元璋说你拖沓可不对了。”他拿过书本,正是楚方玉的《珍珠翡翠白玉汤文存》。他眼含泪水说:“可惜一代才女了!楚方玉这本书充满了睿智和讥刺,你干了一件好事。”宋濂如释重负,他总算对得起楚方玉了。第四部分 体法乾坤,藻饰太平第89节 刘伯温上奏疏狠狠弹劾胡惟庸刘基忽发奇想,想到应该送一本给朱元璋。“那不等于骂他吗?”宋濂说,书里虽没点他名,却人人看得出影射了什么。皇上第一个会疑心到刘基,是刘基为他朱元璋出这本书,宋濂倒是次要的。刚刚赦免了刘基的死罪,又何苦冒再次犯上之险?刘基说他迟早会看到的,送给他有益无害。宋濂说:“我看你是给老虎捋胡须呀。”刘基不听宋濂的,他真的派人送了一本给朱元璋。朱元璋十分惊讶,楚方玉能在被囚的最后时日里有如此平静的心态,写出这样一本犀利而又文采飞扬的杂记来,果真是才女,尽管里面是骂朱元璋的,他却恼不起来,心底有一种拂不去的悔意,堂堂大明开国皇帝,连这样一个女子都容不下吗?他害怕这本文存,这是胜过千军万马的兵器,千军万马只能斩关夺城,开拓疆土,这本文存却会流传百世,让后人都看不起朱元璋。朱元璋料定这是刘基出资刻的书,也许还有宋濂,他必须要他们交出所刻的书,还有刻书的活字版。然而刘基在信上写得再明白不过了,“从书商手中偶得楚方玉文存,可谓奇文”,言下之意他并不是始作俑者,朱元璋不相信也无奈。这本《珍珠翡翠白玉汤文存》像一块难以下咽的鸡骨头一样卡在了朱元璋的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出,整日里烦躁不安。这天中午,达兰来见朱元璋。朱元璋不在。达兰悄悄进来,看到了放在龙案上的一本书,《珍珠翡翠白玉汤文存》。她拿起来看看,感动地想,宋夫子真仗义呀,这么快就印出来了。她又看到一份奏疏,正是刘基弹劾胡惟庸的。题目是:劾胡惟庸结党害公疏。她心里一动,又有了吸引利用胡惟庸的东西了。刚看了几页,云奇来了,问:“娘娘有事?”云奇像是无意又像有意地把龙案上的书本、奏折、御笔批答全整理到了一起,达兰无法要求再看。“皇上呢?我有要事。”达兰说。云奇说皇上在华盖殿,日本和高丽的使臣来进贡,皇上正在训话。达兰讪讪地往外走:“那我回头再来。”接待日本使者回来,朱元璋叫云奇把《珍珠翡翠白玉汤文存》拿去厨房烧掉,却又临时改变了主意,又要了回来,忍不住还要在灯下细读。去掉朱元璋看了并不舒服这一层,玩味楚方玉那雍容华贵、行云流水的文字,真是个享受。静悄悄的夜,灯下只有朱元璋一个人在看《珍珠翡翠白玉汤文存》,看得出他很沉重,很伤感,也很生气,常常摔下书本,在地上踱几步,又忍不住捡起来再读。马秀英悄然进来了。朱元璋发现了她,急忙把书藏起。马秀英说:“陛下不必藏,这本书我也有。它既然刊刻印行天下,哪能只供皇上一个人看呢?”朱元璋说:“是什么人替楚方玉刻的?谁传出去的文稿?这人真是太可恨了。”马秀英说:“这怕是无头案了。”朱元璋说:“我猜,这刊印的事又是刘基所为。”马秀英说:“又想再抓起他来?”朱元璋说:“查无实据呀。好在,楚方玉没有太过分,不过也把朕奚落得够难堪了,这口气难消,朕已下令搜查民间,凡私藏、私刻此书者,一律问斩。”马秀英说:“有些事,我是从书里才知道的,皇上并没对我说过。楚方玉所说的不假,是吗?”她指的当然是威逼她的事。朱元璋默然良久,沉重地点了点头。