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没作声,望着窗外,沉思良久,忽地转过身来,斩钉截铁地说: “没时间等了。先把合同签下来,钱回去以后再想办法。” 黄云龙担心地道:“那样风险太大了。” “但我们已没有退路了。” “我想订造新船的事暂时缓一缓,先把发电柴油机买回去——” 黄云龙正说着,卢作孚突地抬起右手,示意他将话题打住。 “走,签合同去。” 俩人来到合兴造船厂。卢作孚将所剩的3000元钱往桌面一拍:“这是造船的订金,其余的部分,等船造好后一次性全部付清。” “这个——我们还从未有过如此先例。不过看在卢先生率直、真诚之品格,本公司可以破一次先例。” “一言为定!” 合同很顺利地签订了。黄云龙大喜过望。他们俩匆匆赶回合川。 “已经说好了的事情,股东们为何反悔?”一踏进筹备处临时办公室,卢作孚就迫不及待地问。 “我想,还是股东们不信任我们,怕把钱丢在水里打漂了。”陶建中说。 “是啊!”卢作孚轻声道,“这些年来,川江航业萧条,航运业几乎全在外国商船的控制之下,中国轮船公司纷纷被排挤,生意不景气,常有破产者,濒临破产者更不在少数。这些足以让股东们担心的了,更何况常有公司倒闭,累及股东事件发生。” 正当卢作孚举步维艰之际,郑东琴不改初衷,“大胆从宦囊中借了几千元”。陈伯遵也冒着风险从教育经费中挪借了七八千元。加之再东拼西凑了2万多元,总算初步解决了购船及购买电灯厂设备的用款。船王卢作孚--第6章 逆流而上第6章 逆流而上 庙宇作办公室,民生公司正式成立;电闸一推,古城结束了点菜油灯 的时代 当“民生号”轮船离开上海港驶入长江口不远处的时候,太阳从崇明岛外的江水里冒了出来,将“民生号”那淡黄色的船体映得一片金黄。 这只船大小了,在浩瀚的长江上,宛若一片落叶飘浮,同6月的江水吃力地厮杀着。 “民生号”的处女航开始了。 自一开始它就逆流而上。2500公里的航程对这只小船来说有些遥远。 1926年5月,“民生号”轮船在合兴造船厂竣工了。消息传回合川,卢作孚立即让陶建中去接船,自己则开始了公司的筹建工作。有了船,即有了资本,一切就要走上正轨了。 由于“民生号”吃水较浅,马力大,在长江上航行,风浪大,有些摇晃。 “陶先生,风浪大,你还是到舱里去吧。”一名船员关切地走到陶建中身旁说。 自“民生号”一出发,陶建中就未离开过甲板。卢先生的信任、公司的家底、合川父老乡亲的期望一齐压在了他的身上,他不敢有半点闪失。 “能不能再快一点?”陶建中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这已是最快的速度了,不能再快了。”船员说。 陶建中还是感觉有些慢。尽管在川江上他坐过无数的船——从未有过哪条船的速度能快过“民生”,但他仍是觉得慢。 他心急呵! 他知道,在长江上游,在那烟波浩渺的远方,有个人在等待。 那个人比他更急。 1926年6月10日,雾都重庆。 一阵鞭炮声中,一块“民生实业股份有限公司”的木牌抬到了众人面前。红绸已揭去,那苍劲的字体赫然夺目。 旧中国民族资本企业的一颗新星升起来了。 被股东们一致推举为总经理的卢作孚和协理黄云龙并排站在重庆一座青砖院门前。新上任的卢总经理情绪激昂地发表了长篇演讲: “诸位股东,诸位同仁,我们辛辛苦苦筹备的事业,总算有了一个开端——公司于今天成立了。我的心情和大家一样,很高兴。但是为何要成立这个公司?我们的事业发端了,但又为何要创建这个事业?我常常问自己,不是今天才问,一年前就开始这样问了。我原以为,要救国,就得以兴教育,以启民智。后来我明白了这不完全对——这样空着两只手,能办学堂吗?能发展教育吗?显然不能!要发展教育,必须首先办实业;只有以实业作基础,文化教育才有可靠的支柱。