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够你开销?现在物价又天天上涨。如果加上《言林》的编辑费,你又住在香港,那里物价便宜,你就可以安心搞创作。” 一番话使茅盾动了心。经过与妻子商量,他接受了萨空了的建议,举家迁居香港。把家安顿下来后,就埋头阅读、编辑源源而来的稿件。 3月20日,他把《文艺阵地》创刊号的最后一批稿子发往广州,但是他听说广州的印刷条件很差,简直不能跟上海相比,实在放心不下,决定亲自去看一看排印情况。 这天,生活书店广州分店的经营陪着茅盾走进印刷厂。校样拿来了,他发现几乎满篇错字。看看排字工人,技术差,手脚慢;字体不全,许多字要靠手工刻,字行间不用铅条而是用竹条,排出来的版面很难看。心想,果然耳闻不如目见,广州的印刷条件竟如此之糟!茅盾本来打算在广州在两三天,结果却呆了一个星期,天天在印刷厂里校错字。 巴金到旅馆来看茅盾,见到他伏案校对的情景,很感动。后来他说:“我才发现他看过、采用的每篇稿件,都用红笔批改得很清清楚楚,而且不让一个笔画难辨的字留下来。他做任何工作都是那样认真负责,一丝不苟。” 《文艺阵地》创刊号在4月1日出版后,各界反映强烈。尤其是张天翼的短篇小说《华威先生》,反响更加强烈。在这篇近五千字的小说里,张天翼以幽默的笔调塑造了一个想包办救亡运动的国民党的抗日官。抗日的青年和进步的文艺工作者读了纷纷拍手称快。 国民党当局却大肆咆哮,说这篇小说是讽刺政府,破坏抗战。也有一些人忧心冲冲,害怕这篇小说产生的影响不利于抗日救亡。 面对这种不同的反映,茅盾作为《文艺阵地》的主编挺身而出,先后撰写了《论加强批评工作》和《八月的感想》,高度赞扬和评价《华威先生》。他写道:“《华威先生》那样典型的出现,而且引起了普遍的注意(我这里收到了不少读者的来信都是对于《华威先生》感得很大‘兴味’的),而且更引起了青年作家对于隐伏在光明中的丑恶的研究和搜索,……这也是近半年来文坛的新趋向。这决不是不好的倾向(有人以为这是作家的悲观主义的流露,我则不以为然)。这正表示了作家对于现实能够更深入去观察。…… 诚然,《华威先生》尚多可议之处,这个典型还应去发展,但是以此而作为反对丑恶描写的借口,那就是‘倒掉盆里的污水边盆里的孩子也一齐倒掉了’的笑话。” 那些天,他一边忙着编辑刊物,一边为《立报》的《言林》创作边载长篇小说《你往哪里跑》,同时还不断写作评论,热情鼓励支持第一批抗战文艺作品。 《文艺阵地》创刊号出版后,茅盾的编辑工作一帆风顺,然而刊物的排印工作却困难重重。茅盾于是和生活书店商量,是否移到香港出版。 生活书店同意了,却又遇到了麻烦:香港政府怕得罪日本人,规定刊物上不准用“敌”字,连“彼此敌对”、“同仇敌忾”也不准使用,“敌”一律用“×”代替。还有“奸淫掳掠”等二十多个词句也禁止使用。这样一来,刊物上满页××,那怎么行! 茅盾找到新知识的爱国教育家吴涵真,对他说:“吴老先生,我想,《文艺阵地》虽在香港排印,名义上却仍在广州出版。香港政府是否可通融一下,免去例行的审查?”吴答应去找港府有关方面说说,再给回音。过了两天,吴涵真来说,香港政府里的华人官员倒愿意帮忙,但英国官员一口拒绝,他们还是怕得罪日本人。 “一本鼓吹抗战的文艺刊物,却把所有抗敌的字眼换成‘××’,在我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文艺阵地》是面向全国的大型刊物,它不能受制于香港这个弹丸小岛!茅盾因为气愤,有点口吃地回答。 于是他把目光转向“孤岛”上海。经过与生活书店广州、香港、上海三个分店的磋商,他们决定把《文艺阵地》移到上海秘密排印,然后再把印好的刊物运到香港,转发内地和南洋。由于茅盾不能亲自去上海发稿和看校样,他就写信给留在“孤岛”的妻弟孔另境,请他帮助编排。 孔另境曾协助他编选《中国的一日》,是可以信任的。从第四期起,茅盾先是组稿、选稿、编稿、编好后由生活书店托人带往上海,然后写信“指挥”孔另境编排。孔另境是个青年作家,他在协助茅盾编排中,常常自作主张。有一次把《旅途中》一篇小说题目下的“笔记”二字改成了“手记”,等到茅盾发现,杂志已经印出。他只好写信告诉孔另德:“‘笔记’二字仅稍牵强而已,‘手记’则不通矣!以后遇有此等情形你还是不要改动。”在另一封信里,他又写道:“大凡我手写手订之件,都看了两遍的,。不会有错误及遗漏,——你所不解或认为不妥者,我都自有其用意也。”他对孔另德就是如此“遥控指挥”。 那时,有几个青年评论作者常常给他主编的《文艺阵地》投稿。其中一个是李南桌,湖南人,长沙遭到敌机大轰炸后和妻子来到香港,在一家中学教书。 这年元月,茅盾路长沙,应邀在“银宫”讲演。李南桌听后到茅盾的住址,曾前去访问。 茅盾当时以为他是想请教写作方面的问题,或者是请求批改习作。出乎茅盾意料的是,他却谈起了文艺方面的许多问题,从外国的到中国的,从古典的谈到现代的,而且很有见地,对于战时文艺也发表了精辟的意见。看到这个青年思路敏捷,很有才气,许多观点与自己一致,茅盾感到惊讶,心中顿生喜爱之情。便对他说,自己要办一个刊物,如果办成了,希望他能支持。后来李南桌接连给《文艺阵地》寄来了几篇文章,茅盾是多么喜悦呵!他把这些文章一一发表在《文艺阵地》上。在《文艺阵地》创刊号至第十三期的二十篇文艺论文中,李南桌的就有八篇。 从此,茅盾和李南桌的交往密切起来。每当李南桌来访,茅盾总让妻子给这位青年朋友沏茶、拿水果、递点心,和他促膝交谈文艺问题。面对这年仅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人,听着他侃侃而谈,茅盾为他知识的渊博感到惊讶,对于他善于把所学的原理溶为自己的思想观点,又用来衡量现实,剖析现实中的矛盾,提出新颖独到的见解,深为佩服。 一些知名的作家、理论家读了《文艺阵地》上李南桌的评论,也给茅盾来信称赞,有的还以为那样老练的文笔一定是某位大作家的化名之作。茅盾复信告诉他们:李南桌是个刚出茅庐的青年,但他是一个读书多而善消化的人,他谦逊,好学,深思,明辨,在他这样的年龄实在难得。 有一天,茅盾听说他打算系统地写几篇莎士比亚和歌德研究的论文,还有一个构思了很久的长篇小说也打算写,便热情鼓励他一篇一篇地写出来。 “沈先生,我们有了个孩子以后,我是又要教书,又要当保姆,实在很少有时间来写作,我的论文都是在深夜灯下赶出来的。”李南桌说。 “我不教书,不当保姆,可我也常常写到深更半夜呀!”茅盾说着呵呵地笑起来。 “你们一老一小,都是夜猫子。”进来给客人茶杯续水的茅盾夫人插了一句。 那天晚上,他们谈到了半夜。 然而,万万没想到,李南桌因急性阑尾炎未能及时治疗而死了。茅盾听到噩耗,顿时惊呆了,跌坐在椅子上了,久久说不出话,泪水潸潸而下。李南桌是他发现的第一个卓越的青年评论家呵! 茅盾和夫人去向李南桌的妻子表示哀悼和慰问。她含泪告诉茅盾,李南桌在弥留之际神智清醒,念念不忘他的治学写作计划。呼喊:“我要活,要活,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茅盾回到家里,怀着沉痛的心情,在灯下写了《悼李南桌──一个坚实的文艺工作者》,发表在《立报》的《言林》上。为了纪念李南桌,茅盾还把他的论文汇集起来,帮助李南桌的妻子编成一本《李南桌文艺评论集》,并由他推荐给香港生活书店出版。 茅盾在《文艺阵地》上的战斗,得到了中共中央和八路军驻香港办事处主任廖承志的关心和指导。廖承志派从事文化联络的杜埃去拜访茅盾,把重庆出版的《新华日报》送给茅盾,并告诉他,以后各期都定期转给他。茅盾如获至宝,拜着《新华日报》说:“有了它,我就有了指路明灯。” 茅盾以他超凡的组织才能和号召力,组织了当时最广大的作家队伍,象陆定一、地圣陶、萧红、老舍、郑振铎、许广平、丰子恺、刘白羽、周而复、骆宾基、臧克家、田间、陈白尘……等等作家的作品,都从抗日前线、敌后根据地、延安解放区,和大后方寄到茅盾手中,又经茅盾之手刊于《文艺阵地》,为抗日战争呐喊、冲锋。三四、赴新疆途中 抗战开始后,新疆督办盛世才以进步姿态出现,制定了“反帝、亲苏、民平(民族平等)、清廉、和平、建设”的“六大政策”。中国共产党也与他建立了统一战线关系,先后派遣了毛泽东、陈潭秋、孟一鸣、林基路、邓发等前去工作。新疆一时间出现了一种新局面,引起国内外人士的注目和进步文化人的向往。 著名爱国民主人士杜重远到迪化(现为乌鲁木齐)后,担任了新疆督办公署和省政府高级顾问兼新疆学院院长。 杜重远向盛世才推荐了茅盾,并代表盛世才邀请茅盾到新疆学院任教。 1938年12月中旬,茅盾将《文艺阵地》委托给予楼适夷编辑。同月20日,他偕夫人也德止及女儿沈霞(亚男)、儿子沈霜(阿桑),离开香港,前往新疆,想到那一片正在欣欣向荣的天地里干一番事业。 他们先是乘法车轮船“小广东”号抵越南海防,再坐火车经河内到昆明,1月4日早晨7时,登上欧亚航空公司直飞兰州的班机。同行的还有萨空了的夫人金秉英、她的女儿苦茶和苦荼。 “沈先生、沈太太,跟你们作伴去新疆,我们母女三个可有照应了。我先谢谢二位!…… 萨空了哪知道我们留在香港的苦楚呵!”金秉英见人自来熟,热情地对茅盾夫妇说。 “我跟萨空了是老朋友,你别客气,一同入疆,理应互相照顾。”茅盾介绍妻子和金秉英认识,又招呼女儿、儿子和她的两个女儿坐在一起。 飞机在成才停留半小时上下客。张仲实来了,他对茅盾说:“上星期,杜重远给我来了电报,让我赶到成才搭你们这班飞机。” “欢迎!欢迎!”茅盾和他多年不见,紧握着张仲实的手说。 “张先生,你还认识我吗?” “哦,萨太太,怎么能不认识呢!” 他们跟别人换了座位,坐在一起热烈地聊着彼此这些年的情况。 经过九个小时的飞机,飞机在兰州机场着陆。他们一下飞机,凛冽的西北风迎面扑来。 在昆明,茅盾只在西装里加一件薄毛背心,上飞机前,他穿上了毛衣毛裤,琏上了呢大衣。但是一下飞机,他就感到自己的装备太差了,西北风轻易地穿透厚呢大衣,直浸骨髓。