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卢作孚像当年大撤退一样,又开始组织大输送。在民生公司的办公室里,卢作孚通宵达旦地做着一个又一个计划,指挥着一批又一批的轮船向长江下游扬帆远航。 为迅速恢复民生公司的航运,卢作孚随复员大军派出一批民生公司的工程技术人员,去建立和恢复创伤累累的原公司各港口和分支机构。 12月1日,国民政府为统筹复员运输工作,成立了一个全国船舶调配委员会,卢作孚被任命为副主任委员,负责重庆的船舶运输工作。 这时,国民政府接收厂一大批日伪船只,美国“善后救济总署”又拨给一大批美军剩余军舰。但所有这些船只,没有交一只给民生公司,却全都交给了招商局。一夜之间,招商局便一跃而成为中国最大的航运企业公司,拥有30余万吨。 宋子文的心腹徐学禹被任命为招商局总经理。 为挤垮民生公司,招商局公开扬言:民生公司不得插足海洋,只许参加长江航运。 还有更为恶毒的一招:招商局干起了挖墙脚的勾当,凡是民生公司愿意加入招商局的船员,统统都要! 此时,物价暴涨,客票上涨了268倍,货运价上涨了123倍。 这是1946年的一个阴暗日子。民生公司出现了前所未有的长江航线两天大罢工。 曾被称为“劳资合作楷模”的民生公司被历史不轻不重地抽了一耳光。 卢作孚真是有口难言。 据战时重庆《新华日报》报道,由于民生公司在抗战运输中作出的牺牲和贡献,民生公司及其所属部分轮船,曾先后得到军事委员会的传令嘉奖。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又对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授予一枚胜利勋章(一等一级勋章),副总经理童少生一等三级勋章! 历史是公正的。 蒋介石糊里糊涂地请了一桌宴席,卢作孚在加拿大打了一场没赢没输 的官司 一辆黑色轿车风驰电掣地驶向江南造船厂,停在码头上。卢作孚从轿车里钻了出来。今天他的精神特别好。 这是1946年8月的一天早晨,民生公司的“民众号”轮船已从船台上滑到港口里,一切均已就绪,只欠东风。 民生公司将掀开新的一页,卢作孚就要实现他梦寐以求的驶向大海的梦想。 乳黄色的民众轮静静地卧在江水里。民生公司的旗帜和各色外国旗帜在风中抖动,五彩缤纷的纸带挂满了这艘3000吨级的轮船。 卢作孚双眼有些潮湿,为了这一刻,他奋斗了整整20年! 民众轮缓缓地驶向远方,驶向大海。这是民生公司的轮船第一次驶向海洋。在500海里之外的台北港,正张开巨臂等待着民众轮的到来,它将卸下卢作孚20年的希望,20年的理想,20年的心血和汗水。 卢作孚发自心底地笑着。 卢作孚没想到另一则喜讯接踵而来:加拿大借款造船的事情有眉目了。 他感到有些突然。随着战后西方国家通货膨胀,原拟在加拿大借的1500万加元,在上涨的物价进攻下不断贬值。1945年初可在加拿大造12艘,一年半后,只能造9艘船了,白白损失3条船,约300万美元。卢作孚恼怒之极,旧病复发,数次去医院治疗。一时,社会上许多正直的人纷纷鸣不平:“宋子文气死了范旭东,气病了卢作孚。” 范旭东和卢作孚同机赴美参加国际通商会议,会后与美国进出口银行谈妥借款1600万美元,美方同样需要中国政府的担保。宋子文同样采取了拖和推的办法,就是不予担保。范旭东眼看着煮熟的鸭子又飞走了,自己的事业无从发展,忧愤夹击,卧床不起,不久就离开了人世。 卢作孚同张群、张公权谈起这件事时,满眼泪花:“我想不通,宋院长何苦这样挟难我?在加拿大谈得好好的事情,弄成现在这个模样。他一句话,一下子白白送给外国人3条大轮船,再拖下去,还得吃更大的亏。中国人整中国人,下狠心整!……” 张群、张公权很是同情,表示愿意帮卢作孚一把。 时机很快就来了。张群接替了宋子文的行政院长一职。紧接着,张群、张公权跑到蒋介石面前告了一状,说“宋子文气死了范旭东,气病了卢作孚,卢作孚也快要死了,如果不及时处理好的话,恐怕舆论对政府不利。”