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认为?”达兰有点揶揄地说。朱梓说了句:“我要换衣服去了。”便向他的房子走去。达兰有意地看着朱梓的画像,像是很平淡地问胡惟庸:“你看潭王的像画得怎样?”胡惟庸心里一惊,这是个敏感的话题。他走过来装作很认真地看了看,称赞潭王很有神韵,透着天真、睿智,画的和真人一样。达兰说不想听他夸赞,只问丞相看他长的像谁?胡惟庸回答得很快,很肯定:“当然是像皇上了!”这是不能有半点差池的。“像哪个皇上啊?”达兰咄咄逼人地问,“是像当今皇上啊,还是像陈友谅啊?”她流露出一脸阴险。胡惟庸吓了一跳,忐忑地看了达兰一眼,说:“娘娘这玩笑也开得吗?”“你别在这儿装蒜!”达兰说,“玩笑不是我开的,你不是在背地里议论,说潭王长得和陈友谅一模一样吗?”胡惟庸吓坏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这样说,胡惟庸怎么承受得起!你这不是往死路上推我吗?”达兰冷笑:“现在知道害怕了?分明是你把我们母子往死路上推,怎么又倒过来说呀。”胡惟庸说:“我真的没说过,若说过,嘴上长疔。”达兰说:“早晚得长疔。那天李醒芳来画像,你和李醒芳不是背着我这么议论的吗?隔墙有耳,你大概想不到,我当时就在屏风后,听了个一清二楚。你还想抵赖吗?”胡惟庸一下子冒汗了,有气无力地解释说:“都是李醒芳胡说八道,不是我的意思。”他可实在不敢小看这女人了,她竟这样有心计!他现在明白,今天达兰是有预谋地向他兴师问罪的。不过暂时还弄不明白她的目的是什么?是吓唬吓唬他,让他三缄其口,别在背后嚼舌头?有这种意图,胡惟庸也真的很后悔,他是走一步都要量量步子大小的人,那天怎么会那么轻率地与李醒芳背地里议论这样敏感的话题呢?这不,招祸来了?看来,他只有认错,才可息事宁人了。这时达兰又换上了轻松的笑脸,叫宫女端上来一些蜜饯果,她说是她亲手做的,还亲自用小银勺舀了一点玫瑰蜜饯送到胡惟庸口中叫他品尝,胡惟庸吓得连连后退,她早已把蜜饯塞到了他口中,下巴上还粘了一小块,她笑着说挂幌子了,又伸出纤纤细指替他在脸上抹了去,弄得他心慌意乱。他一直在寻找良机逃之夭夭。第三部分 皇上张榜不是招贤,而是招汤第68节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达兰却不放他走,她仍然纠缠着朱梓像谁的话题,不管胡惟庸怎样否认。达兰说:“你还嘴硬!你不是连我提前一个月生下潭王都算准了吗?你不是嘲笑皇上那么精明却甘心戴这个绿头巾吗?你为什么不去提醒皇上啊?你不去,一会儿我去提醒皇上,有本事你当皇上面把这话再说一遍。”看来是来者不善啊,如果一再示弱,她会以为自己怕她。于是胡惟庸也改用强硬战术。胡惟庸站起身,也冷笑道:“你若有胆量闹出来,你还有命吗?你自己怎么回事,你不知道吗?”这一手也是杀手锏,达兰愣了一下。是啊,怀了别人的孩子,却向朱元璋瞒报,还要冒充是正宗龙子,连篡姓夺权的罪名都安得上的,事情犯了,那她和梓儿还不是要粉身碎骨吗?但她不能示弱。她并不怕胡惟庸揭发此事,那他也逃不了干系,她的目的是把手握大权的胡惟庸镇住,把他拉到自己身旁,甚至让他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为梓儿将来坐江山当马前卒。达兰说:“闹大了,大不了皇上废了我,打入冷宫,或者处死。可你也完了,我的丞相,你还有命吗?你把一个有身孕的女人送给他,你这叫忠吗?你明知道串了种,潭王不是朱元璋的,你在背地里嚼舌头,不去报告,这叫忠吗?”胡惟庸没想到这女人如此老辣,他和解地说:“我保证不说,算了,反正抖出去鱼死网也破了。”“那可不一定。”达兰说,“我会在皇上在仁和宫最销魂的时候奏你一本,看他会信谁的。”胡惟庸的汗越出越多:“娘娘何必跟我过不去呢!”他深信她什么都干得出来,在被窝里吹枕头风,抵得上千军万马,胡惟庸怎能不甘拜下风?他恨达兰,真是应了俗语——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犹可,最狠妇人心,一点不假。眼下必须与她妥协,相安无事才好。但达兰认为还没有彻底把他拿下马,攻势仍旧凌厉。达兰冷笑又往下编,她甚至可以说,她来到皇上跟前时,曾对胡惟庸说过,她肚子里已经有了陈友谅的孩子,不方便。而胡惟庸却说没事,七个月、八个月生下来的常见,也许这正是替陈友谅悄悄夺回江山的机会呢!胡惟庸简直气昏了,猛地抓起板凳想往达妃头上砸,但板凳停在了半空。达兰根本不惧,抱着肩说:“砸呀!怎么又胆怯了?”胡惟庸还是软了,乖乖放下凳子。他说:“你说吧,你想干什么?要我干什么?”达兰说:“这还像人话。我告诉你,胡惟庸,在这件事上,你别想躲清净,你我是坐在一条船上的人,我下水,你也别想身上不湿。”胡惟庸说:“是。”达兰说她忍辱负重活下来是为了什么,他应当清楚。胡惟庸装傻:“我明白,人生一世,谁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为了江山。”达兰加重语气命令他从今往后要在皇上面前不断地吹风,说潭王好话,说他是治国平天下的英才,想法让皇上废了太子立潭王。胡惟庸说:“你真敢想啊。太子没有大过,谁敢轻言废立?况且废长立幼是古来大忌,就是皇上要干,大臣们也会群起反对。你这胃口太大了,打死我也不敢贸然应承。”“你不是首辅,不是大臣的头吗?”达兰说。胡惟庸试图浇灭她的邪念,就是大臣们闭嘴,皇上也不会轻易走这一步棋。朝野上下都知道,皇上认为太子太心软,太仁慈,恐将来镇不住邪!他最中意的是老四燕王,说燕王才真正有他自己的影子,长的像,做派像,为人处事都像。可就是这样,也只能嘴上说说而已,岂敢动真的?那是犯了皇家大忌。达兰退了一步说暂时也不逼他,潭王才七岁,也不着急。