他回头看了看张仲实,这位旅伴只穿了一身西装,连大衣也没有,站在这零下十几度的严寒中。这时,航空公司送旅客进城的大轿车开来了。茅盾、张仲实、金秉英等人连忙钻进汽车。 一个多小时的颠簸,卷进车厢的黄色尘埃使他们一个个成了土人。 他们走进中国旅行社兰州招待所。这家旅馆是兰州最高级的,却简陋得可怜,楼上楼下各有五间客房。 就在茅盾与经理寒喧的时候,金秉英快步奔上楼,占据了中间最敞亮的一大间,又主动替张仲实占了隔壁的一间。“张先生,你东西放在这间好了!”她对正在上楼的张仲实喊道。 张仲实看见金秉英替他占的那间房约有二十平方米,而留给茅盾一家的紧挨楼梯口那间只有十一二平方米,于是让茅盾一家住了大间,自己搬进了小间。金秉英看了,气得鼓着腮帮直吹冷气。 茅盾看到妻子在忙着开箱子,就问:“德止,你急着找什么?”“找你的丝棉袍、丝棉裤呀!” 茅盾心想,这些东西在香港根本用不着,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准备下的。 这时服务员给他们送来了清净的洗脸水和浑黄的饮用水。茅盾一家感到奇怪。后来才知道,清的是井水,但是苦水,别说喝,就是洗脸也使人皮肤涩得难受。浑的是河水,却是甜水,是五角钱一担雇人从黄河里挑来的。 从兰州去新疆,没有定期的航班,只能等苏联的便机。但是苏联的飞机有时三五天一架,有时一个多月也不飞一趟。茅盾和张仲实原来估计最多一个星期他们就能成行。谁知在兰州等了四十多天。 第二天上午,茅盾看到在金秉英右边房间里有两位二十几岁的女房客。其中剪短发的一个像学生,另一个高挑身材,梳两根长辫子,总是一身男子打扮──黑皮夹克、马裤、长统皮靴,经常外出,显得有点神秘。他虽有一双善于观察人物的眼睛,却也一时看不出这一对女郎的身份。向金秉英打听,她说:“她们也是去新疆的。可她们去那里能做什么?沈先生,我猜那个高个子的是军统女特务。”“哦──,会是吗?”“怎么不会? 弄不好是重庆方面派来盯我们梢的!” “啊──”茅盾没有料到这一层。心想,看不出这位旅伴会有如此的头脑,真是人不可貌相呀!而那一对女郎要是也与自己同行,又不知道会成为怎样的旅伴呢。 有一天,孔德止和金秉英为争根晒衣裳的绳子吵了起来。茅盾正巧去逛书店回来,急忙上前劝解。 “沈先生,你夫人真是太不讲理了,呜──呜──”金秉英拉长哭腔诉说。 “你才不讲理!我拉的绳子,你为啥不说一声就霸占了去?啊?你说!”孔德止伸手指着金秉英,毫不示弱地说。 茅盾一边向金秉英道歉,一边劝说:“为了一根绳子,何必争吵呢?萨太太,你就在这儿晾衣裳,我们再拉一根。德止,走吧!”“我不走!我拉的绳子为啥让给她?”“德止,看在我的面上,你让让她吧。”茅盾背转身悄声对妻子说,“外人见了多不好看!” 他把妻子劝回房间,叫女儿亚田再找个地方拉上绳子,把衣裳晾上。又倒一杯热茶,对坐在床沿的妻子说:“她带着两个孩子去新疆,也真不容易,萨先生不在一起,我们要多照顾她。”“谁不照顾她了?一路上她处处抢先住好的,用好的,难道我们活该吃亏受欺侮?”妻子余怒未息地说。“萨空了跟我们是老朋友了,他的太太和两个女儿同我们一起入疆,我们把方便让给他们,也理所应当。”经过茅盾一番好言劝说、安慰,孔德止的怒气才渐渐消去。 在招待住久了,茅盾和那两位女郎天天见面,也慢慢熟了起来。旧历除夕,招待所免费请全体旅客吃年夜饭,他们在一个桌上,还互相碰杯共祝新愉快。剪短发学生相的那个,很少出门,天天看小说,见人显得腼腆,不多说话。另一个被金秉英猜为军统女特务的,善交际,茅盾等人提防她三分,轻易不同她答话。有一天,孔德止外出买日用品,茅盾正在为兰州出版的《现代评论》写一篇《抗战与文艺》,那位神秘女郎却叩门而入,主动和他交谈起来:“沈先生,我知道您是大作家茅盾,能和您谈谈吗?”“可以,可以。” 茅盾感兴趣地说。 她告诉茅盾,她早就是茅盾的崇拜者,从学生时代起就一直爱读他的小说,喜欢《蚀》、《虹》里的慧、章秋柳、梅女士。“其实,我不过是爱好文学,我的女伴小林简直是着了迷。沈先生,您能不能对小林作些指导?她很胆小,怕见您这位大作家。” 他见这位女郎侃侃而谈,的确不像个学生,就问她们从哪里来,到兰州有什么事。她说她们从重庆来,想去新疆。他问:“你们是学生吗?”“原来是的,现在都不是了。我大学没有读完,为了生活,考进重庆的一个机关当了小职员;小林是学医的,半年前失了学。”那你们去新疆做什么呢?”“听说新疆不错,我们想去碰碰运气。沈先生,你们准备怎样进新疆呢?”“我们是应聘去迪化教书的,进新疆要得到新疆当局的同意,自己想去恐怕容易。我劝你们对入疆的事,要三思而后行……” 她听了茅盾的话,笑而不答。当茅盾问她在兰州有什么社会关系时,她又回避了茅盾的问话。 晚饭后,茅盾到金秉英房里,询问苦茶、苦荼两姐妹是否过得惯。金秉英悄悄告诉他,神秘女郎在甘肃省政府和省党部都有熟人,她们打算通过这些关系到新疆去。她说: “沈先生,这个女人是个危险人物,她到新疆去是负有任务的。她的同伴看样子并不知情,是被她利用了。我们应该通知新疆当局不让她们去你说呢?”茅盾听了未置可否,金秉英就说她要拍电报告诉萨空了,让萨空了报告新疆督办公署。 那女郎后来又再次找茅盾,希望他能介绍她们去新疆。茅盾婉言推辞,并且劝她们不要去那里碰运气。孔德止听说这个神秘女郎几次找茅盾谈话,紧张得很。她告诫丈夫: “德鸿,你可别大意,也许她真像金秉英说的,是个军统特务呢。”他安慰妻子说: “她即使是蛇蝎,我也不怕。我倒以为这个女郎很值得观察了解,她跟你、金秉英都不同,是当代新女性中一个新的类型。”“我不管她是新类型、老类型,你自己可要留心,别上当!”“三姑有旨,德鸿遵命就是。” 听到这句茅盾平时少有的风趣答话,孔德止严肃的脸上绽出了笑容。 在茅盾一和将要动身之前,那个神秘女郎又来找茅盾,说她们决定不去新疆了,明天就离开此地。 茅盾心想,她们终于未能去新疆,也许是金秉英造的舆论使新疆当局不发通行证。或是她们听了我的劝告改变了语音。还可能有其他的原因,就不必管它了。如果这两位女郎成为自己入疆的旅们,不知又会要引出多少麻烦? 2月20日,茅盾一行八人搭飞机来到哈密。因为孔德止患肺炎,在哈密滞留了半个月。3月6日,迪化(现为乌鲁木齐)的新疆督办政府派一位副官和一辆小轿车、一辆八个座位的旅行车到哈密接茅盾、张仲实等人。那位副官对茅盾和张仲实说:“迪化小汽车很少,这次只来了一辆卧车,我想请沈先生、张先生、还有刚病好的沈夫人坐小卧车;萨太太一家、沈先生的小姐、公子和我本人坐旅行车。”茅盾、张仲实同意他的安排。 8月早饭后,茅盾和张仲实向送行的哈密区行政长刘西屏等人告别,走出招待所大门,却见迪化来的那位副官一脸尴尬地指着小卧车说:“沈先生,你看……” 原来金秉英带着两个孩子已经坐在小卧车里了。她看见茅盾、张仲实走去,就大声招呼张仲实:“张先生!张先生!我这里给你留着个座位!”张仲实进退两难。茅盾连忙说: “仲实,你去罢,我们一家坐旅行车。” 张仲实见周围已站满了送行了哈密官员,只好上了小卧车。茅盾招呼副官进了旅行车,对他说:“这样不是很好吗?” 离开哈密,按副官的规定,旅行车在前,小卧车在后,相距五十米,在戈壁滩上行驶起来,他们预定在天山脚下的七角井过夜。 午饭后再次上路,小卧车抄到旅行车前疾驶而去。副官神色紧张地吩咐司机追上去。可是看不见小卧车了。夜幕降临了,旅行车打开前灯,在荒漠中开足马力,顶着狂风奔驰着。两个多钟点以后,前面灯光闪烁,副官指着灯光说:“好了,总算到了!前面就是七角井。沈先生,你不知道,这辆车太旧了,在迪化刚刚大修过,我真担心它在半路上抛锚呵!” 四时半,车子才在招待所门前停下。张仲实已经等得很焦急。他说他们已经到了一个多小时,晚饭也已吃过,萨太太和孩子们都已睡了。 第二天、他们一早出发,一路上两辆车严格按照旅行车在前小卧车在后的顺序,结伴行驶。晚上安抵鄯善县招待所过夜。茅盾听妻子说,昨晚副官狠狠地训斥了小卧车司机,不许他擅自开车先行。在戈壁滩上行车,必须结伴一起走,互相照应,这是一条纪律,否则单车出了故障,陷在沙漠里很危险。小卧车司机辩解说,这是车上那位太太一再要他超车快开的。副官警告他今天不能再犯,不然到了迪化要叫他吃官司。 第三天,副官已经成了他们熟悉的新旅伴,一路上向茅盾夫妇和孩子介绍新疆的风土人情。下午三点多,他们在汽车里远远望见一座火红色的山脉,副官说:“沈先生,传说这就是《西游记》中的火焰山,吐鲁蕃就快到了。” 茅盾知道吐鲁蕃是全国闻名的“火炉”。当汽车驶进吐鲁蕃狭窄的街道时,副官指着跨街搭的棚子介绍说:“这棚子是专用来遮太阳的。其实,到了夏天,这样的荫棚也不起作用。正午,居民都躲进地窖,仅清晨和黄昏时才有集市。在最热的七八月里,墙壁上可以烙饼。” “叔叔,那种饼子好吃吗?”茅盾的儿子阿桑好奇地问。“好吃,有一股太阳香味呢。 那些天,鸡蛋放在太阳下,也能晒熟。去年,我到吐鲁蕃来,看见公安局长热得蹲在大水缸中办公哩!” 茅盾想了解新疆督办盛世才的情况,可是副官缄口不谈。 1939年3月11日是茅盾赴疆之行的最后一天。汽车翻越了天山,经过了达坂城,下午四时到达迪化郊外二十公里的地方。突然,前方尘烟飞扬,钻出一前一后两辆卡车,保护着中间的两辆小卧车,迎面驶来。这时,副官对茅盾说:“督办来迎接了,我们下车吧!” 茅盾、张仲实等人走下汽车,伫立等候。转瞬间,两辆卡车驶了过来,上面整齐地站着全副武装的士兵,在驾驶室上面各架着一挺机枪,枪口瞄准前方。茅盾暗算?正想着,前后两辆卡车突然一辆驶向公路右侧,一辆驶向公路左侧,形成两翼,那两辆小卧车在中间驶到他们面前。“看来情况不太妙!”茅盾不禁悄悄地站在身边的张仲实说。他想,不要双脚才踏上迪化的地面,就被绑架。 这时,从前面的小卧车里钻出一个军人,身披黑斗逢,内穿将校呢的军装,中等身材,浓眉、方脸,留着口髭。杜重远身穿西装、大衣,从后面的小卧车里走出,赶上前向茅盾、张仲实介绍:“这位就是盛督办!” 盛世才露出满嘴黄牙,大声嚷道:“沈先生!张先生!你们一路辛苦了!兄弟欢迎来迟,请二位多多包涵!” 