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荡不羁、风流成性:花台弟子柳永纪事 作者:朵朵柳永,初名三变,字耆卿,又字景庄,因家族内排行第七,俗称柳七。 柳永生活在一个快要烂掉的国家和错误的时代,如果他晚生980多年,只凭吹拉弹唱的一手绝活,填词谱曲的卓绝才华,最起码也是演艺界的大腕。可980年前,他只有靠给妓女们填词打发岁月,虽然赢得了数不清的女儿心,却因此毁了自己的名声,耽搁了锦绣前程,最后落到“贫病即死,家无余财,群妓合金葬之”的地步。 柳永大概活了63岁,除了孩提时代和为数不多的几年游宦经历外,其余时间,一直混迹于秦楼楚馆、烟花巷陌。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 出版 第一部 木兰花令 前 言 柳永,初名三变,字耆卿,又字景庄,因家族内排行第七,俗称柳七。 柳永生活在一个快要烂掉的国家和错误的时代,如果他晚生980多年,只凭吹拉弹唱的一手绝活,填词谱曲的卓绝才华,最起码也是演艺界的大腕。可980年前,他只有靠给妓女们填词打发岁月,虽然赢得了数不清的女儿心,却因此毁了自己的名声,耽搁了锦绣前程,最后落到“贫病即死,家无余财,群妓合金葬之”的地步。 柳永大概活了63岁,除了孩提时代和为数不多的几年游宦经历外,其余时间,一直混迹于秦楼楚馆、烟花巷陌。正因如此,中国历史上才有了那柔得似水的乐章,并使高雅的“诗余”(小词)有官方走向了民间。“凡有井水处,皆能诵柳词”,除了草民百姓对他的喜欢外,也说明柳永在宋词走向民间过程中做出的贡献。 说柳永的词,大多数认为属“感伤”一派,这实际上是一种误解。无可否认,像“寒蝉凄切,对长亭晚”,“对萧萧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一类伤心的曲子,是柳永词中的神品,柳永也因此让文学史和苏东坡之类的人皱着眉头说些好话,但纵观柳永全部的作品,是婉约而非感伤的,其中大多数篇章抒写的是生之快乐。虽然有人认为这些作品价值不高——原因是写给妓女或写妓女的——但在柳永生活的时代,每首小词的价格都在50两银子以上。 柳永一生写了多少词,谁也说不清,就像有多少红粉为他感动说不清一样,但柳永独特的人生经历和作品中表达的情感,对世人影响深远至今。 自 序 一直想为柳永写传,一直不敢落笔。前几天和几个朋友又说到这事,朋友们说:朵朵,写吧…… 朋友说,为柳永写传,不仅有历史意义,而且有现实意义,我便嘿嘿一笑。屈指一算,从收集史料到动笔梳理已经三年有余。三年后,柳永依然是柳永,那个厮混于秦楼楚馆,为妓女们填词作曲的白衣卿相,那个曾被称为普天之下第一情种的词人,其形象在我眼里还是没有高大得虚伪起来,倒是那个准备为他写传的人,将北大读书时的凌云壮志和一腔豪情沙子一样流撒到野店鸡吼,青灯孤馆。 想当年柳永“忍把浮名,换了低斟浅唱,而如今,自家为酒色文章耽搁了前程,世人做何评说早已无法顾及,如同柳耆卿为那些烟花女子顾不得别人戳脊梁骨。文坛乾坤,朵朵嗜酒,羁旅京城,每天一斤二锅头——尤不足,臭名已经远扬,无意清源正本,知道酒色都是好东西,他人雁过留声,我求鸦过留音,三杯两盏下肚,愁绪和不平即成烟云。爱听女儿家唱曲,但须口音清纯,如果遇上走调的或女儿脸男儿声之类,便迫不及待,赤膊上阵,高歌一曲,涕泗横流,还是咱这“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来得痛快。 然而酒醒之后,四座由惊成空,佳人已去,只剩自个儿品咂千年前那些翠楼里的红粉。 千年以前,文人好当,写诗填词,人皆爱之,业余追求功名,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柳永除外)。那时五谷杂粮速朽,唯有文章千古,昏庸的皇帝也通晓这点道理,所以宋仁宗朱眼一闭,口一张,就把柳永的进士给削掉了:“何须浮名,且去填词!”柳永命苦,自此被打入另册,贫困潦倒,靠妓女那一点樱桃小口养活,也正因为如此,人间才有那么多好词,“凡有井水处,皆能诵柳词”的盛况,不能不说有那个混账皇帝的一份功劳,如果柳永像某些的诗人作家般圆滑,会来事,定会在《乐章集》刊行时加上“谨以此书献给圣明的仁宗大帝”字样。 柳永没有这样,也决不会这样,天下第一情种却有正人君子者难得的品格和那时朝野话语相对时的文人骨气,这是我为柳永写传的历史原因。另外的原因,是柳永对女性的态度了。我常想,这个无权无势的花花公子何以得到如此之多的女性之钟爱,甚至到了“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的地步,个中原因,我想除了写这部长篇没办法说得清楚。 当然,还有一个觉得应该为柳永立传的原因便是他对中国文学文体方面的贡献了。柳词在词的形式发展上具有开疆拓土的功勋,以至于尽管他一生不合于流,操行为士大夫所不齿,但论及词时却不得不皱着眉头说些好话。王灼说柳词“浅近卑俗”但“自成一体”;李清照说柳词:“词语尘下”但“协音律” ;冯煦批评柳词“词多蝶黩”的同时称赞“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而出之自然,自是北宋巨手。”苏东坡更是看不起柳永,但读到《八声甘州》中“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时,不得不说“不减唐人高处”的话。苏东坡不知道,不是这个情种大开词坛风气于先,豪放派也许只能在小令中转圈子。 古往今来,想为柳永作传的不乏其人,真正做成的却没有几个,“宁立千人碑,不做柳永传”,因柳永而污了为文者清白就太不值得了。