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啊。”云奇说,“心里想去,也没时间啊,哪敢离开皇上半步啊。”“如悟是糊涂虫,他也只能当烧火僧。”朱元璋说,“你若想去看看他,就准你几天假,好歹在一个粥锅里吃过几年僧饭。”“谢皇上。”云奇心里热乎乎的,也替如悟高兴。朱元璋问:“朕让你画的图,画完了吗?”朱元璋要他画的其实是个关系图,是朝中勋臣、国戚之间的纽带关系,朱元璋怕裙带关系主宰了朝政,他必须心中有数,才不会受蒙蔽。云奇说:“快了。皇上要那个干什么呀?再说了,皇上想知道谁是谁的儿女亲家,谁是谁的七大姑八大姨的,问问他们自己不就清楚了?为什么叫我偷偷地打听?做贼似的!”朱元璋虎着脸问:“你告诉别人了?”云奇说:“我那么傻,你早不要我了。”朱元璋笑了,说让他画,自然有他的道理。知道了臣子们的亲属关系,用人时、审讯时便可回避。他自然没有点破更深层次的忧虑。“我懂了。”云奇说,其实他未必真懂。朱元璋站起身,走动着,伸伸胳膊以缓解一下紧张,顺口问:“又有谁给你送礼了吗?”“每天都有。”云奇说单子都抄给皇上了呀。朱元璋说:“以前朕不准你收任何礼,今后你可以收。”云奇说:“皇上让我当贪官?”他的眼睛瞪得老大。朱元璋说:“朕让你收,你又来报告给朕,你就不是贪官了呀。你明白他们堂堂的侯爵、伯爵、一品大员,为什么巴结你吗?”云奇说:“知道,我是狗尿苔不怎么样却长在了金銮殿上了,因我是陛下跟前的人,他们以为我在皇上面前能说上话。”朱元璋问:“你能说上话吗?”“不能。”云奇说,“皇上能听我的吗?所以我一次都没说过。”朱元璋说:“他们再求你说什么,你可以应承下来,告诉朕就是了。”云奇答应了一声:“哎。”第三部分 皇上张榜不是招贤,而是招汤第63节 真真的鸠占鹊巢云奇的不可小觑,最先是陈宁看出来的。那天陈宁和胡惟庸一起被朱元璋召到御前,谈的是征调罪囚服劳役的事。当他二人奏事毕走出奉先殿时,胡惟庸说起征调罪囚修城壕之事挺麻烦,叫陈宁和工部、刑部好好商议一下。陈宁点点头,又诡秘地说:“有一个人不可小瞧。”“谁?”胡惟庸问。“那个瘸子呀。”陈宁说。“是呀。”胡惟庸最惊奇的是亲眼看到云奇能在奉先殿里用皇上的文房四宝练毛笔字!朱元璋却并不责难,还纠正他的笔顺呢,这寻常吗?据陈宁访察,皇上常差云奇干事,上次把李丞相、杨中丞家泔水弄出来的事,就是他干的。胡惟庸也风闻朝中好多人巴结他,给他送银子,却不知他收过没有。陈宁也不摸底。收的人不会承认,送的人也不会露底,良心账。他说:“丞相是说……”胡惟庸一笑,没有深说下去。陈宁担心弄出个宦官专权的局面,国家就要受害了。胡惟庸说他杞人忧天。宦官专权在历史上屡见不鲜,那必定是皇帝昏庸。像朱元璋这样精明的帝王,会有不虞发生吗?他的分析,陈宁很是服气。就在他们议论云奇特殊时,云奇正呆在奉先殿里。朱元璋把手中的笔放在砚台上,问云奇:“你还练字吗?字写得怎么样了?”云奇没时间练,只偶尔临临帖。“你写几个字朕看看,有没有长进。”朱元璋移过砚台。云奇拿起笔,写了个“赵钱孙李”,又写了个“皇帝万岁”。朱元璋说:“写写珍珠翡翠白玉汤。”云奇他没想到皇上让他写汤名,就笑了:“皇上还想这汤呀!上次差点吃了泔水,听说又是那个狂徒这回犯上?这回皇上不会再饶他了吧?”“当然不会。”朱元璋说,“可一可再不可三。”云奇果然在纸上写下“珍珠翡翠白玉汤”七个字,看得出是临颜体,却很幼稚,放下毛笔,他洋洋得意地望着朱元璋,等待夸奖。朱元璋忽然变了脸,把笔洗拿起来冲云奇脸上一泼,墨汁在云奇脸上顿时横流,朱元璋骂道:“狗才,你给我跪下!”云奇也不敢擦脸,委屈地跪下:“皇上,我犯了什么过呀!字写得不好,皇上也不用发这么大火呀!”“你给我闭嘴!”朱元璋说,“你说,谁叫你四门贴告示,矫朕谕旨征召会做白玉汤的人?”云奇说:“皇上真神啊!你怎么猜到是我写的?除了马二,没别人知道啊。”朱元璋说:“你真要气死我了。”云奇忽然回过味来,说:“啊,皇上怪不得让我写白玉汤这几个字,皇上是对笔体呀。”他说他是看陛下想这白玉汤想得吃不下东西,看皇上可怜,才想起这个招儿来的,哪曾想惹来一个送泔水的呀,害得皇上吞了一口泔水。朱元璋说:“到现在你还糊涂!朕不是因为吃了一口泔水而恨你,你知道吗?你是败坏了朕的威名,败坏了朕的声望!”“这有什么!”云奇想不通,皇上想要一碗白玉汤又怎么了?不应该吗?怕人说你嘴馋?“这是荒唐的事!”朱元璋被他弄得啼笑皆非,告诉他,只有无道昏君才能干出这样的事来。云奇这才慌了:“那怎么办呀!若能挽回,我去死也行。”“死就用不着了,朕也不忍心。”朱元璋说,“这样好不好?你从明天起,自己跪到午门外去示众三天,让天下人知道,你是因为私自做主,替皇上贴白玉汤的告示而受罚的。”“行,别说三天,十天也行。”云奇恨不能尽早洗刷了皇帝的坏名声。朱元璋说三天并不好熬,叫他明天早上,多吃几碗饭,以免饿得挺不住。“没事。”云奇说,他叫马二偷着趁晚上没人时给他送几个包子就行了。朱元璋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又到了李醒芳进宫画像的日子,天下着雨,好在达兰派来接他的轿子挡风又遮雨。当轿子抬到午门外时,他无意中瞥见宫中御前常见的太监云奇颈后插着牌子,在那里示众。他叫停轿,一打听才明白是为了私自出皇榜征珍珠翡翠白玉汤的事。李醒芳心里想,这朱元璋果然机关算尽,有一套真本事,这样大张旗鼓处罚太监,一来昭彰他的公允,不徇私,不护短,更主要的是巧妙地洗刷了他的坏名声。