黝黑汉子僵直地立着,肤色已呈铁青,上牙咬得厚厚的下唇血滴滴,手中还僵硬地握着竹篙。风平浪静出险情,在这条幽美又神秘的江中不是从未有过的。可总算转危为安了!突地,他丢下竹篙,胼手胝足匍匐跪倒在竹筏上,他竟向着亚若跪倒,莫非吓懵了头跪错了方向?还是认亚若为神佛而拜祭?那样子可畏可怜又可笑。两个女子这才松弛下来,忙喊起黝黑佬,这才发觉,两个男子不知何时已跳入水中,他们并不忙于上竹筏,而在追捞一只若浮若沉的布包!急流中,他们的水性竟出奇地好!黝黑汉子举起竹篙,三下两下钩起了布包,西装女子快手快脚解开布包,包中竟是一团结实的麻绳和两柄盗墓用的小钎子!两个女子不寒而栗,疑窦顿生。两个湿漉漉的男子爬上了竹筏,悻悻夺过布包,也不说什么。就都没有了兴致,掉头划回桂林吧。进到桂林城,天已近黑,两个半湿半干的男子却执意要送亚若回住宅;西装女子似更果断,拦了一辆归家的人力车,抢先出了高价,与亚若上了车,方与两男子举手拜拜:“你们还是先收拾你们自个儿去吧。”车夫拉着人力车缓缓跑起来,亚若突地下意识回眸,只见半湿半干的两具黑影如霉豆腐长白毛般蠕动,四束目光却死死盯着她,如绿色的幽火。她忽地想起了坟地上的鬼火,夜的荒原中饥饿的狼的目光,寒冷渗透进她的骨髓,她捏紧了西装女子的手。奇怪,她对这陌生的女子有了不可抗拒的信赖感,而来自赣南的两个男子却与一团绳子搅在一起,这乱麻一般的谜啊!两个男子怔怔地目送人力车,直到不见踪影,才相对叹了口气。桂林不比赣南,各派各系明明暗暗盘根错节,此不男不女的侠客来得蹊跷,说话又含玄机,知是哪路神仙呢?西装女子离别亚若时,自报家门:“我,姓刘,名雯卿。桂林中学国文教员。”第五部分漓江春早(4)42“你……”特等病房的房门被悄悄推开,来者又悄悄掩上门,静立门后。曙色微煦,亚若刚刚起床,半躺着,惊异来者,却并不害怕。黑色的礼帽低压,连鬓胡子墨黑,灰布长袍内一条黑哔叽西裤,脚着一双黑皮鞋,左手撩袍插在西裤兜里,右手提着黑皮公文包——典型的文化人形象嘛。俄顷,他揭了胡子,摘下礼帽,亚若喊出了声:“经国!”他奔到床前,搂着她,轻轻吻她光洁苍白的前额:“云,一切,顺利嘛。”他化妆来看她!她应该而且必须唤他“慧风”!他就是一阵风,来无影去无踪。她的心哆嗦了,既欣慰又伤心!他爱她和孩子们,所以才这般绞尽脑汁小心翼翼,这可不是他本来的风格啊,他是为了保护他们母子。可是,身为太子的他竟也这么可怜,这么偷偷摸摸,那么他们母子何时能见天日呢?念及前途,两行清泪潸然而下。“你受苦了。”他吻着她咸涩的泪水,“亚若,我真感谢你,真的……”她凝望着他:黑了瘦了,额角上还依稀可见旧伤痕,她心疼了:“亚梅说,赣州一月十五遭到大轰炸,你……也险些……”说着又哽咽难语。他笑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清理废墟时,一颗定时炸弹爆炸了,幸好大家呆的位置都不错,没人被炸死。”稍歇,他便拧起眉头:“鬼子真疯狂啊,出动了二十八架飞机,低空飞行赣州上空,狂轰滥炸,中山路和公园附近闹市区成了一片火海,广益昌百货店、岭南酒家、稻香村糕饼店、交通银行、农业银行都全部被炸毁,二百多人被炸死,三百多人被炸伤。”“血债定要用血来偿还!”“是的,被炸第二天下午,我们就在废墟上开了追悼会,会场上挂着白布横幅,四个大字‘以血还血’湿漉漉地往下滴血,灾民代表臂佩黑纱胸戴白花,有的还穿着重孝,哭声怒吼声震天动地,我还从未开过这么感人的追悼会,亚若,中国必胜,鬼子必败!他们是一群野兽啊!”他握着亚若苍白纤细的手指,激动地诉说:“追悼会后,还有很多具体的事要办理,所以,这次隔了这么长时间才来看你们,你……不怨我吧?”“不……我只是想早日回到赣南,永远在你身边,帮你做点什么……”她扑倒在他的怀中,动情地说。“笃、笃、笃”,房门被轻叩着,接着小护士笑吟吟地推进婴儿车,又很识趣地退了出去。亚若看看桌上的礼帽和胡髭,想笑却笑不出,蒋经国却只顾爱怜地抚摸着两个小宝贝娇嫩的脸蛋,似乎害怕弄疼了他们,他粗壮的手指竟颤抖不已: “我的……大猫……小猫……”亚若笑了:“小名就叫大毛、小毛好嘛?”“真像……真像……怎么这么像?”他高兴地轻捧起婴儿,一个一个递给亚若哺乳。亚若调皮地反问:“像谁呀!像你还是像我呀?”“嘿嘿,都像。不信,你仔细看看,像我又像你。难怪我们老家的人说,有缘分的夫妻长得就像兄妹一般。”亚若的脸绯红了,却仍交融着真实的幸福和深切的忧郁。有缘分的夫妻?名不正言不顺啊。还有这对儿子!儿子的名份呢?!她解开衣扣,给儿子们喂乳。蒋经国便从公文包中拿出桂圆、人参等补品,这是奉化坐月子的习俗,可战时要买到这些也挺不容易啊。接着便坐在床沿,痴痴地望着这对心肝宝贝:“哦哦,看他们那狼吞虎咽的样子,说不准我小时就是这馋样子……你奶水像是不太够?我得想想办法……”亚若噗哧笑了:“你喂一个?”“我得设法买些美国的克宁奶粉,做爸爸的得尽爸爸的责任嘛。”竟是一脸的骄傲。亚若就说:“嗨,你这做爸爸的,该用心给这双儿子取好大名?”经国摇摇头:“我们家的家规,新生儿的大名得由公公取呢。孝文、孝章都是老头子取的——”话出口才觉失言,不由尴尬地张着嘴戛然而止。家规?公公取名?孝文孝章?章亚若的眼前弥漫着阴霾,她在这个当今中国第一家族中算个什么?这双儿子又算什么?蒋经国的眼前也一片迷茫:亚若自赣州至重庆时,宋美龄却于前几个小时因国事飞往美国去了!老头子原本没有夫人热心,也不能轻易动作,亚若便既未公开召进宫也未秘密会见,只由宋美龄的亲信悄悄“过目”而已。这是偶然?是必然?是天意?是人意?谁知道呢。然而,章亚若与蒋经国的担忧是多余的。此时的重庆林园官邸,带着清晨梳洗清新的宋美龄,着软缎绣花鞋正款款下楼,楼梯口,她的亲信林秘书垂首而立。“有事?”她柔声问道。林秘书便一脸诡谲,窃窃耳语一阵。宋美龄弯弯双眉挑了起来,脸色像桃花开瓣般;满是喜气和灿烂:“喜事!”于是快步进餐厅,冲着正等候着她的蒋介石娇甜地说:“大令,恭喜你啊!蒋家兴旺发达,章小姐一胎给你们添了两个孙儿呢!”蒋介石先是一愣,但看夫人一袭榴花红的软缎夹袍,衬一串浑圆匀称的珍珠项链,硬是喜气四溢的好兆头,便连连啄头,嘴里一连串说着:“好、好、好……”待蒋经国来到重庆,不待他开口,老头子便详细问及此事,经国自是实情相告,老头子就又啄啄头:“好、好,好好地照护他们母子,暂时千万不要张扬。”蒋经国便亦喜亦忧。喜的是老头子爽快地点了头,前景便不会太险恶;忧的是老头子叮咛“千万不要张扬”,这意味着,“母子”还得处于“秘密状态”!联想到亚若告知的漓江遇险,总觉得会有明明暗暗的不测之难!但他毕竟是聪明人,见老头子心境颇佳,宋美龄又喜孜孜坐一旁,便忙恳切地请求:“父亲,请为这对孙儿赐名吧。”蒋介石便显出犹豫:突地冒出个儿媳妇!突地又冒出一对孙儿!这得深思熟虑后进行决断嘛。匆匆赐名是否贸然了些?“大令,这有何难?来,我给你研墨。”热心的宋美龄果真起身摆弄文房四宝,一边真真假假地说:“你们家乡不是喜欢贴这样的对联嘛:喜看红梅多结子,笑望绿竹广生孙。子子孙孙越多越好嘛。”蒋介石只有提起笔,却不忙落笔,冥冥中像有谁昭示:这对孩儿可千万别忘了生育他们的父母啊!于是落笔而成:孝严、孝慈。家严家慈为家父家母。这该是怎样的昭示呢!第五部分漓江春早(5)43幽静的甲山村邱寓弥漫着浓烈的喜庆气氛。春意浓浓。昨夜小雨淅沥,不远处的桃花江便更见丰盈奔放,两岸的夹竹桃枝叶几乎贴着了水面,那汩汩的水声听来就满是欢乐的闹意了。广西省民政厅厅长邱昌渭的寓所带个小庭院,花木繁发、翠艳欲滴;厅堂里八仙桌上,摆满了鱼、肉、蛋、鸡等佳肴,又有宾客亲戚送来的盖着红纸头的衣料等物;一尊彩瓷的老寿星笑容可掬,两柄大红蜡烛黄焰灼灼;有趣的是茶几上百眼纱里罩着糕果、纸、笔、小算盘、玩具枪、小口琴,还有一盒胭脂,那是亚若想起了贾宝玉的“抓周”而作的开心之举,蒋经国兴起,将随身所带的玉石私章也放入其中。眼下,蒋经国抱着大毛,章亚若抱着小毛,邱昌渭将百眼纱揭开,众宾客兴致勃勃围观着,看这对双生男儿抓什么。生了男儿,必做双满月酒,这是江浙一带的习俗;蒋经国喜得双生子,双生子做双满月,实实在在的双喜临门嘛。可是,父亲虽赐给这对孙儿孝字辈的学名,可亚若的名份尚难定,这双满月酒就既不能太张扬又不能太冷清,邱寓当是最好的所在了。邱昌渭与夫人周淑清都曾留学美国,邱昌渭取得了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博士学位,周淑清亦获教育硕士学位。夫妇俩都已四十好几了,从政仍未弃儒者风范,为人严谨周到,这“离群索居”味的寓所,便不像一般的达官贵人家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般喧闹。凡此种种,蒋经国才托付他们夫妇照顾亚若母子吧。