稍大一大,她要胡惟庸想办法说服皇上,尽快让他到长沙封地去,叫胡惟庸给他物色几个奇才,像刘伯温那样的,当潭王的左右臂。并说胡惟庸心里有他没他,她都会知道。最后办成办不成,一半是天命,另一半就看他了。事到这一步,胡惟庸只好应承说:“我都答应,正如你所说,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慢慢来吧。”他这也是想尽快脱身的办法。达兰早看透了他的心思,她步步紧逼,胡惟庸没有办法,只好应付、敷衍,这并不表明他会死心塌地为她卖命。万一有个风吹草动,他为了保全自己,会像抛弃一双破鞋一样把达兰扔出来,他们之间本来没有什么牢不可破的同盟,是她一厢情愿逼出来的。她忽然想,必须真的让他下水,上到她自己这条船上来,要完蛋一起完蛋,不容他有抽身而退的机会。想让梓儿当皇帝,替陈友谅报仇,没有铁腕丞相鼎力支持,那是难以想象的。除了恫吓,她还有什么武器?她有的,具有魅力的只有美人的肉体了。她一想到这,浑身燥热起来,她决定再设一个粉红色的陷阱,于是非留他喝点酒不可。胡惟庸百般不肯,推说有事,达兰急了,又说了些不管天不管地的话,胡惟庸只得虚应故事,答应吃她一餐饭。达兰用了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招法。当年胡惟庸用蒙汗药麻翻了达兰,让朱元璋睡了她,把生米煮成了熟饭;今天,酒过三巡,达兰也同样麻翻了胡惟庸,并且在打发走太监宫女后,把他弄到床上,脱了个精光。第二天早上,当胡惟庸醒来时,觉得身旁有一个滑腻的赤裸女人,一股香粉气直喷他的脸。他一看,自己竟睡在了仁和宫从前朱元璋睡过的龙床上,达兰伸着粉嫩的臂膀正搂着他呢。这一惊非同小可,胡惟庸几乎是绝望地叫了一声,坐起来,而达兰像个抓到了猎物的猎手一样,正望着胡惟庸得意地笑呢。胡惟庸想找衣服穿,他说:“你太无耻了!”他声称自己是被麻翻了的,她想陷害他。光着身子的达兰说:“你说得清吗?”她马上要叫太监宫女们进来,她豁出去了,也不叫胡惟庸有好下场。胡惟庸软了下来。达兰指着他的下体说:“连你那里有一块胎记我都能当皇上说出来,你说你与我无染,他信吗?”接着达兰又哈哈大笑,说,只要胡惟庸不顺从她,她就到皇上那出首,说胡惟庸潜入宫中,企图强奸皇妃。胡惟庸心里一哆嗦,这才叫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啊!她这一手真毒辣啊,彻底把他拿下马了。达兰却不以为然,她说,如果说毒辣,也是跟宰相爷学来的,当年他对付达兰,不也这么做的吗?好汉不吃眼前亏,胡惟庸急着脱身,便什么好话都说尽了。达兰早把他的衣服藏起来了,此时她媚笑着,拉过他的手,放在她那丰腴的乳房上,把嘴凑过去吻他,她要假戏真作,给他点甜头。抚摸着达兰那颤巍巍的乳房,吻着她那湿润的香唇,他遍体酥软了,底下在悄悄膨胀,他再推托已办不到了。达兰笑嘻嘻地握住了他的阳具,两个人滚到了床上,又滚到了地毯上,反正是这样了,不如真的沾点腥味,死了也值,这是骑在达兰身上时胡惟庸的想法。完事后,勾着胡惟庸脖子的达兰彻底放心了,胡惟庸是她可以掌握于股掌上的工具了。她不再怕他、担心他,她很得意,早知这么容易地征服了一个男人,何必多费了那么多唇舌。天大亮了,达兰穿好了衣服,要给胡惟庸看一样东西。她转身到书房去了,从一个缠花八宝描金漆木箱里取出一个小盒。胡惟庸惴惴不安地等着。少顷,胡惟庸见她托了个精致的方盒子出来,打开,端出一方玉玺来。胡惟庸一看,又吓了一跳:“这不是大汉皇帝的玉玺吗?你敢带在身边?”达兰又给他看了陈友谅遗书,才把玉玺严密地藏了起来:“这你就看出我的良苦用心了吧?”胡惟庸说,其实又何必呢?她在陈友谅那里是皇后,在朱元璋这里也是贵妃,同样都是人上人,安分一点只有好处。达兰说她不过是个贫家女子,当年其父资助过陈友谅,被朱元璋抓住,下令徐达将她全家斩首。达兰去向陈友谅求救,陈友谅亲率精兵救了她全家,她才以身相许的。是陈友谅把她举上了青云,既受他大恩,又为他生了皇子,就要为他报仇,不然,不成了不忠不贞的女人了吗?胡惟庸此时除了觉得达兰很可怕外,又加了三分敬重,她虽是女流,却有侠义心肠,一日之恩,终生为报,她不满意掠她来的朱元璋,来了也是人在曹营心在汉,伺机报仇,甚至想兵不血刃地让朱元璋的江山回到陈友谅后人手中。胡惟庸怎么办?他已上了贼船。用达兰的话来说,他在朱元璋这里是丞相,日后如他出力扶植潭王坐了江山,同样是丞相,甚至封他个世袭的王爷!但胡惟庸也知道此事不易,只能走着瞧,他如今是一手托两家了,哪面都不能得罪的。胡惟庸说:“从长计议吧。以后你也少让我到你这里来,以免引起皇上起疑心。”“我会看火候的。”达兰也并没有再逼他。送他出门时,双手又勾住他的脖子亲了他一下,说,她很寂寞,希望他能常来,并且约定,只要门前的那盆柳桃不撤,就证明朱元璋不在仁和宫里,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来相会。第三部分 皇上张榜不是招贤,而是招汤第69节 喜悦与泪水相交融的结合风刮了一整天,秋雨也淅淅沥沥地淋了一整天,用秋风秋雨愁煞人来形容郭惠的心情都不贴切了。又是到了凄风苦雨的晚上,灵柩前供着香火灯烛的配殿里,郭惠一个人跪在蒲团上。外面雨声喧嚣,风刮着大殿的铁马,丁丁当当作响。她已绝望,他不会来了,她早该知道的。娘啊,你为什么编出那个遗嘱来害女儿一生?我在后宫,不过是他的一个玩物而已,而他想有多少玩物就有多少,他并不缺我一个……一阵隆隆雷声滚过殿顶,雨声哗哗,雨越下越大了。配殿的门开了,马二拿着一把纸伞进来,他的下半身被雨淋得透湿。郭惠回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马二说:“他又没来。白瞎娘娘一片心了。