所以关汉卿、冯梦龙之流只是偷偷摸摸,片片断断写上几笔,从不敢大肆宣扬。柳永是个道德上具有永恒争议的人物。如果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这本书实在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是记之。 (本文原系第一版《后记》) 木兰花令一 一个时代的希望在哪里? 一个时代最美丽的女人在哪里,这个时代的希望就在哪里。然而,现在…… 现在是大宋朝真宗天禧二年。天下的美女不知怎的都聚集在这青楼画阁之中,980年后的人们必然将这种处所叫做“妓院”,这里的女子,无论美丑都统称妓女(官方)或野鸡(民间),到那时,卖淫可能是犯法的。 现在是公元1018年,大宋帝国正在向繁荣昌盛的顶峰迈进,如果这个帝国由于一着不慎被外人占了大半个江山,肯定会有一个幽兰居士孟元老写的一本《东京梦华录》的宣传册子,供后人资鉴: “当时,天下太平已经好久,国家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少年只知道欢乐歌舞,头发斑白的老人也不知道如何使用刀枪棍棒……冬日赏雪、春夏看花、七夕乞巧、重阳登高……到处是绣户珠帘的青楼画阁。大家闺秀乘坐高级轿车抢着停在供皇帝出行的街道上,豪门子弟乘着奔驰之马在宣德楼到南熏门的大街上兜风。他们的装饰光彩照人,她们的衣服散发着高级香水气味,柳巷花街传来新歌和美人的巧笑,茶场酒肆飘扬管弦之声……” 这是一个“现代感”极强的时代,这个时代的希望在青楼画阁之中,而且处处都是,人没有什么悲观的理由,这个时代充满希望。宋真宗天禧二年的妓女有多少,这个时代就有多少希望,这个时代的人不会孤独,“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享受人生的意义在于抓住现在,抓住。如同参天大树的树根那样用力,将泥土捏成坚硬的石块;抓住现在,如同一个乞丐抓住即将从眼前流逝的豪客的衣襟。 抓住现在,如同一个流浪汉用压抑过久的欲望,用他仅有的银两抓住已经到手的细皮嫩肉。 现在是用金钱衡量一切的现在,人际关系是卖和买的关系,公平竞争,合乎先王法度;现在战场已经成了商场,爱情已经成了卖淫和嫖娼。 一切都是合法的,只要不造反,怎样活着都是合法的,只要不死,为什么活着都是有理由的。 花好月圆的现在,花随处好月随处圆的现在,柳永已经三十岁了。 木兰花令二(1) 三十岁的柳永此时离“柳永”这个名字还有近十六年时间。柳永成为“柳永”那是宋仁宗景祐元年以后的事情。此刻,他叫柳三变,字耆卿,因为在柳氏家族中排行第七,所以又叫做柳七。 柳永的名、字和号,虽然都是同一个人的代号,但使用的范围却大有不同。在家族亲情关系中,大家都叫他三变;在文人圈子中,那些慕他高才者一般都称他为耆卿;“柳七”这个号,却是那茶肆酒楼、秦楼楚馆中的红粉艺人对他的昵称。当然,文人圈中,那些瞧他不起的人,也同样谑称他“柳七”。 将来,我们写柳永的时候,一切都会显得不牢靠,不说一般读者,就是对其进行专题研究的人,也往往徘徊在是与非之间。光是柳永的名字先后变化,也会争执老半天——还不能说清。柳三变(我这样说,并非是我与他有什么宗亲方面的联系,柳永的名、字、号,我会不断转换着称呼,如果你们认为其中必定包含着某种感情因素,我只能说是)出现的时间是1018年,宋真宗天禧二年的春天,也就是桃花被妓女们的胭脂水浸润透了的时节,玉兰花被嫖客淫猥的目光刮去一层皮的时节。 出现的地点是开封。 也就是被夜晚的猫叫闹得彻夜不眠的汴京。 按后来冯梦龙的说法,柳三变一出现便是“丰姿洒落”,“人才出众”,“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按关汉卿的说法,柳三变一出场,便先来一段道白: 本图平步上青云,直为红颜滞此身。 老天生我多才思,风月场中肯让人。 然后便自报家门:“小的,柳永是也,平生以诗酒为念,好上花台做弟子…… 冯梦龙和关老夫子均没有见过柳永,所以柳永三十岁出场的这个情节,他们是很难猜得到的。 现在,我们看见柳三变从“秦时楼”中出来了。这“秦时楼”,位于开封外城护龙河边。河边的杨柳正在吐青时节,每个枝条上都挂着一串尖尖的骚动。这外城,本是专供皇宫中人出行游玩之地,禁止一切闲杂人员往来,可在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间就已对外开放,一些歌楼妓馆便纷纷建在此处,以赚那些肥得流油的达官贵人的银两。“秦时楼”只是其中初开的一座妓馆。柳三变步入其中,完全是因为这楼的名字起得别致:“秦”和“青”谐音,是“青楼”而称“秦楼”,一下子让污浊庸俗变成了深沉高雅。这就是时代特点,每个时代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堆名词。 吸引柳三变的,倒不是上面这层因素,当他在洋溢着生殖意味的黄昏,在半醉半醒中将“秦时楼”三字翻来覆去品咂了几遍后,对身边的好友孙春道: “春,这个地方值得进去。” 其实,他俩早已约好了另一个去处,那是东城水门边的“昭君馆”,有三个娇弱的女儿在等着他们——确切地说是等着柳七。 “ 七爷。”孙春说——这孙春乃江苏淮阴人氏,世代皆以说书为生,很是仰慕柳三变的文才,二人成为莫逆之交,于是,他跟着三变,朝朝青楼,暮暮楚馆,从不曾离得半步。 “七爷,”他说,“昭君馆那边……” 三变和女儿家打交道,从不敢有半句狂言,“天下唯一不能负的,便是女儿心”,这句话他不知对孙春讲了多少遍,听孙春如是说,柳七沉吟半晌说:“你快找个童儿去送信,就说十来天后我们再去,免得让她们苦等。” 