来宾不多。一位爱说爱笑泼辣爽朗的女性是交通部次长潘宜之的太太,亚若爱子心切,曾请人为双生子算过命,说是要认位属老虎的干娘,这位潘太太刘尊一倒不忌讳“母老虎”之嫌,立马说:“我就属老虎嘛,这干妈我来当,怎样?”亚若很乐意她的一番厚意,于是,干妈给两位义子的礼也就蛮重,除去衣物,还有银碗银筷和“长命富贵”的银锁片;广州民团周刊社社长钱实甫夫妇也来了,一则民团周刊社位处丽狮下路,与亚若住处相邻,二则毕业于北平大学的钱实甫曾受知于邱昌渭,太太肖友莲毕业于上海艺专,自称是刘海粟的女弟子,比亚若大个两三岁,与亚若既有情趣相投之处,也是寂寞的亚若走动之处;还有一位是着男子西装、潇洒倜傥的女性——自是漓江船上的那位才女兼侠女啰,她却是位平民,名刘雯卿,在桂林中学教国文,已写了厚厚一大本白话诗,不只是亚若觉得与她有缘分,蒋经国听了那场险遇后,对刘雯卿也颇有好感,因此,刘雯卿与亚若过从甚密。刘雯卿虽是平民,但大概血液中的诗人气质昂扬,故在这群大官小官夫人太太间倒一丝也不露怯,谈锋极健,反倒成了酒宴的主角似的。大毛好动,百眼纱一揭开,他就在经国的怀抱中蹬动双腿,跃跃欲试;小毛好静,依偎在亚若的怀中,黑葡萄似的眸子蛮有灵气地看着诸物,却不轻易动手。刘雯卿拍起了巴掌:“一动一静、一武一文,大毛像父、小毛似母哩。”大家满以为大毛准会抓那把精巧的玩具小手枪,况且就在他手下,谁知大毛仍向前腾跃,硬将那搁置中间的玉色图章抓牢在手!众人一片啧啧赞叹,也有些惊异:这小子似不寻常!可即便用“将门虎子”来赞誉也太不准确,因而啧啧声延续颇久,蒋经国却不掩饰自己的喜悦和得意,在儿子的圆脸上响亮地亲了一下:“我的有大志的好儿子嘛!”刘尊一就快活地嚷道:“阿公的名字也取得好嘛,大毛孝严,小毛孝慈呀,来来,看小毛抓什么?”倏地,亚若的眼中让人不易觉察地掠过一丝阴影——赐给大毛小毛的学名白纸黑字,是那位高贵的阿公的手迹,可是分明有名而无姓!是有意还是无意?抑或她自己过敏多疑?既然认可了这对孙儿,还能不姓蒋而姓章?她不愿也不敢将此事向经国点破,难得糊涂呢,可是,胸臆中硬积了那么不大不小的块垒!“小毛,加油哇!”众人逗着依旧沉静的小毛。或许天下的母亲都偏爱最小最弱的儿女,亚若对先天较弱的小毛更关切些,她心急地晃动小毛的手:“乖,大毛哥哥有大志,我们的小毛弟弟也不能落后哇。”小毛总算不负众望,抓着了那支毛笔!又是一片赞叹,纷纷预测这对双生子辉煌的前程。刘雯卿更来了兴致,由此生发开去,侃侃而谈:“民间习俗不仅仅是有趣,其中还蕴含着神秘的昭示呢。这也不能一概视为迷信,每个种族每个家族千年万年,祖祖辈辈,总会积淀遗传下些什么,所以人的一些举止,当时或许自己不理解或许别人不能破译,但日后回忆起来灵验得很呢!”说得邱夫人也呵呵笑了起来:“看来我们学教育的还得拜你为师呢。”说笑间,亚若想起该给双生子喂奶了,便到厨下看佣人准备好了不,那佣妈正冲好了奶粉,调了糖,灌进奶瓶中,见蒋太太进来,一急,顺手搁置冷水中降降温,谁想“咯嚓”,很清脆的一声——奶瓶裂开了!章亚若的脸刹那间若雪一般惨白:怎么会的呢?佣妈也慌了:“太太,这……”亚若缓过神来,忙说:“不要紧的,不是有两只奶瓶嘛。”亚若讲卫生,大毛小毛的奶瓶是分开来的。可今天是喜庆日子,可别让厅堂里的人们知道此事,能掩饰就掩饰过去吧。佣妈这才松了口气,忙着往另一只玻璃奶瓶中灌奶,不过她想:这位漂亮的蒋太太刚才的脸色可真吓人呀。一只奶瓶也值得这么心疼?亚若的耳旁,总响着那清脆的碎裂声。是一种征兆?是一种昭示?她感觉到茫茫背景中一种惘惘的威胁。第六部分匆匆春又归去(1)她的柔弱和她的坚韧皆因她是一个觉醒的女性 她的卑微和她的伟大皆因她是一个觉悟的母亲44遍体尘埃的庇尔克轿车驶进了衡阳古城。开车的是司机毛宁邵,这回蒋经国倒挺安分地与蒋方良坐在后座。连着两天的长途旅行,蒋方良疲惫了,倚着蒋经国宽厚的肩膀,迷迷糊糊睡着了。她睡得很踏实,打蒋经国从西北归来,秘书章小姐便很快从赣州城消逝,他们的家就又恢复了昔日的平静与安宁,她曾忧心忡忡的灾难似已化为乌有,经历过痛苦与分别,她格外珍惜重新回来的幸福!蒋经国似乎也对她与孩子们格外温存体贴,宽厚中潜藏着歉疚,不过这样她反倒觉出相敬如宾中有种隔阂和生分,而且经国去重庆的次数愈来愈多,时间愈来愈长,每每归来,总压抑着其实难以压抑的兴奋与焦虑,可什么也不对她说!当然她知道,自1941年12月8日珍珠港事件后,太平洋战争爆发,整个世界战争的格局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但也是世界法西斯势力最为猖獗、中国抗战极端困难的时期,她理解丈夫的行径与心情,可她渴求丈夫常常对她说点什么,他的祖国也就是她的祖国呀!中国不是有句俗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块门板扛起走嘛?于是有一夜,她悄悄推开虚掩的书房门,决心好好地与丈夫长谈一次。橘黄色的光晕中,她的尼古拉慵倦地倚坐桌前的靠背椅中,右臂搁椅背,右手撑着额角——这是他每每读书作文累了时的休息姿态呢,她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他对她的到来浑然不觉,她便将双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俯身轻语:“亲爱的”——他的捏着一张照片的左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但照片并没有落下,原来他在凝视一张合影!随即他平静下来,将照片搁置桌上,站起身来:“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哦,是谁的照片?”女人总是好奇的,总会因为枝节而改变初衷。“哦,章亚若的。”他并不回避,又将照片拿起递给她。是的,是那位秀丽的秘书章小姐!她的身后还有位着西服的英俊美男子!虽然台灯灯罩减弱了室内的光明度,但她还是看清楚了,她不无惊讶:“她,跟一个男子?”蒋经国淡淡一笑:“她去了桂林,唔,和这人,唉,订婚了。”从心底发出的一声轻叹,顿时让她心中打翻了五味瓶,甜酸苦辣涩拌在一起。她竟然责怨起章小姐的薄情寡义,继而自责,恐怕是她的吵闹才赶走了章小姐吧?然而,丈夫何尝忘得了章小姐,他的颤栗的手指,他的轻声叹息,即使不同民族的她也立即破译出他心中的密码!可我这是怎么啦?我不是日夜企盼这么一天吗?章小姐消逝得无影无踪,做了他人的妻子,不再横亘在她与尼古拉中间,不再是压在她心头的阴霾,爱,毕竟容不得第三者,是自私的呵。好了好了,满天的云都散了,她扑向他的怀抱:“尼古拉……我的亲爱的……我的爱……”她恢复了自信:没有谁能把他们分开!宽阔沉静的湘江从古城中央穿过,两岸灯火烁烁,这令蒋经国忆起西北的一座古城,不过,他的思绪不能像脱缰的野马,他得应付眼前的“困境”:芬娜似心血来潮,要与他同去重庆探望公婆;偏偏老头子上回也问起过这位俄罗斯媳妇,让她来重庆走走!他就只得携妻同往,可他又实在不忍不去桂林的另一个家中!此刻只恨没有孙行者的分身法,也忽而悟到西游记这类神话的想象并非凭空杜撰!“亲爱的,衡阳到了吗?”蒋方良睡眼惺松,唧唧哝哝问道。“嗯。”“亲爱的,你还记得安娜吗?她最喜欢吃洋葱头,你说,她浑身洋葱头气,记得吗?”“嗯。”他不置可否,他可没心思说这些没油盐的事。“你还记得吗,她丈夫来中国当顾问,她也来了,我告诉过你的;前几天她给我来了一封信,他们就住在衡阳郊区黄泥冲呢,只是她的丈夫也常常出差,剩下她一人,‘食苦且乐’,寂寞呵……”蒋经国的眼睛一下子放亮了,他不无激动地拽住方良的一条胳膊:“你——应该去看看她呀!去吧!此刻就去!”蒋方良的眼眶濡湿了:丈夫待她体贴入微呢,可是她却有些犹豫:“此刻就去?一点准备也没有呢,再说,还得赶去重庆呵……”“亲爱的,别瞻前顾后了,都怪我,其实我早应该安排你和安娜他们聚聚,独在异乡为异客呵。哦哦,不是这意思……总之,早该让你和安娜见面聊聊的。嘿嘿,要什么准备呢?把带给爸爸的礼物分些出来不就得了?嘻嘻,爸爸最富有国际主义精神的嘛……”蒋方良有些不解地望着丈夫:怎么陡地变得热烈急切又饶舌呢?这一路他可是黯然无语心事重重呵!不过她还是很高兴地点子点头。于是,庇尔克直奔城郊黄泥冲。果然安娜的丈夫又出差去了,他乡遇故知,奔放的洋葱头紧紧搂着芬娜,旋转着亲吻着嚷嚷:“亲爱的,今晚就住我这儿吧,我给你做洋葱头炒牛肉!”一旁的蒋经国爽朗大笑:“行!芬娜就留你这,明天你们再痛痛快快玩上一天。”洋葱头喜出望外:“尼古拉,你可别反悔呵。话是小鸟儿,飞去了逮不着呢。”“放心。