娘娘实在要他来,我去弄一支御林军,冲到蓝府去把他捉来见你。”“净说傻话。”郭惠苦笑了一下,吩咐他们都去睡,她要再陪娘一晚上。马二哈欠连天地说:“你一个人在这守着死人棺材不害怕?”“你们去吧,我不怕。”马二便走出去,却不敢真的离去。配殿廊檐下,马二对两个守在门外的太监和宫女说:“你们都去睡吧,也都熬不住了,我留在这。后半夜叫人来替换我。”太监和宫女快步消失在雨帘中。蓝玉忽然不顾一切起来,他出城门时报的是真名实姓,在通往鸡鸣寺的路上,快马加鞭地赶路,战马在雨中昂鬃竖蹄狂奔,溅起一片片泥水。蓝玉连一个随从都没带。他披一件玄色斗篷,一边打马狂奔,一边往前面看,雨夜中,鸡鸣寺有几星灯火在地平线闪烁。鸡鸣寺的梆声已报三更,停灵的配殿,院子里汪了一摊水,亮闪闪的。跪在蒲团上的郭惠给娘的灵柩磕了三个头,缓缓地站起来。她仿佛听见了自己的悲怆心声:“……娘,我跟你来了,这是最好的了结了……”她此时已万念俱灰了,只有一死才能百了。她把一条白绫子扔到了房梁上。蓝玉骤马而来,在山门前下马,推一推,山门在里面锁了,推不开。蓝玉把马拉到墙下,他跃上马背,站在鞍上,用力向上一纵,跳上高墙,翻了下去。焦急的蓝玉弄不清郭惠住在哪一间配殿,又不好问,在寺院里胡乱穿行着,忽而推推这扇门,忽而向有灯光的另一间僧舍望望。他突然看见了后配殿窗上有灯光,急忙向那里奔去。他发现了卧在廊下的马二,心里一喜。马二蜷缩在配殿外砖台阶上,一半身子被雨淋着,但他睡得正浓,涎水淌出老长。此时配殿里的郭惠已把白绫子拴好套,面色平静地一手拉着白绫试了试,侧耳谛听着什么,似乎还在最后地等待什么。然而天籁声中,只有风雨在嘶鸣。一个闪电,把配殿里的一切照得惨白,郭惠的脸也是惨白的。紧接着是地动山摇的一个沉雷滚过屋顶。再没什么可等待、可留恋的了。郭惠把一个方木凳搬到了吊着白绫子的梁下,自己迈了上去。马二翻了个身,把身子蜷曲成虾状,口里咕噜着什么又睡去了。来到配殿廊下的蓝玉一个腾跳从马二身上越过,他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然也不会这样急切、莽撞。他肩膀用力一扛,顶开门就往屋里闯。此时郭惠已经悬梁,一双脚在半空中晃荡着,方木凳已倒在了一边。忽然一声响亮,一扇窗户四分五裂,蓝玉从外面跳了进来,大叫一声,挥剑砍断了悬在房梁上的白绫,双手一接,把郭惠抱在了怀里。马二揉着半睁不睁的眼睛跑进殿来,一见这景象,呆了。蓝玉骂道:“混蛋,还不去弄点水来。”马二掉身向外跑。郭惠没有死,渐渐苏醒过来,却没有睁开眼睛,伸手撕扯着自己的喉咙,喃喃地说:“蓝玉……你好绝情啊……”蓝玉迸着哭声叫:“郭惠,郭惠!”这是遥远的心灵的呼唤,郭惠在生与死的临界点上清晰地听到了,听到了。她吃力地抬起千钧重的眼皮,觉得面前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焦点渐渐变实了,那是蓝玉吗?她喃喃地说:“这是在阳间,还是阴间?”蓝玉把她抱得紧紧的,大声说:“郭惠,这是阳间。我是蓝玉,别怕,我是蓝玉呀!”几颗大泪珠掉到了郭惠的脸上。郭惠看清了蓝玉,也看到了她刚刚上吊的房梁,停灵的殿床,还听到了外面的风涛雨吼声。她一下子回到了现实,连忙挣扎着推他,想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但蓝玉把她抱得更紧,蓝玉说:“郭惠,你怎么这么傻呀!”郭惠满眼是泪,她说:“你到底来了!蓝玉,你能来,我的心就有着落,我就是死了,也值得了。”蓝玉给她拭着泪,说:“你别怕,有我抱着你哪,谁也不敢来伤害你。”郭惠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她又后怕又满足,方才蓝玉再晚来一步,她的魂灵就飞走了,蓝玉不后悔吗?昨天为什么不来?蓝玉说他几次上马,又几次下了马。他怕是圈套,不得不小心。这几年来,与她一直没通过音讯,他不能保证她的心不变,那年在瓜州渡,她不是恨死他了吗?而况他更担心朱元璋插手其间,不得不防。郭惠说:“你是怕我设圈套?我的心真全白费了,不如让狗吃了。”蓝玉说不是对她。这世上有一个她这样的女人对他蓝玉如此钟情,他也知足了。只是,老天不长眼,活活拆散了他们。郭惠说早原谅他了,不用问,她也猜到朱元璋怎样吓唬他的。蓝玉叹道:“皇上原来是把你留给他自己的,又不明说,告诉我,你爹临死有遗嘱。原来是嫁给他。”郭惠说出了实情。什么遗嘱!这遗嘱是他逼着她娘编出来的,假的。如果不是她娘临死前一五一十地告诉郭惠,她至今还受着蒙骗呢。朱元璋用这样的手段把她弄到手,她真恨他,越是恨他,越是想念蓝玉,如果蓝玉再冷若冰霜,她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说到伤心处,她又嘤嘤地哭起来。蓝玉所能做的只是疯狂地吻着她的头发,她的眼睑,她的嘴唇,任何语言这时都是苍白的、多余的。这是喜悦与泪水相交融的结合,是历经磨难和痛苦后的胶结。蓝玉只觉得欲火烧得他受不了,不顾一切地去撕扯她的衣服,那动作笨拙而粗鲁,仿佛在挖掘工事或是打扫战场。既然死心塌地地爱他,就什么都不怪罪了。郭惠任他所为,只恨自己现在能给他的已是残花败柳。蓝玉把她按在青砖地上,疯了一样地剧烈动作着,恨不能把她弄得融化成一摊水,一口吞下去。门突然开了,两个小太监和一个宫女闯了进来,一见这场面,震惊得不知所措。蓝玉和郭惠更是惊得松开,不知怎么办。马二端着茶壶进来了,他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没等郭惠说话,蓝玉披衣起立,哗的抽出剑来,寒光四射。他凶狠地说:“你们看见什么了?”马二先醒过腔来:“小的什么也没看见。”众人同时七言八语地说:“是呀,什么也没看见。”