这种坏天气,云奇跪在那里,可真受罪,落汤鸡一样。他身后立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字:四品内使监云奇,擅自假冒皇帝名义布告四方征求珍珠翡翠白玉汤,自罚示众三天。过往的市民都围过来看。马二化装成百姓凑过来小声问:“饿坏了吧?我煮了三个鸡蛋。”云奇说晚上没人时才能吃。过去两天了,很快就挺过去了。马二告诉他惠妃的娘病重,正缺人,也许皇上用得着他,提前让他回去。“你不懂,”云奇说,“我在这儿跪着,就是帮皇上争面子呀。”马二摇摇头,他不明白。李醒芳正要走,胡惟庸的轿子过来了,停在了雨中。李醒芳又动了好奇心。胡惟庸的侍从替他打着伞,来到云奇面前,胡惟庸说:“你可以起来了,我已在皇上面前为你求了情下来。”云奇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不会吧?”马二说:“丞相会骗你?”李醒芳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堂堂的丞相来看望一个御前太监?是胡惟庸过于精明还是过于傻?当然只能是前者。胡惟庸命从人:“扶他起来,送到咱们家,给他弄点好吃的,将养将养。”云奇说:“不行,皇上会找我的。”“有我呢。”胡惟庸说,“这点面子皇上会不给我吗?”李醒芳在仁和宫一直画到黄昏时分。天放晴了,露出脸的夕阳把西天根的一块块乌云都烧得红彤彤的了,太阳落了平地,明天该是个好天气。大厅里灯火齐明,只有画师和朱梓在,几个宫女、太监躲在一边看热闹,朱梓坐在椅子里早不耐烦了,扭动着身子说:“你这么笨啊!还能不能画完了?我不画了。”说着跳下了地。李醒芳只得依他:“好好,潭王先到园子里去玩一会儿,快好了。”他画的像已经看出眉目了。朱梓跑了出去。这时胡惟庸悄然走来,站在李醒芳身后,仔细端详了半天,突然说:“像,简直太像了!简直是从陈友谅脸上剥下来的一般。”李醒芳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说:“丞相在说什么呀?”恰在这时达兰走来,听见他们交谈,又停住了步,隐在屏风后听。胡惟庸说:“你没看出潭王长的像谁吗?”李醒芳不想惹事,就说他看不出来。“你滑头。”胡惟庸说,“我才见过陈友谅几面,都看出来了,你和陈友谅那么熟,你会看不出来?”李醒芳这才坦言,刚一见到潭王时,也吃了一惊,真是太像陈友谅了,半点都不像朱元璋。难道……胡惟庸说他扳着手指头算过,这孩子按达兰到皇上床上的时间推算,提前了一个多月,真不知道是怎么瞒过皇上眼睛的,皇上那么精明的人会看不出潭王不像他吗?他不会算日子吗?“也有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的。”李醒芳说,何况皇上并没见到过陈友谅什么样,也就不会起疑心。至于提前出生,七个月、八个月的都有,并不奇怪。胡惟庸冷嘲热讽,幸亏她生的孩子没封太子,否则可是天大的笑话了,朱氏江山叫亡国的陈友谅后人继承了。真真的鸠占鹊巢!李醒芳问:“这事你会告诉皇上吗?”胡惟庸才不多事!又没法做滴血验亲,陈友谅死了,死无对证,真假只有达兰一个人知道,谁敢乱进谗言?发昏了,去说这事?他们的对话让屏风后的达兰听了个真真切切,初时她又惊又怕,又气又恨。万一这两个知情人把这话当着朱元璋捅出去,不是天塌地陷了吗?后来冷静一想,他们不敢,即使朱元璋相信了,也不会承认,那是家丑,他能让家丑外扬吗?不管怎样,这两个知情人总是对她构成潜在威胁的人,不除掉,就得笼络为自己的人,才能万无一失。第三部分 皇上张榜不是招贤,而是招汤第64节 断送了女儿的一生她不惧李醒芳,他是个谦谦君子,而口蜜腹剑的胡惟庸就很难说了。达兰已下决心变害为利,把胡惟庸征服过来,变敌为友,甚至是自己的帮手。大的计划一时难以想出来,眼前也要镇唬住他才行,封住他的口。这样想了,达兰走了出来,笑着说:“丞相来了?正好,饭都备好了,有好酒,不成敬意,今天二位可得赏光啊!”李醒芳说:“我真的有事,我得走了,过几天我把裱好的画像送来。”说着收拾画笔。胡惟庸说他更不行了,他是顺路来看看李先生画得怎么样了,天快黑了,这时候不出宫,担不起责任啊。达兰恨恨地说:“胡惟庸,你等着——”她一扭身走了。胡惟庸拉了李醒芳一把,说:“快走。”郭惠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她和蓝玉一起抓着井绳吊在黑咕隆咚的深井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有人拼命把他们往上摇,当井绳全部绕到辘轳上时,他们露出了脑袋,却发现摇辘轳的是面目异常狰狞的朱元璋,郭惠恐怖地大叫一声,咚一下跌到冰凉的深井中……她吓得惊醒过来,没来得及琢磨这奇怪而又可怕的梦,听见有人在咚咚地擂门,忙叫宫女去开门。原来是她娘的贴身宫女领着几个太监站到了门外。宫女一边点灯一边说:“娘娘,太夫人不好了,让你快过永寿宫那边去呢。”郭惠忙着穿衣服,她问:“去告诉皇上了吗?”宫女回答,这么晚了,又不知皇上在哪个宫里,也不敢四处去惊动啊。郭惠穿上鞋,说:“快走。”宫女、太监们提着灯笼在前面走了。一口气赶到永寿宫,郭惠跑到张氏卧房,只见几个御医和一群宫女围在张氏床前,正在给她灌药,张氏牙关紧闭,已气息奄奄。