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宗三龟子在芦苇滩边晕过去的时候,董小宛请徐仁带信前往东关的郑超宗。 徐仁很慎重地敲响了郑府的大门。呈现在徐仁眼中的郑府院子显得很清朗,直通堂屋的路上铺着青石板,青石板上的纹络清楚,一个下人正扫着地上的落叶。 郑超宗在书房的书案前写字,一丝微风吹了进来,掀起了纸的一角。他抬头望了一眼,门窗都是好好的,他疑惑地将掀起的纸角压了下去,这时门外响起了呼喊他的声音。 “大少爷,有人找你,现在堂屋等候。” 当郑超宗出现在徐仁的眼中时,徐仁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他想从郑超宗的身上寻找出不安定的因素,但他失望了。然后他极其郑重地对郑超宗说道:“你是郑大公子吗?” “是的。” 郑超宗从徐仁慎重的神色中看见了事情的不寻常。 “有人托我带封信给你。” 徐仁在确认找不出郑超宗的不安定后,将董小宛的信交给了郑超宗。 郑超宗接过徐仁送的信拆开一看,他的眼中此时出现了徐仁第一眼见到他时就期盼出现的安定神采。他首先感谢了徐仁一家的仗义,并留住徐仁吃了午饭,然后送其出了门,并告之明日一早去接董小宛。 翌日清晨,当太阳从天边冒出来的时候,董小宛从她甜蜜的梦中醒来。几日来的担惊受怕使她的脸色显得苍白,她努力去忘掉那些事,但那逃亡时的犬吠声使她始终不能摆脱。 她简单地梳妆了一下,然后走出了徐仁的草屋。她走到村口,秋天天空的清朗使她眼睛里充满了解脱的喜色;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清晨带湿气的空气使她的肺部为之一爽,这种清爽直通全身。这时村庄里的屋顶都像蒙上了一层云雾,几声呼唤孩子回家吃早饭的声音在村庄里响起。董小宛此时也感觉到腹中的饥饿,于是她离开村口向徐仁的草屋走去。 一乘官轿和一乘小轿出现在村口,一个轿夫对村口的一个村民询问了什么,然后这两乘轿直奔徐仁的家而来。单妈几日来一直跳动不停的眼皮在这日早晨平息下来,当轿夫们叩响徐仁的家门时,单妈知道来接她们的人到了。 秋后赤裸的田野在阳光下闪放着金黄色,像一个修剪了枝条的花园慢慢呈现出它幼稚的轮廓。董小宛和单妈是在一片阳光中上的轿,董小宛上轿时回首的一笑使村庄中所有注视的目光全部凝结在空中,村中的高龄老者——九十七的王槐根拄着拐杖在阳光下颤抖的影子在这一刻也突然不再颤抖。董小宛在上轿的刹那间突然想起了宗新,她回头向村中的人群望了一下,但宗新却无影无踪,而此时宗新的目光正透过窗缝直射着董小宛,眼角两滴咸涩的眼泪慢慢地掉下来。 董小宛看了一眼人群后又想起了南京的冒辟疆,然后她毅然地踏上了轿子。当轿子出村后,徐仁的屋中传出感人肺腑的抽泣声,村民都被这抽泣声深深地吸引,而此时的徐仁夫妇将他们在老槐树下回首往事的风景转移到了村口,直到很久以后,他们还清晰地记得董小宛离去时乘坐的轿是怎样地一颠一颤的。 黄昏时分两乘轿子在眩目的夕阳下驶进郑府的大门,郑超宗看着村姑打扮的董小宛款款走出轿子,但董小宛那高雅、清丽的气质透过村姑打扮的行装依然溢满了院子。 郑超宗偕同夫人将董小宛接到院内,郑超宗的母亲正等着董小宛的拜见。当董小宛来到她的面前道了一个万福后,郑老夫人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她以她几十年的风雨经验判断出了董小宛的不平常。她这时想起董小宛这几日的遭遇,离开椅子走到董小宛的面前,执起董小宛纤弱的小手,从她那干枯的嘴唇里嗫嚅出:“可怜的姑娘。” 这日的太阳还在西山边逗留,郑府的大门响起了三声羞涩的叩门声。随着大门轻轻开启,宗新犹豫不决地来到郑府院中。在中午,董小宛离开瓜洲上轿回首的一望中,宗新感觉到他和董小宛的相处还没有结束,在董小宛离开后不久,徐仁夫妇看见宗新失落地呆在屋中,便对宗新说:宗新,去护送董姑娘到南京吧! 单妈是看着宗新走进来的,她当时在倒一盆水。她看着宗新的全身布满了金黄的光亮,她知道宗新是带来好运的。 宗新来的时候,郑超宗正在书房的书案上写着“雁”字。 他正想着派谁护送董小宛去南京。当他听说宗新的到来,他提笔写的“雁”字只写了“厂”,笔就悬在了空中,然后他将听说宗新救董小宛的经过细细地默想了一遍,得出的结论是:宗新确实是可靠的。 董小宛此时换过衣裙正沉浸在劫难后不久将与冒辟疆重逢的喜悦中。 这日船抵金陵郊外。连续几日的晴天变了天气,天空布满了忧郁的乌云,沿江两岸的柳树在这低沉的天空下显得遭受了无情秋风的肆虐后有所抱怨的样子。董小宛站在船头,衣裙如飞鸟般飘动,船如牛拉着的犁铧一样在波浪中前进着。虎踞龙盘的石头城出现在董小宛的视线中,她看见了栖霞山、清凉山,隐隐约约地还有幕府山。江上的风渐渐大了起来,董小宛并没有意识到,她此时的思绪被欢喜和忧愁混合着。随着船的航行,冒辟疆作诗吟词喝酒的形象在她的脑中时时闪现,朱统锐那好笑的面孔时不时穿插其中。董小宛沉浸在这种混乱心绪中。宗新在一种纷乱的联想中不知不觉挨近在董小宛的身后,他见江风吹动董小宛衣裙,便像欣赏一段动人激烈的舞蹈,他想拉董小宛离开船头,但他笨拙的手一经触摸董小宛飘动的衣裙便立即像一只松鼠一般逃开了。 天空飘起软绵绵的秋雨,雨一经融入江面便无声无息,晶莹细小的雨珠在董小宛的头上织成一片珠网,她的眉毛上挂着的几颗水珠如思念的泪水一样楚楚动人。董小宛站立船头的姿式一动不动,目光也在这一刻凝固下来。宗新此时为董小宛姿式深深感动,江岸的几个行人也注目眺望着。 船经燕子矶,董小宛想着一曲很久没有唱的《重叙离愁》。这时,江面上狂风大作,江水撞击起波浪将董小宛全身淋湿,船随着波浪巨烈颠簸。董小宛还没有收回她的思绪就被抛进了江中,此时宗新还沉醉于对董小宛姿式的欣赏中。当单妈妈大声惊叫救人的时候,宗新才清醒过来,于是他便纵身扎下江去。董小宛像一只酒瓶在江中一浮一沉的,宗新在距她只有两三米处便猛地一窜揪住了她的衣襟,船家看见宗新抓住了董小宛,便用绳子系住一块木板抛进江中,宗新在力尽时抓住了木板,而此时他冒出了一种近似罪恶的念头——他想与董小宛就此葬身江中。 宗新两眼翻白瘫倒在船板上,董小宛人事不醒地被船家的娘子挤压着肚子,不久江水顺着董小宛发紫的嘴流出来。而此时单妈惊恐不定的眼光仍瞪着波浪掀天的江面,董小宛悠悠地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她首先是全身颤抖了一下,她想起抛进江中的时候,脑中闪现了朱统锐的奸笑。当董小宛知道是宗新从江中将她救起的时候,她疲惫的脸上向宗新露出一丝苍白的笑容。宗新看见董小宛的笑容便为他当时在江中冒出的近似罪恶的念头而自责起来,于是他也充满忏悔地向董小宛笑了一下。 船在燕子矶停靠了两日,董小宛纤弱美丽的身子一直不能恢复正常。这两日,单妈整天守在董小宛的床前,宗新也终日在船舱的门口徘徊不停。董小宛控制不住与冒辟疆相见的欲望,便吩咐开船进金陵。 这是那日的午后。 崇祯十六年八月十二日,船在金陵的三山门靠舶。董小宛打发郑超宗的家人前往成贤街,打听冒辟疆是否出闱。回报的消息使董小宛充满了忧愁——冒辟疆要两日后才出闱。 两日的时光使董小宛觉得很漫长。朱统锐的威吓也使董小宛忧郁起来。 “单妈,你去隐园钱府,告知柳如是姐姐,请她来接我们。” 董小宛对单妈说道单妈找到隐园钱府的时候,一轮金黄色的月亮从山边悄悄地冒了出来,地上的一切物体都如蒙上了一层金黄色的纱,在那树影朦胧的地方更增添了一层静谧的恐怖。单妈在一连串惊恐事件之后控制不住敲门的力度,那在夜晚十分响亮的敲门声使在屋中缝衣的柳如是被针扎破了手指,手指的疼痛并没有使柳如是惊恐起来,她反而沉着地走出屋迎接了金黄色月光下的单妈。 单妈的到来使柳如是有点诧意,她看着月光下双脚颤抖的单妈就知道了一件事正等着她做。单妈的双脚不知是因为赶路急了,还是因为害怕夜晚而颤抖,当柳如是询问她的来意时,单妈同样用颤抖的声音回答了。 轿子出钱府,无声无息地驶向三山门。 董小宛站在船头注视着金黄色月亮旁的一丝飘动的云彩和岸上闪烁的树影,当轿子来到三山门时,董小宛记起了童年时她父亲带她去东坡山看梅花的那个上午。 宗新看见轿子的时候再一次被忧伤紧紧地攫住,即将与董小宛分离的痛苦使他难以承受。宗新内心滋生的忧伤在他的体内到处游动,他预见性地感到他与董小宛将从这里永远地分别,他因忧伤而扭曲的脸在夜色中显得有点狰狞。岸上深邃幽暗的树林使宗新感到那将是他的归宿。宗新这时开始痛恨两日前燕子矶的风雨为什么不再猖狂点,痛恨船家下的木板。 董小宛并没有注意到宗新的表情。当轿子在岸边停下时,宗新脸上露着动人的微笑。董小宛的微笑在月光下显得更加动人。她微笑着请求宗新在三山门呆两天,因为冒辟疆在两日后会到此处接她的。宗新十分干脆地答应了董小宛的请求,在董小宛的微笑注视下,宗新全身有点颤抖,董小宛注意到宗新的颤抖,但她错误地认为是船的摇动所至。董小宛在下船上轿的时候,充满感激地抚了一下宗新的肩,他的双眼因痛苦和缺乏勇气而闭上了。当他睁开双眼时,董小宛乘坐的轿已走出很远了。 “宛妹,快进来吧!” “姐姐呀……” 柳如是拉着董小宛走向里屋。现在董小宛像在大海中飘流了几天见到陆地一样,整个身躯沉浸在一种忧伤而解脱的气氛中。 钱牧斋、柳如是和董小宛端坐在屋中,董小宛的面前放着一杯花茶,那袅袅上升的热气使董小宛感觉这几天的日子很飘渺和虚无。她还想起了宗新。宗新坐在船头,他的目光滞留在远处,近处的感觉一切变得迟钝起来。