蓝玉说:“我是路过此地的副将,我姓董,碰巧看到有人寻短见,便冲进来救了她。”机灵的马二说:“是,我是守夜的,我见这位义士救了她下来,才去喊人的。”郭惠远比蓝玉要镇定得多,待宫女、太监们战战兢兢地退出后,她又抱住了蓝玉,安慰他不用担心,她跟前的人,就是打死了,也不会乱说半句的。出了方才的险情,马二吓坏了,不敢再大意。马二极其忠于职守地守在门外。雨已经停了,一轮皓月在苍茫的云海中钻进钻出。郭惠说方才所以被冲撞,是因为在娘的灵前干淫秽事情才遭的报应,便拉着蓝玉冒雨去了她下榻的那间净室,亲手给蓝玉烧了一壶浓茶。马二又跟过来在廊下值守。第三部分 皇上张榜不是招贤,而是招汤第70节 叫朕的六宫粉黛无颜色了经过一番缠绵,虽然都很倦怠却无睡意,说起他们的悲欢离合,郭惠免不了埋怨他把官位看得比爱情重。蓝玉说他也很苦,最终还不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吗?蓝玉和郭惠合盖着一条被,相拥在床上。郭惠的头枕在蓝玉胳膊上,幸福地说:“老天还是长眼啊,在我走上黄泉路时,又派你把我召唤回来了。”蓝玉虑到了今后,今后怎么办呢?还不是天涯咫尺,一个在前线打仗,一个在深宫苦守。郭惠说她有个主意,她从此销声匿迹,不再回宫里去,她跟着蓝玉,他走到哪她跟到哪,省得有相思之苦。“又说傻话!”蓝玉说,“一个大活人,又不是一个香囊、玉串儿,随意挂在身上不叫人看见。”郭惠颓然地说,那就没办法了,她再也不能让他辞官为民,一起远避山野荒蛮之地了,那年在瓜州渡,她觉得自己太强人所难,也太幼稚了。蓝玉说:“这样好不好,你先回宫里去,边塞的事也快完了,等我回京时再从长计议,总是有见面机会的。”郭惠垂下头,又哭了。蓝玉把她抱得紧紧地说:“我对不起你,你若不是皇妃,那有多好啊。”郭惠现在并不怨他,她说她也没有权利要他丢掉功名利禄,他真要那样,郭惠心上也会不安。说归说,做归做,人生在世一回,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能因为一个女人什么都不顾了吗?岂不知,她越这么通情达理,蓝玉心上越不好受。郭惠说,有了这一夜,她已知足了,就是马上死,也无所谓了。叫蓝玉放心地回塞外去带兵吧,别忘了时常捎封信来,别叫她总悬着心。蓝玉在她眼睑、嘴唇上吻着。马二把闯入配殿的两个小太监、一个宫女叫到一间空屋子里。马二问:“你们如果没活腻的话,你们都该知道怎么回答我的话。”他们从来没看见过马二这么一脸凶相过。他手里拿着一根很粗的藤条,先问:“你们今天看见什么了?”宫女抖抖地说:“看见……娘娘上吊,叫一个姓董的将军救了。”马二狠狠抽了她几下,抽得她哭起来:“董将军不是这么说的吗?”马二又抽了她一下,转问小太监:“你们呢?”娃娃脸小太监说:“我根本没看见什么,只看见娘娘在配殿守灵。”另一个有麻子的太监眨眨眼更狡猾:“我一直睡在僧房里,根本没去过配殿,你叫我说什么?”马二转向宫女,问:“你听见了吗?我再问你一遍。娘娘在鸡鸣寺守灵时,你看见了什么?”一脸泪痕的宫女学乖了,她说:“什么也没看见,你就是打死我,也是这句话。”马二表示满意。他用藤条敲打着自己的靴子说:“这么说了,反而不会挨打了,你们记住了就行了。”朱元璋对宋濂的不满与日俱增,最令他忧虑的是他施加给太子朱标的潜在影响。宋濂治学、治国之道明显与朱元璋大相径庭,他点拨朱标几次,朱标竟执迷不悟,言必称先生如何如何,这更令朱元璋恼火。这样下去,将来朱标继位,不是要以宋濂的一套经国了吗?朱元璋终于悟明白了,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他要放逐宋濂,让朱标远离他的影响,走出他那棵参天大树的阴影。朱元璋一连想了几天,总算想出了宋濂的过失,于是降旨召宋濂到奉先殿陛见。当宋濂徐步进入奉先殿时,朱元璋劈头就问祭祀孔子典礼的考据文字写出来没有?这不能不令宋濂有几分惊愕,这是昨天朱元璋才颁旨叫宋濂准备的呀,怎么今天就催?宋濂说,这要查找很多书。《元史》这几天正在杀青,还有太子和诸王的学业,都分不开身,请皇上再容他几天。朱元璋大为不悦,冷笑道:“朕让你办的,你总是推三阻四,你主动为人家请命、求情,怎么那么上心啊?”宋濂不在意地笑笑,没有作答,他不明白朱元璋怎么会强词夺理。朱元璋借机开他缺,宋濂现在当着国子监司业,就是管祭祀的,在其位又不谋其政,那就换换地方吧。宋濂平和地说:“怎么都行。”“这叫什么话!”朱元璋见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更来气了,回身到屏风上去看一张密密麻麻写满人名的图表,伸着指头找了半天,说:“浙江省安远知县告丁忧了,你去当安远县令吧。”宋濂平静地说:“谢皇上。”转身就走。朱元璋望着他的背影说:“文人啊,不识恭敬。”又埋头去写字。在奉先殿门外,马秀英与宋濂不期而遇。马秀英根本没看出宋濂与平时有什么两样,依然是慈眉善目笑呵呵的夫子风度。马秀英告诉他,孩子们的文章都交卷了,等着先生去圈阅评点呢。先生的心血没白费,他们的文章都有长进。宋濂笑呵呵地说,都是孩子自己的悟性好。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啊。随后才告诉她,老朽不能再去文楼讲课阅卷了,皇命如山,明天就启程去安远县当县令了。“因为什么被贬?”马秀英不禁大惊。宋濂说:“不识时务啊。”他又呵呵地笑了,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他拖着有些沉重的脚步走去。马秀英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朱元璋忧虑他的仁政、德政主张已把朱标带坏了,日后不成了一个婆婆妈妈的皇帝?