这最后一句话,击中了蒋介石的要害,蒋介石准备打内战,撕毁“双十协定”,他需要一些有影响的人的支持,对这样大的事情当然也有所顾虑,便答应由政府担保,民生公司具文呈送行政院。 次日,民生公司立即呈文送往行政院,只提出两点要求: 一、政府准予担保向加拿大借款1275万加元; 二、拨给官价外汇225万加元。 不久,卢作孚接到邀请,“最高当局”请他吃饭。 这一消息令卢作孚吃惊不已,所谓的“最高当局”无疑是说蒋介石要请他赴宴。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卢作孚度过了整整一个白天。傍晚时分,他按时赴约。 蒋介石穿着一身藏青布长衫,也许是心情还好,满脸微笑也很随和,请卢作孚入席。陪同的人有张群、张公权、吴鼎昌,这些人卢作孚都比较熟悉,他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蒋介石面带微笑,和颜悦色地说:“关于民生公司借款的事,”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嗯,最近行政院院务会议上已经研究同意了。” 卢作孚很高兴,点点头道:“谢谢,感谢委员长亲自过问这件事情。” 蒋介石依然面带微笑地说:“至于申请225万元的巨额外汇,目前尚有困难,可否由政府向民生公司投资法币16亿至17亿元?嗯……” 卢作孚一听,心里一惊,不知如何回答为好,只好低下头,苦苦思索。 行政院秘书长张厉生心里直嘀咕,心想:你不懂经济乱表态,惹出麻烦还不是我们的事。便硬着头皮向蒋介石解释道:“民生公司呈文说的是两件事情,一是担保借款,二是申请官价外汇。委座刚才同意的是担保借款。如果照官价拨给民生公司225万加元,政府将损失法币差价约17亿元。其它公司如授以为例,将增加政府不少困难。” 蒋介石这下听明白了,知道自己搞错了,糊里糊涂地应了一句:“哦,哦……那就只办担保借款部分。” 卢作孚心里清楚,如果自己答应政府向民生公司投资,势必大权旁落,更主要的是将会改变民生公司的性质。于是,他斟词酌句地说道: “政府投资16亿至17亿,民生公司当然表示感激和欢迎。只是我想,这可能对加拿大借款有影响。因为我们在加拿大接洽借款的时候,曾经申明无官股,现在突然有了官股,而且比重很大,势必引起他们的怀疑,反而对借款不利……” 张群明白卢作孚的用意,忙插话:“政府对民生公司这样关心,的确难得,刚才卢总经理说的也有道理,是情理中的事。200余万加元的外汇,我看,还是由民生公司自己设法好了。” “好,好……”蒋介石皮笑肉不笑地道:“政府投资就不必了。”他指着桌上的菜,“吃菜,吃菜。” 蒋介石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请卢作孚吃了一餐饭。 官价外汇没有指望了,就从市场上高价购进。 很快,外汇凑齐了。 1946年9月,卢作孚带着童少生、张义治、李允成、张树霖匆匆飞往加拿大,去同加拿大的帝国银行、多伦多银行等洽商正式签订借款协议。1946年10月30日,正式协议在加拿大蒙特利尔签订。国民政府驻加拿大大使刘师舜替民生公司作了担保。11月12日加拿大政府也向这三家银行作了担保。至此,全部借款手续即告完成。 根据协议规定,船必须在加拿大制造。卢作孚在加拿大魁伯克建了一个办事处,开始与加拿大的两家造船厂——圣劳伦斯公司和台维斯公司开始洽谈。 商场如同战场。经过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双方最后决定建造270英尺长、5000匹马力的大型客轮3只。这3只客轮分别命名为:虎门、玉门、雁门。 建造160英尺长、2400匹马力的中型客轮6只。这6只客轮分别命名为:荆门、夔门、石门、剑门、龙门、祈门。 这就是后来所说的“门”字号轮船。 