那远处隐隐约约飘忽的影像和空中的月亮总给宗新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总不能接受董小宛上轿走的事实。 “不能泄露你已到南京,朱统锐是很奸诈的。”钱牧斋对柳如是说着。 “董姑娘,你真有眼光,冒辟疆是位才子,你是位佳人,才子佳人嘛。”钱牧斋对董小宛无话找话地说道。 “钱大人,多谢你的照顾。”董小宛的脸颊上依然飞起两片红霞。 “有你姐姐顾你,我只有听吩咐的份了。”钱牧斋笑哈哈说道。 “接小宛妹妹到此,事先没有告诉你,怎么不高兴了?我在这里请罪了。”柳如是露着一丝顽皮。 “岂敢,岂敢,我可怕你不开门呀。”钱牧斋说。 钱牧斋哈哈大笑,柳如是和董小宛掩住口微笑着。 “这两天小宛妹妹与我同寝,你就屈居书房吧。” “尊命,夫人。” 夜很深了,只有打更的声音从巷子的深处传出:“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董小宛和柳如是卧在床上喁喁私语着,一只红烛孤零零地在桌上燃烧,窗外夜风的声音显得十分遥远。柳如是一只手搂着董小宛的肩,董小宛的头找到停泊港口似的靠在柳如是的肩上。董小宛向柳如是讲着这几年的遭遇,起初她讲述的声音显得很平静,平静得犹如秋天明朗的夜空。说到她的母亲去世时,董小宛才全身抽缩了一下……与冒辟疆的离别……苏州的逃亡……芦苇滩的阴谋……燕子矶的遇难……宗新的老实,董小宛的泪水终于打湿了柳如是的衣衫,柳如是也在不知不觉中热泪盈眶。 “宛妹,你我命真苦。”柳如是一动不动,“青楼生涯命如此。冒公子很不错,他是复社的重要人物,笔下生花,但是屡考不中,那是因为奸臣当道。宛妹,你该紧紧抓住冒公子,让我们都寻一个好的归宿。” “姐姐,我何尝不想如此,冒公子对我很好。”董小宛停顿了一下,“钱大人身居高位,现在为什么不像在东林党时敢说敢做?” “他说他厌倦了官场的争斗。” “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国家正处于危亡之时,是应慎重。” “他如依附权贵,我就和他翻脸。” 红烛已燃尽,窗户上印着一片月光。董小宛的眼中透出痴迷的色彩,她的眼光和窗外的月光交混的时候,如想起了冒辟疆穿过的一件白色绸衫。 “宛妹,你与冒公子相见不容易,这次见面把终身大事定了。” 董小宛仿佛看见了她与冒辟疆的婚事。 “苏州你是不能去了”。 董小宛想起了她苍老如枯藤的父亲吹奏笛子的神情。 夜在一点一点地消失,月光也慢慢地消失,当天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董小宛在柳如是的怀中睡去。 宗新在船头与黑夜做了一夜的伴,他与黑夜长长无声的交谈在天亮时结束,他忘记了什么是睡眠。他觉得这几天的生活是一场梦境,但梦境中又有一份真实的存在,最后他不得不承认现实离他很近。当船家的娘子起来做早饭的时候,看见全身被夜水打湿的宗新坐在船头,她还以为宗新穿着衣服在江中游了一次泳。 八月十四日早上,冒辟疆与方密之等人出了棘院便往陈定生家奔去,侯朝宗却奔向媚香楼。 茗烟看见冒辟疆几人走进屋,便拉着冒辟疆低声说道:“公子,小宛姑娘来两三天了。” 冒辟疆立即停止了与方密之的谈话,过了一会儿,脸上才显出惊喜的神色。 “在哪里?” “船停在三山门。” “这天把她有人来吗?” “没有。” 冒辟疆转身就准备往外走,方密之一把拉住冒辟疆:“你奉了圣旨?这样急匆匆惟命是从。” “你做什么?”冒辟疆有点恼怒。 “叫乘轿子去接。”方密之笑着说:“难道你不去桃叶寓馆租间藏娇的金屋?” “拜托你了。”冒辟疆带着一丝歉意。 “领命。代问‘阿娇’好。” 冒辟疆走出大门,急匆匆向左拐进一条巷子直奔三山门。 他走路的姿式引得街上的狗都用怀疑的眼光盯着他。 冒辟疆一路直奔到三山门。宗新仍以他固有的姿式端坐在船头,当他看见冒辟疆接近船的神态,他知道董小宛请求他的事已接近尾声了。 “你是冒公子吗?”宗新问道,“董姑娘叫我在这里等你的。”宗新并没有完成任务的那种高兴。 “董姑娘呢?”冒辟疆问。 “前两天被柳如是姑娘接去了。” 宗新现在的表情很沮丧。 冒辟疆吐出积压在心里的一口长气,那是一种如释负重的感觉。深秋的阳光很灿烂,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天空中几只飞鸟,在灿烂的阳光下给宗新留下一串飘忽不定的阴影。 冒辟疆请宗新跟他一起去钱府接董小宛,宗新望着天空飞鸟留下的阴影说:“冒公子,我要准备回去了。” 这日一早,钱牧斋轻松地越过一个石凳,在走廊的转弯处身子旋转得非常悠闲。来到后堂只见柳如是卧在床上睡意正浓,便伸手拍了拍柳如是的脸,柳如是在温柔轻拍中悠悠醒来。桌上红烛燃尽的痕迹像一块伤疤,太阳还躲在山背后不肯出来。 柳如是揉揉眼睛,对着钱牧斋莞尔一笑。 “宛妹呢?”柳如是问。 “不知道。可能到后花园去了。”钱牧斋递过柳如是的衣裙。“今天上午考试完毕,辟疆一定会来的。” 柳如是坐起身,接过衣裙。 “哦!你去将小宛的乐籍销了,大概你还得花点银子帮小宛还债。” 柳如是靠进钱牧斋的怀中。 “应该这样。”钱牧斋说。 柳如是在钱牧斋的脸上亲了亲。 “你帮我穿衣?” 董小宛坐在后花园池塘边的一个石凳上,池塘水面布满了落叶,但仍然看得出微波荡漾。董小宛看着池塘中一片最黄的叶子,叶子在晨光显出纯洁透明的黄色,在水面静静地躺着。 “宛妹,辟疆来了。”柳如是来到董小宛的身后。“快出去吧!” 那片叶子在水波中飘动了起来。 “我不去。”董小宛的脸上露出激动和羞涩。 冒辟疆冲进钱府在前厅遇见钱牧斋。 “钱大人。”冒辟疆的眼睛向四周张望着。 “贤侄,你这样急匆匆的,想必这次考试定是满意了。”钱牧斋漫不经心说道。 “大人过奖了,晚生无才无运。” “你们年轻人比我们行啊!”钱牧斋端起茶杯慢慢呷了一口茶。 “我来是找董小宛的。” “呵……”钱牧斋一阵大笑。 当他踏进后花园破烂陈旧的圆形拱门时站住了——董小宛坐在池塘边的石凳上。这时他努力回想镇江分别时董小宛的模样。 董小宛听见后面急促的脚步声在离她十几米处停下了,她知道她期待的人儿出现了,但她此时内心的激动与羞涩将她固执地留在那里,使她一动不动。 池塘里的落叶被秋风吹得翻飞起来。 “宛君……”冒辟疆停下的身体又向前走去。 董小宛全身颤抖地从石凳上站起来,她缓缓地转过身,眼泪顺着脸流了下来。 “公子……” 冒辟疆搂住董小宛,两人相对啜泣起来。冒辟疆在这一刻觉得时间静止了,太阳已跑到他们的头上,池塘的中央不知何时露出一块没有落叶的水面,那潭水很幽绿,在阳光的蒸发下,后花园里散发着落叶腐烂的气味。 冒辟疆听着董小宛述说瓜州滩夜晚的狗叫声、燕子矶的江水、包伯平老朽的智慧、宗新的老实……在董小宛泣不成声的时候,柳如是挽着钱牧斋走进圆拱门。 “一对死命鸳鸯。”柳如是放开挽着钱牧斋的手笑着走到董小宛和冒辟疆的面前。 “宛妹,你哭起来好丑呀!你这样子,辟疆可不会要你了。辟疆,你说是不是?” 董小宛拭掉脸上的泪水,露出像糖一样甜的笑容。 “走吧,进去吃午饭。”钱牧斋站在圆形拱门下说道。 四人到后堂吃了饭,单妈进来对董小宛说道:“姑娘,要不要去对宗新说声,说姑娘安排好了?” “给船夫一点酒资,另外给宗新送一百两银子。”董小宛说。 “单妈,你去感谢一下宗新,去了之后到桃叶寓馆来找我们。”冒辟疆说。 宗新坐在船头,苍白而平静的面容仿佛正在进行一场冗长的回忆。许多年以后,他仍能清楚地记起那天燕子矶的风有多大、江中有多少个漩涡,宗新看着江面上阳光的晃动,他觉得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受。江水缓缓地流淌,宗新心中想着江水流过一个弯又流过一个弯,他想象江水流过弯道是否会改变形象。最后他的思绪停留在大海的汇合处,他想那时江水就不复存在了。 “开船了!……”船家的叫声从船尾响起。 侯朝宗一出试院,便赶往媚香楼,李香君用她熟练的娇笑迎着侯朝宗走上楼。 侯朝宗迫不及待一把搂住李香君纤细的腰,嘴不停地在李香君的脸上啄了起来,双手在李香君的背上向下抚摸,动作极其油猾。当侯朝宗的手渐渐地往下,往下时,李香君将侯朝宗推开了。 “呸,急猴儿!”李香君微笑着嗔道。 “能不急吗?几日不见了。” “有个人来了,你猜是谁?”李香君说。 看着李香君的娇态,侯朝宗感觉心中很平和。李香君的这种娇态是他常常期待的,他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到这种模样时,自己是何等的激动。侯朝宗也清楚这种娇态是不容侵犯的。 侯朝宗盯着李香君的脸沉默一会儿。 “是——张天如?” “继续猜。”李香君娇媚地摇摇头。 “一定是——夏允彝。” “再猜。”李香君笑得前合后仰。 “……陈圆圆?” “有点像了。” “顾横波?” “不对。” 侯朝宗假装忧伤地叹了一口气说:“暂时认输,等会儿再猜。” “不行,不行,继续猜。” 李贞丽上楼的脚步声很重,楼梯缝隙间隐藏的灰尘纷纷往下掉。 “什么事乐呵呵的?”李贞丽问。 “香君叫猜个人,茶都不得喝。”侯朝宗说。 “鬼丫头!永远长不大?”李贞丽对李香君说,“说来我也猜猜。” “你知道的。”李香君说。 “你是说小宛姑娘吧!”季贞丽说。 “小宛……哈哈……辟疆这回该乐了。”侯朝宗端着准备喝的茶杯停在空中,茶水随着他抖动的手从杯沿溢了出来。 