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的人们,总能看见一个拖着长辫子,头戴蓝皮帽的小男孩,坐在桌子后 面,不停地拨弄着算盘珠。孙中山也不时地来到柜台前,看店员如何做买卖。来店中买货的,大多 是当地的揩奈楷人。他们说的是本地的方言,既快又模糊,对孙中山来说,无异于天书,一点也不懂。可那些店员,即从大陆来的华工,都能听得憧, 并且能对话。每当进来一个揩奈楷人,他们就用当地的方言交谈,显得亲热 而融洽。这一情景引起了孙中山的兴趣。他便向店员们学习揩奈楷人的方言。这 个东西怎么说,那件物品叫什么,完全与中国话不同。两相对照起来,显得很有趣。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学,一遍又一遍地念叨,奇怪的发声,极不自然 的节奏,引起了店员们一阵又一阵笑声。有了揩奈楷人进店,孙中山便主动上去搭话,努力地听,费力地讲,并不时地辅以手势来帮忙。等客人走了之 后,孙中山已憋得满脸通红,累得满头是汗,那些店员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就这样,好学而机敏的孙中山,既很快学会了记帐,能够独立地应付一 些简单的生意往来,又学会了揩奈楷人的方言,能够较为自然地与这些异国他邦的人交流了。 孙中山自小就做惯了各种活,养成了勤快而不怕吃苦的性格。每天来到店里,他除了学做他该做的事情外,只要一有空,他就主动地去干这干那。 擦桌子,打扫店堂,整理货架,搬运货物,什么事都干,从来不嫌脏、不嫌累。店员们同他开玩笑,说:“小阿哥,你是我们的老板。这些活用不着你做。” 可孙中山回答:“我不是什么老板。就是老板,也要干活嘛”。一天,孙眉来店里巡视,顺带问问阿弟在店中的情况。管事和店员们都在他的面前直夸孙中山,夸孙中山聪明好学、勤劳能干。孙眉听了,乐得哈 哈大笑,脸上泛出喜悦、自豪的光芒。“阿弟,过来”,孙眉喊道。 孙中山离开帐台,来到大哥面前。“阿弟,你觉得有什么困难吗?有的话,就向大哥提出来。” 孙中山想了想,说:“我就觉得清算帐目有些困难。”“噢,我知道了,你还从来没学过算术。这样吧,我送你去盘罗河学校 补一补。到时你就不会再觉得难了。”于是,孙中山来到盘罗河学校,集中一段时间,专门把算术补习了一遍。 除了加快了加减法的运算,还学会了乘除。不久,孙中山又回到了店里。学会了算术方法的他,再面对那些数字时, 他就能应付自如了。他拨弄着算盘,不时地在帐本上记着,成了店中道地的 小伙计。就读意奥兰尼 孙中山在大哥的店中,不知不觉已干了两个多月,他已经学会了记帐, 学会了珠算,熟悉了店铺中的种种事务。他每天准时来到店里,照例很认真,很仔细地做着一切。 渐渐地,孙中山有些提不起精神了,他觉得记帐、打算盘已不能再给他兴趣:每天都是那些简单而枯燥的数字,每天面对的是一堆堆去而又来、来 而复去的相同的货物,每天都是在单调和机械中重复。难道他远涉重洋所追求的,就是这样的生活?难道他的青春生命,就要在这毫无生气的日子里打 磨殆尽吗?这么一想,孙中山不免着急起来。他不想再干下去了。出海以来所遇到 的许多新鲜韦又一幕幕地浮现在他的眼前,那些新鲜事所给予他的新奇与启示又一点一滴地涌上他的心头,补习算术时那位老师讲过的话又重新在他的 耳畔回响:“你们所学的不过是一点点皮毛,这世界上的学问多得很深得很,即使 穷尽毕生精力,也是学不完的。”想到这里,孙中山的心里突然明亮开来。 那天晚上,孙中山回到大哥的住处。他望了望大哥,终于鼓起勇气,说:“大哥,我不想在店里干了!。”“那你想干什么?”孙眉感到很奇怪。“我想读书。”孙中山一字一顿地回答。“读书?”孙眉不觉重复了一遍,显得有些为难起来。俗话道,打狗还 得亲兄弟。何况他那日趋壮大的事业呢?他多么盼望眼前这个聪明能干的弟弟能成为自己的得力助手,使自己的事业更为兴旺发达。孙眉正在寻思,只听孙中山催问道:“大哥,送我读书去,行吗?” 孙眉看了着眼前的弟弟,才不过十三岁,还是个孩子,正是读书的年龄啊!为什么不满足弟弟的愿望?有什么理由不送他去学校读书呢? 孙眉虽说本有自己的一套打算,但是他实在不忍心拒绝弟弟的要求,他爽快地回道:“行。待我联系好学校,就送你去。” 孙中山快活得直蹦,眼睛里闪烁出兴奋而感激的目光。 果然,孙眉立即为弟弟找到了学校。经过一番奔波、了解,终于找到了一所很合孙眉心意的学校。 这就是檀香山的意奥兰尼。这是一所实施八年学制的男子中学,不仅允许华侨子弟入学,而且具有寄宿条件。但是学费比较昂贵,一年须缴纳一百 五十美元。孙眉当年初到檀香山做工时,每月的工钱才不过十五美元。这一年的学 费,竟相当于那时他辛苦劳作一年的工钱。然而慷慨的孙眉不仅不感到心疼,反而感到值得花,应该花。他觉得,为了让阿弟加快学习的进度和熟悉洋人 的种种习俗,就是要进这种花费较大的寄宿学校。他一下子为阿弟交清了一 年的学费。1878 年秋天,十三岁的孙中山,在大哥的陪同下,跨入了意奥兰尼学校 的大门。这时,学校已经开课整整两周了。意奥兰尼设在檀香山正埠火奴鲁鲁,是一所纯粹的教会学校。1862 年, 由英国圣公会毕斯浦主教与威尔士夫人创立。1872 年,韦礼士牧师继任校长。第二年,学校迁入白地斯街,并扩建校舍,由夏威夷王卡麦哈麦第五将 学校命名为意奥兰尼。那时,夏威夷还是个独立的君主政体国家,意奥兰尼学校是一个英国文 化色彩十分强烈的学校。学校里的教师全是君主政体的拥护者,所讲授的功课,只是英国史,而没有美国史;数学只讲英币的镑、先令、便士,却不讲 美元的元、角、分。孙中山,这位伟大的民主主义革命家,竟是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受教育,实在是历史开的一个大玩笑。这大概正好应了那句俗话:相 反相成。不过这是后话了。却说孙中山满足了心愿,进入了意奥兰尼学校学习,一开始就遇到了一 个极大的困难。那就是语言不通。学校里的教师只有一个夏威夷人,其余全是英国人,英语成了教学的正 规用语。