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和我”、“和我……”众人齐声嚷着。 柳七站起来,抱歉地对大家笑笑说:“我和谁在一起都是福分,只是……今夜黄楼主已安排我陪郎中说些话,好让师师妹妹早些好起来——待师师好了,我领受姐妹们的厚爱。” 众人这才想起还有个病重的师师,觉得柳七说的在理,有些失望地作罢。莺莺脸色不悦地说:“官人,师师郎中自会医的,恐怕你帮不上手。” 柳七闻言,转过脸来,求救地望着黄小云,黄小云站起身: “这件事我安排了,是为了你们好,以后你们会明白的。都别争了,回屋的回屋,不想回去的,就在这里饮酒唱曲吧。” 几个犯困的,打着哈欠、道声别走出天琴阁。虫娘、酥娘、心娘、海棠、柳枝、莺莺留了下来,陪柳七说话。 莺莺说:“柳七官人,我们知道你作的词儿送了不少给那些名妓,今夜恳请赏些面子,为我留个墨宝。” “我也算一个,我也算一个……”几个人嚷着。 柳七:“惭愧,我已三十岁,年当而立却毫无进仕之意,落得个为佳人写词,也乐得为佳人写词。今夜有闲,正好用来填词唱曲,虫娘弹得好,杏花唱得好,莺莺舞得好,你们且歌且舞,待我细细琢磨。” 虫娘重问柳七:“官人,弹何曲目?” “还弹那《玉楼春》吧,你没弹完,重复两遍,好让我听。”虫娘这里弹起,杏花随口唱开,这边莺莺莲步轻移,流云一样舞动: 昭华夜醮连清曙, 金殿霓旌笼瑞雾。 九枝擎烛灿繁星, 百和焚香抽翠缕。 香罗荐地延真驭。万乘凝旒听秘语。 卜年无用考灵龟, 从此乾坤齐历数。 杏花方唱完,柳七问道:“姑娘怎知这词?” 杏花说:“柳七官人的词,谁人不知?” 柳七:“唉,这首《玉楼春》是几年前所作,我自己都忘了,难得姑娘记得这样真切,今日索性续几阕,给你以后去唱。” “多谢官人。”杏花高兴地跑出去,不一会拿来文房四宝。 柳七选几张花笺,在案上铺开,饮干一杯酒,闭目凝思,回想三十年来经历的一幕幕风雨,万千感慨涌上心头: “众姐妹,这《玉楼春》乃是我在大中祥符(大中祥符,年号,宋真宗,公元1008—1017年。)八年所作,那时我一腔热血,科举应试,只盼望能够高中,可惜因我花前月下的名声,主考官在初试中就取消我的资格,倒是那跟我学词的范仲淹中了进士,被宰相晏殊举荐,而今已是功名显赫——我柳七天生苦命,若不是风月场中这众女儿给予精神和物质上的帮助,也许今日我不在此地,而是另外的地方。” 虫娘说:“是什么地方?” “就是那宁隔千重山,不隔一层板的地方。” 众人闻言,一时嗟叹不已。 虫娘又道:“官人方才道,当朝秘阁校理学词于你,可真有此事?” 柳七说:“范仲淹就年龄而言小我两岁,可他幼时家境贫寒,两岁丧父,后来发奋为学,文章渐渐知名。因他少年的遭际,必然使其作品有一种天生的高旷和悲壮,如《渔家傲》……” 海棠听柳七说起范仲淹的《渔家傲》,便轻声吟道: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燕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大家品咂一番道:“果然是高古悲旷,非范仲淹没有这等胸怀。” 柳七道:范仲淹的词本应是这等品格,可也有几首词却是学我来做的,听我吟他流传很广的《御街行》: 纷纷堕叶飘香砌, 夜寂静,寒声碎。 真珠帘卷玉楼空, 天淡银河垂地。 年年今夜,月花如练, 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 酒未到,先成泪。 残灯明灭枕头NFEC2, 谙尽孤眠滋味。 都来此事,眉间心上, 无计相回避。 柳七吟罢,停了片刻说:“有人将这词说成是我作的。确实,此作如不声明,确实会误认是我的,因为其中的情调太近了。” “唉呀,现在我也明白了,前几日和佳娘唱曲儿耍,唱到那首《苏幕遮》(《强村丛书》本《范文正公诗余》。全词如是: 木兰花令六(4)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高楼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佳娘硬说是范仲淹的,可我明明感觉到那词完全是柳七风格,敢情又是这秘阁校理摹仿官人?”柳枝说。 酥娘说:“柳七官人,常言道文如其人,你常做花台弟子,身上沾惹了数不尽的女儿情,所以能作天下称道的艳词丽曲,可那范仲淹幼年悲苦,后来居庙堂之高,必然心情旷达,词句沉重而透着微寒,可我就是不明白,方才虫娘所唱的《玉楼春》俨然是出入宫廷之人手笔,若不说明,谁又知是你柳七之词?” “酥娘真是好聪明,那词正是我应试前所作,传将出去,以讨取皇上欢心,可谁知我连皇上的面都没有见到。话说回来,那《玉楼春》中尽是歌功之辞,除了协音律而外,没有多少价值,所以作完也就忘了,没想到今日在此地听虫娘唱起。” 