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讲谁的绘画。” “保罗·高更。你认识地吗产“不认识。” “那你应该认识他。那是马提尼克②的一个土著女人的像。高更曾在那儿耽过一阵子,他完完全全沉洞子返问原始的题材,但却是一个项抓抓的画家。他有妻子、三个孩子,在证券交易所里有一个年薪三万法郎的职位。他花了一万五千法郎买进华沙罗、马奈和西斯莱的作品。在结婚的一天,他画了妻子的肖像。她认为这是伟大的业绩。高更惯于星期日作画。 你知道证券交易所艺术俱乐部?有一次他把一张画给马奈看,马东说画得好,‘唉,’高更回答,‘我仅仅是业余的!’‘唤,不,’马奈说,‘没有业余的,除了那些画不好的。’那个评语就象一个麻利的精灵,一下子钻进了他的脑袋,从此糊涂起来。他放弃了交易所中的职位,全家在鲁员住了一年,靠积蓄过活,然后他把家小送到斯德哥尔摩她的双亲那里。从此以后,他一直靠才智谋生。” “倒很有趣。” “你碰到他的时候可要小心,他喜欢折磨朋友们。暧,凡·高,领你到红磨坊和埃利泽一蒙马特尔去看看,怎么样?那儿的姑娘我全认得。你喜欢女人吗,凡·高?我是说与她fi]相好?我喜欢她们。几时我们去看她们,你看怎么样?” “当然,当然。” “好极了。恐怕我们得回到科尔芒那儿去了。走前再喝一杯?请。现在只要再来一杯,瓶就空了。当心,别把桌子捞翻了。没关系,女佣会收拾的。你可知道,我马上就要搬家。 我有钱,凡·高。我父亲怕我诅咒他生下了一个瘸子,所以对我百依百顺。我搬场的时候,除了自己的画,什么也不拿。我粗一个空空的工作室,然后一样一样添东西。当我感到发腻的时候,我就再搬场。随便问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金头发的?红头发的?” “用不着锁门。请留意那向克利希林荫道倾泻而下的金属屋顶,就象一片黑色的海洋。 唉,他妈的!我不必装腔作势。我倚靠着这拐杖,指出美丽的景色,因为我是一个该死的病子,一口气跑不了几步路!哦,其实我们全是瘸子,不是在这方面,就是在那方瓦我们走吧。” 那看起来轻而易举。他只要扔掉旧调色板,买一点亮的颜色,象一个印象主义者那样描绘。第一天试验下来,文森特吃了一惊,有点恼火。第二天下来,他手足无措。紧接着是轮流不断的懊恼、光火和恐惧。一个星期下来,他怒不可遏。经过几个月的费力的色彩试验,他依然是个生手。他的油画显得阴暗、呆滞,还是老样子。洛特雷克,在科尔芒工作室里坐在文森特的旁边,望着后者的画,咒骂苍蝇,但什么意见也不提。 如果对文森特来说,那是艰苦的一周,那末对泰奥来说,更坏千百倍。泰奥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君子,举止稳重,生活习惯优雅。他是一个极端讲究的人,不论穿着或礼仪,不论在家内或办公的地方。文森特的破坏性的气魄和力量,他不及万一。 赖伐尔路上的小公寓,刚刚够泰奥和他的纤巧的路易·菲力普式的家具。在第~个星期末,文森特把这个地方弄成了废品铺子。他在起居室里踱来踱去,把家具踢开,地板上扔满画布、画笔和空颜料管,躺椅和桌子上点缀着脏衣服、破盆碟、溅出来的颜色,泰奥生活中的有板有眼的习惯全被搅乱了。 “文森特,文森特,”泰奥嚷道,“别象纷按人那样!” 文森特在小公寓里踱步,把指关节批得哈拉咯拉直响,喃喃地自言自语。他沉重地朝一张纤巧的椅子上砰地坐下。 “毫无办法,”他哼道,“我开始得太晚了。我年龄太大,改变不了啦。天哪,泰奥,我尽过力啦!这星期中,我已经画了二十张。但还是老一套,没有办法重新开始。我对你说,我不行了!在这儿看到那些东西后,我再也无法回到荷兰去画羊群了。我来得太晚,无法进入我的技巧的主旋律。天哪,我该怎么办呢?” 他跳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门去,想呼吸点新鲜空气,砰地把门关上,撬开一扇窗,对巴塔耶饭店呆望了片刻,猛地把窗关上,几乎震碎玻璃,抢步到厨房内吃口水,一半水泼在地上,下巴底下滴滴搭搭地流着水回到起居室里。 “晤,你说什么,泰奥?我该放弃吗?我完了吗?好象是那样,是吗?” “文森特,你这副样子象个小孩。快安静一会儿,听我说。不,别,我没法这样跟你讲话。看在老天爷的面上,把笨重的靴子脱掉吧,如果你每次走过那把镀金的椅子就要踢一脚的话。” “可是,泰奥,我已经让你养了整整六年啦。你从中得到了什么呢?许多棕色肉汁的图画,手中的毫无希望的将来。” “听着,老兄,你要画农民的时候,是不是在一个星期里就掌握了全部诀窍呢?那不是负了你五年工夫吗?” “不错,但那个时候,我刚刚开始学呀。” “今天你刚刚开始学色彩!也许又得费上五年工夫。” “没有个底吗,泰奥?我一生都得学吗?我三十三啦;对上帝发誓,我到什么时候才算成熟呢?” “这是你的决定性的一举,文森特。我见过在欧洲描绘的一切作品,在我隔层楼上那些人的画是最新的成就。一旦你的调色板亮起来…” “噢,泰奥,你真的认为我能吗?你不认为我失败了吗?” “我更倾向于认为你是一头公驴。这是艺术史上最伟大的革命,而你竟想在一个星期里掌握它!我们到山上去散散步吧,让头脑冷静下来。要是我再和你在这房间里耽上五分钟,我就会爆炸了。” 第二天下午,文森特在科尔芒工作室里画到很晚,然后上古皮尔公司去看泰奥。这是一个四月的黄昏,一长排的六层楼的石建筑,沐浴在渐渐褪色的珊瑚红光中。巴黎的一切都有其自己的开胃酒。蒙马特尔路上的人行道咖啡馆里挤满着闲聊的人们。咖啡馆里传出阵阵轻柔的乐声,给经过一日辛劳的巴黎人消除疲劳。煤气灯点了起来,饭店里的持者在铺桌布,百货公司里的职员在拉波形铁百叶窗,收拾人行道上的商品销。 泰奥和文森特悠然地信步走去。他们穿过夏托顿广场,在此汇合的六条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经由涂雷特圣母院,境蜒上山到赖伐尔路。 “我们去喝点开胃酒吧,文森特?” “好的。找个可以看看人群的地方坐坐。” “我们到女修道院长路上巴塔耶饭店去。我的几个朋友大概已经在那儿了。” 巴塔耶饭店是画家们常去的饭店。店门外只有四、五张桌子,但店内的两间房间很大。 巴塔耶太太总是请艺术家们到一个房间,请资产阶级到另一个房间;她一眼就可看出一个人是属于哪个阶级的。 “持者,”泰奥叫唤,“来坏香酒。’“你看我喝什么呢,泰奥?” “试试库安特雷奥。你得把各种酒全尝一尝,才能找到你以后常喝饮的酒。” 诗者把酒放在他们面前,酒杯下垫着垫碟,垫碟上有黑字标着的价格。泰奥点燃雪茄。 文森特点上烟斗。穿着黑围裙的洗衣妇走过,臂上挽着篮子,篮里放着烫好的衣服;一个做工的人走过,捂住一条未包扎的青鱼的尾巴,一路上鱼在摇晃着;穿罩衫的画家们,带着画架,画架上扎着潮的画布;商人们头戴常礼帽,身穿灰色格子上装;主妇们跋着布拖鞋,拿着一瓶酒或一包肉;漂亮的女人们穿着飘垂的长裙、小背心,有羽饰的小帽顶在额前。 “真是五光十色的游行,不是吗,泰奥?” “不错。巴黎要到喝开胃酒的时候,才真正苏醒。” “我一直在想……是什么东西使得巴黎如此令人不可思议呢产“坦白地说,我亦不知道。那是一个永恒的秘密。那与法国人的性格有关系,我猜想。 这儿是自由和宽容的范例,对生活的乐天主义…那么,这是我想让你认识的一个朋友。你好,保罗,近况如何?” “很好,多谢,泰奥。” “请允许我向你介绍我的兄长,文森特·凡·高。文森特,这位是保罗·高更。请坐,保罗,来一杯照例的苦艾酒。” 高更举起普文酒,用舌尖舔舔,一饮而尽。他转向文森特。 “你觉得巴黎怎么样,凡,高先生?” “我很喜欢。” “啊!真妙。还是有人喜欢。在我看来,这是一只大垃圾特雷奥,泰奥。你能再介绍点别的吗?” “试试苦文酒,凡·高先生,”高更插嘴,“那是唯一值得艺术家一饮的酒。” “你看怎么样,泰奥卢“为什么问我呢?随便你。传者。给这位先生来一杯苦艾酒。你今天似乎很高兴,保罗。有什么事啦?卖掉了一幅画。” “没有比那更卑鄙的了,泰奥。不过今天上午我碰到了一桩迷人的事。” 泰奥向文森特使了一个眼色。“讲给我们听听,保罗。侍者!给高更先生再来一杯苦艾酒。” 高更用舌尖舔舔苦又酒,一饮而尽,然后开口。 “你可知道那条死巷,弗雷尼埃巷,一头在福努路上?晤,今天早晨五点钟,我听到富雷尔妈,马车夫的老婆,惊叫:‘救命!我的丈夫上吊啦!’我从床上一骨碌跳起来,套上裤子(礼貌要紧!),捞起一把刀,奔下楼去,割断绳子。人已经死了,但身体还热,还很热,我想把他放上床去。‘别动!’富雷尔妈嚷道,‘我们应该等警察来!’“我房子的另一边,伸出一块十五码长的蔬菜地。‘有甜瓜吗?’我问那种菜的。‘当然,先生,熟的。’早饭时,我吃着瓜,不再想到那上吊的人。你看生活真妙。毒药之外,有解毒药。我应邀去吃午饭,所以穿上最好的衬衫;为了想吓唬一下同席的人,我讲了这桩事。他们却笑嘻嘻,毫不在乎地都问我要一段那人上吊的绳子。” 文森特目不转睛地望着高更。他有一颗野蛮人的巨大、黑色的头颅,一根大鼻从左眼角直落到右嘴角。他的眼睛很大,象两颗杏仁,眼球凸出,眼神极其忧郁。骨头在眼睛上下突起,并延伸到长长的面颊,横过宽大的下巴。他是一个巨人,具有不可抵抗的、野性的生命力。 泰奥婉然微笑。 “我怕你对你的虐待狂太欣赏了,那已经完全不正常了。我得走啦,别人约我吃饭。文森特,一起去吗?” “让他和我在一起吧,泰奥,”高更说,“我想和你的这位老兄谈谈。” “很好。可别把苦文酒灌得他太多。他还不习惯呢。侍者,多少钱?” “你的那位老弟真行,文森特,”高更说,“他还不敢陈列年轻人,我看是瓦拉东压着他。” “他的阳台上有莫奈、西斯莱、毕沙罗和马奈。” “不错,但是修技的在哪里?还有高更的呢?还有塞尚的和图卢兹一洛特雷克的呢?其他的人逐渐老了,他们的时代逐渐过去了。” “噢,那末你认识图卢兹一洛特雷克?” “亨利?当然认得!谁不认识他?他是个该死的好画家,但他是疯的。他认为如果他和五千个女人相好过。就能够出掉不是一个完整的人那口气。每天早晨,他怀着苦恼不已的自卑感醒来,因为他没有腿;每天晚上,他把自卑感沉溺在酒和女人的肉体中。但是第二天早晨,那自卑感又回来了。如果他不疯,就会成为我们最好的画家之一。我们就在这儿拐弯。 我的工作是在四楼。当心台阶。木板破了。” 高更走在前面,点燃一盏灯。