第一次走进教室,同学们同他打招呼,他听不懂,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坐下来听课,老师所说的是清一色的英语,黑板上出现的是他曾在夏威夷街上看到过的字母,但比街上的更难辨认,常常连缀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他 一个字也听不懂,一个字也看不懂,就像个又聋又哑的人,呆呆地坐在那儿,只是从教师的手势和表情当中,努力地去体会出一点什么来。此后一连好多天,孙中山都是这样呆坐着。但是他并不气馁,更不放弃。 他默默地观察,观察英语的特点,将他所知道的汉语与英语作比较。他虚心地向同学、老师请教,请教英语字母的发音和拼读的方法。很快地,他就摸 索出一些独到的体会。他发现,中文和英文实在是差别很大的两种文字。汉字是一个一个的方块结构,由许多笔画构成,每一个字或词句都必须熟记; 英文却只有二十六个字母,所有的字词句都是由这二十六个字母拼合而成。只要熟悉二十六个字母的发音和拼读方法,就可以触类旁通,成串成串地掌 握许许多多的单词。这一发现,使孙中山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英文比汉字容易学,没什么大不了的。从此,孙中山学得更有信心,也更为勤奋了。不久,他就掌握了英语常 用的一些单词,能够与老师、同学作简单会话了。攻克了语言这个障碍之后,无疑为孙中山的求知热望,插上了一双腾飞 的翅膀。他坐在教室里,静静地、聚精会神地聆听教师所说的每一句话,努力地从每一句表述当中,去汲取、体会他所不懂的知识;他尽量多与老师、 同学交谈,从交谈中了解异国他乡的风俗习惯和文化背景,亦从中锻炼自己运用英语的能力,除此之外,广泛地阅读各种英文书籍,就成了孙中山那时 的最大乐趣。一到课余时间,当同学们都在尽情地嬉戏打闹的时候,孙中山却静静地 坐在一边,捧着书,边读边用笔记着什么。同学们的追逐打闹声,连续不断,越来越响,可在孙中山却是充耳不闻。他读得那样专心,那样入迷,似乎已 超脱出身边的嘈杂环境,进入了一个神怡心旷的知识世界。在孙中山所接触到的英文书籍中,他最爱读的是史传一类作品。尤其是 对华盛顿、林肯的传记,简直到了爱不释手的地步,读了一遍又一遍。英美等国的历史,在他的眼前、打开了一条贯穿古今的知识长河、英美历史上许 多的著名人物,在他的心中树起了一座座丰碑,使他敬仰,使他企羡不已。一种凝重的历史感,一种仿效伟人建功立业的思想意识,就在这孜孜不倦的 阅读中潜滋暗长。这种广泛而勤奋的阅读,使孙中山的英语水平突飞猛进。在孙中山之前, 学校已有钟工宇、唐雄和李弼三名华侨寄宿生。孙中山都曾经向他们请教过英语方面的问题,而不久,孙中山就成了他们的小老师。他们常拿一些不懂 的问题来与孙中山商讨。每当这时,孙中山总是很耐心,他就其所知,倾其所有,详详细细地与同学们谈论着他们共同感兴趣的问题。这所意奥兰尼学校,确实给孙中山打开了一片广阔的新天地,在这片新 天地里,他接触到了许许多多为落后的中国私塾里所没有的东西。学校里不仅开设英语、历史,还开设数学、地理等自然学科。比如在地理课上,孙中 山看到了他渴望已久的地图,从那张地图中,他了解到世界的辽阔广大,了解到世界上除了他原来所知道的中国、英国和美国之外,还有很多别的国家 和民族。了解到这一点,孙中山真是惊讶不已,顿时感到他所在的夏威夷的渺小。在地图上,夏威夷只不过是几颗小小的豆子而已。学校还开设一门军事体操课。对这一课程,孙中山也特别感兴趣。他跟 随老师来到操场上,列队、做操、跑步、跳跃,然后用一些器械做各种各洋的运动。沐浴在朗朗的阳光下,活动在宽敞的场地中,哪个少年孩子不喜欢? 孙中山尽可能按照老师要求的去做,累得气喘吁吁,累得满头是汗,但这是绝不同于除草担柴的那种累。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流遍全身。除了开设各种课程之外,学校还规定寄宿生每天都须做一些轻便的劳 动,并且给每个同学分配了相应的任务。钟工宇管理抽水机,唐雄负责铲除水塘边的杂草,孙中山、李弼以及其他同学则照管园中的蔬菜。每当劳动的 时候,孙中山就觉得特别舒心,因为照管蔬菜对于他来说,是件非常容易的事,他做得又快又好,常常得到老师的表扬。而其他同学则显得笨手笨脚, 不知如何下手。于是孙中山在做完了自己的那一份之后,就热心地去帮助同 学。学校里还设有一个灭火组织。这个组织有一间专门的房子,里面整整齐 齐地排列着许多灭火的器具,每天都有人在那里值班。一旦发生火情,这个组织就会出面组织人力灭火。大家共同出力,有条不紊,所以就能消灾免祸, 化险为夷。孙中山由此想到自己家乡救火的情景:一遇火灾,乡亲们便惊恐万状,不知如何是好。一阵忙乱之后,还没来得及扑救,大火已蹿上了屋顶。 失火的人家痛哭流涕呼天抢地,“要是家乡也有这样的灭火组织就好了”,孙中山羡慕、赞叹地想道,由此深思,生发开去,他似乎找到了改革他所不 满意的家乡私塾教育的方法。兄弟隔膜意奥兰尼的学习和生活,给了孙中山很多的知识与收获;孙中山则从知 识与收获中获得很多的启迪与教育。他欢快地、全力以赴地投入到学校的学习和生活中,在这良好而丰厚的土壤里,孙中山就像一棵破土而出的幼苗, 拼命地吮吸营养,充分地消化吸收,茁壮成长。然而,孙中山并不是没有烦恼,他的烦恼,来自他的国家,其中之一就 是国家的旧礼俗给他留下的那根辫子。那时的西方社会,人们向来歧视东方人,看不起东方人,尤其鄙薄中国 人。西方人的这种自矜自傲的优越感,有形无形地濡染了他们的子弟,因此,在意奥兰尼这个西方子弟占多数的学校里,中国人自然成了他们玩笑、嘲弄 的对象。一天,那是孙中山刚入学不久,他队宿舍往教室走,刚走出宿舍楼,就 听见几个洋人子弟在他的背后嘀嘀咕咕。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从他们对他的比画中,从他们的神态表情中,他看得出那是在议论他,嘲笑他。 他看了看他们,一股愤怒的火窝在心头。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默默地往 前走。他边走边想,这些洋人到底嘲笑自己什么呢?他往周围看了看,终于明 白了。洋人所穿的,是短捷挺刮的西装,系着领带,梳着分头,蹬着锃亮的皮鞋;而自己,穿的是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圆帽,脖子后还垂着根小辫子, 走起路来晃晃荡荡的,确实与学校的整个环境氛围有些不协调。