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刚入静,好心情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认为云奇来得不是时候,甚至向他发了火。但看见云奇可怜巴巴地抹着泪水出去了,又觉得于心不忍,把他叫了回来。朱元璋想起当年他对自己的好处,自己投了红巾军,连累了云奇被抓去拷打。于是后悔自己方才发火,就缓和了一下,说这些年,自己常常惦记着他,那年打下滁阳后,叫汤和回皇觉寺接他,汤和回来说,连仅存的伽蓝殿也叫元军烧了半边,云奇也没了下落,朱元璋还说他也找过如悟,更没人知道下落了。他问云奇这一向在哪里?“一言难尽啊。”云奇说,朱元璋到濠州城造反,元军就把他抓去,说他是同党,把他的一条腿都打断了。朱元璋说:“你看,我连累师兄了。”云奇说他好不容易从嵩山上下来,打听到他在金陵坐了殿,就来找他了。朱元璋笑了:“我没坐殿。你愿意还俗吗?愿意的话,那你就脱了这身袈裟;你若不愿意,我和住持说,不能让你瘸着一条腿当挑水僧啊。”云奇说:“我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亲人,你是我最亲的人了,我做梦梦见你的时候最多,你若不嫌弃我,我就跟着你,给你端茶、倒水、洗脚、倒马桶……”朱元璋笑了:“行了,明天你就跟我进城去。不过用不着你干这些,有人干。你为我吃了这么多苦,我也不能对不起你呀。”云奇眼里含着泪说:“我可算超脱苦海了,如净啊……”朱元璋打断他说:“往后,你不能再叫我的法名,你也不准对任何人讲我们一起出家的事,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我的表哥,记住了吗?”云奇点点头,问:“为什么?”朱元璋说:“不为什么。你听我的没错。”云奇说:“那我是你的姨表哥呀,还是姑表哥?”朱元璋说:“随你便。”随后又嘱咐会叫人给他点钱,先置一套衣服,把头发养长了再去找朱元璋。云奇又答应了一声。不管是真戏假做,还是假戏真做,刘伯温在一种严肃得叫人透不过气来的气氛中粉墨登场,当上了主审官。而朱元璋却像一个旁观者一样轻松地坐在一旁。好多人都猜不透朱元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更不知刘伯温怎样随机应变,好多人是抱着好奇心来看热闹的。真正难受的、受着煎熬的是胡廷瑞,他连官服都没穿,省得戴大枷时叫人家剥去袍靴,他已做好了待罪、待决的心理准备。除了朱元璋,李善长、宋濂、冯国用、徐达等都在座,气氛很严肃。今天坐在主位的是刘基,他板着面孔叫带反叛贼子康泰!一阵稀里哗啦的铁链子声,几个刀斧手押着蓬首垢面的康泰上殿来。刘基问康泰:“你有什么话说?”“有一个头给你杀够了,”康泰哑着嗓子说,“嗦什么?”刘基说:“你出尔反尔,反叛杀人,你说你是不是死罪?”康泰梗着脖子说:“我都说我是死罪了,你还问什么?”刘基说:“你知道你造反不成,要连累你舅舅胡廷瑞吗?”康泰一震,目光投向胡廷瑞,众人也都看胡廷瑞,连朱元璋也有几分紧张。只有宋濂泰然自若,他心里有底,知道谜底。康泰说:“朱元璋,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有种,冲我康泰来,一人犯罪一人当,如果你们不杀我舅舅,我还能为我的反叛懊悔,如果你们株连我舅舅,我下了地狱也不会原谅你们。”“这句话说得好。”刘基说,“胡廷瑞是光明磊落的君子,他早警告过你不要举叛旗,这事与他无涉,他没有半点罪过。”在场的人都吁了口气,朱元璋几乎是用赞叹的目光看刘基的。这也是胡廷瑞事先所没想到的,想不到向来以峻法严刑著称的刘伯温怎么会这样有人情味了呢?忽然衙门外有人嚷嚷,刘基忙命一个都事下去看看,他担心是邓愈在骂街。倒不是邓愈,被铐住手脚站在廊下候审的邓愈倒是一声不吭地等待治裁,丢了洪都,等于丢了江西,他说什么也没用了。原来吆喝的是朱文正的旗牌兵们,正在开道,向平章衙门赶来。朱文正的轿子落地,朱文正下来,来到邓愈跟前,安慰邓愈叔不要着急,他要为邓愈申辩。“有什么可申辩的!”邓愈说这是咎由自取。朱文正道:“我去同父亲说,你立了那么多大功,就不能将功折罪?胜败乃兵家常事呀。”邓愈说:“你还不知道吧?今天主审官是刘伯温,他是有名的铁面,况且洪都之败,他最好的朋友叶琛死在乱军中,他能饶了我吗?”朱文正说:“你不要急,我上去保你。”说罢大步上殿。刘基此时在平章衙门大殿里潇潇洒洒地走来走去,他侃侃而谈,若论罪,康泰死十回都不为过。不过康泰并不是跟随明公多年的故旧,对新主并不了解,怀着对旧主陈友谅的一片情义,降而再叛,也是情有可原的。