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庵想了想,答道:“晚生琢磨,必是他的家族之中出过什么失节投敌,破国亡家的不肖读书人!” 花碧云摇头说道:“你这就更错了。大龙头常说:‘是一个读书人造出了‘草寇’、‘盗贼’这四个丑字,又是读书人写出的史书上骂倒了千千万万绿林志士、血性男儿!若不是他们助纣为虐,不知有多少草泽英雄打下了江山!古往今来,读书士子有几个敢站出来为我们这些官逼民反的人说一句直话,鸣一回不平?这,你该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憎恨读书人,为何发誓要杀尽天下读书人的缘故了吧?” 施耐庵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一切,又似乎一点也不明白,他笑道:“怪不得,在那断崖之下,你差一点刺穿了我的咽喉。” 花碧云抿嘴一笑,说:“不。我恨读书人,我也偏偏喜欢读书人。当时,我一见你,就想起那个董大鹏,真想一剑杀了你!可又觉着你身上有一种东西,和那个狼心狗肺的奸贼不同,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我喜欢听你吟的那些词句,和这里的弟兄竟是如此的不同,它们又使我想起寿春山中的爽风绿林、野花泉水!正因为这些,我才在你睡着的地方来回走了许久,终于忍心没有杀你!” 一席话,犹如拂水荷风,润物春雨,说得情真意切。施耐庵望着她,心里的敬重又添加了几分。这么多天的血雨腥风。颠沛流离,第一次听到草莽之中竟有人如此蕴藉坦诚的说这一番活,他的心里暖洋洋的。 施耐庵正要说些什么,花碧云早已起身敛衽,意欲告辞。 施耐庵急忙拦住:“大姐,哦,花旗首,明日,哦,天已亮了,该是今日了。今日是大龙头刘福通十天期限的最末一天,倘若他回来,晚生的性命便要不保!晚生死不足惜,可惜的是大姐适才说的题目,晚生倒想琢磨他十年八年,万一琢磨出来,也许可以一解大姐心头疑窦,甚而至于教太师父、大龙头收起他那把意欲杀尽天下读书人的无情剑!”花碧云沉思一阵问道:“施相公,你怎么晓得太师父回来,便会性命不保?” 施耐庵道:“因为,因为晚生家中从未见过什么‘武林秘籍’,晚生斗胆,骗了大龙头。” 花碧云听毕,脸色唰地惨白,忧心忡忡地说道:“施相公你好大胆,太师父平生最忌有人欺骗他。这件事,只好听天由命了。”说完,整衣而去。远远响起几声鸡啼。施耐庵正自惶悚无计,忽然听得岸上传来一串令人战栗的呼喝:“太师父升帐——” 施耐庵两眼一黑,几乎瘫倒在地上。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五 获秘笈全凭扁舟一叶 说兴亡笑谈笔剑双绝 白莲教红巾帮总坛的花厅上,此刻又是烛火荧煌、香烟缭绕,两班列着一百零八名会首、旗首,一个个肃容饬装,脸色严冷,只等着掌坛总管擎剑出厅,大龙头、太师父刘福通升帐。今日,正座已不再坐着那个李代桃僵的王擎天,而是虚席以待。由于是真正的大龙头升帐,气氛更加肃穆,更显得神秘莫测。 不多时,掌坛总管擎剑走出,司仪叩见白莲圣母已毕,满厅教众鸮立静候着大龙头刘福通升帐。如此这般的阵仗,这些义军首领们早已司空见惯,一个个表情冷淡,神态宁静。唯独站在左首最末一位的飞凤旗旗首花碧云此刻心中犹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昨夜风清月朗,她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一时兴趣萌动,换上女儿装束,打算到那观澜阁上一吐郁积之气。没曾想无巧不巧,却可可儿地在那间临水的小屋里逢到了被软禁的施耐庵。她始而惊讶,继而欣慰,事后竟被这位书呆子热诚感动,吐露了自身的家世和惨痛的巨变。 她怎么也想不到,花厅上那一幕悬心的场面过后,大龙头刘福通竟然没杀掉这个败了义军大事的读书人。她私下忖度:或许是那一本什么“秘籍”打动了太师父的心,才使他慈悲大发,格外开恩,留了那书呆子一条活命。及至听说他竟然欺骗了堂堂的大龙头,不禁万分担心。她想:大龙头寻常士子都要杀,这个大行诓骗的书呆子今日绝然难逃活命! 她本想施以救援,无奈大限临近,大龙头心思深远,智谋百出,自己又有何德何能,敢在虎口拔牙,蛟龙嘴里取珠?眼下,她的心早已悬到喉管,胸口扑扑乱跳。一想到那个心热意诚的读书人,一想到昨夜月白风清之下的一席长谈,一个见义勇为、有胆有识的书生,再过片刻便要丧身在无情剑下,自己眼睁睁无可奈何,不禁在心底涌起一股惭愧和怜惜的感情。此时,即便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下界,也休想挽回这场惨剧,一切只好听天由命了。 花碧云五内如焚,一双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廊后那扇红漆门,少时,两个刀斧手就要押着五花大绑的施耐庵走上厅来,接着便是大龙头瘦脸如铁的大步登上正座,一声轻哼,刀光闪过,一条性命便要了结,那就再听不到那个书呆子吟词咏物了。满厅会众屏息凝神,也都一齐盯着那扇门,空气都似乎凝结。 等着,等着,已经过了一盏茶的时辰,厅上的烛炷又矮了半寸,那扇门里却依旧声息全无。厅上众人禁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大龙头一向行事果决,动作迅捷,今日却是什么缘故,竟然久久不见踪影。 正在众人疑虑之时,只见那扇门徐徐开启,走出了两个人来。不过,出乎意料的是,没有凶威凛凛的刀斧手,走出来的一个是大龙头刘福通,另一个竟然是换了一身簇新装束的施耐庵。只见刘福通携着那读书人的手,满脸笑意,边走边谈,并且异常亲切而投契。 满厅会众惊得呆了。大家大眼瞪小眼,如入五里雾中:大龙头今日竟然和一个读书士子携手絮语,简直是天下奇闻。花碧云见此情景,更是诧异得无法形容。施公子诓骗大龙头,按教规罪不容诛。大龙头今日为何大发慈悲,法外超生?她惊喜之余,心里又不觉打了个寒噤:啊哟不好,大龙头一向行事诡秘,说不定杀人杀得腻了,今日要用一种新鲜的办法处死这个书生? 只听掌坛总管大声叫道:“拜见太师父,大龙头!”众会首一齐施礼。刘福通走到正座上坐下,立即吩咐:“还不快给这位施相公设座!” 廊下应声走出两名亲兵,抬上了一把铺着缎面的交椅,搁到刘福通的一侧。施耐庵畏畏葸葸,不敢就座。刘福通笑道:“好一个脓包秀才,俺叫你坐你就坐,还讲个什么鸟礼数?” 施耐庵坐到椅上,不敢仰视,满厅会众见大龙头竟对这个酸秀才如此眷顾,更加议论纷纷。 有的说,“太师父今日只怕撞了邪” 有的说:“大龙头上了普陀山,受了观音圣母的教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刘逼通环视众人,忽然厉声叫道:“你们吵些什么?俺刘福通今日要让你们开开眼界!”说着,他一指施耐庵,眉开眼笑地说:“诸位会首、旗首,诸位教中兄弟,这位是俺请来的贵客——钱塘施家的施相公!你们或许在嘀咕,俺一世讨厌读书人,一柄剑下不知斩了几多屈死鬼!今日行事奇特,让人奇怪!”他说着,豪迈地一阵大笑,然后正色说道:“要想猜透俺的心事,那可不易得很哪!俺刘福通是天下头一名九窍皆通的玲珑鬼!” 这一席话,又引起满厅会众的嗡嗡议论。蓦地,只听得刘福通怒吼一声:“王擎天,你出来!” 站在右侧那一排里的王擎天抖抖索索地走到当厅。此时,他早已不似十天前假扮大龙头时那般威风凛凛的模样,偌大个狼犺身材,佝着腰,耸着肩,一颗巴斗大的脑袋缩到了胸口,活象只弓背大虾米。他讷讷地说道:“太师父,弟子王擎天这厢拜见。” 刘福通斥道:“好一个大胆的王擎天,前日要你代掌总坛,你为何要杀这位施兄弟?” 王擎天答道:“太师父,弟子怎敢擅权乱杀无辜?只因这个书——哦,不不,这位施兄弟鲁莽行事,坏了本帮破敌之计。故尔小弟按照教中规矩,处以死罪。” 刘福通喝道:“住口,胜败乃兵家常事,怎可乱杀忠勇之士!” 工擎天口里唯唯,心下嘀咕道:你大龙头杀过多少贻误军机、临阵逃脱的人,你杀得,偏俺就杀不得。他抬头望一眼大龙头,大龙头脸色铁青。只得仗胆答道:“弟子只顾执法,未曾细想。” 刘福通:“哼,执法执法,哪有连个身世来历都不问一声就要胡乱开刀的道理?” 王擎天心下更是不服:咦,这也奇了,你大龙头这多年来,只要见到闯坛的读书人,拿着便要开刀,又何时问过一个什么身世来历?这真是只准龙头放火,不许俺王擎天点灯!他不觉愤愤答道:“太师父既然叫弟子代掌总坛,弟子怎敢逆太师父的惯例行事,俺不就是跟太师父你学的!” 刘福通气得呼地站起,正要怒斥这个敢于在众人面前顶撞自己的王擎天,他嘴巴张开,却半天道不出一个字来。王擎天尽管鲁莽,可他一句话却说中了自己的心病。他刘福通虐杀读书人,每一回都是在众人眼前干的,这满厅会首、旗首亲眼得见,记忆犹新。眼下对王擎天的质问,他这个大龙头委实无法反驳。 满厅会众一时被这情景吓得呆了。各人心中都在嘀咕,脸色变幻繁复,有的惊讶,有的快慰,有的担忧,有的愤慨。大多数却是揣着两桩心事:一是眼见浑浑噩噩的会首王擎天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顶撞、讥刺万人尊崇的太师父,忒也无礼妄为!另一种心思便是觉得太师父滥杀读书人确也毫无道理,平日敢怒不敢言,今日被王擎天揭了痛处,处境尴尬,他们一个个心中快慰。 众人正在各自揣想。座上的大龙头刘福通忽然巍然站起,那双隐藏在深深眼窝里的瞳仁精光暴射,朝着满厅众人扫视一周,嘴唇微微抖动,霎时,大厅里响起一阵沉重浑厚的声音:“王兄弟说得在理,俺刘福通身为总坛大龙头,律身不严,教弟兄们走了邪路,学了坏样,俺心里头不自在!” “想俺刘福通自从十七岁干起了杀富济贫的勾当,几十年来,只想为啼饥号寒的百姓做主,与贪官污吏寻仇,与昏庸无道的胡儿皇帝作对!几十年来,承蒙百姓们抬爱,众位兄弟两肋插刀,倒也做过几桩惊天动地的大事,博了个江湖大英雄的美名。不过,俺今日却忽然发觉,俺哪里是什么江湖大英雄,俺是一条埋头乱撞的野牛,一个没长眼的草头王!俺觉得,几十年天天叫唤为民取义、替天行道,却自己给自己脸上涂屎!正所谓:日日吃素,到头来灶中烧的竟是菩萨架下的佛经!” “众位兄弟或许要问,俺这位太师父,大龙头今日是触动了脑子里哪道机括,绊动了肚里那根经络,为何自打自脸、自悔自恨,该不是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满厅会首竖耳聆听,惊诧莫名。刘福通略顿一顿,走下座来,双手扶起在一旁的施耐庵说道:“不是,都不是!而是这位兄弟无意闯坛,教俺刘福通开的窍!” 他将施耐庵扶坐下,接着滔滔地讲了起来:“那日王擎天兄弟掌坛执法,俺听说要斩的是一个姓施的读书人,心中一动。俺想:这些年俺红巾帮总坛见不得书呆子,此人敢闯龙潭虎穴,莫不是有些蹊跷!于是,俺那日便在廊后仔细打量。