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旧江皋。 绿杨轻絮几条条。 春水一篙残照阔,遥遥。 有个多情立画桥(张先词《南乡子》,见《强村丛书·张子野词》。)。 此时那人已回到原来的地方,同样地倾听自己写的词,玩味了一阵,自言自语道: 木兰花令十一(4) “不如,自愧不如,方才那首词意境高阔,情意融通,仿佛是词人用血肉写成……” 柳七听他说自己《留客住》的好处,心里十分高兴,便说: “方才这首《南乡子》音律和谐,很有些诗味呀,可问是否是兄长所做?” “正是在下即兴所为,可惜与方才那首词相比,自叹弗如。” 正说间,小安安来到柳七身边,扯扯他的衣襟: “官人,给你看样东西。” 柳七接过一看,是一张契约,立约人为杨师师和楼主黄小云,契约上说: “我杨师师今生蒙柳七恩爱,誓死不忘其情,适逢黄楼主于某月某日某时辰催逼我为众人演奏唱曲,因本人今日只能为柳七演奏送别之曲,所以不能答应,如果一定要演奏,便与楼主立此契约,从今以后,卖艺不卖身,楼主不得威逼。立约人:杨师师(指印),黄小云(指印)。” 柳七看了,甚是感动,忙忙收好,让安安上楼回话。 那人见状,问柳七道:“看来兄长和这里很熟?” “熟谈不上,还认识几个人——兄长如果有雅兴,我一定代为引荐。” “这——这就不必了。方才楼上在演唱我的《南乡子》,如果我要见那位唱曲的姑娘,估计不会很难。” “倒也是,兄长高才,肯定能赢得楼里女儿们的欢心,何不现在就去试试?” “试试倒也无妨。”那人说着来到楼门口,比比划划说了一阵,不久,柳七见黄小云下来了,和那人亲热地谈了几句,而后那人便高高兴兴地来到柳七身边。 “怎么说?”柳七笑问。 “我见到楼主了,她已知道方才的词是我写的,并且和那个叫虫娘的说好,待我下次带银子二百两,便可与她一晤。” “二百两?可不是小数。”柳七问了一句。 “要不是我一首词,和虫娘相约、为虫娘梳弄,非得三百两不可——看来,我的词也值点钱,能换一百两银子。” “那你何时去会她?” “唉!”那人长叹一声,“我只是图个热闹。一介书生,哪里去筹得二百两银子,即使有这二百两,还是用它买书来读,怎敢乱花在这些妓女身上!” 柳七听言,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一瞬间觉得和这人能谈的话少了许多。 孙春听到这里,觉得机会来了,咳嗽一声说: “从这个方面讲,我就可以当你的老师了呵呼咳!” “此话怎讲?” “我在此楼开门当天进来,楼主闭楼三日,让三十多号女儿陪我,分文不取!” “此话当真?” “不信呵?问问他是不是真的。”孙春指着柳七道。 柳七见状,也只好点点头。 那人很是吃惊地问道:“请问,这到底是何缘故?” 孙春道:“这楼里的女儿们是很有眼力的,一眼就能看出客人才情高下,遇着那真高的,非但分文不取,还自己赔着钱儿进去,若见那些无才的或徒有虚名的主儿,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 那人打断孙春的话问道:“兄长靠的是哪种才能?” “说书呀!” “说书?” “对,就鄙人而言,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历代故事,无所不知,楼里的姐啊、妹啊、花啊、草啊,就喜欢听一些掌故解闷,我这不是正对了女儿们的心思?所以啊……”说完看着那人欲言又止。 “怎么着,难道要我跟你学说书不成?”那人说。“ 对了,除此以外,还有一条路可走。” “请明言。” “那就是写一首拍屁股的小令,再贴二百两白花花的银子。” 那人见孙春如此讥讽他,有些恼火,但转眼又捺住火气,和颜悦色地说: “三人行,必有我师——日后有机会,肯定要来拜访阁下,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我的名吧,就不用问了,要找我,先找柳七,找着柳七,就找着我了。” “柳七?”那人吃惊地说,“就那个填词作曲的柳三变?” “对喽!” “不见!”那人说。 “这是为何?” 柳七也插话道:“难道柳七和你有隙?” “柳七柳三变我并不认识,可我知道此人,花前月下,吟词弄曲,满腹才情,不用于正当路途——可以说,柳七是咱们读书人的耻辱,贫生虽贱,但羞于和这类人为伍……” 那人的话尚未说完,忽听街面上几声锣响,从官道上走过一行人,吹吹打打,向西南方向而过。 “什么事?”有人问。 “有人中了进士了,这是去报喜的。”一人回答。 “知道是谁家子弟吗?” “不清楚,只听说是个姓柳的……” 柳七见报喜的人往自己家方向而去,心里大喜: “孙春,快跟我回家去。” 第二部 今宵酒醒何处 今宵酒醒何处一(1) 柳三变从秦时楼中出来时,已是早晨最美好的那段光景。980年后,人们该将这段光景叫做什么呢?有什么能够存活980多年吗?有什么能够存活更长的时间?似乎没有,即便真有,也不是现在考虑的事情。过多考虑将来的人会得忧郁症,比如:“常怀千岁忧”什么的。咱这国家,得了这种病的人多得是,往远里说,有孔子、孟子之流;往近里说,有柳崇,那是孔孟子弟,与他孙儿的放荡不羁决然不同,临死还留下明显是忧郁症患者的一句名言:“吾读圣人书,朝闻道,夕死可矣,毋得以浮屠法灰吾之身。”(宋太宗太平兴国五年,柳崇渡江到济州去看二子,忽患重病,遗嘱中如是说。)这句话,在文人圈里传颂不已。