此言一出,举座皆惊,这不是为罪囚开脱吗?这还了得!都去看朱元璋脸色,朱元璋脸上却露出笑容。这太奇怪了。惊疑的胡廷瑞又一个没想到。这时朱文正进来了,朱元璋向他点点头,手点了点空着的椅子,令朱文正坐下。刘基走动着,接着发挥,他最看不上背主的小人,但康泰不能说有背明公,因为他们尚无隶属关系,又无感情,他不忍心背叛陈友谅,说明康泰很仗义,这样的人可交。朱文正竟然喊了出来:“好!”刘基又为康泰开脱,何况,这次举反旗的主谋并不是康泰,而是祝宗,祝宗被杀,已经有了了结,所以可免康泰一死,让他军中效力。大出意外的康泰竟然傻了一样呆立着。大为感动的胡廷瑞热泪盈眶地看着刘基,但又担心朱元璋会不依不饶。刘基故意问朱元璋:“这样判可行?”朱元璋极为宽厚地说:“你是主审,不必来问我。你既已这样判定,我已无法更改,谁让我给你权了呢?你可是把我定的法度破坏了,依我,绝不会轻饶。”刘基说:“那今后再处分我破坏法度,这已是后话了。给康泰松绑,叫他舅舅胡廷瑞领回去严加管教。”于是当场卸去镣铐,胡廷瑞带着外甥给朱元璋、刘基叩头谢过,下殿去了。最先松了一口气的是刘基和宋濂,总算号准了朱元璋的脉,没有南辕北辙。朱元璋更是在心里暗自高兴,他感慨万千,一来为自己识人而高兴,二来为刘伯温对自己的意图心知肚明而欣慰。不过也不能不有三分隐忧,这人聪明到如此地步,今后在他跟前还有手脚可做吗?直到这时,李善长、冯国用才拨开云雾见了青天,知道朱元璋用了一手高招,既不由他本人破坏法度,人情也做了,如若执意想杀康泰,刘伯温的宣判就不会有半点约束力。这么一想,李善长知道,连邓愈也是有惊无险的。冯国用对李善长耳语:“刘伯温断案,出了奇了,闻所未闻,主公却默认。”李善长说:“说默认,不如说是授意。”冯国用说:“噢,是了,我懂了。这样也好,传出去也好令投效者踊跃而来。”这时刘基又发话了:“带邓愈上来。”下面轮到大将邓愈了。他方才已在殿外亲眼看到康泰安然无恙地活着出去了,心里惊疑不止,这时刘基传令带他上堂了。邓愈拖着沉重的镣铐艰难上殿来,站好,看着刘基。刘基又一次离座,走到台阶下,问道:“邓愈,你知罪吗?”邓愈说,破城之羞,无可推脱。刘基说:“如果因众寡悬殊或弹尽粮绝而城破,可说你无罪。但洪都是新降之地,左右都是陈友谅旧党,你身为江西参知政事,却疏于防范,临变处置不当,这你是逃脱不了干系的。”邓愈梗着脖子不吭气。照理说,刘伯温历数的罪状,他无话可说。但你刘伯温把反叛者、杀人者放了,却来怪罪我,岂不有悖常理?刘基下面的话像是说给别人听的了:当年邓愈随胡大海投奔明公,转战南北,久战沙场,开拓了大片疆土,应当说功大于过。如果因为兵败一次就砍头,那我们的将军,包括徐达大将军在内,恐怕早都人头落地了。朱文正救人心切,吼了一嗓子:“这话公道。”朱元璋笑出声来,气氛愈加轻松了,大家已料到了会有不错的结局。刘基又说,主公向来反对不教而诛的,这次让邓愈留守洪都,事先明公并未指明利害和责任重大,这是不教,如有过,明公也无法推诿。汤和不服:“怎么反推到主公身上去了?”朱元璋却说:“伯温先生说得对,我确实应引咎自责。”刘基说:“这一来,都清楚了,邓愈可当堂开释,戴罪立功。”徐达和汤和都说:“好!”“得人心!”朱文正也说:“不然谁肯卖命!”朱元璋见刘基亲自去为邓愈松绑了,却故意用埋怨口吻说:“这刘伯温啊,菩萨心肠,以后我可不敢再叫你断案了。”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起来。松了绑的邓愈说:“谢先生不杀之恩。”刘基却小声说:“烧香烧错了佛了!你是聪明人,主公若想杀你,我能做成这个顺水人情吗?”这话朱元璋偏偏听到了,很高兴。邓愈过来,给朱元璋叩头:“谢主公不杀之恩。”朱元璋扶起他来,说:“哎,拜错庙了!是人家刘伯温先生慈悲为怀呀!”那面,站起来的李善长对冯国用说:“很默契吧?”冯国用会意地笑了。本来人们认为不可避免的黑云猛雨轻松地被一阵风卷走了,露出了明净的蓝天,皆大欢喜。朱文正已经走下台阶了,朱元璋叫住他:“文正。”朱文正忙又跑回来。朱元璋说,丢了洪都,丢了江西,陈友谅不会甘心。叫他马上去守洪都。朱文正问:“不用邓愈不好吧?”朱元璋说:“再用他为主将,别人会有议论,你去了,我才放心。”朱文正说:“请父亲放心,有我在,定有江西在。叫邓愈随我去吧。”朱元璋说,“也好,从跌倒之地再爬起来,是好汉。”第五部分 治乱世用重典第80节 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三个月过去,云奇的秃头长出了头发,找上门来,朱元璋认了这个失散多年的“表哥”。