讲仁慈不是皇帝的首务,那最好是去当和尚。朱元璋这话言犹在耳,马秀英知道罢他官是迟早的事,知道劝也无益,只觉得惋惜,老夫子一片真诚,何罪之有?马秀英进了奉先殿,见朱元璋正忙着批奏章,便坐在一旁等,朱元璋说:“你来了?”并不抬头。马秀英惴惴不安地问:“皇上把宋先生贬到浙江去当县令了?”“是啊。”朱元璋很随便地答。“这不好吧。”马秀英还是想劝阻一下,成不成是另一回事。她说洪武二年时,他当《元史》的总裁官,任命他为翰林院学士,总还是个五品官,后来因懒怠上朝降为七品编修,两年后好歹又调升为国子监司业,也才是个正六品,好端端的,怎么又贬为七品县令了。朱元璋说:“皇后,你又干政了。”“这不能算干政。”马秀英争辩说,他是我的家庭西席,孩子们的老师,当母亲的有权说话。朱元璋放下笔,说他这人不识时务,他总以为他是太子的师傅,就可以和别人不一样。好端端一个太子,叫他熏陶得一副女人心肠,正好借机会打发了他。马秀英叹口气,太子虽没有朱元璋的文治武功和雄图大略,他的爱民如子的心也是一个帝王最宝贵的。朱元璋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朕的话既已说出去,覆水难收,叫宋濂当当七品县令也没什么不好。”停了一下,朱元璋又问起惠妃从鸡鸣寺守灵回来了没有?马秀英说:“她还要在外面住几天。”朱元璋埋怨她不能这样由着她的性子!万一出点什么差错得了吗,他说皇后对自己妹妹这样放纵,别人怎么管?他下令马上接她回宫。马秀英只得答应:“好吧。”胡惟庸带着换了女装刚刚出狱的楚方玉来见朱元璋。朱元璋正在写字,听见脚步声,把笔挂到黄花梨根雕笔架上,一见楚楚动人的楚方玉,倒吸了一口气,他几乎为楚方玉迷人的风度和惊人的美丽倾倒了,半晌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哎呀,你早该穿上女装,你一出现,真叫朕的六宫粉黛无颜色了。”楚方玉连笑也没笑,她认为朱元璋这轻薄的话是对她的侮辱,她淡然道:“我是来谢不杀之恩的。其实按我的本意,我根本无须谢。皇上非要杀我,是不明智,多少年后你会想到,有一个楚方玉说了真话,圣上会悔不听我之言。”胡惟庸惟恐再惹恼了朱元璋,不停地给她使眼色。但她视而不见。朱元璋今天的心情好像格外好。他说:“朕既开恩赦免了你,你随便说好了,说深说浅,说轻说重朕都不怪罪你。”而且他说已告诉过李醒芳,还要设御宴招待她。楚方玉说:“皇上不杀我,对你自己好。”朱元璋反倒笑了:“怎么,朕放了你,反倒是朕要感谢你了?”楚方玉自有她的道理,这使皇上免去了史书上对他最黑的一笔。古往今来皇上杀谏官、杀言官的很多,后人所以知道,还不是因为史家据实记了下来?那些皇帝权势不大吗?但他们不可能一手遮天伪造历史。朱元璋的忍让让在场的胡惟庸都称奇。朱元璋说:“今天是好日子,不说这些了,你坐下吧。”内侍搬来一把椅子,楚方玉坐下。李醒芳此时在东安门外一个人焦急地走来走去,等待着消息。本来说好,今天皇帝设御宴招待楚方玉,他是要作陪的,天晓得朱元璋为什么临时变卦。当他到了东安门奏报进去后,却是胡惟庸奉旨出来,只准楚方玉一个人陛见,叫李醒芳先候着。李醒芳不禁狐疑起来,难免胡思乱想,别是朱元璋为楚方玉的才情、容貌所倾倒,不怀好意吧。第三部分 皇上张榜不是招贤,而是招汤第71节 没有人重过楚方玉云奇从宫里出来,见了他问:“李翰林要进宫去吗?”李醒芳说他没事,是送楚方玉来谢皇上的,正在等她。云奇说:“啊,在华盖殿呢,何不到朝房去喝点茶?我看不会很快出来。”“为什么?”李醒芳问。“皇上兴致好啊。”云奇说,已经赐她座了,一般是不会赐座的,赐座必久谈。李醒芳皱起了眉头。李醒芳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现在的华盖殿上,胡惟庸已不在场,朱元璋很带感情色彩地说:“这么多年,你常来到朕的梦中,你知道为什么吗?一是因为你的姿色,二是因为你的珍珠翡翠白玉汤。”楚方玉说,当年她若知道救了陛下,最后换来的是坐牢和差点杀头的结局,她绝不会把汤施舍给他。“还生朕气呀!”朱元璋说,“你如果设身处地为朕想想,你也太让朕在群臣面前失面子,损尊严了。再有修养的人也受不了你的奚落和挑战。”“是吗?”楚方玉问,那么皇上怎么又开恩了?是真心认错了,良心发现了?还是因为别的原因?至少应当是顾及名声吧?“你还敢用这口气跟朕说话?”朱元璋是面带笑容说这话的,“不过今天你尽可放心,朕既宽宥了你,就不会再反悔,你在牢里也吃了苦头,有怨气也该出一出。”楚方玉却不想再说了,她说没事她要告辞了,说着起身。朱元璋生怕她走,也站了起来,站在门口拦住这个狂傲无比的才女,亲手为她倒了一盏茶,重申要设御宴款待她。而且朱元璋说她既已现了女儿身,点状元已不可能,他不想亏待她,也断不会放她走,朱元璋想听听她的打算。既然出不去,索性坐下,她倒要看看朱元璋肚子里在打什么主意。她暗想,风摇树不动,你有千条妙计,我有定规一条,死关都闯过了,有何惧哉!她只是怕时间耽搁得久了,东安门外的李醒芳会着急。这次大难不死,楚方玉好像变了个人,她主动答应,要嫁给李醒芳,她开玩笑,说她的生命和爱情都是白捡回来的,既是白捡的,随便给出去不会心疼。李醒芳在东安门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左等右等不见楚方玉出来,想托人去打听,太监们都不肯兜揽,忽见一顶轿子缓缓走来,在东安门前停住,刘基从倾斜的轿中走出来。他是回浙江奔丧回来向皇上销假谢恩的。李醒芳急忙上前打招呼:“先生——”“是你呀,”刘基向他拱拱手,问:“等着进宫吗?你是翰林了,还去为诸王画像吗?”李醒芳摇摇头,皇上已明白宣示,不准再为各王、各妃画像,李醒芳倒卸去了一身重负。“那你是——”刘基问。李醒芳说他是送楚方玉来进宫面谢皇上的。