茅盾一行随着盛世才的轿车驶进了迪化。三五、身陷虎口 茅盾原来是想来新疆作一番事业的。但是不久他就发现,盛世才在新疆实行的是特务统治,所谓“六大政府”──“反帝、亲苏、和平、清廉、建设、民平(民族平等)”,只不过是他标榜自己进步的外衣。 杜重远请茅盾担任了新疆学院的教育系主任。茅盾心想:这一来,我将不得不改行做我并不熟悉的工作,而我的七行──文学工作将成为副业了。 有一天,毛泽民来访问茅盾。两人畅叙了阔别十年来的人事变迁。毛泽民告诉了他许多新疆的情况,并对他说:“……盛世才这个人很难捉摸,他多疑,忌贤,有边疆‘土皇帝’的特性。他对我们延安来的人很客气,奉为上宾,但从不交心。他周围有一伙亲信,是他的耳目,你今后与这些人打交道,要小心。” 茅盾点了点头,表示知道。毛泽民又说:“我们在这里,与苏联领事馆很少往来,今后你我之间往来也不会多。因为我这个财政厅长与你没有什么工作上的联系,而盛世才他们又不知道我和你是老朋友。这些都是为了避嫌。不过孟一鸣今后可以与你和仲实联系,他是教育厅长,算是你们的顶头上司。” 孟一鸣,原名徐梦秋,是茅盾的弟弟沈泽民在莫斯科时的同学,也是从延安派来的共产党员。茅盾想起那天盛世才在宴会上对他说:“这次请你和张先生到新疆来,除了教书,还有更重要事情需要你们帮助。……这件事等以后再给你们说。”于是在见孟一鸣时就问:“一鸣,你知不知道盛世才有什么打算?” “他这人在人事任免问题上向来独断专行,不征求我们意见。” 一星期后,盛世才找茅盾和张仲实谈话,才揭开了“谜”底。原来他是让茅盾担任新疆文化协会会委员长,张仲实担任副委员长。他说:“我这个新疆呀,十四个民族都有本民族的文化促进会,这些会是由教育厅兼管的,但又管不过来。我早就想成立一个全新疆的文化协会来统管这些促进会,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现在你们二位莅临新疆,又是全国文化界的权威,正是领导全疆文化建设最理想的人选。” 茅盾和张仲实都说他过誉了。盛世才却说:“你们不必推辞!你们初来,情况不熟悉,这不要紧,我已经为你们物色了一个助手,就是汉族文化促进会的李佩珂,他人头熟,过去与各民族文化促进会的联系就是由他负责的。我打算让他挂个副委员长的名,兼任秘书长。” 茅盾心想既然来了新疆,就应该为新疆的文化发展多做点事,不仅仅在新疆学院教几十个学生。然而,当他问盛世才对文化协会的工作有什么指示时,盛世才却说:“你们先立个章程,订个一年计划,我想最好能尽快编出一套小学教科书来,当然要符合六大政府啦!”茅盾不禁在心里叫起苦来,但他揣摸不透盛世才为何“杀鸡用牛刀”。他只好耐着性子,一边当教师,一边做小编辑。从此,在学院里,他是“沈系主任”,在官场上,则是“沈委员长”。三六、逃出魔爪 从6月份起制造“患病”舆论以来,茅盾时时刻刻在寻找逃出新疆的机会。但他知道凡事“欲速则不达”,因此在外间丝毫不露声色,继续“生病”。 1940年春节后的一天,屋外下着大雪,茅盾和女儿沈霞在屋内谈诗说文。他问女儿:“用什么比喻下雪最好?”亚男随口吟出:“未若柳絮因风起。”茅盾说:“你这是拾人牙慧。 你看那窗外的大雪,哪里像柳絮呢?”亚男往窗外看了片刻说:“是不像。”茅盾又问女儿:“《世说新语》中那一则《言语》,你还能背得出吗?” 女儿摇摇头。他便背诵起来:“谢太傅雪日内集儿女讲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 “爸爸,你记性真好!”女儿赞叹道。坐在一旁补衣服的母亲说:“你爸连《红楼梦》都背得下来呢!”女儿问爸爸是背给谁听的。茅盾不肯回答。女儿便缠住母亲问。孔德沚只好停下针线,对女儿说:“那是在上海的时候,有一天你爸爸有事去开明书店。章锡琛、郑振铎还有几个老朋友聚在一起谈话。章锡琛说你爸爸能背出一百二十回《红楼梦》来,振铎不相信,说灵不灵当场试验。你爸爸推脱不掉,只好请他们指定一回,滔滔不绝地背了出来。 朋友们才服了。德鸿,我没有给你夸大吧?” 茅盾说:“是这么回事。”接着又和女儿议论下雪:“从古以来的人,和你一样,都以谢道韫的比喻为佳胜。自然,柳絮因风起,多么清灵俊逸;但这是江南的雪景呵!如果说北方,我看她哥哥谢胡用‘撒盐’来比拟,实在也没有错。当然北方也有下大朵雪花的时候,那也是‘柳絮’了,不过,总是‘撒盐’时居多。你说,是不是这样?” 亚男再次望了望窗外“撒盐”似的大雪,问:“爸爸,如果要你写这大雪,您也把它比喻成‘撒盐’吗?” “那怎么行呢!写作要有自己的发现、创造才行。”茅盾说着,走到书桌前,捡出一张笺纸递给女儿:“这是爸爸写的一首绝句,你看好不好?”亚男接过来,念道:“纷飞玉屑到帘栊,大地银铺一望中,初试爬梨呼女伴:阿爹新买玉花骢。” 这时,忽然张仲实来了。他说:“雁冰兄,情况越来越不妙了。我昨天去拜访了孟一鸣。 他说盛世才已在怀疑我了。” “有根据吗?”茅盾问。 “他说盛世才多次问起我,问我回国多久了,是不是共产党员。仓只好回答不清楚。我想去找盛世才当面说说清楚,老孟不赞成,他说盛世才既然已经怀疑,我去解释也没有用,相反只能增加他的怀疑。”茅盾认为孟一鸣说得有道理,又问他:“老孟说到盛世才怀疑我了吗?”张仲实说:“孟一鸣认为盛世才对你似乎还没有怀疑,你的历史盛世才好像知道得很清楚。不过,是不是也有人在盛世才耳边说你什么,他还不清楚。据他估计,大概短期内还不会对我们采取行动。” 茅盾劝他不必过于紧张,然而他也感到,长此下去危险会一日甚于一日,必须设法早日离开新疆。 两人还谈到,杜重远最近再次要求回内地治病,又遭到盛世才借口没有交通工具而拒绝。 他们都为这个老朋友岌岌可危的处境担忧。午饭过后,他们两人正在聊天,突然督办公署来人通知张仲实,说盛督办叫他立即前去公署。张仲实敏感地低声对茅盾说:“恐怕要出事了!” 茅盾的妻子急得要哭了:“这下怎么办呀?张先生──”事到如此,他们有什么办法可想呢?茅盾握着张仲实的手说:“多多保重!”张仲实穿上皮大衣,戴上帽子,迎着“撒盐”似的大雪向盛世才的督办公署去了。 茅盾夫妇像热锅上的蚂蚁,不时看看电话,希望张仲实来个电话报平安;但又怕电话骤然响起传来凶信。到晚上七点钟,孔德沚才摆晚饭。他们刚拿起筷子,张仲实竟来了。 茅盾夫妇喜出望外,忙问究竟。 张仲实余悸未消地说:“唉呀呀,我这几个钟头就像是闯过了鬼门关。”茅盾妻子特地为他开了一瓶名酒,斟上一杯说:“张先生,你先压压惊。”张仲实告诉他们:“我到了督办公署,并未见到盛世才,也未被引到他通常会见我们的西客厅,却被盛的副官带到了一间厢房,说督办请我等一等。谁知我这一等就等了两个多小时!你们可以想见,这两个多小时我是怎么熬过来的。盛世才终于来了,手中拿着一份材料,说要我修改一下,并对我久等表示歉意。 说完他就走了。那是一份极普通的材料,我用十几分钟就看了一遍,改了几个字,请副官翔实我盛世才。一会儿副官回来对我说,请张先生回去罢。你们看,就是这么一回事。” 茅盾说:“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吧?” 张仲实分析说:“盛世才要我修改材料,完全是借口,因为没有必要为这样一份材料让我等两个小时,他可以派人把材料送到我家。猜想起来,他本来想把我抓起来,所以把我带到了厢房。后来又犹豫了,反复权衡了两个小时,才借口让我修改材料,把我放了。雁冰,你说是不是这样?” 茅盾点头说:“你这分析合乎情理,但是盛世才为会么要抓你呢?倒使人难以捉摸。” 张仲实说:“我早年在苏联留学,参加了共产党,回国后因故脱党,这些不能成为抓我的理由,除非因为我与杜重远的关系比较密切。” 茅盾想到他去年新疆,是杜重远建议盛世才发出邀请的,自己与杜重远的关系同样密切。 不知那一天盛世才心血来潮也把我“请”了去,那就不知道能不能像张仲实这次平安脱险了。 第二天、两人按昨晚的约定,一起去找孟一鸣,茅盾问孟一鸣:“党组织有什么办法能帮助我们脱离险境吗?”孟一鸣说,他与陈潭秋、毛泽东两同志商量过,都认为当前是张仲实面临着危险。 “那我怎么办?”张仲实着急地问,孟一鸣为张仲实出主意:“万一盛世才下一次真的把你抓起来了,你就说你是共产党员。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出面向盛世才证明你的确是共产党员,只不过是经过延安派来的。这样,我们就可以把你要出来,送到延安去。”“好的,就这样!”张仲实胆子壮了许多。 “我呢?”茅盾忙问。孟一鸣分析说:“估计盛世才顾虑到你在国内外的影响,还不会对你下手。万一发生了什么,我们再另想办法。当然,你也要时刻警惕。” 2月底,萨空了来向茅盾辞行,说是要送妻子去重庆动手术,并说:“盛世才告诉我,如果国民大会召开,就让我作为新疆代表。还说,另外两位代表是你和张仲实。”茅盾和张仲实分析,盛世才的这个姿态对他们也许是个好兆头。 几天以后,张仲实收到他的伯母去世的电报。经过与孟一鸣商量,他给盛世才写一封辞意恳切的信,说他从小由伯母抚养长大,现在伯母去世,想请假回去安葬。信送出去之后,他们估计盛世才不大会同意。然而,他居然准了假,并说一有便机即可以走。张仲实是多么高兴呵!他天天等飞机。虽然经常见到飞机从空中飞过,但督办公署经常给他的答复总是“没有飞机”。一个多月过去了,他也没有走成。 “四·一二”新疆革命七周年活动那天,茅盾又被请去骑马阅兵。这回他已能自己坐在马上,不要人牵着走了。然而,他却无心观赏阅兵的场面。他眼望着盛世才,心里想的是,何时才能摆脱这个“土皇帝”的魔爪呢?4月20日上午,茅盾突然收到他二叔发自上海的一封加急电报:“大嫂已于十七日在乌镇病故,丧事已毕。” 茅盾心痛如绞,孔德沚捧着电报放声痛哭。她想起婆婆把她当亲生女儿一般疼爱,哭着责怪丈夫不该到这能进不能出的地方来,弄得无法回去去奔丧。茅盾的眼泪也潸潸而下。 他想到父亲去世后的三十年来,母亲几乎一直过着孤单的生活,她以最深沉的爱培育两个儿子成长,又支持他们远走高飞,投身革命,却从不企求补偿。