既然是亲属,安插在内府办点杂事,谁也不好多嘴。这天,换了官服的云奇显得精神焕发,一瘸一拐地在书房里忙着,外面久雨初晴,阳光充足,云奇正指挥几个小厮把图书搬出去晒。一个小厮不小心把书掉在地上,云奇责备说:“小心点,这书可是主公的命根子呀!”郭宁莲和郭惠款款走来,看见晾满院子的书,郭宁莲说:“新来的这个小厮可真勤快,几年没晾的书也晾出来了,有些书都叫虫子咬了。”她顺手翻弄一套被虫蛀的书。“还小厮呢!”郭惠说,“我看他都快有四十岁了。姐夫也真是的,上哪儿弄了个瘸子表哥来!”“你别小瞧这瘸子。”郭宁莲说,“绝对地忠诚,对我都什么都不说,一问三不知,只忠于你姐夫一个人。”“是吗?”郭惠说,“我看他傻乎乎的。”“他可不傻。”郭宁莲说。云奇在书房里又打开了一个上锁的箱子,里面是一些朱元璋的笔记之类,还有两张字画,一张是马秀英题的“能屈者能伸”,一张是美人图,正是达兰的。云奇动了好奇心,捧起那张画,看了又看,不知为什么,他笑了。这时郭宁莲二人已进了书房,问:“云奇,是一幅什么画呀?”云奇忙把画卷起来往箱子里塞。郭宁莲伸手去拿,云奇挡住她,说:“这可不行,他的东西谁也不能乱动,这是主公吩咐的。”“是吗?”郭宁莲揶揄地望着他。郭惠说:“你以为你是谁呀!她是我嫂子,你怎么连里外都分不清呢?”郭宁莲已经不客气地从云奇手中夺过美人图,打开一看,大为震惊。郭惠伸头看了一眼,郭宁莲连忙用手盖住朱元璋的题款。郭惠说:“这画的是谁呀?”郭宁莲故意平淡无奇地说:“一幅仕女图。”随手扔进了箱子。郭宁莲随手翻着一本书,问云奇:“听人说,你和元璋是表兄弟?我怎么没听说过?是两姨表弟呀,还是姑表弟?”云奇说:“是姑表弟。”她又问:“你从前为什么不来找你弟弟?”云奇说找不到,不知道他发迹了。郭惠问他:你这腿怎么瘸的?“叫人打的,”云奇说了又马上改口说是狗咬的。郭惠咯咯地乐起来。郭宁莲说:“你好好干吧,朱元璋一直想找个贴身的仆人,一直相不中,你够幸运的。”郭惠挖苦地说,找来找去找个瘸子。她们都确实有点纳闷,觉得这人来历不明,肯定不是什么表亲,却又这么受朱元璋青睐,令人不解。正如朱元璋所料,陈友谅战败后憋足了一口气准备报仇,为夺江西,必与朱元璋在长江和鄱阳湖上有一场水战。陈友谅欺朱元璋水师不精,战船小而陈旧,特地造了百余艘巨舰,每只舰有几丈高,分上中下三层,每一层都有马厩,可藏战马百余匹,人住的舱更壮观了。这船大到上下层说话听都不见的地步,巨大的橹都用铁皮包裹,大船涂以红漆,十分醒目。朱元璋得到情报,称陈友谅是破釜沉舟而来,把文武官员带到战船上不说,连官员家属也随船出征,号称空国而来,其势汹汹。朱元璋知他是背水一战,来拼命的,当然不能掉以轻心。朱元璋已令朱文正率部死守洪都城,说要用分城拒守之策。刘基建议,必要时可令徐达、常遇春撤庐州之围去救援洪都。李善长却反对,庐州指日可下,现在撤围,不是前功尽弃了吗?我们不宜自乱了阵脚。朱元璋说:“看看再说。”朱元璋忙完公事,呆呆地望着屏风上随风飘动的纸条,有一张写的是一个“惠”字,不禁心有所动,耳根也有点发热。他有时对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萌生的对郭惠的占有欲感到吃惊、脸红,却又不能罢手。以他现在的权势,他尽可以大张旗鼓地纳她为妾,一来他怕刘伯温这样的诤臣非议,二则怕马秀英伤心。如果等到自己登了极,那就不用有什么遮羞布了。可恨不知进退的蓝玉居然想火中取栗。朱元璋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郭惠的房前,忽听里面有人说话,听出竟是张氏。朱元璋有点扫兴地走开了。张氏在教郭惠刺绣,指点她说:“不对,要这样勾住,不然底线松,容易脱套。”马秀英进来说:“又教惠妹女红了?”郭惠说:“娘指望我将来给人家当老妈子呢。”张氏笑她干什么都不上心。女儿家,针黹女红不行,将来叫婆家人笑话。“又来了,”郭惠说,“我不嫁人,不用学了吧?”顺手把绣花绷子扔到了一边。“真拿她没办法。”张氏说,“一提找婆家就跟我撂脸子,真叫我发愁。”马秀英劝娘不用愁,妹妹这样出众的人,就是选宫女都选得上,还愁嫁不出去。张氏说:“你也不劝劝她?”马秀英说:“行了,我劝她就是了。”张氏出去后,郭惠示威地将了马秀英一军说:“你可打了保票的,你现在劝吧,看你能不能劝动我?”马秀英说她知道郭惠在等蓝玉,可最终的结局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那我不嫁人就是了。”郭惠说,“蓝玉若非我不娶,我为他死都行,他若是背叛了我,我看错了他,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马秀英也有点束手无策了。