虫娘:“这曲儿词儿若不是你的,我才不唱呢,曲中尽唱些皇上的好处,一点也入不到我心里去,还不如只弹曲子听呢。” “是啊,皇上的好坏关我们妓家何事?”心娘道。 莺莺:“天杀的,别胡说,一旦传出去就不得了。” 柳七开玩笑说:“皇上好坏却正关你们的事,不论哪个朝代,宫内的斗争首先是从两个方面开刀的,一方面是你们这些愁肠百结的女儿,另一方面是向文人开刀,所以,我一直认为政治是一把双刃刀,一面割文人,另一面割……” 柳七还没有说完,海棠抢过话头:“确切地说是一面割文化,一面割肉体。” 正说间,楼上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安安先推开门进来: “胡先生来了,胡先生来了。” 众人都站起身来,迎接马行街的胡医生。 木兰花令七(1) 已经脱光了衣服睡下去的黄小云,朦胧中听见安安胡先生来了的话,便穿好衣服,准备下地。 她先将脚伸到地面上,勾着脚趾寻找鞋子的位置,她听见趾甲和地面划出的声音,伴随着几粒沙子摩擦的轻微疼痛,心里有种异样的兴奋。 按理说,医生前来为师师看病,由莺莺和佳娘应付就行,她完全可以不出来,可不知怎的,她还是起来了,而且因一时找不到鞋子,心里有些发急。 “明明是脱在床边的,怎么找不到呢?”好一阵子,她仍然没有找到鞋子,便顾不上脏了脚,下了床,蹲在地上用手摸。 她先摸着了床腿,一种光滑而硬邦邦的感觉,使她不由得想起一个男人,渴望一个男人。 “就是太粗了。”她自言自语。现在,她听见胡医生已经上了楼,自己已经失去了第一个迎接他的机会,便站起身,颓然坐在床边,自己和自己生气。 “真是见鬼,明明是脱在床边的。” 坐了一阵,她忽然想到自己完全可以不起来:“紫金医官又怎的,他治病,我付钱,他的对象是师师,确切地说是病,不是我,我为什么非要起来不可,难道他是我的祖宗?” 但她仍然不由自主地猜想胡医生的样子。在她的印象中,大凡紫金医官都清瘦而精神,有种说不透的仙风,她想到他的胡须可能是白的,也可能是黑的,或者没有胡须。 绣花鞋哪里去了?它们到底躲在了哪里?那白天在阳光下艳光四射的扣线小红花,是否看见黑暗中寻找它们的一双手,是否看见她手上刚刚沾上的脏水,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它们在躲避双手的追捕? 小云发狠地想着,索性站起来,光着脚板来到梳妆台前,台上的铜镜闪着黑暗的光,她看见镜中一张模糊而扭曲的面孔,面孔是和屋子里的黑暗不同的黑暗。 她将脸凑近了铜镜,在黑暗的洞穴之中,她看见自己那双只有一部分闪着光的眼睛,她吓了一跳,恶心得想吐。于是她闭上眼睛,摸着梳妆台上的火镰。 点燃蜡烛之后,她第一个动作就是迅速地扭过头去看看床下,似乎只要她慢了一步,绣花鞋就会逃掉一样。 “终于找到了。”她看见那两只鞋其实就在尿盆边上,张着大嘴傻笑。 穿上鞋的时候,听见楼上的门开了,“胡先生,请这边走。”是莺莺的声音。接着是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向杨师师房间而去。 一时间黄小云那种急切想见到男人的感觉消失了,她自己也没有觉察是怎样消逝的。她搬凳子坐在梳妆台前,借着烛光细心打量起自己来。 她看见自己的脸色已经没有做女儿时那么白净,而是透着一种暗淡的光。眼白也由当初的清纯变得混浊,最讨厌的是眼角竟出现了几粒令人讨厌的东西,她伸出食指,用劲揩了揩,然后又走到水盆边净了净手。 “老了……”心里喟叹一声,发狠地捏捏自己的脸颊——这是她久违的动作,在这个几乎千篇一律的动作中,她感到疼痛的羞涩,但当这个动作由自己这双柔弱的手而不是强劲的男人的手指做出时,她隐隐有些不安,并且有种“等待的艰难”。 “等待是艰难的。” 她确实不愿意如此快地承认这一点,对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职业的妓女而言,对男人的等待成为如此艰难的事时,那是多么的可怜呀。这种可怜巴巴的状态将会击垮任何一种曾经被别人抬到半空中的傲气。 “如果不是他,情况也许会有些变化。”这个怨言是在她对柳七和孙春“闭楼三日,不接一个客人”的许诺刚刚进行到一半时产生的。她想,如果不是他们猜透了自己“以木兰之志和娼妓之躯面对世界”的心思,她的秦时楼绝不会冷落到一天加半夜才等来一个胡医生的地步。 这绝对不是吉祥的兆头,如果这种状况维持一月,这三十多个女儿不到街上拉客是不行了。如果那样,这楼可是彻底办砸了。 “开门不吉”的念头使黄小云心里沉甸甸的,可让她从不可名状的不安中暂时解脱出来。此时,她在做一些经验总结,这已是她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时时总结经验,才会让她有让思想向纵深发展的余地。 