孙春说:“七爷,何需十来天,明日去不就得了?” “我估计,这秦时楼中,我们要耽搁些时间。” 两人叫了童儿,柳三变细细叮嘱一番,将他打发往昭君馆。 二人来到楼门外,先不急于进去,将那雕着花草的门楣细细打量一番,柳三变道: “孙兄,你看这门上所雕有何别异之处?” 孙春看了一阵:“在我看来,只是些缠绕的花花草草,看不出别的名堂来。” 三变微微一笑,随口吟道: 剪裁用尽春工意,浅蘸朝霞千万蕊, 天然淡泞好精神,洗尽严妆方见媚…… 尚未吟完,只见从门洞里出来两个人,一个好像桃花在水上漂,一个好像柳枝在风中摇,边走边说:“好个‘洗尽严妆方见媚’,这是何人佳句?” 三变连忙躬身施礼道:“二位小姐,贫生这里有礼了。” 二位姑娘见柳七这般,捂着嘴嗤嗤地笑了,那个穿绿裙的给同伴咬了一阵耳朵后,轻轻向前道个万福: “打扰二位相公的雅兴,我二人正要上市去买些绣线,听见吟诗,心中奇怪,便迎了出来。敢问方才吟诗者是谁,吟的是何人的诗句?” 孙春前跨一步,刚要说什么,见柳三变给他使眼色,便止住了。 三变又施一礼:“方才吟诗之人,就是……”指指孙春,“这位……” 两位姑娘听说,赶忙给孙春施礼,孙春也只好还礼: “敢问二位小姐芳名?” 绿裙姑娘嘻嘻一笑说:“相公还没回答我们的问题呐,却问我们的名字,是不是我们的名字不好听,就不回答问题了?” 柳三变只是站在一边看热闹,心想,天地之间,最聪明者就是人了,人中最聪明者是女儿,而这女儿中最聪明者,莫过于妓院中的行首, 就这几句,竟让能说会道的孙春张口结 舌,只说了句“在下姓孙名春”,便不知怎么说了。 木兰花令二(2) 两位姑娘见孙春如此窘迫,说声咱们走吧,便搂肩搭背走了。孙春掏出面巾,揩揩额角细细的汗珠: “七爷,你不该说是我在诵诗,让我好为难。”柳三变笑而不答。 半晌,孙春又问道:“方才你所诵者,是谁的诗作,如此清新雅口?难怪引起两位姑娘的注意。” 三变长袖向后一甩,说道: “此非诗乃词也,是本朝天禧二年某位浪荡才子所作,只为某日黄昏和好友孙某者到秦时楼,见门楣上所雕花草即兴口占,题为《木兰花》者也!” “这么说,这门上所刻是木兰花了?” 三变只是点点头,不再说话,他在想,为何这门上雕这种花。 那木纹中渗出的椭圆的叶子,已使耆卿神思驰荡,他微微闭上眼睛,似乎看到满山遍野的紫中泛白的硕大花朵,闻到那让人清新的微香,甚至似乎尝到了那底气十足的辛辣滋味。 “孙兄,你可知道这木兰花的来历?这木兰花原来不是这个名字,而是叫朱兰。传说在北朝时,有个叫朱兰的女子,替父从军,立下赫赫战功,十二年的战争生涯,却没被刀枪砍伤过一次。当战争结束,军队返朝的时候,大家突然发现这位被将军一再提拔的年轻人竟是个女儿身。有个年轻的武士爱上了她,向她倾诉了真情。 “就这样,两个年轻人在行军途中相爱,晚上相依相拥以避风寒,日间互相照顾奔往京城。 “有一天晚上,两人终于冲破了束缚。第二天,竟发现他俩压倒的大片草地中长出了一枝叫不出名字的奇怪植物。 “后来,他俩挖下了这种植物,精心照顾,作为两情永依的见证。这植物在半路上竟然开出一朵硕大的花来,别人问的时候,武士说,这花叫朱兰。 “半年之后,当他们抵达京城接受皇帝赏赐的时候,朱兰却已怀孕。皇上知道此事后非常生气,因为一个极具典型的英雄形象由于这男女私通之事给毁掉了,便下令将武士处死。为了重新树立一个形象,也为了挽回军中的不良影响,皇帝令朱兰改姓为木,称她为木兰。她和武士的‘朱兰’花,从此也改名木兰花了……” 孙春听到这里,叹口气道:“早就读过《木兰诗》,祖上也曾多次说过这段书,却不知其中如此曲折,看来这男女之事实在误人不浅!” 三变摇摇头:“此言差矣,我看这木兰一生的价值不在于她的赫赫战功,而在与武士的情爱上,这苍天所赋的权利,谁阻止了它,谁就会受到应有的惩罚,那个混蛋皇帝诛杀了木兰情人后不是死得更快吗?” “唔,七爷,我明白了,这门上雕木兰花也许就是暗说人间男女的至理至情神圣不可侵犯。”孙春说。 “也许正好相反,这楼的主人,未必知道这个传说,说不定还认为,‘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才是真理呢。” “那么,为什么在门上刻这种花呢?这不成了立着牌坊当婊子吗?” “这,我也说不清楚。”三变说。其实,他早就感觉到这里面非同一般的意味,说不定还藏着许多难言的隐衷呢。 二人说着便进了大门,迎面一扇画屏,画面右上角是一轮金黄的明月,月下半阙孤零零的烟楼,其余的画面,上部空濛一片,下部是泛着月光的黄沙。 三变看了,更觉惊奇,在这笑贫不笑娼的时代,在这卖肉卖笑之处,何人竟有如此苍凉胸怀? “奇了,奇了!”他赞叹不已。 柳七从进门前到进门后的举止,早已引起画楼之上一位三十多岁妇人的注意,此时见他驻足画屏前赞叹不已,便迎了下来,笑吟吟地施礼: “承蒙官人光临,本楼主这厢有礼。” 柳三变仿佛全然不觉眼前站着个风韵备至的女人,口中还在赞叹: “奇了,这真是奇了!” 女人见此情景,又问道: “只是一幅画儿,何奇之有?” 柳三变这才将眼睛移到妇人身上,从头到脚打量了好一阵才说: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 妇人听说此言,心中暗想:这个人好像有些来头,我且试他一试: “官人,此楼只是初建,今天才正式开张,还不曾来得一个客人——干我们这一行的,讲究来的都是客,相公既然来了,请随便!” 孙春说:“我们想要几个模样俊俏的,曲儿唱得好的,懂事的女子侍候……” 柳七听孙春如是说,赶忙拉住了,给妇人躬身一礼: “妈妈,小生这里得罪了。” 这妇人冷笑一声:“如此看来,你们是常客,这汴京城中俊俏女儿多得是,何必青睐敝处——我这里的女儿们,尽是些不懂事的,怕扫了二位相公的雅兴。” 