她问:“你那天在庙里许愿是不是和他有关?”郭惠说:“是啊。我倒不是许愿叫他马上来娶我,我是盼他写封信来,这不是什么难事。”“有信来吗?”马秀英问。郭惠从百宝匣里拿出用红绒绳捆扎的厚厚一沓信,很骄傲地在马秀英面前晃晃,嘱咐她千万别告诉娘,更不能告诉姐夫。马秀英点点头,又忧虑地说:“我是怕这事最终无结局呀。”“怎么会无结局?”郭惠说,不是好的结局,就是坏的结局,反正她都认了。马秀英无可奈何。平章衙门里静悄悄的,朱元璋到廖永忠的水师去看操练去了,不久将率师迎战野心勃勃的陈友谅。朱元璋事必躬亲。衙门里只有胡惟庸在值班。他最感兴趣的是朱元璋挂在屏风上的纸条,但他从不敢走到屏风跟前去看,云奇那些人会告诉朱元璋的。幸而胡惟庸的眼力极好,他可以看清二十尺以外的蝇头小楷。他常常故意走近屏风,不经意地看上几眼,便对朱元璋所关注的、焦虑的、犹豫的、气恼的各种大事小情了若指掌,常常出些切中要害的主意,令朱元璋十分满意,依赖他竟然到了须臾不能离开的地步。他刚刚选好了不背光的角度想看屏风上的纸条,有人来报:“蓝将军信使叶碖从庐州有信捎来。”胡惟庸见了像个农夫的叶碖,接信在手,说:“平章大人去视察外城水师了,你明天再来听信儿,或者他有话要转告蓝将军。”叶碖答应了一声“是”,却不肯走。他问胡惟庸,“郭惠小姐在吗?我想见见她。”胡惟庸警觉地打量着他:“你一个外差信使,见内眷干什么?连我们都见不到的,不方便吧?”“不是我要见。”叶碖解释,蓝将军再三叮咛,必须见到本人,才能将信交割清楚。“噢,”胡惟庸眨眨眼问:“我替你转也不行?”叶碖果决地摇了摇头。胡惟庸说:“这样吧,你回到驿舍去等,过一会儿我找到郭惠,叫她去取,怎么样?”“谢谢都事。”叶碖施礼后走了。叶碖住在玄武湖畔的驿舍,他此行并无公事,只是专程送信。他作为蓝玉从士兵提拔起来的令史,对蓝玉既崇拜又忠诚。蓝玉派这个其实很木讷的人来办这种机密事,并不稳妥。晚饭后,蓝玉的信使叶碖正在荷花盛开的玄武湖边坐着看老翁钓鱼。远处过来一伙人,一看那仪仗,叶碖就不得不肃然起敬地站起来。果然,来人是朱元璋。朱元璋下了轿,打量一眼肃立一旁的叶碖,问:“你是蓝玉派来的信使?”叶碖大吃一惊:“是啊!信我已交给值班的都事胡某人了。”朱元璋说:“不是还有一封没有交吗?”叶碖由惊讶转为惶恐了,他结结巴巴地说:“这个,这个……”朱元璋缓和了一下,问他叫什么?信使说:“我叫叶碖。”朱元璋问他现居何职?信使答,任蓝将军帅府令史。朱元璋说:“我看你很精明啊,前途无量。走,我们沿玄武湖走走。这时节是玄武湖最宜人的,你看荷花开得多艳,连风都是香的。”叶碖只得忐忑不安地跟随。他弄不懂,朱元璋是与他偶然遇上,还是特意来找他。侍从们只是远远地跟着。朱元璋与叶碖临风站在石桥上,朱元璋说:“蓝玉让你交给郭惠的信,是什么内容你知道吗?”叶碖连忙摇头:“小的怎么会知道。”他心里开始打鼓了。朱元璋说:“假如我要你把信交出来,你会怎样选择?忠于我?还是忠于你的蓝将军?”话说得很温和,并无疾言厉色,这更叫叶碖心里发抖。叶碖说:“忠于蓝将军即是忠于您,这是一样的。”愚人也有狡狯的时候。朱元璋哈哈大笑:“你很能随机应变,不过在我这儿过不去。你明白,我专程找到驿馆来见你,这并不寻常吧?”叶碖感到事态严重了,心里凉冰冰、沉甸甸的不落底,不敢应答。朱元璋说:“我逼你交信,你一定左右为难:交吧,有卖主之嫌;不交,也是抗主。我有个两全的办法,你看可以吗?”叶碖抬眼望着朱元璋等下文。朱元璋说:“你把信给我,看完后再还给你,我允许你去面见郭惠,你当面交信。”叶碖动心了,明知这是背主,可又一想,不背小主,就得背大主,那更糟。交信吧,也有担心:“万一蓝将军知道我给您看过了,那我成什么人了?”朱元璋笑眯眯地许诺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们两个不说就是了,君子协定。”也只好如此,叶碖知道抗拒只有死路一条,只有对不起蓝玉了,于是从怀里取出信来奉上。朱元璋打开信,当场看起来。叶碖注意审视着朱元璋脸色的变化,忽而生气,忽而惊讶,忽而忌恨……他的手都在抖动。第五部分 治乱世用重典第81节 邓愈早已想好对策看完信,朱元璋早又恢复了常态,他把信纸按原来的折痕折好,放回信套,没事人似的说:“好了,没事了,你回头跟我走,去当面交信给郭惠。”叶碖答应了一声“是”,却摸不透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朱元璋说:“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不就是男女之情吗?