今夜的总结却和往常大不一样。以往的总结总是有或多或少的事实放在那里,她从这些事实出发,由特殊走向普遍,由具体走向抽象。也正是如此,她才会逐渐积累了一系列的从妓经验,并逐步使其系统化。 但是,今夜,事实是不存在的,这种总结显得有些超前,如同一个商人,还没有出门叫卖,却已经得出什么也卖不出去的结论一样。 黄小云想,首先,开门一天半以来,自己只迎来了两个主动上门的客人,胡医生是请来的,不在客人之列。 为什么只有这两个客人,只是因为“闭楼三日”的话吗?别人是不会知道这个的,这一天半时间,确实没有什么人来敲过门。难道是男人们已经不需要她们了?这种行当没有存在的可能了?不,不会。“女人的道路千条万条,归根结底有一条,××有理。”这也是她开设秦时楼的认识基础,无论如何,这个基础是不会动摇的,只要有男人,这个基础就不可能动摇,而现在男人多得是,好像比以前多了许多。当然女人也不少,可这么多女人中漂亮美丽的却不多,漂亮美丽的女人中,心甘情愿陷入秦楼楚馆的更少。秦楼楚馆中像秦时楼里这样个个干干净净、清清纯纯,不去沾惹下三烂的男人的就少得几乎没有了,东京几百家妓院、上万妓女中,不就只有这三十多人吗? 木兰花令七(2) “物以稀为贵。”想到这里,她心里充满了信心。可接着袭来的阴影又将这种刚有的信心笼罩。 为什么没有别人来呢?她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颊自问。镜子中的那个人有一双眼睛,左边一只,右边一只。两只耳朵,也是一左一右,灯光中,如同两颗大海贝贴附在她的鬓角。嘴在正中间,鼻子也在正中间。 “是对称的。” 她很高兴有了这个新的发现,因为她马上想到五官之外,其余的、也是更重要的对称,对称轴是由鼻尖、肚脐眼和那个地方构成的三点一线,接着又想到不对称来。 “实际上,嘴巴和食物是对称的,手和手、腿和腿也是对称的,那么男人和女人也正好是对称的。” 这种本乎自然的对称性原则,给她妓女理论一条至关重要的论据。这个论据使她的理论一下子变得非常坚定,经得住任何考验。 “所以问题不在柳七身上,也不在我闭楼三日的许诺上,关键问题是在宣传上,这本是由虫娘负责的事情,可她没有什么经验,看来还非得我亲自出马不可。” 想到这里,黄楼主心里轻松起来。她想到了胡医生,她知道这个紫金医官的重要性,请他去看病的或者到他那里去看病的不是巨富商贾也是朝中大员,寻常百姓有谁使得起他?只要撬开了他的口,在那些老混蛋面前稍稍提示几句,这“秦时楼”的门槛会被黄金磨穿,到那时,北朝女将木兰花的荣耀将会降临到门楣上木兰花的木纹之中。 她心里亮堂了,她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急切地起床,为什么想尽快地,应该说是想第一个见到胡医生的原因了,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秦时楼的利益呀。 她想到,自己并不是自私的,她的一举一动几乎均是为了这楼里三十多号女儿。这种想法里,她觉得自己高尚起来,最起码是有种高尚的感觉,如同她不是黄小云,而是体贴身边每一个人、关心手下每一个人的绿林老大。 她站起身来,用手指拢拢纷乱的鬓角,随着“吱呀”一声响,从门里闪了出来。 经过这一阵子的前后思虑,从门里出来的黄小云已经完全变了,甚至说是脱胎换骨了。就在出房门的一瞬间,她对胡医生的看法已不是一个妓女对嫖客的看法,而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鸨儿对于客人的看法。前者讲求的是享乐,后者讲求的却是实用性。也就是说,在出门的这一瞬间,她才是名副其实秦时楼中的鸨儿,而不再是一个妓女。 “唉呀——”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叫着: “都这么晚了,你们还吵吵嚷嚷的做啥?”这一声叫喊,楼上楼下都听见了,佳娘赶忙从师师屋里出来说: “妈妈,我们请胡先生来了。” “是给师师小姐看病的吧?你们先照应一下,我马上就来。” 佳娘好奇怪,楼主说话怎么怪里怪气的,不是你让我们去找医生的吗,难道忘了这件事不成? 黄小云又返身进屋,坐了一会,这才出门上了楼梯,来到杨师师屋里。 胡医生正在为师师把脉,知道黄楼主进来了,便闭上眼睛,喃喃自语起来。 “这位就是胡先生。”佳娘说。 “胡大人好!”黄小云笑吟吟地说着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心里道:“好大的派头!” 胡医生只是微微点点头。 片刻之后,胡医生站了起来: “我先开个方子,你们派个人跟我去取药。” “要紧吗?”