一见施兄弟的模样,一听说他祖籍是钱塘,俺心里又一动,记起了二十年前一位朋友讲过的一件事。说是江湖上流传着一本‘武学秘籍’,委实是旷世难得的奇书,其中记载,不仅有行军布阵、奇门遁甲、邪正两道的兵刃器械,更有千载难睹的神功绝技、怪异心经,此书二百年方在世上现身一回,豪杰大侠、草泽壮士,只要有幸到手,下者便可占城略地,作乱世枭雄;中者便能裂土封疆,立节开府,作一路诸侯;上者即可囊括宇内,统驭六合,南面称王!这本‘秘籍’自梁山泊宋江死后,不知隐入何处,二百年后,据说又在钱塘施家出现,乃是施家老兄施维诚四十年前得于杭州六合塔下的石隙之中。因此,俺大喜之余,便命人赦了这位施兄弟的死罪,连夜直奔江南钱塘,去找那本兴邦立国、称王图霸的绝世奇书!” 满厅人众“哦”地一声,方才明白了当日大龙头释放那读书人的缘故。 花碧云的心里更是既高兴又担心。她想;那位施相公看起来不过是一位读书人,而且一见他那衣着打扮,气色神情,就能猜到他祖辈大概既无达官显宦,更无公侯将相,充其量不过是三家村的学究!谁知他的家里竟然藏着这本绝世的“武学秘籍”,也不知祖上哪位先人头上罩了灵光!不过,此时。她愈是高兴,就愈是担心。昨日水榭之上,那施相公明明说道:他家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武学秘籍,只不过为了从大龙头手下脱身,才撒了个弥天大谎!俗话说,福中藏祸,乐极生悲,此时大龙头愈是高兴,待会儿骗局揭底,那结局愈是堪虞! 只听得大厅上又响起了大龙头那沉重的声音,他详尽地讲起了南下钱塘惊心动魄的遭遇。 那一日,刘福通一路风尘赶到了杭州,按着施耐庵所指的方向。直奔那深院高墙的平章衙署。当时,正值夜深人静,星月无光。他一纵身跃进院子,只见一个更夫敲着梆子迎面走来。他一把揪住,问明了那个狗官副使铁尔帖木儿的卧室所在,便将他封了穴道,拖入马槽。待到来至那个狗官的卧室。只见窗纸上透着灯光,他用唾沫点破窗纸,张目一望,简直把他气得炸了肺,只见那狗官袒着毛碜碜的一身横肉,将四、五个汉人女子前拥后抱,极尽猥亵!他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脚踢开窗户,拔剑便刺向那狗官的胸口! 他满以为这一剑会结束了那狗官的性命,谁知他走了几十年江湖黑道,这一回可差点着了这狗官的道儿!就在他刚刚跃进窗户之时,猛见窗棂上唧唧有声,他叫声不好,正待缩身退避,呼吸之间,窗棂上下一合,几十把钢刀狼牙般地插在窗框之上,直砸向他的头脚。亏得他身手尚自不慢,间不容发之际疾退而出。饶是如此,那狼牙刀也将衣襟扎了几个窟窿!此时,他想这狗官可恶之极,旋即使出开山掌,怒喝一声,毕平生之力,拍在墙上,那道墙壁立时哗啦啦土崩砖洒,直拍向屋内那个狗官,刹时血浆飞溅,惨叫连声,几个少女早已在刀网下坠之时躲出卧室,一面崩墙可可地将那狗官砸了个脑浆迸裂,血糊胸膛。刘福通乘着那声巨响,跃了进去,正欲到他身上搜寻藏秘籍的行走线路,忽听得哈哈一声哑笑,一队蒙古亲兵拥着一个官员围到了身后。 来者正是铁尔帖木儿,适才被砸死的竟是一个偏将。只听那狗官冷笑道:“何方草贼,竟敢夤夜行刺本官,今日你将插翅难逃!”刘福通心中想道:适才鲁莽行事,只当这狗官不过是个无拳无勇的酒色之徒,也忒小觑了此人。吃一堑,长一智,此时劲敌相逢,他哪里再敢掉以轻心?静心宁神之后,便装成害怕的样子,可怜巴巴地说道:“大人,小的只因穷得无路可走,才来此处行窃,不料惊动大驾,小的死罪,万望网开一面,回去侍奉八十岁的老母!”谁知那狗官眼力不低,他笑道:“好一个狡贼,你当本官没看见你掌劈厚墙!你这小子倒有几斤膂力,休想瞒过本官!不过,再大本领也不可在此撒野。左右,给我拿下!”立时,几个亲兵便如疯狗般扑了上来,刘福通本待展开“翻江剑”法,将他们一齐结果,转念一想,来此非为杀人,乃是为的那绝世秘籍。于是装成剑法拙劣的三流小辈,胡乱格了几招,忽然大叫一声,让一个亲兵在臂上划了一道浅浅的刀伤,乘着血光一闪,顺势倒在地下,大叫:“总爷饶命!”那狗官忙喝道:“住手,留下活口。”此时他戒心未除,问道:“草贼,怎不使你的开山掌?”刘福通装傻卖痴,哭声说道:“老爷看岔眼了,你那墙壁年久失修,砖松泥落,一推就倒,只要大人饶了性命,待明日俺替你邀几名工匠砌面新墙,将功赎罪。”那狗官听了,犹豫一阵,又叫一名亲兵挺刀刺下,刘福通索性大叫饶命,让那刀锋在腿上划一道口子。那狗官一见,沉吟不语。刘福通见他松懈无备,乘势就地十八滚,电光石火之际,滚到那狗官路前,一式“翻江剑”扫向他的双腿,饶这狗官跃起迅捷,也早已迟了半拍,刘福通那“翻江剑”下不知斩过多少高手,这狗官一声惨叫,双脚从踝部被那把剑齐齐斩断,倒在地上。刘福通一把挟住惨叫的铁尔帖木儿,一支剑指东杀西,转南斩北,刹时叫十余名亲兵命丧黄泉。然后剑尖直指狗官咽喉,问道: “狗官,快说出那本《御批千家诗》的去处!” 那狗官双眼一眨说道:“好汉,下官一介武夫,哪里知道什么《御批千家诗》?”刘福通一听气往上冲,手上一紧,剑尖直透肌肤,狗官怕死,连忙叫道:“好汉饶命,我说,我说,那本《御批千家诗》确实藏在下官的家中!” 说道此处,刘福通忽地戛然而止。满厅会众鸦雀无声。只有花碧云惊讶万分。她知道施耐庵明明说过,他家中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御批千家诗》中藏着的“武学秘籍”,而此时大龙头刘福通却讲出那知府一口应承家中确实藏有这么一本绝世奇书,这件事实在令人诧异莫名。于是,朝坐在刘福通身边的施耐庵投来了长长的一瞥,那眼光似乎在说:“你这书呆子,到底是在骗大龙头,还是在骗我?” 刘福通接着讲了起来:“当时,俺也怕这狡猾的狗官要什么鬼花招,横剑一勒,厉声说道:‘俺这把剑可是不饶人的,若是找不到秘籍,俺可要杀你的满门!’那铁尔帖木儿连连说道:‘好汉放心,好汉放心,下官把藏秘籍的地方告诉你。’说毕,从怀中掏出一张白绸,那白绸上竟用朱笔划着整个衙署的房屋场院路径图,他指着一处打着黑点的所在说道:‘往西第四进有一个小院,院内有一个照壁墙,撬开灰泥,墙上第三排第四块砖缝里便夹着那本火漆封固的《御批千家诗》!’俺接过地图,将他几道麻穴都重重地点了。然后直奔西院,走过两进小门,俺忽然想道:这狗官既然防范如此严瑾,对这秘籍必然看得重于性命,既然有了这地图,何时去取都是一样,可千万再休着了狗官的道儿。想到此,俺转身便奔回原处,展眼一看,不觉惊得呆了:那狗官躺下的地方,只剩下一滩污血,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施耐庵正听得入神,如此景象大出意料,他不觉无限惋惜地“唉”了一声。 刘福通续道:“原来那狗官功夫不弱,在俺忙着取书之时,闭了全身穴道,所以被点穴之后尚能行动。俺一离开,他便发出暗号,招来侍卫,将他背走。” 满厅会众心中暗叹:没曾想蒙古狗官中也有这等好手。刘福通道:“哈哈,众位兄弟一定嗤笑俺这位太师父无能,被一个胡人小辈玩了。倘若果真如此,俺刘福通还有何面目对天下英杰,有何脸面号令你们这些义军首领?那狗官大奸大猾,岂知俺刘福通姜老愈辣,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哪知俺临走之时,已将带在身上的‘臭蓟引路丸’放进他的衣带之内。你们知道,这蓟草奇臭无比。将它炼成药丸,只要一放进敌人身上,一路上便会留下气息,任他藏到王八肚里,也能循迹找到。而且此丸的气味,只有常常习闻久嗅,方能寻出那股异味,敌手自身因体气掩盖,反而难以察觉。当时,俺循着那股臭气,疾步追踪,一直追到离衙署四条街巷的一道小土坡上,果然见几个元兵拥着一乘小轿在疾步飞奔。俺知道,一翻过这道土坡,便是元朝杭州将军的大营,那里千军万马,禁卫森严,再擒这狗官便不容易了。于是几个纵跃,抢到轿前,一路‘翻江剑’撂倒了轿夫卫兵,伸掌击碎轿身,揪出了那个狗官!” 满厅会众立时欢呼:“大龙头智勇超人,可喜可贺!” 刘福通得意地点点头,说道:“喂,时间紧迫,当时俺在早已被开山掌击得半死的狗官身上搜出了那本秘籍,只见黄缎面上绣着两行字,道是:“‘绝世秘籍,万古警诀’。俺当时也顾不得细看,施展轻身功夫,迅即离开那道土坡,改形换貌,奔走两日两夜,到了扬州渡口。秘籍到手,俺急不可耐,藏在江边芦丛之中,乘着月色明亮,打开了那个黄缎面包着的秘籍。” 讲到这里,刘福通故意卖了个关子,叫道:“拿酒来!”随从捧出热酒,刘福通笑盈盈地替施耐庵斟了一杯,然后自己斟满,慢慢品尝起来。 听到那绝世秘籍到手,满厅会众心痒难搔,而大龙头此刻却慢条斯理地品起酒来,实在叫人哭笑不得。 只见掌坛总管走上一步,禀道:“太师父,弟子们都等着瞧那本秘籍,敢请太师父及早赐众位会首们一观。”刘福通品一口酒,美美地咂了咂嘴唇,说道:“忙个什么?早忙,你都添了儿子娶了亲,省得偌大个汉子还是条光棍!”一句话说得掌坛总管哑口拙舌,不觉朝左侧末位上的花碧云瞟了一眼。花碧云霎时羞红双颊,投来嗔怪的一瞥。 刘福通一杯酒下肚,兴致又起:“众位兄弟,那日俺在江边芦丛打开黄缎包袱,只见里面又用牛皮紧紧包着数层,扎着密密的麻绳,俺一一解开,最里边果然是一本火漆封着的《御批千家诗》!” 刘福通说着瞟了施耐庵一眼:“施家兄弟,如何?俺可没有骗你,你却骗了俺这堂堂总坛大龙头!” 施耐庵连忙起身打躬:“大龙头息怒,晚生委实是为了脱身!” 刘福通笑道:“罢了,这便是弄假成真、歪射正着,要不是你瞎说,俺只怕要去翻遍你施家的坛坛罐罐!”他接着讲述道:“待俺打开《千家寺》一看,不觉大叫上当。原来那书里除了什么‘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一类的老古董之外,哪里有一个字的武学秘诀?”满厅人一齐失望地“啊”了一声。 刘福通续道:“当时,俺一遍一遍地翻找,也没找到一个有用的字句,一气之下。几乎将这本破书一把撕得粉碎,撒进那茫茫大江之中!事后一想,这本书既然举世瞩目,那狡黠的狗官铁尔帖木儿又如此珍视,只怕其中大有奥妙,只因俺书读的忒少了,悟解不出,因此捉摸不出其中精义。此时,要是有一位知书识礼的秀才在眼前,岂不甚好。想到此处,俺忽地脸红心跳,唉,怎么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那些读书人被俺这把剑杀破了胆,哪还敢来撩虎须?此时,俺后悔不该把天下读书人都看成废物,胡乱诛杀,如今再去求他们,岂不是自找没趣。一路上俺自怨自艾,愧悔难当,无意中忽然想起了这位施家兄弟,如今正禁在观澜阁中,拿回去让他瞧瞧,倘若瞧出奥秘,俺便改换主意,不仅不杀他,还要重重地赏他。倘若解不出来,俺便这么一剑,喀嚓斩下他的头颅,以消俺这晦气!” 花碧云望着施耐庵,眼里透出欣慰的目光。心想:一定是施耐庵早已解出书中的无穷奥秘,大龙头才如此优礼相待,他才能从阶下死囚变为座上宾。 刘福通又道:“昨夜五更左右,俺到底赶回了乌桥,不及喘息便直奔‘观澜阁’水榭,找到了这位施家兄弟。”