我是防范万一……”朱元璋说话算话,真的带叶碖去见郭惠了,但却警告他,不可说出朱元璋看过信,要他守口如瓶。叶碖长几个脑袋胆敢不依!朱元璋把他交给云奇就走了。只有云奇陪叶碖坐着,云奇给他倒茶,说:“将军请用茶。”叶碖说:“我还不是将军。”门外脚步声响起,是郭惠来了,她问:“云奇,是你找我吗?”云奇说:“不是我。”叶碖站起来,说:“郭小姐,我是蓝将军的信使,我从庐州前线来。”郭惠显得很慌张,气急败坏地说:“谁告诉你到这里来找我的?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她心里连蓝玉也骂了。叶碖张口结舌答不上,云奇说:“不怪他,是表弟叫我领他来的。”郭惠更显得恐惧了:“你表弟知道这事?”云奇说:“是啊,还知道他替蓝将军送信。”郭惠呆了半天才问叶碖:“信呢?”叶碖恭恭敬敬双手奉上。她把信按在心口上不敢看,却问:“他看了吗?啊,朱元璋,他看了吗?”叶碖连忙回答:“平章大人没有看。”这又是个意外。郭惠问:“他没看?也没问你什么?”叶碖摇摇头:“他问的都是庐州战事,再说,我这次主要是来送军情要件的,给你捎信是顺便。”这是朱元璋授意这么应对的。郭惠有点六神无主,抽出信来看了几行,心跳耳热起来,不敢卒读,又装了回去,走到门外又踅回来,问他什么时候回庐州?叶碖说明天早上。郭惠又问他住在哪儿?叶碖回答住在玄武湖驿馆。郭惠说:“我晚上去找你。”想想又改变了主意:“算了,你走你的吧。”望着她的背影,叶碖摇了摇头。朱元璋进来,见叶碖正要走,朱元璋说:“我已委任你为总管了,你去胡惟庸那里取印鉴。”叶碖张大了嘴巴,顿时汗都流下来了。朱元璋问:“怎么了?嫌官小?”叶碖所以心里害怕,是这太离谱了,一下子官至六品,他……蓝将军会怎么想?朱元璋早料到了,他叫叶碖放心当他的六品官,升迁的理由他已在公文里写了——叶碖出了个很好的破敌良策,自然破格提拔。叶碖依然是诚惶诚恐的样子。大战在即,鄱阳湖上战云密布,首当其冲的洪都守将朱文正不敢掉以轻心,加固城墙,操练攻防,又连夜召集将领布置御敌。他说:“陈友谅这次是起倾国之兵杀来,来者不善。我们能不能守住洪都,仰仗各位了。”他有意看了邓愈一眼。邓愈说:“都督分城而守的办法很好。末将力保抚州门万无一失,上一回丢了洪都,本该处死,这次敢不尽力!”朱文正令薛显将军守章江门、新城门;牛海龙将军守琉璃门;李继先守瞻台门;赵德胜将军守宫步门;程国胜守士步门;他自己率两千兵居中防守,并严令诸将各司其职。邓愈认为,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他建议先派探马出去探明敌军实力和使用何种武器,才好防备。朱文正正要说此事。他已派出三拨探马,全都查明了。陈友谅大舰百余艘,攻城士兵每人有一面簸箕大小的竹盾,很难对付。邓愈早已想好对策,就用火铳破它,竹盾容易打着起火。众将都认为邓愈的办法可取。陈友谅攻城开始后,攻势猛烈,城中四处告急,朱文正意识到敌情远比他估计的要严重得多,他几乎整天奔跑在前方,很少坐在衙门里。水关那里敌人得手了,朱文正亲自来到水关,城外喊杀声震天,敌军用火铳开路,一路破木栅攻入,这里是牛海龙防守地。牛海龙亲领士兵手持长槊从栅内刺敌,对方夺槊,双方战斗激烈。朱文正下令:马上告诉铁匠营,锻造铁戈铁钩破敌。牛海龙立刻命人去找铁匠,朱文正与牛海龙刚钻到水关栅栏口去鼓舞士气,没等说上几句话,有人来报:“朱都督,不好了!”新城门、琉璃门方面都打得很苦,总管李继先,万户程国胜,还有百户徐明都战死了,赵德胜的宫步门也吃紧了。朱文正只得叫人备马,再去宫步门。朱文正赶到宫步门时,已有少数敌军攀上了城头,赵德胜领兵与其厮杀,将很多敌人砍杀,尸体扔下城去。赵德胜站在城头,向城外一看,陈友谅的华盖下,竟并肩坐着美人达兰,二人谈笑风生。赵德胜弯弓搭箭要射,却被华盖旁的张定边抢了先,他向赵德胜射出一箭,正中赵德胜左胸,他血流如注倒在城垣。千户张子明扑上去救他。恰此时朱文正上城来,下令:“放箭!”士兵们一阵乱箭射出,陈友谅的华盖不得不退。朱文正去看中箭的赵德胜,已气绝身亡。朱文正站起来,看见敌人又排山倒海地上来开始攻城。张子明说:“都督,现在与外面音信不通,万一守不住怎么办?应当及时派人去金陵求援军。”此前朱文正已连续派出三个信使,两个被杀死,一个被活捉,下落不明,很难出去。张子明毛遂自荐,请任信使。他是个胆大心细的人,但朱文正对他并不太熟。朱文正担心地说:“出得去吗?”张子明决定化装成渔民,趁夜从水关出去,如果能混过石头口,就行了。朱文正说:“好吧,千万当心,全城的安危系于你一身了。”张子明借着硝烟的掩护,成功地撑着渔舟出了水关。