莺莺问。 “身上的病不重,可心病就重了。此人魂魄已离身而去,脉息微弱,是因为外界的刺激造成的,能否很快好转,完全靠机缘了。” “就请先生多多费心。”黄小云说,“师师小姐可是咱这楼里最娇的女儿,好些朝中官员都等着见她的面。胡先生治好了她的病,可是为我秦时楼立下了汗马功劳,我们都要报答的。” 胡医生一听,这秦时楼原来是座青楼,这可是他没有想到的。他的外快全来自于用祖传秘方给人治理性病上,病人多在秦楼楚馆之中,起码是和这些地方有些联系。长年累月的临床经验,已经练就他一双具有穿透力的眼睛,只要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你是否有那种病,病到了什么程度。 “这位是?”他看着黄小云问道。 “是咱们楼主,黄妈妈。” “妈妈好,在下姓胡,名来,取名胡来,做事可从不马虎。” 胡医生几句话,逗得大家都笑了。 “你们这里的人,今夜都给我叫出来,让我给你们看看有毛病没有,有病要及时治,否则害了别人更害了自己。” 黄楼主已听出了胡来话里有话,可她并不气恼,假装认真地说: “胡大人,我这楼里三十多号人,大病的除了师师这孩子,还没有别的,可小病小难的人多去了——安安,叫姐姐们起来,让胡大人看看。” 胡来笑笑说:“楼主,就在下看来,这位姑娘的病倒不是大病,估计你楼里还有更重的病人吧,比如像你楼主几年前得过的那种病。” 黄小云有些不悦:“大人别开玩笑,你我只是初次见面,何以得知我前几年得过病,‘那种病’,我不知道你究竟指的是什么?” “在医生面前,你完全不必隐瞒,你的病我一望便知,虽然暂时好了,但很可能重犯,那时,除了我胡某人,这东京城里城外,还没个能治的。” 木兰花令七(3) 黄小云知晓胡医生的意思,便不再说话。 不一会儿,楼里的姑娘们都齐了,打着哈欠来到师师屋里: “这个臭师师,弄得我们也睡不好。”符霞霞说。 “不是师师让你来,是妈妈让你来。” “三更半夜的,叫我做什么?” “胡大人看看你有没有病。” “你才有病呢!” 黄小云说:“让师师好好歇着,咱们到天琴阁去点亮灯盏,好让胡大人看明白。” 大家又移步来到天琴阁,里面灯亮着,一个人坐在案前,胡医生在门口站住,向屋里望一阵说: “那个执笔的人是谁?” “一个客人……”黄小云没说此人就是柳七。 “此人眉清目秀,气宇轩昂,可不是一般人物……”胡医生说。 “没想到胡大人不但看病,还看相呐。”黄小云调侃地说。 “不瞒楼主说,我这看相还讲求三条原则:说不清楚不看,说不准不看,别人不信不看。” “我看相呀,也有三条原则,”佳娘笑着说:“非天非地非人不看。” 胡医生正想问个明白,莺莺说:“怎么和胡大人开这种玩笑?” “哼!”佳娘不服气地说:“他也太能吹牛了,说他能、他就能得不得了,好像成了神仙似的,如果有能耐,猜猜屋里的人姓什么叫什么吧。真是的。” 佳娘说话声音虽低,却被胡来听着,便转过脸来说: “姑娘,如果我真的猜中了,你该输我什么?” “你先说,如果猜不准,你输我什么吧?” “输我这一世声名。” “你的声名值几个钱呀?” 胡来不置可否地一笑:“姑娘你输什么吧?” “输,输我这一身……”她想不起来该是一身什么。 “姑娘开玩笑,你这一身我胡来是不敢要的,如果后院起火,我这声名可就差了,那样我虽然赢了,还不如输了呢。” 黄小云仰头大笑:“真是个正人君子呀,把问题说得那么严重——我看也别打什么赌了,胡大人不妨说出来,也好让女儿们开开眼界。” 正在写字的人听到门上的议论,放下笔,站起来: “胡医生,师师病情如何?” “原来你们认识呀!”黄小云说。 “不是刚才见过面吗?” “噢,还是不认识,胡大人,你看了他是谁吧。” 胡来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随口吟出一首词来: 平生身负,风流才调。 口儿里,道知张陈赵。 唱新词,改难令,总知颠倒。 解剧扮,能NFEE4嗽,表里都峭。 每遇著,饮席歌筵,人人尽道。 可惜许老了……(柳永词《传花枝》,词的下半阕如下: 阎罗大伯曾教来,道人生,但不须烦恼。 遇良辰,当美景,追欢买笑。 剩活取百十年,只恁厮好。 若限满,鬼使来追,待倩个,掩通著到。) 柳七听到这里,上前躬身一礼: “胡大人……” 佳娘上前将柳七往后一拉: “胡大人刚才吟的是什么呀,你总得回答我的问题才行。” “姑娘是绝顶聪明的人,可知方才我吟的是什么?” “不是柳七的词么,可和我你的赌有什么关系么?” 莺莺上来:“别耍赖了,你已经输了。” 大家都心里诧异,不知这胡来究竟是原来见过还是通过看相而知道柳七的,但胡来这一吟词,黄小云心里便如念珠般转开了: “连胡大人这样有身份的人也知道柳七,可想这柳七的名声多大了,看来得好好对待他,对他好了,兴许会得些意想不到的好处。”想着,黄小云立马堆下笑来: “都怪师师,弄得乱七八糟的,冷落了官人,官人莫要见怪。”