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庵和童杰、童俊三人,趁乱奔出了馆驿,只见朦胧的晨光中,大队元兵兀自呐喊吆喝着涌向火场,三个人拣僻静巷子出了镇子北街,疾速奔上大道。 此时正值春末夏初,天气渐热,三个人一阵疾跑,不一会便汗流浃背、口渴如焚。那童俊心内焦躁,一头走,一头骂骂咧咧地嚷道:“俺弟兄两上实实倒运,好好儿在那运河上劫江赚银子,谁知却冒出个狐狸精般的女魔头,赔了赚钱的买卖不说,还受了半夜凄苦!这一回,那夜老鼠般的汉子却叫俺兄弟两个跑这趟苦差,他自己却押着几个女俘虏去请赏,兀的不气煞人!” 他正自咕咕咙咙,童杰止步叫道:“兄弟,你瞧!” 施耐庵、童俊闻声抬头一看,前面兀立着两座笔陡的丘岗,光秃秃寸草不生,脚下的道路弯弯曲曲的伸了进去,前面的谷口被丘岗挡住,进口处只容一人一骑,仿佛葫芦口一般。施耐庵不觉叹道:“好个烧庞涓的葫芦谷,倘若在这里伏一支人马,便是插翅也飞不出去!”三个人一头说,一头早进了谷口。 那童俊走着走着,看见崖壁间挂着一注溪瀑,琤琤琮琮,溅着沁人的水沫,他不觉惊喜地叫道:“嗨嗨,俺可寻见救命水了!”说着便欲奔过去喝那山泉水。 童杰急忙一把拦住,劝道:“兄弟,你不看这是什么去处,倘若官兵在此设伏,怎生是好?还是快快走出这葫芦谷为妙!” 童俊哪里肯听,呵呵笑道:“那秦梅娘此刻正自逃命,哪里还顾得俺们!” 话犹未了,猛听得谷口处一棒锣响,两旁壁立的断崖顶上“唿喇喇”竖起了长刀大戟,约摸五七十名剽悍的元兵拥出一位女将军,只见她雉尾斜插,身披重铠,一杆大书着“御前六品龙禁卫秦”字样的旄旌猎猎抬展,来者不是别人! 正是在洋河集馆驿失踪不到两个时辰的秦梅娘! 她娇脸微俯,眉目间神采飞扬,护膝甲下不再是那条撕破了的石榴红裙,已然换上一条攒花绣梅的蜀锦玫瑰色长裙,软滑的绫子流瀑般撒在褐色崖壁上,衬着一副粉脸、浑身金甲,乍一看令人羡煞。只有施耐庵几番与这女子交手,早看透了她这如花似玉的臭皮囊里包藏的蛇蝎之心。此刻,她愈是衣裙俏丽、神态娇媚,便愈觉着她的可憎、可厌、可鄙、可恨。 秦梅娘可可儿在此时此地出现,施耐庵等三人自然惊诧莫名:这个女逆贼,不仅在洋河集馆驿中逃脱了厄运,而且反客为主,竟然在这奇险至极的葫芦谷等着他们!这女子的狡诈阴险委实令人难测! 三个人正自惊叹,只听崖壁上的秦梅娘厉声叫道:“儿郎们,闭了谷口,与掩捉人!”话犹未了,只听得一阵呐喊,两旁断崖上“唿隆隆”滚下无数巨石,立时将两头谷口堵死,偌大个山谷活脱脱成了一只封了口的葫芦,便有飞檐走壁之能,也休想插翅逃出谷口。 施耐庵一见,不由得失声叫道:“苦也!只道是云飞兽走,却恁地乍逢仇雠?两边厢狼奔虎吼,闷葫芦风雨不透。休再谈亡羊补牢,待怎生江心补漏?二位大哥,今日只好拼得一死了!” 童俊也捺不住性子,恨恨地叫道:“都是那姓时的促狭鬼,胡诌出什么口口口先生的锦囊妙计:牵羊引狼,害得俺们落进了牢笼。” 童杰叹了口气道:“如今之计,只好齐心协力,与官军恶战一场,以俺弟兄两上的膂力,保不定能杀退这婆娘!”说着,“铮”地便拔出了腰间朴刀。 只听那秦梅娘立在崖头叫道:“兀那三个好汉,休要再图侥幸了,要不是舍不得施相公胸中那桩大秘,一阵滚木擂石,你们早成了齑粉!识相的,早早自缚。莫要待到作了阶下囚,堂堂五尺汉子,如何再有脸见江湖英雄?” 童俊直气得双目喷火,破口大骂道:“兀那千人唾、万人骑的贼泼贱,有种的下来与俺爷爷斗一百合!” 秦梅娘柳眉一竖,戟指喝道:“好贼汉!看来你量尽姑奶奶擒不得你!姑奶奶却偏要擒你,叫你这嘴损口臭的蟊贼死而无怨!”说着,她一声唿哨,疾如飙风般奔下崖壁栈道,霎时,两头谷口的石头已然搬开,黑压压涌进了大队官兵。秦梅娘叫声:“儿郎们,替俺捉了那贼党,姑奶奶单擒这个汉子,割他那条损人的舌头!”说毕,一挥柳叶钢刀,直奔童俊。童俊叫声:“来得好!”一展手中朴刀,立时迎了上去,果真是一场好杀,童俊刀重力沉、招式凶狠,那一杆朴刀舞将起来,虎虎生风,加上长年在江河上行船,武艺中又夹杂些劈波斩浪的招式,端的是奔腾湍急、翻江搅海。秦梅娘一柄柳叶刀深得兀良哈台真传,柔中隐刚,绵里藏狠,那招式不仅迅如掣电流云,而且灵捷多变,诡异绝伦,一刀斩出,立时变为三招、四招,仿佛灵蛇怪蟒,幻化无穷、绵绵无尽,加之她腰肢轻盈、步态飘忽,便是武艺超卓的绿林英雄,不数合便被她搅得眼花缭乱。两个人斗在一处,呼喝纵跳,立时便走了十余个回合。 这一边,那童杰、施耐庵两人,一杆朴刀一把湛卢剑,也与众官兵斗得酷烈。那童杰久历江湖,生性沉着,在一杆朴刀上浸润二十余年,自然是非同小可,休说是区区官兵小卒,便是江湖上一流好手,亦须让他三分。施耐庵一柄湛卢剑使得性发,“快活剑法”倒也不凡,两个人联手搏击,元兵当者辟易。斗着斗着,童杰发觉不妙,那元兵仿佛饥年的蝗虫阵,杀退一拨又拥来一拨,愈杀愈多,愈杀愈密,看看便黑压压地将他们两个逼到了崖根。 施耐庵、童杰二人正自吃紧,另一边激斗的二人已然分出了高下,只见童俊那杆朴刀渐渐使得吃力,招式变得迟滞散乱,而秦梅娘那柄柳叶刀却似有使不完的怪异招式,一缕寒芒如出山怪蟒,“嗖嗖嗖嗖”,径在童俊眉尖、咽喉、胸腹前掣动,他只辨得遮拦架格,哪里还有还手之力?约摸又斗了三五合,秦梅娘蓦地喝声“着”,于刀光霍霍中觑个空子,使出一招“拨草寻蛇”,点中了童俊的手臂,他一声大叫,朴刀撒手,一转身便要跳出圈子!秦梅娘哪里肯放,长裙飘飘、刀光灼灼,矫若灵猿,只一纵便封住了童俊的退路。 童俊低头一看,只见一点寒铁早锁住了咽喉,秦梅娘柳眉倒竖,杀气满脸,冷冷喝道:“狂奴,今日不杀你,难消俺心头之恨!” 童杰一见乃弟受制,叫声不好,待要奔过来救援,却被元兵层层围裹,哪里能抽出身来?惊惧之下,手头一慢,竟被元兵的长刀在臂上拉了一道口子。 这边童俊已知落到秦梅娘手中,断断再无生理,一顿“直娘贼、狗泼贱”地乱骂,一边闭目等死。秦梅娘被他骂得火起,手腕一动,那寒森森的刀刃立时便要刺进童俊咽喉! 就在此时,只听见一声“吱吱”轻笑,秦梅娘猛觉那柳叶刀刀头一沉,竟在堪堪便要刺入敌手咽喉之际滑过一旁。她大惊之下,急忙抽刀四顾,蓦地,只见她与童俊之间,不知何时钻进一个瘦猴般的黑衣汉子!两人之间相隔不及三步,这汉子便如何钻了进来,而且连她如此警觉之人,也丝毫未能察觉,这黑瘦汉子的身手,委实是如鬼似魅! 秦梅娘稳住神志,定睛看去:只见这汉子高不满四尺,尖颧削腮、溜肩细腿,一双小眼眨巴眨巴,不知何时竟将她那玫瑰红绫长裙的裙裾捞在手里,一边揉搓那软滑的绫子,一边吱吱怪笑道:“嘻嘻,小娘子,如此好质地的裙子,何时也借给俺那孙女儿穿穿!系着这裙子杀人,不怕污了这玫瑰红绫子么!” 秦梅娘厉喝道:“何方乞儿,狗爪休要弄脏了姑奶奶的衣裳!”说毕,一刀剁了过来,另一只手便抓住裙子猛力一扯。 时不济故意一个踉跄,顺手将那裙子在鼻尖前一晃,吱吱叫道:“阿也,好臭,好臭!俺道是什么好东西,却原来是你这狗泼贱用梁山英雄后代的血染红这绫子。为了能穿上这华贵的衫裙,混个尊荣富贵,你这婆娘害了多少绿林义士,今日俺时不济要你以血还血!”说毕,身腰一扭,眨眼间便闪到秦梅娘跟前,一双利爪已然抠上了她的双眼。 秦梅娘浑身一凛:好个身手怪异的乞儿!她见时不济出招厉害,哪里还敢怠慢,立时展开柳叶刀,点、搠、劈、刺,使出浑身解数,与时不济斗到一处。两个人斗了十余回合,时不济忽然大叫:“徐家兄弟,俺赤手斗钢刀太不划算,这买卖让给你了!”说毕,黑影一闪,便跳出了圈子。 秦梅娘单刀斗时不济一双肉掌,正自吃紧,见他退走,正待吁一口气,哪知呼吸之间,她面前却又换了一人,只见他短褐斜扎在腰间,一副筋筋片片的头巾耷拉在脑后,足下登一双破靴,手里握一杆勾镰枪,正自怒目而视。 秦梅娘一见此人,心中猛地一抖:糟!今日遇到这冤家对头,只怕后果堪虞!面前这丑汉正是数日前在埝头集会过的徐之俊,当时,未曾斗几十回合,便被他擒了。此刻,秦梅娘自知不敌,哪里有心恋战,不觉大叫一声:“儿郎们,姑奶奶这边风紧,快来帮一把!” 她只道众兵卒一过来,来一个层层围裹,不怕他徐文俊不手忙脚乱!谁知一呼之下,不仅未见一兵一卒过来,连应答也没听得一声,秦梅娘心下诧异,抬头向谷中望去:只见这偌大个葫芦谷里哪里还见得到一个活着的官兵?适才分明见到童杰、施耐庵两人节节败退,难道他们竟杀退了这五七十个部下?便是凭时不济、徐文俊两人手段,亦敌不过那数十柄长刀! 她正自纳罕,猛可地谷中响起一阵怒喝:“贼泼贱,看你今日逃到哪里去!”她回头一看,只见两头谷口分别走进几个人来,左边是欧普祥、邹普胜、时不济,右边是童杰、童俊、施耐庵,六个人手里一式地横着雪亮的兵刃,满脸是仇恨与鄙夷的神色,一步步围将上来!显见得众元兵是被他们一鼓杀退。 面前一个徐文俊,秦梅娘已然不敢抵敌,再加这六位顶天立地的英雄,她的魂灵都早已吓的出窍,哪里还敢动弹!一见众英雄步步逼近,她忽地一头跪倒地上,潸然泪下,哀恳道:“众位好汉,俺秦梅娘奉王命差遣,多有冒犯,还望看在梁山一脉份上,念小女子娇小弱质,放俺一条生路,往后革面洗心,重新做人,来世犬马相报!”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秦梅娘不提这“梁山”二字还罢,一提这两个字,众人心头怒火蓬然而起,那邹普祥、童俊二人暴吼一声,双刀并举,早已兜头劈了下来。 秦梅娘口中恳求,手里却未闲着,见二人来得凶猛,情知今日不免。一抖长裙,早已侧身一纵,疾如飙风般地躲过了两把朴刀,只见玫瑰红裙卷起一阵红云,她矫若灵猫般早跃出数丈。 谁知她快,徐文俊比她更快,纵一纵,随着一阵狂风,早已横枪拦住了她的去路。秦梅娘惊吓之余,腰肢又是一扭,拖起一股红云,却又纵到了另一边。 没等她站稳,只见黑影一道,疾如大鸟,时不济已然立在她面前,只顾吱吱乱笑。没待她回过神来,其余六人早已栲栳圈围了过来。