三变闻言,知是孙春之语伤了妇人,赶忙说道: “妈妈,果然厉害——我二人的确是花台上的常客,可今日到贵处,只因你这秦时楼有不同寻常之处。” 妇人听说此言,笑得花枝乱颤。笑声一下子引出了翠阁之中许多梳妆打扮或等待客人的女儿们,只听得楼上楼下一片开窗打门的声音,伴随着阵阵低语和俏笑。 妇人说:“在你们客人眼里,除了盘子和条子的不同之外,还有什么不同?在我们妓女眼里,除了钱多钱少不同,再没有什么不同了。如果相公真能说出其他不同之处,我愿意关楼三天,让这满楼三十几号女儿只陪你两个,且分文不取。” 木兰花令二(3) 孙春听说,高兴得一跺脚:“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是当真?”这番话,三变想拦也拦不住了。 “我既是楼主,说话当然算数。” “这不同之处吗,”孙春反背着手、踱着步,一字一顿地说,“你门楣之上所刻为木兰花。” 妇人:“木兰花又怎的?” “这木兰花吗,原本叫朱兰……”孙春将他刚从三变处听来的故事以祖传的说书才能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 “放你妈的屁!”妇人勃然大怒,“你本是书生,将史书肆意篡改,真是无耻之极,那木兰花若在天有灵,定会撕烂你的臭嘴——看你俩文质彬彬,原来竟是连那下三烂都不如的人。” 柳三变听妇人言语刻薄,并不生气,笑一笑施礼道: “妈妈,休怪,我这兄弟只是和你开个玩笑。”停了停,盯着妇人的眼睛说:“即便我们知道许多不同,也不敢让你们闭楼三天,误了妹妹们的收成。” 妇人看三变言语软和,觉出自己方才有些失礼,便说:“如果你真能道尽我这秦时楼的不同,我肯定不会失信,但如果说不出来,只好请二位从此不要再踏这个门槛。” “说尽倒不敢当,让小生试试吧。”柳永说,“楼名为秦时楼,想是取自唐人的诗句‘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征程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度阴山’之中,如果说这楼名真是传达楼主心情,那楼主肯定有些不同寻常的身世。” 妇人闻言,连忙上前施礼:“敢问官人尊姓大名,祖上何方人氏?” 柳三变道:“你且听我说完,看对也不对。” “你的门楣上所刻,正如我这兄弟所言,乃木兰花也,既指花也指人。木兰花乃北朝时巾帼英雄,史书称其英烈一生,是天下女儿的榜样。木兰花雕饰秦时楼,有两重意思:其一,那木兰花若生在现在,也只能沦为娼妓;其二,在这货殖当领的时代,女儿有女儿之法战胜须眉。但依屏前这‘秦时明月汉时关’的图画之意看,只在其一,不在其二……” “果然英才,果然英才!”妇人叹道,“我一番苦心已被相公说破,情愿闭楼三日,为相公做奴——相公,快楼上请。”说完,大声叫道: “女儿们,贵人来了。楼上开门迎客,楼下厨房准备菜肴,将大门反锁了,三天内不接一个客人。” …… 木兰花令三(1) 柳七在三十岁这一年,才对“妓女”这一行当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当他被“秦时楼”中三十多位有着非凡的血统且楚楚动人的女性们簇拥在中间,倾听她们七嘴八舌的时候,他原来的“妓女观”发生了倾斜。 此刻,他正坐在秦时楼上最宽敞的房间“天琴阁”中,望着眼前放置的杯盘碟盏发愣。 “官人,这些都是新购置的,任何人都不曾用过——就如我楼上的女儿们,各个均是新人,请官人随便些……”楼主黄小云殷勤地说道。 柳七已经知道,这黄小云乃是南唐重臣黄毅之孙女,入宋后,黄毅不受宋太祖封赏,惹怒了太祖,判个终身监禁、永不赦免之罪,因此祸及子孙。到了黄小云父亲黄时英这一代时,只靠变卖家产维持生计。黄小云才貌双全,但因祖上这个“污”点,达官显贵之家,无人敢来提亲。黄时英死后,小云母女二人无依无靠,受尽饥寒交迫之苦。这黄小云本是一代烈女,为了活命,不得不沦为娼妓,十三岁开始出卖皮肉养活母亲,母亲死后,又用自己近二十年的积蓄开了这家“秦时楼”。 “祖上和先父均念念不忘南唐江山,做晚辈的也只好努力将这份念想多延续几年,知道均属枉然,也只好如此。想那古人诗句,正应了我这悲凉心情,所以将这妓馆题名为‘秦时楼’——可惜,明月不复当头,只有我这弱女子,凭被嫖客们玩够了的肉体挨过人生黑暗的关口。” 黄小云讲这番话时,禁不住让柳七想起自己的身世。 柳七祖上为福建崇安县人,祖父柳崇,南唐时,曾以儒学著名天下。父亲柳宜也曾为官 唐王,后归顺于宋。父亲的“识时务”,不但免除了自身的灾祸,给亲朋好友、子孙后代无 不带来好处。刚刚归顺宋朝,就被任命为沂州县令,接着便高中进士(太宗雍熙二年),之 后,官越做越大,现在已是工部侍郎了。柳永想,如果当初祖父柳崇一念间看错了形势,这 黄毅子孙的结局,同样会落到柳家头上,柳氏家族中,肯定会有一个或几个“柳小云”了。 这样想着,他禁不住落下泪来,伸出手,捏着黄小云瘦弱的肩膀说: “妈妈,凤凰落树与鸡犬升天只是一步之差。每个男人,都有成为乞丐的机会,每个女人都有沦落风尘的灾变——我能说什么呢,我能说什么才能安慰你们呢……” “相公,”黄小云说,“就凭你这几句话,我打心里敬重你——可,到现在我还不知你尊姓大名,如果你信得过我,就告诉了吧,我们绝不外传,污了相公的名声。如果信不过,就不要说了,不要像别的嫖客编个名字哄我们。” 柳七摇摇头:“在下的名字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我既非达官贵人,亦非名人侠士,说了只怕让你失望、让妹妹们扫兴。” 