说完,心里道:“柳七啊柳七,我闭楼三日,可全是因为你三寸应该烂掉的舌头,三日,我秦时楼的损失可不小,每个人只赚五两银子,这一天也是一百五十两,三天,可是近五百两啊,这五百两去买人头,也能买两颗回来——柳七啊柳七,这闭楼三天的情真可谓比天还高,比海还深,你能报答得清吗?” 柳七对胡来说:“没想到胡大人也喜欢这乡野俚曲,多谢,多谢。”说着话,他感觉到一种不自在来自黄楼主那里,再看看时而殷勤非常忽而又低头沉思的黄小云,心里明白了几分。 “柳耆卿,今天又有什么新作呀?” “大人,我正在琢磨给楼里的几位妹妹填词,好让她们有个唱头。” “难得,难得,大词人为秦时楼填词,如果传出去,又有几个名妓出世。” “胡大人,莫要取笑,她们知名与否全在自己,和柳三变关系不大,我只是闲来作这些词,好充当楼里的开支而已。” “耆卿也太过谦逊了,这东京谁个不知你,哪个妓家出名不是因你一首词?想当初,杨楼(东京城里最大的酒楼之一,和樊楼、八仙楼称为京城三大楼。客人常有两三千人。)只是十来号人,自从你柳七时常照应,而今每天有将近两千余人在那里饮酒作乐,而且唱的大多是你的词——现在,街头巷尾有一句话,哪里唱柳词,哪里就有美女;哪里有美女,哪里就必有柳词——刚才我和这位姑娘打赌,实际上,你往那儿一坐就是柳七了,哪个明眼人看不出来?”胡来停了停,望着书案上未干的墨迹说: 木兰花令七(4) “不知今夜又有什么新作,可否让老夫先睹?” “看可以,只是不要先传出去了。” “我虽然老朽,这点规矩还是懂的。”说着走到书案边: “呀,真是一手漂亮的字啊,看每个字都饱蘸风流之情,看整篇布局,却是浸透风流之意呀。”胡来赞叹一番后,方才读词的具体内容: 莺莺妙舞腰肢软。 章台柳,昭阳燕。 锦衣冠盖,绮堂筵会。 是处千金争选。 顾香砌,丝管初调, 倚轻风,珮环微颤。 乍入霓裳促遍。 逞盈盈,渐催檀板。 慢垂霞袖,急趋莲步, 进退奇容千变。 算何止, 倾国倾城, 暂回眸, 万人肠断(柳永词《乐章集·柳腰轻》。)。 “哎呀呀,传世之作呀,传世之作呀,不知莺莺是哪一位,真是福气——这东京城里,能得柳三变如此之高评价的美人不多呀。” 莺莺也迫不及待,将这《柳腰轻》反反复复读了,不由得心花怒放,她知道,等这首词传出去了,那自己的身价可就百倍千倍地上涨——“唉,我虽然没有得到柳七的身,得到他的心也足够了。” “胡大人,在下绝没有丝毫溢美之处,这秦时楼中的女儿,个个清纯美艳,确实非其他地方可比呀。” 胡来听柳七这样说,这才回过神来,将面前的女儿们仔细打量一番,心中叹服: “奇怪了,这么多人中,竟没有一个是有病的,看来这秦时楼确实办得出色。” 木兰花令八(1) 鸡已经叫头遍了,僧人的铁牌子声音从秦时楼前响过,一只铁翅的鸟儿,在眠者的耳边回旋一阵后敛翅于枕上,从那铁铸的胸膛中呼出一丝温热的气息,羽毛样的气息,轻拂着杨师师因流汗过多变得冰凉的额头,使她从昏迷状态中,暂时清醒了片刻。 她听到一只鸟儿扇着翅膀,在她醒来的一瞬飞了起来,钻出逐渐透明的窗棂,去追赶那远去的行者。 她长长吁了一口气,用舌尖舔舔干裂的嘴唇,舌尖竟有些苦味。 她又一次舔着自己的唇,坚信了自己的感觉:“太苦了,这两片嘴唇像是刚刚在黄连中浸过……” “良药苦口么。”一个声音在身边说。 她有些吃惊,确切地说是有些害怕,她想尽力扭转脖颈,看看说话的人,但是没有看见,虽然她觉得用尽了力气,好像使脑袋转动了一周,实际上只是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你是谁?”她问道。 四周静悄悄的,她听见空气流动的声响。 “你是谁?”她又问道。 她只是感到自己的声音,但这声音并没有发出喉咙,而是像石块一样沿喉咙落到心里。 心如同一个太深的洞穴,石块落下时,在石壁上碰出咕咚咕咚的声音,最后在“哐”一声收兵的锣响中落到了底层。 她感到几滴冰凉的东西,吧嗒、吧嗒打在颊上,让她的颊产生疼痛,伴随着一阵凉丝丝的感觉,她这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你是谁?”她几乎是大叫了一声,并且看见自己从床上翻身起来了…… “师师,你醒了……”随着又一声她胸膛之外的声音,她发觉自己并没有起来,仍然软绵绵地躺在床榻之上。 “啊——”她叫了一声,四周的空气在震动中冲击她的耳膜,就像一根坚硬的东西拼命捅着她的耳朵。 她艰难地睁开压着巨大石块的眼睛。 一豆烛光在桌子一角轻轻摇曳,烛光边上一只瓷碗冒着暗红的烟,鼻子里飘进一丝苦香,这种气味使她安静。 “我怎么了?” “你病了。”声音说。 “你到底是谁?”她轻声问道。 她听见脚步声向她走近,发觉一只手被抓住了,她想挣开,但所有的力气,只能让手指动一下。 “你终于醒了。”