秦梅娘面对七双喷火的眼睛、七把寒森森的兵刃,早唬得浑身血凝,慌乱中举起柳叶刀,那招式已然失了章法,猛可地右肩上早被时不济攫了一爪,手腕一松,柳叶刀“哐啷”坠地,紧接着右腿上又着了邹普胜一刀背,痛彻心肺,踉跄数步,脚下尚未站稳,徐文俊那勾镰枪早倏忽间勾住了她腰间勒甲绦,这女子待要挣扎,徐文俊单臂一收,立时便将秦梅娘拖了过来,顺手捞起一根裙带,将这妇人反翦双臂缚了。 邹普胜、童俊、欧普祥见秦梅娘被擒,心头怒火兀自不息,走过来左右开弓,打了她十数个耳刮子。时不济一见,闪一闪,早插到众人前面,说道:“慢来,慢来,费了无数手脚方才捉住这个女魔头,叫你们一顿耳刮子打死了岂不可惜。这泼贱欠了俺梁山后代累累血债,须寻个好法子消遣她!” 那邹普胜应声嚷道:“待俺零刀碎剐了她!” 童俊亦道:“将这泼贱熬油点天灯!” 时不济连连摇头:“不好,不好!这婆娘一条命怎抵得她害了的那许多英雄的性命,便是磨骨扬灰也难赎其罪!”说着,他搔一搔头皮,踅到施耐庵面前唱个大喏,说道:“施相公,你胸藏锦绣,才智远在俺们这些粗鲁汉子之上,依你看,如何处置这女魔头?” 施耐庵想了想,说道:“依晚生之见,这秦梅娘身为梁山后代,却丧尽天良,至死不悟,实是九死难赎其罪。不过,江湖之事,风云变幻,绿林之人,种种色色,晚生毕生志愿,正是欲借一枝秃笔,描摹世态,激励仁勇志士,警醒那些宵小之徒。这些时日,目睹秦梅娘种种劣迹,委实发人深醒。倘若相信我区区一介书生,便请将这妇人交与晚生,企望能将这梁山叛逆不仁不义、无廉无耻之情有一日形诸笔墨,以垂诫后人,恐怕比杀人雪恨更其有益于绿林大业!” 邹普胜闻言大叫:“不可,不可!倘若你这书呆子又被这泼贱哀哀戚戚的模样儿搅得心软,解缚放了她,俺们却到哪里寻去!” 时不济道:“吃一堑,长一智,施相公岂是那种懵懂之人?他这办法不错。再说,交与他看押,也免得你们几个莽汉一时性起,将她一刀剁了!” 众人见他说得有理,也便依了。此时,那童杰早从谷口牵过七八匹元兵败逃时遗下的马来,徐文俊提着缚绳的绳头,只一举,便将那秦梅娘举上马背,将她横担在马鞍上,又怕这妇人再施诡计,将那缚人的裙带劈胸兜腿绑了几道,牢牢地系在马颈上,然后,叫施耐庵骑上马,攥住绳头。七个好汉一声吆喝,立时便奔向葫芦谷北边的谷口。 恰才驰得数步,猛听得谷口外一阵“得得”马蹄响,七个人不觉一惊:刚刚经过一番恶战,才杀退了秦梅娘埋下的伏兵,怎么眨眼间又来了一彪元兵?徐文俊叫声“小心了”,七个人立时凝神屏息,一齐掣出了兵器。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二十四 述痛史梅娘饮血 葬红裙耐庵悟道 说话间那谷口早转出四五骑人马,马上的骑者一式扎着黑包头帕,当先一人身躯十分精壮剽悍,一副金黄面皮。他一看见徐文俊等人,立时止住手下人马,迅即驰了过来。 徐文俟、施耐庵这边七条好汉正自凝神待敌,见此情景,心下不觉纳闷。徐文俊轻声嘱道:“众位兄弟当心了,保不定又是秦梅娘这泼贱使的诡计!” 他正自猜测,那队人忽地勒转马头,鞭梢扬处,早驰出谷口,霎时便没了踪影。 施耐庵等七人一时被弄得稀里糊涂,不知这四五条汉子是何等样人?又为何来而复去?正惊疑间,只见那时不济不知何时早已蹦到地上,此时手里正捏着件物事,挤眉弄眼、抓耳挠腮地吱吱乱叫。 徐文俊忙问:“时大哥,你又在弄什么鬼?” 时不济扬了扬手中的物事,叫道:“嘻嘻,那口口口先生正惦记着俺哩!这不,又给俺送来锦囊,适才那几个汉子便是送信的驿差。”一头说,一头便将那锦囊递给施耐庵,笑道:“施相公,有你跟着,俺便少了许多麻烦,你把这锦囊中的奥妙替俺拆解一番罢!” 施耐庵接过锦囊,拆出其中的字条,念道:“宿徐千里无敌,先生专候飞鸿。口口口。”读毕之后,他也不明所以,便将锦囊又还给时不济,问道:“时大哥,这是何意?” 时不济眨一眨小眼,一把将锦囊揣入怀中,故意卖了个关子,笑道:“天机不可泄露,施相公休要多问!”说毕,肩腰一扭,早跃上了马背,吱吱一笑,当先驰出了谷口。 七条好汉押着缚在马背上的秦梅娘,一路快马加鞭,不出两个时辰,已然驰入一派莽莽长滩。此处乃是黄河故道,只见平沙漠漠,荒草萋萋,刚抽穗的芦丛这里一片那里一片丛,几株纤纤细细的小树点染着黄糊糊的沙滩瘠土,瞧来十分凄凉。七匹马走在沙滩上,平平坦坦,无遮无拦,倒叫人十分惬意。施耐庵七人七骑不移时便驰过这片黄河故道,再走几个时辰,就到了宿迁境内的井头街。 此时天色已晚,井头衔一带又未曾驻扎官兵,几年前韩林儿的红巾军曾在此打家劫舍,搜捉贪官污吏,那些豪绅乡宦早已逃到通都大邑,施耐庵一行便寻了一家宽敞的客栈住了下来。 洗漱饮馔已毕,徐文俊等五人自去安歇。时不济歇不住,扎缚精悍,一眨眼早溜到街上,去做他登屋揭瓦的营生,只剩下施耐庵一人走到后院,进了囚着秦梅娘的那间柴禾房。 那妇人双手反翦缚着,用一根麻绳兜胸系在木柱上,她长发纷披,头颈低垂,斜倚在柴堆上,极度的困乏、饥疲、颓丧,已令那娇媚俏丽的脸庞变得憔悴而焦黄,薄薄的罗衫上到处是血污汗渍,皱巴巴地粘在她那被裙带勒缚得曲屈佝偻的身上,腰间系着的那条玫瑰红绫长裙胡乱裹在膝腿间,沾满了泥迹黄尘,那鲜艳娇嫩的红绫已然失了颜色。不知是恐惧抑或是寒冷,她紧紧地蜷曲着双腿,使那条曾经衬托她无限袅娜万种风情的玫瑰红绫子长裙显得如此累赘而宽大,软滑地拥在她身下,散乱在腌臢的柴禾堆上。 一见她如此形貌,施耐庵心头不觉作恶。他又想起了埝头集客栈她那妖媚无耻的情景,又想起了运河小船上她那凶神恶煞的神情,仿佛看见漳州城头挂着的那几颗梁山后代鲜血淋淋的人头。霎时,他觉着太阳穴突突乱跳,胸膛里血流沸沸作响,一伸手便要拔出腰间的长剑,一剑刺穿这条毒蛇的胸膛! 忽然,一阵丝绸长裙的簌簌声响起,秦梅娘扭动着被缚的双臂,从昏晕中醒了过来,她长呻一声,抬起长发纷披的头,睁开疲惫的双眼,认出了站在面前的施耐庵。失了血色的嘴唇蠕动了一阵,忽然哑声说道:“施相公,倘若你念在上天好生之德,请你解开小女子的绑缚。” 施耐庵不觉怒道:“你这个不知羞耻的女子,死到临头,还想使奸么?” 秦梅娘仰起脸,叹道:“小女子不敢。前次曾骗得你为俺解缚潜逃,不女子已是后悔不迭,怎敢再作此想?不过,此番俺真的逃不了了,那位姓徐的好汉在缚俺上马时,已然将俺这两根琵琶骨挑断了。” 施耐庵听毕犹自不信,走到她身前俯身一看:只见她罗衫斜褪,凝脂般雪白的胸脯上方果然有两个深深的刃伤,翘出白生生的两根琵琶骨,淋漓的鲜血早濡湿了半边罗衫。他心中不觉暗暗佩服徐文俊手段的厉害。 秦梅娘又求道:“施相公,小女子武艺全失,已成废人。此刻,求你将俺解了绑缚,一不为脱逃,二不为求生。小女子已是将死之人,意欲借这最后的一刻,把满腹苦衷与相公细细地述说。” 施耐庵想了想:这女魔头挑断了琵琶骨,的确是逃不了,如此紧紧捆绑,她讲话确也吃力。想毕,他便解开了扣在她喉间的裙带和紧紧勒在胸乳下的缚绳。不过,为了防备万一,他不敢再去解反翦缚着她双臂和兜裙捆住她双腿的那条裙带。 解开了喉头和胸口的束缚,秦梅娘不觉舒了口大气,鼻息血脉稍稍通畅,脸色也渐渐红润,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忽然长发一甩,圆睁两只失神的眼睛,仰天叫道:“苍天苍天,俺秦梅娘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叫毕,旋即满眼含泪,絮絮地讲出一番话来。 九年前的一个隆冬,闽西的一片白茫茫的旷野上,行着两个凄凉可怜的人儿。这一年夏秋,漳州、南靖一带遭了泼天大饥荒,入冬之后又下了一场百年罕见的大雪,真是赤地千里,饿殍遍地。这两个人便是从深山中出来乞讨的饥民,一个年约三十的中年妇人是在增城起义时被官兵杀死的梁山后人欧光弼的妻子魏氏,另一个年约十岁的女孩便是与欧光弼一同殉难的梁山后人秦嗣杰的遗孤秦梅娘。 这一大一小两个女子,冲风冒雪,沿村乞讨,无奈这饥馑之年,哪里还能讨到吃的?两上踉踉跄跄,一直去到天宝镇上,挨不住饥寒,来到一幢朱门大户之前,高声乞讨。没多久,门内便走出一个貂裘锦袍的人来,仔细打量了两个乞丐一阵,竟然发了善心,将他们唤进门去,不仅搬来了饭食,亦且生了炭火。那富人笑嘻嘻地抚着秦梅娘的头说道:“这小姐长得好俊,在下正缺个女孩儿,你们便留下吧!” 那魏氏只道他讲着耍子,先答应下来,弄些酒食,从容再带梅娘回山去与那一众烈士遗属相聚。 于是,魏氏与梅娘便勉强在这大户家里过了数日,那富人也委实缺个女孩儿,鲜衣美食、心肝肉儿地把个小梅娘哄得宝贝似的。谁知有一日魏氏正自梳洗,那富人竟悄悄摸过来欲行非礼,魏氏一怒之下,拉着梅娘便出了门。那富人恼羞成怒,自然也粒米寸丝未曾施舍。 两个人又踏着冰雪沿村乞讨,却哪里再寻得到这等际遇,自然是冻饿难耐,愈走愈衰弱,及至走到离漳州府十余里地面的一条官道上,那魏氏便已奄奄一息、瞑目待毙了。小梅娘纤纤弱质,哪里经过这等惨境,望着白茫茫的旷野,真个是呼天天不应、叫地地无声,只有哀哀痛哭。 正在此时,一队轻裘肥马的人恰好路过此处,一见这两个女子,立时围了拢来,其中一个丰颐广额的人仔细端详了小梅娘一阵,抚着她的头顶连劝带哄地问了几句,立时用皮袍将她裹住身子,其时魏氏已然断气,那人便命人匆匆掩埋了她的尸体,将小梅娘抱上马背,舟车辗转,一直带到了京城,住进了一所深不可测、豪华无匹的官邸。 这小梅娘立时从黄连窝跳进了蜜糖罐里。也不知什么缘故,偌大个府邸里上上下下竟把她众星捧月般地侍候起来,每日里饫甘餍肥,穿的绫罗绸缎,吃饭有人喂,上轿有人扶,一个小乞丐霎时变作千金之体,把个小梅娘直喜得心花怒放,恍然一脚踏进了天堂。 其实她哪里知道,将她收养的那人乃是元廷朝中栋梁、足智多谋的堂堂宰相脱脱大人,此人龙韬虎略、满腹经纶。他身处乱世,眼见得江湖上群雄并起,举国烽烟,立志效忠朝廷,荡平众“寇”。