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这就走,嗯,我往城里还要办些事。芬娜你尽情玩一天吧,后天我来接你。好,再见!”望着庇尔克轿车一溜烟离去,蒋方良的心头不禁空落落的,但洋葱头搂着她进了室内,一边忙晚餐,一边叽叽呱呱,两人也真有说不完的话,她也就沉浸到叙旧话别的友情中了。可夜深沉时,洋葱头安谧熟睡,甜美的呼噜声起起伏伏,蒋方良却难以入寐,眼见蛋青色的晨曦泻进室内,她不禁披衣而起,蹑手蹑脚轻拉开窗幔一角,夜与昼交替的晨分外幽静,像潜藏着无数个秘密,一夜的回忆捉摸,她认定蒋经国有什么大事瞒着她!不,她不能再在这里傻呆上一天一夜,她要立即回到他的身边!她急切地摇醒了安娜,睡眼惺松的安娜满腹狐疑:“芬娜,你怎么啦?离开一晚就急成这样?看你神不守舍的样子,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呵。”室外却响起了喇叭声。蒋方良急切奔到窗前,可不,庇尔克轿车驶来了!满天的云都散了!她错怪了她的尼古拉!她激动得大声嚷嚷:“他来啦!他来啦!他来接我啦!”便奔了出去。洋葱头一边穿衣,一边笑着摇摇头:“听说中国有句俗话:公不离婆、秤不离砣。看来我们的芬娜是完全中国化了。”从轿车中却只走出毛宁邵一人。蒋方良张望车内已无人,虽略有不快,但还是急急地欲拉开车门,毛宁邵却轻声对她说:“专员叫我送来两千块钱。”“两千块钱?”“专员说给您用嘛。”尼古拉真关心她,想得也真周到,一大早让毛宁邵赶送来呢。可越是这样,她越生疑窦:“专员呢?专员到哪里去了?”“我……专员……他没告诉我。”生性忠厚老实的毛宁邵撒不来谎,就有些结结巴巴,脸也涨红了。一夜的猜疑揣测果真成了现实?蒋方良又急又气,嫉妒和焦躁使她倏地变得极严厉,用从未有过的愤怒口气责问道:“他到底上哪去了?你也帮着瞒我?!”毛宁邵出声不得。第六部分匆匆春又归去(2)毛宁邵家里祖辈都是种田的,他在二十二岁时学会了开汽车,因与毛夫人是同族,便在蒋经国舅舅毛懋卿开办的鄞奉长途汽车公司开车。蒋经国携妻将子从苏联回到溪口老家时,原本由堂兄蒋瑞祥开车,但这位老兄有次竟将车撞到坟墓上,把蒋方良的牙齿也碰掉了,结果辞退了蒋瑞祥,毛宁邵接上替蒋经国一家开车,从1937年4月至今,屈指一数也近五年,辗转东西南北,也算结下了不解之缘。凭良心说,蒋经国的这位俄国夫人性情温和,从不搭架子,也从不把他当下人。今天是第一遭对他动怒,他不吭声,听蒋方良也默无声息,不由得抬眼看她——碧眼湿漉漉的,高鼻也在轻轻抽搐——他怕她就要哭出声了!“他……他到桂林去了。”一咬牙他说了出来,尽管他送蒋经国上火车时,蒋经国似不经意地叮咛了一句:“我去桂林有事,你不要告诉她。”“哦哦,去桂林?”她喃喃道,并不很感意外,只是心感到阵阵疼痛。那章亚若与俊俏男子合影的照片又浮现在眼前,章亚若是在桂林!她这时才猛然悟到:那男子怕是女扮男装者!自从与经国有了龃龉后,她恋上了麻将桌,蒋经国似无可奈何地默许了,牌桌上方太太曾有意无意说过:现在的女人呀,装扮成男人,与女人一起玩呀拍照呀,设迷魂阵呢。是的,是迷魂阵!她又浮躁起来,一连串厉声斥责:“他到桂林有什么事?他在桂林住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毛宁邵确实不知道。蒋经国的隐私对毛宁邵遮盖得格外严密,并非不信赖毛宁邵,而是太了解这位司机的耿直为人。“好,你开车送我去火车站,我也去桂林,”她当机立断,一头钻进轿车。安娜赶了出来,怎么劝也劝不住,只得耸耸肩双手一摊:怎么一会风一会雨呢?开车的毛宁邵便忐忑不安了:夫人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眼下孤零零一人千里去寻夫,出了什么意外他可担当不起啊。蒋方良却一意孤行;俄罗斯女性热烈奔放不顾一切的血性又燃烧于她的躯体,到了桂林车站,望着茫茫人海,这才冷静下来,一筹莫展,何处去寻夫君呢?还好,拨通了桂林行营主任李济深的电话,李主任先是一愣,实话实说:“没有见到经国呀,他没有来找我,我也不知道他来了。”“那,他上哪去了呢?”透过嗡嗡的电流声,李济深似窥见了这位小蒋夫人的焦躁心态。“蒋夫人,请你不要着急,我马上派人去打听。您现在何处?”放下电话,李忙派一位得力秘书去见蒋方良,安排好住所,并请她来吃饭,可蒋方良没一点心绪,谢绝了。这里,李济深也自是一肚子狐疑,举棋难定。桂林是大后方的名城,文化界新闻界人才荟萃,极端敏感,若将“蒋经国不知去向”张扬出去,官方民间岂不议论鼎沸?冷静一想,妻寻夫,莫非小蒋闹了点“花边新闻”?也亏了小蒋布置得滴水不漏,他李济深就毫无察觉嘛。于是,明令警宪特务人员出动寻找,暗嘱严守秘密不得轻举妄动。大海捞针似地折腾了大半天,自是杳无踪影,秘书便又去见蒋方良复命。此时蒋方良虽仍恼怒,却也无可奈何,再说闹个满城风雨,也并非初衷。秘书很是乖巧,见夫人脸色骤雨初歇,便说:“夫人,桂林山水甲天下,是否随意逛逛?”蒋方良轻叹一声,摇摇头,何来兴致?“是否去儿童救济院看看?”秘书满脸赔笑,他知晓蒋方良蛮热衷慈善事业,投其所好吧。蒋方良动了心,手头上正有蒋经国给的两千块钱,都捐赠了吧。可转而一想:她这般独自前去,似师出无名;若报纸登出消息,让人猜忌,岂不无事生非?她可不是普普通通的女工了呵!一时间,她焦灼地恋起乌拉重型机械厂平凡又实在的生活!“哦,桂林有机械厂吗?请陪我去看看。”秘书以为她是心血来潮,便陪她去到桂林机械厂,厂长自是措手不及,也来不及搞什么欢迎仪式,拉上总工程师,亲自领着这位俄国女子满厂转。马达轰鸣,机器隆隆,响亮的钢铁敲击声,耀眼的电焊火花,淌着汗水的工人……蒋方良碧绿的眸子又一次濡湿了,可锁紧的眉宇却渐渐地舒展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并不清冽的空气却让她重嗅到了熟悉的亲切,有鱼回到了水里的感觉呢。她在一台车床前停住了脚步,开车床的是位年轻的女工,一绺黑发从帽檐下耷拉出来,给这张普通的脸平添了妩媚。蒋方良似触景生情,对厂长、总工程师很动情地说:“我,以前在苏联,也是当工人的。”说毕,饶有兴致挨近那位女工:“姑娘,让我干一会,好吗?”女工自是连连点头,好奇又惊讶地看这位碧眼夫人如何动作,附近的工人也都自动停了机子,将小蒋夫人团团围定,蒋方良看来蛮喜欢这热闹的场面,对大家调皮地笑笑,便专心致志手脚麻利地连着车了两个零件。厂长、总工程师知趣,忙拿钢尺装模作样检验,尔后大声宣布:“完全合格”!大家自是报以热烈的掌声,蒋方良这才忘却了一切苦闷烦恼,开心地与大家一起鼓掌。秘书心头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参观完毕,不用秘书多费口舌,蒋方良连夜坐火车回衡阳。她牢牢记住了,蒋经国昨晚说过:后天我来接你。车近衡阳,天色已大明,她的一颗心却如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蒋经国会在哪儿呢?痛苦和郁闷又如千百只蚂蚁在咬噬着她的心,那感觉实在复杂难言。车停了。她耷拉着脑袋,慵懒地下了火车,一只壮实的大手有力地握住了她的手臂,好生疼痛,却疼得舒心!天——她的可恨又可亲的丈夫笑嘻嘻地恭候着她呢!“尼古拉,你变的什么把戏?折腾我跑了千里路,跟我捉迷藏是不是?”她哇拉哇啦用母语流利畅快地嚷着,可嚷着嚷着,她“噗哧”笑了,似乎刚刚结束了一场有趣的游戏——千里捉迷藏!蒋经国一言不发,不辩解也不实话相告,只是一味的笑嘻嘻,那笑渐渐地便如冰冻了一般,冻着深深的忧郁和无奈!蒋方良不觉又打了个寒噤。毛宁邵守在庇尔克轿车旁,呆痴痴地,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原以为蒋专员会责怪他“泄密”,可小蒋反倒歉疚地说:“难为你了。”他原以为这趟车站相逢,夫妻俩准争吵得面红脖子粗,可看这夫妻俩手挽手,一副“小别胜新婚”的甜蜜相呢。唉,小蒋秘密去桂林究竟为了什么呢?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是春寒料峭?还是春又匆匆归去呢?第六部分匆匆春又归去(3)45当芬娜满世界寻觅夫君时,她的尼古拉正惬意仰卧在桂林藏娇的金屋中。略施小计;金蝉脱壳,蒋经国“甩”开芬娜,立马就登上了去桂林的火车。老牛式的火车“咣当咣当”作响,蒋经国恨不得身插双翅,真是归心似箭,他已辨不清赣州桂林两个小家,哪个更亲了!没吃晚饭,也无睡意,他还沉浸在小小的兴奋中,奔来波去瞒东哄西,他付出的实在都是真情,辛苦劳碌中似有种小刺激呢。唉,在他的血液中,从来就燃烧着不安分敢冒险的激情吧。