孙中山先生提倡民生主义,所以,我们的公司就取名民生。然而,这个实业如何办,从哪里办起呢?我在合川县城,在嘉陵江三峡地区,对社会和自然状况进行了调查,写成了《两市村之建设》,想必有许多同仁已见到了。我发现,我们有城市,却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没有工厂,我们有丰富的自然资源,却不能很好开发和建设。这是一个闭塞的小世界,它有那么多好东西在睡大觉,睡了千百年,为什么?就在于我们合川交通落后。全川没有一条铁路,几条区间公路,短得一眼望得见头,通往省外的公路一条也没有,唯一的交通孔道只有一条,就是长江。真是四川四川,四面是山啊!因此,我们抱定救国宗旨,要创业,它的顺序只能是这样:第一交通,第二实业,第三文化教育。放在首位的交通又如何办呢?我和黄云龙君在重庆调查了所有的轮船公司和所有的船只,对航业有了新的认识……我们准备经营航业的时候,正是长江上游航业十分消沉,任何公司都无法撑持的时候。我们四川的门户——长江上游即大家说的川江,开始有轮船运输以来,不过几十年,却经过了极其复杂的发动时期,发展时期,极盛时期,过剩时期,而进入此时的衰弱时期。尤其使人沉痛的,由于我们内地一时的不宁,英商太古、怡和,日商的日清等外国轮船公司,凭借其长江下游的基础,有计划地侵入上游,成为不可拔的势力,以致中国轮船日减,外国轮船日增。长江之上,触目可见帝国王义列强旗帜狂飞乱舞。连中国人自己的轮船,亦几乎无不挂外国旗,倒不容易看见本国国旗了……”卢作孚的声音低沉下去,稍停后,扬起一只拳头,“这岂非咄咄怪事!所以,本公司章程明确规定:股东以中国人为限。我们要靠自己的力量,把它办成一个实力雄厚的道地的中国公司!” 顿时,里里外外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我们的事业刚起步,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在等着我们。本公司宗旨‘促进交通,开发产业’,诚恳地待人,踏实地做事,总会成功的。” 民生公司正式宣告成立了。股东会上,选举了陈伯遵、黄云龙任协理,彭瑞成任会计主任,陶建中任民生轮经理。待遇是,总经理月薪30元,协理月薪15元,其他成员一律月薪10元。 公司设在合川县城内的小座庙宇——药王庙内。前殿用作发电厂,后殿用作事务所办公室。熟知历史和地理的卢作孚却不知这药王府于何年修建,因庙宇年代久远,破烂不堪,仅能避风挡雨。公司人员不多,只有7个人,且每人身兼多职。 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来到了,古城合川将结束有史以来用松明火把油灯照明的岁月。卢作孚叉着腰,站在自己从上海带回的柴油发电机前,他突然想起离沪的那个晚上,与恽代英的长谈——他和恽代英已经畅谈了整整两个通宵,已是第3个通宵将尽之时。恽代英得知卢作孚到上海订造新船,专程从广州赶到上海,约见卢作孚。 在川裕公司卢作孚下榻的房间,恽代英和卢作孚对国民革命的前途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对中国的社会变革和救国途径进行了深入探讨。恽代英当时在广州黄埔军校任教官,此次前来,是想力促卢作孚去广州。 “唉,若是早一两年的话,你不请我还说不准找上门去呢!可是,现在有点太晚了。筹建民生X司工是节骨眼上,我离不开。” 卢作孚不无惋惜。 恽代英也体谅到卢作孚的处境,没有说什么。但他心里清楚,卢作孚是中国难得的一位人才。 良久,卢作孚转忧为喜。 “这样吧,我有个弟弟,叫卢子英,让他去你那里,还请代英兄多加照顾。” 恽代英一拍大腿:“好哇!”