这句话还有那么点营养,柳氏子孙倒背如流,个个都有点出息,柳崇的六个儿子中有三个是进士,另三个因才能过于出众,用不着进士就身居要职,如柳察,在十七岁时便应贤良举,仕至水部员外郎;柳宷,霡官至礼部侍郎。 到了柳三变这一代,这句话的营养明显有所损耗,不中进士做大官的希望几乎没有了,所以柳宜有一天将三个儿子叫到膝前,以工部侍郎的身份同时以柳崇之子的身份对他们说:尔等定要时刻牢记祖上的遗言,刻苦努力,求取功名,上报天子,下为百姓,如果你们贪图享乐,不思进取,到时可别怪为父无情。按中国传统的习惯,柳宜的目光从长子柳三复开始,扫过次子柳三接,最后落到柳三变身上。小儿子是他的心头肉,小儿最有才,小儿子出生前天象、地况均呈异象,咱柳氏家族中,若谁能流芳千古,肯定是父亲柳崇和儿子柳三变了。柳宜想到这里,目光又从柳三变这块心头肉开始由小到大地再次扫视了一遍,感到手心手背都是肉,用不着对谁格外“关照”。 “记住我的话,回去读书吧。” 这可能是柳宜每次训子的固定落幕。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训子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读书,读书的目的就是为了“天文地理无所不知,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知通的目的就是为了“进士”,进士的目的就是为了入仕,入仕之后,光宗耀祖,既报效国家又抚慰人生,一举两得一箭双雕一本万利,还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柳宜每次想到为孩子们设计好的人生道路,便有些得意地对兄弟柳寘(柳寘,字朝隐,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蔡齐榜进士。)、柳宏(柳宏,字巨卿,宋真宗咸平元年孙权榜进士,历任江州德化县令、天圣年中,累迁都官员外郎,终光禄寺卿。)说: “如果这小兄弟仨,能赶上咱们老弟兄仨就好了。” 在江州为官的柳宏听到这些话,十分肯定地说:“兄长,我们老弟兄仨,无法和他们小弟兄仨相比,我们在他们这个年纪时,仍然是不名一文,除了兄长,我现在只做个县令,寘弟虽中进士,但不入仕,落得在家中习字描画为乐,毫无成就,他们兄弟仨,将来绝对强过我们。” 柳寘听到这里,微捻长髯,沉吟半晌说: “依我之观,三复诚实敦厚,才情也好,可惜太过正直,入仕怕很难进升。三接性情平和,学问功底深厚,将来必成大器。至于小侄儿三变么……” 柳寘看看长兄的脸,觉得不便直说。 柳宜:“都是自家兄弟,有话但说无妨。” “三变小时一直在你身边,你了解得比我这做父亲的还多,你有话直说,也好尽早调教。”柳宜又说。 “调教可能于事无补,此属天意。” “天意?”柳宏有些不解地说,“玉不雕不成器,咱们三变若不是朽木,只要精心雕琢,定然成器,与天意何干?”柳寘笑笑说:“二位兄长误解了我的意思——咱家三变必成大器,这几乎毫无疑问,可成什么器,就只有天知道了。” “此话怎讲?”柳宜、柳宏问道。 “你们可曾记得三变出生之年咱家出现的三件奇事?” “那年,寻墓时的奇事,我是知道的。”柳寘一句话,让柳宜想起那件怪事来。那得从宋太宗太平兴国五年说起,柳宜初任济州团练推官,柳崇闻说次子升官,非常高兴,渡江到济州去看柳宜、柳宏二子,到济州官舍时患病而死,葬在济州郊野。后来,许多精通风水地理的人认为柳家的祖坟存在许多不利之处,建议新找坟地,可世事多乱,此事一拖就是七年。七年之后,天下基本太平,王侯将相和普通百姓便有机会考虑祖宗的生存处境和儿孙生存处境的关系问题,柳宜便和五个小弟商定,为死去的父亲迁居。兄弟们跟着风水先生在沂州费县(当时,柳宜为沂州费县令)转了三四天,终于找到一方宝地,然后将柳崇的遗骨从济州搬来。安葬那天,民工们突然叫道:这下面是一块大石板,无法挖下去,问柳宜该怎么办。柳宜也觉得不妙,挖出大石板,盖着亡人头,绝不是吉祥的征兆,便求问风水先生,先生看看墓穴的深度,笑着说: “这哪里是磐石压顶,分明是玉带缠腰,想尽办法将石板打开,只要能安放棺木就行。” 待石板破开之时,下面竟然有一汪清水,水中有条小鱼游来游去。 风水先生说:“我看阴宅四十五年,从来未遇过这等奇事。”…… 众人想到这里,柳宜说:“咱家祖坟的确是宝地,安葬父亲后第二年,我就考中进士,而后是寘弟中进士,大中祥符八年,宏弟又中进士,短短十几年,我族就出了三个进士,岂不是祖上保佑?” 今宵酒醒何处一(2) 柳寘说:“依我之见,那墓中的小鱼非关其他,而是咱三变降生的征兆,你们可记得,安葬父亲不久,三变就出世了。” 柳宜点点头:“此言有理。那么这小鱼到底预示着什么?” “鱼儿者,水中之物也,离开水就不能生存,如这鱼儿确实是三变出生之预示,那三变这一生成器于水。”柳寘道。 “成器于水?”柳宜、柳宏均不解。 “是呀,他将生于水中,此生此世不会离开水半步,但我也不知这指的是什么。” “那么,第二件奇事是什么?”柳宏问道。 “第二件奇事,三变出生前夜,咱家祖上留下的那架古筝不弹自鸣,半里以内都可以听到,我感到奇怪,到琴房去看,琴盖未开,声音却很清晰地传出。”柳寘说到这里,眼里闪着灼灼的光彩,看着窗外春天的景致接着道,“这第三件奇事是二哥告诉我的,三变出生前后,屋顶有颗明亮的星辰,我仔细看过,那是文曲星——所以,我一直认为这孩子是文曲星转世,天降的祸福均在他自身,任何外在的教化和启蒙均于事无补。” “这么说,就由着他了?”