张子明一身渔民打扮,为了装得像,他还备了一张旋网,边走边向水中撒网。这一网还真网上几条大鱼。岸上的陈友谅兵叫他:“过来,你是不是城里出来的奸细?”张子明说:“水道都封死了,城里一只木盆也放不出来吧?我是城外打鱼的。”他把刚从网里摘下来的鱼甩到岸上,说:“拿去尝尝鲜!”几个兵七手八脚忙着在草地上抓鱼。张子明趁机点了一篙,小船顺入激流,他回首洪都,城上城下硝烟滚滚,喊杀声不绝。第五部分 治乱世用重典第82节 召蓝玉面见朱元璋亲自将马秀英写的条幅挂到了书房正面墙上,云奇问他是哪个书法家写的?朱元璋说:“马秀英。”恰好马秀英来了,她问:“说我什么呢?”云奇笑了:“说夫人这字呢。我真没想到,马小姐后来嫁了主公,想起你到皇觉寺还愿,被贼人抢上山,他只身上桃花山营救,好像是昨天的事。”“可不是,”朱元璋说,“没有她给你十锭银子,我也练不了几百兵勇啊。”马秀英说:“这几天郭惠、宁莲都问我,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个表哥。我说一表三千里呀,表哥多得很。其实明说,不是更显得有情有义吗?”朱元璋说了句:“不要提皇觉寺的事。”一脸的不快,低下头去写他的纸条,马秀英知趣地走了。朱元璋写过的纸条,就由云奇用浆糊贴到屏风上去,那里已有十多张了。他又写了几张,沉思了一会儿,提笔又写一张字条,是“召蓝玉面见”五个字,字很大。云奇赶紧把这张纸条粘在最显眼处。一个影子在窗下一闪。朱元璋看见是郭惠,他故意装看不见,装作看书,却从书页上头不时地向外溜几眼。他灵机一动,又把方才写的召见蓝玉的纸条扯下来,在后面又加了两个字:关?杀?郭惠再次出现,为引起朱元璋注意,还轻轻咳嗽了一声。朱元璋视而不见,头也不抬。郭惠忍不住了,从窗口探进头来,说:“我姐没在这儿吗?”朱元璋说:“来过,走了。”“又看书啊?”郭惠趴在窗台上说,“你真成了书虫了。那天晾书,真的看见了很多蛀书的小虫。”朱元璋说当书虫也不易,要把学问吃到肚子里去容易,像春蚕那样吐出丝来,这就不容易了。郭惠望着那些粘在屏风上的字条说:“你这人做官真怪,天天写纸条,书里记载过你这样的人吗?”朱元璋说:“没有。如果宋濂把我粘纸条办公的事写进史书,那后人不就知道了吗?”郭惠嘻嘻地笑着说:“我若是太史令啊,专门记你的坏事。”“我有坏事吗?”朱元璋说,“你今儿个兴致这么好?你见我总是躲着,今天是怎么了?来,进来坐会儿。”郭惠说:“你不是连姐姐都轻易不让进来吗?”“什么事都有特例,你例外。”朱元璋说。郭惠便风摆杨柳般进到他的书房。朱元璋问郭惠是不是找他有事?“没有啊。”她在书橱旁浏览着,一会翻翻这本,一会翻翻那本,根本没心思看。朱元璋又去看书,但也看不下去,始终从书页上偷看她。真是女大十八变,他发觉郭惠越来越漂亮迷人了。郭惠发觉了,说:“你看人就正经看,从书本上头偷看,什么意思?”朱元璋说:“你好难缠啊。”“我怎么难缠了?心里没有鬼,怕人家难缠?”她说:“这几天,我就等着你审我呢,什么时候升堂啊?”朱元璋说:“这可是没影儿的事了。在咱们家,上上下下谁敢惹你?更谈不上审你了。”“你别装傻!”她说,“你做的事你知道。”朱元璋说:“我做什么事了?”“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她痛快淋漓地奚落朱元璋说,“你心肠不错呀,办了好事,送了人情还装着没那么回事,你安的是什么心?”朱元璋猛然发现云奇还不识时务地坐在那儿听呢,便向他怒冲冲地“哼”了一声,云奇赶紧走了出去。朱元璋说:“我送人情也送出不是来了?人家派人来见你,我把信使带到家里,这么做可以了呀。”郭惠索性挑明了:“我不明白,我和蓝玉的事,你为什么从中作梗?”“这真是天地良心。”朱元璋说,“我向着蓝玉还是向着你?你说?”“我不知道。”郭惠说。朱元璋突如其来地说:“你若肯给蓝玉当妾,我就禀明你娘,成全你。”朱元璋有意要刺激她一下。他不相信郭惠会心甘情愿给人做妾,至于蓝玉有没有妻室,朱元璋不相信郭惠能查得清。“什么?做妾?”郭惠说,“你胡说什么!蓝玉从未成亲,说什么妾不妾的!”朱元璋说:“你在闺门里知道什么!几句甜言蜜语就不知东南西北了。我也刚知道,蓝玉早已成亲,妻子在乡下,孩子都好几岁了!我能让你给他当小妾吗?”她说:“不可能,他若有这事,他不会不告诉我。”朱元璋说:“好啊,他敢骗你?骗到我家里来了?好,这事我来办!只要我查实他确已有了妻子,我就严办他,先罢了他的官,然后下到大牢里!”郭惠呆住了,莫非他真的成过亲?她半晌说:“你不能那么做。”朱元璋说:“那除非你告诉我,你们没有什么关系。”郭惠气馁了:“你千万别处置他,我和他本来也没什么关系。”