郭惠扑到床头就哭了:“娘,娘,你怎么了?”御医上来制止说:“娘娘别这样,你这一哭对病人不好。”郭惠便强忍着悲痛,坐到床边拉着母亲的手低声饮泣。马秀英和郭宁莲也都来了,站在床前催促太医想办法。马秀英把太医拉到一边问,究竟要不要紧?御医也没把握,病人年纪大了,又是痰厥,一口气上不来,也就过去了。看看这副药下去,如痰通了,就不要紧了。张氏喉间忽然咕噜噜作响,御医脸上露出喜色,说:“有痰了。”忙拿痰盂上去。御医从张氏喉咙里引出一口痰来,她的脸色立刻红润了,且睁开了眼。她环顾一下屋子里的人,说:“又把你们惊动了,快去睡吧,我没事。”她真的挣扎着坐了起来。郭惠忙拿了个枕头靠在她背后。马秀英过去问:“娘,好点吗?喝口水吧。”她用勺舀了点水喂到她口中。郭惠说:“这么晚了,你们都歇着去吧,我在这陪着娘。”马秀英说:“那都先回去吧。”人们陆续走了。郭惠坐在小凳上,头伏在床头母亲脚下,屋子里只有母女二人了。张氏的手轻轻抚着女儿的头发说:“我这病,说不上什么时候,一口痰上不来就见你爹去了。”“娘,你别吓唬我。”郭惠说,“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娘这么一个亲人了,你若走了,我可怎么活呀。”“傻丫头!”张氏说,“娘也不能跟你一辈子呀!皇上对你好就行了。”郭惠说:“都是我爹糊涂,留了那个遗嘱,断送了女儿的一生。”她说着说着眼中涌出泪来。张氏知道女儿并不愿嫁朱元璋,是强扭的瓜。张氏立刻辛酸地落泪了:“你别怨你父亲,要怪,都怪娘一时没主见。”听这话里有话,女儿问:“娘,怎么会怨你呢?”张氏又不说了。停了一下,张氏又说:“贪图什么虚名,是娘害了你!当个贵妃又怎么样?自从他纳你为妃,又接连封了十几个,说不定日后还要封多少。娘这不是害你守活寡吗?倒不如嫁个平常人,小门小户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吃糠咽菜心里也舒服啊。”女儿不知母亲为什么这么说,她说:“我谁也不怨,就是这个命了。”张氏说:“娘活不了几天了,我这一生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父亲的事,我就要去地下见他了,我怕他怪我,我不敢去见他呀。”说到这里,张氏又伤心地流起泪来。这引起了郭惠的警觉,她问:“娘,你有什么大事瞒着我?”“还不是遗嘱的事!”张氏说,她临死前说出来,女儿原谅了娘,娘才好到阴曹地府去求她爹原谅啊。郭惠呼的一下站了起来,一时她全都明白了,两眼可怕地瞪着,说:“娘,根本没有那个遗嘱,对不对?”张氏又有几分后悔嗫嚅地说:“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皇上说是你爹对他说的,没来得及写下来。”郭惠怒不可遏地说:“于是你们合起伙来弄了一份假遗嘱来骗我,对不对?”张氏又心疼又惭愧地抱住女儿,呜呜地哭起来。郭惠推开了母亲,这一瞬间,她眼里充满了仇恨,她站到窗前,那里是梳妆台,她发泄地用胳膊一扫,化妆品稀里哗啦地滚了满地。她推开门走了出去。刚刚放晴的天又变了脸,雷声风声夹杂着冷雨,雨水击打着荷塘里的荷叶,发出空洞的音响。郭惠任雨水淋头,她在雨中茫然地走着,走着。不知过了多久,马秀英带几个太监来了,撑着伞,用埋怨的口吻说:“到处找不着你!你怎么在这?娘方才过去了。”郭惠眼前的雨丝、荷塘、木桥全都旋转起来,她竟然傻笑了一声,咕咚一下栽倒地上。太监们忙上来搀扶。朱元璋得了一件宝,是宋朝淳化年间留存下来的《淳化阁帖》,他如获至宝,因为《淳化阁帖》的第一卷里收的是帝王书,他动了心,也想日后在本朝录辑一卷帝王帖,刘基嘲笑他的字不行,他偏要练练。他正在临帖,刘基一副山民打扮进来了,他是来向朱元璋辞行的。此前朱元璋已恩准他回青田去料理老妻的丧事,还破例赏了他一百两纹银,朱元璋为他妻子一直未能到南京来随刘基享福而感到愧疚。刘基向朱元璋说:“谢谢皇上恩典,我明天就回浙江老家去办老妻的丧事,今天特来告辞。”朱元璋说:“快去快回,你知道,你是朕须臾不可离开的人啊。”刘基说陛下过去有李善长,后来有杨宪,现在有汪广洋、胡惟庸、陈宁,自己此时用不上力,已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朱元璋很不自在地说:“你是讥讽朕,还是发心中怨气?”刘基说:“我是什么秉性,皇上又不是不知道。”朱元璋见他坐在那里没有走的意思,就问:“你还有事吗?惠妃母亲的丧事要办得风光些,朕不能不去照应一下。”这等于是下逐客令,他怕刘基行前又提什么令他为难的事。刘基说:“我记得陛下让我寻找江南才女楚方玉的下落。”“找到了?”朱元璋的兴奋表情旋即为失望所取代,他说:“她不是死了吗?”“她没有死。”刘基说。“在哪里?快代朕去请!”朱元璋说他亲自去请也不为过。“有皇上这句话就行了。”刘基用意不明的笑令朱元璋提高了警觉性,“你什么意思?”刘基说这楚方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朱元璋仍然没转过弯来:“近在眼前?在南京吗?”刘基说:“在南京,在刑部大牢里。”朱元璋瞪起眼睛愣了半天,忽有所悟,又惊又喜地问:“你是说,是那个楚方?她本来就不是楚方玉的弟弟,她就是楚方玉?”刘基笑道:“正是。”