一问腿肠的顶楼,有一具画架、一张铜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门旁的凹处里,文森特看到一些粗鄙猥亵的照片。 “从这些图片看来,我敢说你并不看重爱情。” “你坐在什么地方呢,床上还是椅上?桌上有点极烟丝。嗜,我喜欢女人,要胖的,不一本正经的。女人的才智叫我讨厌。我一直要一个胖情好,但从未找到。我被愚弄了,她们总是怀孕的。你读过上个月出版的、一个名叫莫泊桑的小伙子写的短篇小说吗?他是左拉的被保护者。一个喜欢胖女人的男子,在家里准备了两份圣诞餐,外出找伴。他碰巧遇到一个十分中意的女人,但当他们正打得火热的时候,她生下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男娃!” “可是,这和爱情没有关系,高更。” 高更在床上伸展身子,一条肌肉发达的手臂枕在头下,朝着没有涂漆的屋橡喷烟。 “我意思不是说我对美不敏感,文森特,而是指我压根儿没有什么美感。就象你所觉察到的那样,我不懂什么爱情。要说一声‘我爱你’,我的牙齿就会碎裂。但是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象耶稣一样说:‘肉体就是肉体,精神就是精神。’多亏它,几个钱就能满足我的肉体,而精神上心安理得。” “你一定很轻易对待这种事情的吧!” “不,跟谁睡觉不是一桩简单的事情。跟一个懂得欢乐的女人在一起,我就得到加倍的欢乐。不过,我只想满足肉越而不想动感情。我把感情留给绘画。” “我近来正在接近那个观点。不,谢谢,我不能再喝苦艾酒了。哪里的话,勇往直前好了。我的弟弟泰奥很看重你的画。我能看看你的习作吗?” 高更跳了起来。 “不能。我的习作是私人的,不公开的,就象我的信和一样。不过,我可以把创作给你看。你不可能在里面看出什么名堂来的。好吧,如果你一定要看,就看吧。” 高更跪下去,从床下拖出一堆油画,一张张地把它们靠在桌上的苦艾酒瓶上。文森特本以为可看到一些不平常的东西,但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被高更的作品惊得目瞪口呆。他看到的是一大堆浸透阳光的、乌七八糟的图画;植物学家不可能发现的树木;居维叶从来没有料到会存在的动物;唯独高更能创造出来的人物;从火山中流出来的海洋;天神无法居住的晴空。笨头笨脑的、瘦骨嶙峋的土著,他们的天真、原始的眼睛里蕴藏着无穷的神秘;梦幻的画用粉红、紫色和血红画成;纯粹的装饰性风景中,野蛮的花神和牧富之神,沉浸在太阳的热和光之中。 “你象洛特雷克,”文森特前哺地说,“你憎恨。你拼命地增恨。” 高更笑了起来。“你觉得我的画怎么样,文森特?” “坦白地说,我讲不出来。给我时间想想。让我下次再来重新看看你的画。” “高兴来就请来吧。今天在巴黎只有一个年轻人,他的画象我的一样好,就是乔治·修技。他也是一个原始人。巴黎周围其他所有的傻瓜都是开化的。” “乔治·修拉?”文森特问,“我以前没有听说过他。” “对,你不会听说的。城里没有一个画商愿意展出他的画。然而,他却是一个伟大的画家。” “我想认识他,高更。” “等会儿带你去。我们一块儿去吃饭,到布律昂饭店,你看怎么样?你身边有钱吗?我只有两法郎。我们最好把这瓶酒带着。你先走。我拿灯照你走下一半楼梯,免得跌断头颈。” 他们走到修技家的时候,差不多是半夜两点钟了。 “你不怕我们会惊吵地吗?”文森特问。 “哟,不!他通宵画画。白天大部分的时间又画画。我想他是从来不睡觉的。到了。房子是乔治母亲的。她有一次对我说:‘我的孩子,乔治,他要画画。很好,那末,就让他画咄。 我有的是养活我们两个的钱。只要他幸福就好。’他是她的模范儿子。不喝酒,不抽烟,不骂人,不过夜生活,不追女人,除了买画具,不花~个子儿。他只有一个坏毛病,就是画画。 听说他有一个情妇和儿子,就住在附近,但他从来没有提起过。” “房子里没有灯光,”文森特说,“不惊醒他一家人,我行怎么进得去呢?” “乔治在顶楼。我们从那一边也许能见到一丝灯光。可以向他的窗子扔块小石子。暧,最好让我来。要是你扔得不准,就会打在三楼的窗上,惊醒他的母亲。” 乔治·修技下来开门,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引他们走上三段楼梯。他关上顶楼的房门。 “乔治,”高更说,“请认识一下文森特·凡·高,泰奥的兄长。他象荷兰人那样作画,不过,除此之外,倒是一个他妈的好人。” 修技的顶楼很大,差不多占了一个楼面。墙上挂着巨大的、未完成的油画,画前有踏脚架。煤气灯下安放着一张高高的方桌,桌上铺着一幅未干的油画。 “很高兴认识你,凡·高先生。情稍等一会儿,行吧?我还有一小方块颜色要在画干前就填进去。” 他爬到高凳的顶上,朝画弯下身子。煤气灯发出摇晃的、昏黄的光。大约二十个小小的颜色罐组成了一条横越桌子的灵巧的线条。修技拿起一支文森特所见到过的最小的画笔,把笔尖在一只罐里蘸蘸,开始以数学般的精确性,把细小的颜色点子点在画里。他平静地、无动于衷地画着。样子象机匠般地毫无感情。点,点,点,点。他把画笔拿得笔直,几乎不往颜色罐里蘸色,而是在画布上点,点,点,点,点上千千万万颗点子。 文森特望着他,目瞪口呆。最后,修拉在凳上转过身来。 “好啦,”他说,“我把那地方挖空了。” “你让文森特看看,行吗,乔治?”高更问,“他从描绘牛羊的地方米。一星期之前,他还不知道有现代艺术呢。——“那请你坐在这张凳上,凡·高先生。” 文森特爬上高凳,注视着铺开在面前的油画。这与他以前看到过的任何东西——不论在艺术中,还是在生活中——毫无相似之处。那是大碗岛的风景。建筑物似的人物,用无数色彩刻度点画出,就象杆子似地立在哥特式教堂里。草地、河流、小船和树林,都是点点光亮的含糊而抽象的颗粒。画面是以调龟板上最明亮的色调组成,比写来、德加,甚至高更敢用的色调更明亮。图画退缩到几乎抽象的和谐境界之中。如果说那是生动的,但没有一丝微风。 那是一个颤动而又死板的生活,活动在其中永无立足之地。 高更站在文森特身旁,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微笑。 “没什么,文森特,乔治的画,任何人第一次看到时都感到吃惊的。别管它!你觉得怎么样?” 文森特歉然地向修拉转过身去。 “请你原谅,先生,这几天中,我碰到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事儿,使我昏头昏胞了。我宗法荷兰传统。我不了解印象主义的宗旨。而现在我突然发觉我所信仰的一切都被摈弃了。” “我懂,”修拉平静地说,“我的方法是把整个绘画艺术来个革命,所以你不可能希望在一瞥之间全部接受下来。你看,先生,直到目前为止,绘画一直是个人经验的事情。我的目标是要使它成为一门抽象的科学。