记得十二岁离了家乡,经宁波到上海,考取了万竹小学四年级,小学生涯留下的印象却是校运动会上获得了跑步亚军的狂喜和遗憾:风在耳边呼啸,同学们的呐喊助威声震撼他的小小的心,而只比他先一步的冠军的身影却刺痛了他的眼睛!后来他考进浦东中学,五卅惨案发生时,他已是高中一年级的学生,热血沸腾情绪激愤,上街游行领呼口号,校方竟以“该生行为不轨”给予开除,他并不后怕更无忏悔。夏天去到北京,老头子让他进了吴稚晖的外语学校,指望他“求学上进”,他呢,又卷进如火如荼的游行示威中,被军阀当局判处两星期的监禁。他依旧不悔!有什么可悔?他做得对,况且他痴迷这种冒险的刺激。老头子无奈,初秋就派人接他到广州黄埔省亲,是年十月下旬,他作为第一批派往莫斯科孙逸仙大学的留苏生,懵懂又热切地撞进了新生活的门槛,走上了漫漫的人生征途。二十二名留苏生中,他年纪最小个儿最矮,人们说,他是父亲蒋介石下的注,因为那时蒋介石高喊“我们党的前途端赖尊俄为师”。天地良心,他那时却没有一丝被动感,当然与其说是受崇高理想美丽憧憬的召唤,不如说是他天性中的热情好动、追求刺激和冒险所至吧。十二年的留苏生活是水是泥是血是火,不思量自难忘,可他还是依旧不悔!眼下的奔波折腾似不能与这些同日而语,可人生中的感情纠葛恩怨,谁又知这冒险是小还是大呢?他不由得分外惦念丽狮路的妻儿。天色微明时,见到了亚若,亲吻了熟睡中的一对婴儿,才放下心来。吃了亚若下厨做的鸡蛋面条,小姨亚梅便为他准备好了热水洗澡,这会,穿上亚若缝制的宽松睡袍,朦朦胧胧仰躺在床上,真有种如醉如痴的感觉。粉红色的窗帘,桃红色镂花桌布,西洋红的床罩枕套,盖在儿子们身上的大红碎花罗被子,这些暖调子的色彩在倒春寒的日子里反衬出小屋的温馨。随意扔在摇箩旁桌椅上的布制的猫呀狗呀长颈鹿呀,洋溢着一种零碎的甜蜜。所有这一切都与他身上的睡袍一样,出自亚若灵巧的手。他想:大毛小毛的出世改变了亚若,这以前亚若似偏爱洁白蛋青等冷调子,虽高雅,却过分素净了。她进来了,轻轻地如同水上飘一般。她以为他睡着了,轻轻地给他盖上薄棉被,他却一把攥住了她的纤纤手指。“你把我吓了一跳!”红晕又飞上她的双颊。他笑了。忆起了他骑着摩托溜到她跟前的情景,她也是脸红心跳地说这句话,那算是他们热恋的前奏吧。“记得吗?那是个星期天,你穿一身海青色棉布旗袍,罩一件玫瑰紫的绒线外套,歪歪戴一顶玫瑰紫的绒线帽,手上拎只花布兜,兜口有一蓬碧绿的莴苣叶——”她幸福极了,看一眼摇箩中的婴儿,还是举起食指放唇边:“嘘——都老夫老妻罗”。她噎住了,如同遭了雷击。他僵住了,张着嘴出声不得。他与她算怎样的“老夫老妻”呢?!他要她摆脱尴尬和阴影,翻身而起:“嘿,我给你带来了这件土布棉背心,该传代了,母亲在天之灵会保佑她的这对孙儿的。”说着将棉背心盖在了红花罗被上面。这件破旧的棉背心跟随了蒋经国二十余年,是毛夫人亲手缝制的,经国视为无价之宝,此刻,他传给了他的骨肉!亚若心头一热,泪水夺眶而出,她扑进蒋经国的怀中轻声呜咽不已,好一会才止住啜泣:“你睡一会吧。”他摇摇头:“别离开我,我一点也不困。”他的确没有睡意!他得赶天黑前的一班火车回衡阳!无可奈何的叹息中他切实体味到: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啊!他和这个家在一起的时刻太短暂也太艰难,故也太宝贵吧!他故作平淡:“哦,晚饭前我就得走。”他为她拭去眼角的泪。她瘦了,更见清秀。那眉宇间淡淡的忧郁中他忽地感到分明升腾着一股刚烈之气!嗐!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三姐,汤姆先生来了呢。”亚梅轻叩房门,探头报告说。亚若匆匆地拢拢头发,压压眼睑,也不与蒋经国说什么,便走了出去。客厅里便传来流利的英语对话,蒋经国英语不怎样,听不分明。汤姆先生?他想不起这个人物,亚若也从未对他提过呀。却又不好贸然出去,唉,大人物也有窝囊时呵。半晌,大毛小毛醒了,乌溜溜的眼睛倒蛮懂事地望着他,他不由得怜爱不已,又亲又哄,不知是他的胡髭扎疼了他们呢,还是尿布湿了不舒服,大毛小毛哇哇哭了起来,亚若和亚梅这才急急地走了进来,姊妹俩忙着给两个小玩意洗脸抹澡换尿布,絮絮叨叨地与大毛小毛哦哦对话,倒把个蒋经国晾在一边。待亚梅知趣地抱着大毛到厅堂里喂奶粉,亚若解开衣襟给小毛喂奶时,亚若仍只字不提刚才的来客,似乎汤姆从未出现!蒋经国按捺不住,略略不快地问道:“汤姆是谁?我怎么不知道这位先生?”“哦,是我才请不久的英语老师,每周逢单来上两小时课。今天你来啦,我只好向他请假嘛。”她并不抬头,目光温和地落在小毛脸上。“家庭教师?”蒋经国不禁愕然不解,望着贪婪吸吮乳汁的儿子,噗哧笑了:“给大毛小毛请的?太早了点吧,你呀,望子成龙心切得很罗。”“哦,不,”她这才抬眼看他,“是教我的。”“教你?”“是的,我想把丢了多年的英语捡起来。”“嗐,你还嫌不够忙呀?大毛小毛已忙得你够呛,你又喜欢什么都自己动手干,你看你瘦了许多呢。听我的话,好好调养,学英语的事,以后再说吧。”蒋经国满心的痛惜,却也掩饰不住烦躁的不解。“我,是要把一切告诉你的。”她轻轻地给小毛调换一个奶头,“等小毛吃饱,我们再谈谈,好吗?”平静温柔的语调中却分明透出胸有成竹的决断,他还能说什么呢?漫无目的随手翻翻枕边床头柜上的书报——老天,全是高级英语!莫非她……?!她奶好孩子,将小毛抱到厅堂交亚梅照料,就又回到卧室,掩上门,与蒋经国面对面坐定,一时竟相对无语!对等谈判?他不喜欢这样的架势。开诚布公袒露胸臆,她决心要这样做。第六部分匆匆春又归去(4)“不是一日两日,也不是一月两月,从我认识了你,爱上了你,怀上了我们的孩子,到我们的孩子降生,我一直想这样面对面,将我心中的话全倾诉出来,好吗?”她轻声请求着,那眼神却已超越过他,不管他愿不愿听,她都要倾诉,向这间小屋向广阔的天地倾诉。“我一直痛苦着矛盾着,我不顾一切地爱了,我不悔,但我清醒地知道,我在又一次铸成不是错的大错!”“亚若,别说了。”他拍拍她的手背,只有宝贵的大半天相处,何必说不愉快的话题呢。“别打断我,求求你让我说完。”他这才发现,在粉红桃红大红的氛围中,她清秀的脸庞竟如雪一般白!“当我一次成为这对孩儿的母亲时,我的幸福和我的痛苦一样大一样深,我不想也不能再麻木地得过且过,我爱他们!,我再不想让他们的心灵从小就受到扭曲和伤害!他们应该健康地正常地成长呵!他们不能有一个没有自尊没有自强的母亲!哦哦,让我说完吧,请原谅,请你原谅……我……我不想也不能当你的外室!”雪一般白、雪一般冷傲的脸色,颤栗的声音如同雪地上呜咽而过的悲风,然而,决不是害怕,她终于庄严地明白无误地说出了她的心声。他的脸却涨得血红,周身的血液仿佛全涌到了脸上,眼充血颊充血鼻翼旁的麻坑也充血,可是他只觉得虚弱。是的,从一开始她就不隐蔽她的自立自强的女性意识,可从未像此刻这般决断,这般咄咄逼人!“容我……容我……想出一个……妥善的办法……”他的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感到羞恼!妥善的办法?他作了多少次许诺,赤珠岭雷声隆隆的冬夜,郁孤台下小巷深处的雨夜,通天岩佛像前的誓言,张万顺饭馆饯行晚宴上的预告!“不久的将来,我们会邀请大家再参加我们的团圆大宴!”就是在这间小屋中,他不是每每对着她的温情和泪水,作过一次又一次模糊又清晰的许诺吗?然而,他的许诺是张过期作废了的支票,是支失效了的麻醉剂!“哦,原谅我……我不想也不能再等待。”“你?唉,那你说……怎么办?”“我想,尽快地带着两个孩儿,离开这里。”“上哪儿?!哪儿不是一样?!”他急了,适才似不经意的“铺垫”——英语教师英语书籍,他已清楚答案,但仍心惊肉跳,焦躁不安,“莫名其妙!”他火了。她血液中的抗争之火却被他的言语口气点燃了!果真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激动了:“这样长期蛰居下去,不要说投身抗战是空话,就是做一个正常的母亲,怕也是奢望吧?经国,你就把后一种权利还给我吧,;让我带着他们走得远远的,让我们出国吧!”“出国!”他的心仍被狠狠地扎了一刀,“为什么要出国?!中国之大,难道会容不下你和我的一对儿子?!你怎么会生出这种怪念头?莫名其妙呵。我知道你很委屈,我关心你不够,唉,家事国事天下事,家事总得让位国事天下事呵,相信我,今后我会争取一切机会,总会有个妥善的——”他戛然而止!真是活见鬼,怎么说来说去,又是这句早已没滋味的话呢?难道他在骗她?在乞求她?不!他自信是一个刚强的男人,一个有真情实感、敢于负责任的男人!可是为什么这般力不从心,身不由己?无论是仕途事业,还是感情生活!他知道,她决不是心血来潮使女人的小性子,也决不是虚张声势要挟他,只要他同意,她会无条件一走了之!