但是,他转念一想,一个国家有一个国家的民族风俗与习惯,谁也不能说就一定比别国 强。而嘲笑别人,只能是自己无知的一种表现,就像自己第一次看到轮船上的海葬那样,硬要以自己所习惯的土葬去否走别人的海葬,那不是显得很幼 稚、很可笑吗?这样一想,孙中山的气就平息了。他觉得不值得为这事生气。那些洋人 要笑,就让他们笑去好了。可是那些洋人都并不觉得嘲笑别人是什么幼稚无知,相反,他们把孙中 山的宽宏大度当作软弱可欺,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嘲笑与凌辱泼向孙中山。一天,孙中山坐在一棵大树下看书,正看得入神。突然,一阵巨疼从头 部传遍全身,原来是一个顽皮的洋同学,紧紧攥住了他的辫子。孙中山连忙护住头发,以减轻疼痛。然后偏转身子,大喊道:“快放开!快放开!” 可那顽皮蛋不仅没松手,反而绕着树干转来转去,开心得哇哇大叫。顿时,又围上来几个洋同学,他们像看把戏似的,看着孙中山被拖来拖去,用 手捂住头顶的痛苦模样,反而一个个乐得哈哈大笑。那攥辫子的家伙开心够了,才松开手。 孙中山怒火中烧,他握紧拳头,忽地冲上前去,猛地一拳,狠狠地落在那洋小子的脸上。那洋小子正在得意,突然被打得后退了几步,疼得哇哇喊 叫起来。他一清醒过来,连忙摆出架势同孙中山扭打起来。但这洋小子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个文静瘦弱的中国学生,力气竟然那样大,他不仅占不了 丝毫的便宜,反倒被孙中山推搡得晃来晃去,好几次差点摔倒。尤其是他的拳头一碰上孙中山的拳头,就像撞在坚硬的铁块上,骨头像是断了似的,他 不免有些发怵了。旁边的同学见事情闹大了,忙上来将他俩拉开。孙中山仍是怒气未消,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那洋小子自知理亏,又不是孙中山的对手,就借 着同学们劝阻之机,顺势下了台阶,嘴里喃喃地走开了。从此,那些洋同学再也不敢拿孙中山开玩笑,更不敢欺辱他了。 那天,孙中山回到自己的宿舍,依然愤愤不平。但同时,他又感到脖后的小辫子确实别扭。他叹口气,握住自己的辫子,陷入了沉思。 同室的同学看着孙中山那又气又闷的样子,就劝他,干脆把辫子剪掉算了。 孙中山确实很想把辫子剪掉,但他并不图一时之快意,他想得很深很远。过了一会儿,他才回答道:“留辫子这种愚蠢的风俗,是满洲人强迫的结果。我一个人剪掉辫子又 有什么用,这耻辱还不是留在所有中国人的头上?等到大多数中国人都想将辫子剪去的时候,我也会毫不迟疑地剪去的。到那时,我们还应该把中国人 所遭受的其他种种耻辱一同洗雪掉。”孙中山说完,又陷入了沉思。 光阴荏苒。孙中山已在意奥兰尼学习了两年。在这两年里,孙中山除了学习了很多西方的知识,也接触到了西方的《圣经》,并逐渐迷上了基督教。 而这样一来,便引发了孙中山与他大哥的尖锐冲突。《圣经》也是意奥兰尼学校的必修课程。为了使学校内的华侨寄宿生成 为忠实的基督徒,校长韦礼士牧师费了不少心思,花了很大工夫。韦礼士牧师单把几个中国学生集中起来,专门派了一位牧师去给他们讲 授《圣经》。一开始,孙中山和他的同胞都很反感,根本不想听福音传教士的宗教宣传,他们甚至以罢课相威胁,弄得那位牧师毫无办法,只好抱着经 文,愤愤离去。这时,韦礼士校长来了。他对中国学生说,“你们如果不想听福音,那 也可以,但必须离开意奥兰尼学校。”这就意味着,要在意奥兰尼呆下去,就必须研习经文。孙中山和同学们面面相觑,无可奈何,不敢再说什么,只 好屈从了。但先前的那位牧师却无论如何不肯再来。于是,韦礼士校长便亲自担当 起给中国学生传教的任务。他讲课,严谨不苟,要求他的学生必须熟悉经文,不容有半点的偷懒与疏漏。同时又规定他们必须和学校所有的寄宿生一样, 每天早晚两次在学校教堂祈祷,星期天则要到学校附近的圣安德勒教堂参加唱诗班,作礼拜。没有特殊情况,绝不允许缺席。韦礼士牧师对学生要求很严,态度则显得温和亲切。他从不高声说话, 但是在平和的话语中却给人一种无可辩驳的力量。他不时地与他的夫人一道,来到中国寄宿生中间,与他们同桌吃饭,一边吃,一边与孙中山等闲聊 几句,并且常常讨论教义,又使得学生们愿意与他接近。就这样,韦礼士校长用强制与诱导的两种手段,把孙中山等中国学生都 吸引到基督教上去了。于是孙中山对基督教的教义十分向往和推崇起来。他不仅专心攻读《圣 经》,认真按照韦礼士校长的要求去做,而且热心参加各种各样的宗教活动,俨然成了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他觉得这样做还不够,为了表现他的虔诚和对 基督教的信念,他甚至萌发了要受洗入教的念头。一次,孙眉来学校看望孙中山,孙中山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大哥。 大哥一听,气得大发雷霆,咆哮道:“谁让你信基督教的?竟然还想入教做基督徒。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否 则我就停你的学,叫你回老家去。听见没有?”兄弟之间一向相处得很好,孙中山十分敬重他的大哥,很感激大哥带他 走出落后的中国乡村,送他来这样的学校学习西方的知识。孙眉则非常关心、爱护他的阿弟,很喜欢阿弟的机灵、聪慧,喜欢阿弟的文静、有礼、肯干、 好学。可是,今天的大哥,怎么发这么大的火?孙眉的怒火其实早已孕育了。只不过到今天才一下子集中爆发出来。 那是两个月之前,学校放暑假。孙中山回到孙眉的农场,他看到屋里烛光辉映,香烟缭绕,有病的工人,不找医生医治,却跑在关羽神像前,口中 念念有词,虔诚地祈求夫帝保佑,驱除病魔。他对这种愚昧行为感到气恼,就劝导那些工人,说:“生了病,应该请医生治疗,关羽不过是三国时蜀国 的大将。战败让孙权给杀了。他连自己都保不住,怎么可能降福人间,替后人消灾免病呢。”接着,孙中山来到大哥的房里,悄悄地把大哥供奉的关羽画像扯碎扔掉 了。那时,旅居檀香山的粤籍华侨,都供奉关羽。因为,关羽忠肝义胆、患 难与共的品格,正是他们所需要的一种精神寄托。他们希望关羽能带来好运,帮助他们渡过难关。