从头顶俯下一张模糊的面孔,她睁大眼睛看了一阵,仍然想不起这张面孔到底是谁的。她的身子稍微动了一下,突然发觉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被子里,她吃了一惊。 “是谁干的?”她问。 “你说什么?” 她没有回答。她马上明白了身边这个男人做了些什么。 她拼命忍住眼泪,没有哭出声来。 “你怎么了?” “滚开!” “师师……” “滚开!” “师师……” “滚——” 脚步声离去了,她能听清这脚步中有种犹豫不决的成分,但脚步仍然走出了门。 她这才平静下来,细想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但她无法知道这种回想应该从哪里开头。好像应该从小时候开头,她打着盹,从床上被母亲拉起来;她仍然打着盹,喝着一口一口送到嘴边的稀粥;她还是打着盹…… “这个小瞌睡虫呀!”母亲说。 “瞌睡虫呀……”她学母亲的样子说了半句,又接着打盹。 “吃饱了没有?” “没……有……”她依旧打着盹。 “张嘴。”又一勺东西送进她的口中,她瞌睡不堪的牙齿嚼了一阵后,那一团食物就在她嘴里睡着了…… 不。她睁了睁眼睛。这种回想太长了,和此刻自己躺在这里毫无关系,与“无力”、“眩晕”、“气喘得厉害”、“动不了”、“浑身难受”、“骨缝里疼”、“光溜溜”、“赤裸裸”、“湿淋淋”、“想咳嗽”、“想喝水”、“想吃块西瓜”——于这些毫无关系,这些是从半途开始而非从头开始。 她又闭上眼睛。她听见了音乐。若有若无的游丝从十多年前向她飘来,在一阵熟悉的乐曲中,她听见声音说: “孩子,你必须再用些功,用心来弹,用心而不是用指头。” 她调皮地眨眨眼睛,然后抱着琵琶一动不动。 “弹呀,师师你怎么了?” “我在弹呀,我在用心弹呀。” “你……” “我弹的是心里的曲,谁也听不见。” “这个捣蛋鬼,看我不告诉东家……”(宋时一些官宦富商家中,多养一些歌妓,她们是从小培养的,许多著名的歌妓,就是这样产生的。) “哎哟,别,我弹我弹。”说完便熟练地挑拨轮扫,把先生惊得张口结舌。 不,这个开头还是太远了,那得花费好长时间才能到达这里。她又一次睁开眼睛: “我在什么地方?” “在床上。” “床在什么地方?” “在身子下。” “身子在什么地方?” “在床上……” “床……”她有些气恼,她想不起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 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接着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几个人来到她床前: “哎哟,咱们的大美人终于醒了。” 木兰花令八(2) 她看了看眼前这个女人,惊喜地说:“小曼子,你怎么在这里?” “小曼子?”女人说,“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 “噢,弄错了,你是亚男吧?亚男,你不是早就死了么,那个强奸你的赃官又娶了第八房太太了,你知道吗?” “乖乖,这师师是怎么了——师师,快别装神弄鬼吓唬人了,我是莺莺呀。” 师师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了一阵莺莺: “怎么,你又改名字啦?” “谁改名来着!我原来就叫莺莺。” “莺莺……”她念叨了几遍后,慢慢合上眼睛,丢下半句让众人哭笑不得的话: “没听说过。” 过了一会儿,黄小云也上楼来了,看着师师神志不清的样子对大家说: “过些日子她就会好的,你们先去睡吧。天快亮了,让柳七守她一阵。” 师师听见黄小云“天快亮了”的话,感到早晨的清凉向她周身扑来。 黄小云看着师师蜷曲的样子,看见这个被脱光了衣服的美人,仍然没有丝毫欢爱过的痕迹。 “柳七,你怎么搞的?” “我……我……妈妈,我想等她醒来后……” “她不是醒来了吗?可她醒来和在梦中完全一样,你难道就忍心让她这样痴呆下去?” “这个……” “你知道,如果超过了十二个时辰,师师就真的没救了。” “妈妈,我明白了……” “别耽搁了。”黄小云说。 “妈妈,是不是回避一下?” “避个屁。” …… 在杨师师的回想中,有一段空白她觉得没办法填补,她不知道自己“隐约”进入秦时楼到此刻躺在这张床上之间(确实地)发生过什么事情,她的回忆在步入秦时楼的领地时失去了方向。如同摘掉眼球的小鸟,扑腾着翅膀乱飞乱闯。她每次寻找线索的努力,都是再一次到达人生的起点,她的童年时光,然后是现在——躺在床上的现在。中间的环节没有了,看不见,抓不着了。她试图将手伸进这空白之中,幻想能够抓住那么一点切实可靠的东西,但她的手伸进之后,发觉真真切切的手也变得虚无缥缈起来,如果她坚持一段时间,这只手能不能从空白中逃脱出来都显得可疑。