她会隐名埋姓带着儿子们飘洋过海,在唐人街或别的什么街的一隅住下,起早摸黑茹苦含辛地打工挣钱,做家庭教师也洗盘子,待到双鬓染白皱纹爬上额头时,她的一双儿子终于进了哈佛大学深造!哦哦,他不敢再想象下去!也不能容忍这种想象!他的儿子怎能单单成为她的儿子?那他还算什么男人?还算什么父亲?他痛苦地双手捧住额头,长叹一声。亚若的心颤栗了。她太了解这个男人,因而也太同情他!或许伟大的确是与距离成正比的,愈走进他的内心,愈清晰他生不逢时,受左右挟持,矛盾复杂,并不能掌握自身命运的悲剧人生!他讴歌正气崇尚勤奋胸怀人道主义,但往往被人掣肘改其初衷甚至走向另一个极端呢?他的出身,是他进取的护身符,也是他无法摆脱的桎梏吧?既然这样,她又何必苛求他为情九死不悔呢?于是她挨近他,轻轻捏住他的手腕:“经国,我一点也不怪你,真的。”他顺势放下双手,落在她的肩上:“亚若,不要凭一时冲动,还是从长计议吧。”她叹了口气,却仍旧坚决地摇摇头:“我想了很久。我知道你的难处。你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而我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有一句话,本来优先权在你嘴里,可你不忍也不能说吧,还是让我说出来吧: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决心这样做,对你也是解脱——”她的平静冷峻又一次深深刺伤了他的心!他的自尊受到侮辱,他的自强受到挑战!她看透了他的一筹莫展、无能为力,她对他深深地失望,却不怨恨,独自一人喝尽共同酿出的苦酒,带着他的儿子们远走异邦!这是怎样的居高临下的气势?这么说,他将被她抛弃?他无法容忍,也决不允许她这么做!第六部分匆匆春又归去(5)可是,他无法改变她!他狂怒了,狠命地摇撼着她:“你……你为什么这样任性?这样犟蛮?你就不能忍一忍?不能委曲求全?外室?!外室又怎样?!没有名份又怎样?!世上不是你一个女人这样的处境吧?!啊,你要把我逼得无路可走了!你总该为我想想吧!”他毕竟是一个“以男子为中心”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的中国男人,尽管他可以称得上是女性解放的忠实的支持者,他虔诚又坚韧地维护为父亲所离弃的生母的尊严和人格,他深恶痛绝霸有二十一个妻妾的张老牯,他对亚若不平常的经历理解并倾注同情,可是当女性叛逆直捣他的灵魂时,他不能忍受了!他的摇撼松散了她的骨架,她瘫软了,她紧闭双眼,她不敢正视他愤怒的面孔!他的吼叫震聋发聩,虽然充溢着对女人的歧视,可也说出了不容否定的事实——无论古今!“忍”是女人的天性吧,她为什么偏偏就不能忍?她应该委屈求全,应该知足常乐,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景象说不准就在眼前呢!小妾、外室、情妇虽为世人不齿,却为世人所容,她的叛逆行径却是罪莫大焉呵!不,终究谁也动摇不了她的决心,决不当外室!不管是哪个人的外室!或许,是书香门第清标傲骨所至;或许,是南昌女子多有的倔强禀性难改;或许,是她的血液中从来就燃烧着不向命运屈从的不安分的野火。她接受过五四以来妇女解放的新思想的熏陶,目睹过北伐军中佼佼女兵的风采,亲身参加过青年战地服务团的抗日活动,在日机轰炸的熊熊烈火中她是救护队中的一员,泥一身血一身出生入死,她自信是有思想有追求有信仰有独立意识的新女性,况且她的感情历程悲欢离合生死庄谐都曾经有过,到头来执著的寻觅追求竟是做男人的外室?!如果这是自私,她就自私这一回吧。她不能动摇不能妥协,失去了这一次选择,以后就别无选择!她疯了般挣脱他铁箍般的手臂:“对,我任性!我犟蛮!我不愿也不能和别的女人一样!我不会成为一个只知依赖着男人而苟且偷生的女人!我更不会让我的孩子们有这样一位母亲!请你也为我想想:我也是人,不是东西!不能藏藏掖掖,不能密封包装,不能不见天日啊!孩子们的身心更渴求自由的空气,流淌的活水,正常的家庭和独立的人格呵!”要说的全说尽了!狂热的情感已燃成了灰烬,铁一般的理智却在烈火中锻烧!她已经没有一丝气力,跌坐在床沿,双臂交叉紧搂住肩,浑身像发虐疾似地颤抖不已。他被她击懵了,也吓着了。她的原本冷峻的倾诉变成了歇斯底里的控诉,可分明一针见血,不是谈判,他被动地接受良心的审判。他难以接受!他怎么会不顾一切爱上这么一个女性?他的爱之旅实在只应与宽和安详百依百顺的传统女性为伴吧?可是,爱终究就是爱,他猛地扑向她,紧紧搂着她:“哦,我们这是在干什么?难道还得自相残杀?两颗心还苦得不够吗?”她迅猛地回报了他,更紧地搂住了他,将颤抖和泪水都抛进这个男子依然宽厚的胸怀。她刻骨铭心地爱他。他如痴如醉地爱她。她没法离开他。他不能离弃她。她不知道她该怎么办。他不知道他该怎么办。她的颤抖传染给了他,他将她搂得更紧,如同寒冷中两个以生命相互取暖的人,温暖甜蜜中的苦痛酸楚便越发咀嚼得欲生欲死,彼此都深切感受到丝丝缕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莫名的恐惧!死!是的,除了死亡,怕谁也无法将他们分离。他终于恢复了自信,捧起她的脸颊:“唉,你知道的,我爱的是你呵。”她泪眼婆娑,迷蒙中似见他的右眼塘嵌着一滴很大很重却凝然不动的泪!他故作轻松:“我是风,你是云,云随风飘,我永远永远带着你在身边。”慧风。慧云。谁叫他们这样互称呢?是意想不到的暗示,是冥冥中的昭示。第六部分匆匆春又归去(6)46哗啦啦啦下雨啦!吃过晚饭,亚若亚梅抱着小毛大毛,散步不成,便倚在窗前,看雨听雨。“千根线万根线,落到地上看不见。大毛,猜猜是什么呀?”亚梅逗弄大毛。“哗啦啦啦——沙沙沙——的笃的笃——小毛,这是什么声音呀?”亚若逗弄小毛。大毛小毛还小呢,乌溜溜的黑眼珠倒挺解人意地转来转去。可欢快无法持续,没有大男子汉的小屋充溢着缺憾,笼罩着失落和忧悒。两姐妹就不再言语,静默中就回到了童年少年时代,故乡南昌的老屋厅堂中,天井里雨声淅沥,姐妹们看雨听雨猜谜语,围着八仙桌丢沙包,还两两成双,用白棉线绞在手中“翻天井”,忙忙碌碌的母亲便会笑嗔她们:“还翻天井呀,当心雨下个没完没了!”哦,亚若她可不怯畏雨中独处的那方孤独,不惶惑雨中等待的那片迷离,不厌烦雨中无言倾诉的那份凄凉,雨是她的慰藉,雨是她的寄托……“三姐,你在想什么呢?想阿哥吧?”亚梅耐不住寂寞,问道。她摇摇头:“记得《红楼梦》中,贾宝玉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我想,与其将女儿比作水,毋宁比作雨。”亚梅就也摇头:“记得姆妈老是叮咛:女儿家呀切忌水性,水性就下,水性杨花,都是万万要不得的呵。”亚若深深叹口气:“所以我说该将女儿比作雨呀,女儿家,原本心气极高,就像天上的云;可再高远再缥缈的云,也得变作雨,落到地下。命运好的,落到江河,涌向海洋,算是落了个远大前程。落到深山溪涧,汇成寺观的涌泉,虽清苦,却也清高。落到望族豪门的池塘中鱼缸中呀,虽有雕栏玉砌、假山亭台为伴,却也终身寂寞。落到穷人家的茅屋上,顺着屋檐,滴进破烂的瓦罐,就一辈子苦涩了。更有甚者,不甘命运摆布,流这淌那,落到阴沟里,成了污泥浊水了……”亚梅似懂非懂:“三姐,说这些做什哩?这雨,这雨声,看着听着不是蛮适意的嘛?”“是呀,所以我想,爱看雨爱听雨的大概多是女人,雨意绵绵,雨声淅沥,适意悦意,就像此刻,我们姐妹相依,两代相拥,正享着天伦之乐呢。若苦雨凄风,如悲如泣,那便是女人的哭声女人的泪。若狂风暴雨,电闪雷鸣,那定是冤屈的女人在悲愤地呼天抢地——”亚梅猛觉不祥,便打断道:“三姐呀,我看你是跟刘雯卿先生成天论诗着魔了,说话也像做诗呢。见花落泪,对月伤怀吧。”亚若这下倒急了:“你这就真正冤枉雯卿了!她可不是那种专写风花雪月、卿卿我我的女诗人,她铁骨铮铮呢!”亚梅调皮地笑了:“谁叫你不将刘先生的诗稿念给我听呢?你一个人关着房门在里边嚷嚷,我还以为你跟谁吵架呢。”亚若也笑了:“你这小梅子,说话这么酸?雯卿的白话诗火药味浓,有感召力。可出版商偏偏嫌没有女人味。”说到这,她不由得又叹了口气:雯卿的诗集到底怎么样了呢?两个礼拜前,也是这样的黄昏细雨,刘雯卿像只落汤鸡似地撞了进来,怀里却用西装将一摞诗稿裹了个严实。一进门她便哇啦哇啦:“你们说气人不,跑了几家,一家说:大白话,不雅不含蓄,没韵味。这倒也罢,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还有一家不出倒也算了,却惊惊乍乍:喔哟哟,这也是女人的诗?公鸡不啼母鸡啼?