她出狱后在家将养了些天,皇上不时地问起,今天还要摆御宴呢,他也作陪。刘基不禁脱口而出:“此一去,断然回不来了,你这不是驱羊赶虎吗?”又马上觉得失言了,说,“方才这话失言太重,可以杀头的。”是呀,岂敢把皇上比成猛虎?李醒芳心里咯噔一沉,这也是他所担心的。刘基委婉地暗示他,本不该叫她来谢恩。她这样一个天生丽人,又是名闻天下的女才子,皇上见了她,岂能放过?李醒芳说:“不至于吧?皇上知道她是我的未婚妻呀。”话是这么说,一听刘基这么说,李醒芳心里更没底了。刘基说:“君不闻杨希圣之妻的事吗?”李醒芳便求先生给拿个主意。刘基说,此事太难了。放了人,就该从此杳如黄鹤,销声匿迹才好,你们却恋着这里的荣华富贵,岂不是咎由自取吗?这一说,李醒芳不禁十分后悔。连足智多谋的刘伯温都束手无策,他更悲观了。出于礼节,他问起刘家的丧事,说自己忙昏了头,连丧礼的奠仪都忘了上,这又不好补,他又说好不容易还乡,他应当在青田老家多住一阵子。“老妻之丧,一切从简。”刘基说,本来想多住几天,皇上催,只得早归。他便谢了李醒芳的一片心意。他上轿前对李醒芳说,少安毋躁,他进去看看情形再定夺。这一说,李醒芳心上又开了一道缝。刘基在华盖殿外等候了好一阵,不见朱元璋宣召,对他这样的重臣,这是不多见的,通常是随时可见的,甚至事先不必预奏。今天,在朱元璋心目中,没有人重过楚方玉,朱元璋见过各种各样的美女,也拥有数十个娇羞美女,但没有一个具备楚方玉这样高雅气质的,相比之下,她是阳春白雪,其余的六宫粉黛尽成下里巴人了。朱元璋早替楚方玉盘算好了,却先要听听她自己的打算。楚方玉揶揄地说:“陛下想知道我的打算吗?我本来想点个状元的,为天下女人争口气,却没想到飞来一场大祸,现在想当状元而不可得了,我能有什么打算?”朱元璋说:“有女官啊。朕参考了汉、唐各朝,已在内廷设有掌印官,也称女史,你就做尚宫女史如何?”任命才华横溢的女传胪为宫中女使,应该说是量才为用,不辱没楚方玉。但楚方玉立刻看穿了朱元璋的用心:他恨不得立刻封她为妃嫔,拥有她,但他不敢贸然行事,他深知坐在他面前这个不卑不亢的美女非比寻常女子,学富五车,能文善诗,名气很大,又极清高,是唐突不得的。朱元璋以为自己的算盘再妙不过了。楚方玉笑了:“皇上真是匪夷所思,竟让我去为皇上管理妃嫔、宫女?”“这是有点大材小用。”朱元璋说,“不过,朕有机会多见你几面啊,也好早晚求教诗文。”楚方玉决然地说:“恕我不能从命,我也当不了宫中女官。”朱元璋大为不悦,他说:“还要朕卑躬屈膝地求你吗?”他向外叫,“来人。”一个侍御太监进来听令,朱元璋命他去叫女史范孺人来,他说已下旨令楚方玉为尚宫女史,叫范孺人领她到后宫去。说罢,他径自从后面走了。朱元璋再说下去就是与虎谋皮了,这是他最后的杀手锏,谅她也飞不出宫门去,即使她一时不快,终究有俯首听命那一天,她再有才,也终归是个女人罢了。没想到朱元璋先礼后兵来这么一手,楚方玉忽的站起身,却见殿上殿下都有人,楚方玉的眸子里是愤恨的光焰。黄昏时分,刘基散晚朝出来,从轿里看见李醒芳仍在东安门前徘徊,就叫轿夫停轿。他走下轿,对李醒芳说:“回去吧,只好从长计议了。我早说了,楚方玉必是一去不返,她本不该轻率进宫的。”李醒芳着急地问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出来?刘基说她被留在后宫了。李醒芳大怒:“这个昏君,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干出这种勾当来?”刘基说:“皇上并不过分,并未封为妃嫔,楚方玉做了尚宫女史,是很荣耀的女官啊。”李醒芳一连说了几个不可能,楚方玉不会答应的。“不答应又能怎么样?”刘基说侯门深似海,何况皇宫!她轻易出不来了。李醒芳一时冲动,要进去找皇上理论。刘基说:“你出面算什么?未婚夫吗?我劝你别自投罗网了。”李醒芳沉了一下,说:“想请先生递一封信给她,不知方便不?”刘基问:“你想干什么?”李醒芳说:“总得告个别呀,我才不稀罕这个穷酸翰林,我要远走他乡了。”刘基慷慨允诺了,让他把信写好送来。他也没有十分把握,只能看情形了。自从朱元璋事实上幽禁了不肯接受女史的楚方玉,他自己也觉得别扭。她不就是个女人吗?当年对付达兰,虽费了点周折,不是一服蒙汗药定乾坤了吗?他惦念着小姨子,尽管有蓝玉勾着她,朱元璋稍做手脚,郭惠不也成了他万春宫的女主人,一样等待他的宠幸吗?但他逐渐发现,这个楚方玉是个有傲骨有反骨的人,天晓得她那柔骨香肌里面怎么会藏着那么刚烈的个性!朱元璋一个人走过御花园幽静的竹林小径。云奇带两个小太监远远地跟着。来到楚方玉的尚宫府前,他听到一阵激越的琴声。朱元璋站住,问一个出来倒水的宫女,是什么人在弹琴?他是明知故问,除了才高八斗的楚方玉,谁能弹出这样曲高和寡的韵律?连朱元璋也不能尽解那清越高亢的旋律中的内涵。宫女说:“回皇上,是尚宫楚史官。”朱元璋便在竹林掩映的院中竹椅上坐下,半闭起眼来听。正在尚宫府窗前愤郁弹琴的楚方玉忽然瞥见朱元璋在院子里坐听,便戛然而止,收了琴。朱元璋看到了窗前的倩影,说:“怎么不弹了?高山流水,朕是你的知音啊。”楚方玉砰一下关紧了窗户。朱元璋走近尚宫府大门,想迈步进去,却推不开门。朱元璋便连叫几声楚爱卿!叫得好不肉麻。第三部分 皇上张榜不是招贤,而是招汤第72节 赤裸裸的占有欲里面的楚方玉不理他,拿了一本书在看。朱元璋说:“请你开开门,朕有话要说。”楚方玉在里面说:“皇上请自重,我并不是你的什么女官女史,我是个囚徒,你不如杀了我,你不该这样摧残斯文。”“好,我答应你任何条件。”朱元璋说,“你总得开开门啊。”楚方玉把门拉开了,警惕地站在那里。朱元璋说:“你的清高、自负,在朕面前什么都不是。朕并不想相强,但朕既是看上你了,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你还想着李醒芳吧?”