除了亲冒矢石,东征西讨外,他觉着欲打胜仗,还须牢记孙子兵法: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攻垒为下,攻心为上。于是便在军旅倥偬之余,着意蓄养了许多身手不凡的能人,或纵横捭阖于绿林草莽之中,挑拨离间于义军各营之间,企望能在反元好汉营垒里刺探军机,挑起内讧,涣散斗志。无奈元廷太失民心,义军禁令森严,他这桩计策收效不大。此番南巡闽赣,半路上恰恰遇上个秦梅娘,要是寻常人,哪里去管一个行将倒毙沟壑的小乞儿。偏偏这脱脱一见小梅娘骨相清奇,应对敏捷,尽管鹑衣百结、鸠形鹄面,却隐隐显出天生丽质,他心下一动,便将她抱回相府,细细盘问,秦梅娘区区一个未谙世事的孩儿,见脱脱待她恩高德重,口里便无禁忌,枝枝叶叶扯出了自己的家世。尽管她说得不甚分明,脱脱已然听出她乃是当年梁山造反英雄的后代。这一喜更是非同小可,他早已风闻当今的反元“贼党”,无论贤愚智不肖,没有一个不把前朝宋江等一百零八位梁山好汉奉为神明!如今这乱党遗孽落到自己手里,真是平空掉下个活宝,只要将这不懂事的孩儿的心买过来,将来撒将出去,借鬼打鬼、以毒攻毒,怕不闹得江湖上风雨满城?于是,他一回府便将秦梅娘收为膝下螟蛉,又为她在顺帝驾前讨了个御前龙禁卫的封诰,命阖宅上下加意服侍。 秦梅娘开初倒还惦记住在闽西深山中的各位婶婶,悬想那些青梅竹马、同甘共苦的兄弟,时间一长,渐渐地便也淡忘。孩儿家心性,见好想好,何况此时花团锦簇般的生涯、至尊至贵的境况,远胜当年吃糠咽菜、餐风宿露的日月,偎在绮罗丛里,手捧嵌丝薰炉,她一想起漳州道上的风雪饥寒,一想起倒毙在路旁的魏氏婶母那骨瘦如柴的身影,心里便后怕,哪里舍得离开这富贵窝儿? 俗语云:人敬身贵,福至心灵,倏忽四、五年,秦梅娘已然长大,果然如花似玉,娇滴滴俨然相府千金,那心思气度、行事为人自然连一丝绿林味儿也没了。脱脱宰相见她已然脱胎换骨,心中大喜,更自加意调教,手把翰墨,亲授书史,又请得一流名师指点她琴棋书画、歌舞弹唱,见她姿质聪颖、才堪大用,专程派人送她到崂山、嵩山学习各门武功,命元廷第一高手兀良哈台亲授十八般兵器,直至觉得她智计武艺天下无对,方才笙箫鼓乐,将她迎回相府。 这一日,秦梅娘正自与众武师演练刀法。脱脱忽然将她唤进花厅,一进门,她不觉吃了一惊:只见花厅上灯烛辉煌、禁军罗列,阶砌下竖着一口大铁釜,铁釜下燃着熊熊烈火,两个赤缚大汉恶狠狠地手拿麻绳叉手侍立。脱脱满面寒霜地高踞在太师椅上,神色威严阴鸷,哪里有一丝一毫平日那慈祥温蔼的形貌。秦梅娘正自竦惧,只听那脱脱厉声说道:“梅儿,还不跪下,你的事犯了!” 秦梅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施施跪下问道:“义父,你平日待孩儿胜似亲骨肉,为何今日弄出这等唬煞人的场面?孩儿依依绕膝,端的犯了何事?” 脱脱喝道:“俺念你孤苦零仃,将你收为义女,谁知有人告到朝廷,道俺庇护叛逆后代。今日老夫只好大义灭亲,割爱报国,将你明正典刑!”说毕,吩咐禁卫:“来人,将这叛贼遗孽抛入油锅,熬骨扬灰,以表俺对朝廷一片忠心!” 众禁军正欲动手,秦梅娘忙道:“义父,孩儿十岁便到相府,祖上罪孽丝毫与俺无涉。义父不念孩儿一介弱女,也须看在哀哀抚养八九年的亲情份上,饶孩儿一死罢。” 脱脱见她说得凄惨,沉吟半晌,冷冷说道:“既如此,俺为你想了一条生路,只怕你不肯走。” 秦梅娘道:“孩儿这条命都是义父给的,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孩儿也静听教诲。” 脱脱点点头道:“那好!有一桩秘密你瞒了老夫九年,今日若肯说出,老夫便面禀皇上,免你一死。” 秦梅娘忙道:“请义父明示。” 脱脱厉声说道:“九年前与你一起藏在闽西深山的那几个叛逆子孙乃朝廷钦犯,隐匿之处你是清楚的,还不快快如实道来!” 秦梅娘听毕心下一动:原来是为这一桩事!想那几位婶母兄弟虽是叛党后裔,怎奈曾经对天盟誓:不离不弃,不叛不泄密,倘若今日说出,怎对得起这些无辜的妇孺?她战战地说道:“义父,小女幼时曾对生父盟誓:千刀万剐,不离不弃,倒不是怕说出来叛了绿林,而是怕对不起生身父亲!” 脱脱一听,不觉呵呵冷笑两声,倏地走下座来,一把扳起秦梅娘的头,从袖内掏出一唱本,瞪目说道:“傻孩儿!你居然还在念你那叛逆的生父,还怜悯那些江湖贼党!你看看,这唱本上写的什么?” 秦梅娘接过一看:原来唱本写的是当年梁山泊的故事,脱脱翻开的那一回,乃是宋江如何设计捉秦明上山的经过。 没等她看完,脱脱便柔声说道:“孩儿,你的远祖霹雳火秦明当年在宋朝做官,忠君报主,好端端的一个青州兵马统领,何等逍遥自在、富贵尊荣,却被一干叛贼杀了妻子、烧了家产,弄得家破人亡,后来又在睦州被那个邓元觉一刀斩为两段,何等凄惨!致使你们一个军官世家流落草野,被官府视为流寇,年年逃亡、代代饥寒,你不恨这些叛党,还要为他们保守秘密!孩儿孩儿,真真辜负老夫一番抚养教诲了!” 秦梅娘看完唱本上写的那经过,果然与脱脱所说一般无二,她哪里分得清青红皂白,心头早已燃起邪火,早先对闽西深山中那几个妇孺残留的一丁点儿怀恋,倏地变成刻骨之恨,立时便滔滔不绝,说出了陶氏、严氏和八个孩子隐藏的去处,最后竟自拔剑叫道:“苍天在上,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俺秦梅娘若不杀尽天下叛党,誓不为人!” 于是,秦梅娘便引着官兵搜捉了隐藏在闽西山中的两女五男七位烈士遗属,并且亲自劝降,火焚两位婶母。俗语云: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从此,秦梅娘便仗着一身文武技艺宵衣肝食、处心积虑,与绿林义军作了个大大的对头! 秦梅娘絮絮叨叨地讲到此处,忽然打住了话头,小柴屋里霎时静了下来,只响着秦梅娘轻轻地喘息。施耐庵沉醉在她刚刚讲完的那一幕幕情境之中,他仿佛看到,一个娇丽俏媚的女子,奴婢般地匍伏在华屋金紫、貂裘锦缎之前,从那峨冠衮冕的蒙古王公手里驯顺地接过密旨,提起带血的长刀,率着大队官兵走出禁阙。她那俏丽的罗衫红裙鬼影般地在林隙、田垄、营垒中飘忽腾挪,所到之处,立时尸骨横陈,鲜血满目。他仿佛看到:这个娉娉婷婷的女子,从尸堆上抬起头来,那张娇艳迷人的脸庞忽地变得狰狞,她从垂死的妇孺胸脯上缓缓拔出柳叶钢刀,一边拭着淋漓的血迹,那条拖在血泊中的长裙上鲜血慢慢地浸过来、浸过来,把那玫瑰红绫子染得益发殷红。他不觉大叫一声:“可恨、可耻、可杀!” 秦梅娘吓得一阵瑟缩,那污渍斑斑的红绫长裙拖得枯柴“簌簌”乱响。施耐庵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俯首一看:秦梅娘头颈低垂,长发拂地,纷披的长发中露出惨白的脸庞,一双网满血丝的眸子显出呆瞪木然的表情,她瑟瑟地蜷缩成一团,仿佛变成一个婴儿,沉埋在层层叠叠的肮脏不堪的红绫裙子里。施耐庵望着眼前这卑微而可怜的女子,不觉心潮澒洞,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喷吐而出,他冷冷地疾视着秦梅娘,却只重重地问了一句:“身为梁山英雄后代,不效法先祖刚凛壮烈,却甘当朝廷鹰犬,卖身投靠,你不愧么?” 秦梅娘不言不动,只有那绑缚着的双肩在污迹斑斑的罗衫中微微抖索。 施耐庵情不能已,又问道:“身为女子,不为天下孤寡妇孺做一两桩舒心畅怀之事,却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出乖露丑,乱施色相,四处残杀无辜、屠戮善良,双手沾满血腥,你不羞么?” 秦梅娘默默地听着,只有轻罗下的胸脯在急骤起伏。 施耐庵见她冷漠无言,哪里还按捺得住心头怒火,他走上两步,一把揪住秦梅娘的长发,猛力一扯。 秦梅娘呻吟一声,倏地抬起头来,惨白的脸庞上早已失了血色,双目里只有一丝尚未熄灭的欲火在瞳仁间游走,她一边微微喘息,一边用嗄哑的喉音说道:“施相公,你不必问了。自从俺走上这条路,也曾愧过、羞过、悔过!九年前那一日,亲眼见那些如狼似虎的刽子手斩下那几个孩子血淋淋的人头,仿佛觉着那就是俺同胞兄弟的头颅;亲眼见那些狱卒们剥光了陶氏、严氏两位婶母的衫裙肆意凌辱,俺仿佛觉着自己生身母亲在遭人蹂躏!夤夜之中,俺也曾为这狗彘之行愧悔难抑,咬破了嘴唇、捶疼了胸脯。可是,俺也是人,那些达官显宦、千金冢妇能过上锦衣玉食、华堂金马的日子,俺为何就无缘过得?天良萌发之时,俺也曾想过去效法先辈遗志,锄强扶弱、替天行道、披肝沥胆、为民除暴。然而许多年来,俺也曾亲眼见无数绿林豪杰、草莽英雄空负烈烈刚肠、耿耿赤心,到头来只落个身首异处,心洒荒冢,漫道是铮铮铁汉,到头来南柯一梦!致使祖祖辈辈窜伏深山,子子孙孙,祸患绵绵。何况俺一介弱女,自负绝世聪颖,天生丽质,人生如梦,去日苦多,与其流芳百世而赴汤蹈火,何如趁此髫龄韶华而享尽富贵!即便遗臭万年,身死心灭,又与俺何涉?” 讲到此处,秦梅娘眼底那一丝欲火早已勃勃升腾,只见她柳眉陡立,双颊泛红,一股奇怪的魔力竟自使她从身下那一堆污渍斑斑的血红绫子里耸起身来,她拼命地扭动着、挣扎着,企望挣脱紧紧反缚着双臂双腿的那条裙带,她的双目贪婪地凝望着无物之物的虚空,仿佛在搜寻那已然失却的荣华富贵。望着望着,她忽然陡地一挣,直挣得缚着她身躯的木柱“嘎嘎”乱响,她长发乱抖,厉声叫道:“天乎天乎!俺秦梅娘辱没祖宗英名、玷污如玉之身,没存想落得如此下场,死不瞑目,死不瞑目矣!”叫毕,只见她浑身乱抖起来,倏地双眼一翻,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裹在长裙里的双腿蹬了两蹬,将那血红的玫瑰色红绫裙子撒满屋角,搅起一阵草屑灰泥,霎时头颈一垂,恨恨而亡。 目睹这惨烈情景,施耐庵嗟叹不已。