真把我肺都气炸了,我说:国难当前,地不分南北,人不分东西,为什么你偏偏要男女有别?告诉你,古有花木兰,今有刘雯卿。虽然还没上战场,但呐喊声中该有我!警报不会在女人的耳畔变成小夜曲,炮弹不会怜爱女人的红颜,战争和死亡不会从女人身边走开,女人一样要战斗!一样能战斗!”亚若已拿了干毛巾帮她拭去头发脸颊上的雨水,由衷地说:“你这即兴演说就是一首好诗!雯卿,相信定有慧眼能识你这女英雄。”“给你说对了!”雯卿孩子气地跳起来,“听众中恰巧还有位出版商,他约我上他的店里洽谈,认认真真读了几首后,立马拍板:出!要我将诗稿留下,可还要我自筹资金三百块大洋!乖乖,我一听,捧起诗稿,走出老远,他倒有意思,追了出来说:‘小姐先生——我决不是牟利之辈,我是被你的精神所感动,一个女子干点事不容易!三百块——成本费都不够呢’。”亚梅在卧室里喊道:“刘先生,请进来换干衣服吧,当心受凉感冒呢。”亚梅倒也从心里喜欢三姐的这位大大咧咧的新朋友。刘雯卿果然打了个很响的喷嚏,便不推辞进到卧室换衣服。亚若跟在后边,若有所思地问道:“这家出版商靠得住吗?”“哦哦,靠得住吧,名气还不小,出的书我读过几本,蛮进步的。”刘雯卿大大咧咧回答。“咣当!”一只蛮大的瓷器扑满在地板上砸碎了!大毛小毛吓得哇哇大哭,亚梅吓得赶紧搂着他们哄着,换衣服的刘雯卿也吓得一愣:“你——你这是?”扑满中不多不少,有二百八十块大洋。“拿去出诗集吧。”亚若轻声平和地说。“啊哟!”刘雯卿叫了起来,“你真是误解我了!我,我决不是奔到你这来要钱的啊!”看雯卿脸涨得血红,亚若缓缓走到她身边,抚着她的肩,依旧轻声平和地说:“雯卿,你的诗,我一首首一句句读过不止一遍,有的我还班门弄斧,改了,虽然诗是你写的,可却像出自我的心,我相信,还有很多女子读后会觉着出自她们的心。是的,你不像一个传统观念中的女子,可你是我所敬佩的一个现代女子。我,拿出一点积蓄,决不是施舍,只是表一点心意,难道你能不接受,误解我吗?”“慧云,你……”口若悬河、扫机关枪般的雯卿忽地变得讷讷的,她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恭敬不如从命。两个礼拜了,雯卿不见踪影,她的诗集能出来吗?忽地,眼前一亮,苍茫朦胧的雨地里跳进一个高挑活泼的少年郎!一顶箬笠、一件宽大的本白夏布短袖衬衫、一条刚遮到膝盖的白帆布西装短裤、一双梯拖作响的木屐、手臂弯中还有只精巧的小竹篮——这一切将夏的简洁热烈明快奔放早早地挤进暮春黄昏雨中!“雯卿!”“刘先生!”亚若亚梅快活地嚷了起来。第六部分匆匆春又归去(7)刘雯卿却是个先声夺人的好角色,旋风般摘了箬笠、放下竹篮,在大毛小毛的粉团脸上狠狠啄了一口,便又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说开了:“同胞们!我的至亲至爱的女同胞和我的可亲可爱的小男同胞们,在抗战的烽火中,中国诗坛又浮升起一片璀璨夺目的彩云——嘿,别笑别笑,刘婆卖瓜,也得自卖自夸呀。雯,就是有花纹的云彩嘛,所以,我的诗集题名为《彩云集》,这云,也镌刻着慧云你的心血呵。雯也好,云也罢,我们可都是雨字头的女人呵。虽说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可散就散呗,人生只要能留下点什么,能有辉煌的一瞬间便足矣,慧云,你同意吗?”说毕,她揭开竹篮盖:哦,一摞《彩云集》的校样,正散发着油墨的芳香呢。亚若拿起校样,不禁一阵迷茫,甜酸苦辣涌上心头,实乃百感交集:“不容易……真不容易,你说得对,人生总应该留下点什么……”亚梅灵巧,忙将大毛小毛安顿到摇箩中躺着玩耍,又忙不迭给刘先生沏茶端水上点心果子:“刘先生,恭喜你呀。”亚若这才笑道:“是呀,得庆贺庆贺。不过,我猜你这位大诗家,恐怕腹中还在唱空城计吧。亚梅,来陪着刘先生,我给你下碗面。”刘雯卿豪放大笑:“知我者,慧云也,不过,这回不须有劳云姐。喏,瞧瞧我带来了什么?”嗬,桂花糕、罗汉果、奶粉、还有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马肉米粉!“你真是猴性不改,变魔术似的。”亚若笑着啐她。“这就叫‘书中自有千中粟’。”雯卿沾沾自喜,“慧云,你对我说过你们南昌民间习俗‘换茶’,要四色点心,吉祥如意,我也俗一回,如何?”亚若亚梅吃过了晚饭,只喝茶陪着雯卿啖以肉米粉,米粉的卤水是用猪肉汤加老酶豆豉、花椒、桂皮、陈皮、甘草、草果、小茴、八角等香料一块煮熬成的,空气中便弥漫着甜香鲜味,小屋就越发有种小家庭的温馨。亚若想:下回他来了,得给他端一大碗马肉米粉……这样想来,便有些走神,下意识地又拿起校样翻阅,只见扉页题诗:诗,是天空的彩云,生命的附丽;独立与自由,是生存的意义,人生的内涵。她又一阵恍惚,看不下去了。吃好米粉的雯卿却仍旧不安分:“慧云,茶醉粉饱,我请你去看戏——京剧《宝莲灯》,如何?”哦,亚若心一动,久违了的京剧!可看看抓摇着拨浪鼓的大毛小毛,便为难地摇摇头。亚梅深知三姐对京剧的眷恋和困居小屋的难言苦恼,忙说:“三姐,难得刘先生这份热心,你就去听回戏吧。大毛小毛有我呢,你还不放心?”禁不住雯卿生拉硬拽,亚若便换上雨靴,又在黑格子旗袍外罩了件白纱线勾织成的短外套,撑上雨伞与雯卿一块去戏院。奶孩子的母亲,比不得无牵无挂的女子,处处要保暖为好。哪怕战时,戏院子里也总是人满为患,热热闹闹的,即便紧锣密鼓后,台上咿咿呀呀唱得正欢,台下仍不时有热腾腾香喷喷的毛巾把子准确地飞向看官,跑堂的仿佛也不甘寂寞,欲与戏子比试比试。待你正要进入剧中的境界,与千年前的古人同喜同悲时,陡地响起粗野肉麻的捧场声,使你的身心老老实实回到这帮市侩的包围中!亚若不喜欢这样的氛围,她忆起了赣南的简陋却充满生气的舞台,也忆起了他为她忘情的喝彩声!雯卿不谙戏道,却爱发怪论,时不时与亚若咬耳朵。“嗐,古戏离不了一个“情”字,女子为男子痴情、专情、殉情。女子为男子而活着,悲乎!”亚若一悲,轻叹一声。“嗬,你看这三只眼的二郎神,对自己的亲妹子都这般狠毒,世上爱管闲事的还是男人!”亚若一惊,长叹一声。“哟,母与子才得重见天日呵。没有沉香劈山救母,三圣母就怕还压在华山底下呢。儿子是女人生命不灭的象征吧。可我更喜欢《白蛇传》,小青对白娘子的友情才叫同命运共呼吸呢……”亚若一怕,止不住握紧了雯卿的手:“我……我不看了……我得回去!”“你不舒服?”雯卿赶紧陪着她一道出了戏院。台上电闪雷鸣,劈山救母;戏院外斜风斜雨,远远似有雷声隆隆,母亲焦灼地要赶回去守护儿子。“是不是先上医院?喊辆黄包车?”“哦,不用,我,我只是感到……怕。”亚若猛地打了个寒噤,黑天昏地中雨丝织成的网泛出青亮的灰白,她觉着了深不可测的背景中惘惘的威胁!“我……怕孩子们……会……”“怕?!”雯卿莫名其妙,旋即若有所悟,她是粗中有细的弄文学的女子,与慧云近半年的相识相交相知,已觉察到慧云似有难言的隐秘,但她决不是爱窥探别人隐私的小女子,所以从不刨根问底。这时她紧紧挽住慧云的胳膊:“你大概着凉了,畏寒,不用怕,一切有我呢!”她就是这样一位侠女!亚若忆起了漓江遇险,便更紧紧地挽住她的胳膊,两个女子便急急赶回丽狮路住宅。橘黄色的温馨的光晕从粉红色的窗帘中漫出,青灰的雨幕中便有一团柔美的泛着涟漪似的迷离的光圈;有断断续续的温柔南国催眠曲在静夜中传送,亚若全身心放松了,几乎软瘫在雯卿的臂弯里。“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般神不守舍,神经过敏……”亚若喃喃自语。雯卿看着她那双因泪水濡湿而分外清亮的眸子,深深地叹了口气:“今夜我才知道:作为母亲的女人是伟大的。”这深叹,在这假小子的人生中实属罕见。而就在这一瞬间,亚若作为母亲的心却碎成了无数瓣:为大毛为小毛,还为远在赣南有母却不能认的大衍细衍……儿子、儿子……轰隆隆的雷声由远而近,雯卿说:“这该是夏天的雷嘛,春天归去。”第六部分魂断桂林(1)神圣的爱 神秘的死 神奇的葬 母性的伟大 情人的悲剧 永恒的遗憾47隐山贵在“隐”:密林掩隐、小径匿隐、六洞藏洞,洞中佛像灵验,摩崖石刻隐着玄机,游人前后只隔几步,却因山径曲折逶迤而不得相望,处处似隐着神秀神奇神秘和神圣。已是初秋了,夏的沉甸甸的墨绿中便镶嵌进斑斑驳驳的黄色,渐渐地,淡黄草黄米黄橙黄明黄金黄……就组成了秋的高贵丰盈却又有几分孤清的色彩。下午三、四点钟,隐山秋林静悄悄,只有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无言地进行。女人穿一袭净黑的金丝绒旗袍,鸦黑的长发披肩,却无一装饰品,脚上一双精致的黑色高跟鞋,鞋帮上有流畅活泼的黑蝴蝶结,穿高跟鞋登山路,而且战时空袭警报不断,确也实属罕见,她的手上还擎着一枝馥香幽远的金桂。