可孙中山竟然把关羽的像撕碎了,这实在是大大触犯了众怒。对此,孙 眉当然也很生气,但他那时以为是阿弟调皮,也就没多责怪他。岂知他撕碎关羽像,原因竟然是信上了外国宗教!这真是忘本和大逆不 道!孙中山还从未见过大哥发这样的火。他惶惶然瞥了大哥一眼,心里不觉 有些害怕。尽管他心里很是不服,他不明白入教有什么不好?也不明白入教妨碍了大哥什么,以至大哥要如此强烈地反对。但是,他不想把事情弄僵, 既不想拂了大哥的面子,更不想失去求学的机会。于是他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用沉默来表示应允大哥的要求。这时,韦礼士校长正好也在一旁,他见孙眉如此强烈地反对孙中山入教, 便堆下笑来,一面劝孙眉不要生气,一面又劝孙中山,让他听大哥的话,暂 时不要入教。一场冲突就这样平息下来。但这只是表面上的暂时平静,孙中山与孙眉 都是性格刚强的人。他们只要认定了某件事没做错,就不会轻易改变和放弃。隔膜产生了,而兄弟俩相似的倔强个性正孕育着一场更大的冲突。辍学回国经过三年的系统学习,孙中山在意奥兰尼学校毕业了。这个刚入校连英 文字母都不识的中国学生,不仅毕业了,而且成绩优异,获得了英语文法第 二名。1882 年 7 月 27 日,意奥兰尼学校举行了一个隆重而盛大的毕业典礼。 所有毕业生,像过节一样兴奋、激动。他们穿着新衣服,排着整齐的队伍,进入了学校的操场。操场上已临时搭起了一个主席台,装饰得隆重而华丽。 突然,会场骚动起来,接着爆发了一阵长时间的热烈掌声,原来是夏威夷国王和王后来了。国王和王后不仅要参加他们的毕业典礼,而且要亲自为学习 成绩优异的毕业生授奖。孙中山的心情激动得无以夏加,他的勤奋终于有了回报。他没有辜负自 己,也没有辜负他大哥,更为中国人争了一口气。毕业典礼开始了。首先由韦礼士校长作了个简短的讲话,他祝福所有的 学生顺利毕业,祝福他们今后继续深造,获得更多的知识。然后,就由国王和王后向获奖者颁奖。孙中山迈着自豪的步伐,在人们 惊羡和赞叹的目光中,健步走向主席台,来到国王和王后的身前。国王拿起准备好的奖品——一本精致的讲述中国故事的书,放在孙中山伸出的手上。 孙中山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接过奖品,又在所有人的惊叹声中,喜气洋洋地回到原来的位子。左右前后的同学,都争先恐后地要看那本由国王奖给 的书。孙中山任由他们把书传来传去。因为让大家都来分享自己的欢乐,是最为高兴和惬意的事。 毕业典礼结束了。孙中山准备回宿舍,突然,他听到韦礼士校长在喊他。 孙中山连忙跑过去。“请把那本书给我。”孙中山吃了一惊,不解地看着校长。 校长接着说:“我要把你获得的奖品,亲自送到你大哥的手里。” 是这么回事,孙中山尚未平静的心,又激动和兴奋起来。第二天,毕业离校的孙中山,与韦礼土校长一同来到了大哥的牧场。 孙眉听说校长亲临牧场,连忙迎了出来。他们一同走进办公室。刚一坐定,韦礼士校长就向孙眉介绍了孙中山这几年的学习情况,称赞他是个勤奋 好学、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以优异成绩毕业,并受到夏威夷国王的亲自颁奖。他一边说,一边从提包里掏出那本作为奖品的书,然后站起身郑重其事地交 到孙眉手上,说:“我为你有这样出色的弟弟而感到自豪。” 孙眉亦连忙站起,双手接过那本书,高兴得眉飞色舞。这时,一些侨工在办公室的窗口探头朝里面张望,见是孙中山获奖,都一起欢呼起来。 孙眉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与兴奋,紧紧握住韦礼士校长的手,连声说:“感谢校长,感谢学校的老师”。 然后,他喊来管事,吩咐道:为庆祝阿弟毕业,祝贺阿弟获奖,牧场休假一天,并设宴招待韦礼士校长和牧场里所有的工人。 孙眉向韦礼士校长提出邀请,校长欣然同意了。整个牧场顿时像过年一样忙碌起来。工人们一个个喜笑颜开,扬眉吐气。孙中山获奖,就是他们自己获奖。孙中山的荣誉,就是他们的荣誉,也就是夏威夷整个华人社会的荣誉。 工人们兴奋不已,啧啧赞叹孙中山为他们带来荣光,许多人都主动为宴会忙碌,宴会自始至终充满了融洽、热烈的气氛。这在人们的心目中留下了 深刻的印象,以至多年之后都不能忘怀。而最高兴的人,是孙中山的大哥。他向韦礼士校长连连敬酒,喝得满脸 泛红。乘着酒兴,喜气洋洋的孙眉当众宣布,他要把自己的部分财产划归到他阿弟的名下,作为对阿弟学业优异的奖励。韦礼士校长听了,带头鼓起掌来,孙眉和牧场的工人也跟着一起鼓掌。 作为主角的孙中山,那一整天都沉浸在兴奋之中。他的兴奋,只是出自对成功本身的喜悦,只是对大哥以及所有华工给予他的友好支持及鼓励的一 种对等的反应。至于财产什么的,他根本无所谓。他甚至有些奇怪,大哥何必要这样做呢? 可是孙眉却郑重其事。他学着西方人在财产问题上的处理方法,到律师所办理了相应的手续。 毕业后的孙中山,自然还想继续求学。但所有的学校都放了假,再入学,那也是秋天的事。这期间,有近两个月的空闲。自小做惯活儿的孙中山,可 不是个能闲得住的人。他向大哥主动提出,要去茄荷蕾店铺帮忙。孙眉看了阿弟,以为是他的财产分割促使弟弟改变了主张,使他对从商 有了兴趣,自然十分高兴。孙中山来到茄荷蕾店铺。这时的他已不是三年前的那个小伙计了,他不 仅长高长大了,更有了丰富的知识和不凡的辨别、鉴赏能力。他以一种审慎的眼光,打量着店铺。还是过去的老样子,店铺里的货架, 只是简单的一字排开,显得单调、呆板。各种货物码砖似地堆放在架上,架前是一排篓子,给人以零乱、拥挤的感觉。“应该变一变”,他想。于是, 他与管事的一商量,就发动店员们一起动手,重新布置店铺。首先是把店铺的主要构件货架,进行了不同的组合搭配。正面是四个大 货架,几个小货架则对称地放在左右两边。里边的货物,根据不同的形状、色彩,重新堆放,摆成不同的姿势,既醒目又美观。装满水果的各种篓子, 集中放在店堂的中央,形成一个长方形,四面留出走道,便于客人挑选购买。然后买了一些花瓶、鲜花和小小的装饰品,安放在柜台上,或挂在空余的墙 壁上。孙中山一面指挥,一面亲自动手,弄得一身汗,一身灰。不一会儿,全 部整理好了。重新布置后的店堂焕然一新,整洁而美观,店员们都夸孙中山有眼力、 会安排。