按合同规定,6只中型客轮于1947年夏、秋两季完工交付使用;3只大型客轮于1948年夏季竣工交付使用。 这批船设计很新颖,吃水线以上的船体结构和船上的设备、用具都是采用轻金属制造。 卢作孚仔细审查设计图纸,各种相应的设备设施都令人满意,但他发现此种轮船如在长江上游的急流中全速航行,船头有可能下倾,影响航速,可能有沉没的危险。 承担设计的是美国纽约罗德斯公司,他们决定进行模拟试验。试验结果证明了卢作孚的意见是正确的,便立即对设计做了重大修改。 卢作孚发现美国制造的柴油机比加拿大制造的优良,而且价格低、重量轻、零配件市场上随处可见,价格也合理,而加拿大的零配件在市场上却极难买到。于是,他又提出购买美国柴油机。两家造船公司极力反对,但卢作孚据理力争,最后,向家造船公司妥协了。 加拿大造船开始后,卢作孚和民生公司的技术人员往返美国和加拿大之间,为民生公司发展海洋运输的海轮进行考察。 据童少生、王世均及卢作孚之子卢国纪先生回忆: “那时候,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不久,美国在战时使用的一大批军用剩余物资急待处理,其中包括一些军用船舶,价格相当便宜,是国内无法买到的。 “民生公司仅花了两三百万美元,即购买了巨型坦克登陆艇5只、大型油轮1只、中型登陆艇4只,以及尚未建造完成的驳船10只;以后又在加拿大购买了3只扫雷艇。这些船只后来在加拿大经过改造以后,陆续驶回国内。其中5只巨型登陆艇改建成为3000吨级的‘远’字号货轮,即怀远、宁远、定远等,行驶沿海;1只大型运油船改建为‘太湖’号海轮,行驶海上;3只扫雷艇改为‘生’字号拖轮,即生哲、生辉等,行驶长江。以后民生公司又与金城银行合作,组成了一个‘太平洋轮船公司’,在美国购买了‘黄海’、‘东海’、‘南海’3只海轮,航行东南亚各国和日本。” 正当卢作孚为航运事业而呕心沥血,四处奔波的时候,国内的形势已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卢作孚拖着病体回到祖国,看到了蒋介石撕毁停战协定,向解放区发动了大规模的进攻。 内战爆发了。 蒋介石出于反共需要,卖身投靠美国,于1946年11月,与美国政府签订了“中美友好通商航海条约”。这个条约规定:美国人可以在中国全境居住、旅行、经商、开办工厂、开发矿产资源、拥有土地和从事各种职业;美国的商品可以不受任何限制,输入中国,并且享有与中国商品同等的待遇;美国的船舶,包括军舰,可以进入中国任何口岸或领水,自田航行和停留…… 又一个出卖主权的卖国条约! 卢作孚在加拿大得知这一消息,悲愤难当,当即挥毫撰文予以痛斥。 1947年春末的时候,卢作孚风尘仆仆地回国,前往南京。 卢作孚的身体已越来越坏,他没顾得上休息,立即为解决民生公司的经济危机而奔波。此时的民生公司正陷入十分困难的境地。内战爆发,许多轮船被政府强迫打兵差,而物价飞涨。少得可怜的差费又不及时支付,等到支付时,不知跌了多少倍。 加拿大制造的轮船即将交付,卢作孚顾不得脉搏间歇症时断时续的复发,来不及治疗,就带着妻子、秘书周仁贵和服务员林文裕奔赴上海。 民众轮首航成功后,民生公司继于10月又辟上海至天津线。以后,航线陆续伸展到海防及曼谷、菲律宾、日本、新加坡等地,并在天津、青岛、台湾、广州、香港等地设立分支机构。民生公司投入海运航线的轮船共13艘,计39258.19吨。1948年后,海轮虽在船数上仅占91艘的14.2%,但吨位却占总吨位58214吨的67.4%。实际上,民生公司已把经营重点由川江逐渐发展到海洋。海运给民生公司带来巨大的收益,尽管在长江航线背负着沉重的公差负担,又受通货膨胀的影响,民生公司仍略有盈余。 卢作孚到上海,许多朋友告诉他:民生公司的发展,引起四大家族的嫉恨,招商局总经理徐学禹四处扬言要“吃”掉他。 