李香君捋了捋充满香味的长发,踱到窗前,推开纸糊的格子窗,望着高远的天空。 “我早就想去看小宛了。她现在住在如是姐姐的家中,如是姐姐叫我们暂时不要去,怕泄漏了消息,那朱统锐像饿狗,时时嗅着空中的气味。如是姐姐还叫我转告白门、玉京、妥娘三个人,让晚上去。现在好了,你们考完了,让我们多约上几个人去看看小宛妹妹,我心中闷了几天的气也该让它出来换换新鲜的了。” 这年的秋天,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天气很少,天空总是处在一种高远的调子中。在这种气候下,人们的心也像被打开了,脸上浸在忘记了国仇家恨的笑容里。秦淮河畔在白天也能处处听见歌女的歌声和各种乐器的演奏声,到了夜晚,更是一片热闹的境地。挂着灯笼的画舫在秦淮河上穿梭游动,河边的青楼倩影朦胧,青楼女子的喧叫声在这一刻也显得悦耳动听。 舒畅的事情,就会使人软融融的。董小宛和冒辟疆、柳如是乘着轿前往桃叶寓馆。柳如是见寓馆还可以,收拾得像风吹过一般洁净,她指着冒辟疆向董小宛做了一个逗趣的手势。董小宛看见柳如是的手势掩口抿笑起来,冒辟疆装着没有看见。这时茗烟正端茶进来,后面一群人嘻嘻地笑得花枝招展。 走在前面的是李香君,她看见董小宛便飞燕般扑了过去,一只茶杯也被碰落在地。 “唉呀,我们的小宛妹妹瘦了,是不是想冒公子……” “……” 一群人在屋中叽叽喳喳,像一群喧闹的麻雀。 “说说别后的日子。”李香君对董小宛说。 董小宛的声音立即像流水般缓缓地在屋中流淌起来,它绕过每一个人,最后停在冒辟疆的身上,冒辟疆与柳如是跟着董小宛的讲述又静静地体验了深夜赶路时的狗叫声。窗外的阳光依然灿烂,远处传来沙哑的歌声,并伴有混合不清的乐器声。茗烟突然而至打破屋里的寂静:“顾夫人、马夫人来了!” 话音刚落,顾横波、马婉容就出现在屋里,身上还带着风尘仆仆的灰尘味,大家相互见过礼,柳如是对顾横波问道:“横波妹,什么时候来的呀?” “她呀!昨天将老公丢在合肥,自己独自一人就跑来了。” 马婉容抢着说。 一群人又围着顾横波、马婉容喧闹起来。这时隐隐从窗边传来啜泣声,啜泣立即浸入喧闹声中,并渐渐显露出来,最后屋里就只有这种声音在飘荡了。 郑妥娘站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块丝织白手巾,正往脸上擦着。在人群的喧闹声像沸水一样翻腾的时候,她忍受不住董小宛依偎着冒辟疆的幸福,这种充满蜜情柔意的形象将她深深地刺伤,使她记忆的闸门突然被打开。她对往事的伤怀和对以后日子的不可预计使她深深地处于一种忧郁中。她明白青楼辉煌的日子正渐渐地离她远去,她也厌倦了那种出卖色相的生活。她感觉一只灰白的影子正慢慢向她靠拢,在那灰白的影子下,她那充满亮丽的身躯被一点一点消毁,她不由感到莫名的恐惧,于是她离开人群走到窗前,正好太阳被一块白云遮住,她仿佛觉得世界一下子就黑暗起来,她的泪水也就跟着流了出来,于是不住抽动的嘴唇里吐出了断续的啜泣声。 人群顺着啜泣声的方向望过去,只见郑妥娘颤抖的身子和抽动的双肩。郑妥娘这时也觉得屋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她缓缓地转过身子,看见人们都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盯着她,脸不由红了起来,羞涩中带着苦味地笑了笑。 “平时最爱笑的就是你,今日是怎么了?”顾横波首先打破寂静。 “你的猫儿尿可真多!”柳如是笑着说。 “看着你们都有了美好的归宿,我……”郑妥娘的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 “还有我和玉京呢!”寇白门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董小宛将身边的冒辟疆轻轻地推开。 “哭得出个如意郎君?像我找个老头子算了。”柳如是说。 “你受得住那老头子的重压吗!”顾横波斜了一眼柳如是说。 “你少斗嘴,你那媚劲儿,姓龚的才受不住呢!” 屋里又一次被笑声填满,窗外秋日的景致纷纷从窗口涌进来,在巷子中行走的一个老年乞丐自言自语地说着:“今日可以吃顿饱饭了。” 乞丐走到桃叶寓馆门前的台阶上坐下,伸长鼻子等待着酒肉香味的飘来,他那仅露眼白的眼睛发出与阳光一样明亮的光。他抬头望了望太阳,发现太阳偏中不远,于是他走到台阶边的墙角迎面躺了下去,闭上了他那已分辨不清物体的眼睛。一只狗走到乞丐的身边,嗅了嗅那露出脚趾的脚,然后带着鄙屑的神态朝着巷子的深处遛去。 冒辟疆与男人们来到外屋,茗烟满面春光地跑进跑出。茗烟的忙碌奔跑并没有被人们所注意,但他的行为和脸上露出的神情被单妈看得一清二楚。她看见茗烟奔跑的姿式像一只蝴蝶翩翩起舞。 单妈注视着屋中的一切,每一个人的到来都没有逃脱她那双老眼。她将每个人的每一个动作都仔细地记着,她分析每个人的心情。当郑妥娘依窗伤怀的时候,对于这一点,她在郑妥娘进屋的时候从她那微露伤怀的眼中已看到。单妈看见冒辟疆一群男人走出来,她从侯朝宗与方密之的调笑声中预计到明日夜晚的秦淮河将比往日更热闹。她听着里屋的喧闹声,觉得自己也回到了年轻时代,但她将所有记忆翻一遍,觉得她的年龄处于一种灰色的影子中,她想不出有什么辉煌,于是她又开始咒骂时光的流逝。 杨龙友带着满脸和气的神情走进来,单妈看得很清楚。他手拿折扇边走边扇,单妈计算那扇子的左右摇晃节奏,以后的事实证明单妈那时的眼光很准确,她从方密之充满诡秘的眼里看出方密之在杨龙友身上的打算。方密之与侯朝宗商议明日中秋庆贺一下冒辟疆与董小宛的重逢,他苦于没有什么新的花样,当杨龙友出现的时候,于是他的主意便出现了,他用充满诡秘的眼光盯着杨龙友,但他并不知道单妈已将他的主意看穿。 方密之热情异常地拉住杨龙友的手,将杨龙友按在椅子上坐下,茗烟轻盈地端上一杯茶。他首先对杨龙友说明天要庆祝一下冒辟疆与董小宛的重逢,但没有什么新的节目,为了明日热闹一些,所以不得不请杨龙友出面。杨龙友在方密之的语言下一步一步进入方密之设定的角色中,当他知道是叫他去请胡子的班子来演新剧《燕子笺》时,在他的脑海中出现的是前次胡子被方密之等人痛揍的狼狈样,单妈见杨龙友沉思地坐在椅子上,他手中的折扇这时停止了扇动,脸上露出阴晴不一的表情。杨龙友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扇子继续有规律地扇动起来。 太阳已渐渐地偏西,巷子中行走的人不像午时稀少,在午后期待饱饭的老年乞丐也于昏沉沉的睡意中醒来。他伸开双手伸了一个舒服的懒腰,待他清醒地向四周一望——惊异地发现他的四周还有十几个他同等身份的人躺在旁边。他向桃叶寓馆的大门前望了望,感觉那里还是寂静如前,然后他抬头望了望天空,看见太阳已偏向西边,他拉长他的嗅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时,大门“嚓”的一声打开了,单妈手拿一吊铜钱站立于大门的台阶上,其他昏睡中的乞丐随着这“嚓”的一声突然惊醒过来,单妈的声音在巷子中响起:“这吊钱,你们拿去买东西吃。可怜的人。” 钱从单妈的手中优美地划了一道狐线,带着幸福与饱暖的声音落在乞丐群中。 朱统锐坐在书房内闭目养神,一个丫环替他捏着酸痛的肩。书房很昏暗,屋中的一切都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一个泛着眩光的古陶瓷放在面对朱统锐的木架上。木架呈暗红色,在昏暗的光线之中,看上去像人血经过长时间的存放的颜色,朱统锐看着古陶瓷中间凸起的部位,他有一种冲动的感觉,似乎那中间藏有一种诱人的物体。朱统锐稍稍侧动了一下身子,用手指了指大腿,那丫环便又转身走到他的面前蹲下用手在他的大腿上按摩起来。朱统锐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屋中一片寂静,一只老鼠在屋角探了探头,隐身于一只框子下面。 朱统锐在那丫环的按摩下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一阵阵少女的体香飘入他的鼻中。朱统锐从那体香中感觉出缺少点清新的味道。想到这里,朱统锐的脸上抽动了一下,他微微张开眼,越过丫环的头顶看了一眼凸起的古陶瓷。这一刻,朱统锐觉得董小宛装在那里面,于是他兴奋地抖动了一下,丫环随着朱统锐的抖动停止了按摩,她也觉得有一种不安定的气氛在向她围拢。朱统锐把眼光从古陶瓷上转到丫环的脸上,他发觉这丫环还长得不错,那鼻梁间的几颗雀斑在昏暗之中跃跃欲试。朱统锐伸出一只手按在丫环的头上,头发有一种粘乎乎的感觉,然后朱统锐用右脚掂了掂丫环的屁股。丫环穿着一件淡绿色的衣服,在朱统锐的眼中,他仿佛看到春潮盈动的江水。朱统锐极其缓慢地将丫环拉到他的腿上坐下,然后用手摸了摸丫环干燥的嘴唇,数了数那鼻梁的雀斑。丫环双手背在身后一动不动,任由朱统锐的调戏,她感觉朱统锐的手像一条无毒的蛇在她身上游动。朱统锐的手在丫环的乳房上停住,并用力地挤捏起来,丫环猫叫一样哼了几声,然后朱统锐极其熟练地撩起了丫环的衣裙。屋中的寂静被一种无声的动作打破,那只藏身于框子下的老鼠迅速地奔跑到了屋角。这时书房外响起下人的声音,声音透过门上的缝隙传入屋中:“老爷,董小宛到南京了。” 一只红纸外壳套着的烛在桌子上燃着,茗烟与单妈早已睡下,冒辟疆抱着董小宛默默无声。