黄楼主闻说,正色道:“只要不哄骗我们,就是对我们的尊重,但说无妨。”见柳七笑而不答,起身对众妓女说: “相公的名字,谁都不许传出去,你们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众妓齐答。 柳七笑笑:“传也只管传,只要不是让你们扫兴就行。” “不会,不会。”黄小云连声说道。 柳七说:“楼主祖上既是前朝大臣,可曾听说一个叫柳崇的人?” 黄小云:“可是那个儒学老者?如果是他,普天之下,谁人不知?不但知道柳崇,还知他有个儿子叫柳宜,卖主求荣,已成了工部侍郎了。” 柳七听到“卖主求荣”这几个字,脸色微微一红,讷讷地说: “柳侍郎正是家父……” 黄小云闻听此言,心扉嘎吱吱作响,颤巍巍站起说: “如此说来,相公肯定是‘柳氏三绝’ 中之一了?” “惭愧,惭愧……”柳七道。 “在柳氏三绝中,除了最小的柳三变,还有谁敢留恋秦楼楚馆,这么说来,相公定是柳七官人无疑。” 柳七颔首:“在下正是耆卿。” “原来真是柳七官人,难怪有如此才学,妾方才所言多有得罪,请官人莫怪。” 柳七道:“家父所为均是实事,楼主所言一点不差——只是……” 黄小云:“唉,别说了,南唐亡国自是天数,为臣为民者识大局乃是至理,如果不是祖上固执,我也不会落到这个田地,‘卖主求荣’之言,也只是说说而已,莫要往心里去。” “不敢。”柳七说着,举起酒杯。 “我柳七何德何能,能荣幸结识黄楼主和众多姐妹……这杯酒借花献花,算耆卿敬诸位姐妹。” 黄小云起身,捧杯在手,在众妓女面前绕个圈: “今日承蒙柳七官人光临,实乃我馆莫大荣幸,这杯酒,我先干了。” “妈妈,”一直坐在角落之中,寡言少语的“馆花”杨师师站了起来说: “可曾是你常对我们说的那个柳七?” 黄小云道:“不是他是谁?师师,你一直心头不快,今日该高兴了吧?” 这杨师师乃五代时梁臣杨师厚之重孙女,不但生得闭月羞花,而且精通音律,曾长期在瓦肆勾栏里卖唱为生。黄小云买她的时候,她提出一条,绝不卖身,只在楼中唱曲拉客,黄小云只得答应。她知道越是才女,越难求全的道理。想当初,自己初入风月场中时,也是下了决心只陪酒不陪身的,可后来,世事易变,人性难测,一切都由不得自己了。 木兰花令三(2) 师师款步移到柳七前,也不施礼,定定看了一阵说: “都说柳七才貌出众,原来是这么个貌不惊人的样子,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说完转身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官人,请莫要见怪。”黄小云见状忙赔礼道,“这师师脾气古怪,仗着自己有才,不把别人看在眼里……” 柳七没有说话,见师师坐在远处角落里,怅怅然、若有所失。她身边放着一把柳琴,灯火光亮中,熠熠生辉。 气氛一下显得滞闷,空气中仿佛有许多坚硬的石块,在流动中磨得沙沙作响。 黄小云站起来:“今夜是敝馆开张之时,姐妹们尽量热闹些。” “咱们听柳七官人讲个掌故吧!”唐臣符习之孙女符霞霞说道。大家齐声说好,眼睛一下子射到柳七身上。柳七站起来: “妹妹们不知,这里有个说书的,要他来一段肯定好听。”说完坐下,斜眼看孙春。孙春自上楼来,被冷落一旁,终于有了施展才华的机会,便赶忙站起,拱手一礼: “给大家说段《你你你》。” “《你你你》,真是好怪的书名。” “……别吵,请官人讲书!” 孙春像模像样坐下,拿起碗盖在桌上,“啪!”的一拍,朗声说道: “有三个好友,约好同去一妓家行乐。来到门口,妓女早已迎了出来,一看是同行三人,一下愣住了。” “我们该如何留宿呢?”他们问妓女。 “妓女心慌意乱想了一阵,说出一首绝妙好词,词题为《你你你》……” “那词怎的?”大家都屏住呼吸,看着孙春的口。 孙春停了一阵,哈哈一笑说道: “你你你,都在我心肝里,饮一杯品字茶,叹一口川儿气,恨不得化个‘抔’字儿身,陪着个你你你。” 孙春讲完,早有一些初懂男女的姑娘,红了脸,低头捂着肚子笑,那个十三岁的安安(晚唐臣安金全之后),竟傻傻地追问: “什么叫‘抔’字儿身?” “傻瓜,别问了,以后你就懂了。”有人推了她一把道。 安安嘟起小嘴:“你们自私,只顾自个儿乐,不告诉我……” “安安,”西西说,“这乐都是自个儿的事。以后你在乐子中,也不会分我们半点的。” “都别吵,听孙先生往下讲。”黄小云忍住笑,“后来呢?”眼望着孙春。 孙春:“这后来的事,我且做保留,只讲给今夜和我乐的妹妹听,别人没这耳福,但最后的事,我可以告诉大家。” 众妓正在扫兴,听说这话,急切地等待下文。 孙春:“第二天早上,妓女送三人出来。有人问她感觉如何,这妓女又说了一句警言。” 孙春又故意停了下来,急得众妓哇哇直叫。 孙春说:“她说:十指不齐,长短不一。” 众妓哄堂大笑。黄小云指着孙春的鼻子说:“就你这张贫嘴,我道你讲什么好故事呢。” 安安仍然不知“长短不一”的意思,见大家笑做一团,噘着嘴儿一脸不高兴,孙春见状,上前拉住她说: “安安,不生气,今夜我就告诉你。”这安安才露出了孩子气的笑。 孙春踅回身来说道:“贵馆不同于别处,行首除妈妈之外,均是未经风雨之人,我再说一段书,算是给妹妹的礼物,楼主意下如何?” 黄小云心想:这孙春虽然粗俗,所言却也在理。我这老母鸡领一群雏鸡,没一个懂事的,不经一番努力,客人到来时,恐怕要费些周折,让他说说也好,想到这便点头道: “多谢相公美意。” 孙春又拍一下“惊堂碗盖”: “盛唐时节,有名士叫钱横山的,行如李太白放荡不羁,名声不好,四十岁还没有讨得妻子。后来,终于有人愿意将女儿嫁给他,对他说,以后操行上要多注意些。” “新婚后,他自题一诗悬挂于堂中,读这诗之人,无不叫绝。” 孙春饮了一口茶:你道这诗如何写的: 四十年来才娶妻, 果然一件好东西。 