卢作孚冷笑一声,找到交通部航政司司长李博候,扔给他一份资料,那是民生公司为抗战作出的牺牲的统计表: 李博候不禁默念道—— 民生公司抗战期间船舶损失概况: 政府征用阻塞水道5艘,计2028吨; 自行凿沉拆毁避免资敌(被敌机炸沉触雷沉毁)16艘,计11460吨; 军公运输遭受损失7艘,计4188吨; 被敌劫持掳去5艘,计2662吨; 以上统计不含夏、驳船,累计20338吨。 李博候不解其意,问道:“作孚,你让我看这个干什么?” 卢作孚气愤地道:“民生公司为国家为人民做出的牺牲还少吗?为什么要苦苦相逼?”他话题一转,“徐学禹说要‘吃’我,你听到没有?他为什么要‘吃’我?民生公司在抗战中,对国家贡献那样大,招商局的贡献在哪里?我倒要看他对我怎样吃法。非要他讲清楚不可!” 卢作孚说到做到。他特地在上海环龙路金城银行招待所请客。宴席的名义是欢迎李博候,为李司长接风洗尘。 来的都是与航业有关的人:李博候、徐学禹、钱新之、杜月笙等。 上了一道菜后,卢作孚激动地站了起来,说道: “今天承蒙诸位光临,非常感谢!这里,我要请问一下徐总经理,听说你要吃我?为什么要吃我,你必须跟我……” 钱新之一看气氛不对,赶紧站起来打圆场。 “唉!作孚!作孚!有话慢慢说,有话慢慢说……” 别的人也一齐劝道: “可能是误会,可能是误会。现在不要讲,饭后慢慢讲。” 徐学禹坐在那里,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结果,这次宴会不欢而散。 与四大家族的斗争已经公开化了。散会后,卢作孚将公文包往桌上一扔,让秘书周仁贵准备纸笔,口授了一个报告。 这份呈给国民政府的报告中,卢作孚“要求将抗日战争胜利后,国民政府从美军手中接收的舰艇中,交给民生公司试航川江的几只小型登陆艇的所有权,无偿交给民生公司,以弥补在公司在战时遭受的损失”。 国民政府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得同意卢作孚的要求。于是,这几只登陆艇——沅江、赣江、湘江、沱江、岷江等,正式交给了民生公司。 民生公司的航运重点开始了迁移;从重庆到上海。 卢作孚在海洋运输的初步胜利后,更坚定了他的信心。他在公司负责人会议上说: “大家都知道,内陆的重要城市大都在江河旁,江河给他们提供了舟楫之利。同样,世界上的名都,滨于海洋的约有四分之三,如伦敦、纽约、马赛、横滨、孟买、汉堡等。海洋为它们提供了发达的交通,使它们既是名都,又是良港。无论中国人,或是外国人的祖先,早就对神秘的海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们中国的郑和不谈,就说意大利的哥伦布吧。他相信地球是圆的,既能由东方,也能由酉方经海洋走到印度,于是驾着帆船,备尝艰辛,两个月后到达南美洲东部,发现了新大陆,这就是现在所说的西印度群岛。1519年,西班牙人麦哲伦步哥氏的路线,绕南美洲南端远航太平洋,无意中发现了菲律宾群岛,再向西航,到了印度,次后绕好望角回国。他们以血汗和智慧,证明地球是圆的,更证明了占地球表面十分之七的无边海洋,是人类用武之地! 人类逐渐认识了海洋,就想征服海洋,便利交通。现在,巨型的轮船已经造出来了,有的载重达10万吨以上。诸君不要认为我们现在手头有几只船,就了不得,说来,我们所有船的总吨位,还不及一艘这样的巨轮的一半!人们造出了航速快、吨位大的海轮,还要改造海洋,在近代交通史上最为出色的,要算人工开凿的苏伊士运河了。苏伊士运河不仅沟通了红海与地中海,而且缩短了从欧洲到亚洲的航程,从伦敦到孟买以前是12500英里,现在一下缩短了5500英里,而且巴拿马运河的成功,便把纽约到旧金山的航程缩短了80英里,上海去纽约,则缩短了3500英里以上。这是多么4了不起的成就!这些催人自省的成就,会使我们看到大至我们国家,小至我们公司在世界海洋航业中所占的地位,所起的作用是多么微不足道。今日,我们公司全体同仁奋斗20余年,终于向海洋迈出了小小的一步,亦是值得自豪的一步。” 