如果有人撞见她,定会以为她是位国色天姿的电影明星,大概正在寻觅捕捉灵感吧。男人着一袭灰色长袍,一只手插在黑哔叽西裤的裤兜里,全然文化人的形色神态,一顶黑色的礼帽,帽檐却几乎压到了眉梢,尽管空山不见人,但他们似乎也不愿鸟们树们观清他们的相貌。女人和男人都绝无心思浏览秋色佳景,默默地只是行路。行得却又绝不急迫,庄严的缓行中分明透出沉重的压迫。她与他是去朝圣!?隐山洞内有尊送子娘娘,打住进丽狮路,亚若孤独难解,常与昌德去洞中转悠;当阴影笼罩前景莫测时,她曾虔诚地跪倒送子娘娘足前,祈求娘娘保佑她母子平安。她其实并不迷信,可是一个女人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彷徨迷离中,这千百年的种族心理积淀——求神拜佛就成了她的渴求和解脱了。不管怎么说,她总算顺利地产下了一对双胞胎男儿,双胞胎健康活泼地成长着,作为母亲,她由衷地感激送子娘娘,于是她与那神奇的洞神奇的佛娘的维系便难解难分了。蒋经国每每来时,她曾半玩笑半认真地怂恿他同去洞中还愿,蒋经国总是一笑置之,对于政界的男子,迷信之举似不可太露骨太浅薄啊。这回,他却一反常态。前几天他从赣州来已在桂林小住两日方去重庆,可从重庆回赣,他又来到了丽狮路!或许怜妻情切、舐犊情深,可是亚若却觉得有种隐藏的压力——是即将出什么事?还是已经出了什么事?他却不说什么,只是主动地、急切地、执拗地要她一起去隐山看看送子娘娘!“告诉我,你怎么啦?”她凝望着他,焦虑地盘问。他的瞳仁很清澈却很深很深,像宫廷内院中深深的古井,她战栗了。“告诉我,倒是你怎么啦?”他轻轻拍着她的脸颊,坦然地笑问。这一笑,古井幻化成碧波荡漾的湖面,叫人放心了。“你不是几次三番央我去‘还愿’吗?此刻有宽余又有心境难道你不愿去?”她会不愿去?!从春的那场突然爆发的争吵后,他们再也没有争执过,度过的是一个平静又平凡的春天。或许夏天是避暑季节,赤日炎炎、酷暑难熬,除非为了生计,谁不隐在家中隐在荫凉处呢?“避”等同“隐”,这化解了她处境的尴尬和胸中的块垒。他却比以往来得勤,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中,大毛小毛换着模样长大了,人的一生中原本就是刚离母胎时长得最快呗。儿子竟认准了这过客般的父亲,咿咿呀呀学语中,见着他一个劲只喊“爸爸”!俗话说,“七坐八爬”,他的这对宝贝却还要早些,他们不安分小小的摇箩,爱在父母亲的大床上惬意地翻滚摸爬,他和她逗着儿子们时,他会止不住冲动地亲亲她,说出“谢谢你”这么见生分的话,他的确真诚地感激她,是她为他生了这么一对伶俐活泼纯血统的儿子!当亚若为儿子洗澡时,他爱蹲在一旁,捉住宝贝儿子藕节般的手臂,大毛会咿呀大叫以示抗议,小毛却只是懂事般看着他,大毛小毛都爱水,赖在澡盆中不肯起来,也会撒野,啪哒啪哒,水花溅到他与她的脸上身上,他与她会得意地开怀大笑,笑声中他为“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而感慨不已。她的欢颜也常常会笼上一层阴云。儿子的状态情态举手投足,儿子成长的每月每日,常常让她一阵恍惚,仿佛已存封心底十余年的电影胶卷,这时又不紧不慢地放映了出来。大衍!细衍!儿子!也是我的儿子我的骨肉!她的心在呻吟。眼前的大毛小毛和十余年前的大衍细衍,有多少场面的重复?有多少细节的雷同?而今大衍细衍远在赣州与老祖母相依为命,他们早已失去了父亲,而且也懵懂又清楚地知晓——有母不能认!他们会理解并原谅她这枉为母亲者的心吗?有时她会失去理智、不顾一切,亲笔给大衍细衍写下一封封长信,可冷静下来又只有把这些信锁进抽屉。然而有一天,她正在流泪疾书时,他兴冲冲地撞了进来,一切无法掩饰,他看见了她的未完的家书,他看清了她的愁颜和泪水,她惶惑地立着,尽管她不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大错,但至少又在给他添乱!他沉默良久,方抚着她的双肩:“写吧,写好后寄给他们。别难为自己了。”顿一顿,又说:“给他们多寄点钱。多寄点。”她扑进他的怀中,哽咽不能语。无论怎么说,他是一个好男人。这样的好男人是不多的。第六部分魂断桂林(2)她感激他,却并没有完全顺从于他。她依旧坚持不懈地学英文,她还常从刘雯卿那借来中外女作家的作品,如饥似渴地阅读;只是他一来桂林,她便不学不念英文,且神速隐藏好各类书籍。他呢,即使发觉蛛丝马迹,也大智若愚而已,事实上他也仍旧想不出任何一个妥善的法子,等待似乎没有尽头。她与他实质上在打一场绝无敌意的“冷战”,又处于“不必追究、何须说破”的默契理解和莫可奈何的和谐境况中,这是怎样相守相熬的苦恋!自然便渴求神灵。她这样一身打扮上隐山,是“女为悦己者容”,他赞叹:你这一身美得人心醉。她穿着高跟鞋,不仅为美,还为了虔诚,不能像朝圣者那样一步一叩头,让额上的血浸着前行的足迹,那也该留下皮肉的痛楚吧。是的,她行进得很艰难很累,固然细巧精致的高跟鞋给她添了麻烦,可曾几何时,身怀六甲的她登西山不仍有身轻如燕的自信感吗?莫非身心承受的无形压力与日俱增?可尽管他一次次想牵她拽她帮助她,她都固执地断然拒绝。“看你累的,来,歇一歇。”到得洞前,他怜爱地搂着她的纤纤腰肢,且把自己当作她小憩的靠背。她这才依偎着他,淡淡的暖暖的斜阳让她觉得惬意和慵懒,散漫地环顾四周,洞壁上的几行新鲜的题诗却刺激了她的视神经:“春日才看杨柳绿,秋风又见桂花黄;荣华原是三更梦,富贵还同九月霜”,另有四个大宇:“劝君醒世”!不是摩崖也不是石刻,是位不甘寂寞的游客用炭块在石壁上涂抹而成!可不,一块碎炭弃置石上,旁边还有一截仍在冒烟的香烟头!?人呢?人呢?空山不见人,更不闻人语响!她情不自禁又打了个寒噤,他便更紧地搂着她:“冷吗?时间不早了,进洞吧。”自然不由分说强硬有力地拽紧了她的手,他引路,尽管他是第一次钻洞。原本就不热烈的日光至洞口便漫漶成稀薄的苍白,至深处则黑漆漆一片,没有光影没有香烛,只有凉浸浸的山风呜咽而过,一种远古般的沉寂便攫住了她的心,倏地便远离了尘世,清净却也悲凉!可是她能醒世?她能抛却尘世吗?她冲动地将擎着金桂的手往他的手臂上猛力一撞,金桂撒落一片,奇香弥漫空间,哦,她不能舍弃尘世,她不能没有他!钻洞出洞,出洞钻洞,洞洞相通,曲畅勾连。“到了。”她轻声告诉他,当他划亮火柴仰首这慈眉善目的送子娘娘时,她双腿一软突地跪倒在地,那枝金桂斜斜放置石上后,她双手合十,却没有勇气举头凝望祈祷,她整个纤弱的身条像受了重压的柳条般弯折在地,当双手和额头触着了冰凉的岩石时,她止不住啜泣起来!他惊愕了!不知所措!火柴梗燃尽,灼痛了他,手的痉挛中他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他不知该怎么劝慰她,良久,抬眼上方,那依稀模糊的送子娘娘竟幻化成清晰可见的他的生母,他喃喃道:“哦哦,母亲,你定会保佑我和亚若的结合,定会保佑我和她的一双儿子……”她柔韧的腰肢挣扎着支撑起了她的胸膛和头颅,她侧身仰望旁边的男子,黑漆漆中他的脸庞上有湿亮的光——这个男子哭了,真心实意地为他们的处境和前途而哭泣!可是,当他也只有求助神灵、求助悲剧母亲的保佑时,她对他还能作什么指望呢?深切的悲哀极度的失望直戳她的原本就千疮百孔的破碎的心。她忘情地抱着他,失声恸哭。离了隐洞,缓缓下山,夕阳已收起最后一抹余晖,他与她却不约而同离了小径,岔向路旁的林子。黄昏的风在老林中逶迤穿插,像如泣如诉的洞箫,也像风筝在空中旋舞的啪啦声,既凄凉却也活泼,这是怎样奇怪的感觉!痛痛快快地哭过,她反倒显得平静又踏实;真真切切地祈求过,他反倒显得激动又空落;就又无言地伫立着,看老林在昼与夜的交替中的变幻。有瑟索枯黄的败叶,也有血红热烈的红枫;有衰草窸窣的呻吟,也有青果缀枝头的炫耀;有衰败也有丰收,有憔悴也有饱满,有死亡也有新生!当眼前的一切朦胧难辨,只有枯枝败叶与潮湿泥土混杂的腐殖质气味弥漫空间时,她却分明嗅出了山林成熟的清鲜甘甜的气味,就像她怀孕时常常嗅到自己的胴体散发出的气味一般。她想对他诉说这种感觉,这个刚哭过的男子似乎也想对她说什么,他依旧壮实、自信,经过泪水洗礼的眼睛炯炯有神,她又一次忘情地抱紧了他,什么也别说,只要一个天长地久的亲吻。就这样拥抱着回小屋吧,什么也别说。可是他偏要说:“或许你不愿意听,可我仍不得不说——亚若,听我的,等待。希望在等待中,世界很复杂,人心很险恶,你,为了我,为了孩子们,耐心小心地等待吧?”话中有话?倒不如醒世诗明白无误。可他绝对是出于爱心。漓江。麻绳。神秘的人影。如锥的目光。炭写的诗。燃着的烟头。恐怖和灾难在夜的黑与冷中,从每个扩张的毛孔渗进了她的心田,她说不出一个字,只是心甘情愿地点头不已。