东西放在东西里, 直到天明喔喔啼。 众人听完,拊掌叹笑。 杨师师早已气得面色通红,拿起柳琴,气冲冲出了楼门,谁拉她都不理会。 黄小云谓柳七道:“这师师脾气太犟,估计难久居我处,实在可惜。” 柳七沉吟半晌:“楼主放心,三变已有主意。” “全靠官人调教。” 谈笑间,不觉一更,行者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黄小云起身道: “二位官人,时辰已晚,请选满意的去乐,我就少陪了。”说完,自个儿走了。忽然听得打门之声骤起。柳七侧耳倾听: “妈妈,我们回来了。” “好个贪玩,一去竟这么长时间,难道不怕路上遭人强暴?” “妈妈,你哪里知道,城里城外,妓家如云,拉客都不易,还有谁强暴我们——妈妈,今夜为何关着门呢?” 黄小云:“快去楼上见过柳七官人。” “哪个柳七?” “还有哪个柳七,就是妓家众口赞颂的柳三变。” “真如此,倒要见一见。”两位姑娘说着走上楼来。正是柳孙二人进门时遇见的那两个行首。 木兰花令三(3) “原来是你俩呀!”穿绿裙的姑娘快言快语地说。 “两位官人,这位是燕燕姐。”西西说着又拉住穿红裙者说,“这位么,就是我们的领班莺莺姐,你们对她俩好点,她就可以安排个好点的给你们,若惹了她呀,她就到街上拉个丑婆来陪你们。” 莺莺问:“哪位是柳七官人?” 柳七和孙春都不言语。 西西说:“姐姐,眼下就这两个人,不是这个就是那个,不是那个就是这个,你猜猜看。” 莺莺看了二人一阵,眼珠一转说: “我看这位就是柳七官人。” 柳七只好心中暗叹着站起身来:“姑娘果然好眼力,在下就是柳耆卿。” 一旁的孙春,见这阵势也是心中称奇,暗自道:即使她二人认为那《木兰花》是我所吟诵,也不能让她们将我误认为七爷,这女子可真是聪明透顶。 “这一位是?”莺莺问柳永。 柳永只说孙春是自己的朋友,没有详细介绍,因这孙春妻子很是厉害,倘若传出去,还不闹个天翻地覆? 大家又坐了下来,说了些闲话。燕燕问道: “两位进我们楼时,听得这位吟诗,什么‘严妆洗尽方见媚’,觉得十分爽口,敢问是否是柳七新词?” 孙春忙说,那是逗她俩玩,作词和诵词之人都是七爷。 燕燕听说,撇下孙春,将凳儿移到柳七身边说: “早就闻说柳七官人善填词,今日得见,实乃小女子荣幸。只可惜,那首词我只记住了 一句。”说话间眉目含情,望着柳七。 孙春道:“这有何难,让七爷再诵一遍不就得了?” 柳七道:“这词本是我看门楣之上木兰花而作,只作了上阕,未得下阕,有劳姐姐取琴过来,待我唱将起来,那词儿自会有的。” 莺莺道:“师师呢,快叫拿琴过来。” “师师姐不知生谁的气,已先睡去了。”西西说。 “好没道理。安安,你去叫杨师师过来。” 安安应声而去,三变见她顽皮模样,心中甚是喜欢。 过了一会,安安进来:“姐姐,师师姐说她有病,不肯来。” “真是个驴脾气,”莺莺说,“那就去借她的琴儿一用。”安安出去不一会,又空手回来了: “姐姐,说是琴弦断了……”然后跑到莺莺跟前咬耳道: “我看了,弦好好的,她是不肯借。” 莺莺面有愠色:“真是越来越没个规矩,看来得用‘猫儿’制她才行。”说话声音虽低 ,却让三变听个真切。 三变站起来:“姐姐莫恼,随便取个琴儿就行,师师那边,我先替她赔罪。” 莺莺见三变这样说,只得强露笑脸: “这楼里琴儿倒有几把,可就是师师那把好……也罢也罢,安安,你去拿了我的琴来。” 安安又跑了出去,抱个琵琶进来,笑着推给柳三变。三变看这琴,也是够名贵的了,如果是自己的,舍不得让别人乱弄。 “好琴,好琴。”他一边赞叹,一边调丝理弦,接着雨点落盘般来一段过门: 剪裁(哦)用尽春(哦)工意…… 浅蘸朝霞千万蕊(哦) 天然(哦)淡泞好精神(啊……) 洗尽严妆方(哦)见(哦)媚(哦)…… 柳三变歌声琴声,如一阵和风从天琴阁中吹过,妓女们云鬓轻拂,个个耳鬓厮磨,如痴如醉。上阕唱完,听得一声嘎吱声响,循声望去,一扇窗户轻轻打开,柳三变心中一喜,即兴唱出《木兰花》的下阕来: 风亭月榭闲相倚, 紫玉枝梢红蜡蒂。 假饶花落未消愁, 煮酒杯盘催结子。 众人听罢,齐声叫好,都说“柳七官人,再唱一遍”。楼下本来已睡了的黄小云听得如此美妙的曲儿词儿,也禁不住穿上衣服。上得楼来,却见杨师师正倚在窗口听得出神,心头暗喜,返身下楼,不惊扰师师听曲。进了门,也开着窗户。听那曲儿丝丝入心,爽心至极,又听出所唱乃《木兰花》,心里说: “人常说柳三变有才有能,果然不假。这曲儿和我的心,这词儿合妹妹们的意,就这一着,三十多个女儿不发疯爱上他才怪呢。可惜我已是半老徐娘,唉!”小云叹口气,落下泪来。 柳七唱完这一阕《木兰花》,意犹未尽,弹一阵琵琶,接着又唱了起来。 且说那杨师师,到了自个房中,眼见得空落落一张大床,心中早已生了寂寞,便点燃一炷佛香,坐在软凳上想心事,不时传来的欢声笑语更加增添了她的闲愁,心中更恨这卖声卖笑之处。 “这地方确比不过在勾栏瓦肆中卖唱,凭我这副嗓子,不愁挣不到些许零用钱。可恨黄小云,一张利嘴将我哄来。” 心中不快,所以安安传姐姐令来请她时,便推说有病。随后安安又来借琴,更没好气说琴坏了。后来听到天琴阁中传出的琴声,心中吃了一惊: “这柳七果然有些来头,琵琶声起处,无不动容。这上乘的演奏,不但需要精湛的技艺,而且需要对曲词的深深理解。” 当她听到柳永柔中带刚的歌声时,感到身上的肌肉不住地跳动,虽然是柔和的曲调,可有种撕心裂肺的感觉正从骨髓深处涌出,让她有种想依在某人的肩头痛哭一场的感觉。 木兰花令三(4) 柳七一曲唱完,师师已不知不觉来到了窗前,顺着那半开的窗户,注视烛光映红脸膛的抚琴歌者。 她感到柳七已经注意她了。她看见他抬起头来,正好和自己的目光相碰,她觉得他们中间的空气颤动了一下。耳旁歌声停了,只有那双手拨弄出无尽的情意: 嶰管变青律, 帝里阳和新布。 晴景回轻煦。 