朱元璋意识到楚方玉是女扮男装时,惊奇她真有本事瞒天过海,她也瞒过了刘基和宋濂两位主考官了吗?还是你们本来就联手作弊?刘基说:“我们也没看出来。如果知道她就是楚方玉,我们也无须让她走科举之路了。”朱元璋转而又愤怒了,方才他是出于情,现在是理智占了上风,他表白自己虽爱才,还是不能原谅她。刘基说:“皇上说过,江南楚苏,你杀了一个,如找到另一个,一定善待她……”朱元璋说:“不要说了,这女人够可恶的了!女扮男装,坏朕第一场科考,离间朕骨肉,用泔水汤奚落朕,她存心跟朕过不去。”刘基说:“她在文人骚客中名声很大,皇上是不是……”朱元璋说:“你不用以文人压朕!朕不怕这个。名声大又怎么样?朕喜欢了、高兴了,把它当花儿摆一摆,不高兴了,什么也不是。”朱元璋拂袖而去。刘基呆在那里半晌没回过味来。第三部分 皇上张榜不是招贤,而是招汤第65节 她才真正后悔了朱元璋的岳母张氏的灵柩选在城外鸡鸣寺暂厝,待满一年后再运到滁州去与滁阳王郭子兴合葬。郭惠在母亲寄灵的殿前跪着,泪流双行,马秀英过来劝她:“起来吧,人死又不能复活,哭坏了身子。”郭惠说:“我娘说她对不起我……”“你说些什么呀。”马秀英吩咐几个小太监备轿,快搀惠娘娘上轿回城去。小太监马二答应着要走。郭惠说:“我再坐一会儿。”马秀英劝道:“皇上早就走了。”“又不是他娘,他走不走和我有什么关系?”郭惠冷冷地说,“姐姐你们先请回吧,我要在寺里住上几天,陪陪我娘,这以后我还有机会来陪我娘吗?”说着又哭。后赶来的郭宁莲见她哭得可怜,又是母女真情,不忍心违拗她,就让寺院里收拾出一间净室来,让她尽尽孝心。马秀英在犹豫,这若出点什么事,谁担得起责任啊?郭惠顶撞说:“我死了我自己命短,也怪不得别人。”马秀英有点气恼:“你这么任性。”郭宁莲说:“行了,我做主了,马二,你挑四个内使,两个奉御,两个典簿留下,万春宫的宫女也留下,三天为期,再来接她。”她这么说了,马秀英只好顺水推舟地就依了宁妃。朱元璋从鸡鸣寺送灵回来,并没注意到郭惠有什么反常,女儿哭娘,总是真情悲切的,他也不知道郭宁莲准许郭惠留宿寺院的事,他因为要召见李醒芳,便急着赶回了奉先殿。朱元璋很高兴地接待李醒芳。朱元璋说:“你中了三甲,朕想来想去,把你留在翰林院当编修吧,这虽是个闲职,却能让朕时常有机会见到你。”李醒芳当然听候圣裁,他说自己本来也是个闲人,闲人供闲职正合适。“听你这话,并不满意。”朱元璋说,“过一年半载,你愿意的话,不是不能外放。”朱元璋这次召李醒芳进宫,是敕命他为朱元璋的列祖列宗一一画像,因此对他格外礼遇。李醒芳这样主动带了画架、画布来,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想借机为楚方玉求情。连刘基都碰了钉子,楚方玉的大名也居然没有打动朱元璋,使李醒芳感到渺茫,却也不能放弃这最后一次机会。李醒芳拿出卷笔帘,打开,又摆好了画架,问:“不知画皇上的列祖御神像,可有什么依据?”朱元璋说:“只能凭朕说了。朕之父淳皇帝,朕能讲出长相来,祖父裕皇帝、曾祖恒皇帝,乃至高祖玄皇帝,那只有凭你的想象去画了,要画出忠厚相来就行,不一定非要威仪。”李醒芳坐下来,说:“就先请皇上说说淳皇帝的相貌吧。”朱元璋说:“长脸,脸色发红,不像朕是单眼皮,耳朵也没朕的大,不过也比别人的大……”李醒芳差点笑出来,朱元璋又说:“个子没朕高,脚大。”李醒芳说:“画不着脚。”朱元璋干脆说:“你看着画吧,往好了画,反正没有几个人知道朕父亲淳皇帝长得什么样。”李醒芳又收起了画笔,既无真人可借鉴,那也就没必要在宫里画了,他说等他回去画好了再呈献皇上。朱元璋说:“也好。”李醒芳发现龙案上有一个刚写的字条,楚方后面又写了个楚方玉的名字,又用朱笔重重地勾了一下。李醒芳说:“有一件事,臣想禀告皇上。”“什么事?”朱元璋立刻发现了李醒芳的目光在那张纸条上扫来扫去的,他明白了,说:“是不是为楚方玉求情?那就免开尊口吧。刘伯温的面子比你要大吧?朕已经严辞驳回了。她女扮男装屡次奚落、戏弄朕,这种女人朕绝不轻饶。”李醒芳说:“看在她当年在陛下落入困境时给过您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情面上,放了她吧。”“朕感激她姐姐,与她无关。”朱元璋堵他说:“朕不能爱屋及乌。”看来只好打出最后一张王牌了,李醒芳叫了一声“圣上”,刚要开口,朱元璋毫不客气地大手一挥,不准他说下去,他不能意气用事,只得周旋下去,再找机会。朱元璋已经不耐烦了。他问起了另外一件事,他听说太子和潭王都请他去画像了?芽他说这话时皱着眉头,显得很不高兴。李醒芳说:“是。”“以后再有人让你画,你推到朕这儿来。”朱元璋果然很不满意,连列祖列宗准备供奉在太庙里的御影还没画好呢,哪轮到他们。李醒芳说:“是。”接下来他们谈到了绘画,从汉代的画像砖说到北魏的摹崖石刻,也说起清明上河图,朱元璋虽不懂画,当了皇帝后也喜欢收藏了,也知道些皮毛,他和所有的当权者一样,也是喜欢附庸风雅的。气氛一轻松下来,李醒芳感到机会来了,他并不刻意地为楚方玉申辩,只是唉声叹气。朱元璋问他为何叹气,他才委婉地告诉朱元璋,楚方玉不但是江南女才子,她就是那个献珍珠翡翠白玉汤救皇上一命的人。说是她姐姐,是她随口编的,不然她怎么会知道那罐子里汤的来历呢?芽皇上要杀她,不是把恩人杀了吗?芽朱元璋又是一个吃惊,他沉默了半晌问:“她真的就是救朕的女孩?芽”李醒芳点点头,哪有那么巧,姐妹二人眉间都有胭脂痣?