马秀英宽慰他,不要自寻烦恼了。古往今来,再英明的君主也非完人。销毁此书之令可下,千万别再罗织成文字狱,如不当回事,此书未必流传太广,如把这书当成大逆不道的事严办,反倒会弄得世人皆知,人人争看。秦始皇焚书,焚净了吗?朱元璋承认她说得对,哑巴吃黄连,装聋作哑,听其自然,也许更好。在刘伯温上奏疏狠狠弹劾胡惟庸一本的次日晚上,当达兰借故溜出城去,与胡惟庸在他的外宅里幽会时,把她看到的奏疏一半的内容告诉了胡惟庸。胡惟庸如吞了个苍蝇一样难受,那天尽管不必防备有人惊扰,他却阳痿不举,达兰好不后悔,就该云雨过后再告诉他,没想到这事会影响了房事。送走了达兰,胡惟庸立刻派心腹把几个亲信召到外宅来密商对策。胡惟庸最恼恨的是刘基已经绑赴法场了,却节外生枝,叫皇上那混蛋老丈人给搅了局。现在可好,打虎不成反被虎伤,看来刘基是要与他胡惟庸周旋到底了。陈宁说也难怪,他这是报谈洋坟地案的一箭之仇呢。胡惟庸说,他写了那么长的奏疏,对他很不利,皇上本来就对他权太重而不放心。这次连陈宁也捎上了,不能不防。“可恨这刘基,如此可恶,”吴云说,“最好是永远封住他的口。”这是暗示。“永远封住?”胡惟庸说,“那只有让他死了,上次他在法场上都逃过了一劫,他命真大。”“机会还有。”陈宁进一步暗示,他病了,这几天一直在请郎中吃药。吴云眉飞色舞,认定是天赐良机!何不趁机在药里投毒,让他一命呜呼?胡惟庸摇头认为不可。他刚刚上了个折子参我,立刻暴卒,我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吗?陈宁沉吟半晌,认为有一个办法可行。叫御医开一服可置人死地又不马上见效的药,三个月或半年后发作,就永远没人怀疑了。吴云拍手叫绝,说这真是妙计。不过也怀疑有这样的慢功夫毒药吗?从来没听说过。况且要找到听话又严守机密的御医才行,这又谈何容易!胡惟庸说:“这倒不难,让我再仔细想想。”这等于胡惟庸已决心撞个鱼死网破了。胡惟庸想起太医院里有一个熟人,叫麻奉工,官居太医丞,三年前他私卖御医院的几味贵重药品,东窗事发,差点丢官罢差,他给胡惟庸送了一扇价格不菲的水晶四扇屏风,胡惟庸出面替他摆平了,官居原职,因此麻奉工对胡惟庸感激涕零,四时节令,他都要配些滋补的药送给胡丞相。麻奉工这天在太医院当值,没想到丞相会亲自迈进大门,通常是叫底下的人传令就是了。胡惟庸大摇大摆地坐在那里,问太医丞麻奉工,太医院现在是几品啊?正五品吧?太医丞麻奉工道:“是。太医令为正五品,我这太医丞就是六品了,御医七品。”“太低了点。”胡惟庸既表同情又许愿,日后给你们升为四品,并且说他早想好了,由麻奉工当太医令。太医丞受宠若惊,忙说那可就仰仗丞相了,又说他们这些人其实是提着脑袋干活,治好王公大臣的病,应该;治坏了,得拿命来顶。“倒也没那么悬乎。”胡惟庸四下看看,问他有没有这样的方子,投下去并不马上见效,几个月后才死人。麻奉工吓了一跳,问:“丞相这是何意?”胡惟庸一笑,只问你有没有?“有是有的。”他说,医生行医,悬壶济世,本是活命救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不敢与闻。胡惟庸叫他只管配方下药,至于后果,与他无关;又很神秘地告诉他,这是皇上密令,要置此人于死地。麻奉工道:“这我就不懂了。