孙中山擦擦头上的汗,看着自己创造的劳动成果,也满意地笑了。干了一段时间,孙中山向大哥提出了继续求学的要求。对此,孙眉感到 意外。在他看来,孙中山的学识,已足够在商业上应用了,何必再花费那许多功夫。可孙中山的志趣并不在商业上,他要继续深造,要求得人生更多更深的科学文化知识。 孙眉只好同意。但他提出一个要求,那就是,孙中山必须断绝与基督徒的来往。 孙中山自然不肯答应。但为了求学,他没有公开顶撞大哥,仍然以沉默来表示他的服从。孙眉这才为孙中山联系安排了一所中学。 到了秋季开学时,孙中山又来到了火奴鲁鲁,重新跨入了学校大门。这次所进的是一所由美国基督教公理会创设的高级中学,名叫奥阿厚书院。 孙中山更勤奋了。他已经打开了知识宝库的大门,但他还须深入到宝库中去,去获得更多更好的宝藏。他已经尝过勤奋带来的喜悦和甘甜,他还须 用勤奋来创造更大的喜悦和甜蜜的成果。他的生活,就只是上课,看书,看书,上课。从宿舍到教室,从教室到宿舍,两点一线,十分明确。节假日, 他也不想回到大哥的牧场去,只是埋头于书本之中。在苦读的同时,孙中山仍然对基督教一往情深。他坚持参加早晚的祈祷, 按时去教堂做礼拜,而且与韦礼士校长保持紧密的联系,常常去意奥兰尼学校,向韦礼士牧师请教经文中的一些问题。孙中山好久没回牧场,引起了孙眉的不满。一个星期天,见孙中山又没 回去,孙眉便赶到奥阿厚书院,想看看他的弟弟究竟在干些什么。孙眉来到奥阿厚,宿舍的门上挂着锁,教室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 人上哪去了呢?问同学,都说不知道。最后有个同学告诉他,说孙中山可能 去了意奥兰尼。去那干嘛?孙眉立即明白过来。阿弟一定是与那牧师打得火热。他不觉 怒火上冲,干脆走向校大门,在那里等孙中山。孙中山终于回来了。孙眉迎上前去,劈头就说:“是从韦礼士牧师那儿来吧。我告诉你的话,都忘了?”“信基督有什么不好?大哥不要干涉我的信仰自由嘛!”向来敬重大哥 的孙中山还从没顶过嘴,这是第一次。因为他不想再沉默了。孙眉本已憋了一肚子气,如今阿弟竟敢项嘴,还说什么“信仰自由”, 满腔的怒火便如夏威夷岛上的火山一样喷发出来,他大吼道:“你竟敢顶嘴,竟敢不听我的劝告,还说是什么自由。那好,我不会再 拿钱供你念书了。我要立即送你回老家!”他说着,把孙中山丢在那儿,径直进了学校,直奔校长家中,要立即办 理孙中山退学的手续。孙中山没想到会弄成这样一种结果,不觉有些后悔。他连忙追上前去, 喊道:“大哥,大哥。”大哥并不睬他,只管往里走。校长是美国人,高高的个子,年纪约在五十岁上下,一头银丝,给人以 睿智明理、和蔼可亲的感觉。孙中山希望校长能劝住大哥。孙眉二话不说,就说要让孙中山退学,并要求校长将学费退还给他。 校长微笑着听孙眉说完了话,果真像孙中山预料的那样来劝孙眉。但终于未能得到预想的结果。 孙眉火气丝毫未消,也根本听不进校长的劝告。最后,竟气冲冲地,掉头走了。 孙中山无法可想,怔怔地站了一会。只好回宿舍收拾行李。“我错在哪里呢?”孙中山想不通。他曾劝说过华工不要相信关帝,也 曾偷偷地把大哥的关帝像撕了。但是年轻的他,还不知道信奉基督教与祭奉关帝并无本质的区别。孙中山在一阵懊悔之后,见事情已无可挽回,倒也坦然了:“回家就回 家,这并不能改变我的信仰。”过了几天,孙眉打听到了一艘去中国的轮船,给孙中山买好了船票。 就这样,孙中山中断学业,启程回国了。忍无可忍1883 年 7 月,孙中山离开生活了五年的檀香山,带着些微的惆怅与迷茫, 乘船回国。在漫长的旅途中,孙中山回想起自己在檀香山所经历的一切,不禁心潮 起伏,感慨万千。一幕幕往事,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而最使孙中山追忆和回味的是: 他曾与杜南山所作的一次交谈。那还是在意奥兰尼的时候,有一段时期,孙中山白天在学校读书,晚上 去一所辅助华侨子弟进修中文的夜校学习。夜校的开办者,是个名叫杜南山的老师。杜老师是广东顺德人,因受广 州美国领事的邀请,遂前往檀香山,给当地美国政府人员教授中文粤语。由于事情不多,他就开办了这所夜校。孙中山很喜欢听杜南山讲课,杜南山也喜欢孙中山的聪明好学。两人于 是常有来往。一天,孙中山拜访杜南山,见老师的书架上放着好些医书,不免有些奇怪,就向老师请教。杜南山笑着解释道:“北宋范文正有言:‘不为良相,当为良医。’我 欣赏他的话,试着做做罢了。”孙中山听后若有所思,似乎觉得不妥,又弄不清不妥之处在哪里。他苦 苦思索了几天,终于通了,就又来到老师住处,谈了自己的看法:“我觉得老师所举的范文正的话虽有道理,但也有误人之处。在我国, 读书人并非很容易就能参预政治,就是参预了,也不能很快管理国家大事。如果费尽全力以求作相,到了不可得的时候再去行医,即使努力去做,也已 经晚了,岂不误人?在我看来,应该两者兼行,政治与医术同时进行。这样才能有所收获。”杜南山听了,连连点头称是,觉得孙中山想得深,说得在理。 如今,孙中山被迫中断学业,受责回乡,种种复杂的心绪搅得他不得安宁:回乡之后,我该做什么?今后我又该做什么? 轮船在大海上颠簸,孙中山的心绪像那起伏汹涌的海浪一样,始终不能平静。他就像那艘轮船,终于在不平的心绪大海中走完了全程。 轮船到达香港之后,他换乘一种中国的沙船赴香山县的金星港。快到香山的途中,船只要经过一个小小的海岛。清政府的厘捐局在这道必经关口上,设置了一个检查关卡,以检查为名,专门搜刮过往旅客的钱财。 沙船的船长已多次目睹和亲身遭受厘捐局的搜刮,知道那班家伙的厉害,因此,在船只快要到达小岛时,就提醒船上的旅客说:“各位对厘捐局老爷的检查一定要忍耐。否则惹恼了他们,吃亏倒霉的 还是我们大家。”旅客们听了,心里未免有些担心起来,可又无法躲避,只好随着船只, 硬着头皮往老虎口里钻。孙中山看看快要到家,不久就能见到父母亲人,心里越来越兴奋,并没 注意到船长的叮咛和告诫。船只到达小岛,便停了下来。孙中山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问,原来是 要接受检查,心里的气就来了。约摸过了十几分钟,孙中山等得都有些焦急了。这才见一批吏员大摇大摆,慢条斯理地走上船来。 这些家伙一上船就吆三喝四,一副耀武扬威的架势。他们在旅客眼前晃来晃去,不怀好意地打量一番。