“那就又当别论了。”朱元璋敲山震虎地说,“只要他再来纠缠你,我一定严办他。”郭惠一筹莫展,斗不过朱元璋。她正要出去,不经意地看见了朱元璋新粘上的字条:“召蓝玉面见,关?杀?”她吓得一抖,一把扯下纸条,问,“这是什么意思?”“方才不是跟你说了吗?”朱元璋说,“只要他敢打你的主意,非关即杀。”郭惠哭着说:“求你了,姐夫……”朱元璋走近她,伸手去替她拭泪,她没有躲,朱元璋伸手揽她的腰,她躲开,走了。望着她的背影,朱元璋总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是一件心爱的宝物,一直被别人觊觎,而今那觊觎者已烟消云散了一般。朱元璋没想到陈友谅动作这么神速,迎战尚未部署就序,他那里已经兵临城下,要破袭洪都了。朱元璋已听过了张子明的求援报告,张子明满面泪痕,哀求他,主公如再不发兵,南昌十万将士和江西行省将不保了。朱元璋称赞他能在刀山火海中冒险出来送信,忠勇可嘉。此前朱元璋虽知道陈友谅去围攻江西,却没有料到竟会如此险恶,他承认是掉以轻心了。刘基插言,问起现在赣江过了涨水季节没有。张子明说,他出来时,已见江水日渐回落,这对陈友谅他们的巨型舰船是不利的,随时有搁浅危险。李善长道:“他围了几个月,粮草也必缺乏。”张子明说:“所以主公若发大军去解围,一定能转危为安。”朱元璋下了决心,马上调徐达、常遇春、蓝玉大军,撤庐州之围,驰援洪都。李善长又说了不同看法,他主张等打下庐州再兵发南昌,否则实在可惜了,日后重打庐州,又要费时费力。“不,”朱元璋斩钉截铁地说,“我宁要洪都,不要庐州。如果因占一座庐州城而失了江西,那就得不偿失了。”张子明说:“这我们就放心了,我们哪怕战至一兵一卒也不丢城,完好地交与主公。”朱元璋让他火速返回南昌,告诉文正,小心守城,待朱元璋亲自统兵前去救援,江西不可失。一切布置停当,朱元璋大步流星地来到郭宁莲卧房,说:“快睡觉,明天我要出征,会齐徐达他们去救南昌。”郭宁莲说:“请你出去,我这不是兵营,我也不是你呼来喝去的侍卫。”一见她抱着肩真的生气了,朱元璋反倒笑了:“对不起,我是急了。好吧,我叫云奇弄点夜宵来,你陪我喝一杯。”“跟你吃夜宵太寒酸,不就一碗汤泡饭吗?”郭宁莲说。“我是受穷受惯了,”朱元璋说,“也并不是觉得山珍海味不可口,总觉得能吃饱就很好。好,今天破例,云奇——”云奇进来,问他要什么?朱元璋让他关照厨房做一桌好饭菜来,还要酒。云奇答应一声去了。郭宁莲问:“这云奇是你什么表兄啊?”朱元璋不假思索地说:“噢,两姨表兄。”郭宁莲扑哧一声笑了。朱元璋问:“你笑什么?”她说:“云奇说你们是姑表兄弟,你说是两姨兄弟,这是怎么回事?”朱元璋尴尬地一笑,说:“反正表亲多的是,一表三千里,谁记得清?”郭宁莲说:“一表三千里?马秀英也这么说,我看,云奇好像当过和尚。”“何以见得?”朱元璋问。郭宁莲说:“前天他陪我上鸡鸣寺许愿,他看见人家和尚念经,他也一串串念出声来。他是你在皇觉寺的和尚表哥吧?”她还从他头发间隙中看到了戒疤斑痕。朱元璋说:“什么事也瞒不过你。行了,不要对别人说起了。”郭宁莲问他这次援兵南昌,她去不去?“你不去。”朱元璋说这是一场恶仗。陈友谅是来拼命的,连老婆孩子都带上了。“你不也正好带上老婆孩子吗?”郭宁莲说。“我不到拼命的时候。”朱元璋说。郭宁莲说:“你可对我有过许诺,不到一统中原时,我不下战场。”“我是心疼你。”朱元璋说,“上次如果不是马上马下地折腾,也不至于流产啊。”“你铁了心不让我去?”郭宁莲说。“我是为你好。”朱元璋说。“那你不寂寞吗?”她讥讽地说,她这是为揭他短做的铺垫。“打起仗来,什么都忘了。”朱元璋说。“那张美人图不会忘吧?”郭宁莲说,“总是带着上阵,是防着寂寞呀?还是它能避邪呀?”朱元璋十分惊讶,已怀疑她偷看了达兰画像,画像无所谓,自己的题词可有把柄可抓。他故意装不明白:“你说什么?美人图?什么美人图?”“你别装傻。”她说,“令你朝思暮想,又题了字发誓要一睹芳颜的美人啊!”朱元璋的自尊和权威受到挑战,他忽然暴怒了:“放肆,谁叫你随便翻我的东西?”郭宁莲也不甘示弱:“你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还怕翻腾东西吗?”朱元璋说:“你越来越不像样子了,你给我滚。”郭宁莲大哭起来。第五部分 治乱世用重典第83节 美人图上画的是谁马秀英对孩子的功课抓得很紧,白天宋濂给上课,晚饭后她还要帮孩子们温一个时辰的功课。马秀英正给几个孩子讲功课,吵闹声传来,朱标抬头问:“怎么了,我去看看。”朱说:“我也去。”马秀英关紧了窗子,说:“我讲过的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忘了?