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皇上赐死的事,本朝也不少见,何必非用这样见不得人的手段呢?”胡惟庸吓唬他,可要小心,给皇上办差,谁敢说见不得人?麻奉工道:“丞相还是找别人吧,我胆子小。”胡惟庸拂袖而起:“好啊,你别后悔就行。”在他往外走的时候,麻奉工又害怕了,不干,不又得罪了丞相吗?但他仍想问问,要让他死的是个什么人啊?“当然是犯上忤逆的乱臣贼子。”胡惟庸一字一顿地说:“刘基!”麻奉工吓得一抖。但他知道刘基在午门外险些被杀头的事。胡惟庸说,上次都推到午门外,马上要行刑了,却不想皇上那老糊涂了的岳父跑来敲了登闻鼓,叫皇上下不来台,不给岳父个面子不好看,你以为刘基真的不该死呀?这回你放心了吧?麻奉工这倒深信不疑了,他只得说:“好吧。”声音和蚊子哼哼差不多。第四部分 体法乾坤,藻饰太平第90节 一个通敌案既然朱元璋试图把太子朱标从宋夫子的阴影里拉出来,就不是说说而已,他要太子在他活着在位的时候就跟着他历练,学他的雷厉风行和治国方略,以猛临民。但毕竟不十分放心,这如同雏鹰捕食,也不能过早放单飞。譬如让朱标断案,多是御史或刑部尚书作陪,又都是复审的案子。今天让朱标审的,又是朱元璋已审过并定了刑的,在陪同御史袁凯看来,这是走走形式,叫太子体会一下父皇的精明果断和公允。太子并不以为然,他审得十分用心,几乎是从头来过,连人证物证也一样不能少。一个年轻犯人跪在朱标面前,御史袁凯敬陪末座。朱标打量这个文弱书生,朱标问他叫什么?犯的什么罪?犯人答:“我叫冯宛,我没罪,有罪的是我父亲。”袁凯介绍案情,他父亲是青州县令,因草菅人命罪判了死刑。朱标一边翻案卷一边觉得奇怪:“一人犯罪一人当,你父亲死罪,与你何干?怎么把你也抓来了?”袁凯说他是自投罗网的。犯人冯宛陈述说:“我想替父死,我父亲茹苦含辛抚养我们弟兄七人,实属不易,我想替死,可皇上说我拿大明律开玩笑,也把我关了起来。”朱标又一次想确认,他父亲果然有罪吗?“有罪。”冯宛答,“我不求翻供,只求代死。”袁凯见太子有点动心,忙悄声提醒朱标,恐怕有诈,不然皇上不能连他都抓。朱标忽然喝令:“那好,成全他,把他推出去砍了。”这令袁凯吃了一惊,但冯宛并无惧色,反而恭恭敬敬给太子磕了个头,说:“看来太子殿下是个大孝之人,能体会在下一片孝心。谢了。”爬起来后,冯宛面不改色地去赴死。冯宛已被武士拖走了,朱标又喊:“回来!”武士又把冯宛推上殿来,朱标说:“你本是一片孝心,这样杀了你于心不忍。这样吧,免你父亲一死,改判他到塞外戍边。”冯宛并不满意,他跪下说,那和处死了是一样的,即使不埋骨荒漠,也是回不来了。所以冯宛仍愿一死,免了父亲的罪,望殿下成全。朱标说:“你得寸进尺。太可恶了!那好,还是成全你,拉下去砍了吧。”冯宛再次道谢,依然从容而出,这令朱标又惊奇又佩服,朱标再次把他叫了回来:“拉回来!”朱标对袁凯说,两次试探,证明他的孝心是真的,不然早屁滚尿流了,这样的人不可不成全。袁凯深感不妥,忙提醒他要慎重,这些案子全是圣上亲自审后定了案的,发来殿下复审,一两件有异议尚可,但殿下几乎件件从轻发落了,仁慈固然对,皇上那儿怕无法交代。朱标说他自有道理。他对冯宛说:“冯宛你听着,念你一片至孝心怀,成全你,免你父亲一死,只罢他的官。你下去吧。”