卢作孚强调说:“我们的事业一直处于艰难困苦之中,要求大家仍旧遵循民国23年2月9日签署的通函,即:一、不宣传个人,不宣传事业;二、不介绍事业的成绩,只介绍事业的艰难困苦。” 这就是卢作孚的思想风格。 卢作孚的话不幸言中,加拿大又传来坏消息,请他立即飞赴加拿大。 卢作孚心急如火地赶到加拿大。属下的人员向他汇报:造船所需的大部分设备和配件都是从美国购入的。由于加方对价格变化估计错误,未及时购进器材,加上物价暴涨,原计划造船资金不足,厂方不愿做赔本买卖,轮船不能按期交货……厂家的老板找到魁伯克办事处,要求加价,不加价,他们就破产了。 “要加多少?”卢作孚迫不及待地问道。 “30%!” “340多万加元?这个数目太大了。” 卢作孚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先礼后兵。 卢作孚开始与两个生产厂家进行洽谈。卢作孚经过论证,认为加价约28万加元。 加拿大两个厂家不同意,坚持从总造价的30%降到25%加价。 相差10倍!双方争执不下。 加拿大老板下了最后通牒:“如贵公司不满足这个条件,我们就濒临破产,只好停工了。” 卢作孚感到这是在仗势欺人。他决定与加拿大两家公司打官司!他请来了非万金请不动的著名律师伊尔斯莱,这位原任加拿大政府的财政部长,在拿到10000多加元后,微笑着开始了工作。 两家造船公司的老板也不甘示弱,不惜重金,请时任加拿大总理圣劳伦的儿子为律师出马。 据双方律师的意见,这场官司最好是私了。双方私下谈判,加拿大政府派出观察员。 但谁也不能说服谁! 谈判破裂。 卢作孚决定亲自一试。他同童少生、皮尔士等人最后去找了一次加拿大商务部长。 “部长先生,贵国造船公司口口声声说困难重重,濒临破产,那么,今天贵国造船公司的情况,就是明天民生公司的处境!” 卢作孚的意思很明白,如果逼我们民生公司走投无路时,你们1000多万加元就算扔到太平洋去了! 商务部长很清楚这句话的分量。 于是,加拿大政府只好直接出面干涉。 1947年8月20日,一个为各方所接受的妥协方案产生了。 民生公司、造船厂、加拿大政府三方各负担加价总额的三分之一,约计80多万加元。 民生公司被迫拿出80多万加元,尽管比原先的三四百万元少得多,但卢作孚是感到自己在这场角斗中成了大输家。客观地说,这场官司双方打了个平手,谁也没输,谁也没赢。 纵横海洋功成名就,风云再起,汽笛一声千滴泪…… 1948年,是民生公司发展的顶峰:拥有江海轮117艘,驳船31艘,总吨位达51682吨,长江沿岸设立了20多个办事处,人员多达8000余人。此外,民生公司在其它行业里还有大量的投资或独资企业,成为中国最大的一家民营轮船公司! 民生公司庞大的机构令人惊叹。总公司下设4室3处23课。总公司以下,又有若干层次的机构,如上海区公司辖船务部、业务部、供应部、财务部,部下设课,而设了分公司的就有万县、宜昌、汉口、青岛、天津、基隆、广州等地。 民生公司的这些机构,从总的来看,设置还是比较合理的。但是,在其位,不谋其政;人浮于事,人牵制事,官多于兵的现象已表露无遗。 整个民生公司患了一种企业的中年病。有人撰文评论道: “公司内部派系林立,互相牵制。按地域分,卢作孚出生在合川,创业初期多是合川人,自然与不自然合川人占优势,被人称为合川帮;稽核长是长寿人,手下人马非长寿不用,又有长寿帮之称;其它还有某氏祠堂、某县同乡会之类的叫法。按年龄和在公司的资历分,有以郑东琴、郑壁成为代表的元老派;以童少生、杨成质为代表的少壮派。按经营范围分,有以主要力量经营长江航业的总公司,被人称作渝帮;有着眼于沿海航业的上海区公司,被人称作沪帮;甚至还有从政府部门转到民生公司,专司与政府打交道的张梁任、李永懋等人,被称作官僚派。各种派别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和既得利益,内耗的精力有时超过对外的精力。逍遥派坐收渔翁之利,乐得在缝隙中逍遥度日。