朱元璋已经不耐烦再戴什么面具了,暴露了赤裸裸的占有欲。这本是天经地义的,即使楚方玉不把众多女人视为无尚荣耀的事当成幸事,她也逃不脱成为朱元璋爱妃的命运,朱元璋等于明白无误地宣告了。楚方玉回答他,自己是李醒芳的未婚妻,怎么会想着别人?皇上也不能夺人臣之妻。只有无道昏君才干得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朱元璋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下巴显得更长了,他恶狠狠地说,他可以让李醒芳死!她该不会怀疑他的一言九鼎吧?楚方玉说:“你不怕青史遗臭,你就这么做。”朱元璋又缓和下来:“这样好不好,朕重用李醒芳,但他得与你退婚,不再纠缠你。”楚方玉冷笑:“你以为你能办到吗?你用对付达兰的办法能成功吗?我可不是达兰。”朱元璋恼羞成怒地说:“那你就会老死宫中,这与坐死囚牢没什么两样!”楚方玉别过脸去。朱元璋又缓和语气许诺,“朕说话算数,只要你顺从了朕,日后朕封你为贵妃,排在最前面,一旦皇后不在了,朕扶你为后,朕实在是为你的容貌和才情所倾倒,朕是真心的。”楚方玉凛然地说,这些话说给那些爱虚荣的浅薄女子去听好了,别在这儿说,污了我的耳朵。朱元璋恨恨地说:“好吧,等朕先收拾了李醒芳,再来收拾你。”说罢大步走了。这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朱元璋也知道这是她最怕的。果然楚方玉顿时心痛得泪流满面。她追了出去。楚方玉绝不能因为自己而把她最爱的人毁掉了。这一刹那间,她心里做出了抉择,牺牲自己,换得李醒芳的平安,那就只有求朱元璋,否则他真的会先拿李醒芳开刀,以绝楚方玉之念。见楚方玉追了过来,朱元璋站住,掩饰不住胜利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楚方玉问他能放过李醒芳吗?“朕一句话。”朱元璋说,“你得答应朕,做朕的妃子。若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名目上做尚宫女史也行。”楚方玉只得敷衍说,让她再想想。她也确实没想好细节。朱元璋见她软了,心中暗喜,也就不忙逼她,痛快地答应了。刘基从尚宫府路过,见一宫女在浇花,就问:“女史在吗?”他故意把嗓音提得很高。他是受人之托,冒险前来的。果然楚方玉从窗里探出头来,马上叫了声:“刘先生!”刘基说他是来告个别的。传出去,告别也不是罪过。楚方玉走出来问:“先生又要出皇差吗?还是外放?”“过几天就要告老还乡了。”刘基说,回家去钓鱼了。他说青田乡间溪水里的鳊鱼肥而美,比范仲淹说的“但爱鲈鱼美”要美,张志和的“桃花流水鳜鱼肥”,也不在话下。楚方玉说:“皇上未必放你吧?”“我是鸡肋。”刘基哈哈笑着,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最终还是弃之为好,会放的,奔丧回来,他已连上两个奏疏了。他一边说,一边向楚方玉使眼色,楚方玉会意,打发几个宫女说:“去搬茶几、椅子出来,请刘先生喝杯茶。”宫女走后,刘基背身向外,怕门口的太监看到,将一封信丢到花丛间。刘基说:“走了,茶也不喝了,我很快就会回青田去了,后会有期。如果新刻了诗丛文集,别忘了送上一册。”“那自然。”她说。刘基临走悄悄扔下一句话:“三十六计走为上。”楚方玉感激地望了他一眼,望着刘基潇潇洒洒地摇着扇子走远了。她心里凄苦地想,三十六计倒是好计,可走得了吗?刘基走后,楚方玉从花丛中找出信来,一见了李醒芳那熟悉的字体,她的泪水就下来了。她躲到屋中去偷看,他的信写得很长,写了他的思念,他对楚方玉的情感,说来说去是一个悔字,说她入虎口,他已失去活着的勇气,也许当初他们来赶考就是个错误的选择……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这不是雨后送伞吗?他声称要拼了命设法营救她。楚方玉根本不抱希望,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能有什么办法!朱元璋在楚方玉这里碰了钉子,心情不好,想来想去,向万春宫走来,听说郭惠刚从城外鸡鸣寺返宫,他好几天没见到郭惠了。朱元璋接近万春宫时,离很远就听到了有人且弹且歌。朱元璋驻足听着,问:“这是谁呀,唱得这么高兴?”身边的云奇道:“皇上听不出来吗?这是惠妃娘娘啊。”朱元璋又细听听,点头道,是她。却又甚觉不合礼仪,她是在为母亲服丧的热孝期,怎么会又弹又唱?向万春宫走着,朱元璋忽然动问,她一共在鸡鸣寺住了几天?云奇说,范孺人记着呢,连来带去十五天。朱元璋暗吃一惊,她居然在荒郊野寺中住了近半个月?他忽然产生了疑窦,就问云奇,惠妃在鸡鸣寺也一直都这么高兴吗?云奇回答,听太监们说,头几天听说哭过,后来就高高兴兴的了。朱元璋忽然问:“蓝玉回塞上去了吗?”云奇提示他不是前天来向皇上辞行的吗?他昨天走的。朱元璋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就令云奇悄悄去打听明白,千万不可走漏风声。弄明白这些天蓝玉是不是每天睡在家里,有没有外出过。云奇鞍前马后地跟朱元璋这么久了,什么不知道!他知道朱元璋在疑心惠妃与蓝玉旧情复萌,借出丧的机会在城外寺庙里鬼混,不然他追问蓝玉走没走干什么?云奇说:“这容易,若不,我先问问马二,他是跟惠妃的。”“胡来!”朱元璋掩饰地说:“这和惠妃有什么关系!你千万不能去问马二。”云奇不得要领地看了他一会儿,问:“还去惠妃那吗?”朱元璋悻悻地转身往回走,说了句:“不去,回去!”第四部分 体法乾坤,藻饰太平第73节 隐藏着仇恨的眸子在朱元璋对刘伯温日渐冷淡、日趋厌烦的时候,这老儿自己连上了几道奏疏,以年老体弱为名,乞请罢官,回青田老家去颐养天年。