冯宛泪流满面地磕头说:“谢谢太子。”朱标意犹未尽,说:“我为你屈法,因为你孝,我希望孝心能成为民本、国本。”冯宛千恩万谢地下去了,御史袁凯可犯了难,太子可以为所欲为,自己怎么办?皇上首先会把板子打在他屁股上啊。果然不出所料。朱元璋看完了太子重审的案卷,重重地往案上一放,脸上冰冷可怕,垂手站在一旁的御史袁凯十分惶惑。朱元璋说:“太子没审过案,你也没审过吗?朕审过的所有的案子他几乎都推翻了,有的全翻,像这个冯宛;有的减罪一等,你为什么不说话?”袁凯苦笑着说:“臣有过失。”朱元璋又笑了:“也不能怪罪你。你有什么过失?他会听你的吗?”袁凯这才松了一口气。朱元璋以探询的口气问袁凯,朕审结的案子,和太子的大相径庭,问他看谁对?袁凯说:“陛下法正,太子仁慈。”“你老奸巨猾!”朱元璋说,“这也有把柄叫朕抓住,你这不等于说朕不仁慈吗?”袁凯登时又吓得魂不附体,好在这一次朱元璋不是那么认真追究,他虽不满意儿子的宽纵无边,却对他的重“孝”很感欣慰。这次审案风波没有想象得那么严重,朱元璋没有大发雷霆,而且没有推翻朱标复审的判决,冯宛的事一阵风传出去了,成为一段佳话,这令朱标很得意。朱标与太子妃常娥在御花园里漫步时,也是一脸得意。常娥问:“你因为什么事情差一点把父皇惹火了?”朱标说,这叫道不同不相为谋,父皇主张严法治国,我则信奉仁德化民。对犯人,父皇历来是严刑重法,他发来十几件案子叫我重审,他怪我都给改轻了,说是纵容,等于庇护。常娥道:“你也太过。皇上都审过了,要你推倒重来?皇上是试试你,考考你,教一教你日后怎么治国,你倒好,认真了,竟把皇上审结的案子全部推翻。”“要我审,就这样。”朱标说,“不用我,就算了。”“这叫什么话!”常娥说,“皇上总有百年、龙驭宾天的时候啊,你那时也能这么甩手吗?”朱标说:“从前父皇怪宋濂把我教坏了,这次有点彻底失望了,也许我真不合适当太子,父亲总是说四弟燕王比我有魄力。”常娥让他也学学嘛,不能让父皇灰心。“对我灰心不说,连累御史袁凯也跟着倒了霉。”朱标说他被皇上训了一顿,怕皇上拿他出气,本来皇上没想怎么着他,回去后就疯了,抓狗屎往脸上抹。常娥说:“这么不担事呀?真疯了?”朱标说:“也许是装的,反正疯了;疯了也好,躲过了一劫。”第二天朱元璋又交下来一个通敌案,非同小可。犯官是镇守海防明州卫指挥同知林贤。这几年倭寇屡次犯边,在福建泉州、漳州一带登陆,烧杀抢掠,令朱元璋十分恼火,便加强了沿海的防护力量。却不料有人告发,明州卫指挥同知林贤通敌卖国,居然拿了日本人五百两黄金的贿赂,为倭寇提供情报。这还得了!朱元璋初时不信,但派去查办的御史连赃金都起到了,林贤还有什么话可说?立刻锁拿进京,打入了死囚牢。太子朱标审他时,林贤说是冤枉的,他是想为大明王朝卧底,不是真的降倭。事有凑巧,谁也没想到,胡惟庸直接见了朱元璋,奏报林贤是他授意降倭的,为了套取情报,让他打入倭寇内部,以便日后一举歼灭之。朱元璋问他,那五百两黄金怎么讲,胡惟庸说,林贤不收这金子,怎么会取得倭寇的信任?这五百两黄金的事,林贤向胡惟庸报告过,是胡惟庸准许他收的。这一来,林贤非但无罪,反而有功了,朱标主张放归原任,仍回明州卫去,继续利用与倭寇的旧关系,讨得他们的情报。本来犯了凌迟死罪,非诛灭九族不可的林贤又奇迹般地官复原职了。