此时,徐文俊等五个已然被秦梅娘临死前那声喊叫惊觉,披着衣服匆匆赶来,只见秦梅娘软软地歪在木柱下,反翦缚着的那根裙带吊着她血渍狼藉的身躯,一双眼睛已然定住,却兀自显着贪婪的目光。徐文俊将手掌伸到她鼻孔前,试出已然气绝,不觉跌足恨道:“俺只道这婆娘命长,没存想如此便死了,真真造化了这狗彘不食的泼贱!” 欧普祥道:“瞧她这模样,必是嚼舌而死,遭此报应,也就罢了。” 施耐庵一边听着众人的议论,一边打量着秦梅娘那吊在木柱上渐渐僵硬的躯体,默默地踱得数步,不觉仰天浩叹:“大块如磐,造化弄人,休道一介柔荑弱质,便是多少英雄也曾误入歧途!秦梅娘啊秦梅娘,你这裙上鲜血、心中污垢,该叫多少世人警醒,又为晚生笔下添了多少喻世之言!” 说着,他脑海里忽地又蓦起风雪荒原上踽踽独行的那个无知女童,又蓦起那个在暗夜中撕胸悔恨的娟秀少女,又仿佛看到在刀剑汤釜前瑟缩逡巡的那个丽人,他望了望秦梅娘可怜巴巴绑缚吊在木柱上的娇小躯体,心中又涌起一丝怜悯。他俯下身来,双手合什,对着秦梅娘的脸庞默默念道:“我佛慈悲,上天垂怜,但愿这一死能洗净你这女子半世罪孽,来生来世,脱胎换骨,作一个娴雅刚烈的好人!”祷毕,伸手为她掩好薄薄的罗衫,盖住琵琶骨上的刃伤,解了反剪缚住她双臂的裙带,依旧为她束在腰间,将她的躯体在草堆上放平,再解了兜裙缚住双腿的绳头,将那条沾满血污泥垢的玫瑰红绫子长裙理得整齐,牵起一幅裙子上的红绫拭去她嘴角的血迹,阖上那一双兀自大睁的双眼。然后站起身来,对徐文俊等人拱一拱手,说道:“众位大哥,休要再记死人罪过。念在她先祖份上,相烦明日于僻静处掘个墓穴,胡乱立一通碑文,写上一句‘梁山泊好汉不肖子孙秦梅娘之墓’,也是一桩善事。” 众人见他说得虔诚,也便点头应允,施耐庵道声谢,正欲辞去,忽听得童杰叫道:“施相公,兀那女子裙腰里是甚物件?” 施耐庵回头一看,只见秦梅娘腰间裙褶里隐隐露出一角白绸,显见得是适才抖搂她那条玫瑰红绫子长裙时滑出的秘物。他连忙俯身从她裙裥里扯出那白绸,只见上面竟自密密麻麻地写着绢秀的蝇头小楷。 此时柴屋内十分昏暗,一时哪里瞧得见那些字迹,欧普祥便掏出随身带着的火摺子,一抖手敲得明亮,凑了过来。 施耐庵抻了抻那揣得皱皱巴巴的白绸,展开一看,只见上面整整齐齐写着四阕《古山坡羊》的小令,他轻声念道:“冥冥中把天公相问:你为何虚生娉婷?空有这蕙质莲性?贤愚处却不分?欲绝千里尘,谁识冀北群?天涯走尽,闯不出乖蹇运!遍谒朱门,寻不着慧眼人。彤云,遮掩这日月昏。 泣血,恨死翼上青云。 “天样高雄心销尽,花蕊般丽质凋零。吐虹霓戾气填臆,射斗牛青萍磨磷。淹煎了锦绣文,折磨了少年情。五陵豪气,空寂寞三江恨。万里鹏程,枉跋涉六尺身。耿耿,怎支撑一洗贫?经纶,有屈时尚有伸。 “羞花貌锦裙宽褪,倾国色鲛绡怎临?丛丛荆棘,杨妃青灯泪,韩侯淮水贫,非烟蛾眉倾。陆随逞辩,何须匡时论,绛灌当朝,无劳济世文。蹉跎,黄泉路已近,懵懂,富贵却无门。 “此一时风云际会,莫辜负红绡绣裙。时来运到,平步登凌云。罗帐春风紧,翠袖羽衣轻。低颦浅笑,莫忆儿时景,燕瘦环肥,暂许报君身。欣欣,只乐得人前醉,骤骤,哪顾得身后名?” 小柴屋里静静地,只响着施耐庵念读小令的声音,徐文俊等五个血性汉子默默地听着、听着,施耐庵那微微发抖的声音,一字一句仿佛敲打着他们的心弦。从这四阕曲词里,他们依稀看到了一个女子如何泯灭良知,一步一步走向罪恶的脚迹。 施耐庵念完白绸上的词句,禁不住心潮起伏,思绪翻涌,一股莫名的悸动在胸腔脑际、九经百骸里奔突游走,他双目定定、凝然僵立,仿佛一尊塑象,只有捏着白绸的手在轻轻颤抖。他的眼前,似乎又显现出那位梁山英雄后代宋碧云侠骨铮铮的形象,又蓦起红巾军女营战士那英姿飒飒的身姿笑貌,对比眼前这个含恨而死的秦梅娘,善恶竟是如此分明!红巾军中那些刚烈女儿,为反抗暴虐,投身义军大营,成千上万地遭受官兵屠戮,血洒疆场,魂泯荒草;而秦梅娘这样生于草莽的女子却又被朝廷引诱教唆,堕入罪恶渊薮,变成当道镇压百姓的鹰犬,喋血异乡。同是容颜俏丽、姿质颖秀的娇弱女儿,善善恶恶,殊途同归,都不能享人世乐趣,尽作了乱世的牺牲。呜呼,偌大个茫茫世界、朗朗乾坤,哪里有女儿们的存身的乐土,亦忠亦奸,亦善亦恶,都被逼上了一条令人伤心惨目的死路?只剩下芳魂杳杳、遗恨绵绵。 此刻,天色将曙,鸡鸣四起,一抹曦微的晨光悄然洒入柴房,施耐庵的目光又落到秦梅娘的身上:只见她平静地躺在墙角地上,已然变得苍白的脸庞上秀眉微蹙,双唇微闭,渐渐僵硬的身躯在被晨光抹上一层嫣红窄衫红裙映衬下,依然显得娇俏柔媚。施耐庵不觉疾走几步,奔到那尸身跟前,仰天长叹道:“苍天苍天,都只为当道残暴、乱世浇离,致使普天下女儿家不得善终!秦梅娘秦梅娘,可恨你心生魔念,好端端弃了正义之道,致使一朵芙蕖陷入污泥,死后亦担万世骂名,惜哉!”叹毕,他将那幅白绸轻轻地盖在秦梅娘脸上,心中默默祷道:去罢,去罢,但愿早升天界,洗刷生前罪孽,来世作一个刚烈正直、心存侠义的好女儿。晚生不才,将来要仗一支秃笔,写下几个不仁不义的女子,揭露这暗无天日的世道,借以扬善抑恶,警醒世人,也教往后的女儿家不再堕入魔障。 次日,施耐庵与徐文俊等人买了一口棺木,请稳婆给秦梅娘换了一身新鲜裙衫,然后找了块僻静的荒地,掘了个圹穴,将秦梅娘的尸身殓葬妥贴。经历了这一番巨变,施耐庵心中又悟出许多道理。不过,目睹了秦梅娘的惨死,他心中亦觉郁郁,哪里还有心思在此地停留,便告辞了徐文俊等一众好汉,迤逦向北奔上了去山东的大道。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二十五 荒岗古庙义士歼仇 小镇秘宅书生探奇 施耐庵离了宿迁井头街,径直北上够奔梁山故垒。一路上免不了逢店寄宿,遇庙躲雨,晓行夜住,餐风宿露。在路不则一日,早走入山东境内。 这一日,他正在埋头趱行,蓦地,一派屋角撞入眼帘,左近一座荆棘丛生的乱岗之上,孤零零兀立着一间屋宇,瞧那之势,仿佛是一座神庙。 走近一看,只见那神庙早已椽朽墙塌,廊庑毁败;山门前蔓草丛生,石碑倾倒,只剩那油漆斑驳的匾额还端端正正悬在檐下,上面依稀可以辨认出七个泥金大字:“敕建泗洲大圣庙”。 施耐庵也顾不得细看,一把推开早已腐朽的庙门,在神殿前放下伞囊,顺手挪过那吱呀作响的香案,掩上大门,抵好插栓,回身坐了下来。 此时,尽管神殿上四壁透风,比起在旷野之上,端的暖和了许多。施耐庵舒了口气,摊开行囊,从里面找出栽绒范阳笠和青布夹斗篷,穿戴妥贴,然后寻着了昨夜在新安县瓦窑镇那家客店里存下的半壶酒,倚在墙壁上,一边倾听着庙门外那呼啸的风声,一边细斟慢饮起来。 这些日子里,他只顾赶路,许多情由来不及细想,此刻忙里偷闲,稍事喘息,又有那半壶冷酒聊作助兴之物,心头便立时蓦起许多事来。回想起数年前,那铁尔帖木儿为了一阕曲子,竟自惨杀了一门老幼,令自己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依赖着堂叔供养方才勉强成人,后来堂叔又在悲愤中含恨死去,一介书生家徒四壁,顿时犹如飘蓬断梗,无依无傍。眼见得元室江山日坏、酷吏横行,哪里还有心仕进?正自彷徨踌躇之际,亏得在钱塘、祝塘教馆之机,得以与隐居草莽的大侠刘伯温、鲁渊、游谦等人相识,促膝把酒,讲论国是,方始悟出一番“载舟之水可以覆舟”、“挟愤而起除苛政不为盗贼”的道理。后来在杭州行刺铁尔帖木儿不遂,运河侧畔巧遇红巾军飞凤旗首宋碧云,乌桥镇白莲教总坛得识那叱咤风云的绿林魁首刘福通,亲眼目睹了义军将士的声威豪气。然后又于极奇巧的机遇中领受了那一桩绝世大秘,辗转东台、淮安、牛栏岗、临河集、洋河集,北上去寻找那幅记着一百零八位梁山后代的白绢,先后又结识了许多绿林枭雄、江湖豪俊,诸如张士诚、徐寿辉等人,无一不是当今陈涉、吴广、张角、黄巢。开初从那宋碧云手中接过大秘,还只道寻找梁山英雄血裔只不过一场虚话,谁知数月之间,连逢奇境异遇,居然找着了十余个当年梁山英雄的后代,一个个豪气干云、生龙活虎,王擎云、索元亨的勇猛刚直,欧普祥、邹普胜的质朴英勇,童氏兄弟的深沉豪爽,徐文俊、时不济的诙谐机智,还有那金克木、潘一雄、阮氏三杰等人无不是耿耿刚肠、凛凛正气,令人倾倒。尤其是两个女子,一善一恶、一侠一奸,同是英雄后代,行事却是迥然不同!一想起秦梅娘临死之时的那番凄楚情景,想起那四首藏着苦衷的小令,施耐庵胸中便隐隐作痛。此刻,他脑际又浮现出宋碧云临离开汪家营时,将那“流萤箭囊”上的奥秘向自己一人倾诉的情景,他心底不由得涌起一阵悸动。唉,自己一介寒儒,这位奇女子寄望如此之深,期待如此之切,实在叫人铭感五内。 这些时他之所以拚命趱赶,也正是为了不辜负宋碧云一片苦心。“梁山之阴,蓼儿洼之北”,藏着她祖辈的遗愿,也藏着抗元大业的将来,既然已经知道了秘密所在,理当早日将它找到! 想着想着,忽地一股狂风从倾圮的墙隙中卷进,施耐庵不觉心中焦躁:种种迹象表明,不仅绿林群豪在觊觎这桩“秘宝”,便是铁尔帖木儿、董太鹏之流也在处心积虑企图攫取这绝世的“大秘”。世间无有不透风的墙,如耽搁得太久,保不定已有大盗奸臣获悉风声,一旦被他们捷足先登,窃走了那幅记着一百单八名梁山后代的白绢,后果岂堪设想?这股怪风早不起晚不起,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刮了个无休无歇,实在招人心烦! 施耐庵正想得入神,忽地,庙门外竟响起了说话的声音,仿佛有五六个人来到这泗洲大圣庙前,正在低声争执。施耐庵不觉心中一凛:这荒郊旷野天寒地冷何来人声?五六个人来到庙前,自己竟然丝毫也未察觉,看来这批人不是风高杀人的强徒,便是身负绝技的绿林义士。此刻,相隔只是两扇腐朽的庙门,倘若这伙人一头撞入,值此孤身独处、人地生疏之际,万一有个闪失,那将如何是好? 庙门外人声愈响愈嘈杂,只听一个中气充沛的人声言道:“不要争了!