因此,她不敢将全部的身心都投入进去,如果那样,她存在的真实感将可能消失,她不知道在这种消失中,自己能否坚持到未来。 但是,她回忆的过程是一条紧紧的绳索,拼命将她拉入这大段的空白之中,或者说,她的回忆之路是一条封闭的洞穴,直接通往那可憎可怖的空白,而这空白是个无可名状的黑洞,任何深入其中的物质或思绪都会瞬间化作乌有。 她在回忆,在回忆中她一次次逼近这段黑暗的空白,她一次次极力从空白中挣脱出来,在这反反复复的逼近又挣脱中,不知怎的,她确确实实地感到了一种可怕的诱惑,就如同她看见一种毒药,极力回避又渴望尝尝的感觉一样。 她的心如同扔在陆地上的鱼,绝望地蹦跶着,喉咙里发出类似嚼咽东西的咕嘟声,她觉得自己翻了一下身,同时,她感到一片柔软的海藻抚过她的前胸…… 在这外来之物的侵袭中,她的回忆暂时被打断了。“这是一只擅长弹奏的手……他的指头……那是小鹿的蹄子……这是胆小的鹿儿……在一条横着的河边……试探着前蹄……”忽然,她大脑的圆弧穹庐顶部,被一声霹雳撕开,一掠而过的光弧中,照亮她生命中黑暗的一隅,照亮一隅中那只操琴的手。 “我听见了,我听见了,是胡旋(是北方一些少数民族的舞蹈,在这是既指舞,也指音乐。这些舞蹈和音乐品种在唐朝、隋朝,甚至在魏晋时期就有了。据考,胡旋和NFEC3鸽舞,凉州舞,六幺舞,白佇舞等一直沿袭原来的风格,没有太大的改变。),是那浑身充满情欲之火的胡女的舞蹈。她的美丽无与伦比……” “你看,她扭得多美……”女人的声音。 “是啊,妈妈,我有些把持不住了。”男人的声音。 她忽然感觉到音乐声从这意外的两句对话中消失了,脑子里重又归入沉寂,如同月亮落了,只有零落的星辰在闪烁。 从音乐开始,她有所回忆。从这种无声的音乐开始,她大脑中遗忘的那段空白,有所填补,所填补的是一种方向感。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子,割开遗忘坚韧的表皮,让表皮之下的往事渗出清白的汁液来。 这是她所吮吸的。在如是的吮吸中,好像置身在母亲的怀抱。到目前为止,她仍然分不清置身母亲的怀抱和置身一个陌生的男人的怀抱的感觉有什么不同,到目前为止。 我们只能说往事的汁液是一剂良药,针对她陷入遗忘之门的恐怖的良药,在吞咽这种药汁的过程中,她渐渐变得安详,安详而又幸福,幸福而又满足。 大脑中遗忘的空白被彻底撕开了,往事纤细的汁液流成一条小河…… 一条小船从河上漂来,船上坐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她的琴声…… 她的琴声断断续续,甚至说有些滞涩,但她从这滞涩的弹奏中听到了笑声背后的呜咽。 一双女人的操琴的手,细嫩的指尖划过坚韧的琴弦…… 琴弦是坚韧的,那只手在一段结束和另一段即将开始的瞬间斜垂下去…… 木兰花令八(3) “是一种痛苦而无力的斜垂……”她听见声音说。 “虫娘……”她轻轻地叫着这个名字。 “虫娘已经休息了,我是柳三变,师师,我是柳三变呀……” “唉呀!”她惊叫了一声…… “师师,怎么,不舒服吗?” 《玉楼春》,是《玉楼春》,但虫娘的弦断了…… 她看见自己被众姐妹们抬了出去,从“天琴阁”中抬了出去,抬到了自己的屋子中…… 热热的姜汤,顺着她的咽喉而下,姜汤后面是一只伸向她手腕的手。 “这是胡医生……” 在胡医生后边,她看见他坐在地上,凭一枝羊脂蜡烛的照耀,用炭火烧一罐中药。 “一个男人一天的幸福在于挺起和坚持。”她说。 柳七:“师师,这是我正准备说出的意思,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喘息着说:“不但知道你此刻想说的话,我还知道你将来要做的事呐。” “将来?” 将来,你将有一首词,其中有如下几句: 追想秦楼心事, 当年便约, 于飞比翼…… 她想了一阵说,中间的部分想不起来了,但最后几句还依稀记得: 记取盟言, 少孜煎, 剩好将息。 遇佳景, 临风对月, 事须时恁相忆(柳永词《法曲献仙音》中句,参见《乐章集》。)。 柳七听言不由开怀笑了:“师师呀师师,没想到才欢合一回,你就学到我为词的精髓了,这几句,确实颇得‘真传’呀。” “哪里,这都是我梦中所见。” “梦中?” “这个梦是从我俩那一夜开始,后来在虫娘弹琴时略略可以回忆,而现在,我几乎能全部记起来了。” 柳七不相信师师的话是真的,但“人生如梦”的感觉不由袭上心头。 他来秦时楼只有两天,可这两天,竟比他这前半生还要漫长…… 木兰花令九(1) 柳七到“秦时楼”的重要性,在第三天早晨便显露了出来,这使黄小云非常高兴——暗暗地窃喜。楼里众姐妹们更是另眼高看着柳七,就连孙春也跟着沾光不少。在录事巷(唐代对妓女通称“录事”,又称“酒纠”。五代名妓崔小红居此巷,故名。)