去胡府叩谢胡惟庸的林贤,几乎是在二门口就跪下膝行到书房的,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在林贤想来,胡惟庸无利不起早,不会仅仅因为与其父同僚几年便肯舍生忘死救他,这样的叛国降敌罪,弄不好会把自己也搭进去的。他先是把返还的五百两金子悉数给了胡惟庸。胡惟庸不要,说那不成了为这点金子救人了吗?林贤猜测胡惟庸有大事用他。他横下了一条心,为报人家的再生之恩,就是死,也不在话下。他虽再三表白,胡惟庸只是说了一句,别日后不认识老夫了就行。林贤知他是在敲打他,被胡惟庸激得难忍,抽剑剁下了左手的小手指,以表示心志,胡惟庸一边替他包扎,在埋怨他鲁莽的同时,庆幸他有了一个可供驱使的“死士”。右丞相汪广洋一到阴雨天痔疮就犯,流血流脓,疼得他坐着的时候必须摆两把椅子,坐在中间,使痔疮创面不与椅子挨上,处于悬空状态才好受。每逢犯病,总是麻奉工来为他敷药,他们是同乡。但也只是止止痛缓解而已,并不能根除,实在痛苦不堪。第四部分 体法乾坤,藻饰太平第91节 官逼民才反这天麻奉工又来为他换药,汪广洋趴在床上,疼得直哼哼。汪广洋抱怨这痔疮实在讨厌,久治不愈,上朝时站着尚好,坐下可就要命。麻奉工说:“再换几次药也就没事了。”他洗过手,坐在那唉声叹气,好像有心事。汪广洋说:“怎么了,愁眉苦脸的?”麻奉工说他接了个伤天害理的差使,不干又饶不了他。汪广洋问是怎么回事?麻奉工说:“胡丞相让我下一服药,药死刘基,又不能马上死,要在三个月后发作。我想到右丞相这儿来讨个主意,你我好歹是同乡,又是多年的故交。”汪广洋显得神经很紧张,连连摇手说:“别问我,我可什么也没听见,你什么也没跟我说过;我耳朵背,重听,谁都知道。”麻奉工好没趣,他心里想,本来多余问,等于问道于盲,还不知他是个明哲保身、树叶掉下来也怕砸破了头的人。比起来,他倒不如胡惟庸,虽然有心计,阴险,却讲义气,也维护了不少人。指望不上汪广洋,他收拾起药箱,头也没回地走了。回到太医院,麻奉工背着同行,胆战心惊地把那服慢性毒药配好了,却把做存底的药方改成药性温和的一般治肠胃的药。刘基也一向请麻太医看病,他升了太医丞之后,忙后宫多了,倒不常见他,这次是胡丞相奏明圣上,指名道姓请麻奉工来为刘基诊治,昨天把了脉,今天又来复诊,并且当场开了方子,方子是没毛病的,关键在抓药。麻奉工心里毕竟有鬼,根本不敢正眼看刘基和宋濂,他说:“这方子,不要到外面去抓药,回头派个人跟我去,直接从御药局出药,回来煎服就是了;御药局的药总比外面的纯正些。“刘基再三谢了麻太医。三天以后,刘基与宋濂结伴返乡,为不惊动别人,他们事先并没公布行期,反说要等刘伯温的病治好了才走。他们是三更天出城上船的,临行刘基带了够吃一个月的中药,一大包。山明水秀,田园风光娱人眼目,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刘基好不畅快。他们的座船顺水行驶,青山绿树在江中留下重重倒影,远处打鱼船,鱼鹰船在江上游戈。刘基和宋濂在船上悠闲地喝茶,弈棋,说些远离了他们的朝中事,一切都淡化了,越退越远了,心里也就越轻松了。刘基说:“从此你我可是山民了,再不问朝中事了,如果能平平安安度过余生,就知足了。”一次次的磨难却让宋濂乐观不起来,他说:“也许我们都没这个福分。”