芽朱元璋说,时间久了,已记不清她的模样,只记得非常好看。他有点心软了,长叹了一声,说:“她为什么屡屡与朕过不去呢?芽”李醒芳说她清高孤傲惯了,行为处世与常人有别,她上殿献汤以及说皇上三大过失,话说的虽不中听,却是出于一片忠心,忠言逆耳呀。朱元璋有点动心了,他说:“她本人为什么不来找朕求饶?芽”“她宁可死也不会的。”李醒芳说:皇上杀一个楚方玉,如秋风扫落一片树叶,很容易,但皇上得不到什么。见谈话有了转机,李醒芳也自信了,谈锋甚健,言语中闪烁着机智和博学的光芒。朱元璋问:“朕放了她,又会得到什么?芽”“得到人心。”李醒芳说,天下人会说皇上爱才,爱到宽大无边的地步,甚而惠及有损帝王尊严的人;会说皇上从善如流,听到逆耳的话,尽管不对也以礼相待,抓错了人,自己来放。朱元璋说:“你也很厉害呀,你和刘伯温联起手来,这是逼朕下罪己诏啊。”话不中听,却并不严厉。李醒芳接着说服他,天下有那么多文人墨客,有那么多秉笔直言的史家,这段佳话在他们笔下必能流传后世,一个君主君临天下几十年,留下什么都不重要,名声是第一的。朱元璋被折服了,这话说到他心里去了,他太在乎史家那支笔了。他说:“你很有辩才,刘伯温没办到的事,你轻易地办到了。”他顺手抓起桌上那勾了朱笔的字条,说:“朕答应了,放人。”“我替楚方玉,替天下读书人谢皇上。”李醒芳真诚地跪了下去,两目含泪。他的秉性和清高的品格,注定他的膝盖轻易不弯,他为了楚方玉,向朱元璋屈膝了。朱元璋抬抬手,让他起来,说:“但她既已现女儿装,仕途是走不得了。哪天你带她来见朕。”李醒芳说:“那她不会来。”这话很令朱元璋意外。朱元璋惊讶地问:“朕对她有不杀之恩,她清高到连来谢恩都不愿的地步吗?芽”李醒芳说:“皇上何不把人情做到底,何不把礼贤下士的风度做到极致呢?芽”朱元璋哈哈大笑:“太过分了。好吧,朕回头具个红帖子,请她来赴宴,你来作陪,如何?芽”李醒芳笑了,可以说他收到了全功。这个时候的楚方玉正在刑部大牢里受着煎熬,她料定自己必死,前几天刘基和宋濂来看她时,她只求给她纸笔,对于刘基来说,这不难办到,他说了,别人不敢驳。臭虫满墙爬,蚊子扑面,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楚方玉仍能静下心来写字,这令牢子们惊讶。一灯如豆,楚方玉膝上铺着纸,牢子们不知她在写着什么。门外两个牢子喝着酒、吃着菜在议论:“这人够呆的了,死到临头了还有闲心写字儿?选”另一个说:“给他送纸笔的刘大人更呆。这时候倒送点吃的呀,也做个饱死鬼。”在他们想来,刘大人是连皇上都敬三分的人,一句话不就把人救出去了吗?芽头一个牢子说:“你管那么多干什么?芽塞给你手里银子就行方便吧。”银子是李醒芳出的,怕楚方玉受苦,其实有刘基的关照,又听说他是差点中了状元的人,不使银子,牢子们也不敢虐待。静寂的夜里,躺在干草铺上,望着漆黑的房顶,楚方玉觉得自己很无谓,她本以为朱元璋起自贫寒,得到江山不易,又实行了那么多肃贪便民的政令,他是能有一番作为的。这是楚方玉肯于折腰入仕的原因,原本以为她用重槌击响鼓,会得到朱元璋的赏识,却不料他如此偏狭,竟说她“离间皇上骨肉”,看起来,种地的毕竟是种地的,扶不起来的天子,她鄙弃他。这么一想,心早灰了,为自己这样轻率地殿上献策而自我菲薄。她不会屈膝折腰去求生,她惟一对不起的是李醒芳。他们是一对畸形的恋人,相交相知多年,却没有谈婚论嫁,李醒芳早有此意,楚方玉却不乐意,她不想学李清照,词填得那么好,还不是丈夫的附属品,跟着丈夫忽而开封,忽而江南,楚方玉更看重特立独行。直到生命终结之时,她才真正后悔了,后悔自己让李醒芳白等了,她建立在沙滩上的一切,学问、功名和爱情都随着风雨袭来,流沙一样坍了,什么都不剩。后半夜,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忽听一阵脚步声,还有牢子问话、开锁声,楚方玉在黑暗中睁开眼,暗想,是大限到了吗?芽她心里一阵凄楚,连向李醒芳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了。她忙爬起来换衣服、梳头,她不能狼狈上路。听牢子们吵嚷的内容,她听明白了,奉皇上特谕,无罪开释。这太具有戏剧性了,会是真的吗?芽还是在梦中?芽第三部分 皇上张榜不是招贤,而是招汤第66节 你忠于谁这分明不是梦。李醒芳提着灯笼不是来接她了吗?芽角门吱呀一声开了,几个牢子送了楚方玉出来。楚方玉二话没说,就向李醒芳走来。“等等,”一个口眼歪斜的牢子拦住她,“懂不懂规矩?芽就这么走了?芽”楚方玉说:“皇上放人,你还敢拦?芽”小牢子见来硬的不行,忙赔笑说:“我们吃这碗牢饭的,也不容易。”李醒芳把早准备好的一贯钱递给牢子。牢子嫌少说:“这就打发了?芽”楚方玉索性往回走:“若觉得不够本?熏那你们再把我关回牢里去,多要银子,让皇上拿钱来赎。”牢子们全没脾气了,见他们扬长而去,往地上啐了一口,说:“真倒霉?选”楚方玉和李醒芳走着,她深深吸了口气,说:“你够神通广大的了,居然让皇帝老子刀下留人。”“你还说呢?选”李醒芳说,“不光是我,刘基、宋濂也都在竭尽全力救你。你呀,本来我警告过你,批评朝政是给老虎捋须子,老虎高兴了可能舔舔你的手,可它翻了脸,会一口吃了你。”楚方玉笑道:“老虎已经翻了脸,怎么又松开了利爪呢?芽”李醒芳告诉她最终打动了皇帝的,还是救了他一命的珍珠翡翠白玉汤。这么看,朱元璋还是念旧讲点良心的。这也多少让楚方玉的心动了一下。