庆嘉节,当三五。 列华灯,千门万户。 遍九陌、罗绮香风微度。 十里然绛树。 鳌山耸、喧天箫鼓…… 师师听这一曲,又有了新意,不但词儿陌生,这曲儿也是从未听过,心中惊异: “都说柳三变能自创新词,且自己和曲来唱,果然不假。如此有才之士,普天之下,恐怕难有第二个,不知今夜哪个妹妹和他在一起,谁和柳七一起,也不会埋汰她……”想着听着,又不觉来到了窗前,恰好望见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 柳七 渐天如水,素月当午。 香径里、绝缨掷果无数。 更阑烛影花阴下, 少年人、往往奇遇。 太平时、朝野多欢民康阜。 随分良聚。 堪对此景,争忍独醒归去 师师细细琢磨这词儿,只觉满口溢香,心旌怦然而动: “这词儿分明是唱给我的。‘随分良聚’是在提醒我别负了良辰美景,‘争忍独醒归去’却是埋怨我归的早了——谁知道呢,柳七官人被众姐妹们高抬着,许是兴致所至,随口吟来玩的,是我多想了。”想着,心中一丝不快,便“啪!”一声关了窗,来到床边,准备休息。 且说柳七,正在兴头上,忽见对面的窗户关上,心中一愣,便住了弹琴: “各位妹妹,弹得不好,请多指教。” 符霞霞说:“官人啊,我这一生,从娘胎里开始,还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曲儿,官人……”说着,来到柳七面前,“官人……你教我唱曲吧。” 柳七何等聪明,知是霞霞倾心于己,可他知道,若是今夜随了她,别的妹妹肯定不高兴。这秦时楼只是刚刚开张,谁个不想争头儿尝个鲜。再说,他此时心中,存着杨师师那倚窗而立的神情。 想到这里,便说道: “霞霞,明日我一定教你,今夜我有些累了……”转过头对孙春说: “咱们也该休息了。” 又转向莺莺:“有劳姐姐安排。” 莺莺笑笑说:“先得过了我这一关,否则绝不放行……” 柳七道:“那就先让我的朋友打头阵吧。” “你这朋友未必能过,我这可是‘鬼门关’呀!”莺莺道。 “让他试试吧。”柳七笑着说。 孙春早已听得明白,心中欢喜得很,扯扯莺莺的衣袖: “咱们走吧。” 这时安安跑了过来: “相公相公,你说好今夜给我讲‘长短不一’的,怎么不讲了?”一句话惹得众人都笑了,莺莺问明了缘由,说道: “也是,就让小安安跟着我,好让相公给她讲故事。” 柳七装作不知,对孙春说:“你们去吧。” 孙春抹了一下由于过度兴奋而发红的脸,说声我们去了,便一手拉着安安,一手搂着莺莺走出了天琴阁。 众妹妹见状,便前来一一和柳七道别,有个性急的,竟然踢了他一脚说: “官人,晚了,请……” 柳七仍然装作不知:“妹妹,你睡好,你请……” 现在天琴阁中只剩下柳七一人。他轻轻呷口酒,听听已经没有吵闹的声音,便起身向天琴阁外走去…… 木兰花令四(1) 三十多年以后,已经四十多岁的安安坐在东京外城护龙河边的“秦时楼”第一把交椅上时,也不能忘记柳七光顾秦时楼晚上那惊心动魄、触目惊心的一幕幕场景。 “从那时起,我就想到做一个妓女就个人而言,并不是多么痛苦的事。妓女也有妓女的快乐之处,而这种快乐是任何没做过妓女的人尝不到的。” 这几乎成了安安每收进一个新的女儿时入院教育的固定开场白。 “当然,妓女也有她们的心酸。这和你们所听到的辛酸绝对不是一回事,这辛酸乃是一个女儿家那点点柔肠的必然结局。所以,当你们不感到为情所苦的心酸但又能让你的每个客人都感到你是辛酸透顶时,你才算得上是一品的妓女。你们要朝这个方向努力。” 安安每次训话,其实就是这两段。而每次讲完后,她总会闭上眼睛,细数三十多年来的一幕幕场景,暗自叹口气——她知道,她是用假话哄骗这些为生存所迫又刚入风月场中懵头懵脑的傻孩子们。 她不止一次地深深感到,妓业中那真能让妓女们感到欢乐的“柳七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当这种想法如潮水一般,不知不觉漫过她已经多皱的脸颊时,便恨自己晚生了整整一个时代,再也不能尝到有谁给予妓女的真爱。 三十多年前那个夜晚,在安安的记忆中是从她怀着莫名其妙的激动被一个客人的左手拉着和领班莺莺一同进入“望春阁”时开始的。当三人一同进入这个房间,她最明显的感觉是房间里多了一个人——一个男人。她跟着黄小云已近半年,半年中,黄小云一直做着“秦时楼”的筹建工作,因为是建在护龙河边,所以不得不和那些与朝廷有关的达官贵人交涉。为获得批准,黄小云不得不一边抖颤颤拿出银子,一边索性爽快地拿出身子。众姐妹中,安安年龄最小,许多事尚不懂得,所以黄小云走到哪里就让她跟到哪里。那时候,最深的体验是饿,尤其是她站在门外等待黄小云出来,同时看见丫环们往屋里送水果点心的时候。有一次,一个丫环见她可怜巴巴的样子,便从厨房偷偷给她拿来一块点心,后来让黄小云知道了,竟狠狠揍了她一顿。那时,她还不懂得要别人送的一块点心是给主子丢了脸。晚上,她一直和姐姐们睡在一起,即使在秦时楼修成、有许多空闲房间的时候也是这样。她人小,胆也小。所以,当她一走进望春阁,感到这屋子里实在是多了一件硬邦邦的东西——就是这个男人,准备给她讲“长短不一”的道理的男人。她感到隐隐的恐惧,看着孙春和莺莺姐搂在了一起,心中便替他俩感到一种耻辱。他们在那张宽大的床上翻滚,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心惊胆战地望着床腿:“别压折了,妈妈会生气的。” “都脱了吧?”男人说。 “你给我脱。”是莺莺姐的声音。灯被吹灭了。 他们完全忘了她的存在。此刻,她在这房间里只是和柜子、凳子、炉子一样的东西。她不做出声响,像那些家具一样尽量做到沉默寡言,但她知道,这些家具和她一样,都是初次感觉到一个男人在房间中的不同寻常的经历。