便是拿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也休想从俺手上换走这两颗奸贼的头颅!各位,动手罢!” 这时,只听得“唔唔”之声叠起,仿佛有人被堵了嘴,兀自挣扎着想说话。 一个沙哑嗓门的人说道:“大哥,这两个贼夫妇的性命值得几何?可俺们饮马川大寨的军需粮秣出落在他们身上,万一杀了他们,几百名弟兄喝西北风去?” 又一个细声细气的人道:“着啊!再说,这两个肥羊乃是济南城鲁王驾下的宠幸,杀了他们,银子飞了事小,引来元人铁骑兵,俺饮马川可难以抵挡!” 那声音浓重的人又道:“怕他个鸟!那鲁王知道了,叫他来找俺赛玄坛晁景龙便是。连个鸟王爷都怕成这般模样,亏你们还天天叫喊什么灭元扶宋!” 话音中“铮”地一响,仿佛是兵刃掣出。 只听那“大哥”又道:“俺六人在饮马川八拜订交,有劳众位尊俺为大哥。今日若还念兄弟义气,就与俺一起宰了这两个狗男女,祭奠先祖先父在天英灵!” 余下四五人齐声道:“谨听大哥吩咐!” 话音未落,只听得庙门外兵刃出鞘之声“铮铮”连响。接着便是“嗨”、“嗖嗖嗖”、“卟哧卟哧”、“唔唉”、“卟通卟通”一连串奇怪声音响起,显然是群刃交下,那几个人所说的“狗男女”已被杀倒在地。 躲在殿堂上的施耐庵屏息凝神,浑身毛发直竖。他倾耳聆听庙门外的动静,不觉一怔,眨眼功夫,庙门外早已声息全无,那几个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去,正如来时一样,迅如飙风。 施耐庵兀自不放心,蹑手蹑脚地踅到庙门后,眯着眼从破缝中往外一看:门口哪有一个人影?! 他壮了胆子,拽开顶着门栓的香案,打开那吱嘎作响的庙门,一只脚恰才跨出门槛,眼前的景象吓得他差一点叫出声来。 只见山门前的草地上,躺着两具无头尸首。瞧那服饰形容,分明是常在官府衙门里行走的男女清客,胸腹四肢被兵刃戳得大洞大眼,仿佛入秋的黄蜂窝,身上的锦缎衣裳也剁得筋筋片片,地上汪着两滩血水,染得草棵石砌都红了。 施耐庵不忍看这惨象,他一步跨回神殿,忙忙地收拾酒壶伞囊,举足便走出了破庙。 忽然,山门前草丛中一阵“簌簌”骤响,旋即青锋闪烁,衰草败垣之间陡地涌出一伙人来,一色地扎着黑色包头。身着黑色箭衣,执着明晃晃的刀剑,怒目立眉地围了拢来。 施耐庵望着这伙气势汹汹的人众,不觉心下一愣:怪道适才杀了人后无声无息,原来他们是隐在暗处,乘自己不备,偷袭了上来。 想到此处,他一只手悄悄握住湛卢剑的剑柄,口中却客客气气地吟道:“萍踪浪迹,书剑飘零,人道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不期齐鲁逢诸位豪俊,古庙歼仇,血殷衰草;书生无缘,就此远行。诸位,晚生别过了!”说着,拔步便要奔下荒岗。 人丛中一个大汉笑道:“兀那穷酸,倒好兴致,到这杀人场掉书袋来了!”说毕,朝其余的人叫道:“列位,你们说把这小白脸如何发落才解气!” 人丛中纷纷嚷道:“拖来吊在树上,一顿藤条,将他那肚里的酸气抖落出来,让咱们瞧瞧是个啥模样?” 一众豪客嘻嘻哈哈、龇牙咧嘴地逼了上来。施耐庵一见,向一旁退避两步,大声说道:“晚生路过宝地,因避风沙偶入破庙,与众位好汉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必苦苦相逼?” 那领头的壮汉呵呵一笑,说道:“大胆穷酸,俺主人如今杀死在当地,还敢胡说什么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施耐庵听毕一愣:什么,被杀死在庙前的竟然是这伙人的主人?他掉头一看:只见这群人中已有两个壮汉正毕恭毕敬地脱下衣裳,包殓被杀在地上的两具尸体。看来这被杀之人果然是这伙豪客一条路道上的人物。那么,适才在庙内亲闻的杀人惨剧到底是何情节?难道,杀人的另是一伙人么? 想到此,他抱拳唱了个肥喏,说道:“众位好汉,贵府主人不幸遭难,晚生这厢致哀了!不过,小生一介书生,决不轻易杀人。冤有头,债有主,众位休要寻错了对头。” 那领头的壮汉笑道:“哈哈,你说的不假,谅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模样,休讲杀死俺主人、主母,便是毫毛也动不得他们一根。杀人者,俺们早已瞧见,那是另有其人。” 施耐庵记起在庙门后听到那豪气横溢的好汉声音,不觉忘了眼前险境,忙忙地问道:“哦,那是何人?” 那壮汉说道:“俺们躲在破墙后看得清清楚楚,杀人者便是钦马川山上落草的那伙强寇,领头的便是那恶名昭著的‘赛玄坛’晁景龙!” 施耐庵听了,心中不觉暗暗好笑。这伙豪客也实在古怪,亲眼见主人被杀,躲在暗处不出来救助;既然知道了仇人姓名去处,却又不去报仇雪耻,直至好戏唱完了才出台,偏偏来寻自己的晦气,煞是叫人纳罕。此刻,他也顾不得再去抒发感慨,急急地插剑入鞘,结扎好衣襟鞋带,望了望躺在庙门前的两具包着黑衣的尸首,长叹一声,认明方向,大步奔上了道路。不多时,早已走出了新安县境,进了郯城地界,眼前这一大市镇,便是苏鲁皖三省交界的通衢市廛——有名的张秋古镇。 施耐庵信步走进街市,只见铺面繁华、人物齐楚,街面的青条石铺得十分整齐,到底又是一省风物,亚赛苏北那些城镇。 施耐庵也顾不得观赏人情风俗,一边走一边沿街张望,打算寻一爿僻静整洁的店堂打尖用饭。 走着走着,眼见来到一家酒楼门前,只见门面倒也鲜明,店堂里也还清静,正欲跨步入内,猛听得身后一个声音叫道: “年兄,这酒店乃是虎狼渊薮,住不得,住不得!” 这一声呼唤尽管声音低微,但却来得突兀,把施耐庵吓了一跳。 他回身一看,身后哪里有人?施耐庵心下正自纳罕,忽然耳衅又响起那个低沉而震人耳鼓的声音:“年兄,请朝这边看来!俺说的是真话!” 施耐庵寻声望去,只见街前人来人往,但一个个躬腰曲背,匆匆奔走,显然都在为生计奔忙,没有人驻步讲话。 他眼角一扫,蓦地瞧见离酒店五尺开外摆着一爿卜卦摊子,一块布招上写着“吴铁口天下神相”七个大字,卦桌上摆着龟蓍签筒,一个年约四十余岁的相面先生仰面靠在椅子背上,只见他手捺长须,双目向天,面前并无问卦相面的客人,他那嘴唇却嚅嚅而动,实在是古怪之极。 施耐庵心中一动:“瞧这相面先生的模样,敢莫是他在暗中招呼?他那嘴唇微微嚅动,五尺开外,声音竟是如此清晰有力,敢情又是一位大有来历的角色! 想到此处,施耐庵连忙奔下酒楼门前的阶砌,走到那卦摊之前,朝那相面先生深深打了一躬,喜眉笑眼地说道:“仁兄在上,晚生这厢有礼了。” 那相面先生听了,兀自仰头看天,不发一言。 施耐庵又道:“仁兄生意兴隆,晚生谨此致贺了!” 那先生坐起身子,冷冷地说道:“年兄少礼,俺与你素不相识,若要相面,先拿卦银来!” 施耐庵心想:既然来了,索性将礼性尽到堂,倘若此人并非与自己招呼,说完便走。想毕,他又说道:“晚生由南省来此,人地两生,前途未卜,先生若肯眷顾,一切都盼多多给予帮衬!” 那先生忽地站起,一脸怒容,不耐烦地说道:“俺相面素来是有缘随缘,无缘走开。谁耐烦你这浪荡书生胡搅蛮缠,扰了俺半日生意。”说毕,他七手八脚收了算卦摊子,双脚在地下蹭了几蹭,气咻咻地拂袖而去。 施耐庵讨了个没趣,半晌做不得声。忽然,他双目瞧见地下的灰沙上留下了几圈脚印,细看竟是“随我来”三个大字。施耐庵心中一动:哦,既然他划地留言,其中必然大有深意! 想到此,他也顾不得腹中饥饿,一双脚不由自主地跟着那算卦先生走了过去。 那相面先生却也蹊跷,在前边大袖甩甩地走着。施耐庵走得快,他便走得快,施耐庵走得慢,他便踱起了方步,两人之间始终离着十步之遥。穿街走巷,不觉便走了几条街面。 转过一道高大的青瓦府第,再过了一道石拱桥面,那相面先生大步踅进了一条树木葱郁的冷巷。 施耐庵疾走几步,也跟进了巷子,一进巷口,他不觉惊得呆了。 这条巷子却原来是条死胡同,那先生早已失了踪影。施耐庵心中诧怪:难道他能飞上天去?正自四处搜寻,猛听得左侧“吱扭”一响,一座门楼的两扇红漆大门忽然开了一条缝,从里边探出一颗梳着丫髻的小僮儿的头来。轻声唤道: “相公莫非是寻一位卜卦先生?” 施耐庵点点头。 那僮儿也点了点头,伸出手招了招,倏地消失在门缝里。 施耐庵见状,连忙掸了掸袍襟,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座极深邃的住宅,房屋虽不宏丽,但却廊庑雅致、曲径通幽,一抹古藤沿墙屈曲,看来屋主人是一位情趣高雅的林下隐士。 施耐庵略略走得几步,忽听得耳畔响起一阵娇滴滴的叫唤之声:“客到,沏茶!”那声音听来煞是悦耳。 施耐庵满院睃巡,哪里见一个人影? 正在惊讶,只听得娇声又起:“有请主人出堂!” 施耐庵循声望去,不觉失笑:只见正厅檐下一个金丝鸟笼迎风摆动,里面一只翠羽红头的鹦鹉正在喋喋学语。 那鸟儿叫声未歇,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裙声响过,只见花厅上迎出两个少年女子来。 走在前边的一个约摸十八九岁年纪,穿一袭素白纻罗短袄,婷婷立在这阶砌上,仿佛一株傲雪的白梅花。跟在她身后的另一个女子,身着红装,看起来年纪略小两岁。两上女子,一红一白,一高一矮,神态各异,期期然立在花厅前的阶砌上,把个施耐庵看得呆了。只听两个女子齐声问道:“何方游子,竟来此处充不速之客?” 施耐庵唱了个喏,说道:“晚生岂敢?是你家主人引我来的。” 那白衣女子浅浅一笑,说道:“俺家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施耐庵道:“是一位年约四十余岁,沿街相面的先生。” 那红衣女子哈哈大笑,说道:“好个耍贫嘴的书呆子!此处是俺姐妹俩的家。俺姐妹俩便是此处的主人,哪里来的什么相面先生?敢莫是你这书呆子闯错了门径?” 施耐庵听毕一怔,心想:前此分明看见那相面先生踅进这巷子,事后又是这家门内一个僮儿招手请自己进来,为何无端搅出这两个女子? 