楚方玉说:“你把我女扮男装的事说漏了?芽”“纸里包不住火呀?选”李醒芳说是刘基先说破了,不说她是与苏坦妹齐名的才女,能打动朱元璋吗?芽楚方玉说:“你多事,那我怎么办?芽”“还你女儿身啊?选”李醒芳说,“朱元璋还下了帖子请你赴宴呢。”“谁答应的谁去。”楚方玉说,“你又多事。”“人家放了你,这点面子也不给吗?芽”李醒芳说,“走,我们先到礼贤馆去谢刘、宋二位先生,刘基要回浙江奔丧,也许已经走了。”萧瑟秋风的晦暗之夜,更为凄凉的是鸡鸣寺里守灵的郭惠。钟鼓之声悠扬,诵经之声时断时续。鸡鸣寺内外静悄悄的很少有人走动。马二和几个小太监在净室门口上夜。马二对打哈欠的小太监不断告诫,要精神点,这可不比在宫里,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可要砍脑袋的。净室里陈设简单而干净,郭惠望着黑漆漆的窗户心神不定。她在屋子里烦躁地走来走去,她恨朱元璋,此时到了恨字已不能表达的地步了。母亲在弥留之际说了真话,那是怕死后灵魂得不到安宁的一次忏悔呀。不管母亲出于虚荣还是惧怕朱元璋的皇威,事实上她和朱元璋联手出卖了郭惠,卖了她的身,卖了她的自由和爱情。倘若母亲把那个秘密带到棺材里去也罢了,她偏偏要良心发现,偏偏要把女儿的心再一次放到烈火上去烤?选直到这时,她才不得不原谅蓝玉了。在皇帝的淫威下,张氏都如此懦弱,何况一个普通的臣子?选漫长的黑夜里,她想了很多,她想到了报复,怎样报复朱元璋?芽叫他戴绿头巾?选她先时被自己这恶意的构想吓了一跳,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学坏了?芽后来她想见蓝玉的心情越来越急迫了,那滋味倒真的像大火烤着她的心,她明白,这欲望绝不是源于想报复朱元璋,而是她隐藏在心灵深处的情愫,那是割不断的。此时她似乎什么都顾不得了,她甚至没有想到蓝玉会怎么想,更没考虑后果。经过一番内心的折磨后,她终于下了决心,走到门口去,伸出头叫小太监马二。马二马上跑过来:“哎,娘娘有事吗?芽”“你进来?选”郭惠说了后,缩回头来。马二忙从门缝挤进来。郭惠回手把门从里面锁死了。这举动让马二多少有点吃惊。郭惠走到窗下的烛台下,用剪子剪了灯花,头也不回地问:“马二,我对你怎么样?芽”“好啊,”马二说,“长这么大,没吃过的点心,没尝过的水果,都是在宫里吃的,又都是娘娘您赏给我的。”“光记住吃?选”郭惠说,“没出息?选”“不光记吃?选”马二说,“我伯伯眼瞎了,找到宫门外,宫门使死活不让见,您开恩让我去见了伯父,还给了他十两银子。”郭惠说:“你记着就行。我问你,你忠于谁?芽”“忠于皇上啊?选”马二张口就来,但他马上发现了郭惠的眼神不对,便改口说:“也忠于娘娘您,是云奇把我领到宫里来的,他的话说一不二。”“小滑头?选”郭惠说,“你最忠于谁?芽”马二眨眨眼,说:“娘娘您是我的主子呀,我这不是分在万春宫里当差了吗?芽能胳膊肘往外拐吗?芽”郭惠说:“我让你办的事,你能不告诉第二个人吗?芽”“能。”马二说,“让它烂在肚子里。”但马上又反问:“连皇上问也不能说吗?芽”郭惠肯定地点点头:“谁知道也不能让他知道。”马二咬咬牙说:“天哪?选那我得豁出这条命了。”郭惠说:“你咬紧牙关,搭不上命,你若想两边买好,皇上不处死你,我也会杀了你。”马二说:“娘娘,我起毒誓还不行吗?芽”郭惠说:“你当我面起。”马二想想,跪下说:“老天在上,娘娘让我办的事,我若说出去,不是人。”想想,说:“不是人,也不能是狗哇,这不算。我……我下辈子还得叫人割了那东西当太监。”郭惠扑哧一下笑了,露出了好看的一对酒窝,她说:“你若真有来世,说什么也别当太监了。行了,方才我是跟你说着玩的,我让你办的事,也许没那么要紧,你先给我送封信去。”她所以又把话往回拉,怕吓着了他,反而毛手毛脚坏了事。马二用力吐了口气:“天哪,我以为娘娘叫小的杀人放火呢,原来是送封信。”“送信也不能让人知道。”郭惠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封信来,令他连夜送到贡院街蓝大将军府上去,见不到他本人不能交,有别人在场也不能交。马二说记住了。他家在贡院街,他去过。郭惠从桌上拿起一盒点心,说:“分给守夜的那些馋小子吃吧。”马二乐不可支地说:“我替他们谢娘娘。”马二骑了匹快马进城,幸好他随身带着宫中的腰牌,才顺利地叫开了城门,他沿着朱雀大街左弯右拐,转过骡马市、关帝庙,来到贡院街,看见蓝府的大门了。三间黑漆大门紧闭,只有标识着官衔的四个大宫灯在风中摇晃,散射着一片红光。他抓住铜门环没命地叩,总算把门房惊动起来了,先时以为是皇上有急事,一问是个普通送信的,嘴里咕噜着不情愿,马二口气又大,信不肯转交,非蓝玉亲手拆不可,无奈,门房只得去报告管家。马二坐在门口的石狮子上等待着。小角门开了,一个管事人探出头来,问:“送信的呢?芽”马二坐在石狮子座上动也不动,说:“在这呢,蓝玉到底出不出来呀?选”“你这小太监口气够大了,”那管事的说,“蓝将军的名讳是你叫得的吗?芽”马二从石狮子上跳下来,盛气凌人地说:“不见,是不是,那我走了,你告诉他,可别后悔。”“等等,”角门又开了,这回是蓝玉亲自出来了,他走到马二跟前,打量他一眼,说,“小公公真是从娘娘那来?芽”“我说了没用。”马二说,“有信为证啊。”蓝玉这才说:“你跟我来吧。”把马二领入蓝府院内。蓝玉没把马二领到客厅或书房里去,只把他领到了上夜人住的门房里,蓝玉不想惊动家里的人。