听见下人吵架都想去看看热闹?”孩子们又都安心去写字了。马秀英听着时断时续的哭声却心事重重。她走到窗前向外张望,只见云奇一行人向郭宁莲房子走去。云奇带几个厨子端了几个方盘来到门外。他推开门,几个厨子便端着菜走了进去。盛怒之下的朱元璋夺过方盘,连续摔在地上,稀里哗啦一阵响,满地是瓷器碎片和菜肴。郭宁莲也不示弱,她也抢过一个方盘摔在地上,汤汁溅了朱元璋一身。朱元璋对云奇等人喊了声“滚”,他们几个屁滚尿流地走了。随后,朱元璋也狠狠踢开门,扬长而去。外间,金菊和丫环们默默地扫着地上的瓷片、菜渣。里间,赶来劝解的马秀英正在安慰仍流泪的郭宁莲。郭宁莲说:“我可不像你那么好性子,他越来越不像话了!当年打下婺州,文正送给他一个美女,他不要,把人家杀了,我当时虽认为他太狠了,但过后觉得他心不花,这样的男人还值得依靠,现在你看他私藏美人图,夜夜相思!证明当年是收买人心,做个样子给下面看。”马秀英说:“不就是张美人图吗?别说画张图,就是真的把人弄回家来,你又能怎么样?也不值得这么大动肝火。有些男人表面上老实,在外头逛青楼,花天酒地,女人在家里也不一定知道啊。”郭宁莲说:“你倒站在他一边!”马秀英说:“你不听我的你就闹,你若能把他管得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那我太高兴了。”郭宁莲说:“我也知道我管不了,可我知道了,也不能装软柿子。你知道那美人图上画的是谁吗?我早打听明白了。”“是谁?你认识?”马秀英问。“我倒不认识。”郭宁莲说,是陈友谅那个能歌善舞的皇后,叫达兰。“我也听说过这人。”马秀英说,“不会吧?他又没见过,拿着美人图也是望梅止渴呀。”“这不是又去打陈友谅了吗?”郭宁莲说,大家都劝他,不必亲征,他执意要去,这么大劲头,冲谁?还不是冲那狐狸精?马秀英笑起来,这能扯得上吗?他率兵亲征也不是一回半回了。“不一样,”郭宁莲说,“他每次上阵都带我,这次我怎么央求都不带,明明是怕我碍眼嘛!”马秀英又笑了:“上次你因为上阵流了产,他是心疼你,为什么不往这方面想呢?”郭宁莲说:“我没你那么好的涵养,也不会当顺情说好话的贤妻良母。”“你真不知好歹,又冲我来了。”马秀英笑道,“消消气,呆会儿我去跟他说,带你上阵。”她说:“我还不稀罕去了呢。”郭宁莲不肯服软,马秀英无奈。七月初六,是朱元璋誓师出征的日子。他穿上了银盾玉甲,盔缨闪烁,英姿勃发。出发前他召集将领,振振有词地说,此次率师出征是应天顺人,陈友谅不顾天谴人怨,胆敢来犯我江西,是“累败不悟”,是“天夺其魄而促其亡”。这次出师,他率众二十万,又把围庐州的徐达也调了回来,手下大将徐达、常遇春、汤和、冯国胜、廖永忠、俞通海都在从征之列,真可谓猛将如云。江中大小舰船挤满了码头,桅樯如林,陆上大军整齐,方队前帅旗飘飘,每个方队前都有骑马的统帅威武站立。朱元璋在部将、侍从前呼后拥下来到阵前。方阵中地动山摇一阵呐喊。徐达大喊一声祭旗,鼓乐齐鸣,军旗请到了将台下,献上三牲。徐达为首,汤和、常遇春、蓝玉、冯国胜、廖永忠、俞通海依次祭拜。朱元璋说:“我以二十万众水陆舟师去援救洪都,我们克日出征,溯江而上,将与陈友谅决一死战,望将士们共勉!”阵中又是山摇地动一片喊声。朱元璋在刘基陪同下,登上了帅船,各船桅杆全是红色的,只有帅船为白色。朱元璋上了船,还在向岸上张望。刘基发觉了他的目光,问:“明公在等谁?二夫人怎么不来?”朱元璋道:“她会来的。”话音刚落,只见一人骑马飞驰而来,在码头上,身披红斗篷的女将下马,甩下缰绳,飞步上船,她正是郭宁莲。朱元璋脸上露出欣喜之色。朱元璋的水陆大军溯江而上,过新河口、小孤山时,夜间江中大浪翻腾,有人传说,是两条特异的大鱼夹舟而行,所以虽是上水船,走得特别快,于是又说那是两条龙。这当然对鼓舞士气有用,朱元璋听之任之。朱元璋统水陆舟师经过十天的时间到达了湖口。朱元璋立于帅船前甲板大旗下,纵目望去,眼前水面骤然开阔起来,水天一色,分不清哪是边界,浩浩荡荡,一望无涯。朱元璋说:“看来,到了湖口了,你们看,眼前已是汪洋一片了。”胡惟庸说:“是的,我们已进入鄱阳湖。”这时刘基从底舱上来,笑吟吟的。原来到达湖口前刘伯温把自己关在静室里卜了一卦,看他一脸的微笑,朱元璋知是好卦。朱元璋说:“这一卦如何?”刘基道:“巧了,恰是师卦,是坎下坤上,师,贞,丈人吉,无咎。”胡惟庸问,怎么叫丈人吉?刘基讲解说,此卦下经卦为坎,坎为水;上经卦为坤,坤为地,为地中有水之象,我们这不是来水战了吗?朱元璋说:“妙,丈人是大人之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