接着,便翻箱倒筐,任意打开旅客的行李。 看到一些像样的东西,就当成是“违禁品”没收。他们翻呀,查啊,翻过来倒过去,没完没了。一些“晓事”的旅客于是给他们塞了不少东西,一面满 脸堆笑,说了不少好听、客气的话,他们才停住了手。然后提着“违禁品”和客人们送的“礼物”趾高气扬地上岸去了。孙中山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里真不是滋味,他叹了口气,默默地收 拾被弄得乱七八糟的箱子。刚收拾好,正待上锁,只听一阵吆喝,又跳上来几个吏员,其中一个大叫道:“统统打开行李,接受检查!”旅客们都知道这些家伙蛮不讲理,一个个赶紧敞开箱子,打开提包,等 候检查。孙中山没有动,刚才不是检查过了吗?怎么又要检查?正在想着,一个 吏员走到孙中山的跟前,大喝道:“你聋了么!叫你打开行李,快让我们检查!” 孙中山忍住气,回道:“我的行李已经检查过了。”那吏员把头一歪,斜眼瞧着孙中山,鼻子里又哼了一声,大模大样地说:“你知道他们检查什么,我们又是检查什么吗?看来你不知道。让我来告诉 你:他们检查收的是本地的海关税,我们这次检查,收的是厘捐税。这下你知道了吧!快把箱子打开!”说着,那吏员又用脚尖在孙中山的箱子上踢了踢。 孙中山只好把箱子重新打开。那吏员伸出手来,毫无来由地一阵乱翻,看看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便转身走了。 这第二批刚走,大家还没来得及整理,第三批关吏又出现在甲板上,一个个身佩弯刀,气势汹汹的样子,好不吓人。 他们一上船,也不管旅客的行李有没有打开,就大声命令道:“统统打开行李,挨个检查!” 旅客们都站着没动,吆喝的那家伙一看,见大家的行李都敞着,忙自我解嘲似的说:“各位很自觉,配合得很好,我们不会为难大家的,很快就能检查好。” 孙中山又好气又好笑,就说了一句:“我们都接受了两次检查了,何必再检查一次呢!就免了吧!”“那可不行。前两次征收的是关税和厘捐。我们这次是查禁鸦片的。” 说完,几个关吏走上前来,又在早已凌乱的箱子、提包里一阵捣鼓。孙中山站在一旁,轻蔑地看着那些家伙捣腾行李的丑像,心想:查吧,让你们查。这都第三次了,该完了吧! 旅客们都与孙中山抱同样的想法。一等第三批关吏离去,一个个唉声叹气,赶紧将行李整理好,并催着船长开船。 船长苦笑一声,说:“还没完呢!” 怎么,还有一道检查?大家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正在诧异之中,第四批关吏已出现在小岛的路口上。 这一次,关吏们全都穿着军服,背着军械,样子更是怕人。一上船,就凶神恶煞般地喊起来:“统统打开行李!” 孙中山压抑很久的愤怒再也按捺不住了,他的眼睛像要冒出火来,狠狠地瞪着他们,厉声责问道:“你们又想干什么?我门都被检查三次了,还想查什么?”“查什么?老子们是查禁私运火油,保护公众安全的!你小子竟敢质问 起我们来了!找死呀!叫你打开你就得打开!”一个关吏恶狠狠地说。孙中山不吃这一套,他一听“火油”二字,更是气得火上加油,讥讽地 回答:“衣箱内也能窝藏火油吗?真是笑话,连点起码的常识都不懂。” 那些关吏又羞又恼,不禁涨得面红耳赤,像块臭猪肝似的。但他们自恃权势在手,就是蛮不讲理,一定要孙中山打开箱子接受检查。 孙中山热血沸腾,愤怒的烈火熊熊燃烧。他理直气壮地护住自己的箱子,毫不示弱,一动也不动。 孙中山的不满和不愿接受检查似乎正合这帮关吏的心意,他们相互瞥了一眼,发出一阵会心的奸笑。 有位怕事的旅客忙上前来劝孙中山,说:“小伙子,你就打开箱子吧,否则,你会给我们大家找来麻烦的。” 孙中山哪里肯让步,勇气十足地说:“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等到了港口,我们都去控告这帮家伙。只要官厅有点公正,就不会随意放过他们, 叫他们受到应有惩罚。”那旅客苦笑一声走开了。心想,你这小伙子也太天真了。这世道官官相 护,哪有什么公正可言?这时,那几个关吏已带着船长离开了船,往岛上走去。 旅客们知道船只被扣,当天走不了,不禁唉声叹气,议论纷纷。有的旅客就埋怨起孙中山来,怪他不懂事,逞一时之气,连累了大伙,更多的人则 把愤怒转向了那些敲榨勒索、任意坑民的关吏,纷纷说:“不能怪这小伙子。这帮家伙就是要找碴子弄钱,没有这个借口,他们会找出别的借口来的。这 世道就这样,有什么法子!”孙中山气得要喷出火来,他激愤地高喊:“中国掌握在这样的贪官污吏 手中,我们难道能容忍么?难道就任其胡作非为,坐视不问么?”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孙中山和旅客们都笼罩在黑暗之中,动弹不得。 直到第二天早晨,船长才放了回来,在被迫交出“罚款”之后,才得到允诺:准许开船。 被耽搁了一夜的沙船,终于慢馒驶离了那恶魔般的小岛。宣传新思想回到离别了五年的家乡,孙中山感到分外亲切和温暖。家乡的一切是那 么的熟悉,勾起了孙中山多少回忆回忆之中的家乡,与眼前所见到的,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山还是那样的山,田还是那样的田,硗瘠而无生气,村中的道路还是那般坑洼狭小,村里的住房还是那般低矮破旧。乡亲们依然生活在愚味落后之 中,许多贫苦人家依然连白薯也吃不饱;进了村塾的孩子们依然整天念着那些根本不知所云的文字;先生手里照样拿着戒尺,孩童们战战兢兢的,一遍 一遍地读,一段一段地背。眼前的一切,使孙中山默默慨叹。与檀香山所见到的景象比比,更使他 黯然神伤,忧虑不已。一种迷惘惆怅的心绪笼罩在心头,使他精神萎靡,心灰意冷。一连好多天,他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干。这天,他躺在床上,闷闷地发呆,然后,又拿起一本书,毫无心绪地翻 着。翻了没几页,又换一本,还是看不下去。他丢下书,想睡一会,可又睡不着。