她劳碌一生,而在弥留之际却见不到一个亲人。忽然,他心中一亮:“我何不学张仲实的办法,也来个请假奔丧?盛世才一向以孝道教人,既然允许仲实奔丧,大概也不会拒绝我吧。不管盛世才是真心还需要假意,无论如何这是我请假回内地的一个理由,一个机会,一个借口,值得一试。” 挂通了电话,茅盾说他接到上海电报,母亲病故,虽说丧事已毕,但还有些后事需要请假回去料理。盛世才沉默片刻,就同意了。茅盾接着说:“督办,我母亲的丧事已办完,但我还想在这里开丧遥祭一下。您看是否可以?” 盛世才大声说:“沈先生孝心可嘉,完全应该,应该。”“那么回头我拟个讣文,请督办过目,如果可以的话,请交《新疆日报》刊登。”“好的。”茅盾当即拟写了一个讣告,内称: “母亲病故,经请示盛督办,将于4月*日在本市开丧遥祭,并已获准请假回乡料理后事。” 22日一早,茅盾一家穿了素白的孝服,来到设在汉族文化促进总会的灵堂内,伫立在茅盾母亲陈爱珠遗像的一侧。盛世才的代表卢毓麟第一个来祭奠,依次吊唁的是各厅厅长和各机关首长。下午,茅盾前往督办公署向盛世才谢孝,又去向各厅长谢孝。 张仲实来看望茅盾,说盛世才已答应他和茅盾一道回内地。 24日,茅盾和张仲实来到督办公署,参加盛世才为他们举办的饯行宴会。在宴会上,盛世才冠冕堂皇地说:“沈先生、张先生为慈母、伯母奔丧,请假回内地,你们孝道可嘉,我盛某岂有不准假之理?我衷心感谢你们一年来在新疆帮忙作了许多工作,希望沈、张二位先生在事后再来新疆。” 茅盾和张仲实也相继讲话,表示感谢盛世才的款待,并说:“办完事一定再回来。” 过了两天,茅盾借着向盛世才请示如何交代文化协会工作的机会,顺便问他哪一天能走。 盛世才却回答:“现在没有飞机,什么时候有,我会通知你们的。”张仲实听了茅盾转述的这番话,着急地说:“糟了!当初他也是这样答复我的。他可以借口没有飞机,一直拖延下去。”“那不行。我们必须趁热打铁,不能让他拖。”茅盾果敢地说。 两人又去找孟一鸣求援。孟一鸣说:“盛世才对我说过,你们这一走是不会回来了。不过,你们这次声势造得不错,这是有利条件。如果你们提出乘汽车,盛世才是无法拒绝的。只是路上很不安全,万一有人扮成土匪半路上截去,就毫无办法。至于坐飞机,你们不妨私下找苏联总领事,也许他有办法。”“我们私下找总领事,会不会引起盛世才的怀疑?”张仲实有点担心。 茅盾说:“不会的。我们是中苏文化协会正副会长,现在要回内地,完全有理由去拜会总领事。” 在苏联领事馆,总领事告诉他们,这几天正好有一架交通飞机要从莫斯科来迪化,过了“五一”节就飞往重庆。盛世才驻重庆的代表张元夫就是搭这架飞机回重庆。茅盾心想,盛世才对他俩保密,看来还是不想让他们走。于是他请苏联总领事想办法让他们搭这架飞机走。 “我当然愿意帮忙,不过总要得到盛督办的同意才行。”总领事说完,想了一会儿,就如此这般说了一个办法。 “五一”节,盛世才宴请苏联总领事,请茅盾和张仲实也赴宴。在宴会上,他们瞅准盛世才正与苏联总领事交谈,便走过去敬酒,趁机问道:“督办,听说有一架飞重庆的苏联飞机,不知我们能不能搭这架飞机走?”“哦,哦,只是这架飞机是苏联的,请你们问问总领事。” 茅盾立即问苏联总领事:“总领事,盛督办已经同意我们回内地,我们可以搭贵国的飞机走吗?” 总领事爽快地答道:“盛督办同意了,当然可以,可以。”盛世才不好再阻拦,举杯对茅盾、张仲实说:“我祝你们二位一路平安!” 事后他俩见到苏联总领事,三人哈哈大笑,原来这是总领事出的妙计,他们如法炮制,果然成功。 5月4日晚上,茅盾和妻子送走了最后几个前来送行的朋友,准备早点休息。因明天上午就要乘飞机离开新疆。突然,电话铃急骤地响起,一听,是盛世才打来的,不禁一惊: 难道又要出事?盛世才寒暄了几句,忽然问:“你的儿子不是在新疆学院读书吗?他是不是去内地呀?”茅盾心想,莫非他要拿我儿子作人质?顿时紧张得额头渗出冷汗,镇静了一下马上回答:“督办弄错了,我的儿子去年十二月就退学了,他有病,支持不了紧张的学习,我正打算这次把他带到内地去好好治一治病哩。”盛世才沉默了片刻,终于说:“那就去治病罢,明天我为你们送行。” 第二天,盛世才在架着机关枪的两卡车警卫护卫下,来到了迪化机场。 茅盾面带笑容与这位新疆土皇帝交谈着,心却忐忑不安,怦怦跳动。只要飞机未起飞,盛世才一声令下,他们一家和张仲实便会立刻成为阶下囚。 9时,飞机轰鸣着离开跑道,昂首冲向蓝天。茅盾眺望着舷窗外起伏的天山山峦,全身顿时漾溢阗一种难以言说的轻松感:啊,我们总算逃出了迪化!逃出了牢笼! 12时,飞机在哈密降落。张元夫对茅盾说,要在哈密过夜。哈密行政长刘西屏在外宾待所设宴欢迎茅盾一行。由于他们在迪化已从孟一鸣处获知刘西屏是从延安来的共产党员,因此这次的宴会气氛比一年前更融洽,茅盾也破例喝了几杯香槟酒。然而这一夜,茅盾夫妇却久久不能入睡。他对妻子说:“我总觉得飞机在哈密停留有点蹊跷,不是说好飞机从迪化直飞兰州的吗?”“是呀,这事真奇怪……”妻子说。“我真担心,怕再出事。盛世才这人是什么手段都会使出来的!” 果然如此。午夜12点,盛世才给刘西屏打来电话,命令他把茅盾和张仲实扣留起来。 过了半小时,盛世才又电令刘西屏先不要行动,他要再考虑考虑。深夜三点,盛世才第三次打电话给刘西屏:“算了,让他们走吧!” 刘西屏怕盛世才反悔,天蒙蒙亮就去催促茅盾等人赶快起程。他想,在飞机当着苏联人的面,盛世才就不便再扣留他们。驱车来到机场,他们又等了一个多小时,刘西屏耐心地陪伴着,直到茅盾、张仲实再次登上飞机,双方挥手告别。 飞机载着茅盾一家和张仲实向东方飞去。当玫瑰色的朝霞染红了天际,茅盾鸟瞰大地,飞机正飞越猩猩峡。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脸上现出了疲倦而胜利的微笑,缍终于逃出魔爪了!三七、到延安去 苏联的那架交通飞机降落在兰州机场。茅盾等人仍住进兰州招待所,准备第二天清晨继续乘飞机飞往重庆。他已给重庆的友人拍了几封电报。 晚饭后,茅盾和张仲实正想早点休息,张元夫忽然来通知他们:因为傅作义将军有急事要搭飞机,请他们迟走几天,搭下一班飞机去重庆。 茅盾问张元夫:“傅将军怎么会知道我们这架飞机去重庆?” 张元夫吞吞吐吐地说:“这个,这个,他们自然消息灵通。” 听到这位盛世才的代表如此说,茅盾心中冷笑道:哼,才飞出新疆,我们的“身价”在你的眼里就变了。于是说:“张仲实先生是单身一人,飞机上不会只缺他一个位子,我们一家可以留下。” “不,不,我还是和沈先生一起行动。”张仲实连忙推让。 看到张元夫还想噜苏什么,茅盾冷冷地说:“张先生不必解释了,我们是普通老百姓,又无公干在身,早走迟走无所谓。只是要麻烦你派人把飞机上我们的东西送到这里来。” “好,好,这事我来办,您放心!”张元夫一迭声地说着走了。 茅盾的妻子嗔怪张仲实不该谦让:“张先生太老实了,你这一让让掉了一张飞机票,要飞重庆,只好自己掏腰包了。” 张仲实却坦然地说:“我原来就不想去重庆,现在你们都留在兰州,我一个人更不想去了。” “您想去延安?”茅盾问。 “对,延安。在迪化我问过孟一鸣,他说到了西安找八路军办事处就行。”张仲实又劝他俩,“你们也去延安看看吧!” 夜晚,茅盾和妻子商量此事,他说:“如果交通方便,我们就和仲实同去延安,两个孩子可以进延安的抗日大学、陕北公学学习。” “也好。听说闻天、琴秋都在那边,我真想见见他们!”妻子说。 由于买不到飞机票,茅盾去找西北公路局的沈局长帮忙。过了一天,沈局长告诉茅盾,正好青海有一位活佛要去重庆,也因为买不到飞机票,甘肃省政府指令西北公路局为他开一辆专车,经西安去重庆。他已跟那位活佛说好,让他们搭他的专车去西安。 1940年5月14日,茅盾一家和张仲实登上了开往西安的专车。那位活佛是喜饶嘉错,他带着一个秘书、两个随从,坐在车前面,茅盾等五人坐在中间。 因为风雪,他们在华家岭滞留了三天。第四天翻越了六盘山,汽车在无边无际的黄土高原上奔驰。 专车的司机对茅盾说,塬上水贵如油,除了天上落下来的,就得从百丈深的井里打上来,人们难得洗上一次脸。停车休息时,茅盾和张仲实走进白杨树下的几户人家参加。 眼前的情景使他想起曾经听到的传说:西北有些地方大姑娘穷得没有裤子穿。刹时他感慨万分: 这黄土高原是肥沃的,然而在它上面生息的人民却过着极端贫困的生活! 5月19日下午,他们经咸阳抵古城西安。由于敌机炸坏了发电厂,没有电灯,照明的只是蜡烛。 当晚7点,又一次响起敌机空袭的警报。茅盾夫妇和两个孩子在乘车到郊外躲警报时失散了。孔德沚急得哭了。茅盾安慰妻子:“你别急,我想,不会出事的吧。”来到郊外,在一块麦地里,他们砰碰巧见到亚男、阿桑坐在那里,心上的大石头才落下地。 第二天下午,茅盾和张仲实找到七贤庄八路军办事处。两人走进客厅,意外地见到了中共中央副主席周恩来和第八集团军总司令朱德。 茅盾是第一次见到久闻大名的朱德总司令,感到他是一位话语不多的敦厚长者。周恩来详细询问了他们离开新疆的经过,并问他们今后有何打算。 茅盾和张仲实都说想去延安。 “好啊,”周恩来说,“你们无论是去参观还是去工作,我们都欢迎。正巧总司令过几天要回延安,你们可以同他一道走,这样路上的安全了有了保证。噢,你们也许还不知道,近年来,国民党特务机关在去延安的沿途设下重重关卡,随便抓人。我们对于自愿去延安的青年,采取集中后分批护送的办法。去的青年都换上军装,充作八路军的人员。但即使这样,仍发生过多起国民党特务机关截留卡车的事件。不过,你们这次搭总司令的车队去延安,国民党的特务机关是不敢留难的。” 茅盾请周副主席和朱总司令给他们简略地讲了抗战的形势。从中了解到一年来敌我形势的变化,敌军的进攻和“扫荡”,根据地的扩大和胜利,以及国民党愈演愈烈的反共内战政策。朱德还告诉他们:前不久军队在山西大举进犯我八路军,被我军一举歼灭了朱怀冰的三个师。 “总司令原来要去重庆就是为了这件事。现在总司令不去了,我代他去重庆,跟国民党谈判。”周恩来说,“至于你们去延安的准备工作,请我们办事处的主任跟你们谈吧。” 