柳宜有些不安地说。 “最好如此。”柳寘说。 在门外偷听大人说话的柳三变,听到这里不由大喜过望,推门闯进来说: “孩儿多谢父亲和叔叔的宽容,您们今后就不要管我,反正我注定是要做状元的……” 话没说完,柳宜呵斥道:“大胆!竟敢如此无礼,还不赶快退下!” …… 从秦时楼里出来的柳七,正在由柳七向柳三变过渡,他回味着往日父亲和叔叔们的谈论,心中充满了已经高中进士的喜悦。他走得很快,几乎是三步并做两步地往回赶,孙春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在后面: “七哥七哥,慢慢走,我都赶不上了。” “谁让你这几日纵欲过度——快快赶路,晚了,让报喜的人到妓院里去找影响就不好了。”柳七说。 “唉呀七哥,你就这么自信,中进士的一定是你?” “春呀,你就等着瞧好吧,此次中进士的非我柳耆卿莫属。” “唉唉唉!”孙春喘着粗气赶上来说:“七哥,如果你这次真的高中了,加官晋爵了,可别忘了你的小弟哟。” “放心吧,我不会忘了你的。” 两人说着话,不久便赶到了门前。柳府门前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有两个御门的人一左一右站在门边,柳七说: “没错,没错,此番进士是我,我中了,我中了,虽然晚了些,但还是中了。”说着叫着冲进了大门。 “三少爷来了。”家里人高兴地说。 “快,报喜的人在哪里?” “在堂上坐着呢?” 柳七推门进屋,见父亲和叔叔们坐在两边,大堂正中的两把椅子上坐着两个公差,见柳七匆匆忙忙进来,问柳宜道: “这位少爷是?” “是我的小儿子,叫耆卿。”转过脸对柳三变道:“耆卿呀,快来见过高公公。” “高大人”柳三变说着给他施礼。 “呀,”高公公说:“这是你的三儿子,一表人才,名……名不……虚传呀。” 柳七不知高公公说“名不虚传”时为什么有些不自在。可他心里已被喜悦充满,正等高公公的下文,可他等了好久,也没听见他想知道的消息。他的心往下一沉,斜着眼向两边偷瞧,只见众人都静静地看着他,柳宜也不断地使眼色给他。 然而,柳三变仍然固执地站在那里,他在等高公公那句话,那句决定他此生命运的话,那句他等了几十年的话。在这种等待中,他逐渐觉得自己如掉进冰河里的苦瓜,又冷又苦,在苦寒的心情中,头顶的天空正在一寸一寸地变黑,脚下的大地正在一点一点地塌陷,他强忍住失望的泪水,在父亲一声呵斥中退到旁边。 “小弟,你怎么了?” 柳三变抬头,看着已换上官服的大哥柳三复,才明白柳氏家族中真是有人中进士了,是大哥柳三复中进士了,这使他的心稍稍有了一些平衡。 “大哥,贺喜贺喜!”柳三变强作笑脸说。 “别说了,小弟,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比我年轻,文采又好,只要……只要……考进士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只要什么?”柳三变轻声问。 “只要你将原来的毛病改一改就……” “这话怎讲?” “高公公方才已经说了,你的试卷和上次一样,初试中就被考官选掉了。” “难道我的文章就那样差?” “哪里,考官只看了名字,并未看文章。” 柳三变明白了——又是那个叫柳七的家伙在捣鬼,否则,柳耆卿就不会有此磨难。柳七呀柳七,这是你第四次给我过不去了,我柳三变这三十年来可是没有亏待过你:你喜欢吃好的,我就变着法儿尽量满足你;你喜欢喝几盅,我柳三变往往是用兜里仅有的铜子儿为你打酒喝;你喜欢那些秦楼楚馆里可怜的妓女,我哪一次没有满足你的要求?你想讨得谁的欢心,我都以平生所学帮助你,使你在行首中的名气越来越大,同时我在名誉方面付出的代价更大,若不是你柳七,我这状元郎都不知做了多少回了。 柳三变这样想着,心里很是埋怨柳七给他带来的麻烦,并且暗下决心,从此修身养性,不再和柳七那个号称是天下第一情种的人见面。 今宵酒醒何处一(3) 白天的热闹很快过去,孤寂之神张开他宽大的翅翼,将他无法安眠的躯体轻轻裹起,在如此黑暗而寂寥的夜晚,他的思绪随着一只夜鸟的翔止而喘息,在这苦涩难熬的时间,他看见柳七从热闹之地翩然而来,袍襟翻动如庄周的蝴蝶。 “三变兄,久违了。” “柳七,你害得我好苦。” “兄长,你好糊涂,害你的人不是我。” “因为你,我数次名落孙山,你知道吗?一个人是经不起三次失败的,而我已经到了第四次,我要靠什么才能支撑下去?” “我是你苦难之时的唯一支撑,除了我没有第二个男人。” “是吗?女人呢?” “那些秦楼楚馆、勾栏瓦肆中的女儿们,她们对你的念想足以使你经受住任何打击。” “可正是她们害了我。” “这哪里是她们的错,她们靠自己的才情和肉体养活自己,她们用一腔被践踏够了的女儿心来爱你、念你,甚至终身为你,她们哪里有错?” “她们是妓女!” “是的,她们是妓女,可和险恶的政客,狡诈的商人,残忍的暴徒比起来,她们又算得了什么?多少落难才子,没有她们就无法安慰受伤的心,她们没有错。” “那么,谁错了?” “没有,在这个时代谁都没有错,如果说错,那就是时代错了。” “生活在一个错误的时代。” “我们生活在这个时代是可耻的。” “和这种可耻相比,妓女是高尚的。” …… 第二天一清早,柳三变起了床,心里觉得轻松了许多,洗漱的时候,感到两脚心出奇地痒。 “要上路了。” 他自言自语。 “三弟,起得好早。”是大哥柳三复来到他的门口。 “大哥,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么早就起来了,就不怕嫂嫂说你。” “看你,在秦楼楚馆里待久了,说话越来越没大没小。” “大哥,世间功名利禄固然重要,可天伦亲情亦不可缺啊。” “三弟,大哥的性情别人不知,你难道还不知道吗?我去赶考,只是为了宽慰父亲,没有入世出仕之心,我一生最佩服的还算二叔,学得文武艺,给谁也不卖,清贫淡泊一生,何其快乐。” “这么说你不去做官了?” “我无心做官,更舍不得父母妻子,人生一世,能图个清闲自在就图个自在清闲,官场险恶,非我归宿,与其出仕后归隐田园,不若当时就不出仕,也少落些愤懑不平。” “真是人各有志,有人想出仕而不得,也有人想归隐而不能,大千世界,真是奇怪。”柳三变感慨地说。 “你准备怎么办?”柳三复问。 “想出去走走。”柳三变说完推开窗户,望着远处隐约的青山。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去吧,四处走走,散散心也好。” “唉,前途尽是红粉知己。此番游历,也好顺便去看看她们。”柳三变自言自语道。 见小弟在如此情形中,心中依然挂着风流旧情,做哥的也不好再说什么。 “小弟,不送你了,好自为之吧。”柳三复说完,走了。 许多年以前,柳三变数次远行,买舟东下,往江淮而去,一路上寻花问柳,拈花惹草,有了许多青楼里的知己。柳三变和她们相处的时间短则数日,长则一年二年,情意缠绵,大有欲白头偕老之意,实际上,他和这些妓女相处的时间从来都没有超过三年。 有两个原因值得细心理会,其一是柳三变每次出行,均是科场失意,每次返回,又是上京赴试。出行时失魂落魄,遍访楚馆以求心理平衡,返回时又牵肠挂肚,欠着许多的风流债。 此番是宋真宗天禧二年,他又一次科场失意(确切地说是第四次),又一次要别妻离子出门远行。 值得玩味的第二个原因是柳三变并不是有人认为的“看天下青楼女为妻”者,柳三变早已结婚,而且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就是柳涚,现在已经八岁。史料上说,他在宋仁宗庆历六年就中了进士,被封为著作郎及陕西司理参军之职,由此看来,比他父亲强多了。 当柳三变将妻子召到身边,行简单的告别仪式时,我一直无法猜度每个当事人的心情。八岁的柳涚是否知道父亲出行的实际内容,他幼小的心里在想什么是不得而知的。但我们知道他的母亲说了一些应该是天下男人说的话,这句话使柳三变放心大胆地走他应该走的或者旁人认为走他不应该走的道路。 “柳郎,好男儿志在天涯——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只要你觉得好就去吧,家里的事请你放心,孩子有我和他爷爷叔叔们照管。” 此时,柳涚好像并没有说话,许多史料表明,柳涚见他父亲要长年外出时连一滴眼泪也没流。 柳七说:“这孩子,傻里巴几的,竟然不知道此番我要遭多少罪才能回来。” 柳三变的妻子苦笑一下说:“不会遭罪的,只要有女人疼你,就不会遭什么罪了。”话没说完,柳涚见柳三接从曲廊一端踱来,叫声“二伯来了”,便冲出门去。 柳三变见儿子对二哥比自己还亲,有些不自然地笑了。 今宵酒醒何处一(4) “怪谁呢?” 柳三变和妻子中间的这句话到底是谁说的一直是个谜,柳三变没说,妻子也没说,但他们二人都听见了,你说,这话到底是谁说的? 当然,此刻他俩来不及探究这句话到底来自哪里,他俩要在柳三接进屋之前,完成此番别离的最后一个仪式。 “你这嘴巴,总是有许多东西混杂到一起的味道。也许你再回来的时候,会变得干净些。” 这是妻子给他的临别赠言,它使柳三变再次想起的时候忍俊不禁。就他而言,已经不会因妻子这句带有嘲讽意味的话而生气了,更实际地说,柳三变从来都不会因女人的一句话而发什么火,在他内心,女人所说的大多是些气话,带那么点醋味的话。 “小弟要走,我特来送送。”柳三接笑嘻嘻地进来,他怀里抱着柳涚,柳涚不断地踢着腿,一副不乖的样子。 “二哥,小弟走后,一切托你照管,你也要好好用功,求取功名。” 柳三接听柳三变“一切”的话,无可奈何地说:“还有什么一切,你心中早已没有这一切了。” 三变也不和他争,收拾简单的行囊,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 柳三变刚出大门,便和原来相好的三个行首相遇,她们三个就等在柳府门口。 “唉呀,三位小姐,等在这里有何贵干?” 昭君馆的赵香香伸着脑袋往柳府门洞里望望,见没人来,上前一把拉住柳三变道: “柳七官人,真是想死奴家了,快告诉我这几日你到哪里鬼混去了。” 柳七道:“我已派人给你们送过信,难道你们没有收到?” “哼,”昭君馆的杨师师说,“说是几天,实际上呢?如果不是我们将你堵在门口,几年也见不到你的影子吧。” 刘冬冬抹一把眼泪说:“别只怪官人,看官人几日不见,脸也黑了,眼也青了,人也瘦了,肯定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就你疼他呀!”香香偷偷捶了一下刘冬冬后背说,“哪壶不开你偏提哪壶,脑子里真是少根筋。”转脸对柳三变说: “柳七官人,看你这身装束是不是又要出远门?” 柳三变道:“你们怎知我出远门?” “你呀,哪一次遇点小事能坐得住?姐妹们,来呀,将柳七官人给我拖走,到咱昭君馆,养得白白胖胖的,比什么进士呀、状元呀强百倍,动手呀!”