时间在这时处于一种无声的流动中,远处传来秦淮河的喧哗声。董小宛的思绪仿佛停留在很遥远的地方,她依偎着的冒辟疆给她一种靠岸的感觉。屋中处于一种半明半暗的状态,蜡烛放出的光在董小宛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冒辟疆看着董小宛脸上的阴影,觉得她还没有脱离惊恐,于是他用力搂紧了她,并转动了一下方向,让那阴影从董小宛的脸上消失。房中很安静,透露出一种祥和,从冒辟疆和董小宛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们处于一种重逢的温情中,像在追忆那些分别日子的思念。在这种环境下,董小宛平静地想起夜晚的狗叫声。当她的思绪转到宗新身上的时候,产生了一丝歉意。 时间缓缓地流动着,冒辟疆与董小宛毫无睡意地相拥而卧,在蜡烛燃尽熄灭的时候,一片洁白的月光从窗户投进屋中。董小宛在月光投进来时,意识到今天是八月十四了,于是她自然地想起了在苏州的董旻和惜惜。 董旻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手中拿着一壶酒,他抬头望一眼月亮喝一口酒,他喝酒的样子像是欲把岁月吞下,在他的身旁放着跟随他几十年的那根笛子,今夜他将与月光为伴了。在董旻来到院中的时候,惜惜早已站立在一株紫藤旁。惜惜看着董旻蹒跚地从屋中出来,然后慢慢地走到老槐树下坐下,她看着董旻对着夜空喝酒的姿式,感到了自己的苍老。月亮略带一丝黄色,使院子仿佛荒芜了很久。自董小宛离开苏州后,惜惜就将那挑着担子在街上叫卖的青年忘记了,她这时突然想起霍华的家奴和那双色迷迷的眼睛,她也产生了逃离这里的念头。 董旻对着月亮将一壶酒喝了个精光,最后将酒壶对着嘴抖了抖,几滴浑浊的酒滑入他的嘴中。他想叫惜惜再去灌一壶来,但他不忍心打破院中的寂静,于是董旻放下酒壶拿起那支笛子,用衣袖擦了擦上面的露水,然后放在嘴边,一缕笛声在静寂的夜空响起,那声音中飘荡着一种接近死亡的音符。 惜惜听着笛音在院中响起,她记得这首曲子董小宛曾经吹奏过,但她想不起叫什么曲名;惜惜听着,顺着笛音的起伏,一种忧闷的心情在她的身上蔓延开来。老槐树干秃的树枝投在月光下的影子正好将董旻围在中央,惜惜觉得董旻犹如坐在笼中。这时月已中天,惜惜突然意识到明日是中秋,她抬头望了一眼天空,然后转身回屋去了。 董旻在月光下一曲又一曲地吹奏着笛子,由于露水的原因,笛声中溶进潮湿的音符。董旻每吹奏一曲笛子都使他想起一段往事,在月光暗淡的时候,董旻在一曲中结束了他的演奏。他最后抬头望了一眼月亮,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明日再叙。” 夜色在天空慢慢弥漫开来,秦淮河飘流了几十年的风流韵事在今日依然璀璨,画舫、楼亭、绸缎、脂粉、男人、女人充塞其中,莺歌燕舞、棋琴书画含混着一种国破家亡的气味。一个流浪的书生,在秦淮河飘荡了几年,北方家乡的风光已被他深深地遗忘;他逢人便说:“江南好,江南好。” 书生的脸上流露出女人的脂粉气,树皮一样的纹路在他的脸上已悄然显露。他站在河堤边用一种鬼气的声音喊到:“小凤,小凤。” 一只破旧的画舫划至堤边,两只又瘦又小的灯笼像磷火一样挂在船头,从舱内走出一个被岁月埋葬了半截的女人,她看见书生便喜气洋洋地说道:“公子来了,上来吧。” 昨日桃叶寓馆的热闹在南京城里悄然地传开,那些王孙贵族、公子哥儿在今日早早地打扮好,等待着夜晚的到来。他们岂肯放过这绝好的机会,在平日千金都难买与董小宛等的一面。在方密之、侯朝宗等人还在布置桃叶河亭的时候,人群已开始堆集在桃叶河亭旁,他们极有耐心似的看着方密之等人的布置,其中几个显得心中不够沉着地时不时抬头望望天空。 今天的日子跟往常有点不一样,当夜色像鱼网一样拉开后,一轮磨盘大的月亮爬出了山顶。这时一丝焦急情绪在人群中蔓延开来,人群的眼光都朝着桃叶寓馆的方向盯着,他们像等待某种奇迹的出现。正在人群心神不定的时候,董小宛一行慢慢地从桃叶寓馆的方向走了过来,人群像春天的笋子一样站了起来,他们看着董小宛一行像欣赏春日里的美景。 “来了,来了!”人群中有人喊道。 “那是董小宛,那是李香君……”有人充满骄傲神气地喊道。 “好美呀!” “真漂亮!” 人群的所有眼光被董小宛一行用绳拉着,绷得直直的。随着董小宛一行人的移动,眼光也缓缓地转动方向。董小宛觉得人群中的眼光像束束阳光直射在她的身上,羞涩从她的心里冒了出来,她扭头望了一眼走在身旁的柳如是。柳如是感觉到人群的眼光和董小宛的不自在,她朝着董小宛顽皮地做了个害羞的姿式,董小宛脸上升起了晚霞。 “小宛妹妹,当姐姐的可不如你了!” 人群的眼光在经过一百八十度的转折后,进入了桃叶河亭,待董小宛一行的身影掩埋在桃叶河亭后面时,人群醒悟般地像被狂风卷起的落叶纷纷扑向桃叶河亭。 朱统锐在离桃叶河亭一百米处的一幢楼上的窗口边站着,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风吹草动的痕迹。楼上空荡荡的,中间只放着一张缺了一只角的黑色桌子。在董小宛一行走向桃叶河亭的路上,朱统锐从朦胧的夜色中一眼就看见了在人群的眼光直射下低着头的董小宛和董小宛脸上升起的晚霞,他看见人群像迎接公主般地将董小宛一行目送进桃叶河亭。 董小宛在走进桃叶河亭时回头望了望,朱统锐觉得那眼光透过夜色直射进他的心脏,这种眼光使朱统锐在许多年以后仍然难以忘怀。董小宛走进桃叶河亭是在冒辟疆的搀扶下进去的,朱统锐看着嘴里直哼了几声。 此时的桃叶河亭灯火辉煌,四周垂挂着的红缎子布在夜风中微微抖动,六只大红灯笼吊挂在河亭的六只角上,亭内高脚烛台点着欢乐燃烧的红烛。朱统锐在董小宛走进河亭的时候,就产生了逃离的念头,但一种潜伏在他身上的欲望将他紧紧地控制住,这使他在后来所看到和听到的,在很多年以后,依然能够清楚地回忆起。在那晚他为董小宛的痛饮而心疼,为董小宛的笛声而流泪。 桃叶河亭内热闹非常,喧哗的声音穿越出河亭,融进溶溶夜色中。河亭里脂香粉气弥漫开来,一阵阵的莺嗔燕叱,蝶乱蜂忙,使河亭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在方密之的提议下,冒辟疆、董小宛、侯朝宗、李香君、杨龙友、马婉容围坐了一席,柳如是、顾横波、卞玉京、寇白门、郑妥娘、李贞丽围了一席,方密之、陈定生、陈则梁、张介亮等围了一席。董小宛一席三对人互相依偎,那流露出的浓情在郑妥娘眼中如同梦幻。陈定生朝坐在另一席的李贞丽偷偷注视了一会儿,而这时的李贞丽恰好也将眼光投向陈定生,他们在眼光碰出心花之下各自转开了头,而这一短暂的过程却被方密之捕捉到了,他向陈定生眨了眨眼睛。 方密之在众人都坐好之后,便向众人宣布道:“为了庆祝我们冒公子和董姑娘的重逢,下面先听一出《牡丹亭》。” 吴章甫调好弦,张魁官、张卯官把箫和笛也调了调音,在他们的演奏下,丁继之和张燕筑串了一出《牡丹亭》的游园惊梦。 “好,功夫纯熟,不同凡响。”方密之大声叫道。 董小宛依偎在冒辟疆的身边已被优美的剧情感动,她的心里已是一片秋水涟漪。 在围观的人群之中,有几个人探头探脑地注视着河亭里的动静,他们是官府派来的暗探,复社的人在这里聚会的消息早已流进官府的耳中,那几个密探在听了一出戏后,便忘记了他们的身份,脸上流露出与其他围观人一样的神色。 在河亭旁的河面上还停靠了十几只游船,不知是哪些风尘女子挂帘谢客了,还是由于河亭的吸引而没有生意上门。在那晚,秦淮河上的生意清淡了许多,在以后的日子里,许多风月老手想起那晚的情景都说:“那晚不知为什么没有生意上门,那可是第一次。” 方密之从桌上站起来大声喊道:“现在上演新剧《燕子笺》中最精采的两折。” 话音一落,一片乐声响起,一个小旦带着一个丫环上台。 那小旦人长得很不错,经过打扮更显得娇媚,一种含而不露的思春神态贯穿整折戏。 侯朝宗听得入神,看得出化,不由大叫:“好啊!妙哉!妙——” 李香君在一旁往侯朝宗的背上使劲揪了一下。侯朝宗在兴奋之余不知痛楚来之何处,他扭头看了一下李香君,却听到李香君对他说:“你今晚别回媚香楼了。” 这时人群中叫好声连天。 下一场戏,演的是华行云被一个好色之徒追赶的场面。董小宛看得入迷,想到她前不久的遭遇,便在台下连声叫道:“哎呀——” 这时冒辟疆将桌子一拍,大声叫道:“可恨的阉党假儿,弄这煞风景的场面。” “扫兴,该杀。”侯朝宗大声骂道。 “阮大铖这个混帐东西。”方密之也骂道。 戏班的领班到席前谢罪,冒辟疆余恨未消地说道:“戏演得很好,不关你们的事。” 戏班收拾箱笼便走了。朱统锐站立在窗前的姿式没有一点变化,一种不安和躁动的心情伴随着他。窗外的月光很明亮,桃叶河亭的灯火辉煌如初,秦淮河上的亮光射进窗户投在墙上微微抖动。上演的戏曲朱统锐只觉得是一种哼哼哈哈的声音,他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董小宛朦胧的身影上,这种朦胧增加了他的躁动。朱统锐看见董小宛端着酒杯开始向其他人敬酒,这时楼梯上响起有人上楼的声音。他的一个家奴来到楼上对他问道:“老爷,要抬张椅子吗?” 朱统锐无声地向家奴挥了挥手。 董小宛拿着酒杯,冒辟疆在后执着酒壶来到柳如是的面前。 “姐姐,妹子多谢你的照顾,我敬你一杯。” 冒辟疆替她斟上酒,然后她二人一干而尽,然后又依次敬了与柳如是同桌的人各一杯。” 几杯酒流入董小宛的体内,她的脸上露出朝霞一样的色彩。