这正合朱元璋之意,他自己不提,碍于情面和舆论,朱元璋不会赶他走。他自己知趣就又当别论了。为此事,他召胡惟庸来一议。胡惟庸上殿来,问:“皇上叫我不知何事?”朱元璋拍了拍案上的一沓纸叫他拿去看看,那是刘伯温的奏疏。胡惟庸拿起来翻了翻,说:“他想回青田老家去养老?”朱元璋说:“是啊,他连上三疏了。”胡惟庸试探地问:“皇上舍得吗?”朱元璋说:“他不在朕跟前,朕会很寂寞的,他有时和朕相左,但惟有他敢直言,也纠正了朕许多失误。不过,他比李善长还大两岁呢。”听话听音,前面倒像舍不得放,后一句“比李善长大两岁”就露了端倪,胡惟庸再不表态不行了。胡惟庸说:“是啊,比起李善长来,他也早该回家了,不然李善长也会不满意。皇上何不顺水推舟成全了他?”朱元璋斜了胡惟庸一眼:“你这么希望他走?”胡惟庸说刘基倒不妨害他什么。刘伯温倚老卖老,常使皇上难堪,他是由此想到叫他回家的。球又踢了回去,而且祭起了为皇上分忧的旗号。朱元璋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朱元璋又对胡惟庸说,他已命楚方玉做尚宫女史,协助马秀英掌控后宫了,这也不辱没了她的学问了。胡惟庸早知朱元璋之心,便说,当年他向皇上荐的两个绝代佳人中,第一个就是楚方玉,到手的人,做什么女官,直接封个贵妃,不是一样辅助皇后主持后宫吗?朱元璋不好意思说出令他尴尬无奈的事,只是笑笑,说那样不好,似乎有辱斯文。此时度日如年的楚方玉只能把恨怨寄托在琴声里。这天达兰经过尚宫府,故意放缓脚步,她有意想见识见识这个令朱元璋神魂颠倒的美人,一半是好奇,一半是醋意。此刻,如泣如诉的幽怨琴声吸引了达兰的脚步,她便来到了尚宫府门前。两个宫女迎出来,另一个赶快进去报信。楚方玉已停止了抚琴,愣愣地望着门口笑吟吟的达兰。达兰说:“你不认识我,我可听李醒芳不止一次地提到你,果然你是丰神秀逸呀,难怪皇上对你这样痴情,一定要金屋藏娇。”楚方玉也猜到她是谁了:“你想必是真妃娘娘了。”真妃自己坐下,毫不讳言,说自己如今是大明王朝的真妃,从前大汉国的达皇后,和楚方玉一样,不是正大光明入宫的。楚方玉很不喜欢她,就说:“我并没入宫。有事吗?”达兰道:“没事就不能走动走动吗?其实你不用防备我,关上门,这里只有两个女人,两个受害的女人。”楚方玉不愿深谈。达兰说:“暗无天日的日子又开始了,你若有什么事,就来找我,这冷冰冰的后宫里,只有我一个人可引为你的知己,现在你不会信,日后就品出来了。”达兰等于丢下了一团谜,风摆杨柳般走了。楚方玉咀嚼着她的话,觉得她并不是个坏人,她说关上门这里只有两个受害的女人,难道不是吗?说不定她有一颗善良的心,说不定她能帮自己逃出虎口,干吗要把人拒之千里呢?过了一天,楚方玉得到了达兰的馈赠,她派小太监给楚方玉送来不少吃的、用的,还有一束鲜花,是有刺的玫瑰。来而不往非礼也,有了去致谢的由头,楚方玉决定回访仁和宫。楚方玉带着宫女向仁和宫走来,一个小太监在院门口挡驾说:“娘娘正在洗浴,不见客。”楚方玉一看,浴房里真的有大团大团的雾气冒出来。楚方玉故意大声说:“告诉你们主子,等她沐浴完,我回头再来打扰。”里面的达兰显然听到了,问:“是谁呀?”小太监答:“是新进宫的女史楚大人。”里面的达兰说:“请客人留步,我洗好了,马上出来,先请客人到厅里坐。”小太监便说了句“大人请”,自己在前面引路。楚方玉刚落座,达兰就出来了,头发是湿的,披散在后面,衣衫也不整。她说:“对不起了,女史,我这可是大不恭敬了。”“原是我在你不方便时来打扰的呀。”楚方玉说,“若讲不恭,是我不恭啊。”达兰一迭声叫:“上好果子,上蜜饯,上茶。”宫女们一时忙得团团转。楚方玉见摆了一桌子的水果、干果,说:“真妃是要撑死我呀!”达兰说她这一年到头,鬼影子也见不着几个,我家又没什么近人,一年到头守着个空房子,谁上她这来,她的心情都和过节一样啊。楚方玉同情地望着她,问:“皇上对你不是格外钟情吗?”“新鲜劲早过去了。”达兰说,人老珠黄了。别说自己呀,就是惠妃的新鲜劲也荡然无存了,不断有新人进来。只要你楚方玉肯移船就岸,也许你的新鲜劲能长一些。说罢带有讥讽地笑起来。楚方玉心想,她倒是快人快语,话虽说得难听,可都是实在话。楚方玉说自己是宁玉碎不瓦全的人。她不稀罕贵妃,皇后也不稀罕。达兰说:“好啊!我倒想看看,我们姐妹当中有一个铮铮铁骨的烈女,敢在皇帝面前不低头,也替我们出口气。”她这样无所顾忌,叫楚方玉刮目相看。楚方玉说:“这话你在后宫随意说吗?”达兰说:“那还了得!”“那你为什么刚认识我,就敢口无遮拦呢?”达兰说她是受朋友之托,她叫楚方玉猜,这朋友是谁。楚方玉立刻想到是李醒芳求她了。果然,达兰点了头。她愿帮楚方玉,称她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楚方玉点了点头。达兰又说:“你与我又不同,我有过男人,他死了;你呢,男人还在,他把你们活活拆开,你恨他尤胜于我。”楚方玉被她说得心里热乎乎的,便觉得这个人必不会告发自己,她一定肯帮自己。楚方玉想了想,提示她,不需要到外面去采办点衣料、香料什么的吗?楚方玉说自己是尚宫女史,可以代劳。达兰说这事有专门的太监办理,有尚衣、尚冠、尚履、尚佩,这都归她管啊。不是宫里人提单子,按时令、节气和年节,由尚宫府采办分发吗?“我知道,”楚方玉又说,“你可以提点特别的,我亲自出宫去采办。”“你想借机会和李醒芳逃走,对不对?”达兰极为敏感,便单刀直入地说。楚方玉说:“你怎么这么想?”“是你先这么想的,”达兰笑着说,“拿我做个由头罢了。”楚方玉问:“你想告密吗?”达兰说:“不,你还信不着我吗?为了李醒芳之托我想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