他风趣地道,“古有木兰替父出征,今有弟替兄赴难。” 卢作孚离沪返合川后,随即将弟弟卢子英送去广州,入了黄埔军校第4期。 “总经理,天黑定了。”发电厂的一名职工轻声地提醒卢作孚,打断了卢作孚的沉思。他抬起头,暮色笼罩着大地。 “送电!”他一声轻喝。 电闸合上了。霎那间,古城合川一片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人们像潮水似地涌向药王庙。他们要看看,是什么“怪物”能让黑夜变得如同白昼。 柴油发动机轰鸣的声音,被人们的欢呼声压了下去。 合川成为四川各城市中最早用上电灯的城市,从而结束了点菜油灯的时代。 卢作孚从包围的人群中悄悄地退出。 月亮爬上来了。星星一个个地从那湛蓝的苍穹冒了出来。 “服务社会,便利人群,开发产业,富强国家。”卢作孚在心里默念着民生公司的宗旨。 黄云龙不声不响地跟着卢作孚走出人群。他一直悄悄地站在卢作孚身后。 “这段时间你太累了,回家休息一下吧!这儿我顶着,你放心。”黄云龙关切地说。 “你不是和我一样吗?”卢作孚笑着说,望着远方,“云龙,明天我去宜昌接船。” “还是休息几天吧!你去宜昌,船也到不了。”黄云龙说。 子虚乌有的大公司、天方夜谭似的构想,在卢作孚的想象中诞生 6月下旬的一天清晨,东方刚放亮,宜昌天然塔下,卢作孚久久地凝视着天然塔——这座清乾隆五十七年修建的宏伟建筑。 震雾濛濛,看不清塔顶雕花玉砌,一群鸟儿飞出塔顶巢穴,在空中划一道道清晰的声音之痕,犹如一条条无形的五线谱上的流动的音符,欢快而嘹亮。 这时,从塔的另一边,走来一位青年人,人未到,声音就扑了过来。 “作孚,我猜想你准又来这里了!” 不用看,听声音就知道,是黄云龙。 “你怎么不好好歇一歇,一会儿我们的船就到了,到时候可别打不起精神来。” 卢作孚边说边向塔座走过去。 “这半个月来,你天天没日没夜地忙。昨晚你又忙一个通宵了吧?我看你房间的灯一直亮着。”黄云龙道。 “我必须赶在船到之前,把公司的规划做完,否则,原来的计划就要乱套了。” 半个月前,卢作孚在重庆开完民土公司成立大会后,就径直赶到宜昌接船。未曾想,长江洪水暴发,他在宜昌等了足足半个月。 这半个月来,他煞费苦心,对民生公司的组织机构、经营构想等诸方面作了全盘思考。他对旧的管理体制深恶痛绝,一改陈规陋习,实行总经理高度集权管理体制。总公司建立三室一会四处共25股的庞大办事机构,对下属各分公司和办事处,各下属单位,总经理可进行垂直领导,这主要集中在人事、财务和物料供应三个方面。 黄云龙第一次见到这么宏大的规划方案后曾大吃一惊;公司尚未运转,总经理就制订出如此庞大的组织机构,都快赶上一个庞大的财团了。 卢作孚解释说,这只是民生公司的长远规划,虽说眼下还未达到运作这种管理机制的规模,但不能因此而无一种宏伟的举措。 “建立人的秩序”是卢作孚管理思想的核心,也是建立公司管理体制的特点。很少有人像卢作孚那样敢想,敢干,具备他的远见卓识。公司刚刚成立,他就设想下设分公司,办事处,并与之相配套的各轮、驳、囤船、栈、号以及各附属企业等等,包括这些子虚乌有的企业各类人员的薪津标准,人员晋升、奖惩、培训等方面的具体办法。 为防止人事管理高度集权制度带来用人不当、人浮于事的官僚主义作风,卢作孚采取了集权与分权的分级负责管理办法。即处级经理、分公司经理、附属企业负责人、轮船船长、经理等人直接由总经理任用,并报董事会核查备案。其余人员的任用、调升等则由总经理直属的人事委员会及各部、处共同管理分工负责。 为此,他又专门制定了人事委员会组织大纲,规定人事委员会主席由总务处经理担任,各处室负责人任委员。他写道: “关于公司人事任免、调遣、升降、给假、奖惩、救助及职工福利,由各主管处、部缮具提案单送交总务处人事课审查加具意见,提本会核议,再发送人事课执行。 “如轮船驾驶部和轮机部人员,由船务处管理,其人员的晋升、进用、调动、辞退、奖惩均由船务处与船上有关负责人商定提名,交由各处室负责人组成的人事委员会核议后颁发;各单位(包括分公司、办事处、船、厂等)的财会人员的任用、调迁、晋升、奖惩等则由总公司会计处负责提名,再由人事委员会决议颁发。船上茶房、服务、理货等人员则由业务处、总务处与船上经理商定提名任用和管理……” 卢作孚的这种把业务指导与人事权结合起来,把条块结合起来的人事管理制度的最大特点,在于使总公司各部处不仅对基层单位有关人员有直接进行业务指导的责任,而且对其各方面亦有一定的权力,大大有利于各处室业务工作的推动和效益的提高,也避免了各单位人事与业务脱节的现象。由于人事管理的最后审议权在人事委员会,这就加强了集中统一领导,避免了各部处安插私人、各自为政的现象。 一桩事业刚刚开始,即已制订出如此宏图,只有卢作孚敢想、敢做。 昨晚,卢作孚又忙了整整一个通宵,三更时分,民生公司的整体构想被划上了最后一笔。本来他想休息一会儿,正要上床时,又忽然想起什么,忙又回到桌前。对了,民生公司万事俱备,就缺一张宣传画了。于是,他又精心构思了一幅民生公司的宣传画。画的背景是峨嵋山的金顶,面前是长江三峡,一艘“民生”巨轮在峡中乘风破浪,溯江而上。画面上写着8个大字:“安全、迅速、舒适、清洁”。卢作孚不会画,只能将这幅画的构思用文字准确地表述出来。 卢作孚想到这里,从沉思中醒来,对黄云龙说:“走,我让你看样东西。” 回到宜昌客栈里,卢作孚把自己构思的民生公司宣传画向黄云龙一一作了讲解。 黄云龙看着卢作孚那兴高采烈的样子,欣然道:“回去后我请人把它画出来。” 后来,卢作孚回到重庆,请曾经在成都通俗教育馆工作过的画家刘啸松按他的构思画成了一幅水彩画。这是民生公司唯一的宣传画。多年以后,这张画从川江贴到长江,从重庆贴到上海,从江南贴到江北,最后贴到日本、东南亚各国。 民生号轮船的处女航惊心动魄:狂风恶浪、湖匪劫船…… 宜昌码头不大,仅能容纳百十个人。卢作孚和黄云龙站在靠江一侧,身后是一些候船的旅客。一夜没合眼,卢作孚仍是精神抖擞,过分的激动导致他没胃口吃早饭——只喝了一壶茶,就和黄云龙来到江边码头,迎接“民生号”轮船的到来。 江水开始暴涨。浑浊的江水卷起一个个大浪,象台风掠过林带:狂野,连绵不绝。 长江上游的洪水仿佛魔术师帽中的彩带,无穷无尽。 1926年6月下旬的一天。接近晌午的时候,码头上出现了一阵骚动。不知是哪个突然喊了一声:“下游来了一条船!” 卢作孚循声望去。遥远辽阔的江面上,果然有个黑点。 “可能是‘民生’。”黄云龙说,“应该是这时候到。” 卢作孚点点头。 那黑点开始放大,像一块金子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是我们的‘民生’!” 黄云龙高兴地喊了起来。 没错,是“民生”。只有“民生”的船体才是淡黄色。 近了,更近了。“民生”两个大字跃入了人们的视线。卢作孚和黄云龙忘情地挥着手,向船上打起了招呼。 陶建中在甲板上也看清了码头上的情形,挥着手喊了起来—— “卢总经理——” 一些船员也涌上甲板,跟着欢呼起来。 顿时,码头上、船上喊声连成了一片。 “民生号”轮船在喊声中靠上了码头,船未停稳,陶建中一个箭步跃上码头,一只手拉着一位经理,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卢作孚大声说:“走,上船看看!” 3个人一齐跳上船,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新鲜得很。 望着这只载重70.66吨,长75英尺,宽14英尺,深5英尺,80马力的小火轮,卢作孚连声道:“不错!