第六部分魂断桂林(3)48霜冷月薄,夜空银蓝。猛喝光一瓶烧酒的蒋经国,便点燃了周身的血液,每个毛孔都大张着咝咝喷着火,白眼球成了汪汪的血海,他好愤恨,可又不得不压抑着这无名怒火,火上便凝了厚厚的霜,于是他的面庞就难以自禁地扭曲痉挛着。轻轻推开办公室门的黄中美就吓了一跳,可还是进来且掩上门,镇定地问道:“哦,找我有事?”蒋经国冷冷坐在办公桌前,冷冷盯着他,四目相对,一攻一守,却也是较量。黄中美就有点头皮发怵,以往的小蒋可不是这样,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即使暴跳如雷也不似眼下这样可怕可憎。“你干的好事——”这奉化腔的国语,这阴恻恻的腔调,还有这充溢着俯视的动作——一摞材料冷冷地掷落到黄中美的脚上,竟与老头子蒋介石一模一样,看来“有其父必有其子”是不错的。“你自己看去——”曾被蒋经国称做“老大哥”的黄中美一怔,可还得弯腰拾起材料,他想:真他妈的太子脾气呵,几个小时前还谈笑风生莺歌燕舞,怎么眨眼就判若两人了呢?可不,就在下午召开的专区县长会议上,蒋经国作了洋洋洒洒的报告,对建设新赣南的新事业充满了梦一般的憧憬:“啊,那时的赣南,一路望不到边的都是花园树木,而且警察也没有了,路上都是机器来指挥交通。自卫队也没有了,因为大家都能安居乐业,没有土匪强盗,所以不用自卫队了,哦,全境嘛只有穿白色制服的政治指导员。赣南的大礼堂,也移到南康去了,一路看去,看到了几处钢铁厂和飞机制造厂,那个很小的沙石埠,也造成了一座很漂亮的电车站,那个大礼堂,堂皇美丽,可以容纳二万人。大礼堂之正中在转换放映纽约的电影和维也纳的音乐,几处电视的屏幕上,正在映出伦敦的足球赛。那时候,已成为电气化的世界……”好一幅绚烂夺目的新赣南前景图!好一曲气魄宏大畅想无边的交响乐!听众中不乏受过高等中等教育的青年,可都伸长颈脖甚至微张着嘴听他恢宏动听的演说,绝不以为他是信口雌黄,希望总比无望好,梦想总比麻木好,况且青年人的热血总是容易沸腾的。黄中美听着听着,却不禁暗笑起来:这小蒋,毕竟在苏联十几年,这描绘出的前景与苏维埃的理想图景依稀仿佛嘛。莫非他看出了我的心态?不可能!黄中美在拾起材料时,从容不迫理顺掷乱了的页码,一刹那间他如释重负,他看清了这是谁的材料!于是他不卑不亢、不请自坐到木沙发上,将材料草草浏览了一遍。专员公署的夜很静,西院专员办公室的布置陈设也一如以前,只是茶几上那具骷髅拿掉了,代之以一束吐香的金桂。“哦,与我两年前所调查的材料无多大出入,可见符合事实。”黄中美不动声色、没心没肝地作结。黄中美的态度刺痛了蒋经国。是的,两年前他们作过一次较量——也是深沉的静夜,也是西院的这间办公室,也是一摞调查材料,也是这么对峙着。不同的是,那时黄是攻者,他是守者,可他迅猛地转守为攻,他骄傲地取得了胜利!他赤裸着爱心,他护卫着爱人,他放纵着爱欲,他结出了爱果——可是,他胜了吗?!爱心裸露,伤害备至!爱之路不只是荆棘密布崎岖难行,简直就是无路可走!困兽犹斗。他一拳砸在办公桌上:“你为什么这般狠毒?为什么没有一丝宽容善良之心?你为什么要对她穷追不放?你为什么要置她于死地而后快?你清清楚楚知道我和她的关系,明明白白晓得我和她是有结果的,我早正告过你:往她身上泼脏水,就是往我脸上泼脏水。可你倒好,将黑状告到老头子那里!你究竟安的什么心?你比我的敌人还要敌人!啊,你简直就不是人!你逼得我无路可走——”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爱的呐喊斥责着小人的卑鄙,可说着说着,他的喉他的舌干涸了嘶哑了软瘫了……无路可走……重庆林园官邸。老头子阴沉着脸,当着宋美龄的面将这摞材料抛掷在他的足前:“你干的好事——你自己看去——”起初他决没想到是关于她的材料,他以为又是赣南那班冥顽不化的腐朽势力和明明暗暗的权术者对他的造谣诽谤,可他不是已彻底地改变立场了吗?大张旗鼓地“剿共”,身体力行效忠老头子,他已经回归为老子的孝子了。而且针对这种暗的告黑状,他很注重明的造舆论,创办了《新赣南报》,后又改名为颇具规模的《正气日报》,设立了抗建通讯社、青年通讯社,成立了新赣南出版社、青年正气出版社,聚集了新闻界、文化界不少知名人士,这其中他的浙江同乡、颇有声望的教授、作家、名记者曹聚仁先生定居赣州、办报著文,为扩大新赣南的影响立下了汗马功劳。蒋经国,岂只引起中国瞩目,已受到世界舆论的青睐了。因此,他并不紧张地拾起材料,可刚看第一行,他的脸唰地白了——是关于章亚若的调查!他硬着头皮机械地翻阅着,他的眼前浮现出黄中美的身影,好你个“老大哥”,竟敢把事情做绝!他恨得牙痒痒,却又发作不得。“如梦方醒。”蒋介石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真有眼力,一个结过婚、有过孩子,还跟别的男子搅不清的女子,竟被你捧为掌上明珠!你好糊涂呵,一个女子,不论她出身贵贱、相貌美丑、文化高低,最最要紧的一条是名声!我早就警告过你,这女子怕是有心计的,当心受骗——”“哦,父亲,她的经历并不是她的过错,她的不幸并不等于她的不洁啊!我也早就说过,责任在我!一开始,哦,还没开始她就对我袒露了一切,为什么总要对她充满傲慢的偏见呢?”热血燃烧着这个不忘责任感的男子,他奋不顾身护卫着无辜的心爱的女子。老头子被这顿抢白噎住了,好一会才拍案而起:“强辩!强辩!你明明知道一切还往泥坑里钻,你不是糊涂,你是愚蠢!国事危艰,你还给我添乱!你自己会把自己毁掉的!哦,还留下蒋家的血脉,简直是荒谬!你的作为,超过了我最大的容忍范围,告诉你,我们蒋家绝对不能接纳这样一个女子——”蒋经国不寒而栗,父亲的性格脾气为人手段他不是没有领略过!他的眼前闪烁着亚若执著又哀切的目光,一对儿子天真无邪的目光,他决不能没有他们!为了他们——他扑通跪倒在父亲的膝前:“父亲,一切过错全在我!父亲,我理当承担一切责任,我愿接受任何惩罚——”第六部分魂断桂林(4)在此之前,平素挺爱干预、争强好胜的宋美龄却一直静观不语,蒋介石的恼怒实际上也牵扯上她,她为那章姓女孩子说过话呗。哦,不能称之为纯洁的女孩子了。她后悔将章女子理想化了,以为一切只不过一段缠绵悱恻又不失甜甜蜜蜜的罗曼史而已,谁知章女子竟有那么复杂又难堪的过去呢?当然,她决不完全苟同蒋介石的观念,她自信受过西方教育,西方文明的熏陶,对中国封建传统封建道德的桎梏很不以为然,她的优越的女性地位,也使她的胸臆有意无意躁动着为女性抱不平的豪爽气,自然,一切适可而止!况且她与章女子终究无缘,始终未能谋见一面,没有第一印象,好感的芽便没有根基。更何况东方毕竟不同于西方,中国毕竟不是美国,就是在西方在美国,政界人物也切忌桃色新闻的!可此刻,父子冲突如此尖锐,她得出面调停了。她缓缓立起,双眉一挑,那双丹凤眼便流泻着魅力与威严,她先望着经国——这个倔强的男子硬顶和软跪哪里是认错呢?“你呀,给你父亲,也给你自己出了个大难题呵。政界复杂,人言藉藉,你分明是授人以柄呵。”继而眼波递向蒋介石,委婉又得体地说:“可是大令,发脾气也无济于事嘛,经国又不是小孩子,天大的事,父子俩也要心平气和地商议出个妥善的办法!”蒋介石瞥一眼儿子,终究是自己的骨肉,便叹一声:“你起来吧。办法?有什么办法?你说,你怎么承担一切责任?怎么惩罚你?你自己想想?你干下这种好事体——”宋美龄见蒋介石余怒未熄,忙说:“大令,天无绝人之路。而今生米已煮成熟饭,又给你添了一对小孙孙,大令,前天你看了照片不是蛮欢喜吗?”虎毒尚且不食子,蒋介石的愤懑便转为无可奈何的叹息:“我早说过,又不是东西,可以东掖西藏;又不是小狗小猫,到时好打发。怎么能严守秘密不透风声?听说章女子在桂林似不太安分,非分之想是绝对不能有的,要不,看你今后怎么办?”站立起来却仍垂首的蒋经国便化成了一支点燃的蜡烛,徒然地燃烧着自己,淌着蜡泪,却无法照亮哪怕稍远点的前路。他能怎么办呢?他不能舍弃亚若和一对虎儿,可他也不忍舍弃芬娜和一对儿女;他愧对亚若的自尊和执著,却也愧对芬娜的宽容和忍让!即便是平民,恐怕也无法在两者之间选择!他离开重庆就又去了桂林,他主动邀亚若去隐山拜佛,他恳请亚若耐心小心地等待,可是这算什么办法呢?权宜之计都谈不上,他该怎么办?怎么办……黄中美却已悄然而至他的身旁:“我想,我们相处多年,可谓肝胆相照,你该了解我的为人和性格——敢做敢当。可这材料不是我搞的,更不是我递上去的。中国有句古话:不事二主,哪怕是父子。喏,你看,这材料纸,这打印术,不是我们新赣南拿得出来的;还有,这材料对赣南的地形风貌很陌生,以至闹了笑话,喏,你看……”黄中美条分缕析,脸上甚至浮现出津津乐道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