他想起他读过的一些书,想起他在檀香山见到的一些事,华盛顿、林 肯的影子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夏威夷人民反对美国侵略干涉的激昂场面清晰地推到他的面前,满场的“夏威夷是夏威夷人民的夏成夷”的口号,似乎 震耳欲聋,他似乎又在对杜南山说那关于从政与行医并行不悖的话他憬然有悟,不禁一阵脸红,猛地坐起来,“我不能这样无所事事,不 能这样消沉下去。我应该尽我自己的力量,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孙中山像换了个人似的,终于摆脱了突然的辍学和凋敝的现实在他心中 留下的阴影,以一种朝气蓬勃的姿态,昂扬奋发的热情面向生活,走向生活。他开始帮助父母做农活。这些农活,很多都是他曾经做过的,做起来特 别熟悉,又特别亲切。他还学会了一些过去没做过的话,譬如耕田犁地。他在父亲的指点下,一手执鞭,一手扶犁,兴味盎然地看着那一大块一大块的 泥土,在铁犁前面有节奏地翻转过去,形成一条条高低起伏的犁道。虽然累得满头大汗,但他的心情却很振奋,怅然若失的情绪顿然无影无踪,随之而来的是劳动的充实感。 听说乡里的里正、副乡长陆星甫、杨汉川有较好的国语修养,孙中山便常去向他们请教,并从他们那借了不少古书来读。空闲的时候,则带领青年 朋友到小门溪泅水游戏,学枪法,习体操。而在各种活动中,孙中山总不忘同乡亲们谈心聊天,一面介绍檀香山的风俗人情,讲述他所见到的许多新鲜 事;一面抨击中国政治的腐败和社会风俗的恶劣,宣传社会改革的必要。每当孙中山讲述的时候,他的身边总围聚了不少人。他们一个个睁大眼 睛,钦羡而好奇地听着看着孙中山的滔滔不绝的议论,还不时地提出一些问题。孙中山越说越来劲,越说越兴奋,不厌其烦地向他们解释自己的看法和 主张,提出一些济世利民的措施和方法。孙中山的丰富见识和热情鼓吹,赢得了村民们的钦佩。他们甚至推举他 为“宿老议员”,在不少事情上都乐于听取他的意见。这在一个因循守旧、长者为尊的封建宗法统治下的落后农村,显得是多么的不容易,同时也表明 了孙中山在除旧立新的介绍与宣传方面是多么的不遗余力。他的工夫没有自费,他的努力得到了一些应有的回报。正因为如此,孙中山的思想越来越敏锐,感触越来越多,宣传得也越来越激烈。他看见乡村市场上零零落落货物稀少,便十分生气,就对乡亲们说:“如此衰败的市场,叫人如何能买到想要的物品。政府为什么不提供一些便 利商业的措施呢?”官衙横征暴敛,巧立各种名目向人民征收繁多的重税,孙中山回乡后, 经常看到那些衙吏出出进进,不停地搜刮民脂民膏,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对那些因交纳税务后而愁眉苦脸的人们说:“衙吏每年要来好多次,每次 你们都须交纳衙门规定的什么税钱。既然这样,收了钱的衙门就应该为你们做点好事,修桥补路啊,建造学校啊,都行。可是却连一件也没见到过!你 们出的钱到哪去了?全跑到‘天子’那儿去了,这种专收钱不做事的天子和他的官府,是多么腐败啊!”乡邻们当然都知道孙中山说得对,说到他们心里去了。可是他们却又害 怕,怎么能直斥官府非议天子呢?那可是重罪啊,弄不好还会掉脑袋灭门诛九族哩。他们一声不吭,默默地听着,然后竟悄悄走开了。能最后听到底的, 只是孙中山的一些年轻朋友。在孙中山的年轻朋友中,有几个同乡成了孙中山意气相投的好朋友。他 们共是四人,除了孙中山,另三人分别是陆皓东、杨鹤龄和杨心如。四个人都对现实不满,常常在一起议论时弊,设想一些改除旧俗的方法。 有一次,他们甚至商议起筹集钱款,购买一些剪刀,鼓动大家一起剪掉辫子的事。他们谈得非常激动,恨不得把辫子甩到大海里去。由于种种原因,这 件事终于没有办成。但是,孙中山从这些热血沸腾、充满求新愿望的同龄人身上,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其中,最使孙中山倾心和激奋的是陆皓东。陆皓东自小在上海长大,跑 的地方多,见的事憎也多。头脑灵活,勤奋好学,而且能诗会画,多才多艺。孙中山与他形影相随,整日处在一起,经常在山丘、树下一起看书谈心,交 流思想,谈论社会政治问题,十分投机。一天,陆皓东提着个行翼来向孙中山辞行。孙中山非常奇怪,就问:“你去哪里?怎么说走就走。” 陆皓东愤愤地说:“鬼知道呢?昨晚回家,乡长来告诉我,要我一早去县城报到。”“做什么?”“不大清楚。据说是抽我们去当几天兵勇,接受什么检查。” 孙中山还在沉思,陆皓东却匆忙走了。陆皓东一走,孙中山干什么也没了心思和劲头,仿佛像抽去了一半魂,他天天去陆皓东家打听,问陆皓东回来没有。 四五天后,陆皓东回来了。孙中山忙问他这几天都在县城干了些什么?陆皓东把行囊一摔,气呼呼地说道:“干什么?给那些当官的家伙装门面摆样子去了。” 然后,他喘口气,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孙中山。 原来,地处沿海的广东,为了抵御外人侵略,受朝廷命令,办起了团练,就是从各地抽调青壮年,组成队伍,以备防守疆土之用,为了检查团练操办 的情况,朝廷派了一个阅兵大臣来香山县检查,准备在濠乡头举行阅兵仪式。香山县官府从来没正儿八经地办过团练,却采用虚报兵额的办法把经费弄到 自己腰包里。这次得知上面要来人检查,便急急忙忙向各乡抽丁,冒 充兵勇,拼凑成一支人马给阅兵大臣看。“那是支什么样的队伍!”陆皓东越说越气“一大半都是些烟鬼,要饭 的。一个个衣冠不整,怪模怪佯。队伍根本就没个队伍的形状,乱七八糟。放枪的时候,更是丑态百出,有闭着眼的,有扭着头的,好几次差点没打着 人。可那些当官的,一个个装模作样,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儿,检阅得还怪起劲怪高兴似的。真气人!”“竟有这等事?这世道真是越来越不成样了。”孙中山愤愤地说。 两人都在生气,然后又从这次拼凑成军的事,推想到清政府大概所有的军队都是一个样:腐败无能,没有战斗力。那高大的虎门炮台,也不过是虚 张声势而已。要不了五六十个强壮男儿,就能一举攻破。这样想着,他们浑身充满了力量,他们紧握拳头,一副跃跃欲试,一展 身手的样子。砸像出走孙中山回乡之后,所见尽是些不能如意的景象:田地里稀稀疏疏,村庄 里冷冷清清,乡亲们衣衫褴褛,愁眉苦脸,孩童们面黄肌瘦,衣不遮体。面对这凋敝和衰败,孙中山那年轻、火热的心就不能平静。他苦恼,他不平, 他想改变这一切,可不知如何改变,只能把苦闷和不平藏在心底。