董小宛敬酒的姿式显得极其地干脆,在座的人都因她这种干脆而感到震惊,外面的人群在董小宛每喝一杯时都响起一片叫好的声音。在董小宛敬方密之的时候,冒辟疆倒酒的手开始微微的颤抖,他轻轻碰了董小宛一下,董小宛毫无感觉似地没有反应,而方密之却在一旁叫道:“辟疆兄,还没有过门就管起来了,不要心痛嘛。” “不要他管。”外面人群有人怪叫道。 “再干一杯。” “我好心痛啊!” 这时外面的人群不知何时抬来了许多酒罐,他们也跟着亭内人大碗喝起酒来。 董小宛踏着舞步一样的步子敬完亭内的人,然后换了一只更大的杯子叫冒辟疆斟满了酒走到河亭的台阶上,她端着杯子向河亭外的人群说了声:“谢谢大家。”然后一仰脖子将一杯酒倒进口,那酒经过喉咙时的声音使大家都听得很清楚。 河亭内的人们身子都僵直了,他们像忘记了董小宛在做什么一样盯着董小宛。酒罐子纷纷高高举在人头上,一阵“咕——”的声音响彻了秦淮河,接着便是一片酒罐子摔破的声音。 这时河亭的周围出现了那晚唯一安静的时刻,人们都好像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了。在后来的日子里,秦淮河边卖酒的人经常说道:“生意都像那晚那样好,就发财了。” 董小宛那晚喝了多少酒,她不清楚,别人也说不清楚,董小宛只记得她酒后所吹奏的笛子很感动人。 朱统锐站在窗口,一阵阵的酒香随着夜风灌进他的鼻中,他看见董小宛喝酒的动作,不由也产生了喝酒的欲望。董小宛每喝一杯酒,他的喉咙都要嚅动一下,第二天,朱统锐感觉到他的喉咙有点疼痛。 董小宛和冒辟疆回到座位上,在座的人都像喝醉了一样一动不动。冒辟疆的脸上这时挂着两滴眼泪,董小宛用手轻轻擦去他脸上的眼泪。 “公子,我真高兴。” 冒辟疆机械地伸手将董小宛搂住。 人们沉醉在某种环境中,这时能听到的是水波荡漾声,蜡烛火苗的燃烧声,其他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方密之首先从这种寂静中醒过来,其他人也一个一个地从幻境中走出来,河亭又慢慢地恢复了先前的那种热闹。 柳如是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今宵我们大家难得聚在一起,要玩个尽兴,下面我们大家就各尽所能。具体的办法是,丁先生那一席继续他们的猜拳;冒公子一桌来行酒令;我和小宛、香君八姊妹一人来只曲子作为助兴。” “好啊!”方密之大声附合道。 “我可不行。”李贞丽说道。 “到时可以请人帮助。答不上来的罚酒三杯。” 柳如是继续讲解着她的游戏方法。 “我们每人用两句七言古诗,但第一句的最后一个字,和第二句的第一字要相同,再用这相同的字随便答个成语,诗或词等,只要里面有这个字就行了。”冒辟疆说道。 “用什么字呢?”侯朝宗问。 “就用‘白’字如何?”冒辟疆说。 “辟疆兄,‘月’字,团圆也,你和董姑娘——”方密之笑着说。 “就以‘月’字,先由侯公子说起”。柳如是说。 侯朝宗第一个说完,最后剩下李贞丽。李贞丽端着一杯酒,她的眼光扫了一圈,她想请个人代她答,她首先看了看陈定生,她想请陈定生,但她人却不由自由地走到方密之的面前。 “有劳公子了。”李贞丽说着就要给方密之斟洒。 方密之双手掩住酒杯,用眼睛瞄了一下陈定生。他见陈定生低着头似乎没有看见,便笑着对李贞丽说:“不敢,你找错人了。” “找错人了?那我该找谁?” 李贞丽感觉到方密之在作弄把戏。方密之将坐在旁边的陈定生一拉,说道:“唷,有我们的髯兄在此,我怎敢越俎代庖。” 人群一阵哄堂大笑。李贞丽乃风月场中的前辈,在那笑声中也尴尬起来。 “对呀,谁——” 侯朝宗看见李香君的眼光直盯着他,侯朝宗急忙打住话头。 李香君看见她娘的尴尬样,便走到她娘的身旁,接过酒壶替陈定生斟满酒。 “陈公子,就请你帮我娘答一下吧!”李香君说。 “好好,我来。” 李香君拉着她娘回到座位上,方密之用嘴朝李贞丽呶了呶,对陈定生说:“等酒席散了,她一定会重赏你的。” 酒会行完,猜拳的声音也渐渐平息下来。柳如是吩咐撤去席面,然后男女诸位漱口净面。亭外的人群已将亭子围得水泄不通。这时已是深夜,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远处的房屋没有一点亮光,在月光的照耀卞,显得清晰而宁静。 “下面是我们八姊妹的压轴戏,我弹一曲《回风》,多久没有弹了,你们不能笑话。”柳如是说。 一缕琴声悠悠地在河亭里响起,缓缓的琴声之中含着一种渴望。琴声慢慢地块起来,只见柳如是的十指飞快地拨动,人群也渐渐地被带进琴境中。 柳如是弹完《回风》,额上微微现出汗珠,她用丝绢轻轻拭去,看见所有的人群都沉浸在一种美妙的梦想之中,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柳夫人,我可不希望你的琴声停下来,要是钱大人在这里,他听了这曲《回风》至少要年轻十岁。下次何时再让我们享受一下。”方密之说。 “生疏了,不行了。”柳如是说。 接着郑妥娘、寇白门、卞玉京、顾横波、董小宛、李香君各唱了一支曲子。她们的歌声像山间的小溪一样流畅,婉转,人群的脸上露出痴迷的神情,一些秦淮河的歌妓因此又多了几首流行曲。董小宛在她们唱完以后,从张卯官的手中借过笛子,踱到河亭的中央,面对月亮的方向,吹奏起一曲《重叙离愁》。这一刻董小宛想起了她的父母和惜惜,人们从她的笛音中看到了一个孤儿的流浪;继而董小宛想起她的遭遇和她与冒辟疆的磨难。笛音经过董小宛的心,然后经过她的嘴从笛孔中吐出,那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出很远。董小宛吹奏得很平静,但两滴清泪却在不觉中流了出来,那具有感染力的眼泪牵引出了许多人的泪水。 冒辟疆从那笛声中听出一片心碎,他感觉那忧伤离他很近,而他也渐渐地融进了那片忧伤,那带咸味的眼泪也冒了出来。 方密之、侯朝宗在此刻看见了人生的不得志,上点年纪的人又一次体验了人生的沧桑。柳如是、李香君仿佛看见她们与董小宛同样的身世,她们只顾用丝绢拭擦眼泪,然而河亭外的人群却有人放声大哭起来,那些泪腺发达的人也任由眼泪流淌。 董小宛结束吹奏的时候,也已泣不成声了,她耳中听见的也是一片抽泣声。这抽泣声持续了很久,在停止的时候已传来了五更的打更声。 “人生多伤心啊!”柳如是仰面叹了一声。 朱统锐站在窗口,董小宛吹奏的笛声传进他的耳中。这一刻,朱统锐似乎受了感动,显得有些神色黯然。 董旻还是像昨夜那样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今夜他没有吹奏笛子,他只带够了一夜喝的酒。在天明的时候,他的衣襟不知是被露水,还是被酒全打湿了。董旻一夜都在努力地回想他年轻时的浪漫,但那远去的记忆在他的头脑中已依稀恍惚。这一夜中,他唯一看见的就是随着月光的转动而不断变化位置的老槐树干秃的影子。 惜惜坐在窗边看着院中洁白的月光,夜风扑在窗棂上发出不断的声响。今夜银盘般的月亮没有勾起她的什么回忆,唯一使她想起的是她向往的秦淮河。在月上中天的时候,她经不住睡意的侵袭,在给董旻拿了件衣服后便回房睡下了。第十五章 幽禁佛塔 裤子街的两条小巷像裤子的两条裤管左右伸展开,阮大铖的住宅正居裤子的裆部。在库司坊的石巢园,阮大铖和说书的柳大麻子柳敬亭,唱曲的苏昆生在一起赏月。柳敬亭的说书和苏昆生的唱曲在南京城里都是出了名的。柳敬亭的说书廊曾经三天三夜没有关过门,而他的嗓子在那一回也差点毁了。从此以后,柳敬亭从不连续说上一天。 苏昆生的唱曲在南京最有名,那些王孙贵族家的乐伶都曾受过他的指教,阮大铖家的乐伶也常由他教导,皇帝也曾召见过苏昆生一回,听他的唱曲,苏昆生将此事作为他唱曲生涯中辉煌的一段往事。 苏昆生的老婆云儿也因他的唱曲而得。云儿是南京城外一员外家的独生闺女,她非常喜欢唱曲,常常独自一人在闺房中唱。苏昆生那时的名声已传进她的耳中,但云儿从来没有亲自听苏昆生唱过。 那日云儿乘轿到南京城买一些闺中之物,她出家时曾是阳光灿烂,来到南京城里天却阴了下来,并下起了小雨,她乘轿从一家新开张的很大的茶馆经过,听见里面传来十分悠扬的唱曲声,于是她停下轿走进了那家茶馆。 苏昆生那日受那新开张茶馆老板所请来添一些热闹,他看见云儿走下轿姗姗从细雨中走进茶馆。苏昆生第一眼中的云儿是漂亮洁净的样子,他迎着云儿的眼光会心一笑。那以后,在那茶馆里经常能看见苏昆生和云儿的身影,茶馆的生意也一好再好。 那年云儿十八岁。 阮大铖摸了摸他鸡公尾巴一样的胡子,摸着胡子使他想起祭孔那次被辱的往事。新生长起来的胡子使阮大铖产生一种草木旺盛的感觉,并且他的心中想着他的戏班前往桃叶河亭定能使复社的公子们感到愉快,他的胡子也会越长越好看。 他抬头看了一会儿空中悬挂的月亮,自言自语说:“今晚的月亮真圆。” 阮大铖和苏昆生、柳敬亭谈论着说书和唱曲的技巧,柳敬亭脸上的麻子在月光下跳跃不停,阮大铖也时不时附和着虚假地点点头。阮大铖等待着他的戏班回来,他想在这中秋之夜欣赏一下自己戏班演唱。苏昆生的唱曲才能使阮大铖觉得无可非议,他将苏昆生作为他家乐部最辉煌的一员,他想象着有一天只有他家才有乐部,那时人们都争先恐后巴结他。 他等待戏班的回来并不是十分心急,他甚至作好戏班可能被复社公子们留下回不来的打算。 阮禄领着戏班在裤子巷中徘徊很久,在柳如是弹奏《回风》的时候,他们心神不定地走进了石巢园。 阮大铖看着进园的戏班,停止了与苏昆生和柳敬亭的谈话,然后一种充满自信的声音在夜空响起:“阮禄,书呆子们还满意吧!” “回老爷,满意。”