卢作孚不属于哪一帮,哪一派,但问题在于他统辖的是这样一支队伍,齐心协力干事已成当年陈迹。 “一些人完全丢掉了民生精神,利用职权和手中的交通工具的便利条件,贪污腐化,走私贩运,或者遁入空门,不理世事。主任秘书郑壁成与卢作孚一起创业,干劲、文章、才能都被卢作孚看重,这时已摇身一变成了重庆一个呼风唤雨的地皮大王,他的办公室成了交易所。财务经理彭瑞成利用货轮贩运生铁,结果露了马脚,职工大哗,一时风雨满城。带黄鱼,贩盐运米的事在一些船上屡禁不绝。一度代理过总经理之职的宋师度,颇能洁身自好,只是走入了另一条路。他深信因果报应,轮回再生之说,甚至在公司里参禅打坐,敬神念经。公司一些人也尾随其后。有的人则上班包妓女,吃花酒。 “民生公司业务从江河扩展到海洋,从国内涉足国外,船队在变大,人员在增多,航线在延伸。然而,收入却一落千丈,如果不是沿海航线以丰补欠,长江航线则从1946年到1949年连年亏损,当然,这中间很大一部分是被迫打差搞军运造成的亏损。1947年11月起,不到两个月时间,就强迫民生公司转运各种军需物资达30000余吨,人员近20000人。打差运费低,加之时常拖欠付款,物价一日数变,常常一趟差打下来,到手的钱如同废纸。社会在剧烈地变革动荡,旧的在土崩瓦解,新的尚未建立,这个腐败的社会已将它所有的暗疮和病毒暴露出来……民生公司也不能幸免。民生精神的丧失,既是民生公司的悲剧,又是社会的悲剧。” 卢作孚从加拿大打完官司回来后,立即卷入了这种包围之中。 此时,内战升级,三大战役即将拉开序幕。国民党南京政府已是奄奄一息了。 一天下午,卢作孚突然回到家中。一进门,他就大声地对女儿卢国懿喊道: “赶快打开收音机,听共产党广播。” 卢作孚聚精会神地听着听着,脸上出现了惊喜的神情。 这年冬天,卢作孚在香港与党组织负责人许涤新和张铁生见了面。据一份史料记载,卢作孚的秘书肖林是地下共产党员。 卢作孚与共产党的接触,早点可追溯到恽代英、肖楚女;稍晚些时是郭沫若。1938年在武汉时,卢作孚即通过郭沫若与党组织有了联系。 卢子英经常领着郭沫若到红岩村卢作孚家。郭沫若去苏联参加一个会议,还是卢作孚和卢子英秘密地赠送的差旅费。 卢作孚在1938年时认识了周恩来,从此与周恩来保持着联系。在重庆时,卢作孚经常去曾家岩50号——周恩来办公的地方,聆听周恩来的教诲,直到抗日战争结束。 1946年夏末的一天,周恩来还亲自去上海民生公司招待所看望过卢作孚。由于卢作孚后来将大部精力集中在借款造船一事上,很久没与党组织取得联系了。 1949年春天转眼就来了,时局的急剧变化已越来越明朗。 卢作孚在上海召开了一个区公司主要负责人会议。 参加这次会议的人只有七八个人,他们是:副总经理兼上海区公司经理童少生,副经理宗之塘、杨成质,总公司人事室主任何酒仁…… 大家神情严肃,沉默无语。卢作孚刚刚收到一封电报,一艘油艇在镇江附近的江面上被国民党军队强行截留。 1949年初,长江口被国民党海军牢牢地封锁着;接着,国民党的舰艇又截断了通往华北东北的北部沿海航线。种种迹象表明,国民党将撤退,将退往台湾。 大家心里清楚,民生公司的轮船将会被掠往台湾。 如何保住公司的船只?卢作孚的额头拧成一个“川”字。 这次会议后,根据卢作孚的命令,正在太平洋上行驶的加拿大造“门”字号新轮,掉转船头,驶往香港;长江中下游轮船,除少数必需者外,一律驶往重庆、宜昌等上游地段;正在修理的轮船拆掉主要部件…… 4月21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强渡长江,国民党长江防线全线崩溃…… 国民党军队为逃命,抢去了民生公司7只轮船。这批船有5只被抢到了定海。定海离上海吴淞口200余公里。 5月19日,王化行搭承招商局的江宁轮赶到定海,准备要回被强行截留的轮船。他在定海江面找到了被封锁在江面上的民本、民俗、渠江、怒江、龙江5只轮船。 王化行通过电讯,把情况向卢作孚作了汇报,然后根据卢作孚的指示,配合“民本”轮船长何志全和“民俗”轮船长海礼士,一起商量如何解决几百名船员的生活问题。