香香说着首先抓住柳七的胳膊。 柳七着急了,忙说:“三位小姐,莫要乱来,我去意已决,你们就不要强求了,心里不痛快,路上分忧愁,愁散尽了我再回来和你们打暖(妓女和嫖客之间的行话,即做爱睡觉亲热。)……” 三人见柳七这个样子,便住了手,各人拿出些小包来递给柳七: “七哥,这是我们馆里妹妹们的心意,你就收下吧,一路山高水远,多念叨几句往日情分……”说着三人抱在一起哭泣不止。 从大门里出来的柳三接见此情状,不解地摇着头说:“真不知他是怎样笼络这些女儿的。”说着轻轻将大门关上。 三变由香香、师师、冬冬陪着,一路走过东京街道,行人奔走相告,各个妓馆的女儿们都梳妆整齐前来相送,笑声、哭声、打情骂俏声响成一片。到了五丈河岸边,柳七回过头来,望着长长的送行队伍,不由感慨万分,朗声诵词道: 绣帏睡起。残妆浅,无绪匀红补翠。 藻井凝尘,金梯铺藓。寂寞凤楼十二。 风絮纷纷,烟芜苒苒,永日画阑, 沈吟独倚。 望远行,南陌春残悄归骑。 凝睇。消遣离愁无计。但暗掷、金钗买醉。 对好景、空饮香醪,争奈转添珠泪。 待伊游冶归来, 故故解放翠羽,轻裙重系。 见纤腰,图信人憔悴(《乐章集·望远行》。)。 柳七刚诵完,早有些聪明好记的女儿,将这词一字不差唱将出来,行人击节而和,踏歌而行,柳七上得舟来,回眸一派风光。 今宵酒醒何处二(1) 五丈河又名广济河,从山东济州和郓州(今山东郓城。)而来,荡荡的河水流入京城,同时流来了山东河北一带的米粮。柳三变伫立舟头,观赏一路桥上景致、岸边风光。逆水行舟至广备桥,又上得三个人来,柳七见他们面熟,主动搭讪,得知其中一位姓张,要去金陵,柳七心里高兴,一路上将少些寂寞。 舟到金水河(金水河:又名天源河,宋太祖开凿的人工渠。从荥阳引京水至东京,过中牟以后称金水河。)就只剩下三人,柳三变便向舟夫买些酒来,与张生共饮。舟上备有下酒的小菜,张生也是爽快之人,买两碟素菜放在舱外的小几上: “兄长,有酒无菜不成席,共享,共享。” 柳三变道:“贤弟见得船家还有别的吃食吗?” 张生道:“均是小菜,荤菜怕是变味了的,所以不敢拿。” “你这人怎么说话?”船家说,“你怎知荤菜是变味的?”说着放下棹,到船舱端了凉鱼凉羊头出来,自个撕了一片塞进嘴里嚼着说:“若是变了味的,我分文不取,若没有变味,就得加钱。” 张生一时语塞,心里盘算这两个荤菜的开销,顿时脸上泛红。柳七早已看出一介书生之窘迫,又不便说破,便将鱼肉和羊头肉分食一片,品味一阵说:“是不太新鲜。”对船工道:“是昨天卤的吧?” “当然是昨天,难道要在船上卤不成?” “不必了,只要能入口就行。”说完便和张生边吃边谈。张生见柳三变如此,不好再说,只是勉强吃了几口。二人吃了一阵,舟一拐弯,便进了汴河,速度一下子快了许多。 汴河由西京洛口(洛口,在巩县东北洛水入黄河的河口处。)流入京城,一直东流至泗州后进入淮河,唐朝以来,一直是沟通南北的重要通道,东南一带的粮食、土特产通过这条河流进入京城。自西向东,河上有大小桥梁一十三座,西水门外的横桥、西水门便桥、西浮桥、全梁桥、流经蔡相宅门前的太师府桥、兴国寺桥、浚仪桥,再往东相国寺桥、州桥等。靠近桥的两边都是石壁,雕镌着海马、水兽、飞云,最后便是虹桥,此桥离东水门七里有许,虹桥无柱,用巨木架起。桥上有各种图案,丹粉装饰,鲜艳异常。出了虹桥,行约一天的水路便到了东水门,出水门便是出了汴京城。 二人边饮边谈些前朝旧话,脾气相投,话题入扣,谈兴渐增。那张生是走过许多地方的,说了许多异地奇闻,什么契丹伐高丽萧敌烈无功而还,河北山区、江浙天灾连年,最让柳三变感兴趣的是今年正月湖南零陵天降大雪,六昼夜方止,江陵一带的溪鱼都被冻死。 柳三变问他:“贤弟此去金陵有何贵干?” 张生道:“寿春郡王(即后来的宋仁宗赵祯。)现在金陵为节度使,封为升王,小弟正想去那里逗留,求得机会见他一见,兴许将来有些好处。” 柳三变闻言心中暗道:“好个精明的张生,读书之余竟不远千里之遥,去拜访一个可能成为皇帝的人,真可谓机关算尽,我柳耆卿数次科场失意,所缺者正是这种心计。”想到这里便对张生说:“贤弟若能高攀,千万提携愚兄一把。” 张生看了半晌问道:“兄之面容倒也不俗,不知兄长有哪方面的特长?” 柳三变笑笑反问道:“不知贤弟特长什么?” “自幼饱读诗书,而今文坛亦有些名气,诗文方面均有些成就,这些难道还不够吗?” “够了够了,只是不知贤弟可有近作,也好让愚兄领教。” 张生沉吟一阵道:“近来无诗,小词倒有一首,不念也罢。” 柳三变听有小词,非常高兴:“词乃诗之余,却比诗更能显出文人才情,贤弟不妨诵来,也好饱我耳福。” 张生也不推却,张口诵道: 何处可魂销。 京口终朝两信潮。 不管离心千叠恨,滔滔。 催促行人动去桡…… 柳三变听这首《南乡子》好生耳熟,便接口诵道: 记得旧江皋。 绿杨轻絮几条条。 春水一篙残照阔,遥遥。 有个多情立画桥。 张生吃惊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这词?”经他这么一问,柳三变才想起秦时楼前的事来,莫非这人就是那日楼前吟词又叫孙春奚落过一番的人?柳七细细打量,心里道:“怪不得觉得面熟,果真是他。”接着便想到那日这姓张的品说他词是妓词,当然也想起此人说过的“羞于和柳三变为伍”的话来。 张生见他不言,着急地问:“兄长何以得知我的近作?