他看了那两个少女一眼,心想:适才那应门僮儿只怕是碰巧认错了人,自己糊里糊涂便误闯了门径,平白无故遭了一番奚落,也是晦气照命。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既然找不见那相面先生,还是一走了事。 想毕,他陪个笑脸,说道:“两位大姐休怪,只怨晚生地头不熟,误打误撞了闺阁人家,晚生告罪了!”说毕,打了一拱,转身便欲走出。 忽听那白衣女子“嗤”地一笑道:“相公既然登门造访,如此匆匆而去,只怕有些失礼罢!” 施耐庵听毕驻步,回身说道:“大姐逐客又留客,为了何故?” 那红衣女子笑道:“哈哈,你家姑娘天生的古怪脾气,想进门的俺偏赶他走,想走的俺偏偏要留他!谅你这书呆子也不晓得:一进俺这院子,便是皇帝老儿,胆敢违拗姑娘们的意思,一样儿地挨顿打叫着娘出走!” 施耐庵听了,心中叫道:好一个风风火火的野妮子!管他子午卯酉,既留之,则安之,看这两个女子有何花样耍出来。他索性垂手立在当院,说道:“既有此话,晚生听凭处置。” 那红衣女子斜眸瞟了一眼施耐庵,抿嘴一笑,蹬蹬几步走下阶砌,上下打量了施耐庵一阵,忽然问道:“相公,你也会武艺么?” 施耐庵没想到她竟问了这样一句,茫然答道:“大姐问这个作甚?” 红衣女子答非所问,指着施耐庵腰间的湛卢剑又问:“那么,你带着这柄剑是作什么的?” 施耐庵答道:“哦,大姐原来问的是这把剑。想晚生一介寒儒,四方游学,哪里会什么武艺,这把剑不过是挂在腰间做个摆设,沿途吓吓偷儿,壮壮胆子罢了。” 那红衣女子怒目横眉,喝道:“休要罗唣,快拔出剑来,与你家姑娘比试比试!” 施耐庵曼声吟道:“大姐儿乍变红线侠娘,小姑娘忽成怒目金刚,弱书生无拳无勇,怎敢来比武走场?大姐休要取笑了!” 红衣女子不再答话,双手掣开绣鸾刀,抖两圈刀花,直朝施耐庵裹将上来。 施耐庵急忙退开两步,右手掣出湛卢宝剑,朝着那红衣女子抱拳说道:“大姐慢来!既然要晚生献丑,那便要立个章程,否则如何判别输赢?” 红衣女子收刀问道:“又来罗唣,你说说,还要订个什么章程?” 施耐庵道:“既然大姐如此看重晚生,晚生只好奉陪。比武之时,晚生先让你三招,倘若三个回合之内不败,大姐便可接晚生剑式,若是一合之内大姐失风,晚生便要告辞了!” 这“大姐”“晚生”的一串罗嗦,加之三合对一合分明是露骨地小觑于人,早把那红衣女子气得满脸涨红,只听她怒喝一声:“好一个欺人太甚的书呆子,俺姑娘依你,出剑罢!” 喝声未歇,那两把绣鸾刀虎虎生风,着地卷了上来。 施耐庵哪敢怠慢,曲臂擎剑,护住要害。 好一个红衣少女,那一对绣鸾刀使得精妙无比,施耐庵一面凝神架格闪避,一面暗暗叫好。只听得三声铿锵激耳的金铁交鸣之声响过,眼前的三团翻卷腾挪的红光倏地消失,那红衣女子早已收刀跳出战圈,擎刀兀立。 她凝视着施耐庵的身形,眼底隐隐露出诧异钦佩的神色,拱手说道:“饶你躲得快!三合已过,你出剑罢!” 施耐庵接过这三合,心中早已吓得“怦怦”直跳,暗暗叫声惭愧,心道:好险,若不是当年叔父教了这“快活剑法”,今日只怕脱不了一刀之难!若是再斗上两三个回合,一定要露底出丑!想到此,他擎剑当胸,朝红衣女子客气地说道:“大姐承让,晚生适才不过说笑,那一剑不必接了。” 红衣女子闻言大怒,俏脸气得通红,仿佛被人迎面唾了一口唾沫,不觉叫道:“兀那书呆子,休要卖乖逞能,再不出剑,俺便要乱刀剁过来了!” 施耐庵见这女子如此要强,只好说一声:“如此,晚生得罪了!”说毕,手腕一松,竖在当胸的湛卢剑倏地平伸,他略抖一抖剑圈,大步直进,剑尖如奔雷闪电直点红衣女子的眉心。 红衣女子一见,不觉嗤嗤一笑:“这书呆子出剑竟然如此拙劣!只道他这一剑是什么精妙绝技,哪知竟是如此平易普通!这时,一直站任阶砌上冷眼旁观的那位白衣白裙女子早已看出胜败,不觉脱口叫道:“相公下手休要忒毒!”就在那红衣女子左手刀贴上剑刃,右手刀堪堪便要劈到施耐庵身躯之际,她猛地觉着左手那股“嗖嗖”寒风堪堪袭到颈脖,森森霜刃已触及肌肤之际,那柄剑忽地收势上挑,削下了她发际那枝赤金打就的红梅花。红衣女子只吓得心房“怦怦”乱跳,一踊身跃出了圈子。 此刻,金铁交鸣之声甫歇,雅洁的庭院一时显得十分幽静。红衣女子惊魂甫定,脸色羞惭,手执双刀呆呆兀立。 施耐庵收势拂袍,还剑入鞘,意态闲适地站在当院。稍顷,只见那白衣女子裙衫飘飘,从容不迫地从大厅前的阶砌上缓步走下,来到适才二人激斗之处,俯身拾起被湛卢剑削下的那朵赤金红梅,端详一阵,对红衣女子说道:“妹妹,还不快去谢过这位大哥不杀之恩。” 红衣女子又羞又气,忸怩不语。 施耐庵说道:“大姐既然交过手,晚生侥幸,此时若无他故,晚生便要告辞了!” 红衣女子悻悻说道,“恕不远送!” 施耐庵闻言,撩袍举步,便要离去。 忽听一声呼唤又在身后响起:“大哥且慢,还有小女子一关未过哩!” 施耐庵心下一惊,回身望去,只见那白衣女子早已走到跟前,手里不知何时捧着两个髹漆檀木小盒,裙带飘飘,神态优雅,一双晶莹的眸子里显出不容置辩的神情。 施耐庵呐呐问道:“怎么,大姐也要与晚生交手么?” 白衣女子微微笑道:“非也!小女子这里有围棋一副,愿与相公纹枰切磋一局,倘若胜了小女子,相公悉听尊便!” 施耐庵心想:这两个女子煞是古怪,说好了比武赢了悉听尊便,此刻又翻出花样,要手战斗棋,看来今日麻烦不少。 他略略沉思片刻,觉着这白衣女子口气谦和,仪态娴雅,却之未免不恭;加之这纹枰斗棋,乃是往日在黉门中操习已久的技艺,多日不下,此刻竟然觉着技痒难耐。此时有闲庭幽院,不妨下它一局,也可驱除多日的劳碌。想到此处,他欣然答道:“大姐既然有此雅兴,晚生理应奉陪。”白衣女子赞声“好爽快”,引着施耐庵走到右侧回廊之下。日见凭栏放着一张红木小桌。两侧摆着红绒包裹的锦墩,小桌上早铺好了一副赭色贡缎的棋盘,那横横竖竖的三百六十一个棋目竟是用金色丝线绣成。缎子棋盘四角压着缕刻着狮头的田黄石镇纸。望着这雕栏静院,面对这别具风格的棋桌,施耐庵益发兴致勃然,对白衣女子道声“请”,正襟坐上了锦墩。 一时间,那径尺见方的棋盘上金戈铁马、合纵连横,隐隐有风雷之声。约摸两个时辰,棋枰上的东南西北、上下左右中,处处燃起战火,无一区不陷入“金鼓”杀伐之境。 白衣女子正自凝思默想,忽听得身后有人叫道:“哎呀不好,这局棋输得冤枉!” 白衣女子回头一看,只见红衣女子满脸沮丧之中,指着棋枰又道:“姐姐,你输了!” 白衣女子俯身一看,只见东角上那一线黑棋早已陷入重围,只要再补上一目,这局棋果然胜负已判。 此刻,只见施耐庵捂着肚腹,一手拈着棋子,正瞅着那白棋链上的唯一缺口,作势欲下。 白衣女子见大势已去,回天无力,不觉长叹一声,褰裙而起,双手一推棋枰,轻轻地说了声:“相公好棋艺,小女子输了!”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二十六 密语窃窃惊怪杰 墓碑历历会群雄 施耐庵见白衣女子推枰认输,不觉舒了口长气:这一局棋下得实在难挨,输赢倒在其次,肚里的饥火里真真叫人无法忍耐。 此刻,他忙忙放开捂着肚腹的手掌,有气无力地唱了个喏,说道:“大姐生死之际让了一着,这局棋倒是你赢了!” 那白衣女子这局棋输得稀里糊涂,心中窝着一团火,又不好发作。她尤其耿耿于怀的,却是最后那几着臭棋,仿佛着了鬼迷,连自己都不知是为何要那般胡乱落子。 她顾不得落败之后羞红满面,呐呐地问道:“相公休要过谦。小女子失着认输,不过还请相公给俺说个明白,你最后几着,又是嘴里咕哝,又是扭腰捂肚,又是蹙眉皱额,又是唉声叹气,这是何种怪异的下棋之法?” 施耐庵一听,顿时觉着哭笑不得。适才她下了那大大的一个败着,竟然是被自己的怪异模样搅得神智涣散,将忍饥挨饿的苦状当成了下棋高招,真真是叫人好笑。 他忍住腹中饥饿,只恐说起来又是缠夹不清,只得含含糊糊地“唔唔”两声,连连说道:“唔唔,没有什么,晚生不过侥幸取胜,侥幸取胜!” 谁知那红衣女子却一把攥住施耐庵的衣袖,风风火火地嚷道:“你这书呆子也忒悭吝,既然俺家姐姐服输求教,你就把怪棋教她几招!” 施耐庵腹饥如绞,肠鸣似鼓,一边挣扎,一边唔唔地嘟哝道:“小大姐,区区小技,实在是不足挂齿!” 红衣女子双目含怒,忽地又抽出双刀,冷不丁架在施耐庵颈上,喝道:“想不到你这书呆子,竟然如此塌了俺姊妹俩的面皮,再不讲出来,俺便宰了你!” 施耐庵连连叫道:“小大姐,俺这棋……棋……棋艺怪招,委实是说不得的,说不得的。” 红衣女子扬颔斥道:“什么泼天大的怪招!说不得也要说! 俺姑娘偏要听个清楚明白!” 施耐庵道:“二位大姐真的要听?” 红衣女子道:“真的要听。” 白衣女子道:“相公但讲无妨。” 施耐庵道:“若是讲了出来,二位大姐不笑话晚生?” 红衣女子笑道:“你这呆子真真可笑,传授棋艺,俺怎会笑话?” 施耐庵忸怩一阵,此时疗饥要紧,哪顾得有辱斯文,嗫嚅半晌,方才低头说道:“唉唉,说来惭愧,俺自晨至晚,水米尚未沾牙,这肚子在唱大戏哩!” 这话一说出口,两个女子兀自咂摸着滋味,及至回过神来,不觉笑得前仰后合,半晌都缓不过气来。 施耐庵一时手足无措,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喃喃地咕哝道:“说过不许见笑,二位大姐毁诺了。” 白衣女子先止住笑意,说道:“大哥何不早言,既然腹内空空,说出来,俺姊妹们也不好意思与你赌赛了。” 红衣女子一步上前,抓住施耐庵的袍袖,拽住他便要前行,一头嚷道:“好一个陈蔡绝粮的孔圣人,既然文武两道都赢了俺姊妹俩,该你有好口福!走,俺家厨下正熬着热腾腾腊八粥,俺与你盛三大碗去!” 施耐庵此时早饿得两眼昏花,见两个女子情词恳切,也顾不得许多礼性,撩撩袍襟,跟着两个女子朝廊下走去。 恰恰走了两步,猛听得花厅内响起一声低喝:“慢!” 三个人闻声,不觉同时驻步。 