他说到此处,忽然站起身来,走到施耐庵面前,抱拳齐眉,说道:‘施家兄弟,往后的事,文绉绉疙里疙瘩,就请你代劳了。” 施耐庵连忙回了一揖,慢慢清了清嗓子说道:“太师父、大龙头、刘老伯!” 一句话未说完,满厅会众竦然一惊:“什么刘老伯?!这书生一介寒儒,何德何能,竟然与总坛大龙头攀起亲戚来了,好大的胆子! 施耐庵倒不在乎,朗朗说道:“众位会首、旗首,昨夜五更,只见刘老伯匆匆而至,一身风尘,倏然来至晚生面前。斯时矣,刘老伯掸几案、展黄袱、解丝绳而展秘籍——” 会首中几个急性子的大汉早已听得又腻又烦,不觉大叫: “兀那秀才,休要咬文嚼字,快讲快讲!” 大龙头刘福通闻言大怒,拍案而起:“哪一个兄弟如此放肆?俺就爱听施家兄弟这如珠谑语。你们这些人,只会刀枪会友,出口伤人,哪一位能诌出施家兄弟这样的文章来,俺刘福通跟他磕三个响头!哼哼,还不跟俺老老实实听着。”说着,回头对施耐庵和颜悦色地笑道:“好兄弟,讲!” 施耐庵点点头,续道:“四目对视,一番琢磨,便将那《御批千家诗》中的奥秒,彻底揭开!” 满厅会众一时又惊又喜、又妒又恨。喜的是这“绝世秘籍”终于揭出奥妙;恨的是,区区一介穷酸,竟然压倒了大龙头。 施耐庵对刘福通说道:“刘老伯,请将那本《御批千家诗》赐晚生一用。” 刘福通说声好,从怀中掏出一个黄缎子包袱,捧给施耐庵。施耐庵慢慢打开,露出一本赭色书皮,徽州熟宣装订的《御批千家诗》。 施耐庵翻开数页说道:“众位会首、旗首,相传这《御批千家诗》出于宋朝徽宗皇帝手笔,乃是攻书入门的必读之书,故尔人称;只须诵熟千家诗,不会吟诗也会吟!不过,这本标着‘大宋宣和元年刊印’的《御批诗》,却是一本假冒的书!凡是读书人都知道宋徽宗书法天下一绝,飘逸饱满、铁骨银勾,大有上追虞、王,下比颜、柳之慨。可是这些批笔,形似而神非,外逸而内不劲,故尔晚生知它是一本假冒皇帝御批之书!” 这一席话说得深入浅出,在列会众听得十分有兴味,就连那几位胸无点墨的会首也对这竟敢假冒皇帝批文的印书人大感敬佩。 施耐庵续道:“于是,晚生便在这御批之中寻找奥妙,竟然发觉那些批语不仅不是颂扬皇帝功德、宣扬伦理教化,竟是处处隐着反叛朝廷的意思!” 他翻过几页,说道:“比如这首李白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下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明明是见月思乡之意,这批语竟写着:‘月是清平世界,霜如昏君奸相,不除贪官污吏,英雄誓不还乡’!” 厅下会众中听了这段批语,竟有人大叫:“好一个读书人,写得解气!” 施耐庵又翻了几页,说道:“再看这一首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上面批道: ‘民如春草,岂惧焚燎,一旦点着,烧尽蔡高!’” “晚生一番诵读,终于猜出这本书的来历,此乃当年梁山泊义军所编!” 众会首一听此言。不觉纷纷议论起来。大多数都道:梁山泊好汉劫富济贫,尽是三山五岳的好汉。整日大碗酒大块肉,白刀进红刀出,几时听说还编过什么《千家诗》?施耐庵笑道:“晚生揣摸,一是只有北宋人熟识徽宋笔迹,熟识方能草仿;二是这批语中的蔡、高,必是指奸相蔡京、高俅,别无他解;第三,传说梁山泊上有一位圣手书生萧让,惯会摹仿他人字迹。这包书的牛皮封套,至今已经绝迹,乃是当年梁山泊大破连环甲马之时缴得牛皮韧甲所制,有此几宗,这本《御批千家诗》,必是梁山大寨传下之物无疑!” 众人见他条分缕断,说来头头是道,个个听得频频点头,刚见面那股凌人盛气早已跑到爪哇国去了。此刻,这伙钢刀烈火临头,眼都不眨一眨的绿林大豪,犹似刚刚入塾的蒙童,深怕听漏了一个字。 施耐庵轻轻拍着那本《千家诗》道,“晚生接下来又想:梁山泊义军军务倥偬之时,金戈铁马之际,竟然如此用心摹仿,精雕细刻,印了这样一本极普通的诗集,其中必有深意。于是。晚生便循踪觅迹,在字里行间找奥秘,果果不然,那奥秘到底被晚生找到了。” “你们看,这每道批语都是用正揩书写,但每道批语中总夹着一、两个用行草写的字迹,实在不易辨识。不过晚生幸而读了几年书史,这点学问倒是有的,一见这事蹊跷,便细细挑拣,将书中所有行草写就的字都拼了拢来,竟然拼成了一首宋词,这词牌便是岳武穆填过的《满江红》。” 说毕,他从袖内掏出一卷纸,双手捧给刘福通道:“刘老伯,这首词晚生已缮写在此,请老伯为众位会首、旗首们展示。” 刘福通倏地变得庄重虔诚,稳稳接过那卷纸,高举过头,手腕轻抖,只听得唰地一声,纸卷抖开,一首墨迹未干的《满江红》赫然展现在眼前。 施耐庵朗朗诵道: “义薄云天,师老矣,起凤腾龙。复山河,败虎屠蛟,莫叹西风。怨海愁山今何处?兵车辚辚向垂拱。不将这热血膏荒野,精诚雄!剑似雪,与君共;笔如椽,两心同。绝域时时闻筚篥,唤得水泊飙风动。醒沉寐,举擎天玉柱,世事如钟。 人日吟于梁山之阳。” 施耐庵手舞足蹈,琅琅上口,直读得意气风发、神彩飞扬。哪知满厅会众听完之后,有几个稍通文墨的首领尚在咀嚼其中的含义,有几个兴致细腻的会首只觉这文绉绉的词儿听来有如唱曲儿似的,铿锵起伏,抑扬顿挫,十分过瘾。而那些鲁莽大汉则听得味同嚼蜡,如撞木钟。又是那个王擎天走了出来,指着施耐庵叫道:“兀那秀才,弄了半日,文绉绉、咕碌碌罗嗦了一篇臭文章,你说的什么武学秘诀在哪里,你寻的奥妙又在何处?俺瞧你只怕是为着骗这身新衣裳,混这把烂交椅,在这儿胡扯乱说,卖狗皮膏药。”他朝刘福通嚷道: “太师父还不将这书呆子一顿好打,赶了出去!” 刘福通面色和蔼地站起来,对王擎天招招手道:“擎天兄弟,说得好,你过来!” 王擎天一副直肠,只道大龙头赏识他刚才那一席话,忙忙地奔到刘福通座前,说道:“大龙头有何吩咐?” 刘福通倏然变色,一把拧住了王擎天的耳朵,直扯到施耐庵面前,怒道:“好一个狼犺大汉,你只知三百斤傻力气胡乱使,跟施家兄弟扯衣提鞋都不配。要冲你,天下的宝贝搁在面前你都不识:如今罚你替施家兄弟掭笔磨墨,牵纸提书,看你还敢胡说八道不!” 王擎天耳朵生疼,杀猪似地嗥叫起来,连连说道:“弟子不敢乱说,不敢乱说!” 刘福通脸色肃穆,按剑说道:“众位弟兄,俺们都是生死相共的朋友。眼下,施家兄弟立即要宣读那秘籍上的精旨。请诸位向白莲圣母发誓,有谁再敢不遵号令,褒贬秘籍,休怪俺大龙头手下无情!”说毕,拔剑出鞘,寒光闪过,身后的椅背立刻断了一角。接着,他一把扯开佛龛上的帘幕,俯首默祷。众人一见,一齐匍匐在地,跟着刘福通诵道:“圣母在上,弟子倘若褒贬秘籍,有如此椅!” 祷毕,刘福通说道:“请施家兄弟为我白莲教红巾坛大众兄弟宣读秘籍精义。” 施耐庵不敢怠慢,语调庄严地说道:“众位会首、旗首,适才这一阙词乃是一首藏头之诗。请看,这首词每句头一字一旦联贯,便是如下一首五言绝句。” 他一字一顿地诵道: “义师起复败, 莫怨兵不精; 剑与笔两绝, 唤醒举世人!” 念毕,满厅人众鸦鹊无声,只听得见粗重的呼吸之声。这首诗四句二十字,明白通畅,含义浅近,这一众会首、旗首们猛觉得仿佛有一个人将自己头脑中日思月虑的疑难,豁然揭开。又仿佛在那弯曲迷蒙的山径之中跌跌撞撞,猛地眼前峰回路转,视野开阔,一马平川,恍然欣然之余,大有不知所措之感!一时间,满厅之人怔怔忡忡,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大眼瞪小眼,心中都明白之至,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此时,只见大龙头刘福通慢慢地走下座来,从施耐庵手中接过那本《千家诗》,一步一步走到当厅,长眉微微抖动,五绺长髯飘飘欲仙。双足顿地,似踉跄而又似轻捷,那神态好象刹时间老了十岁,又好似年轻两成。他双手捧着那“秘籍”,犹如捧着心肝宝贝、稀世奇珍,走到大厅正中,一双眼睛从那深谷似的眼窝射出如电的炬光,一个一个地巡视着在列的众位会首、旗首,声音抖抖地发出话来:“众位兄弟姊妹,俺刘福通一身傲气,两袖清风,凭着满腔血仇走遍淮、泗,仗一柄‘翻江剑’打遍天下凶顽。几十年来,靠着众位兄弟的帮衬,也曾叫奸佞丧胆,义士感叹,成了朝廷眼中的洪水猛兽,也博得个绿林魁首的英名!可是,今日,俺第一次觉着俺刘福通哪里是个什么狗屁英雄,俺哪配作绿林魁首,俺不过是糊涂混子、井底蛤蟆、草内秋虫!”他说到此处,不禁须眉疾张,声调发涩,连忙稳了稳心神,接着说道:“打俺懂事起,俺就立志学那历代反暴虐的猛士豪杰,俺平生最敬重的不是什么三皇五帝、公侯将相、历代圣人,而是陈涉、吴广、绿林、赤眉,是唱过‘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冲天大将军黄巢,是那替天行道、食菜事魔的宋江、方腊!可是俺这许多年苦练马上马下武功技艺,详研那行兵布阵的六韬三略,一心要作一个乱世的魔头,济世的英雄!苦心经营这许多年,兵不可谓不精,将不可谓不勇,这‘翻江剑’不可不谓天下一绝!可是这几年来,屡战屡败,闹了许久,只剩下乌桥镇这一小片土地!倘若再闹下去,只怕死无葬身之地,为天下人落一个笑柄!” 说到此,这个深沉厚重的江湖豪客,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血火锤打的铮铮铁汉,双目内竟然涌出了两行热泪。伸开两支瘦骨伶仃的长臂,双手戟指,两眼望着虚空,后仰的头上白发如雪,直披上双肩。 大厅里刹时响起了犹如受伤的猛兽般的悲呼:“苍天,苍天,请恕俺刘福通愚鲁无知,致使勋业未成,壮志未酬,大梦不醒!” 满厅会众跟随刘福通这么多年,几时见过大龙头如此失态?不觉一个个竦然惕然,浑身热血奔涌。刘福通渐渐冷静,他摩娑着那本“秘籍”,长叹道:“昨夜五更,俺叫这位施家兄弟揭破这道秘籍的奥妙之时,方才大梦惊觉,那四句藏头诗真不愧是千古秘诀,旷世奇文!四句诗胜得过庙堂上的韬略经纬、四海五岳的各派武功!胜得过整个绿林中十万高手,御林军的百万貔貅!” 他见会众犹自不以为然,又道:“好一个‘剑与笔两绝,唤醒举世人’!好哇,好哇!众位兄弟,不知你们如何想的,可俺却从中悟出了两个字:‘人心’!” 他对众人扫视一遍,又道:“众家兄弟姊妹,俺们在杀富济贫、济世救民,可又有几个百姓晓得俺们的心肠!那些读书人一想到俺们之时,口口声声‘草寇’、‘盗贼’,一写到纸上,便是千古定论,百姓们相信书本,有几个相信俺们这些打家劫舍的‘强盗’?” “百姓们恨打仗,读书的恨杀人,可俺们却偏偏生就是打仗的坯子,杀人的魔星!而偏偏还要杀读书人!俺们越杀,他们便越骂,百姓们就越怕,那——俺们失了天下人心,还造个鸟反、行个什么鸟道!” “剑与笔双绝,好,好,好!俺从今日起再不杀读书人,尤其是汉人的读书人,俺对圣母起誓:若是再乱杀无辜,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俺要叫天下的读书人都信得过俺这个草莽英雄,再不骂俺是‘草寇’、‘盗贼’,而是拿那支笔,去骂那暴虐无道的狗皇帝,骂那些贪赃枉法的奸佞!” 