办事处主任告诉他们,总司令是24日走,他们得在22日下午雇几辆人力车,直接拉到大门口,他派人在门口接。 5月24日出发前,茅盾的女儿、儿子换上了军装,并且各起了一个假名。他和妻子仍旧穿便服,因为他们是知名人士、可以冠冕堂皇地前去延安参观,如果也换穿军装,冒充朱司令的随从,也不像。 临上车时,负责照顾茅盾几人的陈绪宗对他们说,到延安要走三天,第一天在国民党统治区过夜,那里布满了国民党特务,行动稍一不慎,就有被绑架的危险。他特别警告阿桑:“路上休息,你下车后不要乱走,不要看热闹。年前有个延安的青年,走到街上,一个国民党特务故意撞他一下,反而诬告他打人,就被预先等在旁边的宪兵抓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交涉抗议都没有用,而汽车又不能因他一人滞留下来。” 这天傍晚,车抵铜川。朱总司令下榻在一家旅馆,他们在另一家旅店住宿。子夜时分,突然响起一阵嘈杂的人声。茅盾连忙起身。陈绪宗不让他出去,自己走到门外。一会儿,响起陈绪宗和那些人的大声争吵声。原来他们国民党的宪兵,声称奉命搜查一名可疑分子。 陈绪宗不准他们进屋,把他们拦在门外。负责护送车队的副官闻讯赶来,他亮出朱总司令的通行征,坚决拒绝宪兵的无理要求。在双方各不相让之际,来了一个国民党的军官,对副官说误会了,请副官到他们的司令部去谈谈。那群宪兵就尾随着溜走了。 翌日一早,车队又上路了。下午1时,来到桥山脚下。山坡上一片苍翠蓊郁的古柏,簇拥着“轩辕黄帝陵”。车队停下来,茅盾一家、张仲实等人在朱总司令率领下拾级而上,登山拜谒帝陵。黄帝陵管理处的负责人前来担任向导。 茅盾看到陵墓古朴雄伟而又带点清凉,迎面是一个巨大的土冢,冢前有一座汉武帝时建筑的祈仙台,台前立一块大石碑,陵墓两旁的许多石碑上刻着祭文。 他们在陵前留影时后,朱总司令要茅盾给大家讲讲黄帝的故事。他推辞不掉,就只好提高声音简略地讲了讲:黄帝是传说中的人物,姓姬,号轩辕氏,相传是中原各族的共同祖先,用现代的话说,大概是中国氏族社会最早的各族落公认的首领。黄帝既有武功又擅文治,他先打败了炎帝,后又击杀蚩尤于涿鹿之野。在他统治下有许多发明创造:他手下的史官仓颉,创造了文字。他的妻子嫘祖发明了养蚕和缧丝。他又与一个叫歧伯的医生编了中国第一部医书《内经》……。当然,这些都传说,或者是神话但这些神话传说在人们口头传颂了五千多年,正证明了黄帝在中国人心目中的特殊地位,他代表了我国悠久的历史和文化,他是中华民族的象征! 茅盾讲完后,朱总司令带头鼓掌,幽默地说:“刚才沈先生讲了历史上的黄帝,现在我再讲一讲当代的黄帝──我们这些黄帝的裔胄。中华民族有五千年光辉的历史,然而近百年来我们这个民族却遭受了帝国主义的百般欺凌,被称作‘东亚病夫’。现在,这个古老的民族觉醒了!我们这些黄帝的子孙点燃了民族解放的烽火,全国人民正在进行着神圣的抗日战争。抗日战争就是中华民族复兴的战争。我们一定要把这场战争进行到底,我们也一定能取得战争的最后胜利!现在有人想阻挠抗日战争的胜利,想妥协投降,这种人是黄帝的不肖子孙!……” 听着朱总司令的即兴演说,茅盾不住地点头。昨天晚饭后,朱总司令特地来看望他们。在闲谈中,他发现这位名震中外的将军有很高的文学素养,和他们谈的话题是杜甫、白居易。临分别时还提议明天经过黄帝陵时要上去拜谒一番。现在他又发现,朱总司令还有很好的演说才能,他的话虽不多,却极富煽动力,让听的人头脑清醒,热血沸腾。 下午4时许,三辆大卡车组成的车队经过最后一道国民党军队的关卡,进入了陕甘宁边区。汽车停下来让人们稍事休息。 沈霞、沈霜和其他青年都跳下车去,兴奋地跳着、笑着、唱着,尽情地倾泄第一次踏自由土地的欢乐感情。 茅盾看着欢呼跳跃的一双儿女和青年们,他也感到浑身轻松、愉快。 1940年5月26日下午2时,茅盾乘坐的汽车到达延安南郊七里铺。由于他们比朱总司令的汽车迟到了二十分钟,朱总司令和到七里铺欢迎的人群已经进城去了。公路旁还停着两辆小娇车,站着五六个迎候他们的人。 坐在驾驶室里的茅盾妻子先下了车,忙着向一个穿灰军装、戴眼镜的高个子奔去,一面兴奋地喊着:“闻天!闻天!” 茅盾正从卡车后面爬下来,听到妻子的喊声,也急忙向张闻天走去。 张闻天热情地向他们伸过双手,笑着说:“一路辛苦了,欢迎!欢迎!” “七八年不见了,你还是老样子。”茅盾说。 早在建党初期,茅盾和张闻天就因工作关系而认识了。茅盾的弟弟沈泽民与张闻天是同学、好友,曾一起赴日本留学。后来加入了共产党,投身革命。 这时,一位身材瘦小的同志走过来,用上海口音问茅盾:“沈先生,侬还认得我?” 茅盾仔细端详那人,觉得很面熟,却一时记不起名字,便说:“好像见过面。” 那人哈哈大笑道:“我就是虹口分店的廖陈云。” “哦,陈云!老朋友,老朋友。那年我们一起发动商务印书馆大罢工,你多年青年呀!” “沈先生那年不也一样是个小伙子吗!”陈云说,“后来我被党派往苏联学习,我们就再未见过面。” “对,对!算起来有十四年了。日子过得真快,你看,我都成了小老头了。”茅盾感慨地说。 张闻天、陈云请茅盾、张仲实和茅盾的妻子、儿女换乘小卧车进城。在南门外,他们受到不少机关、学校代表的欢迎。茅盾的弟媳妇张琴秋也来了。 茅盾他们在亲人和同志们的簇拥下向延安城里走去。这位一向以冷静稳健著称的作家,此时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了。三八、清凉山下路 初夏的陕北高原,红杜鹃、山丹丹开得格外红艳,信天游有民歌更加嘹亮、悦耳。 茅盾住进延安南门外中共中央交际处的窑洞里,第二天早餐是小米粥,又糯又香。 他看到儿子不喜欢吃,就对两个孩子说:“这在上海是难得吃到的。你们不但要习惯于喝小米粥,还要习惯于吃小米饭,因为我们要在延安长住下去,你们将进抗大或其它学校学习。” 正说时,张琴秋来看望他们了。她是延安女子大学教育长,建议茅盾让女儿沈霞进“女大”。听说“女大”是新创办的学校,专门培养女青年,茅盾觉得这对女儿很合适,而沈霞也愿意进“女大”。张琴秋又建议沈霜进“毛泽东青干校”,但是沈霜连声说:“不去,不去! 什么‘青干校’,《西行漫记》上有个‘陕北公学’,我要进‘陕公’!“茅盾见儿子执意进”陕公,就同意子。 张琴秋才离开,张闻天走进了窑洞。他问:“住窑洞,你们是第一次吧?” “嗯,平生第一次。真正是别有风味!”茅盾脸上现出舒心的笑容。 他们促膝叙旧,长谈八九年来上海文艺界的情形。张闻天问茅盾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准备在延安住下去,有机会想到前方看看。”茅盾答。 张闻天表示欢迎。然后,他陪同茅盾去拜望了毛泽东。茅盾回来后对妻子说:“润芝还是那样,谈笑风生,跟十多年前没有两样。” 6月初的一天,茅盾正在家里阅读吴玉章主编的《中国文化》,门外忽然响起一个人的湖南口音:“雁冰在家吗?” 茅盾就声把毛泽东迎进窑洞。 毛泽东对他说,直到今天才来问候他和夫人、孩子,实在是太忙,请他们原谅,并拿出一本《新民主主义论》送给茅盾:“刚刚出版。您上大作家、评论家,请您看后多多批评呵!” 两个老朋友无拘无束地从上海、延安的文艺活动,谈到中国的古典文学,还交谈了对《红楼梦》的评价。 中午,茅盾留毛泽东吃便饭。在饭桌上,毛泽东问到他今后的创作活动。他说:“在新疆呆了一年,使我深感大大落后于沸腾的生活,非常需要补课。我想多读点东西,再到前线、后方走走,体验体验生活。我今后仍想搞我的创作。” 毛泽东听了频频点头,说:“价钱这个想法,很好!我建议你搬到鲁艺去住。鲁艺,需要一面旗帜,你去当这面旗帜罢。” 在这之前,曾有人劝茅盾搬到全国文艺家抗敌协会延安分会去住,并说丁玲等作家都住在那里。现在听了毛泽东的建议,决定搬到鲁艺,他对毛泽东说:“旗帜我不够资格,搬去住我乐意,因为我是搞文学的。” 茅盾的妻子看到毛泽东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甚至在饭桌上也不停,而饭却吃得很少,便劝他戒烟。 毛泽东摇了摇头,幽默地说:“戒不了罗!前几年医生命令我戒烟,我服从了,可是后来又抽上了。扑克来,在这个问题上,我是个顽固分子。” 送走了毛泽东,茅盾就翻开《新民主主义论》贪婪地看起来,不时用红笔划出重要的句子,并读出声来。 和毛泽东谈话后的第二天,茅盾就把家搬到了桥儿沟的鲁迅艺术学院。主持鲁艺的周扬领他走进特地为他们准备的两孔窑洞,并对他说:“这里一排排的窑洞,都是鲁艺的学员们挖的。” “哦,这两孔窑洞还是套间呢!”茅盾的妻子惊喜地喊。 茅盾也看到两孔窑洞一孔有门,另一孔只有窗户,两孔间有一通道。洞壁刷了白灰,洞口向阳,窗格上虽糊的是白纸,光线却很充足。茅盾夫妇商量,里面一孔作卧室和书房,外面一孔作客厅兼饭厅。 窑洞前是一块小平台。周扬说:“您写作乏累了,可以在这里散步;天热了,这里可以纳凉。” “晾衣裳、晒被子,也是个好地方。”茅盾妻子插话说。 平台下面是翠绿的菜地,有许多正在泛红的蕃茄。不远处传来潺潺的溪水声。窑洞离地面仅两米,十几步台阶,进出方便。茅盾对这个住处很满意。 周扬指着附近几孔窑洞说:“那里是伙房。我给你们派一个警卫员,叫任先智,帮你们打水、打饭,明天来报到,你们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就是。” 小警卫员准时来报到了。 “这是我爱人,”茅盾指着妻子说,“以后你就叫她德止吧。” 茅盾妻子笑着说:“往后就多麻烦你了,你有什么事要我们帮助的,只管说,别客气。从新疆出来时,走的太急,好多东西都没有带来,看你鞋子破得不像样了,我还带了一块布,就给你做两面三两双鞋子穿吧。” 小警卫员推辞说不要。茅盾叫他不用客气,等妻子做好了就交给他。说完叫来女儿、儿子,介绍说:“这是我的两个孩子,女儿叫沈霞,儿子叫沈霜。”孔德沚补充说:“你就叫她亚男,叫他阿桑吧!我们都是这样叫。” 