此小词我只告诉过一人,难道兄长也认识此人?” “谁?” “范仲淹。” “我只是听过他的名,并不认识。” “那你怎么知道我几日以前的诗词?” “贤弟,”柳三变停了片刻说,“这首《南乡子》已被京城秦时楼里的名妓虫娘唱开了,许多嫖客和勾栏瓦肆的艺人莫不熟悉。” 张生想了想觉得有理,便不再追问,听柳三变说他的词已叫虫娘唱开了,便一脸神秘地问道:“这秦时楼的虫娘是个什么来头,竟要得那么高身价?” “这虫娘,本名叫张泥泥,唐时大将张廷珪的血脉,算来也是名将之后,再加上她天生丽质,技艺出众,所以索价当然高些。” 今宵酒醒何处二(2) “那这虫娘一般开价多少?”柳七知道张生是验证那天的话,便信口道: “一般是纹银二百两。” 张生脸色顿时有些难看,自言自语道,“看来我的词一文不值了,连个说书的艺人都不如,算什么一代名士。”说着黯自伤神。 柳三变见他这个样子心里好笑,便不理他,独自斟了酒饮。 张生吃了一杯酒后,神情困惑地问柳三变: “我在秦时楼前,曾记得一首词来,兄长品品,是否是绝妙好词。” “讲来听。” 张生道: 偶登眺。凭小阑、艳阳时节, 乍晴天气,是处闲花芳草…… 柳三变听张生诵那日他草给师师的《留客住》,心里顿生亲切,觉得张生还是可爱的,等他吟完了便说: “贤弟所诵是谁的手笔?” “这首词,依我猜测,只有一个人能做得出。” “谁?” “柳七,柳三变!” 三变闻言心里一惊,箸筷险些落地。张生却自顾自地说: “除了柳三变,没有人能做这样的好词。” 柳三变稳了稳神,低头问道: “贤弟可知道柳三变其人?” “唉,失之交臂——那日我在秦时楼前听楼上唱曲,知道尽是柳七新词,当时若向虫娘打听,一定能找出他。可惜,可惜。” “你很想交他?” “不是,这种人是不敢多交的,即便是交了也不能让别人知道。” “这是为何?” “兄长可知,此番科举,主考官乃十三岁时就被赐进士出身的晏殊,晏相公在审阅考生名单时,对阅卷人说:‘见柳耆卿名者即不予理睬’,所以柳三变连初试关都没过。” 三变听到这里,淡然一笑说:“这柳七花前月下,行为放荡,读书人都交以为耻,贤弟还是不要见他的好。”这是以张生之言回复张生,没想到张生却不以为然: “兄长,此言差矣,听说柳三变是个非常仗义的人,其操行方面的事,其实均是小节,只是我们这个时代,虚伪成性,比妓女还要虚伪。倘若柳三变像我一样,只是偷偷摸摸逛逛妓院,玩玩女孩,不要弄得尽人皆知,那他早就功成名就了。” “真是又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柳三变有些恼怒地说。 “咳,婊子都想立个贞节牌坊,咱读书人难道不想立个功德碑?实话讲,我读史书发现一有趣的现象。自古以来当婊子立成牌坊的不多,但当嫖客立成功德碑的却不在少数,这个理儿,你自己琢磨吧。” 柳三变知道这张生对自己本没有恶意,便高兴地说: “贤弟若不嫌弃,就与愚兄交个朋友吧。” “那自然是小弟先报名号了,小弟姓张,名先,字子野,乌程(乌程,今浙江湖州市。)人。” 柳三变闻言,连忙立起,施礼道:“‘浮萍断处见山影,野艇归时闻草声(《张子野诗集·湖州西溪》。)’,原来是湖州张子野,久仰久仰。” 张先听三变此言,有些得意地说:“徒有虚名,徒有虚名耳,兄长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坐下说话。”说着又连吃了几杯,摇摇晃晃有些醉态。 柳三变琢磨一阵,报了个假名:“在下姓柳,名永,京都人。” “柳永?”张先念叨几遍,“没听说过。不过不要紧,小弟善交各路朋友,是朋友就得一条心,此番江南同行,望兄多多关照。” 三变也吃得有些醉了,信口说:“贤弟大名远扬,朋友甚多,何须愚兄关照。” “哪里哪里,因为身份的关系,我外出活动多有不便,许多事还得靠兄长帮忙。” “你怎知我能帮忙?” “秦时楼才开张,你就知道一代名妓的底细,你也不是凡人,肯定能帮我。” “这么说来,贤弟也好此道?” 张先笑而不答。柳三变开怀大笑:“放心吧,此番游历,咱俩可共享荣华富贵。” “兄长,小弟此番出门,手头很是拮据,到关键时候,行个方便。” “自然自然。” 说笑间天色向晚,舟已行到东水门。船家停棹对二人说,往前的路你们另雇船只,最好是上岸停住一夜,明日凌晨出发。柳三变道声谢,起身付船家船费,船家道: “相公的钱早已有人付了,只是这位朋友的船费……” 张先忙起来付钱,三变说声不必,已将钱交给船夫,船夫哪里肯收,将钱还给柳三变道: “相公的钱某家不敢收,包括这一路上的酒水菜肴都有人付过账的,若有超支,我回去可以讨回,相公看我薄面,就算送了你的朋友一程。”说完打棹回返,顺着夕阳染红的江水唱出一首词来: 一叶兰舟,便恁急桨凌波去。 含行色、岂知离绪,万般方寸, 但饮恨,脉脉同谁语。 更回道,重城不见,寒江天外,隐隐两三烟树……(《乐章集·采莲令》。) 柳三变听到船夫所唱,若有所悟,目送一叶扁舟逆水而逝。 张先道:“常言说京都的轿夫胜秀才,你看他一个船夫,竟也唱得如此好词,这天底下真是藏龙卧虎!” 柳三变道:“日间是藏龙卧虎,夜间更是龙起凤舞,贤弟是否劳累,若有精神,夜间寻个耍处去。” 今宵酒醒何处二(3) 张先道:“我京城之中大小妓馆均走访过,再说也有些累了,今夜还是安歇,也好明日陪兄长叙话。” 两人在岸边寻个客栈住下。张先不胜酒力,躺下不久便呼呼睡去,半夜醒来寻水喝,见柳永的床空无一人,急忙查看自己的行囊,并不少一文钱,心中道:“这小子肯定是到妓馆玩去了。”喝了两碗冷水,躺下想些心事,不觉间又入梦乡。 