他说毕,吩咐随从:“这本绝世秘籍,是俺的性命,也是白莲教红巾军的镇坛之宝,放在圣母座前,俺要朝夕礼拜!” 这一席肺腑之言,直说得满厅会众个个首肯,人人动情。施耐庵更是心绪翻腾。好一个大龙头!竟然将这几句藏头诗详解得如此明白、警辟!一时不觉对这个威严冷峻的老英雄肃然起敬。 刘福通又对施耐庵说道:“施家兄弟,多亏你的这本祖传秘籍,救了俺,也救了俺这支红巾义军?若蒙不弃,俺愿在圣母坛前拜你为掌坛军师!” 施耐庵听罢一惊,连忙说道:“刘老伯,晚生只念得几句诗词,手无缚鸡之力,胸无用兵之计,岂能担此大任?” 刘福通一听,只道这书呆子嫌军师地位卑微,猛地一把脱下自己身上的大龙头长袍,解下那系着极大白莲的腰带,说道:“俺一介村夫,今日才知读书人的可钦可敬,这把大龙头交椅,就让给施家兄弟了!” 施耐庵心想:刘福通虽是个粗鲁之人,倒也十分爽快!尚能汲取血与火的教训,幡然悔悟,我离家出走,就是为了寻找义军,解民倒悬之苦。今日有此机缘,岂可错过?于是说道:“军师之位不敢当,坐头把交椅更是折煞晚生了。如大龙头不弃,晚生愿随左右,早晚躬听驱策。”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六 荇水荷风柔情万种 嫉心诡谋恶浪千叠 从总坛花厅回来,施耐庵又徘徊在观澜阁的水榭,信手推开窗户,任那荇水荷风扑面而来,饱览这柳条拂浪、鱼跃清波的幽雅景致,心中久久难以平静。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一个面临杀身大祸的阶下囚徒,凭三寸不烂之舌,竟然一举折服了众多豪杰,甚至赢得了那举世闻名的造反魔头刘福通的青睐。今日大厅之上的那一幕场景,委实是令人难以忘怀。及至此刻,他腋下兀自冷汗浸浸。 此前,他也曾在书肆勾栏听过许多绿林故事,心中也曾隐隐勾划过那些江湖豪客的形神体态,那些打家劫舍、杀富济贫的草泽英雄,充其量不过是胸无点墨,面目粗豪的引车卖浆者流,是一群凭血气之勇劈杀打斗的莽汉。及至经过这番耳闻目睹,花碧云、刘福通,还有满厅的红巾军将士,一个个活蹦乱跳地展现眼前,浑不似自己心中想象那种鲁莽灭裂的人物。刘大龙头的深沉果决、机警豪爽,委实是深不可测;花旗首的外柔内刚、坚毅冷峻,也叫人刮目相看。倘若将这些活生生的绿林英杰书之竹帛,传之后世,纵不能垂之青史,在那些黎民百姓中世代传诵,岂不也可令人击节叹赏、浮一大白么? 想到此处,他心中一动:既然那刘大龙头盛情挽留,自己既不能出谋献策,又不能行兵布阵,何不借一支狼毫、几叠素笺。写下心中的感慨,描摹红巾义士们的音容笑貌呢? 他疾步奔到案头,饱蘸浓墨,在稿笺上写下一行大字:“江湖豪客传”,正欲再往下写,忽听得窗外传来一阵莺啼燕啭般的嘻笑喧闹,夹杂着铿锵有致的金铁磕击之声和桨橹划水的声音,施耐庵忙忙地起身一看:只见窗外的水道上早雁翅儿摆开两溜快船,船梢上红裙飘拂、白莲耀日,战旗啸风、刀光灼灼,看那模样,竟是红巾军女营水上操练收兵回营,望着女红巾的那威武雄健的情态,施耐庵不觉啧啧称羡起来。 忽地,身后传来一声轻唤:“旋相公好兴致!” 施耐庵回头一看,花碧云不知何时早又站在房内,此刻,她头上漫挽秀发,抹额扎一条红巾,浅绿团花战袄当胸贴着护心镜,腰间的红裙轻罗拂风,露出了鱼鳞重铠,一条狮蛮勒甲绦扎缚得十分紧凑,益发显出一种久历戎行的飒爽与英武,比起那一夜的长裙翠袖,别是一番情趣。 施耐庵连忙施礼让坐,一边遥指窗外的女营水军说道: “花旗首治军不让孙武,委实令人钦敬。” 花碧云微笑着摆摆手,说道:“施相公过奖了。小女子此番打扰,乃是奉太师父之命而来。只因近日盐城会首张士诚在苏北举义,自称‘吓天大将军’,太师父已亲自前去打探。临走之时,他命小女子路过观澜阁之时,问候施相公饮食起居。” 施耐庵忙道:“多谢花旗首关照。花旗首来得正好,晚生正有一事求教。” 花碧云肃容端坐,问道:“施相公有何事相询?” 施耐庵奉过一盏浓茶,又道:“那日凭吊红巾军阵亡义士衣冠冢之时,晚生才从大龙头口中听到宿迁一役的惨烈景象。这些时,晚生一直在暗自思忖:花旗首身为女营魁首,竟能从那刀山血海之中脱脸,必有一番闻所未闻的奇逢异遇、大智大勇!倘若不嫌唐突,敢请花旗首赐告一二。” 花碧云听毕,清丽的脸庞倏地罩满了乌云,她拢一拢鬓发,叹道:“唉唉,休提什么大智大勇了!一想起那惨酷景象,真叫人毛发直竖啊!” 她啜一口茶,絮絮说道:“那是小女子平生遭逢最惨烈的一场拼杀。当时,河南会首棒胡临阵反水,向元廷通报了红巾帮义军的秘密营地,夤夜间,五万蒙古铁骑偷偷围住了八千名白莲教战士,仓卒之中,人不及甲,马不及鞍,不到半日,全军将士便被打得七零八落。激斗之中,小女子身受五创,最后一箭射进胸膛,便昏倒在血泊之中。” 说到此处,花碧云缓缓站起,双目炯炯,依稀又看到了当时的景象,续道:“待到小女子苏醒之来,眼前的场面叫人心都凉了,只见满地都是红巾军女兵的尸体,一个个死得煞是壮烈凄惨,窄窄的山谷之中横躺竖卧着二百多位殉难女子,她们有的被长刀研断头颈,有的被剁掉了手足,有的被拦腰斩成两段,有的被洞穿了躯体,许多死难姊妹的胸腹之上,竟然还插着带血的长刀!” 施耐庵一边听着叙述,一边睇视着花碧云那张冷艳无比的脸庞,心中叹道:经历过如此惨厉境遇的磨炼,难怪她有这样峭拔冷峻的性格。 花碧云续道:“咳咳,当时,那汩汩流淌的鲜血飘起了死难女兵们的红裙,耳旁不时传来姊妹们临死前那惨痛而娇弱的呻吟,呼呼的秋风裹着刺鼻的血腥,令人窒息,漫天盘旋的乌鸦和枭鸟哑哑怪叫,叫人毛骨悚然。一阵悲愤挟着伤痛袭来,我又晕死在血泊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身体仿佛被人触动,胸口插着的那支箭,撩起一阵钻心的疼痛,我呻唤一声,又睁开了双眼:只见面前围着一群元兵,手里拿着绳索长刀,正虎视眈眈地凝望着我。一见我苏醒过来,元兵中立即有人叫道:‘活的活的,这是第四百个女俘虏!’‘绑起来,送进平章府大牢!’说着,便有一个元兵将我拦腰抱起,恶狠狠地反剪双臂,绳捆索绑起来。此时我又羞又恨,可是无数的伤口几乎使我的鲜血都已流尽,胸口插着的那支长箭又疼得浑身酸软,只好眼睁睁让他们捆绑起来,驮上战马。这时,我才发觉,就在我昏晕之际,元兵们早把躺满尸体的山谷搜寻了一遍,他们在殉难的姊妹中间逐个翻找,寻出尚未咽气的红巾军女兵,作为他们剿灭‘叛孽’的辉煌战利品,向朝廷邀功请赏。” 施耐庵点点头,他曾读过元朝的法令,那上面明确规定:“追剿乱民叛孽,杀一人赏银二百两,生俘一人赏银千两。”这些朝廷鹰犬,为了多得几个赏钱,真是什么事也干得出来。 花碧云接着说道:“说也巧,经过一番搜寻,竟然被他们查出六七十名受伤未死的红巾军女营战士,他们将这六七十名身插刀箭、血污红裙的姊妹们逐一绑缚起来,横担在马背之上,就连那些伤重濒死,奄奄一息的娇弱女子也不放过。然后,长刀硬弩,押着这一队俘虏离开了那令人怵目伤心的峡谷。一路上,由于伤痛和蛮横的绑缚,六七十名被俘的姊妹不时发出阵阵令人揪心裂肺的呻吟,六七十条被血泊浸透的红绫短裙,重甸甸地从马背上垂下来,一路滴沥着鲜血,一直滴到了元兵的宿迁平章大营。” “一到宿迁,我们便被推进了一座临时充作俘虏营的谷仓。那里面,早已关押着三百多名红巾军女营将士,她们大多数是在仓猝被围之时,手无寸铁,被元兵捕获的;有的则是夜黑风高之际,误入敌阵被缚的,还有的竟是在睡梦之中束手就擒的。姊妹们在龙漳虎穴中重见,我心中又悲又喜:除了躺在峡谷血泊中那两百名殉难女儿外,‘飞凤旗’下剩余的四百多位英雄姊妹竟又聚首。大家痛哭流涕,感叹唏嘘,一齐立下誓言:纵然是刀山火海、斧钺汤釜,也决不变节求生!” “那两天中,不时有几个姊妹被押出谷仓,接着便听得远远地响起惨厉的呼叫和娇声怒斥,押走的女兵们便一个也没有再回牢房。不久,忽然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接着便有两个元兵径直走到我的跟前,说道:‘这个女子便是红巾叛匪的飞凤女营旗首。’说着,便将我押出了谷仓。” “此时,我心中早作了必死的准备。我知道:元朝暴虐,对造反者处刑惨酷,而对造反的‘南人’更是无所不用其极,至于造反的女子,尤其视为万恶之首,那摧残凌辱最为骇人,对于既是南人,又是女子,而且是造反‘女妖’魁首的我,更知道会有怎样的折磨,我暗暗打算着:一旦挺不住酷刑,就嚼碎舌根,自戕而死。” 施耐庵听到此处,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禁不住问道:“啊啊,花旗首,这一番摧残蹂躏想必是罕见旷闻的吧!” 花碧云抿一口茶,叹道:“哪里!天底下常常有许多奇巧难测之事。那一回,不知是白莲圣母的护佑,还是小女子吉星高照,竟然在自分必死之际脱却了厄难。当时,两个元兵押着我刚刚走到一条冷僻的巷子之中,一个高大的元兵忽然闷叫一声,捂着肚子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这一下变起仓卒,我还未明白过来,另一个元兵早已一边揩着长刀上的鲜血,回身朝我走过来,只见他一把掀开头上的毡盔,解开身上的元兵衣甲,我展眼一看:站在我面前的竟是一个英武和善的汉族青年壮汉。他用道地的江南口音说了一句:‘花旗首受苦了,小人救助来迟,望乞恕罪!’便扶着我奔出街巷,躲入了一处极隐秘的地方。” 施耐庵长吁一口大气,说道:咳咳,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那么,你们又是如何逃出那重兵把守的龙潭虎穴呢?” 花碧云道:“那就平常得很了!总之,一路之上,幸得那汉子细心照料、严密防范,倒也顺利地混过了沿途的盘查,找到了一条东去乌桥的冷僻山路,尤其令人可喜的是,这青年汉子不仅胆大心细,而且秉赋极精深的武艺,是他,为我解开臂上的绑缚,拔出了胸口上的长箭,沿途采些草药丹石,为我治疗满身的金创,一直把我小心地护送回了乌桥镇红巾军大营。” 花碧云这席话说得委婉而动情,施耐庵从她那双晶莹的眸子里看出了这个女子深深的感激与眷恋,于是问道:“好一个心地良善的汉子。花旗首,不知此人为何入了元营?”花碧云笑道:“小女子便晓得施相公会问这件事的。就在他为我解缚裹伤之时,早已将身世告诉了我,他说:他家世代为江南佃农,只因欠了财东的田租无力偿还,便卖身充了壮丁,被收录进元兵大营作了个马弁,多年来目睹元兵屠杀生灵、蹂躏汉人、烧杀奸淫,无恶不作,早已切齿痛恨,久怀叛离之心,只因时机不巧,又无尺寸之功,不敢轻易举动,这一回乘救我之机,一举投奔到了红巾军行伍之中。” 施耐庵忙问:“这位弃暗投明的英雄姓甚名谁?现在何处?” 花碧云一听,一抹红潮蓦上面颊,冷艳的脸庞变得俏丽,她微微拈着裙带,正要回答,猛听得窗外一个女红巾娇声呼唤:“请旗首归队!”她趁势站起,说了声:“姊妹们列队点卯,小女子不奉陪了!”说毕,红裙轻罗一闪,早已出了阁门。 施耐庵遥望花碧云的背影,止不住思绪绵绵。 他正自沉思默想,猛听得阁门“吱溜”一声开了,大步流星走进一个人来。