施耐庵回身一看,立时惊得呆了:只见花厅内缓步踱出一个人来,步态稳重,一双眸子精光灼人,声音低沉而洪亮。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酒楼门口摆摊算卦的先生。 只见他缓缓走近施耐庵身边,捋须问道:“未行宾主大礼,怎可冒昧叨扰俺的酒饭?” 施耐庵不知所以,期期艾艾地答道:“仁兄所责有理。不过此处居停主人是这两位大姐,晚生乃是应请叨扰。” 那先生听了这番话,不觉仰天失笑,那笑声尽管低微,却轰轰然震人耳鼓。他笑毕之后,朝两个女子一指,说道:“年兄未免托大,谁是此处主人,你问问她俩!” 施耐庵正欲发问,那红衣女子抢上一步答道:“这有什么干系,叔父不在,自然便是俺姊妹俩当家!” 那先生微微嗔道:“好个野妮子,又在此处滥充家长了,还不退下去!” 两个女子相视一笑,伸了伸舌头,霎时衣裙之声响起,姊妹俩转过回廊,在花厅右侧的厢房门口消失了踪影。 施耐庵此刻方才明白,一番追踪,果然没有摸错门径,这幽雅别致的庭院,正是这相面先生的府第。 他连忙深深一揖,说道:“仁兄以足划地,指引晚生到此,想必有事赐教?” 那先生面色沉静,神态闲适,挥一挥袍袖,说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饥肠辘辘,如何畅叙契阔?” 说毕,他唤道:“左右,将酒饭移到此处来!” 只见两个厨役模样的人抬着一只竹编笼屉走到跟前,收了小桌上的棋盘棋子,打开笼盖,搬出菜肴酒饭:一盘细切牛肉,一盘烧鹅,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烟熏鹿脯;另有一大盘白生生的馒头,一碗琥珀色熬得浓浓的腊八粥。 那先生说声“请”,站起身踅了开去,仰头低吟,旁若无睹。 施耐庵此时饥不择食,早已一扫而光,只差把盘子碗筷也吞下肚去。吃饱喝足之后,施耐庵兀自美美地咂了咂嘴唇,精神陡长,踊身站起,对着在一旁沉思的相面先生谢道:“这一餐饭菜,亚赛瑶池王母的筵席,晚生多谢了!” 那先生兀自伫立不语,口中念念有辞。 施耐庵不觉诧怪,轻步走了过去,朝那先生深深一揖,大声说道:“仁兄,晚生在此谢过盛情款待了!” 那先生仿佛聋人一般,这一声大叫,仍旧未曾将他惊觉。 只见他仰首向天,喃喃自语。 施耐庵不知缘故,哪敢再去搅扰,自己吃喝完毕,叨搅也告,礼数周全,也该是走的时候了。 想到此,他收拾起伞囊,结扎好衣带,拔步便要离去。忽然,那先生的喃喃自语声中传出一句问话:“怎么,这位年兄叨扰一顿好菜饭,临走也不留个姓名么?” 那一声问话尽管夹在相面先生的喃喃絮语之中,但听来却分外清晰响亮。 施耐庵情知这一句问话是冲着自己来的,不觉驻足停步,沉思片刻,他想:此人问得在理!正要脱口答出,心下却蓦地一动:此处人地两生,这先生善恶未明,怎能随便露了自己身份!倘若是大奸大猾,有意探访,岂不是大大的失算?于是,回身答道:“不劳仁兄动问,晚生姓张,名慕丘,贱号继贤。” “哦哦,张慕丘!好名字,好名字。” 施耐庵不知所以,讪讪笑道:“呵呵,不好,不好!” 陡地,那先生俯首转身,大步蹬蹬走到施耐庵跟前,冷冷笑道:“张年兄,你果真长进了!”说毕,他忽然双目暴睁,精光逼人,厉声问道:“俺倒认识一个人,不知年兄也曾会过么?” 施耐庵忙问道:“不知仁兄所言何人?” 那先生道:“他姓施。” 施耐庵陡地一惊,止不住心中“突突”直跳,口中呐呐问道:“此人名唤什么?” 那先生道:“此人名唤施元德。” 施耐庵益发惊讶:原来这古怪先生与堂叔相识!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怔怔地站在当地,半晌作不得声。 那先生微捺长须,说道:“既然年兄不想以真实来历相告,俺也不便相强!”说毕,拂袖转身,又要踱回那廊庑之下。 施耐庵欲走不甘,欲留不能,一时失了主张。 只听那先生长叹一声,说道:“唉唉,可惜施家一门豪侠,施元德一世仗义,俺眼睁睁瞧着他的骨肉步入龙渊虎穴,天意如此,休怪俺无情无义了!” 这一句话不打紧,倒叫施耐庵猛然惊觉,立时放下伞囊,心下一横,赶到那先生跟前,一躬到地,说道:“仁兄在上,晚生有难言之隐,欺瞒之处,万望鉴谅。” 那先生回头问道:“你到底说了句实话,那么你又是何人?” 施耐庵答道:“仁兄双目如神,洞幽烛隐,晚生何必赘言!”那先生摇摇头笑道:“年兄差矣,俺未必便知你是何人!” 他稳了稳心神,答道:“仁兄在上,晚生便是施元德的堂侄,姓施名彦端,贱号耐庵居士。晚生冒犯,这厢陪罪了。” 那先生呵呵一笑,脸上涌起一抹亲切的神情,连忙一把扶住施耐庵的双肩,久久端详他的面容,声音沉重地说道: “啊啊,的确是施家的骨相,年兄请起!” 施耐庵叉手侍立,望了望对方那和颜悦色的模样,心下立时坦然。他轻声问道:“既蒙抬爱,敢请赐告仁兄名讳?” 相面先生笑道:“俺的姓名,年兄不是已经晓得了么?” 施耐庵茫然摇头。 相面先生又道:“年兄贵人健忘,难道不记得俺那相面摊子了?” 施耐庵立时想起,疑疑惑惑地问道:“呵,原来仁兄便是叫作‘吴铁口’?” 相面先生点点头:“嗯。” 施耐庵听毕,心下自忖,这先生神态潇洒,儒雅风流,一派宿儒高士的气度;瞧这座宅院,尽管规模不大,却是庭园幽深,华堂焕彩。这样一位倜傥高洁之士,殷实富庶之家,真真犯不上去沿街打坐,借三寸不烂之舌,以那龟蓍卜筮讨几文小钱度日。 想到此处,他心中一动:啊,此公真实身份掩藏不露,令人难测玄奥,这“吴铁口”三字决不是他的真实姓名!如今乱世浇离,凶险莫测,这必是他潜踪晦迹、掩人耳目的虚名假姓! 他壮了壮胆子,正欲上前发问,忽听得身后花厅上一阵脚步声响,立时又走出两个人来。 只见这两人年纪相仿,都是二十刚刚出头的翩翩少年。走在前边的那位,穿一身蓝,面皮白里透着微黄;后边一个少年,口阔鼻直,着一身黄。他俩步伐迅捷,几步跨到“吴铁口”身边说道:“俺二人前前后后找了几遍,叔父却原来在这里临风望月!” “吴铁口”点点头道:“原来是吕贤侄、郭贤侄,找俺有何事体?”两位少年指着兀自立在一旁的施耐庵问道:“叔父,这位大哥又是何人?” “吴铁口”微微笑道:“不妨事,敢站在俺眼前讲话的,便不是外人,尽说无妨。” 也不知那穿蓝衣的少年附耳说了些什么话,“吴铁口”神色变幻,仿佛遇见塌天大祸,眉目间显出惊惧与诧异的神情。不过,他只是稍稍变色,马上又恢复了那闲雅从容的情态,唤了声:“来人。” 廊下走出个家院,问道:“先生有何吩咐?” “吴铁口”朝施耐庵一指,说:“照俺午间吩咐的,请这位相公到西偏房歇息,休得怠慢!” 那家人一边应“是”,一边走过来,叉手对施耐庵道: “相公请随俺来。” 施耐庵极想知道眼前有何种奇境异变,及至见了三人神态,似乎自己不便掺合,也就捺下好奇之心,提起伞囊,随着那家人走下廊庑,直趋西偏房。 一路行来,只见幽径盘曲、庭院清新,阶砌墙边养着许多经冬不萎的奇花异草,时时飘来冷冷的幽香。约摸走了两个院子,便到了西厢房。一进门,迎面扑来一股温馨的气息。 家人见施耐庵怔怔地望着屋内的陈设,恭恭敬敬地说道:“俺家先生午间回来,就吩咐赶紧收拾这间屋子,说是有一位贵客要到,想不到贵客便是你这位相公。” 施耐庵听了这几句话,心中不觉一动,心想:只道在那酒楼门前与这“吴铁口”萍水相逢,谁知他却是早有料算。 只听那家人又絮絮说道:“不瞒相公你说,还有一桩蹊跷的事,那便是俺家先生带回来的客人,只须与他讲得半日,住得一夜,从此便是生死之交,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要时时回到这里看望俺家主人。不管这些人身份贵贱、才气高下,一个个都将他视作至亲骨肉,敬他为尊长,畏他如神明!” 施耐庵听到此处,不觉又想到这半日来与“吴铁口”相处的情景,此人言语不多,那行事为人的确叫人可敬可畏,可亲可近。 他见这家院说得入港,连忙斟了杯茶,扶他坐在椅上,说道:“老丈,坐下喝口热茶,消消停停地讲来。” 老家院道过谢,美美地品了口茶,赞一声:“好茶!”接着叙说:“打从俺随先生进了这庭院,十余年间,就凭着那一爿相面摊子,俺家先生前前后后接纳过三四十位客人。” 施耐庵连忙插口问道:“老丈适才讲道,你家先生即不夤缘官府,又不接识高人雅士,那么,这三四十位贵客又是些何等样人?” 家人说了句:“这个——”忽然住了口,四面巡视一阵,悄声说道:“这些内情也只可相公一人知道,万万不可传出。说起俺家先生结纳的这些朋友,倒也叫人奇怪得紧。这些人,不是落魄的士子,便是亡命的强徒,一个个形迹古怪、行事缜密,尽是些三山五岳人,七长八短汉。” 施耐庵渐渐听出点眉目,不觉“呵呵”连声。 那老家院接着讲道:“更叫人奇怪的是,俺家先生还收留些孤男寡女、孀妇弃儿。” 施耐庵顿觉惊诧,忙问:“如此累赘人物,他收留下又有何益?” 家人笑道:“唉唉,俺又哪里晓得他肚里的心事?相公若是不信,俺便讲一桩奇事给你听听。” 施耐庵又给他斟了茶水,凝神静听。 只见那老家院拍拍额头,想了想,讲了起来:“十五年前,当时,俺家先生还是个翩翩少年。那一日,却是隆冬飞雪、滴水成冰的天气。这张秋镇上沸沸扬扬传出消息,说是朝廷在东边一带荒山野岭中捕得一帮叛党魁首,钦命枭首正法。大约是看中俺这镇子乃是南北通衢,便选在这镇东的河滩之上开刀问斩。 “行刑的那一日,俺家先生仿佛患了一场大病,满镇老幼都涌到河滩上看热闹,他却怒目横眉地吩咐俺这满院之人不许出门。当时,他换了一身白巾白袍,在院内僻静的密室之中备了一副香案,命人在街前买了冥钱香烛。然后,扛起相面的布招便出了大门。 “大约傍晚时分,他忽然领着两个衙役打扮的汉子悄悄进了庭院,又是打躬作揖,又是苦苦相求,仿佛要托那两个公人办一件十分秘密、又十分为难的事情。 “经过一番苦口交涉,那两个公人到底点了头。俺家先生不觉喜上眉梢,连忙叫人捧出大盘的金银珠宝,交给了那两个公人,那两个公人大咧咧地收下,也不言谢,神态煞是傲慢。 “当时,见了这番景象,满屋之人都按捺不住怒气。试想俺家先生平日何等自尊自贵,慢说是两个替官府当差的走卒,便是四品黄堂,他眼角也不曾瞟过一回。然而这两个公人,竟然在俺先生面前如此托大,你说叫人气不气?当时,大家怒气填膺、摩拳撸袖,便要上去教训那两个官府走狗。 “哪晓得俺家先生一边与两个公人周旋,一边暗暗向众人示意: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大家也只好忍住怒气,冷眼旁观。 “这时,只见那两个公人收了金银珠宝,慢慢从墙阴下领出两个人来,在场众人一见,不觉惊得呆了。 “只见牵在两个衙役手上的,竟是两个小小的孩童! “当时,送走了两个公人,俺家先生也顾不得满院人惊诧叹息,一手抱着一个婴孩,又是亲脸蛋又是逗乐子,那神情,简直象是抱着自己的心肝宝贝,亲生骨肉。接着,他便将两个婴孩抱进那间密室,掇了两把圈椅,将两个孩子放得稳当,让他们脸相朝着香案,然后沐手焚香,燃了冥纸香烛,一头拜倒在地。 “从那日以后,每逢这一天,俺家先生便要将两个孩子领到那间房内,顶礼致祭。” 听了这些话,施耐庵大动感慨,长叹数声之后,问道: “后来这两个孩子到哪里去了?” 老家院笑道:“后苯,俺家先生便将这两个孩子收留下来,尽心抚养,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出落得如花似玉,谁见这两个水灵灵的大姑娘,都是又疼又爱了!” 施耐庵听毕后若有所悟,忙道:“老丈,你说的这两个孩子,莫不然便是那穿红穿白的两个少年女子?” 老家院点点头,说道:“正是她们两个,想必相公早已会过。” 施耐庵又想起日前比武斗棋之事,眼前似乎又晃着那一红一白两个女子调皮娇憨的神态,不觉叹道:“唉唉,真是两个可爱之极的女子,原来身世遭际如此惨痛!” 他忽然兴致大起,忙忙问道:“老丈,讲了许多,你还未告诉晚生:这两个女子姓甚名谁,父母究竟是何等样人?” 老家院笑了笑,连忙扶案站起,说道:“相公,老朽口风不紧,不知不觉竟然讲了这许多事情,再不能多讲了。时候不早,相公奔波一日,也该早早安歇了!” 正听到兴头上,施耐庵哪里肯放他走,连忙一把拽住,说道:“老丈,反正闲暇无事,你就再坐不讲讲吧。” 那老家院一把挣脱,脸色忽地变得执拗,说道:“相公休要相强,小老儿再要多讲,只怕要砸了饭碗。恕不奉陪了!” 说毕,大步走了出去。 老家院这一走,施耐庵顿时觉着冷清起来。适才听到的那些故事,使他对“吴铁口”又增了几分了解,也平添了几分敬意。他的那些行事为人,尽管出人意表、奇幻莫测,但却仿佛使人觉出,这是一位心肠豪侠、决断有谋的奇人。 他一边想着,一边解衣上床,指望黑甜一觉,以消连日疲累。谁知后颈一搁上枕头,想起这半日来见到、听到的许多事情,真是如行山阴道上,令人目不暇接。思绪如缕,真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哪里还能闭目入睡? 此时,冬夜阑珊,万籁俱寂,树影摇窗,烛光明灭。他忽然觉着这座宅邸之中仿佛充满着扑朔迷离的气息,不觉疑窦丛生,忍不住一翻身坐了起来。 他到底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与疑虑,披衣走出了房门。走着走着,看看出了西院,又穿过两道幽雅别致的月洞门,只见这里既无花草回廊,又无房间屋宇,满眼是啸风的衰草,触目一派荒凉。 他定睛一瞧,发现这一片旷场之上,杂乱的丛草之中,竟然掩藏着无数石碑,一尊尊仿佛潜伏的猛兽,在这寒风冷夜之中,荒郊旷野之上,森森林立,显得煞是碜人。 施耐庵强忍住恐惧,走到一碣石碑之前,蹲了下来。他双手拨开荒草,借着昏暗的夜光,仔细辨认一番之后,不觉一阵惊喜。 只见那石碑上依稀镌刻着十余个大字: “梁山寨主及时雨宋江六代裔孙宋靖国之墓。” 他读毕猛地站起,疾步走到第二道石碑之前,默默读道: “梁山寨主托塔天王晁盖六代裔孙晁毅之墓。” 他止不住惊喜的心情,顺着墓道,一块一块地读了下去: “梁山军师智多星吴用六代裔孙吴钺之墓。” “梁山元帅玉麒麟卢俊义六代裔孙卢威之墓。” “梁山正将小李广花荣六代裔孙花九之墓。” 施耐庵一路辨认,直至读完所有墓碑上的文字,不禁目疲腰酸,他回头数了数,这里竖着四十八座石碑。 数完石碑,他回头一看,只见剩下的荒地之上,没有石碑,却掘着六排隐约可见的墓穴,每排十穴,共是六十个墓坑。他不觉心下恍然,石碑与墓穴两两相加,正好是一百零八,恰恰正是当年梁山好汉之数! 此时,施耐庵思潮起伏,久久兀立。 他想,梁山好汉湮没已久,不想在此处找到了四十八位后裔的姓氏坟茔。在这风尘漫天的乱世之中,这真真是一桩难得的发现! 他不禁又记起这宅子的主人,那个奇特难测的算命先生,他不知用何种手段,竟在茫茫宇内查到了四十八位梁山后裔的下落,而且还为余下的六十位好汉留下墓穴。看来此人不仅是一个行侠仗义、胆识过人的豪士,而且他一定与梁山大寨当年的那些英雄们有着意想不到的渊源! 他正自冥想,忽然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掌,接着便是一声森严的低喝: “好一个读书士子,竟然在此凭吊这些造反的魁首,今日看你往哪里走!” 施耐庵吓了一跳,一纵身便欲跳开。 身后那人忽地呵呵大笑,那笑声尽管低微,却是声震耳鼓。 施耐庵回头一看,不觉舒了口气。 只见面前站着的,正是那位行踪诡异的相面先生“吴铁口”,他的身后影影绰绰跟着十余个人影。 “吴铁口”笑毕,对施耐庵问道:“年兄不在那西厢房歇息,夤夜到这荒坟乱碑之地来作甚么?一位黉门秀士,孤身来此,年兄真好胆量!” 施耐庵惶恐答道:“仁兄休怪,晚生只不过一时内急,出来寻间茅厕,不巧误撞到这坟地上来了,还请多多鉴谅。” “吴铁口”不觉莞尔一笑,缓缓说道:“年兄何必掩饰,你我均是个中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他倒背双手,抬头向着虚空,长叹一声,吟道:“呜呼,二百余年瞬息间,如今黄天改苍天,沥血长剑空啸吟,不知何日斩楼兰?” 吟毕,他忽然大张双臂,奔过来抚着施耐庵的双肩,语调霎时变得热切,大声说道:“耐庵年兄,你把俺盼得好苦!数年间,俺从苏州施元德前辈府上,盼到皖东乌桥镇上,从乌桥镇盼到汪家营,从汪家营盼到淮安府,从淮安府盼到埝头集,又从埝头集盼到洋河集!到底把你盼到了眼前!”说着,他放开施耐庵的肩背,一边背剪双手缓缓踱着,一边说道:“俺有生以来,尚未为一个区区读书士子费过如此心机,朝夕悬望,日夜忧思!”说毕,他猛地回过头来,一双深邃莫测的眸子凝视着施耐庵,问道:“施相公,你知道这是何种缘故么?” 施耐庵听毕心下一动:“如今江湖中人,大都知道自己身膺那桩绿林大秘,瞧这相面先生如此精明,八成也知晓这桩事儿。他如此企盼,莫不也是为了索取这一百零八名梁山后裔的下落?此人身份不明、心机难测,怎能轻易吐露真情?想到此,他故作迷惘地摇摇头,答道:“多承仁兄悬想,晚生潦倒士子,委实愧疚难当。至于仁兄问起其中缘故,晚生的确不知,还望仁兄明示。” 那“吴铁口”掀髯一笑,从容说道:“哦哦,初逢乍识,竟要人吐露肺腑,俺吴铁口今日却如何恁地糊涂!”说着,他携起施耐庵的手来,笑道:“俺自道决胜千里、算无遗策,料定年兄昨日必到,谁知左等右盼,竟自失望。俺只道一着疏漏,令年兄落入董大鹏、秦梅娘之手!今日午间,若不是你腰间这把湛卢剑,俺几乎失之交臂!” “吴铁口”这一席话,把个施耐庵惊得眼都直了!他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气宇轩昂的“相面先生”,心下骇然:此人敢莫有千里眼、顺风耳,足不出户,如何便晓得自己这数年的行踪?想到此,不禁呐呐问道:“仁兄适才所云,又是从何说起?” “吴铁口”笑道:“呵呵,人道俺是世上第一个谨慎之人,想不到施年兄口风守的更是滴水不漏!”说着,他朝身后叫道: “时家兄弟,还不出来为俺作证?” 话音未毕,只见后面那些憧憧黑影之中走出个又矮又瘦的人来,扬头唱了个大喏,对施耐庵说道:“施相公别来无恙,俺‘灶上虱’时不济这厢有礼了!” 施耐庵一看,果然又是那刁钻促狭、如鬼似魅的黑瘦偷儿!他心中不觉惊诧:此人自那日进了井头街,倏忽便失了踪影,还只道他又去干那登屋揭瓦的勾当,谁知他冷古丁又在此处冒了出来!这“灶上虱”的身手脚力、智计灵巧,实在不亚于乃祖“鼓上蚤”时迁。施耐庵回想之下,记得从乌桥初遇此人,嗣后在汪家营、洒阳城外直至洋河集、井头街,一路上这时不济确也随现身,而且往往在紧要处解救了危难。可是数年前苏州之事他又如何得知?叔父施元德府上人人都曾相识,哪里见过这个“灶上虱”? 时不济见他沉吟不语,早猜出他的心思,唧唧笑道:“施相公你还蒙在鼓里,从你堂叔南归之日起,俺吴大哥便派了俺守护着你家那本《御批千家诗》和你身上这把湛卢宝剑,俺藏在那屋梁上唧唧弄鬼,搅得你们阖家不宁,施老安人还命仆人在屋梁上安了鼠夹,不知施相公还记得此事么?” 施耐庵一经提醒,果然记起了那次闹得阖宅不安的“鼠患”。 时不济又道:“此事尚在其次,倘不是亏了俺,只怕施相公、你家娘子,还有你那婶母,全家老小早已死在那铁尔帖木儿之手了!” 施耐庵闻言一惊,忙道:“怎么,你还救了晚生全家性命?” 时不济唧唧笑道:“着啊!当日那狗官曾派人在你家米缸之内暗中放了毒药,是俺悄悄从屋梁上溜了下来,乘无人之机将缸中之米全都掏出泼入阴沟。然后又从那下毒之人家中偷了一缸米,还进了你家米缸。唧唧,那下毒的狗贼哑巴吃黄连,只道下毒之事被你家发觉,连夜一溜烟走出了苏州。唧唧,这件事俺如今想起来,也觉着有趣得紧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