我们必须学会把我们的感觉掼开。达到思维的数学般的精确性。任何感觉能够,也必须变成色彩、线条和色调的抽象表达。你看到桌子上的那些小颜色罐吗?” “看到,我一直在注意它们。” “每一只罐,凡·高先生,包含一种特定的感情。根据我的公式,它们能在工厂内制造,在药房里出售。不必再在调色板上无目的地调色,那种方法是属于已经过去了的时代。从现在起,画家只要到药房去掰开颜色罐盖就行了。这是一种科学的时代,我要使绘画成为一门科学。个性必须消失,绘画必须精确,就象建筑一样。你同意吗,先生?” “不,”文森特说,“我怕不同意。” 高更用胳臂肘儿轻轻地碰碰文森特。 “呢,乔治,你为啥老是把这称之为你的方法呢。在你没有出生之前,毕沙罗早就运用这个方法了。” “那是瞎说!” 修技的脸上掠过一陈红晕。他跳下凳来,快步走到窗口,手指笃笃地敲着窗台,猛然反驳。 “谁讲毕沙罗比我先用这个方法?我告诉你,这是我的方法。是我第一个想出来的。毕沙罗是从我这儿学会点彩法的。艺术的历史,从意大利的原始时期起,我全看过,我告诉你,没有人比我先想到。你竟敢……!” 他狠狠地咬着嘴唇,向一个踏脚架走去,以隆起的背对着文森特和高更。 文森特被这个变化吓了一跳。那个俯身在桌上的油画上的人,有着建筑般的容貌,完美而冷酷。他的眼睛沉着冷静,他的举止就象实验室里的科学家那样客观。他的声音冷淡,差不多是教训的口吻。他兜在绘画上的那块抽象的面纱,亦蒙着他的眼睛。但这个在顶楼底端的人,正咬着从浓密的胡须中空出来的厚厚的、红红的下唇,恼怒地乱搔一堆本来梳得整整齐齐的棕色卷发。 “噢,唉,唉,乔治,”高更说,一面向文森特眨眨眼。“人人都知道那是你的方法。没有你,就没有点彩法。” 修技的气消了一点,回到桌旁。他眼中的怒气慢慢地消退殆尽。 “修技先生,”文森特说,“在绘画中,个性表现是必不可少的,我们怎么能够把绘画变成一门客观的科学呢?” “"瞧,我来指给你看。” 修拉一把抓起桌上的一盒粉笔,蹲在光光的地板上。煤气灯在他们的头上发出昏暗的光亮。夜深沉,万籁俱寂。文森特跪在他的一边,高更趴在另一边。修拉依然很兴奋,激动地讲着。 “我的看法是,”他说,“绘画中的一切功效都能归成公式。假定我要画一个马戏场。这儿是一个骑无鞍滑马的人,这儿是教练,这儿是观众席和观众。我要表现欢乐。绘画的三要素是什么?线条、色调和色彩。很好,为了表现欢乐,我把全部线条放在地平线之上。我以亮色为主,以暖色调为主。那!那不是表现欢乐的抽象吗? “哦。”文森特回答,“那也许表现了欢乐的抽象,但并没有抓住欢乐本身。” 修拉蹲着抬头望望。他的脸隐在阴影中。文森特看出他真是一个美男子。 “我并不追求欢乐本身,而是追求欢乐之本质。你熟悉柏拉图吗,我的朋友?” “熟悉。” “很好,画家应该学会描绘的,不是具体的事物,而是事物的本质。当一个艺术家画一匹马的时候,不应该是一匹你在街上能认出来的马。照相机能够摄影;我们必须超越摄影。我们在画马的时候,应该抓住的是,凡·高先生,柏拉图的知马、马的永恒的精神。当我们画一个男子的时候,不应该是鼻子尖上有个疣子的门房,而应该是全部男子的气质、精神和本质。你懂我的意思吗,我的朋友?” “懂,”文森特说,“但是不同意。” “我们慢慢会看法一致起来的。” 修拉直起腰来,脱下工作衣,用它把地板上的马戏场图画擦掉。 “现在我们再来画平静,”他继续说,“我画张大碗岛的风景。我把所有的线条画成横平的。色调不暖不冷,就这样;色彩不暗不亮,就这样。