施耐庵回头一看,不由怔住:原来这个鲁莽造访的不速之客不是别人,竟是那面庞英俊、身材高挑的掌坛总管。只见他面带微笑,颇有礼貌的打了个躬,说道: “施相公,小弟潘一雄这厢有礼。” 施耐庵慌忙还礼,一边斟茶让座,一边说道:“掌坛总管驾到,晚生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说毕,施耐庵见他人物俊秀,彬彬有礼,心中顿生好感,便一把推开窗户,说道:“潘总管,此刻秋水澄碧,云天气爽,真如当年王勃所书‘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不期而遇,晚生多承照应,请总管在此与晚生共饮一杯。” 潘一雄挥挥手,冷淡地答道:“不必多礼,小弟此来,乃是要告诉你一桩极不好的消息。” 施耐庵一惊:“哦,什么极不好的消息?” 潘一雄道:“今晚二更,有人要来杀你!” 施耐庵先是惊异,接着摆摆头道:“总管说笑话了,晚生在此地无冤无仇,不会有人来杀我。” 潘一雄冷笑道:“哼!俺这龙潭虎穴之中,都是些脾气火暴的杀人魔君,你今日得罪了那么多的会中兄弟,还说无冤无仇么?” 施耐庵愈发奇怪,问道:“晚生自来这乌桥镇上,小心翼翼,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谨小慎微,执礼谦恭,何曾得罪过哪位义军兄弟?” 潘一雄道:“施相公你错了。俺这些绿林中人,抛头洒血,视如儿戏,只有一桩看得比性命还重,那就是辱没不得颜面,受用不得糟践。今日大厅之上,你一人扫尽了所有兄弟的脸面,还敢说谨小慎微,非礼勿动?” 施耐庵心中一震:今日正厅之上,自己除了破解那本《御批千家诗》,未曾多说一句话语,又何曾扫了义军兄弟的颜面?这真是天下奇谈。 潘一雄瞟了他一眼,续道:“相公试想,俺白莲教红巾军本来在此打家劫舍,坐地分金,快活舒坦,清闲自在,你,却偏偏要藏下一本什么‘绝世秘籍’,惹得俺太师父千里奔波,几乎丧命江南。” 施耐庵渐渐明白,原来是为了这桩公案。 潘一雄道:“今日大堂之上,你又不知用了什么谄媚手段,哄得大龙头将你捧为上宾,竟在圣母佛龛之下,太师父宝座之间占了那一席之位!” 施耐庵心想:这都是大龙头心甘情愿,与我何涉? 潘一雄越说越气愤,脸上竟然红光闪烁,他道:“事后,你又捧出那本不知何年灶下未曾烧完的破书,花言巧语,故弄玄虚,欺着俺弟兄们胸无文墨,拉扯到什么‘剑与笔两绝’上头,为你们这些书呆子吹嘘,想要压倒俺们这些出生入死的好汉!指着和尚骂贼秃,讥讽俺们只知舞枪弄棒,脑袋迟钝愚鲁!” 施耐庵按捺不住,问道:“潘总管,难道你今日此时,是来与我争个是非曲直的么?” 潘一雄淡淡一笑:“不是。施相公,小弟此来,乃是将军中弟兄们的气愤之情转达与你,这些,都只是小弟耳食之言,倘不是尊敬你施相公,俺潘一雄何必前来?又何必与你讲这一番肺腑之言?” 施耐庵望着他那俊逸的风采,觉得此人心地倒也不坏,点点头道:“潘总管如此关照,晚生感激不已。请问:教中兄弟们还有些什么议论?” 潘一雄道:“唉,议论尚多。不过,小弟就不一一转述了。” 施耐庵道:“还是请总管详细谈来。” 潘一雄拇指一甩,赞道,“好!施相公有度量,那俺便索性告诉你罢:弟兄们纷纷言道,俺们跟随太师父冲锋陷阵,洒血抛头,多少强仇凶敌都奈何俺义军兄弟不得,想不到今日被一个穷酸一齐耍了!若不杀却此人,俺们弟兄往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天下的绿林好汉、江湖豪杰!” 施耐庵道:“难道,太师父那一席话竟然他们都没有听进去?” 潘一雄笑了笑道:“嘿嘿,俺这些生死弟兄,天生的牯牛脾气,慢说是一首诗,一席好话,便是生公说法,如来讲经,也休想改换他们那只知风高放火、月黑杀人的秉性。”施耐庵道:“那么,大厅之上,他们为何又不出言相诘?” 潘一雄道:“太师父威镇全军、德高望重,何人又敢当场撩虎须?弟兄们是怜念太师父年岁大了,一时糊涂轻信,才未有当场对你发作,不过,事过境迁,一把钢刀,两段麻绳,乘着无人之际,只消来得一两个亡命兄弟,将相公你拖到水边滩头,就这么喀嚓一下,神不知,鬼不觉,立时了帐!”一席话直说得施耐庵浑身起栗,他战战地说道:“那、那、那他们就不怕太师父追查出来?” 潘一雄道:“呵呵。追查?太师父日理军机,哪里顾得了许多,即便记了起来。弟兄们一齐作证:或是失足落水,或是黑夜潜逃。人死无有对证,还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施耐庵听了这番话,不觉又惊又怕又气又怒,想不到这些绿林中人,这些率领教众血战凶顽的会首、旗首们竟然如此愚鲁、凶狠。他悔不该千里迢迢追寻到此,悔不该费尽心思夤夜详解那本秘籍中的精髓,一番热心,一片至诚,换得来的竟是这样的误解与凌辱,以至顷刻便有杀身之祸。 想着想着,他疑虑地抬起头来,又一次审视着站在面前的潘一雄。只见这个英俊威猛的青年汉子眼里显露着毋庸置疑的坦诚,一张清秀白皙的脸庞上看不到丝毫的邪恶与狡诈,一边焦急地来回疾走,一边绞扭着双手,不时倾听周围的动静,朝施耐庵投过焦急而关切的一瞥,仿佛此刻杀身之祸随时皆可降临,而他,正准备为眼前的施耐庵分担灾难。 施耐庵止不住心头一阵悸动:好一个仗义的热血汉子,尽管那一切听起来难以令人置信,可他那双充满关切与热诚的眸子,叫人不得不相信这场即将临头的杀身大祸决非虚妄。他对潘一雄长揖到地,说得一句“多谢总管急难传信!”忙忙地埋头收拾衣服行囊。他七手八脚收拢了案头的书稿笔砚,刚刚走到床头,蓦地,帐钩上挂着的那一袭血红的锦袍赫然印入眼帘,他胸中猛地一热:哦,太师父珍重相赠的锦袍!立时,耳畔又响起刘福通那深沉豪迈的话音:“施家兄弟,多亏你……俺刘福通方才大梦惊觉!多亏你……救了俺,救了俺这支红巾义军!若蒙不弃,这把大龙头交椅,就让给施家兄弟你了!” 施耐庵又犹疑地转过身来,对潘一雄讷讷地说道:“潘总管,我相信你的真诚与善意。可晚生总觉得,太师父是英明睿智的,红巾军的兄弟姊妹们是明察善恶的,他们,难道真的忍心冤杀我一个无拳无勇的读书士子?” 潘一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阴影,冷冷笑道:“绿林军中,难免鱼龙混杂,兵戈岁月,岂少覆盆之冤?俺这乌桥镇上,何日没有仇杀之事发生?唉唉,施相公你也太迂腐了!” 话音未落,湖面上忽然响起桨橹咿呀之声,施耐庵扬首往外一看:只听得一阵“簌簌”的荷梗芦叶之声响过,莲塘内早悄悄地划出一只船来。只见一个头扎红巾的义军小头目在船尾划着桨,那船梢头却躺着一男一女,男的头戴贡缎万字巾,身着寿字长袍,女的则是紫色绣襦,银青比甲、蜀锦销金长裙,一副乡宦封君服饰,两个人都一式地倒缚着手脚,嘴里塞着麻团,腰间各系了一块巨石,横躺在船板上,徒劳地扭动挣扎。 施耐庵扭头问道:“潘总管,这个义军兄弟待要作甚?” 潘一雄剑眉一扬:“作甚?俺军中的弟兄整日干着玩命洒血的营生,困在这乌桥镇上,心里头一股无名怒火憋得紧,除了杀人泄愤,还能找到别的乐趣?”说着,他朝小船噜一噜嘴,又道:“这汉子是俺‘黑虎旗’下的小头目,当年投效义军之前,沿街行乞之时,曾被这夫妇二人劈脸啐过一口唾沫,今早趁太师父远赴盐城,瞅空子捉了这一对男女来,挂石沉湖,以了宿怨!” 施耐庵忙道:“那么,大哥身为掌教总管,难道就不能管一管?” 潘一雄双手一摊,说道:“唉唉!眦睚必极,便是这些鲁莽汉子的本色。管得张三,管不了李四,管得今日,难保明日无事,俺红巾军还靠这些弟兄冲锋陷阵,这种事儿,连太师父都睁只眼闭只眼,叫俺如何去管?” 话犹未了,只听得窗外“卟嗵、卟嗵”两声,那船头的两个男女早被抛入湖中。两团水花溅过之后,那只船又悄悄儿划入了密密的莲塘。 施耐庵望着那两圈涟漪,摇头乍舌,半晌回不过神来。 他一时惶急无计,疾骤踱步。潘一雄望着他那恐惧焦虑的神情,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这时,只见施耐庵猛地转过身来,焦急地问道:“潘总管,你说,他们一定会到此来杀我?” 潘一雄道:“唉,一定的,来此之时,我已看到有一条大汉磨刀霍霍。只怕他少时便到!” 施耐庵忙问:“他是谁?” 潘一雄道:“就是那个大龙头的替身,前时就要杀你的王擎天!” 施耐庵一听,又记起了王擎天那凶神恶煞的模样,记起他浑浑噩噩的神态,记起了那天他不问青红皂白,先要杀花碧云,后来又要杀自己,那目眦欲裂的骇人情景,要说别人磨刀霍霍来杀他尚自不信,说是这个王擎天,他再没有什么怀疑了。 施耐庵直搓双手,忙请教潘一雄:“潘总管,事急燃眉,还请大发慈悲,替晚生指条生路。” 潘一雄面色恳挚,凑到施耐庵身旁,一阵耳语:“施相公,如今只有一条路,那便是:走!尽快离开这龙潭虎穴,去找你的锦绣前程。” 施耐庵不觉犹疑,说道:“晚生离家出走,一心便是想找到救世济民的英雄大豪杰,以伸家国之仇,一展平生抱负。太师父对晚生义重如山,晚生怎可不辞而别?” 潘一雄怂恿道:“哎呀,施耐庵,倘不当机立断,王擎天一到,悔之晚矣!如今普天之下,英雄豪杰所在多有,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太师父处俺改日与你致意。你可不要迂腐,赶快走吧!” 施耐庵一听,尽管心中尚在仿徨,但觉着此刻已不是有理可伸的时候,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走、走、走! 潘一雄见施耐庵主意已定,道一声珍重,身影一闪,出了观澜阁水榭。 施耐庵匆匆收拾好行囊,疾步奔到门口,忽然,一股眷恋之情不能自已,他又想起了太师父那豪迈深沉的面容,想起了这个小屋里曾经婷婷立过的花碧云那娟秀的身影,又记起了满厅会首、旗首们那粗犷淳朴的相貌,他不觉驻足回身,走到桌旁抄起狼毫,饱蘸浓墨,留下了一张字条: 风尘际遇,萍水相逢,感知遇之厚爱,慕草泽之龙种。道不同,心相通,何日里,婵娟共,且将这一支秃笔,满腹经纶,写尽那,沉沙折戟,骏马高风。 受恩士子施耐庵再拜 写完之后,他紧束伞囊,长剑出鞘,掷笔长叹一声,趁着暮色将临,奔出了观澜阁水榭,奔向那水光掩映的莽莽秋山。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七 侠书生星夜走长堤 莽总管月黑奋短兵 施耐庵离了观澜阁水榭,借着苍茫暮色的掩护,沿着烟柳如织的长堤奔到乌桥镇口。他展眼一看,不由得心下打鼓,只见镇口设着关卡,头缠红巾的义军兵士在持刀把守,盘查十分严紧。倘若一旦发现自己乃是擅自私逃,岂不是后果堪虞。 忽然,他记起自己此刻身上尚自穿着日间大龙头赏的锦袍,红巾白莲,想必是白莲教红巾帮中地位尊崇的人物的服饰,既然连大龙头刘福通都如此看重,这些义军兵士也许不敢唐突!事已至此,只好心存侥幸,硬着头皮闯他一闯了。他壮了壮胆子,装出一副大咧咧的模样。径直朝关卡走去。事情竟然出乎意料。那些红巾军士兵一见他这身装束,竟然一齐持刀肃立,注目致意。