不错!” 船体还散发着油漆的清香。陶建中得知卢总经理在宜昌接船后,途中还专门将甲板各处冲洗了一遍,像刚出厂一般。 “总经理,你和我们一起回合川吗?”一名船员兴奋地问道。 “对,我们一起来逆水行舟!” 卢作孚拍了拍这名小船员的肩膀。 “咦,我们的大领江呢?”黄云龙突然冒了一句,便用目光四下寻找。 大领江向银寿是卢作孚在宜昌聘请的。此时,他正在船尾蹲着,望着江水出神。 卢作孚和黄云龙走了过去。大领江回过头来,眉头紧锁。 “怎么啦?不舒服?”黄云龙问。 大领江摇摇头,说:“我们走不了,先让船在码头扎水。” 黄云龙问:“为什么?” “江水太猛,等落一落才能走。” 卢作孚一听,着急了。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大领江双手一摊:“我也不知道,但必须等江水退了再说。” 卢作孚和“民生”轮在宜昌整整等了5天。第6天一早,他再也等不下去了,天一亮,就去敲向银寿的房门。 向银寿开门一看是卢总经理,忙将他让进屋。卢作孚开门见山地说: “这江水看样子一时退不下去,我们启航吧?” “这……”向银寿面露难色,“我没把握,船太小。总经理既然已作决定,我就试试看吧!” 卢作孚不是一个蛮干、不讲科学的人。 “有几成把握?”他问。 “五成吧!” 有一半的把握。卢作孚果断地说:“那就开船吧!” 匆匆吃完早饭,卢作孚一行人就上了船。一声汽笛,“民生”轮从宜昌出发了。 一路逆流而上。 民生号轮船像喝多了酒的醉汉,晃晃荡荡地上行,一会儿被浪头高高举起,一会儿又被接了下去。江水翻腾怒吼,船头拍起一丈多高的浪花,将卢作孚一身溅了个透湿。民生号轮船本身吃水就浅,在风浪中很不稳定,跌跌撞撞地蹒跚而行。 卢作孚像一尊雕塑被牢牢地钉在甲板上,一动不动。他眉骨本来就有点突出,此时双眉紧锁,目光如同两把锋利的刀刃,似乎在与疯狂的江水决斗、厮杀。他明白自己的决定,多少带有一点赌博的意味,一丝刚毅冷酷的微笑在他嘴角上流动。 他在决定民生号轮船启航的霎那间,即已将自己33年的人生押在了这艘船上。他的心已和民生号融为一体,与民生公司融为一体。 “泄滩!”一名船员提醒说。 大领江向银寿点点头,转身进了驾驶舱。泄滩是三峡著名的险滩,行船的人称它为“鬼门关”。向领江准备领船沿岸行驶,深入洄水,希望能凭借洄水之力冲上滩。 卢作孚屏住呼吸,望着凶猛的江水卷起一个又一个巨浪、漩涡。这一带暗礁密布,他早有耳闻。由于江水上涨,原先露在水面的礁石此时也已被洪水淹没。 突然,船身一晃,卢作孚在甲板上踉跄几步,刚站稳,忽见轮船被一股激流猛地推向南岸,向洪水中忽隐忽现的暗礁撞去。 “不好!”卢作孚冲进驾驶舱。这时,向银寿大喊:“倒车!倒车!” 舵工满头大汗。船失去控制。一船人吓得脸都变了色。 “轰”地一声,一个巨浪在船与暗礁之间炸响。船身突然向右倾斜,移向北岸。 像大风中的灯笼,民生号轮船猛烈地晃荡了几下。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 船上的人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谁也不说话。卢作孚长舒了一口气:好险! 这时,从两岸上传来纤夫们的喊声。卢作孚循声望去,江边停泊着几条小船,正准备合棕。合棕是船家的用语。在长江上行的木船为了上滩,几条船的纤夫共同将一条条船分别拉上滩,叫合棕。 民生轮向北岸靠去。 “扑通”一声,一个人从船头飞身跃入江中。 是水手曾宗应。只见他拽着茶杯口粗的纤绳,奋力向岸边游去。 曾宗应很快就上了岸。他将手上的水珠一甩,往后拨了拨头发,朝人堆中一位领头模样的人笑着道。 “幺头,帮一把,拉上滩吃双份。” 