阮禄的回答声中有一丝隐藏的成分。 “我就知道不会让我失望的。” 阮大铖的语音刚落,一个声音从戏班人群中响起:“老爷,他们给了赏钱,但他们骂了老爷。” 阮大铖的笑容很快被这急促的声音打得支零破碎,阮禄的身子也开始了颤抖,月光下显得十分惊恐。 “阮禄,他们骂些什么?”阮大铖吼道。 “小的,小的不……” “他们骂老爷阉党假儿……”那急促的声音又响起。 祭孔那次的狼狈样再一次展现在阮大铖的脑海中,他那鸡公尾巴一样的胡子直跳。 “复社里的小子,欺人太甚。我要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崇祯十七年八月十六日。 天高气爽,落叶飘零。冒辟疆与董小宛静坐在桃叶寓馆的屋中相对无言,董小宛的脸在静谧中熠熠放光,一缕清香在屋中弥漫开来。冒辟疆的双手放在董小宛的腿上,双眼紧盯着董小宛。他的眼光显得天真而专注,他看见董小宛的脸上残留着昨夜的酒意。时间在悄悄地流逝,从窗口投射下的阳光一点一点地远离他们静坐的地方。他们在进行一次心灵之约,互相靠近着对方的心思。花轿、红绸灯笼从董小宛的脑海中一一闪过,她看见燃烧的红烛,一架雕花大床在纱绸的遮掩下朦朦胧胧。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冒辟疆与董小宛忘却了过去,他们沉浸在现实之中遥想着将来。在这一段时间里,没有一个人来打扰他们,他们忘记了外面的一切,仿佛那些存在于天空和地上的一切物体都离他们远去,在他们端坐之间的空间里一种感情的气流混和着。 午后。阳光被阴云一点一点地挡住,在天空完全被阴云遮住的时候,茗烟打破了屋中的寂静。 “公子,家中有书信来了。” 冒府的管家冒全快速走进屋,他以同样的速度向冒辟疆叩过头,然后奉上冒辟疆父亲的信。冒全奉上信眼光就停留在董小宛的身上,他听说过冒辟疆与董小宛的事,但他从未见过董小宛。在那一刻里,他十分准确地意识到站在屋中的女人就是董小宛,他看第一眼董小宛时,就意识到冒辟疆已置身于感情缠绵中。他为冒辟疆感到自豪,因为董小宛的形象使他不能产生别的想法,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冒辟疆确实有眼光。 冒辟疆极其缓慢地看完信,然后介绍了董小宛,并叫冒全见过董小宛,冒全上前叩见董小宛,董小宛在冒全刚弯下腰的时候就扶起了他。冒全此刻出现了从没有过的愉快心情,冒辟疆看过信后很平静,他叫茗烟领冒全下去料理饮食,然后对董小宛说了信上的内容。 “信上说家尊蒙皇上的恩准休假,叫我即日到芜湖迎接。” 董小宛听了冒辟疆的话,她想起了昨夜吹奏的笛子,但她的脸上犹如没有风浪的湖面一样平静。 “公子,老大人叫你前去迎接,宜早些前往。” “我去迎接,你便得同回如皋。朱统锐知道你在此地,我怎能放心。” 外面的天空还是阴沉沉的,秋日的天总有一种萧杀的氛围。董小宛缓步走到桌边坐下,凳子十分冰凉,于是她又站起来走到窗边。冒辟疆看着董小宛的背影,一种苍凉之情从董小宛的背影上透出来,这时一片黄叶从窗口越过董小宛的头顶落在她的身后,冒辟疆盯视了那黄叶一眼,那叶上的纹络十分地突出,然后他又将眼光投在董小宛的背上。 董小宛依在窗棂上,她看见天空飘起了小雨。那些小雨飘落在挣扎着的黄叶上,那些黄叶承受不住轻微细雨的重压,便一片一片飘落下来。雨下得很细,给人一种轻柔的感觉,天空和秋日的空旷使人感觉很凄凉。 冒辟疆的目光中弥漫了一股艾怨,他感觉自己的心智已经衰败。他看着外面潮湿的天空,凉飕飕的风从窗口扑进屋里,风中带着一股忧伤。父亲的来信打破了屋中原有的静谧而呈现出另一种静谧,冒辟疆不想接受冒全的到来和书信在他手中的现实,但父亲在他童年记忆中的形象又渗入脑中。冒辟疆不想董小宛隐隐的忧郁,但像早上的太阳一样他不得不面对。这一刻,他完全割断了思绪。 常言道:祸不单行。 单妈妈的大脚踏响了屋外的楼板,继而便响起了敲门声。 冒辟疆的眼光从董小宛的身上拉了回来,他转身去开了门。同时响起了单妈的声音。 “小宛姑娘,沙姨那里来人了。” 董小宛听了一惊,急忙奔到屋外。见单妈带来一个中年人,来人见到小宛,便呈上沙九畹写的书信。董小宛接过书信叫单妈将来人领了下去,便折开信读了起来。读完信,董小宛像在梦魇中一样抽泣起来,泪水像屋檐的雨一样滴着。 冒辟疆在屋里听见混在雨声中的抽泣声,于是他走出屋外看见董小宛呆呆地站在外面。他见董小宛努力地控制着抽泣,这种努力使她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董小宛拿着信的手微微颤抖。 “宛君,信上说些什么?”冒辟疆问。 “没什么,家中问我的情况如何。”董小宛停止她的抽泣,悠悠地叹了口气说。 冒辟疆见董小宛说话时的脸上隐藏着一股无可奈何的神情,便伸手快速从董小宛的手中抢过那封信。冒辟疆看完信,抬头注视着董小宛,两行酸楚的泪顺着脸淌了下来,信纸从他的手上飘落到地上。 天色暗下来,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冒辟疆与董小宛没有吃晚饭,茗烟与单妈轮流前来询问要不要晚饭,但董小宛与冒辟疆坐在黑暗的屋中一动不动,任凭忧郁在屋内流动。 单妈来到冒辟疆和董小宛端坐的屋中,她“嚓”地一声划亮了一根火柴,借着微弱的火光,冒辟疆与董小宛挂满泪水苍白的脸呈现在单妈的面前,她不由惊恐地抖动了一下,火柴在她的抖动下熄灭了。接着单妈又划燃火柴准备点桌上的蜡烛,但她的动作被董小宛阻止了。 “单妈,你出去吧。”董小宛说。 单妈随着董小宛的话走出了屋,屋中又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和黑暗。单妈来到旁边茗烟的屋中,对茗烟说:“不吃不喝,这怎么得了!” 茗烟没有说话,露出一脸的焦急。 接踵而至的灾难将冒辟疆和董小宛昨日夜晚的欢乐打得无影无踪。冒辟疆一筹莫展的神态告诉了他内心的痛苦,但黑暗的存在提供了他掩饰悲伤的环境。董小宛看着黑暗中冒辟疆的朦胧身影,她感觉那是远去的人留下的一具躯壳,并且她自己也感觉在渐渐地远离尘世。董小宛知道灾难又在向她靠近,她似乎已经看见了黑夜中灾难的影子,那影子时而是朱统锐,时而是窦虎和霍华。她知道冒辟疆前往芜湖去接他的父亲,却不能跟着去,而南京也不能留下。苏州沙九畹来信说霍、窦两家的凶狠使她惊恐不已。 屋外巷子中传来二更的打更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传出很远。天空的月亮在云中穿行,时而从云的缝中投下一线洁白的光线。董小宛想着沙九畹带来的信,她看着夜空中时而露出的月亮,不由想起在苏州担惊受怕的父亲和惜惜。 同样八月十六的夜晚。 董旻和惜惜在同一间屋中。董旻缩在屋角,他对董小宛离开后窦、霍两家的纠缠不那么地在乎,他似乎已经厌倦了生活,现在岁月留给他的尽是一些沧桑。惜惜端坐在桌前,烛光印照在她的脸上。前几日霍、窦两家说不还钱就要烧房子的话使她惊恐不已,她在忍不住的时候便跑去告诉了沙九畹家,于是沙九畹便写信告诉董小宛叫她尽快想办法还钱。惜惜这几日在一种极端恐慌之中等待着董小宛的消息,但她害怕董小宛的到来,她知道霍、窦两家是不肯放手的。 次日,单妈起床的时候听见了冒辟疆和董小宛的说话声,昨夜他们何时睡的,单妈不知道。这日,又恢复了秋日的天高气爽,地上昨日下雨的痕迹依稀可见。冒辟疆早餐吃了一块米糕,董小宛只喝了点汤,她没有一点食欲,仿佛她的食道和胃都被一种情绪填满。 太阳沿着山脊慢慢地爬出来,阳光照在树丛间闪烁不定,露珠在阳光的照射下慢慢地消失,树丛里闪烁不定的光也渐渐地退去。 冒辟疆与董小宛吃过早餐坐在屋里商讨着面临的难题。 由于天气的转变,他们的心情不再像昨日那样忧郁,但他们仍然表现出忧伤的激动。冒辟疆是一种诚惶诚恐的样子,董小宛平静掩饰下的心跳也比平时快了许多。屋外的阳光并没有使董小宛觉得灿烂,她知道此次又将不得不面临分离,也许又一次逃亡在向她靠近。那无着落的还债银子使她看见苏州房屋被烧,父亲和惜惜在火中恐惧的面孔。冒辟疆在旁责备着自己的无能,面对董小宛隐藏的忧伤使他觉得很难过和感动。他似乎很难忘记董小宛落难的往事,每当他记起一件,内心的忧伤就增加一分,在他控制不住的时候,便走出了屋外。董小宛看见冒辟疆走入灿烂阳光中的背影是模糊的,那背影显现出男人的气质。 中秋夜桃河亭的盛会这几日一直是人们茶前饭后谈论的话题,在刘师峻和刘大行到南京的时候,他们的耳中就贯满了关于中秋夜晚的事。这些话听得多了,他们心中的遗憾也增加了不少。 刘师峻是冒辟疆的换帖兄弟,两榜出身,在京任职,六品官位。此人长得很文静,与冒辟疆等复社一伙朋友谈得很拢。他表面上应付权贵,但骨子里非常地痛恨,故他的运气比冒辟疆的好。刘师峻在京任职期间为民做了一些好事,得到了一些赏识,此刻离京是奉旨调任湖州太守,顺便到南京探望一些朋友。刘大行也是冒辟疆的挚友,他骨骼粗大,给人一种豪爽的感觉。他在京探望他的叔父,刘师峻调任湖州太守,二人结伴同行,以免路上寂寞。他们到了南京先探望了方密之和侯朝宗,从方密之的口气中露出的都是对冒辟疆的羡慕之情,他们二人控制不住见识董小宛的欲望赶到桃叶寓馆。 刘师峻和刘大行来到桃叶寓馆的时候,正是董小宛看着冒辟疆忧伤走进灿烂阳光之中时,冒辟疆看着刘师峻二人笑嘻嘻走进桃叶寓馆,在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一种希望,但这希望在他的身体中并没有存在多久,冒辟疆还没有摸清这希望出自于何方便被他遗忘了。