一个小头目打扮的教众一躬到地,说道:“总坛军师在上,弟子们在此把守关卡,请予指教!” 施耐庵心中一喜:想不到这身衣服竟有如此大的威风。他一时又暗暗好笑,原来尚未入教,那大龙头刘福通竟然早将总坛军师的衣裳赐与了自己。他不敢逗留,扬扬手,说了一声:“好!好!”便扬长过了关卡。 前面,便是通向岸边的一条土堤,野草如茵,杨柳如盖,施耐庵步履匆匆,直奔大路。此时,天色已渐黑定,四周寂静。他想不到这次潜逃竟然如此顺利。 忽然,柳林之中响起一串急促而又沉重的脚步声。施耐庵驻足聆听,发觉那脚步声竟是沿着长堤、循着他走的路线而来,而且愈来愈近。他听得出,那人足力强健,比自己快了许多,他不觉心头一凛,莫非自己私逃之事已被发觉,大龙头派人前来追赶? 他想,以自己的功力,奔得再快,此刻也逃不过这个对手。他想了想,身躯一缩,躲进了路边的一株老树之后。脚步声愈来愈近,施耐庵从树后悄看,几乎吓得失声叫出:来者正是王擎天! 施耐庵还记得潘一雄适才的一番话,真是冤家路窄,果然偏偏逢上了这个凶神恶煞!已经看到他那悬在腰间的宽刃朴刀。施耐庵吓得双腿索索直抖,不由得手握剑柄,指望万不得已之时,拔剑抵挡几招。 王擎天奔到大树跟前,又赶了几步,手搭凉篷望了一眼,忽然停下步子,自言自语道:“咦,明明就在面前的,怎么一忽儿便走得没有踪影”? 此时,施耐庵只盼着他快快离开。谁料那王擎天竟然又走了回来,恰恰停在他藏身的大树跟前,半晌,忽听他那粗哑的嗓子低声喝道:“施相公,休要躲了,快出来!” 施耐庵吓得毛发直竖,这个莽牛,怎么就晓得自己躲在此处?王擎天叫毕,钻进树丛仔细地搜寻起来,口里嚷道: “出来吧,俺看见你了,出来吧!” 施耐庵见这模样,才知他不过是瞎咋呼,其实并未见着自己,悄悄舒了口气。 忽然,王擎天“唰”地拔出了宽刃大朴刀,“嚓嚓嚓嚓”地砍起堤上的茅草来,一边嚷道:“再不出来,俺这把大朴刀可认不得人了!” 看看那闪闪刀光就要砍到头上,施耐庵顾不得许多,一纵身跳了出来,心一横,拔剑当胸,对王擎天叫道:“王大哥,晚生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苦死死相逼?今日有死而已,休想让晚生受你羞辱!” 王擎天一见树后跳出个人来,先是一愣,及至认出面前站着的竟然就是紧紧追赶的施相公,立即扬起巨臂,高举起那柄寒光闪闪的大刀,眼看就要凌空劈下。施耐庵脑子“嗡”地一声,本能地举起宝剑,护住咽喉。他知道,凭自己这几分气力,怎挡得这力拔千钧的大汉大山一般凌空劈下的这一刀? 他剑虽举了起来,却早已闭了双目,只等那大刀劈下,身首异处。谁知寂静之中,忽然“哐当”一响,接着“卟通”一声,耳边响起王擎天粗嗄的声音:“施相公,小辈王擎天多有冒犯,特来请罪!” 施耐庵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睁眼一看,只见一条大汉跪在自己面前,草丛中躺着那把宽刃大朴刀,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施耐庵惊诧莫名,如入五里雾中。 只听那王擎天跪在地上说道:“施相公,小辈王擎天愚蠢无知,少读诗书,今日听了相公拆解秘诀,受了太师父一番苦口婆心的开导,俺方知自己不过是一条莽牛,一名无知无识,只知逞血气之勇,不识尊卑,不明大义的匹夫!” 施耐庵略怔了一下,伸手扶起王擎天,感慨万端地说道: “王大哥,休要折煞晚生,快快请起!” 王擎天眼里露出诚恳而喜悦的神情,天真地问道:“施相公,你真的饶恕了俺?不怪罪俺?” 施耐庵连连点头,一把将他扶起说道:“王大哥,你专门赶来,便是为了此事?” 王擎天挽首憨笑,仿佛一个大孩子,呐呐地说道:“俺,俺是来留你的。” 施耐庵道:“留我?” 王擎天抬起头来,眼里露出十分真挚的神情,说道:“施相公,你肚子里装着许多学问,为人又很爽快,俺这红巾军总坛缺的便是你这样的人,连俺的太师父都如此器重你,喜欢你,你就留下来吧。俺一定照着太师父的吩咐去做,天天为你掭笔研墨,牵纸提书!决不偷懒懈怠!” 一席话又勾起施耐庵对义军的依恋之情,他回首望了望隐在树丛水色中的乌桥镇,攥着王擎天的那只大手,久久无言。猛地,他想起潘一雄那番话,想起大龙头那执著要自己当总坛军师的决断神情。心想,留在此处,那些军中弟兄一时也许不能融洽相处,倘若大龙头一定要自己当那总坛军师,又如何推辞?倘若当上了军师,自己这点本事又怎么能胜任?想到此处,他一把推开王擎天的大手,说道:“王大哥,恕晚生愚鲁,不敢照你的意思留在此地。” 王擎天说道:“这是为何?” 施耐庵想了想,这个大汉心地虽好,但脑子太直,一时哪里能对他说得清楚?于是,他笑道:“晚生家中尚有七十岁的老母,等晚生为她送了天年,再来红巾军为大龙头效力!” 王擎天为人重孝,一听此言,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依依不舍地说道:“施相公奉养了老母,一定再来相聚!”施耐庵点点头,整一整衣襟,大步奔上了路径。 他回头一看,只见王擎天那高大的身躯仍然久久立在朦胧的林荫之中,向他频频挥手。密林中传来他那粗嗄而质朴的声音:“施相公,明年的今天,俺还在这里接你!” 施耐庵乘着夜色,一路奔出长堤密林,来到一个渡口。渡口上的义军梢子一看他的装束,二话没说,将他渡过水面后,还上岸送了一程。 走着,走着,浙渐又接近了当日来乌桥镇住过客店的那个小村镇。就是在此处,他被人糊里糊涂的弄到了白莲教红巾帮的总坛,经历了这几日的奇境异遇。 一进小镇,深恐又有红巾帮的人来拦阻,也就顾不得饥疲,径直穿过镇子。穿过一片小树林,便是南北通衢大道,认着来时的路径,疾步而行。看看走进那漆黑的林子,猛地,头上掠起一阵轻风,一个疾如飞鸟的身影电射而过。 施耐庵心头一凛,莫不是剪径的强徒?抑或是来挽留的义军高手? 他正在犹疑,蓦地,前边不远的树后转出一个白色的身影,衣袂飘飘,仿佛是个女子的模样。 施耐庵仗剑在手,正要发问,那个身影竟发出了熟悉的声音:“施相公,请留步。” 施耐庵心中一动,啊,原来是花碧云。她如何知道自己私自出走,又怎么如此快就赶到了这里? 花碧云缓步从树后转出,走到施耐庵面前款款施礼,说道:“施相公,你临走之时,为何都不道个辞?” 施耐庵收剑回礼,问道:“夜寒露冷,花旗首为何来此?” 花碧云浅浅一笑,说道,“施相公,你猜得出来么?”施耐庵猛地醒悟,问道:“啊,原来你也是来挽留晚生的?” 花碧云收住笑容,说道:“未必临走来会你的,都是挽留你的么?” 施耐庵一时语塞:“那你是——” 花碧云说道:“小女子此来,是催你快走的!” 施耐庵心中不觉一冷:“催晚生快走?” 花碧云道:“是的,形势危迫,再要逗留,恐怕有性命之忧。” 施耐庵惊道:“怎么,有人要来追杀?” 花碧云道:“嗯,有人在太师父面前告了你的状,说是你鄙视义军,欲报当日捆绑软禁之仇,想去附近元军大营告密!” 施耐庵不觉怒道:“可耻可耻。是何人如此无中生有?” 花碧云道:“形势紧急,相公就不用问这底细了!” 施耐庵一时发了倔劲,放下伞囊说道:“不成,俺一定要回去,向刘老伯、众位义军兄弟对证清白!” 花碧云道:“休要如此。实话给施相公讲吧,便是无有这告状的事,小女子也要劝你走的!” 施耐庵正要说点什么,只见花碧云将一件东西递到了他的面前,说道:“施相公,临别之际无物相赠,谨将这件传家之宝送与你,以壮行色!” 施耐庵郑重接过,原来是一个红绸小包,他轻轻地打开一看,红绸之中包着的是一个犀牛角琢就的精致绝伦的小小箭囊!那箭囊触手之际,隐隐可以摸到,那上面镂着十分繁复的花纹。 施耐庵正自惊叹,花碧云早已整衣而起,说道:“施相公,茫茫宇内,无边无涯!来世之中,艰险叠出,你任重道远,愿白莲圣母庇佑你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说到此,忽然挽首弄着衣带,低低而神色惨淡地说道:“小女子薄柳陋质,有幸相识,此生难以再图相见,倘若公子还念这大千世界之内、草泽绿林之中,有小女子这样一位‘女强盗’,将来在你的传世佳作之中书以只字点墨,小女子死而无憾!” 施耐庵手捧绸包,心情难以抑止。平生遭逢家族横祸,他早已对女子十分冷淡,此刻,面对这个草泽中的受难女子,竟然莫名其妙地涌起一股依恋难舍之情。 正在二人短暂默然相对之时,倏地荒林之中响起了一阵急骤的呼啸。接着电光石火之际,一个黑影“嗖”地从树后窜出,落到了施耐庵和花碧云之间。施耐庵一看,不觉惊得呆了!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英俊的掌坛总管潘一雄!潘一雄双脚站定,双目冷冷地扫视了施耐庵和花碧云一眼,忽地转身对花碧云说道:“你一个女子,此刻到这里来干什么?” 花碧云默默不答。 潘一雄见花碧云不答,显得有些局促,旋即走上一步,对施耐庵说道:“好,好!你这个穷酸,竟敢在白莲教红巾军众多英雄的眼皮底下,私逃出境!我告诉你,自从俺作掌坛总管以来,就没有一个人逃出过这乌桥镇!”他说着,嘿嘿一阵冷笑,猝然一把揪住了施耐庵的领口说道:“好好儿跟俺回去,倒还罢了,倘若你敢说个不字,”说着,他“铮”地一声拔剑出鞘,寒芒森森直指施耐庵的咽喉,厉声说道:“俺这柄剑下你顷刻便要丧身!” 施耐庵压根没有料到此刻竟有追兵赶到,先是吓了一跳,及至看到来的竟是这位曾去观澜阁水榭好心报信的掌坛总管,心里稍稍舒展。此刻,这位身材伟岸、面容英俊的好汉脸上的神色竟是如此的阴冷可怖,使他又惊又怕。正在危急之时,只听一阵衣裙惊风之声响过,接着“当”地响起金铁交鸣之声,只见花碧云倏忽来到二人中间,一柄长剑隔开了潘一雄的手中剑。 潘一雄脸色愠怒,问道:“碧云,你真的要向着这个穷酸?” 花碧云还剑入鞘,奔上去一把扶住潘一雄的双肩,恳切地说道:“一雄,你听我说——” 潘一雄怔了一会,忽然一把甩开了花碧云的双手,爆发地叫了起来:“我晓得,自从这穷酸在运河边上救了你之后,你便喜欢上了他,忘了咱们生死血火中换来的情份!你当我不知道那一夜观澜阁水榭上的事么?眼下,你又不顾俺的颜面,百般袒护他!”说到此处,双眼掉泪。 花碧云一见这七尺高的英武汉子竟然如此伤心,心肠顿时软了。一张冷峻的俏脸上蓦地抹上一种温存柔婉之色,樱红的双唇蠕蠕翕动,仿佛有满腔衷肠欲待诉说,一时又无从说起。她望了一眼默立在一旁的施耐庵,轻轻扯了扯潘一雄的衣袖,说道:“一雄,有话请到这边来讲。”说着,裙裾飘飘,一闪身踅入了浓密的树丛。 潘一雄略怔一怔,冷冷地对施耐庵吩咐一句:“要走,须待俺讲完话回来再走,否则,休怪俺潘一雄剑下无情!”身影一扭,随着花碧云隐入了那一片树丛。 此刻,只剩下施耐庵一人留在当地,踌躇不安,进退维谷。眼前种种,似梦非梦,顷刻之后,吉少凶多。他原以为只要一走出乌桥镇大营,便似脱钩之鱼,立时便可远走高飞,另寻栖身之所。哪里会料道,这一走不打紧,竟然惹出了许多麻烦!走好还是留好,实在是叫人不好决断。 他正自忐忑不安之时,只听得沙沙的树叶声中传来忽高忽低的絮语: “一雄,我一向都是钦敬你、信赖你的,没有想到你今日竟会做出这宗糊涂绝顶的事!”