只有在与陆皓东等朋友们的交谈中,郁积不平之气才稍稍得到一些抒发。可是,这样 的议论又有什么用?于是,短暂的舒畅之后,又陷入了长长的痛苦之中。总该做点什么!这一想法在孙中山的潜意识里,悄悄地扎下根来。一天,孙中山与陆皓东又在村头读书聚谈。正谈得起劲,突然见乡长领 着几个村民往北极殿去。孙中山便问陆皓东是怎么回事,陆皓东没好气地说:“还不是去整修那无用的菩萨!”“整修菩萨?”“是啊!几乎每年都要弄一次。每次都整修得焕然一新。村民就为这, 也还得摊派不少钱呢,没钱的,就出工。”“走,看看去。” 孙中山站起身,拉起陆皓东就走。他们来到北极殿,看乡长指挥着那几个村民正在忙乎。刷的刷,描的描, 修补的修补,干得是那样的专注认真。中间的北帝像已修整好,一副活灵活现的样子,两眼圆睁,嘲讽似的望着孙中山。孙中山的心里真不是滋味。花许多人力物力来修复这样一堆泥塑木雕, 究竟有什么意义?贫穷的愚昧的人们啊,为什么不能为自己做一点有益的事呢?我该怎样去唤醒人们不再供奉这些烂泥朽木,唤醒他们不再为虚幻所迷 惑?他这样想着,默默地退了出来。陆皓东跟在后面,看孙中山那沉思难受 的样子,也就一声不吭。突然,孙中山回过头,对陆皓东喊道:“我有个主意,你敢不敢同我一 起做?”“为什么不敢!你说吧!”“等乡长他们把北极殿修好之后,我们找个机会把它砸了,给那些信奉 神像的人一记猛掌,使他们从那被迷惑的虚幻中摆脱出来。”“我跟你干。不过,砸像的时间最好选在中秋节。那天人多,影响大, 对大家更有震憾力量。”“好,就定在那天。” 孙中山作出了这一决定之后,就像即将面临一场大战似的,兴奋而紧张。一种迫不及待的心情,搅得他夜不能寐,饭也吃不香。他生平第一次感觉到 时间的缓慢难熬。终于,等来了中秋节。那天一吃过早饭,孙中山就同陆皓东一起来到北 极殿。北极殿里已是烟雾缭绕,烛光谣曳,几个老头老奶早把月饼、水果等安 放在供桌上,开始弯腰撅屁股地跪拜起来。一面拜,一面喃喃有词,脸上的表情无比虔诚,各种动作做得规范有度,一丝不苟。磕了几个响头之后,站 起身,拈起一束香,就烛上点燃插在香炉里。孙中山立在他们的身后,默默地看了一会,心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辛辛苦苦弄出点好吃的东西,自己还舍不得吃,却要送来供奉这些泥菩萨,多 么可怜而可悲啊!他心里不禁一阵心酸,于是,就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对 那几个老人说:“敬这些泥菩萨管用吗?” 几个老人惊愕地看着孙中山,不明白小伙子怎么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有位老人愣了愣,回答道:“怎么不管用?心诚则灵啊!”“老伯,你的心不是很诚吗?可是这堆泥菩萨给你带来了什么好处呢? 你老人家不还是终年吃苦受累,过不上一天舒坦日子吗?”“不,小伙子,话可不能这么说。能不能过上好日子,那是命中注定, 强求不来的。我们供奉北帝,求不到福就罢了,只求它暗中保佑,为我们消灾免祸。无灾无祸,也就是最大的福了。”孙中山听了这一席话,不禁觉得好笑,深知这些老人的愚昧和麻木程度 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通的,这更激发和坚定了他砸毁神像的决心,就直率 而干脆地说道:“这泥东西能保佑什么?它连自己都保佑不了,哪还能保佑你们!” 几个老人听了孙中山这话,更是惊呆了,简直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供桌前的神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又进来几个村民,一个个提着装着供品的篮子。孙中山看看时机已到,便一步跨上供桌,右手紧紧抓住“北方真武玄天上帝”的“手”,然后,扭回头,向底下那些望着他发呆的村民们说道:“你们信不信,这泥东西连它自己都保不住。如果不信,就看看它能不 能阻挡我折断它的手指头。”说着,孙中山用力一拽,只听“啪,的一声,神像的手指头立时折断了, 只见断开处是一个小小的窟窿,里面的木头、泥巴和裹在其中的烂稻草一起 露了出来。村民们都惊呆了,尤其是那些老人,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的一切。 这时,孙中山举起右手,用他手中那只掰下的泥指头去戳神像的脸,轻蔑地说:“你们看哪,我折断了它的手指,它还照样对着我笑。这种无用的东西, 如何能保佑我们村民?”话音刚落,他便把泥指往供桌上一摔,泥指啪地落在地上,碎成几块, 扬起一阵不小的灰雾。那几位老人这才清醒过来,忙喊道:“快下来,快下来!” 孙中山没下来,陆皓东却又跳了上去。他们用木炭,在专司生育的“金花娘娘”的脸上一阵乱画,画成个又花又丑的大花脸,最后,干脆连它的一 只“耳朵”也扯了下来。北极殿里顿时一片嘈杂和混乱。老人们就像是自己犯了弥天大罪似的, 吓得心惊肉跳,手足无措,跪在地上连连向神像叩头作揖,嘴里一迭声地念叨着:“罪过!作孽!罪过!作孽!罪过!作孽!”其他人则议论纷纷,以一种惊异和迷惘的目光打量着孙中山和陆皓东, 好像不认识这两个小伙子似的。孙中山和陆皓东见目的已经达到,便跳下供桌,呵呵大笑着,扬长而去。 孙中山大闹北极殿、砸毁神像的事,立即在翠亨村传了开来。一些没有亲眼见过的村民,都不大相信,他们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相继到北极殿去察 看,察看之后,就在殿门内外,三五成群地小声议论。于是,人越聚越多,全村几乎有一半人都来了。孙达成听说有这样的事,忙赶到了北极殿。他向来胆小怕事,老实忠厚, 一听说儿子做出了这样的事,又气恼又害怕,当孙达成一出现在北极殿时,聚集在殿前的人们,一起把目光投向了他,一些人便张口骂起来。“这样的疯小子,是怎么管教的?竟然把神像给毁了,真是胆大妄为到 了极点。”“那是出洋的好结果!如此胆大妄为,亵渎神明,只有受过洋教的人才 做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