对于刘师峻来说,在最初相见的时刻,在灿烂的阳光底下他们没有看清冒辟疆的忧伤,以至于在后来不短的时间里,他们一直沉浸于一种喜悦和调侃之中。 “辟疆兄,大家都在说你重色轻友啊!”刘师峻一见到冒辟疆就开口说道。 刘大行在一旁憨笑着。 二人进到屋中,茗烟端上茶,董小宛此时已进到了里屋。 “哈哈,怎不见嫂子?”刘大行在一旁问道。 “刚到南京就听朋友们谈论你和嫂子的事,都十分羡慕你,这几日他们不敢来打扰,我们可按耐不住。”刘师峻对冒辟疆说道。 冒辟疆先前的忧愁被重逢好友的喜悦遮掩着,但那淡淡的忧伤之气仍然顽强地从他的脸上透露出来。他见刘师峻和刘大行急着想见董小宛,于是对站在一旁的单妈说道:“单妈,你去把小宛叫出来吧。” 单妈还没有走进里屋,董小宛便莲步姗姗地走了出来。她在里屋听见了刘师峻的谈话,知道不见不行,于是强打着笑脸走了出现。看着董小宛的出来,刘师峻和刘大行惊叹于董小宛的美貌。而此时的董小宛处于哀伤之中,哀伤的美丽布满了她的全身,任何男人都会为这种美丽而感动。董小宛和刘师峻、刘大行见礼,此时刘师峻二人才感觉到盯着董小宛的眼光很不礼貌,于是收回了目光。在刘师峻二人从沉浸于董小宛的美貌之中醒过来后,他们发现了隐藏于冒辟疆和董小宛之间的忧伤,并感觉到那种忧伤很强烈。 冒辟疆叫茗烟摆上一桌酒席,便同刘师峻、刘大行、董小宛四人围坐起来。酒桌上冷言寡语,董小宛一言不语,冒辟疆也只是偶而问两句刘师峻分别后的日子。刘大行坐在一旁一杯接一杯地向嘴里倒酒,他喝酒时发出“咝”的声响,在那寂静的空气中显得十分的响亮。刘师峻只是同冒辟疆干了几杯,他感觉到气氛的异常,从冒辟疆和董小宛充满忧伤的脸上,他错误地认为冒辟疆和董小宛之间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他几次想开口询问,但都忍住了。刘师峻想打破沉寂,便扯东拉西地问冒辟疆,但得到的只是极其简单的回答,很多的回答就是“对”和“是”这样的字。寂静的气氛像毒液一样浸泡着刘师峻的身体,他感到极端地不舒服,于是他再也忍受不住这种气氛,便开口问了冒辟疆出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冒辟疆在刘师峻询问下突然意识到现在的刘师峻是湖州的太守,并且家中也很富有,于是他就打算将现在面临的困境告诉刘师峻。在冒辟疆准备开口的时候,董小宛轻轻碰了他一下,冒辟疆意识到董小宛的意图是叫他不要说,但冒辟疆并没有遵从董小宛的意图。在后来董小宛在刘师峻的护送下回到苏州时,董小宛为当时产生的意图而感到后悔。 事情一经说出,解决起来就显得很顺利。冒辟疆和董小宛分别的难题已解决。由于刘师峻的出现,他往湖州任职要先到苏州知府,他可以请示州知府想法解决董小宛在苏州面临的难题,他叫董小宛把所欠的债务先筹集一半,到苏州后由他请示州知府出面,对要得急的先还,剩余的约期而还。对于霍华和窦虎他充分地估计官府出面他们是不敢刁难的。 董小宛现在感觉到屋外的阳为是灿烂的,这一刻,董小宛忘记了秋天树枝光秃的形象,春天的嫩叶使她觉得并不遥远。她的心中开始想象筹集银子的办法,她对筹集半数债务的银子充满了信心。此时,她父亲在她童年时候为她做的每一件事情从她的脑中一一闪过。刘师峻带来的希望虽然还没有实现,但董小宛并不怀疑它的可行性,她甚至有一种急迫赶回苏州的愿望,而霍华、窦虎的样子她也有点模糊不清了。 在后来她再一次遭遇灾难的时候,她对官府充满了怀疑和对自己人生的不幸予以充分地认可。 这几日来朱统锐的心情很不安。他一蹶不振的样子使他的下人们做事显得比平时更加小心,下人们的那些动作近似于偷窃。其实,这样的时刻正应是下人们放荡的时候,朱统锐此时的心思完全放在了董小宛的身上。朱统锐幽灵一样的身影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他猥亵的形象使下人们感到那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他们的行动尽量地避开朱统锐去做。现在存在于朱统锐脑海中的只有董小宛,他忘记了天空、房屋和他的奴仆们,他一心一意地想着董小宛的头饰和她所穿衣服的颜色,但他总不能完全地记起每一件完整的事,为此他显得痛苦不堪。他整日穿梭于院中的每一个角落,厨房、厕所成了他经常光顾的地方,他一反常态地很少呆在书房。这几日他眼睁睁地看着董小宛呆在南京,呆在冒辟疆的身边,他不知有什么办法能将董小宛弄到手。他时刻痛恨着复社的那伙人,几次下决心准备派人将董小宛抢过来,但理智阻止了他。他知道如果那样的话,复社里的人是不会罢休的,那样就会闹得满城风雨,搞得他不好下场。这几日,朱统锐内心的痛苦使他看不见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他感觉自己身上的肋骨一根一根地显露了出来,身上的肉在一点一点地消去。朱统锐这几日记得最清楚的董小宛的形象是中秋夜晚桃叶河亭那晚的情形。 在朱统锐很不平静的这几日,是他平时的一个得宠家奴朱安很得意的日子。他把平时建立的认识朱统锐的智慧充分地发挥了出来。他知道朱统锐处在这样的情形下是不会管他们的,于是全力地干了几天他想做的事情。平时他就对丫环们动手动脚,那时的朱统锐还会管上一管。现在朱统锐完全被董小宛迷住了,对朱安的一切行为他仿佛没有看见。朱安利用这一点更加放肆,一次又一次地达到他的目的,并常常利用朱统锐来威吓那些不愿屈服的丫环。这几日的朱安仿佛过了几天老爷的日子,他一日三顿吩咐厨房做好吃的,说朱统锐要吃,结果被他端到自己的屋中吃掉。而这几日的朱统锐仿佛一点东西都没有吃。这些事情,在后来朱统锐恢复神智以后,一些下人向他反映了朱安的行为,但朱统锐仿佛未听见一样置之不理,结果那些反映的下人被朱安处处刁难。 那日的午后,刘师峻和刘大行便辞别了董小宛和冒辟疆。 随后董小宛和冒辟疆为筹集还债的银子便赶往柳如是家。 秋日路上的行人不多,行走于路上的人都一脸的阴晦气,路旁的一些酒馆也显得死气沉沉。董小宛和冒辟疆乘坐在一辆马车上,马车慢吞吞地向前走着,赶车的老头也表现得懒洋洋的。董小宛此时筹集银子的心情很急迫,马车走得慢,但她也不想催促马夫赶快点,她似乎也适应这种速度与感觉。破旧的马车每转动一圈便发出一种怪异的摩擦声,这种声音使董小宛觉得心惊胆颤,使她想起苏州的霍华和窦虎。 冒辟疆坐在车上一言不发,他沉浸于即将与董小宛分离的不快中。阳光照射下马车投射于地上的阴影跟着马向前滚动,冒辟疆盯着那阴影,觉得阴影给他一种不祥的感觉,于是他催促车夫赶快点,但那阴影也快速地向前奔起来。 马车七弯八拐地穿过许多小巷来到钱府。董小宛在冒辟疆的搀扶下跨下马车,冒辟疆付了车钱,马车便回转头走了。 冒辟疆和董小宛叩开大门进入客厅,一个女佣跑去唤醒了午睡中的柳如是,柳如是带着午后沉睡的浑浊来到客厅,两杯茶已放在冒辟疆和董小宛的面前。 柳如是带着倦意对冒辟疆和董小宛浅浅一笑,那一笑仿佛使董小宛又回到童年时东坡山看梅花的那个下午。冒辟疆等柳如是在董小宛的身旁坐下后,便对她说了近日的情形。柳如是听完叙说,感觉有一阵冰凉爬上心头,她运用她的经历把董小宛的将来和过去看了一遍,总是一种灰色蒙在她的脑中。她用温柔的眼光盯着董小宛,董小宛苍白美丽的脸在那温柔的眼光中漫漫地溶化。董小宛迎着柳如是的眼光,她感觉自己的眼睛里盈满了液体,那液体在她的眼睛里翻滚,并有一种冲动而出的感觉。董小宛便将自己的眼光移向院中一株枯萎的紫藤上。 “小宛妹妹,你回苏州拿得稳不出差错吗?那里的情况你最清楚,你自己得拿定主意。”柳如是亲切地对董小宛说道。 董小宛没有回答柳如是的恬,她的眼光仍然停留在屋外。 这一刻,她想起了她的娘。 董小宛的沉默使柳如是觉得有一种坚决的感觉,犹如一块千斤巨石使她力不从心。董小宛回苏州的主意已定,柳如是知道那结果已不容更改,于是她放弃了劝说董小宛的想法。 “还债的银子,你们知道我那老头子的为人,我现在只能拿出三百两。我马上叫人去把婉容叫来,和她商量一下。可惜横波昨日走了,不然她也会有点办法的。别处去找妥娘和玉京她们说一下,还有白门那里,请大娘帮你跑跑,你到处乱走是不方便的……”柳如是温柔体贴的话充满了整个空间,那极具诱惑力的语言将董小宛已贮藏在眼睛里充满咸味的泪水倒了出来。泪水顺着董小宛的脸颊流了下来。董小宛觉得没有哭声不协调,于是她伴着泪水的滚落放声地哭了起来。 董小宛的哭声显得很凄楚,冒辟疆的心被哭声紧紧地攫住。他想他们是来找柳如是想办法的,而董小宛的哭声似乎能阻止这种行为,于是他走到董小宛的身旁劝阻起来。 董小宛的哭声并没有停止,她感觉这哭声很陌生,甚至有点不相信是自己发出的声音。柳如是在一旁看着董小宛悲伤的样子。这使她联想到自己的生活之路,那种青楼生涯的经历仿佛又一下子回到她的身旁。她见冒辟疆不断地劝慰着董小宛,而董小宛的哭声仍然连绵不断,并时不时混着一种含混不清的鼻音。这哭声牵引着柳如是,她觉得董小宛放声大哭是极其自然的事情,于是她打断了冒辟疆的劝阻。 “冒公子,你不要劝了,你是不明白我们这些人的心情的……。”柳如是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眼泪打断了。 