从此,这个小任每天负责茅盾的警卫,给茅盾拿公文包,送信件,牵马匹,打饭,打水和采购东西。 搬到鲁艺以后,茅盾应邀去给鲁艺文学系的学员讲中国市民文学发展史。从新疆出一时,他什么书都没有带。此时要讲课,总不能只凭记忆吧?他便去找周扬。周扬给他拿来了一本郑振铎的《中国文学史》。这是一本材料十分丰富的著作。茅盾如获至宝,参考这本书又凭他的博闻强记,他边写边讲《中国市民文学概论》。 盘腿坐在篮球场上的鲁艺学员,神情专注地听茅盾分析市民文学的三部代表作《水浒》、《西游记》和《红楼梦》。 在教学之余,茅盾还到学员住的窑洞串门。他谦逊亲切的态度使学员们无拘无束地提出许多问题。他对学员们谈屈原、司马迁、李白、杜甫……,也讲荷马史诗,赞美《伊里亚特》、《奥德赛》中形象的准确性、独创性。他说:“譬如,荷马的作品描写战士们打仗的勇敢,说是像苍蝇一样的勇敢。以苍蝇的勇敢形容战士们的前仆后继,而不是像老虎一样勇敢,细研究起来是很对的。苍蝇这东西,你把它赶走了,它又回来,百折不回,这不是勇敢吗?老虎狮子虽猛,但人们很少看见,苍蝇的勇敢是一般人天天都看得到的,但一般人却想不到用苍蝇来形容勇士的再接再厉。你们读荷马的史诗,就会知道他是多么善于观察生活,创造出含义深刻而又新颖的字句啊!……” 有时,他走出自家的窑洞,绕过另一个山头,到鲁艺教员居住的东山住宅区去和新老朋友谈心,观察人,体验生活。这里是文艺家之家,茅盾发现每一个窑洞的布置装饰各各不同,反映出主人的独特的个性来。艺术家们凭最简陋的物质条件将他们的住所(窑洞) 布置得或清雅,或明艳,或雄壮,或奇特。每当夕阳在山,红霞照眼,这遥遥相对的东西两山(教员住宅区与美术工场区),便有一簇一簇的人儿,在他们门前的广场上逍遥散步,谈天游戏。艺术家的夫人们,用她们自制的小坐车推着孩子们慢慢地走,或是抱着挽着孩子聚在一堆谈天。她们也是一律的灰布制服,但是她们的“小天使们”却一个个打扮得新奇艳丽。 给他留下鲜明而深刻印象的,是夏季晚上的鲁艺。后来他追记道:“……月圆之夜,天空无半点云彩,仰视长空,万里深蓝,明星点点。这时候,‘鲁艺’大礼堂后边第一个院子里,正展开一幅诗意的画面,两列峨特式的石头建筑,巍然隔院对峙,这是学生的宿舍。…… 月明之下,树影婆娑,三人五人一小堆的青年,席地而坐,有靠着一株树的,也有在游廊的石级上的,有人在低语谈心,有人在月光下看书。但也有人琮琮地弹着曼陀琳,有人在低声的和唱,如微风穿幽篁,悠然而又洒然,但渐渐和唱者多了,从宿舍里也传出了歌曲的旋律。 于是,突然男是音、女高音一齐迸发,曼陀琳以外又加进了小提琴和箫管,错落回旋,而终于大家不谋而合地唱起‘风在吼,马在啸,黄河在咆哮’来。……这些穿灰制服吃小米饭的青年男女,就是这样的感情淋漓,大气磅礴的!”(《记“鲁迅艺术文学院”》) 在这段时间里,茅盾自己也穿着一身八路军的灰布制服,天天吃的小米饭或南瓜汤,只是由于他患眼病而常戴一副墨镜,与别人稍有不同。 除了在鲁艺讲课,茅盾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从事写作、参加文艺活动或开会。他每周至少从桥儿沟骑马进城两三次,去参加各种活动。开头由警卫员小任牵着马,后来他就独自进城了。在经过延河滩上的飞机场时,还能策马小跑几步。有时路过王家坪前的桃园,他会跳下马来桃树绿荫下的石凳上休息片刻,喝上一杯洌茶,买一棒红枣品尝,或者和在那里游憩的青年们交谈。 9月下旬一天,张闻天来到桥儿沟茅盾住的窑洞,递给他一封周恩来从重庆打来的电报。电报的大意是:郭沫若等人已退出第三厅,政治部另外组织了一个文化工作委员会,仍由郭沫若主持。为民加强国统区文化战线的力量,希望茅盾能来重庆工作,担任文化工作委员会的常务委员。 张闻天向他介绍了成立文化工作委员会的经过后说:“文化工作委员会虽说是研究机构,但我们只要有这块合法的招牌,仍然可以做许多工作。恩来想请你去重庆,就是考虑到你在国内外的名声,在那种环境里活动比较方便,国民党对你也奈何不得。不过,这只是我们的建议,我们知道你全家都来延安了,你原来不打算再出去的,如果你实在不愿意,也不必勉强。” 这件事太突然了。茅盾心想去重庆工作,并无困难;两个孩子,当然留在延安;德止,愿意守着孩子还是跟着我,由她自己决定。只有一件事弄得很局促…… 所谓“一件事”,是前几天,在中央政治研究室里工作的张仲实兴冲冲地跑来告诉茅盾,他的党籍问题已经解决了,劝茅盾也在延安解决这个问题。茅盾与妻子商量后,决定在适当的时候向党提出。但现在突然要他去重庆工作,这事怎么办呢? 张闻天见他沉默不语,就对他说:“你和德止姐商量商量,我过两天再来听你的回音。” 茅盾立刻说:“不必商量了,既然那边工作需要,我听从分配。两个孩子就留在这里。” 张闻天又说:“德止姐如果放心不下孩子,也可以留下。” “不,我同雁冰一起行动,孩子已经大了,托琴秋照顾就行了。”茅盾妻子急忙说。 “那样也好,两个人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孩子留在延安,请你们放心,我们都会照顾的。”张闻天又说,“董必武同志下个月要去重庆,你们可以和他同行,这样路上比较安全。 现在行期尚未定,你们可以先搬到交际处去,在那里还要作些准备工作。” 茅盾送张闻天走出窑洞,向沟底慢慢走去的时候,说:“有一件事原来想找个机会正式向你提出的,现在来不及了,只好简单地讲一讲。” 张闻天停下了脚步。 茅盾郑重地说:“我请求党中央研究一下我的党籍问题,如能恢复党籍,一则了却我十年来的心愿,二则到了重庆也能在党的直接指挥下进行工作。” “你这个愿望很好,等我回去提交书记处研究后再答复你。”张闻天握着他的手说。 回到窑洞,警卫员小任迎上来:“首长,你是要到重庆去吗?” 茅盾看着这个跟了自己四个月的小同志说:“是的。小任,我想叫你同我一道去重庆,到那里我可以继续教你学文化。” 小任高兴地回答:“我也想去,等我请示一下警了团的首长。”结果警卫团的领导没有同意小任的要求,他只好两眼含着泪花跟茅盾夫妇告别。 孔德沚拿出刚缝制好的两双蓝色花格布凉鞋,递到他手里:“做的不好,你拿去穿吧。” 过了几天,茅盾辞别了周扬和鲁艺的一些朋友,搬到南门外交际处去了。他托张琴秋和张仲实照顾两个孩子,又再三叮嘱沈霞、沈霜应注意的事情。沈霞、沈霜在四个月里已过惯了集体生活,对即将离去的父母并不怎么留恋。茅盾的妻子却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抱着儿子啜泣起来。 张闻天来到交际处,告诉茅盾:“中央书记处认真研究了你的要求,认为你目前留在党外,对今后的工作,对人民的事业,更为有利,希望你能理解。” 对于党中央作出的决定,茅盾当然是理解的。 临行前,他和妻子到杨家岭向毛泽东辞行。茅盾说:“我把两个孩子交给了党,请党来教育他们吧。” “这很好嘛。你现在把两个包袱扔在这里,可以轻装上阵了。” 10月10日,茅盾和夫人由周扬等人陪同,从交际处步行出来,身后是一头毛驴,驮着他们简单的行李:一口书箱,一卷铺盖。他们缓步来到列对欢送的鲁艺学员们前面。热烈的口号响起来了:“欢迎茅盾同志再来鲁艺!” “欢迎茅盾同志再来延安!” 茅盾和妻子没有演讲,没有说话,只是一边挥手,一边擦泪,频频点头告别,向前走去,踏上了新的征程。 两年后,茅盾在一首诗中写道: 鱼龙曼衍夸韬略, 吞火跳丸寿总戎。 却忆清凉山下路, 千红万紫斗春风。三九、雾都来去 茅盾夫妇于1940年11月下旬来到山城重庆。这时,雾季已经来临,到处是湿漉漉的,许多天见不到一线阳光。 日本飞机大轰炸后留下的一个个炸弹坑,成了一汪汪的水潭。雾蒙蒙中的一处处房屋,大都被弹片震得斑斑驳驳。然而这个战时陪都,比茅盾预料的更活跃,也更乌烟瘴气。 他们先是住在郊外红岩山上的八路军驻渝办事处,两天后搬到城内枣子岚垭良庄,与沈钧儒、王炳南两空合住一幢小楼。他们夫妇住的是三楼。 在红岩的八路军办事处里,周恩来对茅盾说:“请你来担任文化工作委员会的常务委员,是给你穿上一件‘官方’的外衣,委员会的实际工作自有别人在做,不会麻烦你的。你还是发挥作家的作用,用笔来战斗。听说生活书店打算把《文艺阵地》迁到重庆出版,想请你继续担任主编,你可以考虑,大概徐伯昕会找你谈的。编刊物,扩大进步文艺的影响,团结和教育群众,这是十分重要的工作。压迫愈严重,我们愈加要针锋相对他斗争,同时也愈加要讲究斗争艺术。有一些情况,徐冰同志会向你介绍的。” 徐冰是中共南方局文化工作组组长。他向茅盾详细介绍了重庆和整个大后方文化界斗争的情况,并给了茅盾一些《新华日报》及其他材料。 郭沫若、田汉、邹韬奋、徐伯昕、老舍、沙汀、叶以群等朋友先后爬上小阁楼,看望了他们夫妇。 军委会政治部长张治中将军派人约茅盾见面。张治中是他这个文化工作委员会常务委员的顶头上司,因此他想,约见无非是官样文章,但又不能不去应酬一下。茅盾来到张治中官邸,张治中却和他拉家常。最使他料想不到的是张治中居然谈起了茅盾的母亲,说她是一位伟大的母亲,也是中国的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并对她的去世表示哀悼,表示敬佩。茅盾心想,不知他怎么会了解我母亲的?后来,他才弄清是张治中读了孔另境六月份在报上发表的《一位作家的母亲──记沈老太太》。茅盾对张治中的看法改变了:如此看来,这位国民党大员不是庸碌之辈,而是个有头脑有识见的人。 几天后,从新疆传来盛世才诬陷杜重远“与逆精卫勾通”的消息。茅盾不胜惊异,他立即找沈钧儒、邹韬奋等人,商量营救杜重远的办法。在向周恩来征询了意见后,茅盾起草了由他和沈钧儒、邹韬奋、郭沫若等七人署名的一份千字电报,向盛世才婉转而又严正地申辩杜重远绝对不可能“通汪精卫”,他列举了杜重远抗日爱国的言行以及为人耿直磊落等事实,同时电文又给盛世才留下退路,说新疆地处边陲,许多证人证据不易查找核实,难免发生错误判断,希望能将杜案移来重庆复审,他们愿为杜重远作保。