它们那节子的眼睛,也同样逐渐适应了暗淡的光线,能够辨清屋里的东西,辨清坐在角落之中的她。 她感觉到了。和她一样,这些柜子的眼睛,也同样不敢将目光转向那张宽大的床。这些陈年的家具,这些历经风雨的木头的物品,却有和她一样的孩子的心、孩子的胆。 “怪不得它们总是紧紧挤在一起,它们也怕黑,也怕孤单。”这样想着,她突然看见两件白色的家具轻轻地倒在地上…… 她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它们倒下后的情景,忽然听见姐姐嗔怒的声音从那里发出: “你就不能轻点!” 她吃了一惊,赶忙将目光移向黑色的家具,她看见那些节子的眼睛惊慌不安地闭上,并抽出它们笨拙的手来,紧紧按在眼睛上面。 “快跑呀!快跑呀!”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从她面前飘过,并顺势轻柔地抚了她的脸。“快跑呀,快跑呀!”声音又响了起来,她站起来了,并且大叫一声向门外跑去。回头却发现自己仍然坐在原来的地方。 “怎么回事?” “是安安。” “怎么忘了她在这儿。快点上灯,别吓着妹妹。” 火镰闪了几下,草捻已经点着。莺莺和每天早上的姐姐们一样,吹一阵火,点燃了羊脂蜡烛。 一豆灯光摇摆着爬了起来,屋里忽然变得明亮。 “莺莺姐……”她听见一个声音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 “安安,别怕,姐在这里。” “安安过来,我给你讲长短不一是怎么回事。” 她看见自己从凳子上起来,眼睛看着别处,脚步却走向那张大床。 “安安,你怎么了?你的眼睛怎么了?” 那些柜子不知不觉已将手收回到地下,捏着五指支撑着沉重的躯体。 “转过脸来,让姐姐看看。” 她只好慢慢转过脸,脸不由自主地红了。她看见莺莺赤裸裸地躺在那个男人的臂弯里。 “这孩子已经懂事了。”莺莺说。 “懂事了就好。”话音一落,她的手便被那只拉过她的手又一次拉住了。 木兰花令四(2) “别胡来,她还小。”莺莺说。 “好好好,我放了她。” 她站在床边,看着床上:“姐,你们在做什么。” “站一边去!”莺莺说。 她又一次感到心跳,快要跳出嗓子眼了,她别过脸,看着窗外,一阵凉风从那里吹进。“还是吹了灯好。”莺莺说。 “那就吹了吧。” “安安,怕吗?”莺莺说。 “我要尿尿。” “到楼下去尿,小心楼梯,别摔了。” 她走出望春阁,看见师师的窗前站着一个黑影。 “有贼!”她还没喊出声来,先听见那个黑影说话了: “师师,是我……” 原来是柳七官人,我且不管他。 “师师,如果你不愿意,我决不相强,你就开了门吧。” 柳七官人叫不开杨姐的门——也怪,这秦时楼中,从来没晚上睡觉插门的习惯,杨姐今天是怎么了,让柳七官人叫门,外面怪冷的。 安安到了楼下,见三个房间亮着灯。 “哦,姐姐们怎么还没睡?妈妈也没有睡。”心里想着,来到燕燕姐门口。 “燕姐,还没睡呀?”她问道。 她听见里边安静了一阵,有声音说: “好像谁在叫你。” “不会吧,我怎么没有听见。” “晚上如果没听清就别答应噢!” “嗯。” 安安听了一阵,原来是她俩在一块呀。天都快亮了,她们在做什么呀。待我敲敲门,吓她们一吓。 安安蹲到门边,伸出小手,用尖尖的指甲在门上抓得吱吱地响。 “是什么?” “是猫吧,这家伙一定闻着腥味了。” “吱吱吱,吱吱吱。”安安一个劲地抓门,但她的兴趣已不像开始时那样浓了,而且抓门的节奏越来越慢,到后来只是有气无力地“吱——吱——吱——” 她坐在门槛上,小手向后扣抓着门板,眼睛望着深邃的天空。 一弯月亮如苦咸的女人的嘴唇,在深邃的天空中向地面倾诉孩子心中的孤独。月光从树梢间漏下,地面上如同撒满了银元。三两点寒星幽幽地闪着,如同一支儿歌。她看得入神,似乎忘了穿着的是湿淋淋的裤子。她看见一只猫,从天琴阁的瓦楞上跑过,她看见它回过头来,对着她叫了一声: “喵呜!” 她报以友好的应答。 “你死呀!”门哗地拉开了,她被燕燕拎小鸡一样拎到了屋里: “死安安,你吓死我们了。” 安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叫骂吓得哭了起来,浑身不住地发抖: “……燕燕姐,我冷!” 霞霞怜惜地抱过安安:“狗日的莺莺,你的心也太狠了,知道安安碍你的手脚,就不知让她跟着我……” “别太大声了,让妈妈听见。”燕燕说。 “我还巴不得听见呢。她算什么领班,连咱们最小的妹妹都照顾不好——来,安安,快钻进我被里来。” 当安安钻进霞霞被窝里时,发现霞霞姐也光着身子。 “哈,霞霞姐,你这么大人了,真是羞死了,羞死了……” 霞霞一把捂住安安的嘴: “好安安,千万别告诉别人,千万。” 燕燕也俯下身子: “好安安,听话,好好睡觉,看你冻成什么样了,睡下,我给你讲故事。” “嗯。”安安听话地搂住霞霞,听身后的燕燕说话。 燕燕说:“从前,有个小女孩,也叫安安,没有爹,也没有娘,住在一个很大很大的屋子里。有一天晚上,她突然看见一个黑影从门里进来了,安安问,你是谁呀?黑影说,你不认识我,我的名字叫鬼。安安问,你是鬼,那你的脸呢?鬼说,我的脸化掉了。你的耳朵呢?我的耳朵也化掉了。那么,你的腿在哪呢?我的腿也化掉了。安安想了一阵又问:那你的手呢?伸出来啦!” 安安本来已经睡着了,听到燕燕突然大声说“伸出来啦!”吓得尖叫了一声,紧紧抱住霞霞不放。 “燕燕,你别讲这样的故事,吓着安安了。” “看她还学不学猫儿吓唬我!”燕燕嘻嘻笑着说。 突然吓醒之后的安安,再也无法抓住那刚刚袭来的梦的尾巴,她感到梦一溜烟跑远了,留给她的是初春解冻的湖水的清醒。 “安安睡着了吗?” “醒着呐。”她嘟着小嘴,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