冒辟疆见柳如是也流起泪来,他郁然地回到座位上,“男儿有泪不轻弹”在这一刻对他也失去作用了。 屋里一种悲伤的气氛弥漫开来。去请马婉容的仆妇在董小宛的哭声渐渐低下来时赶了回来,仆妇来到屋中时,柳如是止住了泪水。 “夫人,马夫人随后就到。”仆妇说。 “下去吧。”柳如是说。然后又对董小宛说道:“宛妹,婉容马上就到了,不要再伤心了。” 董小宛收住哭声,用丝巾擦去脸上的泪水。她抬头望了一下冒辟疆,才发现冒辟疆也是两泪分流,不免又勾起她的伤心,再次哭出声来。 “你们这对痴人,不要再伤心了。”柳如是说道。 马婉容来到钱府的时候,董小宛还在断断续续地抽泣着,看到马婉容来到屋中,她才止住了抽泣。柳如是等马婉容坐下后叫丫头递上茶来,然后将董小宛和冒辟疆的情形说了一遍。 “小宛妹子的事情,我们姊妹们不帮忙谁帮忙?我这里可以凑三百两。”马婉容说道。 董小宛见马婉容这样热情觉得十分感动,但想到还要到李香君那里去,便打算离开钱府了。柳如是见董小宛准备走,马上从屋里取了三百两银子交给董小宛,董小宛大方地接过了银子。 “宛妹,你走的时候,我们就不送了。你叫香君也不要送,免得到时大家又感伤。以后我们见面的日子很多的。”柳如是说道。 柳如是的话使董小宛觉得很不好过。自从她娘死去以后,她觉得亲近的人仿佛失去了很多,现在柳如是等是她感觉最亲近的人。曾经有过相同的经历成为她们联系的纽带。她的父亲董旻已被岁月折磨得麻木了,特别是她的娘死后,她父亲更多的时间是沉浸于一种死亡的沉默中的,还有一点值得她欣慰的是还有惜惜这个人。这次她要赶回苏州,除了留在南京会给柳如是等添麻烦以外,更重要的是因为她挂念着苏州的董旻和惜惜。尽管现在的董旻不像她童年时的那个印象,但她童年印象中的父亲常常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并使她感觉激动不已。 董小宛和冒辟疆走出钱府的时候,柳如是和马婉容是背对着她们的。 一阵古筝声响彻在媚香楼里。媚香楼的大门开着,董小宛和冒辟疆乘车来到门前,下了车径直走了进去。古筝的演奏声飘进董小宛的耳中,她知道是李香君在弹奏。翠翠正好从楼上下来,她看见冒辟疆和董小宛的到来便准备折回楼上告诉李香君,但被董小宛制止了。 董小宛和冒辟疆来到楼上,李香君坐着面对窗口弹着古筝,她的十指上下翻飞,琴声从她的指尖下倾泄而出。她的神情显得很专注,仿佛陶醉于其中,对于董小宛和冒辟疆的到来她毫无感觉。翠翠端茶上楼来,她见董小宛和冒辟疆站在李香君的背后,而李香君仍然演奏着她的古筝,于是她便告诉了李香君董小宛的到来。琴声嘎然而止,李香君哎呀了一下便大声叫道:“你们来了,怎么不出声,是想吓死我。” “我可不想打断这美妙的音乐。”冒辟疆说。 董小宛微笑着默然无语。 一天的奔波使董小宛和冒辟疆显得很疲惫。他们经过一天的筹集还债银子达到了所欠债务的三分之二,比他们预计的效果要好。在这一天中,董小宛记不清她哭了多少次,她只觉得眼睛酸痛,喉咙发哑。傍晚时,董小宛的姊妹们和复社里的一群人不约而同地来到桃叶寓馆,这些人在桃叶寓馆充满深情的跟董小宛和冒辟疆告别,随后他们便又陆续地离开了,将这温柔的夜晚留给了董小宛和冒辟疆。这一充满热情的夜晚又使董小宛想起了中秋之夜,想起了酒流过喉咙的感觉。 第二天一早,秋风习习。冒辟疆带着茗烟和银子将董小宛和单妈送到三山门外船上。冒辟疆随船将董小宛送到燕子矶才离船上岸,他望着船渐渐远去,岸边秋风阵阵空中有几朵白云缓缓移动。 这日,苏州府衙前贴出一张告示,告示的内容如下: “直隶江南候补部曹实授知苏州府,为出示晓谕并通知事,查本府府属半塘,有董旻者,其曾因事欠得各债家之款,今其女董小宛,已脱籍从良,嫁与如皋冒公子辟疆为室。现董小宛携银回苏,清还各债,见示三日内,至府衙登记。因备银尚不足,急需者归之,稍缓者缓之,不日冒公子来苏,全部清还。见告示者,不准借故喧闹,如敢故违,即以滋事论处。大明崇祯十六年九月初四日。” 告示悬挂很明显,围观的人群像树林的落叶叠了一层又一层。告示悬挂了一天,董小宛在船上便叫单妈回家打探一下情况,单妈回来告诉她,说原来聚集在屋前要债的人在告示贴出后便不见了,于是在告示贴出的第二天,董小宛便同刘师峻回到了家中。当天刘师峻回到船上,董小宛留在了家中。 见到董小宛回来,董旻露出一丝笑意。董小宛见惜惜整个人瘦了一圈,不像原先那样俏丽,她便一把搂过惜惜,伸出纤弱的双手在惜惜的脸上抚摸起来。这天夜里,董旻在天刚擦黑的时候就上床睡了,而董小宛和惜惜在鸡鸣时候才睡去。 “老爷,府衙前出了张告示,董小宛回来了。”霍和对霍华说道。 “她人在哪里?”霍华问。 “前两日住在船上,昨日回到了家中。她这次回来,官府给她撑着腰。”霍和说。 接下来霍华只是沉默着,他脸上是阴险与不甘心的奸笑,在他的奸笑中含着董小宛惊恐的面孔。他知道官府是得罪不起的,但董小宛的诱惑就像渴极了的人突然发现一口井一样深深吸引着他。在最初的时刻,他表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情,但他充满淫乱和腐朽的心促使他不愿就此放弃,他的权贵和富有再一次造成了董小宛的不幸。 “你去打听一下今日董小宛住在什么地方。”霍华对霍和说。 同样的时间里,窦虎在官府的压力之下放弃了对董小宛的憧憬。虽然他作出了放弃,但他还是快速地派人前往官府进行了债权登记。 按照刘师峻的计划,府衙前的债权登记进行得很顺利。登记的记录上除了霍华一家外其他的都登了记。对于这一情况,刘师峻并没有在意,他对官府权力充分信任。如果刘师峻稍稍冷静一下,并对此事加以分析的话,这其中隐藏的问题也许会被发现,董小宛也许会再一次避免渐临的灾难,但他们都忽视了这一情况。 这天深夜,月光淡薄,董小宛和惜惜还在促膝相谈。稠密的黑暗在树丛潮湿的簇叶之间,在广阔的夜空聚集着。秋天的夜风吹响了树木光溜溜的枝条,那些静处于黑暗中的屋舍宛如巨鸟的阴影。在夜色的掩护下,一行人向董府靠拢,在董府外墙下,领头的牛二将脚在地上轻轻一点便飞到墙上,再一个转身便落到院中。牛二是霍华养的打手,此人会一点武功,这次是领了霍华的命令来抢董小宛的,他知道董府里只有三个女的和一个老头,于是他在整个行动中都显得十分轻松随便。牛二越过墙打开门,八个霍家家奴进到院中。他留下两名家奴看守大门、两名守在楼下,然后他领着四名家奴直奔楼上董小宛的房间。 屋里还燃着灯,传出董小宛和惜惜低声交谈的声音。牛二走到门边一脚将门踢开,五个人像潮水一样涌进屋中。董小宛只“唉呀”了一声便被牛二用棉花堵住了嘴,用绳子绑了起来。有三个家奴像抓小鸡一样扑向惜惜,惜惜在这一刻已被吓得发不出声音了,她只看见三个黑影像被狂风吹动的乌云一样扑来。一个家奴在惜惜嘴上塞上棉花,然后反扭过手捆了起来。那个将惜惜摔倒在床上的家奴在离开惜惜的时候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捆绑董小宛和惜惜在同一时间里完成,前后不到一分钟。牛二扛起董小宛就下了楼,径直离开了董府。 董旻睡得很死,楼上发生的一切他浑然不知。单妈睡在楼下厨房隔壁房里,牛二一脚踢开门的声响惊醒了她,门响之后又归于沉寂,单妈觉得自己听觉出了错误,但不一会儿响起的声音使她确信有事情发生,单妈的胆子很小,她等楼下的声音消失后才点燃灯去唤醒了董旻。董旻睡意未消地跟着单妈来到楼上,但董小宛屋里的灯光和敞开的门完全打醒了他。他们快速地奔进屋去,只见惜惜被捆绑在床上,而董小宛却不见踪影。董旻和单妈见到这种情形惊呆了,他们从惊异中醒过来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们的哭声传出很远,处在惊吓中的董旻和单妈忘记了被捆绑的惜惜。惜惜在使劲翻滚中惊动了董旻,董旻才去解开惜惜的绳子。被解开绳子的惜惜失声哭起来,大声叫道:“姐姐被强盗劫走……” 座落在虎丘的云岩寺香火特别旺盛。云岩寺每天进香的人像赶季节的鱼群一样拥挤。云岩寺的香火旺盛的原因是云岩寺的方丈慧远禅师是一位得道高僧,在云岩寺求签问卦经他的解说十有八九是应验的。所以,苏州的人们遇事去云岩寺求一签以测祸福。 云岩寺的住持觉尘光溜溜的头,光溜溜的下巴,头上的戒疤十分明显,他四十多岁的光景,像一棵冲天的树,一对像老鼠一样的眼睛常眯成一条缝。觉尘很小就来到云岩寺。那次到了城里遇见一个叫玉兰儿的青楼女子,但只那一次觉尘便发现了寺外的天地美丽。那次,玉兰儿碰见觉尘可能是戏耍地对觉尘抛了些媚眼,但觉尘却被深深地吸引,一种晚来的青春激荡使觉尘难以控制。在那年的秋天觉尘在一个夜晚将玉兰儿引到寺里。起初,玉兰儿对觉尘提出上床的要求不肯答应,但觉尘已不能自拔,他便扔了五十两香客们进的香火钱给玉兰儿,玉兰儿便十分爽快地答应了觉尘的要求。觉尘在那一晚将集蓄了四十多年的欲望全部发泄了出来,但玉兰儿对觉尘一次又一次的要求感到力不从心,在觉尘提出第四次要求的时候,玉兰儿便拒绝了。对于觉尘来说,他对人生的体验在那一晚似乎达到了顶点,在遭到玉兰儿拒绝的时候,他觉得对不起那五十两银子,于是对玉兰儿采取了强迫手段。玉兰儿尽力地反抗,觉尘在用尽力后还是达不到目的,于是他恼羞成怒,认为玉兰儿欺骗了他,在愤怒中用一灯盏砸破了玉兰儿的脸,玉兰儿的脸从那以后便永远地留下了两寸长的疤痕。由于这疤痕,玉兰儿的卖身生涯也从此衰败,在维持不下生活的时候,她便嫁了一个五十多岁做小本生意的单身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