一个赤着脚,光着上半个身子,只穿条灰不溜湫的短裤,头上扎条白色粗布毛巾的人站了起来,双手往胸前一抱:“老大,好说。” 幺头手一挥:“兄弟伙,先拉这条火轮。”他声音粗犷嘹亮,一听就知道是领呼号子的纤夫头。只要他一亮开嗓门,领呼起号子唱起纤条来,纤夫们才心齐力齐脚步齐。 曾宗应麻利地搭好纤绳。么头一挥手,那雄劲的号子在峡谷护卫的江面上回响起来,江面似乎一下子变得宽阔多了。 “兄弟伙,嗨——迈开步,嗨——往前走,嗨——” 民生号轮船在纤绳的牵引下,开始一点点向上游移动。 卢作孚和向银寿站在甲板上,望着此情此景,卢作孚心头一热,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堵住了。 在大自然的威力面前,这只船变得很渺小。岸上,只有在水流湍急最紧要的地段才用的抓抓号子被上头领吼了出来: 吆嘿哟哟……嗬嗬嗬…… 哟哟哟……嗬嗬嗬…… 这纤夫号子,在卢作孚听来突然变得坚硬。他忽然想起儿时父亲带他去看打铁的那个下午。那时的他不能说话,他全部的精力都集中用在看和听上。 纤夫的号子是铁与铁的撞击。不是那种烧得通红的铁,而是将要冷却时的铁,12磅的钢锤雨点般地砸下,砸下…… 几只水鸟惊起,射向江面。 上了滩,江水变得温顺多了,纤夫的号子也变得温柔起来,其间不乏风趣、幽默,还略带一丝桃色。 卢作孚忍不住笑了,刚才的惊恐情绪一扫而光。夕阳的余晖开始映照在江面,波涛中万点银光碎片在水底跳动,两岸群峰披上一层轻纱。黑夜降临了。 夜深沉。涛声依旧。 经历一整天的航行,民生号轮船上的人都感到特别的累,大多睡去,但是卢作孚睡不着,坐在甲板上——他对船甲板仿佛天生就有一种偏爱,望着巴东,这鄂西的门户、古老的县城,想起李白的诗来: 我在巴东三峡时, 西看明月忆峨眉。 多情善感的诗人,总是将一种思恋、情愫揉入诗中,令人柔肠百结。卢作孚想着想着,思绪便回到了合川。他暗自思忖道:不知淑仪和孩子们在做什么?妻儿们是否也在惦念着自己?多年来,自己一直忙于事业,极少与家人团聚,无论是作为丈夫,还是作为父亲,都没能尽到自己的责任。 江面很静,浪涛轻拍着船舷,犹如母亲怀抱着婴儿哄睡。 突然,江面上有轻微的溅水声,不注意根本听不出来。 守夜的船员在黑暗中敏捷地几步冲到了卢作孚身边,小声说:“江上有人!” 深更半夜的,这些人干什么?卢作孚警惕起来。 “八九成是土匪劫船来了。我去叫醒大伙!”守夜的船员黑暗中一闪,没了。 划水的声音越来越近。 没两分钟,船上的人就全守在了各自的岗位上。一切准备就绪,随时准备启航。 向银寿侧耳听了听:“没错,是土匪,奔我们来的。”他一声轻喝:“开船!” 民生号轮船加足马力,向上游冲去。借助微弱的光线,卢作孚看见有七八条小划子向民生号划来。 土匪头子见煮熟的鸭子又飞了,气红了眼,“叭、叭、叭!”向着轮船放了一通乱枪,破口大骂: “娘卖×的,给老子停下……” 向银寿嘲笑着喊道:“有能耐你撵上来,哈哈哈!” 这是民生号第3次遇上土匪劫船。头两次靠警觉和机械性能摆脱了土匪,这次亦是如此。脱险后一船人都哈哈大笑,夸机械船就是好,连土匪也拿他没办法。 卢作孚的心里笼上了一层阴影,愈来愈浓重。川江乃四川唯一通往外界的交通要道,故此,川江上的土匪出没无常,越来越多,成份也愈来愈杂。 专门在水上行劫的土匪,惯称湖匪。 湖匪,将是自己发展事业上的又一大敌。卢作孚想。 1926年7月初,民生号轮船抵达重庆。民生公司的部分人员、亲朋好友,都来到了重庆码头,迎接卢作孚和民生号轮船的归来。 1926年7月23日,民生号轮船张灯结彩,花枝招展地在重庆启航,满载着第一批旅客,向着嘉陵江上游驶去,当日下午顺利到达合川。 川江开始了它航运史上的新纪元——从未有过的定期客运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