他吩咐门房的上夜人先都出去。那几个门房披上衣服乖乖走了。马二走进门房,打量蓝玉一眼,存个心眼,说:“你是谁呀?芽”蓝玉说:“小公公不是找蓝玉吗?芽我就是蓝玉呀?选”马二说他肯定不是蓝将军,不然怎么会把他带到这门房里来?芽他上李丞相府,都让到客厅坐呢。蓝玉急忙解释,深更半夜,如到书房或客厅去,多有不便,他说他真的是蓝玉。这时管家进来了:“老爷,明早上朝的轿子、朝服都备好了,您还过目吗?芽”蓝玉摇摇头,问马二说:“这回信了吧?芽”并伸出手来:“信呢?芽”马二却不交,目视着管家。蓝玉笑了,挥挥手,管家出去了,马二才从靴掖里抽出信来交上。蓝玉打开信,看了后,显得有几分犹豫,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字迹无疑是郭惠的,从前他们书来信往说不上有多少次。蓝玉也知道她母亲张氏仙逝的事,蓝玉虽托故没有去送殡,一百两银子的奠仪早早送过去了。他所以不露面,是怕见郭惠,单独见尚可应对,大庭广众,她又在悲恸中,万一有什么不妥,事关重大。那次他吊在辘轳绳上在井底的经历,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后怕。当时只要朱元璋向井里一探头,他的命,还有郭惠的命,登时休矣,自己送了命怪不得别人,连带郭惠丧命,他的良心何安?芽人家都当了皇帝贵妃了,你又来打扰人家干什么?芽当初在瓜州渡,你干什么去了?芽那么今天呢?芽可是郭惠主动写信来要他去鸡鸣寺相会的,信上虽只寥寥数语,也可体味到纸短情长的一片心。他该怎么办?芽让已经熄灭的情火复燃?芽万一烧掉了自己也烧掉了郭惠怎么办?芽万一是圈套又怎么办?芽他想的太多了,越想越拿不定主意,心早飞到了鸡鸣寺,可胆子不为他做主。蓝玉明知故问,娘娘住在鸡鸣寺?芽马二说在为老太夫人守灵。蓝玉又问跟她的人都有谁?芽马二说,除了内使、奉御、承薄,就是几个宫女,他看出蓝玉胆小,就拍胸脯,有事冲我说,我是娘娘手下最大的管事人。他有点瞧不起蓝玉,还叫个大男人、大将军,人家惠妃娘娘是女流,做事都敢作敢当,他却前怕狼后怕虎的,熊?选马二虽是个太监,年龄渐大,也猜出他们之间有男欢女爱的情丝勾连着,不然他不会这么顾前顾后的,惠妃也不会让他起誓发愿。蓝玉想了想,让马二先回去,说自己随后就到,叫马二在鸡鸣寺山门前接他。马二答应了,告辞后打马出城。第三部分 皇上张榜不是招贤,而是招汤第67节 寻找良机逃之夭夭等待的滋味是难熬的。郭惠听了马二的禀报,立刻心跳耳热起来,全身的血都恨不得全涌到脸上来,烧得她双颊通红,连马二都看出来了,说娘娘脸色好看。郭惠叫宫女舀了一盆冷水,把滚烫的脸埋在冷水中,好半天才湿漉漉地抬起来,一点也没降温,一脸的水珠混合着泪水……她坐在宫女摆出来的梳妆镜前,叫两个宫女为她上妆。宫女们都很奇怪,哪有半夜三更上妆的道理?芽却又不敢发问。上好了妆,她打发宫女、小太监们都去休息,只留马二一个心腹在净室外打更。外面已报三更,钟鼓之声和诵经声渐渐沉寂下去了。鸡鸣寺里奇静。郭惠呆坐窗前,外面偶尔有点响动,她都要侧耳听听。门外台阶上守夜的宫女和小太监困得东倒西歪。蓝玉始终没有来,她的心悬到了喉咙口,心慌得不行,真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山门外,马二可怜巴巴地坐在山门柱子底下,望着漆黑的大路尽头。困得不行了,便拉一拉自己的耳朵。蓝玉不是不想来,马二走后,他就叫管家把两匹马备在院子里。蓝玉却在客厅昏暗的阴影中走来走去,下不了决心。终于他对门口的管家说:“把马牵回马厩,不出去了。”管家答应一声。当蓝玉听见马蹄声渐弱时,又推门冲了出来,叫:“等等。”管家又命人把马牵了回来,管家目视着蓝玉等命令。蓝玉又改变了主意,命他骑马到鸡鸣寺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异样的动静。管家的不明白,老爷指的是什么?芽“笨?选”蓝玉说,“有没有兵?芽有没有埋伏?选一句话,是不是圈套。”管家的点点头,牵马出了院子。蓝玉心绪烦乱地在地上走着。他不能不防。朱元璋是个机警过人、手段毒辣的人,在他与郭惠的悲欢离合爱情纽带上,处处留下过朱元璋的鞭痕和刀伤。朱元璋又是个多疑的人,郭惠偏偏是个不计后果、不善于掩盖内心感情的人,万一朱元璋从她那里发现了郭惠心猿意马的痕迹,设下圈套来诱捕他,他贸然赶到鸡鸣寺,岂不是去送死?芽别看字是郭惠写的,如果皇帝的御刀架在她脖子上,让她写什么她都得写呀。郭惠没有盼来蓝玉,她又气又恨又怨,全都夹杂在挥之不去的情爱中,她痛苦已极。不知什么地方传来鸡啼声,而且一鸡引来百鸡鸣,很快此起彼伏地叫个不停,像有万千只鸡在啼鸣。伏在梳妆台上睡着了的郭惠满脸泪痕。她惊醒过来,已是旭日满窗了。她呆呆地坐着,泪水又流下来。门轻轻开了,宫女托着洗漱用具进来了。郭惠烦躁地说:“出去,都出去?选”宫女们吓得放下洗脸盆,悄悄溜了出去。蓝玉也在感情的烈火里受着熬煎,他也一夜未眠,眼里网着血丝。管家回来了,蓝玉问他怎么样?芽管家说他在鸡鸣寺前前后后蹲了两个多时辰,除了上夜守更的和尚,没见到什么外人,只有一顶宫中的软轿放在院子柏树下。蓝玉跺脚失悔叹了口气,埋怨他蹲那么久干什么?芽怎么不早回来。管家的小心地问:“将军现在就去鸡鸣寺吗?芽”蓝玉脱口说道:“大白天去见鬼呀?选”管家的感到莫名其妙,退了出去。