这是花碧云温婉而冷峻的声音。 另一个低沉的声音闷闷地响着:“拳拳之心,唯天可表,俺潘一雄没有做错事情。” “不,你错了,一雄!你当我不知道么,你到观澜阁上,用恐吓之词,吓唬施相公在先,安排‘黑虎旗’那个小头目在湖上施行仇杀在后,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作下这样的恶剧?” “这还不清楚?俺恨这个穷酸,俺不愿他留在红巾帮大营,他不走,俺一日也不得安宁!” 那个温婉的声音渐渐变得严峻:“施相公刚直坦荡,两次救过我的性命,恩德决不可忘;再者,他拆解了那一桩《御批千家诗》里隐藏的旷世奇文,为红巾军早建大业指了条明路,大功更不可没。连太师父都将他视为知己,众多义军兄弟姊妹也都倾心折服。施相公留在乌桥大营,只会襄赞绿林豪杰的抗元大业,而你却要千方百计地赶他走,这不是糊涂绝顶又是什么?” 那个粗重的声音说道:“碧云,是你糊涂,太师父也与你一样糊涂!难道你就忘了一生中遭际的那么多的痛楚和凌辱? 太师父呢,更不该忘记宿迁一战那血流漂杵的惨景!” “这些,和施相公又有什么干系?” 粗重的声音突地变得愤懑:“什么干系?当年,你若不是轻信了那斯文一派、儒雅风流的新科举子董大鹏,怎会闹得父母双亲死无葬身之地、一个清白女子含垢偷生!两年前,若不是轻信了棒胡这个满口子曰诗云、假充至诚君子的落第秀才,太师父怎会与他合纵连营,以至于惨遭偷袭,闹了个全军覆没、一蹶不振?唉唉,轻信,轻信!如今听了这姓施的穷酸一番花言巧语,你们又忘了往日的惨痛,将义军的安危,将自己的……唉唉,全都交给了此人!古语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碧云,俺潘一雄这也是为了义军的抗元大业,为了你我的……难道……难道你还不明白我这番苦心么?” 只听得那柔婉的声音呐呐地说道:“不,我总觉着:施相公与董大鹏、棒胡是两路人!” 那粗重的声音问道:“两路人?那俺问你,这施耐庵文章经济、身有功名,为何要来造反?他手无缚鸡之力,军中又无三亲六眷,为何偏偏要投奔俺乌桥镇大营?他口口声声说道要为绿林豪客树碑立传,古往今来,又有何人见过这等罕世奇书?即或写出来,难道他如此聪明绝顶,就不曾思过:举世之上决不会有这样的疯人,愿将这样的禁书刊刻流传,去惹来杀身灭族的大祸?这穷酸完全是一派谎言,居心叵测!” 絮絮争论渐渐低沉。稍顷,忽听得花碧云那柔婉的话音又响了起来:“我不信施相公是奸贼,我也不想他再留在此地,所以,我特地到这里来为他送行!” 那粗重的话音也响得十分决绝:“此一时彼一时,要不是瞧见适才的一切,俺早放他走了。可眼下,除非他留下那颗头颅!” 花碧云的声音:“你怎么这样狠毒?” 潘一雄道:“人怕伤心,树怕剥皮,你问你自己!” 花碧云的声音变得惊诧莫名:“问我自己?” 粗重的声音几乎怒吼起来:“哼,不用装了!我问你:你送给这穷酸的红绸包里装的是什么?是不是定情的信物?”那柔婉的声音又道:“想不到你七尺男儿,心肠如此褊窄!小女子岂是那种朝秦暮楚的人?那红绸包里,是一桩与你我不相干的物事,你不必追问!” 那粗重的声音急不可耐:“碧云!难道你我之间还有不可告人的隐秘?” 花碧云的声音喃喃地响着:“不能,不能告诉你,告诉你也毫无用处!” 一阵短暂的沉寂之后。猛听得树枝“刷拉拉”一阵猛响,花碧云、潘一雄一前一后从浓密的树丛中奔了出来。只见花碧云秀发蓬乱,柳眉紧蹙,脸色惶惑,踉跄的步履早已透露出她心底的矛盾与痛楚。紧跟在她身后的潘一雄更是一改素常那英俊挺拔的风采,只见他脸色青黄、双目失神,鼻翼抽搐,双肩颤抖,疾奔几步赶到花碧云面前,忽地扑通跪到地上,一把抓住她的裙带,竟然嚎啕大恸。他一边抹泪,一边惨声说道:“碧云,碧云!难道你忘了在那宿迁死牢俺为你舍生救难的情景么?忘了在秋风冷雨中为你拔箭疗伤的场面么?忘了这些年月俺为你马前马后小心护侍、行军宿营解衣推食的情义么?此时此刻,你竟如此待俺,天理难容,天理难容啊!” 花碧云默默地仰头兀立着,胸脯在短短的罗衫那软滑的薄绢下急骤地起伏,一任林隙的夜风翻飞着披散的秀发,仿佛一尊塑像,长久地缄默着,一语不发。 潘一雄停住了嘶哑的哭叫,略顿一顿,“呼”地站了起来,忽然“铮”地一声拔剑出鞘,仿佛一个醉汉,趔趔趄趄走了两步,嘴里发出凄厉的喃喃之声:“罢了,罢了,俺知道,一个胸无点墨的村野汉子,一个只知舞刀弄杖的绿林莽夫,是无法与一个才高八斗、风流倜傥的白衣秀士相比的了!只怪俺,只怪俺,一片痴情换来今日之辱,俺潘一雄此时此刻只有横剑自戕,了却这一桩孽债了!”说毕,便要举剑自刎。 花碧云被弄得手足无措,连忙轻抚着潘一雄的肩背,深情地说道:“一雄,你何必多心?难道你还信不过咱们的情份。 咱们当着太师父起过誓,天塌地陷,也分不开咱们!” 潘一雄呜咽说:“那,我要你亲手杀了他!” 花碧云呐呐而起,说道:“一雄,你、你休要强人所难。” 潘一雄脸肉扭曲,神色阴冷,厉声说道:“向着他还是向着俺,此刻便是表你心迹之时!” 花碧云痛楚徘徊,迷迷糊糊拾起长剑,朝着施耐庵走过来,走过来。 施耐庵此时心中仿佛打碎了五味瓶,酸麻苦辣,样样俱全。直到此刻,他才明白,面前这两个善恶如此不同的男女,竟然是一对感情久远的恋人!本来,在潘、花二人争论之际,他完全可以脱身逃走,可是他不能!他担心,好好儿一对恋侣竟然拔剑相交,都是为了自己。他要是一走,这个对自己寄予了如此厚望的女子,将会在她的恋人面前接受痛苦的折磨,甚至与这个英俊的壮士决裂。他不忍心让花碧云这个经历过人世巨变的女子再经受一次痛苦的惨变!他双目紧闭,等待着那寒芒森森的剑刃刺向自己的咽喉。 忽然,耳旁响起了一声痛苦呼喊:“不能,我不能杀了施相公!不能哪!” 施耐庵浑身一震,他睁眼一看,只见花碧云早已抛掉了手中的长剑,双手捂着眼睛,靠在一株大树身上,双肩颤抖,嘤嘤啜泣。 潘一雄此时也慢慢地站了起来,只见他脸色惨变,双颊痉挛,浑身一阵阵抖索,仿佛老了二十岁。他双目神情呆滞,两手高举长剑,向着施耐庵逼了过来。堪堪走过三步之遥,他吼一声,挥剑欲劈。 谁知那长剑挥到半空,潘一雄手腕一抖,长剑“哐啷”落地。他忽然发疯似地双拳捶着太阳穴,惨声叫道:“苍天、苍天,你救救俺吧!”叫毕,长啸一声,身影犹如鹰隼凌空,刹时便失了踪影。 此刻,经历了这一番奇异莫测的变故,树林里忽地变得寂寥可怖,只有黄叶落地有声,草中秋蛰悲鸣。 施耐庵半晌才从迷惘中醒过来,刚才发生的这一幕,真是出人意外,匪夷所思!他抬眼四顾,只见朦胧的夜光之下,草丛中闪着两道清冷的幽光,那是抛在地上的两柄长剑。他怔忡忐忑地收拾起行囊,再次环顾了四周一遍,拔步便要离去。 刚刚走了两步,忽然寂静中一阵轻轻的鼻息之声隐隐传到耳中,他循声觅迹,蓦地发现:花碧云尚未离去,她早已昏迷在大树下的丛草之中。施耐庵屈膝蹲下,轻声唤道:“花旗首,醒来,花旗首,醒来!” 几声呼唤,花碧云悠悠醒转,看到施耐庵她忽然神色紧张地叫了起来:“你还不赶快走?快走!快走!快走!” 施耐庵不敢违拗,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大姐救助,晚生没齿不忘。花旗首,后会有期!”说毕,他大步向林外奔去。 看看走出密林,忽听得身后又响起喘息之声。施耐庵心中一凛,正要躲入树丛,只见风声飒飒,衣裙飘飘,花碧云早已跃到自己面前。 施耐庵惊诧之余,忙道:“花旗首,风寒露冷,你该回去了。” 花碧云点点头,仿佛在感激施耐庵的关照。然后,她伸出双手,说道:“施相公,请把小女子交给你的那只箭囊拿出来。” 施耐庵不知所以,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了那个红绸小包,双手奉给了花碧云。 她的脸色刹时又恢复了那无嗔无喜、不怨不怒的冷峻神情,说道:“施相公,小女子特地赶来,是由于适才那一桩惨变,使我忘记了告诉你,这绸包中的箭囊,乃是家父亲自托人打就的稀世珍物。当年,那个狼心狗肺的贼子董大鹏,施展狡计,偷学了家父毕生绝技‘流萤箭’的武功,勾结朝廷,害死家父。当时,他也曾从旁人口中听说,小女子家中除了这‘流萤箭’之外,还有一桩传世之宝,但他却不知那究竟是一件什么样的珍宝,在灰烬之中翻找了三天三夜,都未找到。本来,他在杀父毁家之后,早已投靠官府,娶了三妻四妾,将小女子忘到了脑后。只是为了从小女子口中打听那件珍宝的秘密,方才设下圈套,乘小女子前去报仇雪恨之际,将我擒获。但是,任他软硬兼施,我也未曾告诉与他。 “忽然有一天他恼羞成怒,将我带到卧室之内,剥了衣服,命丫环养娘们毒刑鞭打、肆意凌辱,小女子仍然不屈。他竟将我缚在卧室柱上,冻了整整一夜。 “谁知就在这一夜,我看到搁在书几上的传家之宝——‘流萤箭’箭囊!原来这贼子夺得箭囊之后,以为不过是寻常的器物,随手抛掷,竟然被小女子无意发现。就在当夜,太师父率兵攻入海州,救了小女子。我便乘董大鹏仓惶逃命之机,夺回了这只箭囊!” 说到此处,她谆谆嘱道:“家父在日,曾亲口告诉我:箭鞘上刻着几个字,无人可识。倘若有人识得,则将成为绿林魁首,造反魔头!相公才识过人,小女子才将它郑重相托,若于相公有益。于江湖义师有助,上可慰家父在天之灵,下可遂小女子毕生之愿!”说完,她衣袖飘飘,微微敛衽,道声“珍重”,倏忽之间,隐入了沉沉的夜幕。 施耐庵兀自呆立,望着那一闪而过的素衣红裙,深情抚摸着那个红绸小包,喃喃地吟道: “似水柔情,如山嘱托,倘不能抒尽草泽胸臆,何颜见江东父老!” 吟毕,振臂而起,奔向那莽莽的征程。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八 界首镇恶道索秘笈 汪家营神偷戏魔头 施耐庵离了盱眙县附近的乌桥镇一带,过莲塘,经铜城,在廖沟集附近渡过浩渺的高邮大湖,迤逦东行。不几日,又经马棚湾、红土岭,一路上免不了变易装束,晓行夜宿,餐风饮露,备历辛苦。 这一日,转过一排小丘,霎时一座人烟稠密、屋瓦鳞次的大镇子出现在眼前。原来,紧赶慢赶,竟然走到了界首。 施耐庵趁着天色将晚,找到一家僻静的客店住了下来。梳洗已毕,酒保掇来了一壶双沟大曲,两碟小菜,半斤馒头。多日奔波,他一路带着干粮面饼,饥饿时就着溪水山泉,胡乱啃上几口,嘴里淡得实在够呛。此时见着这热腾腾的饭菜,禁不住口涎都流了出来,忙忙地斟了酒,举箸便要尝菜。 这时,只听得屋门“吱呀”一响,走进一个人来。施耐庵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缁衣黄冠的道士笑盈盈地立在门口,这人面目清秀,白净净的脸上缀着两道浓眉,一双枣核眼,五绺微须在颔下微微飘拂。他将手中拂尘朝肩上一甩,稽首问讯:“施主可是姓施?” 施耐庵心中奇怪。他想,在这界首一带,他既无亲戚朋友,更不识道观中人。刚刚往下,便有人登门问讯,不由得起身说道:“道长少礼,在下钱塘施耐庵,请坐,请坐,不知道长有何见教?” 那道士也不谦让,径直朝椅子上坐下,一双眼滴溜溜地上下打量着施耐庵,半晌不言声。 施耐庵被他瞧得心下发毛,饭菜也咽不下喉。 