一个星期后,盛世才给他们一个一句话的复电:“在新疆六大政策下没有冤狱。”茅盾拿着电报,气得两手打颤,满脸青紫,愤怒地吐出了两个字:“魔鬼!” 他常去参加全国文协组织的创作座谈会、讨论会,在会上发言。会后回到家里,他就坐在靠椅上闭目默想自己在会上的讲话,对演说稿、讲话提纲细细推敲、修改,然后伏案写成文章。长期以来他已养成了习惯,每一篇稿子都是自己抄写,凡在两页以上的,他都亲手用白线订起,以免遗失。 一天,徐伯昕通过各种办法,弄来了《文艺阵地》在重庆出版的“审查证”。他交给茅盾说:“现在就看你这个主编的了!”在茅盾提议下,组成了《文艺阵地》的七人编委会。 叶以群是实际负责人,茅盾是他的“后台”。这样,叶以群就成了茅盾家的常客。时间一长,茅盾发现叶以群还是周恩来派来的联络员,专门照顾他这个“党外人士”的。凡是共产党内有什么重要活动或会议,需要茅盾参加的,常由他来通知。而党内的文件、指示和周恩来的讲话,也由他向茅盾传达。 二天,茅盾和叶以群商量复刊后的《文艺阵地》怎样“创新”。他提出,《文艺阵地》一定要发扬现实主义的传统,在恶劣的政治环境下,应该重视杂文这把锐利的匕首,使它发挥突击队的作用。叶以群完全赞同他这个主张。两个商量后决定向编委会提出,刊物增加“杂感”一栏,专登杂文。 1月17日晚饭后,沈钧儒从二楼走上三楼,神色紧张地告诉茅盾:“刚刚得到的消息,国共两党在皖南地区发生了冲突,顾祝同的七万军队把新四军一万多人包围并消灭了。 听说新四军军长叶挺受伤被捕。今天蒋介石发布命令,宣布新四军‘判变’,取消新四军番号,叶挺交军法审判。唉,扑克来这次共产党吃了大亏。”茅盾惊愕得半张着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待定了定神,他才说:“老蒋这种做法是不打算抗日了,他连一点退路也不给自己留下。 “是呀,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内战的局面,共产党不会善罢甘休的,现在就看他们怎么对付了。” 第二天,茅盾读到《新华日报》上周恩来“为江南死国难者志哀”的悼词: 千古奇冤, 江南一叶, 同室操戈, 相煎何急!? 两天后,徐冰告诉他:中国共产党中央军委已任命陈毅为新四军代理军长,刘少奇为政治委员,张云逸为副军长,邓子恢为政治部主任。茅盾心想:他们下令解散,我们又下令任命,真是针锋相对的斗争呵! 1月20日上午,他应约匆匆乘车来到沙坪具,然后步行到红岩,攀上八十八级石梯,经过黄桷树,沿右侧小路到达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在一楼的会议室里,周恩来向与会的民主党派和无党派人士介绍了这次事变的前因后果,以及中共中央的严正立场。茅盾和大家的心里更亮了。 那天晚上,徐冰又来到茅盾的家里,对他说:“蒋介石发动的这次反共高潮,有两种前途,一是内战,一是我们打退了反共高潮,继续维持抗日统一战线的局面。我们力争第二种前途……,不过,恩来同志认为,即使争取到第二种前途,今后重庆的环境也会更加险恶,斗争将会更复杂。” “那我们就要更加警惕地从事斗争了。”茅盾说。 徐冰点了点头,继续说:“恩来同志指示,目前重庆的进步文化人士太集中,为防意外的变故,需要作适当的疏散,一部分留下坚持工作,一部分去延安,一部分去香港。我们初步研究。郭先生留下,您刚从延安来,目标太大,想让您暂时躲避一下。什么时候走,去什么地方,还没有定,我来是想听听您的意见的。” 茅盾立即表示:“我服从工作的需要。儿女都留在延安了,现在只我和老伴两人,行动方便,去那里都一样,请你们决定罢。” 2月下旬的一天,徐冰约茅盾去见周恩来副主席。他们驱车来到曾家岩50号。周恩来请他们在小客厅坐下,然后对茅盾说:“雁冰,我把你从延安请到重庆,没想到政局发生这样大的变化,现在又要请你离开重庆了。这次我们建议你到香港去。三八年你在香港编过《文艺阵地》,对那里比较熟悉。现在香港有很大变化,所处的地位十分重要,是我们向资本主义国家和海外华侨宣传中国共产党的政策、争取国际舆论的同情和爱国侨胞支持的窗口,又是内地与上海孤岛联系的桥梁。万一国内政局发生剧变,香港将成为我们重要的战斗堡垒。 因此,我们要加强香港的力量,在那里开辟一个新阵线。” 茅盾神情专注地听着,默默记在心中。周恩来又说:“已经从重庆和桂林等地抽调一些人去了,其中有夏衍和范长江,韬奋先生也要去,他地这里不安全。也打算让叶以群去,所以《文艺阵地》恐怕办不下去了。孔大姐是不是去延安?这样可以同两个孩子在一起,也免得惦记。不久我们有一些人要撤回延安,还组织车队,安全是有保证的,孔大姐可以和他们一起走。” 茅盾说:“对于我的安排,我没有意见。德止的事,等我回去问问她,让她自己拿主意。” 徐冰对茅盾说:“你恐怕几天之内就要离开家,先搬到郊区一个地方去。戴笠手下的人对你的行踪很注意,为防你突然‘自行失踪’,我们还是早点行动。你在郊区隐藏一段时间,再离开重庆。这段时间内,沈太太仍旧住在枣子岚垭,照常活动,以迷惑特务们。的有这一切,都由我们来安排,这两次你就在家中等通知罢。” 茅盾回到家里,妻子不安地问:“恩来找你有什么事?” “他建议我们去香港。他让我问你,是去延安还是去香港?” “我不去延安,我跟你去香港。亚男、阿桑在延安很安全,又有琴秋、仲实照顾,我去了反而没有事情可做。你在香港单身一人,生活上没有人料理,我怎么能放心?再说,如果我要守着两个孩子,去年就不到重庆来了。” 徐冰赞同他们夫妇都去香港。但是提出两人不能一道走,要茅盾先走,到了香港以后,他妻子再走。 随后,茅盾隐居到重庆郊外二十公里处的南温泉,住在黄炎培办的职业教育社房子里。 这里山青水秀,环境幽静。他想到二十天后才能走,如今无事可做,就又拿起笔来,一口气写出六篇“见闻录”:《兰州杂碎》、《风雪华家岭》、《白杨礼赞》、《西京插曲》、《市场》和《“重庆雾”拾零》。 3月中旬以后,茅盾接到动身的通知:坐长途汽车赴桂林,再转乘飞机去香港。经过一个星期的昼行夜宿,在生活书店和新知书店的两个职员的护送下抵达桂林。 在旅馆中,茅盾眺望城市明亮的灯火,诗绪萦绕胸怀,写成一首七绝: 存亡关头逆流多, 森严文网欲如何? 驱车我走天南道, 万里江山一放歌。四十、《腐蚀》轰动香港 初到香港,茅盾一时找不到住房,暂住在一家旅馆里。两星期后,孔德沚也来了,看见丈夫还住在旅馆里,便抱怨说:“靠你这点稿费,没有资格长期住旅馆!”茅盾说,来到香港后天天忙得不可开交,要给范长江、夏衍办的《华商报》写文章,要接待朋友的来访,要准备筹办一文艺刊物……没有时间去找房子。 孔德沚能体谅丈夫的难处,第二天就到处奔波,傍晚时终于在坚尼地道找到一处房子。那是一幢两层的花园洋房。已有两家房客,一家是沈兹九和她的女儿,住在厢房; 另一家是《世界知识》的编辑张铁生,住在正房里。他们租住的是“骑楼”──装上玻璃窗的阳台。 茅盾看到房间很小,只能放一床一桌,又要经过张铁生的房间,觉得很不方便。但是他听沈兹九说,她不久即去新加坡,厢房可以给他们住,而且这里环境幽静,也有利于写作,就同意搬来这里。 5月初,邹韬奋来请茅盾为即将复刊的《大众生活》写连载小说:“雁冰,你是编委,你的名气大,下笔又快,承担这个任务是不成问题的。请你作为紧急任务写一部吧。” “长篇小说哪里能说写就写得出来的。”茅盾感到为难。 “这也是万不得已,你就把平时积累的素材拿出来编个故事吧。你可以一边写一边登,大约每星期只占四个页码,八千字左右。三千前你在《立报》的《言林》上,不就边写边登过一连载小说吗?” “你是说《你往哪里跑》呀,正因为边写边登,所以小说写失败了。” “我不这样认为,那是第一部写抗战的长篇小说,在帮助当时的青年认清抗战的持久性,是起了很好作用的。” 茅盾沉吟片刻,咬了咬牙说:“好罢,我来写!你什么时候要第一批稿?”邹韬奋扳了扳手指,答道:“给你一个星期,十三号交稿。我给你留四个页码,你给我四天的印刷时间。” 送走了客人,茅盾就坐在书桌前考虑起来:写什么好呢?香港以及南洋一带的读者喜欢看武侠、惊险小说,可是我不会写这种小说。不过国民党特务抓人杀人的故事,特务机关的内幕,倒也有一种神秘的色彩。抗战初期有不少热血青年,被国民党特务机关用战地服务团等假招牌招募了去,加以训练后强迫他们当特务,如果不干,就被投入监狱甚至杀害。 特别是一些爱国少女,落进特务组织后,先被特务强奸,然后再叫她们以进步的面貌出现,去稿“美人计”。她们是不允许结婚的;特务头子甚至无耻地告诉她们:“你们的战线就在床上。” 这些少女的良心还没有泯灭,她们不愿做特务,但又摆脱不了特务组织,内心受着痛苦的熬煎。有一少女曾找到重庆《新华日报》,诉说她经历的坎坷不平的道路,希望共产党向她伸出援助的手,把她从苦海中救出来。也有一些陷进去的青年偷偷与进步人士联系,希望得到帮助,使他们跳出火坑。韬奋就接待过这样的青年。 茅盾决定写这个题材。但他感到时间太紧迫了。要写长篇,须得事前做好准备,编写情节提要,列出人物表……,这样,一周时间无论如何是不够的。于是他“决定采用日记体,因为日记体不需要严谨的结构,容易应付写边发表的要求。”虽然他过去从未写过日记,而且如他所说,“我一向不喜欢用第一人称的写法,这时也不得不采用了。小说主人公即日记的主人,决定选一女性,因为女子的感情一般较男子丰富,便于在日记中作细腻的心理描写。我给这部小说取名《腐蚀》,以概括日记人的遭遇。” 为了吸引读者,他在书前加了一段小序,说这本日记”发现于陪都某公共防空洞; 日记的主人公不知为谁氏,存亡亦未卜。该防空洞最深处岩壁上,有一纵深尺许的小洞,日记即藏在这里。” 日记的女主人赵惠明原是一个封建官僚家庭的女儿,在学校学习时,她曾追求光明和正义,参加过爱国学生活动,后来还曾奔赴抗日前线服务过。但后来由于受了国民党的诱骗,刚二十四的她,就陷入了一个特务组织,心灵受到腐蚀,过着罪恶的生活。但她的灵魂还没有完全腐烂,她痛苦,好挣扎,渴望做一个好人,跳出人间地狱。