刘基举着棋子忽做痛苦状。宋濂说:“输一盘棋不至于这样吧?快落子呀。”刘基却把子儿扔进了盒子,大声叫:“快靠岸停船,肚子痛得厉害,我要上岸解手。”宋濂猜测可能午饭生鱼片吃多了。那船急急忙忙向岸边划去。刘基肚子疼痛难忍,却又并不是坏肚子,在岸上荒草丛中蹲了半天,没拉出屎来,上了船又是内急,肚子里像坠了个铅砣,隐隐下坠。就这样反复停船,一天走出不到三十里。宋濂提议返回金陵去看病,反正走出没多远。刘基却不愿走回头路,他说也许是肚子里灌进风受凉了,过一会儿就会好,他执意回乡下去。这一段,朱元璋与太子朱标一起议论时政、一起纵论得失的机会多起来了,朱元璋有意识地让他参与一些军国大事的决策和治理。这天,朱元璋让朱标看一份奏报,原来荆州的陈谅造反了,据湖北承宣布政使司说,他是陈友谅的旧部,朱元璋问太子怎么看。朱标有他的思路,必是湖北荆州的地方官鱼肉百姓,逼得民不聊生所致。造反总不是好事,朱标有点担心。朱元璋以为谁造反倒不可怕。即使是太平盛世,也有铤而走险的人。可怕的是荆州百姓都跟从造反,这是朕头疼的事。他强调的是百姓的趋从性非常可怕。朱标认为照理说不该。现在不是元朝末年了,皇上施行了那么多仁政,扶农桑,兴水利,放工商,几乎没有吃不上饭的地方了,有吃有穿为什么反,官逼民才反啊。“也不一定。”朱元璋说,“建国之初,洪武三年就有福建的陈同造反,竟占了永春、德化、安溪,后来青州又再现黄巾义旗,没有断过。”朱标问:“那是为什么呢?”朱元璋是经过苦苦思索才得出结论的,只有一种解释:老百姓中有一些不安分的人,他们是好事者,厌居和平、喜欢大乱,这非常可怕。秦末的陈胜、吴广,汉代的黄巾,隋末的瓦岗寨,唐朝的王仙芝,宋代的宋江、方腊,一旦有人揭竿而起,便有大批的农民抛弃田园家舍,舍掉桑枣榆槐,举家从军,老幼尽行。他问太子知道为什么吗?朱标摇头。朱元璋分析,人没有满足的时候,得陇望蜀,腹中无食盼温饱,吃上饭了想山珍海味,有了土地想当官,当了宰相想当皇帝,人都有浑水摸鱼的劣根,?浑了水,大家来摸鱼。朱标不敢苟同,父皇这个见解,史书上可没有。只记得父皇说过,鱼肉百姓的暴政和贪官,是引发造反的原因。朱元璋开导太子说,这固然对。国家若想安定,就要让百姓减少怨气,必惩贪官。你不是说为朕设立皮场庙太过于狠毒吗?就这样还煞不住贪赃枉法之风呢。账有不同算法,也不能因为惩治贪官而宽大那些造反的暴民。朱标开了窍,认为这样看来,总用一种办法治天下是不行的。朱元璋问他为什么愿意出去私访?为什么官员在他面前不敢说假话?因为他们知道,朱元璋从各种途径能知道他们的私事,谁和谁交往过密,谁什么品行,百姓口碑如何,他都知道。不能讲掌控臣僚于股掌之上,那是因为办不到,能办到是最好的。朱标不得不承认,父亲是明察秋毫的。朱元璋说,犯过失有君子之过与小人之过的区别。所以古人说:礼仪以待君子,刑戮加于小人。君子犯过,出于误,可原谅;小人心怀诡计,有犯,是本性,必严惩,不必让他悔改,改不了本性的。朱标称父皇把世态、民心都看透了。朱元璋告诫他要好好历练才行,光凭仁慈和德政是不行的,老虎如果不用它的利爪尖牙,猫也会欺负它的。朱标很想知道父皇是怎么私访的,朱元璋答应下次私访带他同行,朱标倒为这新奇的事所鼓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