他捺住性子等了一阵,到底忍耐不住,问道:“道长素昧平生,何以便晓得晚生姓施?” 道士依旧不语,仍旧坐在一旁打量。 施耐庵心想:道观中人,常有五性不全、智能不佳的角色。休管他是何人,倒是先吃饭要紧。于是,抄箸便要吃饭。 那道士一见,竟然将椅子往前一挪,挪到案几旁,说道:“施主也不道一声‘偏了’,便一个人吃起酒来,世上恐怕没有此等待客之礼罢!”说毕,伸手就在桌上拿起个馒头。 施耐庵一见,气往上冲,不觉拍案而起,说道:“兀那道士,晚生一不看风水,二不想修仙入圣,并未有请仙驾光临。如此无端骚扰,晚生一忍再忍,道长竟然得寸进尺,到底是何缘故?” 那道士嘿嘿一笑,依然是和颜悦色地端坐在面前,慢慢地嚼完口中馒头,接着便操起施耐庵的竹箸,挟起一箸牛肉,径直往口里送去。 施耐庵劈手一把夺过竹箸,厉声说道:“好个牛鼻子道士,再要胡闹,晚生就要叫人来将你赶了!” “牛鼻子”道士朝他眨眨眼,笑嘻嘻地说道:“施主,远行在外,风险难测,你不想卜个吉凶祸福么?” 施耐庵连连摇头。 那道士道:“施主,你是信不过俺的占卜手段?!”说着,他便从怀中掏出一片卜筮,捏在手中摇了几摇,抛至地上,然后装模作样地端详一阵,忽地大叫一声:“有了,俺已卜出,施主乃是从湖西而来,嘿嘿,乍离龙潭虎穴,又寻五服亲眷!看:施主面带愤激草野之色,想必是不久前遇到过山贼水寇!” 施耐庵不觉一惊:这牛鼻子道士竟算出我曾入过龙潭虎穴,会过绿林中人:也许果然有些来历。望了望道士那嬉眉笑脸的泼皮相,施耐庵却又摇了摇头:如今天下不宁,盗贼蜂起,远行之人有几个不碰到绿林好汉,不撞进龙潭虎之?这道士敢情一张油嘴蒙人。 那道士又看了一会卦像,说道,“施主,这卦上已有土爻之象,土爻为藏,无藏不为宝,看来施主身上带着一件稀世之宝哇!” 施耐庵一听,不觉心中一凛:原来这牛鼻子道士倒真有点灵验,竟然卜出自己身上有宝。他记起了花碧云送的那个箭囊,不觉对道士肃然起敬。 道士瞟了施耐庵一眼,笑道:“贫道这点能耐,换一壶酒、两个馒头该也值得吧。” 施耐庵忙道:“道长法理高深,晚生失敬得很,薄酒一壶,请道长尽情享用。” 道士摆摆手道:“施主,古人有云:见蓝田之玉喜何如哉。施主既然挟有稀世奇珍,斗胆请赐一观!”说着,只见他缁衣袍袖一晃,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忽地伸到施耐庵面前。 施耐庵心中暗忖:如今世事难测,此人不明来历,怎可随便相信。想到此,他灵机一动,想到自己随身携带的湛卢宝剑,虽不是神兵奇器,倒也令人刮目相看,不妨拿出来试他一试。他便从剑囊之中捧出了那柄湛卢剑,递到道士面前,说道:“道长好眼力,晚生身上藏宝,竟然被你一猜便着。这把剑乃是晚生祖辈相传湛卢宝剑。既然道长知道了,你我皆是江湖道上的朋友,就请一观。” 道士冷冷一笑,眼角连瞟都不瞟那湛卢剑,那只蒲扇般的大手摊了两摊,说道:“施主,既是江湖上的朋友,何必如此!识得菩萨面,便须念真经。请施主将那宝物拿出来!” 施耐庵起身踱了数步,笑道:“道长何必强人所难,晚生除此之外,实在别无他物。” 道士“嘿嘿”怪笑两声,缩回双手,“嗖”地一声,尘帚凌空甩起,那尘帚的根根长须甩到半空,忽地散开,仿佛一叶千瓣莲花,竟然竖在半空,凝然不动。稍顷,道士手臂一抖,尘帚带着啸声,凌空闪起点点紫芒,倏忽在眼前划出万道金光。 施耐庵吓了一跳,本能地纵身跃开,拔剑出鞘,护住了要害。道士收回尘帚,双手直握,当胸打个稽首道:“施主,休要再瞒了,那日在乌桥镇对岸的密林之中,你与那姓花的孀妇卿卿我我,互道珍重,俺都看得腻了!俺跟了你数百里路程,今日就要分手。你我缘份不浅,把那个红绸包拿出来,聊作见面之礼罢。” 施耐庵一听,不觉恍然:原来这道士竟一直跟着自己,怪道他的卦卜那样准,敢情全是假的!此时,他只有一门心思:既然花碧云珍重相托,那箭囊必是非同小可的宝物,万万不可丢失! 他一边挺剑封住圈子,一边叫道:“道长,休要逼人太甚!晚生受人之托,如负丘山,那个箭囊无论如何是不会交与你的!” 那道士冷冷笑道:“果真不交?” 施耐庵道:“宁死不交!” 道士不觉叫声“好”,双臂平举,将那尘帚当胸直竖,默诵两声:“三皇五帝在上,弟子今日要开杀戒了!”诵毕,二人展开拼死搏斗。忽见床头一阵微风吹动,呼吸之间,一条黑影陡然掠过,从床帐之后凌空电射而出,一眨眼便飘出窗户,夜空之中只留一阵“唧唧”犹似鼠鸣的声音。 二人略怔一怔。那道士叫声:“有人!”疾步窜到床前,不觉惊呼:“不好!” 床头空空如也,被褥原封不动,那藏着箭囊的包袱早已不翼而飞!道士袍袖一振,犹如鹰隼,循着刚才那黑影的去向,疾风般地追出了窗户。施耐庵半躺在地下,怔怔地望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心中既惊奇又纳闷。 他何曾想到,早在他于密林之中与花碧云话别之时,已经有人暗中窥视。适才这个身手不凡的黄冠道士,决不会因为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冒险到乌桥镇一带寻觅,也决不会不辞辛劳一路跟踪到此地。 他更不曾想到,就在他同那道士生死相搏之际,凭空又冒出一个武林高手盗走了那个“箭囊”。小小一个箭囊,竟然引出了如此众多武林人士的注意与争夺,看起来决非自家所想的那般无关紧要,而是与隐在暗中的许多武林帮派有着极不寻常的牵连! 施耐庵顾不得双肩麻疼,翻身站起。他担心暗中还藏有暴客,吃力地从墙上砖隙中拔出湛卢宝剑,四面巡视。屋内一片狼藉,桌翻瓶倒,灰泥满地。蓦地,他发现被那道士尘帚扫得犹如筛点的案头,不知何时压着一张纸片。 他忙忙取出,展开一看,只见纸上歪歪扭扭写着十个小字:“欲寻无价宝,来找灶上虱。” 施耐庵默忖片时,立刻明白,这张纸必是盗走了“箭囊”的那人留下的无头帖子。看来只要寻到这灶上虱,便可得知那箭囊的下落。 施耐庵揣上纸条,插剑入鞘,望着这空空如也的房间,叹了口气。此时,行囊已被盗走,两手空空,也无银两,他担心待会店家前来结帐丢了颜面,只好爬出窗户,离了那一家客店。 他趁着月色行了一程,适才客店之中被那道士搅扰,一顿晚饭未曾下肚,加之激斗半时,此时腹内饥饿,力软神疲,勉强走到一片坟园,也顾不得秋夜霜冷,枭鸟怪鸣,找到一座墓碑之后,一头躺倒,霎时便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耳边厢忽然响起一阵唧唧哝哝的讲话声音。施耐庵腰背酸疼,腹中饥肠辘辘,本来就睡不安稳,这一阵谈话之声立时将他惊醒。 只见树影幢幢之中,冷月寒星之下,立着两个人影,正在絮絮而语。 其中一个,身材瘦骨嶙峋,高约七尺左右,看得出他胸缩腹瘪,双肩骨立,两腿犹似踩着高跷,直耸到矮树树梢之上,佝偻着腰背,长颈似鹤,乍一见他立在那暗夜星光之下,象煞了《轮回图说》上画的那无常鬼;另外一人身着长袍,头上依稀显出一顶黄冠,看身影十分熟识。 只听那无常鬼身材的人哑声说道:“银镜先生,那话儿可曾得手?” 那戴黄冠的人说道:“唉,莫提了,刚要得手,谁知被一个不知来历的溜子给搅黄了!” 无常鬼似的人道:“这件事可是不大妙!” 戴黄冠的人道:“什么妙不妙!老子跟踪那穷酸秀才,涉水登山,昼伏夜出,脚板都磨起血茧!那胡人狗官坐在衙中拥翠偎红,饫甘厌肥,俺给他卖命,也得瞅个机会!再要催命,老子不干了,回华山紫云峰罗真人那里修身养性去!” 那无常鬼身材的人连忙说道:“银镜兄,休要胡说。铁尔帖木儿大人如今官运亨通,新近朝命下来,又升了荡寇将军,驻节淮南,你讲话可要当心!” 一时间,两个人又不讲话了。 伏在墓碑后的施耐庵此时心潮起伏。他早已认出,那个戴黄冠的人便是夜闯客店的道士,这瘦鬼似的人物倒不曾见过。刚才的一席话,使他大大吃惊的是:那个铁尔帖木儿在杭州吃了红巾军大龙头刘福通一记开山掌,居然没死,如今竟然又升了高官。 正在思索之时,那边厢又响起人声。 只听那瘦鬼说道:“银镜兄,俺离开大营时,铁大人言道,自从俺告诉他那红巾军大魔头刘福通救了花碧云,将那‘流萤箭囊’一并夺走的事,铁大人不知由何处打听到,那箭囊上刻着一处藏宝的方位,一旦那些流贼草寇从暗语上解出藏宝的地方,就可得到二百年前梁山泊宋江藏下的数百万珍宝银两,刘福通这名悍盗倘若得了这些接济,招兵买马,积草囤粮,那局面将不可收拾!再说,如今朝廷文臣武将一个个爱钱如命,流贼们倘用这笔钱收买了诸路将领,与之暗通声气,内外勾结,战祸必然蔓延,只怕大元江山要毁于一旦!” 那道士不觉声音发颤:“啊哟哟,如此厉害?” 伏在墓碑后的施耐庵不觉听得毛骨悚然,他委实未曾想到,那小小一个箭囊如此关系重大!此时,一回想起自己得了箭囊之后,连打开看一眼都没想到,真是荒唐愚蠢之极了! 此时,又听得那瘦鬼说道:“银镜兄,为今之计,别无他路可行。听你所言,那夜闹客店的溜子竟在你眼皮底下进出如入无人之境,必是绿林中的高手。那箭囊既然到了他手里,只好由俺来寻踪追迹,凭俺这一手‘流萤箭’功夫,谅他逃脱不了俺的手心。” 那道士恭恭敬敬地说道:“正是,正是,大人狡计百出,多少武林高手、江湖义士都着了你的道儿,何况这盗箭囊的不过是一名小小的毛贼!” 施耐庵在墓后一听,不觉纳闷起来:怎么,这个吊死鬼模样的人物也会使“流萤箭”吗? 只听那瘦鬼又道:“银镜兄以后的事,便是跟踪那个穷酸,俺安在刘福通大营里的眼线捎信说,那穷酸曾说起他的婶母家室就在东台白驹镇一带。此人这次来苏北,别无亲戚朋友,只有到那里去会家人亲友。就请银镜兄辛苦一趟,到白驹镇一带潜伏,一待此人上钩,便将他擒获,铁大人重重有赏。” 施耐庵在墓碑后一听此言,吓得几乎叫出声来。这瘦鬼到底是什么人,竟然如此厉害?自己在乌桥镇不过偶尔同刘福通掌坛总管谈起过有家室在苏北,连他自己都记不得何时何地讲的,这瘦鬼似有千里眼、顺风耳,一切打探得如此清楚,简直似鬼如魅! 他直吓得冷汗淋漓,除了替自己今后的行藏担心外,更其为红巾军担心,那些憨直豪爽的绿林好汉,哪里晓得朝廷竟在义军总坛大营之中安了如此厉害的眼线。更可惜的是,那大龙头刘福通久历江湖,经验老到,身边有敌人卧底,竟然也毫无知觉。万一两军对垒,生死决战,岂不要吃大亏!? 他正在担心,只见眼前两个黑影一晃,那瘦鬼、道士早已失了踪影! 施耐庵心事重重地爬起来,寒风夜露之中不觉打了个寒噤。听了适才两人的一番话,他此刻倒失了主意。想到大意之间将那个至关重要的箭囊在客店失落,实在是后悔不迭。倘不去寻回来,不讲对不住花碧云一番嘱托,更重要的是,照那瘦鬼所言,箭囊上暗刻着梁山大寨二百年前藏宝的处所。 可是,他又忽然想到,那黄冠道士此时早已直奔白驹镇,自己的婶母、妻室尚在彼处,看那道士凶神恶煞,必是个嗜血的强徒,万一辛勤抚养自己、恩重如山的婶母,自己恩爱缠绵的结发妻子,有个三长两短,那岂不要留下千古遗恨?!此时,夜幕渐退,晨光曦微。施耐庵怔怔地站在那里,搓手跌足,五内如焚。一阵风动,“沙沙”一响,忽地一片黄叶飘到施耐庵的脸庞上,他心中正自烦躁,顺手一抹,触手之处,竟是柔软细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