早晨醒来,张先见柳永已回,正坐在凳上读书,便问: “兄长读些什么?” “哦,昨夜偶获一个抄本,乃太宗时左司谏,知制诰王禹偁的诗集。” “噢这王禹偁之诗也可读吗?” “王禹偁之诗,以寓规讽,关心民生疾苦:‘吾生非不辰,吾志复不卑,致君望尧舜,学业根孔姬……丹笔方肆直,皇情已见疑……'(见王禹偁诗《吾志》。) 这些诗句,确实得乐府精华,很具白乐天的风骨。再看这首《感流亡》:‘谪居岁云暮,晨起厨无烟。赖有可爱日,悬在南荣边……老翁与病妪,头鬓皆皤然!呱呱三儿泣,一夫鳏……(见王禹偁诗《感流亡》。)真有些杜子美再世的感觉。” 听柳三变如此评价王禹偁,张先觉得自己刚才有些狂妄过头,便改口道: “传说这王元之(王禹偁字元之。)家境贫寒,然发奋好学,五岁能诗,九岁能文,当年济州毕士安有一次在筵席上出联:‘鹦鹉能言难似凤',座客都不能对,碰巧王禹偁替他父亲为公府送面,来到阶下,竟不假思索地对一句:‘蜘蛛虽巧不如蚕',毕士安听后大为赞赏……” 自己的行囊,并不少一文钱,心中道:“这小子肯定是到妓馆玩去了。”喝了两碗冷水,躺下想些心事,不觉间又入梦乡。 早晨醒来,张先见柳永已回,正坐在凳上读书,便问: “兄长读些什么?” “哦,昨夜偶获一个抄本,乃太宗时左司谏,知制诰王禹偁的诗集。” “噢这王禹偁之诗也可读吗?” “王禹偁之诗,以寓规讽,关心民生疾苦:‘吾生非不辰,吾志复不卑,致君望尧舜,学业根孔姬……丹笔方肆直,皇情已见疑……’(见王禹偁诗《吾志》。) 这 些诗句,确实得乐府精华,很具白乐天的风骨。再看这首《感流亡》:‘谪居岁云暮,晨起厨无烟。赖有可爱日,悬在南荣边……老翁与病妪,头鬓皆皤然!呱呱三儿泣,一夫鳏……(见王禹偁诗《感流亡》。)真有些杜子 美再世的感觉。” 听柳三变如此评价王禹偁,张先觉得自己刚才有些狂妄过头,便改口道: “传说这王元之(王禹偁字元之。)家境贫寒,然发奋好学,五岁能诗,九岁能文,当年济州毕士安有一次在筵席上出联:‘鹦鹉能言难似凤’,座客都不能对,碰巧王禹偁替他父亲为公府送面,来到阶下,竟不假思索地对一句:‘蜘蛛虽巧不如蚕’,毕士安听后大为赞赏……” 柳三变觉得两人在这方面话不投机,便合上书问张先道: “贤弟昨夜睡得好吗?” “你别问我,告诉我昨夜到哪里去了?” “去一个该去的地方。” “恰恰是不该去的地方吧,哈哈哈,你老兄也太过精神了。” 二人说些笑话,洗漱完毕,出了客栈。老板见二人出来,忙打躬说: “两位相公哪里去?” “到街面上吃些东西……”张先话没说完,老板道: “二位不用出去了,方才来几位姑娘,已将早饭捎来了,并有些东西让我转交姓柳的相公。” “在下便是姓柳的。”柳三变道。 店老板拿出一个包袱给柳三变,柳三变收了,嘴上说声谢,心里更加感念这些女儿柔肠的真诚,许多往事又涌上心头,他忍住泪对张先说: “咱们快些用餐,好在太阳出来前赶路。” 张先不知柳三变心情,高高兴兴进屋用餐,直吃得满头大汗,末了说:“好香好香,你的亲戚真是好手艺。” 二人打点行装,来到汴水河边,早有画舫等在那里,十多个女儿在岸上打闹,见柳三变过来,口里叫着柳郎,手里拉着柳郎,乱哄哄将他拥上画舫,尽说些让张先觉得肉麻的话,他哪里经过种场面,面红耳赤,双手将耳朵捂了,一心等着船夫快点开船。 船开动后,张先才从角落里出来,看岸边个个模样俊俏,水灵灵、亮闪闪的,心里好后悔一夜虚度。 舟行不久,柳三变就觉得有些困,对张先说:“子野贤弟,我一夜未睡,想到里边去休息,你想饮酒、吃菜,向船工要就行,账由我醒来后支付。” 张先说声请便,立在船头看两岸的景致,实际心里在盘算这一艘画舫,一舫酒席,还有这一个船工,该付多少费用才能打发,看这柳永好像非常阔绰,一夜能买下十多个女儿,看来绝非等闲之辈,这一路的费用也许用不着自己掏腰包了。这样想着,心里高兴,叫着:“船老板,拿酒来。” “酒在舱里,相公自己去拿。” 张先进了船舱,见柳永已经睡着,便悄悄拣好酒好菜拿一些放在船头自斟自饮。心里道:“这柳永好会算计,晚上玩乐,日间睡觉赶路,一点也没有耽误。可我白天怎么也睡不着,晚上却是如何也醒不来,家父历来管教甚严,黎明即起,洒扫庭院,二十多年来早成习惯。也好,趁有这难得的空闲,细心盘算将来的道路……” 今宵酒醒何处二(4) 柳三变并没有睡熟,处于恍恍惚惚半睡半醒的状态中。他多年的感性经验认为,人生最美好的时节、状态就是如此。 “醉生梦死”?是的,这是一个具有历史性和现实性双重功能的字眼。历史地说,人民在如此状态中丧失劳动的兴趣,人民成为懒汉;君主在此状态中失去判断力,因此而失掉江山。 但是柳三变认为,醉生梦死是个人的幸福,纯粹的个人行为。这种行为从来伤害不着谁。醉生梦死是一种软面状态,不扩散同时又不坚硬,还有点值得称道的弹性。这就是它的现实价值,正因为有这种现实价值作为支撑,所以柳三变不会成为吴用,更不会成为革命性不彻底的李自成的智囊牛金星。柳三变永远是柳三变,最多也就变成柳永。 然而,柳三变成为柳永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虽然这个过程从他第一次科考落第时就开始了。十三年(柳七初次应试时约十七岁。)的时光倏忽而逝,可他仍然以柳七柳三变的身份出没于烟花巷里、奔走于歌台瓦肆,以柳耆卿的身份求功名富贵。