当时的定海,人多如蚁,物价惊人。根据卢作孚电示,由王化行出面,以卢作孚之名义,去找国民党后勤总部的高级顾问陈地球。经反复交涉,5只轮船上全部船员的生活问题才得到解决。 卢作孚得知船员生活问题解决后,才放下心来制定5只轮船脱险计划。他拟了一份电报给浙江省主席,称“民本”和““民俗”两轮是行驶长江的客轮,只能走内河,不能出海,希望予以放行。 经王化行四处奔走,历时一个半月,方得到答复:同意“民生”、“民俗”离开定海,但只准直开台湾,下准开往其他任何口岸! 卢作孚收到电讯后,心想这样也好,暂时离开国民党军队的控制,到台湾后再另图他策。 数日后,民本、民俗两轮穿越了惊涛骇浪,抵达福州,进而驶抵基隆港。此时,国民党封锁了整个台湾海峡,没有签证,任何船只不得离开台湾。卢作孚电示王化行,以江轮为由,向当局交涉。王化行不负期望,在陈地球的帮助下,驶离台湾,平安抵达香港。 两轮安全脱险,另有3艘扣在定海。卢作孚再次电示王化行赶赴定海,设法将另3艘船救出。 定海的国民党军事当局认为“渠江”、怒江”、“龙江”三轮乃是登陆艇,可充作军用,坚持不予放行,还扬言要扣留王化行。卢作孚得知后,电呈陈地球和国民党联勤总部副总司令何世谊,声称这3只船太小,不适宜航海之用,请他们放行。最后在陈地球的帮助下,由联勤总部派去一艘大型登陆艇去定海,这才将民生公司的三轮放了回来。不幸的是,渠江、怒江、龙江在途中遇上了飓风,龙江轮被抛上了大树岛,只得弃船救人。这只船后来被国民党军队炮火击毁。 至此,陷在定海的5只轮船,除龙江轮损失外,全部脱险。 此时,民生公司还有一只重要轮船陷在台湾,就是行驶上海至台北的“民众”轮。这条船当时正在台湾修理。为营救它,卢作孚密电基隆分公司,要他们以开辟台湾到香港的客货运航线为理由,将“民众”轮驶离台湾。 基隆分公司根据卢作孚这一密示,很快就把事情办成了。 民生公司被国民党派往黄海和东海打差的“太湖”、“宁远”、“定远”等轮船,也先后设法脱离了控制,平安抵达香港。至此,全部营救轮船的工作告一段落。这次长达9个月的营救行动,在港集中了19艘轮船。直到1949年7月,卢作孚才由香港回到重庆。 1949年9月2日,祸从天降,一把大火从重庆朝天门冲天而起。霎时又刮起了大风,只一个时辰,熊熊大火掠过朝天门,路经信义街,横扫字水街、大河顺城街,逼向小什字。 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大火所经之地,瞬间化作一片废墟。这次特大火灾,造成了37条街道成了断墙残壁,市民死伤无计,灾民多达4万余人。 民生公司办事处、物产部以及轮船和港口设施都在这里——200万银元的资产付之一炬。 45名职工殉难! 55名家属身亡! 这场奇怪的大火燃起时,水厂突然停水,消防队迟迟不肯露面。国民党出动的陆、空部队官员,却被警备司令挡驾了! 没人知道卢作孚是怀着何种悲痛的心情回到重庆的。 在善后会上,卢作孚双手支撑着头,闭着眼睛,静静地听取汇报。 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卢作孚赶忙拿起报纸,挡住脸。 模糊的视线依然能看清报上的黑体字。这是昨天的报纸——《民生公司薛萨生襄理因抢运炸弹竟以身殉职》。报载: “民生公司襄理薛萨生,他也是这次大火惨死的一个。然而他一人的死却救活了数万人的生命。据该公司随他一道而幸免逃出的工友述说:薛襄理本是可以不死的,他在甲级囤船上指挥着抢运物资与人。在朝天门泊着两条船,是装小型炸弹的,薛襄理便用拖轮把两个装炸弹的船拖到南岸去,所以当拖轮第三次回到码头时,甲级囤船已经着火。薛襄理就在这时下水被淹死。他虽然死了,但他却救活了数万人。如果两船炸弹不拖走,燃烧爆炸,当时挤在朝天门的几万人都要全部炸死。” 在这场大火面前,民生公司其他遇难的职工,没有一人在危险面前逃避。