虽然她的出发点是个人主义的,没有一个明确的思想基础。但是,残酷无情的现实教育了她,促使她悔改,寻找出路。 5月17日《大众生活》第一期出版了。茅盾的《腐蚀》立即吸引了香港成千上万的读者,都纷纷致函《大众生活》社,询问:《腐蚀》的作者怎样得到这一本日记?赵惠明现在地哪里?她做什么职业?…… 收到邹韬奋转来的许多读者来信,茅盾很愉快。也增添了他写下去的信心。差不多每天一吃好晚饭,他就动手,一直写到夜深。白天有暇,也抓紧写几页。 这部以一个被腐蚀的女性──赵惠明日记形式写成的小说,虽然有着浓厚的政治色彩,却吸引了香港、南洋一带众多喜爱惊险、武打小说的读者,这是茅盾始料未及的。 《腐蚀》原来计划写到女主人公的爱人小昭牺牲就结束全书。可是,当小说连载到第十四期,即将结束时,邹韬奋来找茅盾,说他已看完结尾。他请茅盾考虑,能否再续写几节,给主人公一个光明前途?又说,《大众生活》每十期成一合订本,连载小说起讫最好能与合订本一致,免得给购买合订本的读者带来不便,希望《腐蚀》连载到第二十期。 茅盾对邹韬奋说:“我已在筹备文艺期刊《笔谈》的出版,原想结束《腐蚀》后将大部精力投入《笔谈》的创刊,被你一番游说,我只得续写下去啦。” 于是,茅盾在原来的结尾后面,续写了女主人公被派到某大学区的邮局里当邮检员的故事。在那里,她结识了一个刚刚陷进特务罗网的女学生N,并且帮助她从火坑里逃了出去。赵惠明自己呢?茅盾在书中写了革命者对她期望:“生活不像我们意想的那样好,也不那么坏。只是自己去创造环境。……她一定能够创新的生活。有无数友谊的手向她指引。……” 茅盾塑造的这个赵惠明,是一个有着深刻的社会意义和美学价值的典型形象。《腐蚀》这部革命现实主义杰作,使茅盾赢得了新的声誉。四一、战时“大家庭” 1941年12月8日清晨,日本飞机轰炸香港启德机场,日军沿广九铁路进攻九龙新界,激烈的炸弹和枪炮声震颤着香港、九龙居民的心:战争爆发了,今后的生活怎么办? 三天前,茅盾出席了中共香港负责人廖承志召集的时局座谈会。他刚回到家,叶以群便跟踵来到。他对茅盾说:“廖承志认为一旦战争爆发,香港守不长,我们必须作撤离香港的准备,第一步先要隐藏起来,躲开敌人的耳目。你们现在的住所,敌人的情报机关恐怕早已知道,战争一起就不能再住。我已为你们准备了一个临时避难的地方,到时候万一我们失去联系,你们就搬到那里去。”茅盾问在什么地方。叶以群说:“在山下轩尼诗道,那儿原来是一所舞蹈学校,在三层楼上。你现在如果有空,我领你去看看。”两人来到轩尼诗道,叶尼群找到一位姓应的舞校老师,为二人作了介绍。 日机开始轰炸香港后,茅盾和妻子作了分工,他去找朋友联络和打听消息;妻子去银行取钱,采购生活用品。傍晚,两人拖着乏累的身子回到家里。他看到妻子已采购了足够两个月吃、用的物品,便把他听到的消息告诉妻子:日本海空军袭击了珍珠港,美英已向日本宣战;香港与九龙之间的交通实行了严格控制,不让九龙的难民涌入香港。他见到的朋友都在整理行装,劝他们也早点转移。妻子问他见到叶以群没有。“没有找到。他住在九龙,恐怕被困在那里了。”茅盾回答。 清晨,茅盾又被日机的轰炸声惊醒了。他想起存放在地下室里的那两藤篮书籍、信件和手稿。谁知到那里一看,竟不翼而飞。哪儿去了呢?他去问房东。房东二太太的侄女操着上海口音说:“你那藤篮里全是抗日的东西,日本人看见会连累别人的,我们把它烧掉了!” 茅盾想,这虽然可惜,但眼前这个打扮时髦的女郎,不知是什么声份,跟她多说,徒费口舌。 正欲上楼,忽听这个女郎说:“你用的是假名!”茅盾想,她怎么知道我租房用的是假名? 立即怒声反问:“那么,你大概知道我的真名了?” “你是郁达夫!”她得意洋洋地说。 “哈哈哈……”茅盾忍不往大笑。 “日本兵已经到了弥敦道,马上就会过海来,这边马上要扯白旗了。九龙方向杀了许多抗日分子呢。我看你们还是早点搬走。”房东二太太大概听了她侄女的警告,知道茅盾是抗日分子,害怕得很,急得催促他搬家,免得自己受牵累。茅盾解释说等一个朋友来了就搬走。 中午,他们夫妇刚收拾了饭碗,邹韬奋就来了。听说他还没有吃中饭,孔德沚连忙为他拿鸡蛋炒饭。邹韬奋边吃边告诉茅盾,他全家刚从九龙逃到香港,朋友们已为他找到两间空荡荡的大屋子,作为临时避难所。谈起这次突然发生的战争,他对茅盾说:“这样的事,我还是头一遭,一点经验也没有,现在全听别人的安排。”茅盾知道,这“别人”是指香港的中共组织。于是安慰老朋友说:“你就相信他们的安排吧,我也是听从他们的安排。” 邹韬奋走了以后,房东二太太来到了茅盾的房间,指着张铁生的房间问:“张先生到哪里去了?他房中那两架子的书怎么办?”茅盾告诉她,张铁生到九龙去看病了,那些书他自己会来处理的。房东却逼着他们立即搬走张铁生的书,声称如不搬走,就不让他们离开。 茅盾夫妇费了许多口舌,二太太才同意他去把张铁生找回来。夫妇俩当即提上一只装有细软和替换衣服的小皮箱,在暮色苍茫中离开家。茅盾对妻子说:“能找到张铁生,就一起回来搬东西,万一找不到,我们就不回去了。”他们来到轩尼诗道那所歇业的舞蹈学校,应老师指着茅盾给女房东介绍:“我这位朋友是九龙裕大纸张文具店的老板,他们刚从九龙逃难到这里。”由应老师作保,他们向女房东租下当作客房的舞厅。于是,这座四壁漆得花花绿绿、悬挂着不少纸做的葡萄枝藤的舞厅,就暂时成了他们的避难所。 晚上九点多,叶以群和戈宝权找来了。第二天,宋之的夫妇和他们的小女儿,还有文艺通讯社的高汾也住了进来。八个人临时组成了一个“家”。他们把“骑楼(阳台)作厨房,茅盾的妻子自告奋勇担任厨师。但是,这八个人全是空着手跑到这里来的,什么吃的都没有带。“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怎么办呢?孔德沚决定回坚尼地道家里去拿。 看到妻子如此勇毅,茅盾很感动。在妻子走后不久,他担心二太太和那时时髦女郎会刁难她,就请叶以群前去接应。 中午了,两人还没有回来,茅盾的心提到了半空中,会不会出什么事?炮声时响时停,也使用权他替两人捏着一把汗。傍晚,他妻子安全回来了。几个人连忙围上去,帮她搬拿来的米、炭和罐头等东西。孔德沚对丈夫说:“德鸿,亏得你叫以群来,要不我就回不来了。” 原来她到了坚尼地道,二太太一见就吵着要她先搬走张铁生的两书架书籍,可是她跟本不知道这些书应该搬到哪里去,当然不能答应。她一再解释,二太太却不听,叫仆人锁上铁栅大门,派人守着,防备茅盾妻子溜走。恰在这时,叶以群赶到了。二人分工,由他去找挑夫来搬书,孔德沚去取米、炭等物品。叶以群雇来了三个挑夫,搬走了张铁生的书籍。 茅盾的妻子也理好了应取的东西,跟自己的女仆算清了工钱,又将一些不带走的东西都给了她。正要去雇挑夫,二太太已叫来了两个挑夫。她的侄女用上海话要孔德沚留下地址,说是日本人来查问,她们好回话。孔德沚想了一下说一个地址。二太太和侄女还把挑夫拉到一旁叽咕了好一阵。孔德沚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心中却想好了对策。她带领挑夫下了山,直奔已经搬走的金仲华家。那是一所大夏,他们爬上四楼,见金仲华家的大门敞开着,门内人声嘈杂,她也不管,叫挑夫把东西挑进大门放下,立即付了工钱。两人挑夫满意而去。这时有人走来问她是住哪一间房的。她故作惊讶地说是找错了门牌,并且请那人代为照看一下东西,转身下楼另找了挑夫,就这样平安地取回了东西。 大家都称赞她随机应变,真有本领。茅盾也笑着对妻子说:“你把‘二太太’的妙计全给破坏了!哈哈哈,有趣!妙极!” 孔德沚这次“冒险”的收获很大,她不仅“抢救”出了丈夫和她的衣物,取来了她早些天采购的大米和食品,还给茅盾拿来了一本《元曲选》。她给大家安排了每天的食谱: 早点,茶牛奶、饼干砚、面包;午饭、晚饭,大米饭、香肠、咸鱼、罐头牛肉。茅盾满意地说: “真不错!只是少了新鲜蔬菜。”“你这个敌人炮火下的难了,别不知足啦!”妻子用嘲讽的口吻说。 从这以后,他们就吃、睡在这座舞厅光滑的地板上,茅盾一边读《元曲选》,一边提防着日本兵的炮弹。 12月24日下午3时,一颗炮弹在相隔他们住处不远的“广生行”爆炸,燃起了大火。 茅盾为了弄清情况,不怕炮声隆隆作响,不顾妻子的阻拦,大胆地跑上屋顶的平台。他终于看清了“广生行”和他们住的大厦中间隔着一小块空地,大火不会延烧过来。还发现日炮兵的目标不是这一条街,而是山腰的“高等华人”住宅区,就是他们原来住的那一带。击中“广生行”的炮弹可能是流弹。他把观察到的情况告诉了妻子,安慰她不必害怕。接着把箱子搬到妻子的头前,靠着她躺下,轻声说:“要是有一个炮弹穿窗进来,那就无话可说,但这种‘头奖’到底是可有而不一定有的。要预防的还是弹片,我们这只箱子挡挡弹片是不成问题的。” 一天茅盾正说话,忽然眼前一亮,顾时满屋红光。他本能地跳了起来,一声“糟糕”还没喊出口,响起轰然的爆炸声。他拉着妻子跳出门外,下意识地挤进楼梯上的人堆里。 第二天一早,他和叶以群一起爬上屋顶平台,看到昨晚那颗炮弹落在屋顶,把三四寸厚的钢筋水泥屋顶炸开了个小天窗。他们和大家商量决定:立即离开这里,搬到市中心的中环去。四二、与日兵周旋 在高粉的同事阿陈和小林的帮助下,茅盾一行八人离开了舞校,将他们的战时“大家庭”搬进香港中环德辅道的大中华旅社。旅馆里的房客很少,显得空洞洞的。他们都挑选了二楼的房间,认为上面还有四层钢筋水泥的楼板,而且背向九龙,不必害怕日本军的炸弹和炮弹。 “亏得昨晚上有那个小炮弹掉在屋顶上,倒把我们轰到这好地方来了。”茅盾幽默地说。戈宝权则担忧地问:“可这以后的日子怎么消遣呵?”茅盾惋惜地说:“我把那本《元曲选》丢在跳舞学校了,要不然还好解释闷。” 叶以群建议小高去租一副麻将牍牌给大家玩玩。 这一晚,茅盾他们在席思上睡了个好觉。清晨醒来,四周异常寂静。一会儿,从街上传来清脆的木屐声。接着又听到几声吆喝声。 叶以群扣着衣扣走到茅盾身边,轻专声说:“刚才在马路上吆喝人的,好像是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