柳七或柳三变在由金水河往汴河的船上、由汴河往江淮的画舫上暂时地成了柳永,这是个特殊现象或者个别的现象,也就是问题的次要方面,主要方面仍然是他要坐不改名卧不改姓行不改字,要以原来的身份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 “柳永兄,柳永兄……” 听见张先的叫声,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张先拿着酒菜出去之后他才知道是在叫他,他叫柳永,也就是说,他暂时成为柳永连他自己也觉得非常模糊。 “柳永?”他自言自语地念叨一声,翻个身,又进入那种透明的、软的、热乎乎的、能捏出水的、扁的、潮的、局部硬的、鼓起来的、塌下去的、模糊的、弯曲的、撅起来的、弓着的、扶着脑袋的、按着屁股的、摇动的、眯着眼睛但看见这半生经历的柳七状态。他花花的肠子是妓女们所爱的,他花花的词章是吃井水的人所诵的,他花花的人生是深受意识形态批判的——这是柳永吗? 不,这只能是柳三变。柳永只是柳三变三十年人生旅途中的极偶然的现象、极短暂的一个部分。部分无法决定整体,甚至连影响(此刻)也谈不上,部分真能影响整体时,柳三变就真的变成柳永了。 船夫也许是摇橹寂寞,随便哼些小曲,隔着船板悠悠冲击柳三变的耳鼓,阳光蒸腾的鱼腥味使他的睡意加重……他看见自己从床上起来,宽袍大袖迎风飘摆,出得门去一片园林晴昼景色: 无据。乍出暖烟来,又趁游蜂去。 恣狂踪迹,两两相呼,终朝雾吟风舞。 当上苑柳梠时,别馆花深处。 此际海燕偏饶,都把韶光与(柳永词《黄莺儿》下片。上片为:园林晴昼春谁主。暖律潜催,幽谷暄和,黄鹂翩翩,乍迁芳树。观露湿缕金衣,叶映如簧语。晓来枝上绵蛮,似把芳心、深意低诉。)。 他见自己边行边吟,满口词章清香。峰回路转,又见妙龄少女孑然而立,凄然而泣。 “十三年了,终于又见,楚楚竟风貌依旧。”他这样想着,见楚楚向他而来,搂紧他说:“柳郎,此生再不别离。” 他点点头,伤心备至,泪水如雨,又见这女子只是有个楚楚的名字,她的容貌却是香香的…… “乒”的一声,柳三变被吵醒了,张先醉酒不慎打翻了菜碟。 “柳永兄,柳永兄!”张先见他睁开了眼睛,醉意很深地过来说,“告,告诉我,楚楚是……是谁?” “什么楚楚?”柳三变半坐起来说。 “你在梦中不断地叫什么‘楚楚’,肯定是个有名的妓女,她在哪个楼里,介绍介绍,就说我想和她……”张先话没说完,头一歪,身子一软,坐在舱里,嘴里吐着白沫,彻底醉倒了。 柳三变重新躺在铺上,骨髓中不断渗出还没有消化掉的困意,并且很快弥漫了整个房间。待到这种困意在一阵清凉的风中弥散到门外时,柳七首先考虑的是这是在什么地方。因为他觉得此地是如此的熟悉。这雕花的床头,这雕花的木几,这雕花的小凳,这左右摇摆的感觉…… 他逐渐有些清醒,并且做出了他这一生中唯一不会错的判断: 船上。 接下来他就考虑自己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乘过同样一条船。这条船绝对是那条船,绝对不会错。于是他猛地翻身起来,冲向自己对面的另一个床铺上。 他抚摸着柔软光滑的床布,捏拿着锦缎的被子,轻轻嗅着床上那股令他心驰神往的女人的气味。 “豆豆!”他听见自己轻唤了一声。没有听见回声,没有听见。难道豆豆已经走了,我的豆豆,你在我睡着的时候就走了么? “柳七官人!” 听见叫声,他猛地回转头,船头的门洞里斜倚着那个人。 “快来吧,豆豆,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偷偷走了呢。” “官人哪里话,只要你不弃了豆豆,豆豆哪里肯弃了自己呢,官人……” 柳七伸手搂住豆豆的细腰,看着她亮丽的小脸、光滑而耸起的凤冠状发髻、她眼睛里旋转的那股清波,一种怜惜之情从胸腔深处涌起: “豆豆,我实在不忍,毕竟你太小了,才十三岁。” “官人,你也才二十二岁,难道你忍心将我的第一次交给我不喜欢的,还比我大二十三十岁的人吗。” 今宵酒醒何处二(5) “豆豆,你喜欢我?” “官人,我知道你要说‘我又丑、又穷、无势、无权’,官人你总是这样说么?” “豆豆,不是我不爱你,而是……” “柳七官人,你太小看豆豆了,我年纪虽小,可还是懂得妓家的规矩。你放心吧,我绝不会死缠你的。” 柳七叹口气,见豆豆年纪方当笄岁,已被风流惹身,真不知让人是怜是惜。 “好吧。”他终于下了决心,“小豆豆,等我将来功成名就,绝不负你。” “官人,我知道你说的这些不是真的,但我爱听,你就放心说些哄我的话吧。” “不是哄你,是真的。” “真的也是哄我,嘻嘻。” 柳七看看门外,夜已深深,除了轻柔流动的水声,听不见其他响动。柳七伸手将豆豆往床前一拽,将手伸进她如削的后背:“宝贝,我的小宝贝。” 豆豆又羞又怕,浑身发起抖来,小脸儿涨得通红,硬是将柳七推开,不肯进入鸳被。 往下该是什么?他忽然清醒了,知道自己是在和豆豆刚刚分别后进行彻骨的想念——现在,画舫依旧,豆豆不在,那柔甚而又活泼的风情也进入东流的淮水。逆水行舟,他这是在赴京赶考的路上,他盼望自己真的能够高中,荣归泗州,去接那小小的人儿。 “豆豆,你等着我呀。”这样说着,他便想到小豆豆此刻孤零零一人在屋,唱着小曲,用针头线脑来缝满每一天的大片相思。他的眼睛湿润了,系好衣带,下了床铺。他觉得脚前有个软乎乎的东西。 “哦,是张先,看他醉成这样。” 他抬脚轻轻迈过张先的身体,来到书几前,提笔写下一首词来: 满搦宫腰纤细。 年纪方当笄岁。 刚被风流沾惹, 与合垂杨双髻。 初学严妆, 如描似削身材, 怯雨羞云情意。 举措多娇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