他们在个人的生命受到严重的威胁时,为公司财产、为民众的安全而挺身赴难! 会上,卢作孚决心举行公祭。时间定于9月21日,在罗汉寺举行“民生公司为重庆市‘九二’火灾罹难员工及员工眷属追悼会”。他哽咽道:“不有公祭,何慰幽灵?不表哀情,何送忠魂!……” 民生公司制定了4条善后处理措施: 一、逃出的职工,每人借支薪水半月; 二、受伤者之医药费用由公司全部支付; 三、遭焚死淹死者,由公司找寻打捞并埋葬,家属给以抚恤; 四、凡房舍财产受灾的员工家属,由公司供给伙食3日,有愿回老家者,由公司派船送回。 善后处理用去2万多个大洋,火灾损失200万大洋,这对于负债累累的民生公司来说,作出那些决定该是多么不易! 此外,国内银行该还本付息了;国外银行还债期限迫近……卢作孚心力交瘁。 “九二”火灾提醒了卢作孚,必须尽快疏散上百只轮船。在公司举行的紧急会议上,卢作孚决定:为防止国民党军队破坏轮船、囤船,快速将船疏散到沿江不通邮路的地方。 11月15日,贵阳解放,重庆指日可下,国民党军队在重庆开始大肆撤退,他们一边撤退,一边进行毁灭性的破坏。幸亏卢作孚及时将船疏散出去,否则,洗劫在所难免。 卢作孚是11月初离开重庆来到香港的。与往常一样,他仍住在新宁招待所,这是中国旅行社经营的一个旅馆,客房虽然简朴,但环境清幽。 最初,卢作孚并没打算离开重庆,但架不住亲朋好友的劝阻。由于国统区一直受着国民党的反动宣传,对共产党和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解放军还并不全面地真正了解。许许多多的爱国知名人士纷纷离开重庆,前往香港。在10月底的时候,卢作孚就已接到国民政府的通知:要他立即准备去台湾。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决定暂避香港。更何况香港还有十几艘轮船泊在港湾,那些都是民生公司的主力船。 卢作孚把家眷一一作了安排:妻子和两个孙儿送到北碚,由卢子英照顾;长子卢国纪回天府煤矿工作;次子卢国维继续留在重庆上学;自己带着小女儿国仪飞到香港。 民生公司的19艘轮船泊在基湾和荔枝角等港口。如何保证这些船只的安全和1000多名船员吃饭的问题?卢作孚苦苦寻思。 毫无疑问,国民党的旧旗帜必须换掉。那么,在香港这个英属殖民地悬挂新中国的旗帜是否合适?经反复考虑,卢作孚决定暂时改挂第三国旗。他电令位蒙特利尔的王世均与加拿大政府协商:在加拿大新造的“门”字号轮船改挂加拿大国旗,其它轮船按海洋大国惯例改挂巴拿马旗,在巴拿马注册。 根据加拿大航业法规,挂加拿大旗的轮船,高级船员必须聘用加拿大人或英国人。 民生公司自己船员的生计都成问题,哪里拿得出那么多外汇来支付外国高级船员的高薪!卢作孚一口拒绝。 加拿大政府让步了,内阁会议决定,同意民生公司在港轮船易帜。加拿大外交部远东司司长孟西斯在报告这一决定后,感慨地说:“加拿大依照这样的条件准许外国商船改挂加旗,确属有史以来第一次。” 接着,卢作孚又采取开源节流等各种措施,解决了香港船员的生活问题。 稍晚些时候,卢作孚迎来了老朋友张群。张群劝他去台湾看看,被卢作孚婉言拒绝了。 谁知张群前脚刚走,台湾当局的外交部长来了,还有上海市市长俞鸿钧、财政厅长任显群、刘湘、刘航琛等。他们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卢作孚去台湾,因为国民政府还在为加拿大借款担保!其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现在没功夫谈这些,等等再说。”卢作孚一一拒绝了。 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人就是胡子昂。每次他们都在轮船上谈很长时间。这件事情只有林文裕等少数几个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