的名妓吴玑和杨倩造访秦时楼后,众人便戚戚喳喳议论起来。 符霞霞说:“真是怪事,她们怎知柳七在我们这里呢?” “人的名,树的影,像他这样的名流,不论走到哪里,总会留些蛛丝马迹的。” “肯定是他身上有股臊味儿,让这俩苍蝇给闻着了。”西西说。 “这俩苍蝇够俊的。”燕燕说。 “能不俊吗?她俩可是录事巷中数一数二的人,有两首诗就是专门写她俩的。”莺莺说。 “姐姐,是怎样的两首诗?”燕燕问。 写那吴玑的题为红梅,比喻她清艳于花园之魁,诗云: 云样轻盈雪样清, 琼瑶蕴藉月精神。 羞同桃李夸姿媚, 独占人间第一春。 佳娘品味一番道:“确实将那吴玑写活了。” “那杨倩呢?”燕燕问。 杨倩被喻为水仙,喻其仙姿轻盈,是众香园里的第二号人物,诗云: 盈盈罗袜欲生尘, 冉冉绡衣照水明。 移得洛川佳丽种, 风标未肯让梅兄。 “这一首也写得好……可惜,我们秦时楼里这么多佳丽,竟没人给我们几句诗,流布于市。” “怎么没有?昨天夜里柳七官人不是为莺莺姐写了一首么?‘算何止,倾国倾城,暂回眸,万人肠断。’就这几句,早已压过了什么梅花儿、水仙儿的。”柳枝说。 “这就是我闭楼三日侍候他的原因。”众姐妹不知楼主早就在门外听她们的谈论,见她推门进来,都站成一排: “妈妈!” “你们听着,今儿可是柳七在我楼的第三天,明天我们就开门接客了,在接客之前,你们一定用尽机关,让柳七留些词儿曲儿下来,最好是莺莺那样的——你们可知道,柳七一首词,妓家十年福。” “可他总是和臭师师在一起,没有时间为我们写词呀。” “不要紧,今天中午在酒桌上你们可提出这个要求,听说他有太白遗风。常言道,李白斗酒诗百篇,柳七斗酒词九十九篇,只少了一篇,关系不大,但按字数算起来,柳七比太白只在多不在少。”黄小云说。 “听说这柳七给人做词,笔酬甚高……”杏花刚说了半截,莺莺接过话头说: “再高,能比得过咱们三日闭门谢客的情谊吗?再说,虽然他写一首词要银子不少,可听人说,这些钱他还会原封不动地花到给他钱使的人身上,这就是他的仁义之处。对我们而言,只不过是将银子暂时交给他保管保管而已。” 这几句话,可谓说到黄小云心上,她真服这莺莺,能把自己心里话说出来,不愧是好领班。 “好了,大家别只顾说话,将天琴阁扫洒一番,今天各显神通,将柳词多勾几首出来。”黄小云说完,扯扯衣襟: “你们去收拾,我请柳七出来。” 黄小云进屋时,柳七早已起来,只见他端坐于书案前,正在握笔凝思,他的背后,床榻之上,杨师师睡得正香。 黄小云不敢打扰,轻移莲步来到柳七背后,隔肩而望,见那纸头三个草字: “师师令。”她知柳七在为师师写词,不由飞了一个媚眼,如同楼里三十多个女儿都能看见她精明透顶的举动。 过了片刻,柳七已经写完,一转身,发现背后的黄小云:“妈妈早上好。” “快,不要起来。官人为咱师师,一夜没合眼吧?困么?是不是就着师师小憩一会儿?” “妈妈来了,小生哪里敢睡?” “唉哟我的官人呀,可别这样,折杀我了,你治好了师师的病,咱楼上楼下都谢你、随你的意。今日中午,咱们摆开酒席,好好热闹一番。” “妈妈,今天已是第三天了,其实,你不必守着一句话儿,该接客就接客,免得淡了姐妹们的收成。”柳七说。 “说什么话,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不为仁义二字,我就不开这秦时楼;不为仁义二字,我就不在门楣上刻木兰花了。” “妈妈的人品真是少见,柳某打心底里佩服。” 两人说话时,师师也醒了,叫声“黄妈妈”,便娇羞地用被子捂住了头。 “噢,还认得黄妈妈呀。师师啊,若不是柳七,在你眼里,我早就成蓝妈妈、紫妈妈了,哪里还是黄妈妈!” 师师虽然捂了头,这些话却仍然听在了耳里,便偷偷掀起被角,深情地偷看柳七,柳七和黄小云都笑了: “你看,都这么大了,还像个孩子。” “正因为像个孩子,才更加可爱。” “师师,快起床,你病好了,咱们好好庆祝一番——哎,官人,你方才写的是什么来着,是不是给这个大美人写的?” “妈妈莫急,待会儿你自会明白。” 柳七和师师收拾好了,黄小云一手拉着一个,来到了天琴阁。一进门,众人一阵掌声,那孙春也在鼓掌之列,两天下来,他脸也青了,眼圈也黑了,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 木兰花令九(2) “七爷,你真是好福气,能把杨师师弄到手。” “唉哟,官人,瞧你怎么说话,他二人全是前世的缘分、今世的情分、来世的 福分。怎么样官人,莺莺和燕燕哪个更好?” “妈妈,瞧你问的,我哪里能和莺莺姐比啊,人家是倾国倾城的貌,沉鱼落雁的容,我只是花下面的叶叶儿,草里头的虫虫儿,敢和人家比啊。”燕燕说。 “燕燕,你够好了……”孙春说了半句,见莺莺正看着他,便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