蓝玉一阵阵心疼、后悔,心疼郭惠白白等了一个晚上,说不定气成什么样子;后悔自己胆子太小,竟不如一个女儿家敢作敢为。蓝玉如坐针毡,好歹熬到了天黑,二更时分就备好了马。郭惠却彻底心凉了,不相信有奇迹发生了,他不敢来,是早该料到的,瓜州渡他的嘴脸还没领教吗?芽可他为什么冒死闯到万春宫去呢?芽说起来那胆子不小,可称“色胆包天”了呀?选停放着张氏灵柩的后配殿里阴森森的。郭惠一个人披头散发地坐在棺材前,任泪水洗面。马二悄悄走了进来,站在她身后,替她难过,又无法分忧。郭惠感到了他的喘息声,回过头来,看了马二一眼,说:“你一夜没睡吧?芽快去睡一觉吧。”马二懂事地说:“娘娘不更是一夜没合眼吗?芽那个王八蛋没来?芽”他断定,郭惠恨蓝玉,在他看来,蓝玉真的是个狗熊,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狗屎。郭惠反倒吓了一跳,问:“你骂谁呀?芽”“还有谁,谁叫娘娘不痛快,我骂谁,我骂蓝玉呀?选”马二接着数落,他叫个什么男子汉,老鼠胆?选狗屎?选望着马二那三分稚气的仗义样,郭惠好不感动,她问:“你小小年纪,懂得怎么回事吗?芽你为什么骂他?芽”马二说:“娘娘对他好,他不敢来,他忘恩负义,是不是?芽”“你可别乱说呀?选”郭惠心里想,他怎么敢来?芽从前,我未嫁之时,他都吓住了,何况现在?芽都是我自作多情。他转对马二解释说,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她只是想问蓝将军几句话。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芽马二反觉得娘娘看扁了他,低估了他的忠诚,心里挺不是滋味。马二却说:“娘娘,我虽够不上个男人了,可我不傻,我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既然发过毒誓了,日后就是把我切成一千段、一万段,也不会从奴才嘴里掏出半句话的。”郭惠把马二情不自禁地搂过来,泪水涟涟地说:“他真的不如你呀。”“娘娘别想不开,”马二说,“你若发话,我带人去揍他个龟孙子,替你出气。”“你打人家干什么?选”郭惠说,“你知道蓝玉是谁吗?芽常遇春的三十万大军全归蓝玉统帅了,除了徐达,没有人能超过他了,日后封王拜相,都是指日可待的。马二,若你是他,你肯丢了这些吗?芽”马二说:“我不懂,我不知道。”郭惠拍了他一下,苦笑了。她说的都是真心话,到了此时,她的心已经灰到了极点,连她舍得托付全部感情的人尚且如此,这世上还有什么她值得留恋的呢?芽胡惟庸从奉先殿台阶上下来,有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在叫他:“胡相国别来无恙啊?”胡惟庸一回头,见是达兰,马上恭恭敬敬地站住,“是真妃娘娘啊!我在这给你请安了。”达兰说她有点小事想麻烦丞相,正想打发人去请他,正巧碰上了,他问胡惟庸能到她那坐一会儿吗?胡惟庸显然有所顾忌,向奉先殿望望,没有马上回答。达兰说:“你望着奉先殿看什么?皇上一天到晚忙着贴纸条,哪有工夫看着你?”胡惟庸说,皇上本来就博闻强记,又加上每天把事无巨细要办的事情写成纸条,这一来轻重缓急,纹丝不乱。“你真会说话。”达兰说,“怪不得你这么快就爬到了丞相宝座上。你把我从鄱阳湖上拐来的时候,你还是没入流的芝麻官吧?”胡惟庸不好认真,只是笑了笑。“敢不敢来呀?”达兰叫板地说,他若怕有瓜田李下之嫌,她就先上殿去禀明圣上。这一来,胡惟庸只好跟她走了:“好吧,那就到真妃娘娘处讨茶吃了。不过我真的琐事缠身……”“你以为我会把你留在仁和宫里养起来呀!”达兰哈哈一乐,弄得胡惟庸好不尴尬。胡惟庸走进仁和宫大厅,第一眼就看见李醒芳为朱梓画的像,已裱好,挂在了正面墙上,画得生气勃勃,活泼可爱。旁边有几张是从前李醒芳为达兰画的,个个妩媚动人。画像下面摆着松石绿地粉彩双耳瓶和粉彩云蝠纹赏瓶。达兰先在上面坐了,说:“请坐吧,丞相大人。”胡惟庸说:“我还是站着的好,不敢放肆。不知娘娘有何吩咐。”达兰说:“胡惟庸,你是不是以为我应当感谢你呀?”胡惟庸说:“我怎么敢有这样的奢望!娘娘好了,我胡某人高兴。”达兰说,有奢望也说得过去呀。她不过是亡国之君的女人,是他胡惟庸费尽心机把她弄来,总算没有饿死街头,又当了皇妃,生了皇子,她还不该感激他吗?胡惟庸忙表白,这都是娘娘的福气,是上苍所赐,他胡惟庸可不敢冒功。达兰说:“其实我也不欠你了。你把我当成美人献给了你的主子,买你主子欢心,你当了丞相,你够本,我也够本,是不是?”她又大笑起来,笑得门外的太监宫女频频向里张望。胡惟庸大有毛骨悚然的感觉。他虽不知她想干什么,却也感受到了她的厉害,他说:“娘娘如果没事,我走了。”“忙什么!”达兰冲门外太监叫,“去看看梓儿从文楼书房里下课回来了没有?”小太监答:“回来了,都进了宫门了。”胡惟庸说:“啊,是潭王下学了?”这时刚刚散学的朱梓在小太监引领下,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向达兰问候了一声:“母妃安好。”达兰提示儿子这儿还有胡丞相呢。朱梓又说:“丞相好。”胡惟庸没话找话,恭维说,听宋先生说,潭王书念得好,聪明得很,很有当今皇上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