你看到吗?” “讲下去,乔治,”高更说,“别提愚蠢的问题。” “现在我们来画悲哀。我把所有的线条画成下垂的,就象这样。我们以冷色调为主,以暗色为主。你瞧!悲哀的本质!一个小孩子也能画。在画布上分配空白的数学公式可以记在一本小书里。我已经制订出来。画家只需要读一下书,到药店去,买些有详细说明的颜色罐,按规则去画。他就能成为一个科学的、优秀的画家。他能在阳光下或煤气灯下作画,他是一个修道士也好,一个浪荡子也好,是七岁也好,七十岁也好,反正一切图画都能取得建筑性的、客观的美的效果。” 文森特眨巴着眼睛,高更笑了起来。 “他以为你疯了,乔治。” 修拉用工作衣擦去最后一幅图,随手扔到一个黑暗的角落里。 “你这样想吗,凡·高先生?”他问。 “不,不,”文森特抗议道,“我自已被别人叫做疯子的次数太多了,实在无法喜欢这个字眼的声音。不过,我得承认,你的想法很奇特!” “他的意思说是的,乔治。”高更说。 门上响起了猛烈的敲门声。 “我的天哪!”高更哼着说,“我们又吵醒了令堂!她对我说过,如果晚上我不离开这儿,就要用毛刷对付我!” 修拉的母亲走进来。她穿着厚厚的长袍,戴着睡帽。 “乔治,你答应过我,不再通宵画画。懊,是你呀,不是吗,保罗?你为什么不肯付房租呢?付了晚上就有地方可睡了呀。” “只要你留我宿在这儿,修位妈,我就压根儿不需要再付房钱了呀。” “不,谢谢,家里有一个艺术家已经够啦。喂,我把咖啡和奶油蛋卷拿来了。如果你一定要画,就得吃点东西。我怕我得下楼去替你拿一瓶苦艾酒,保罗。” “你没有喝光,是吗,修技妈?” “保罗,记住我对你讲过的毛刷。” 文森特从阴影中走出来。 “妈妈,”修拉说,“这位是我的新朋友,文森特·凡·高。” 修拉妈握住他的手。 “我儿子的朋友在这儿总是受欢迎的,即使在清晨四点钟。你想喝点什么,先生?” “好吧,我喝一杯高更的苦艾酒。” “你不能喝!”高更嚷道,“修技妈对我是定量的。一个月只给一瓶。你喝点别的吧。反正你的野蛮人的味觉是分不出苦文酒和尊麻酒来的。 三个人和修技妈坐着,一边聊天,一边喝咖啡,吃奶油蛋卷,直到黎明的曙光在北窗投上一个小三角形的黄光。 “我要去梳妆了,”修技妈说,“凡·高先生,哪天晚上有空,请过来便饭。我们高兴你来作客。” 修技在前门对文森特说:“我怕我把我的方法解释得还相当粗浅。高兴的话,请常过来,我们一起画画。一旦你了解了我的方法,你就会明白,绘画决不可能再是老样子啦。晤,我得上楼画画了。在睡觉前还有一小块要挖空。请代向个弟问好。” 文森特和高更走过荒芜的石谷,爬上小丘到蒙马特尔去。巴黎尚未苏醒。绿色的百叶窗紧闭,商店的百叶门技下,乡下来的小车在阿尔斯卸完蔬菜、水果和鲜花后,正在归家的路上。 “我们爬到蒙马特尔丘的顶上去,了望太阳唤醒巴黎。”高更说。 “好。” 走完克利希林荫道,他们踏上幼皮克路,这条路被嘉乐特磨坊游乐场弄得弯弯曲曲,蜿蜒通上蒙马特尔丘。房屋愈来愈稀疏;出现了一片片花树。勒皮克路突然结束。两个走上一条通过树丛的弯曲小径。 “坦白地告诉我,高更,”文森特说,“你对修拉的看法如何?” “乔治?我料你会问那个的。自从德拉克洛瓦以来,在色彩方面,他比任何一个人懂得多。他对艺术有聪明的见地。那是不对的。画家不应该去想他们在干的事儿。理论留给批评家。乔治将对色彩作出一定的贡献,他的哥特式建筑或许将加速艺术中的复古倾向。不过,他是疯的,完全疯的,你也亲眼看到了。” 那是很吃力的攀登,当他们爬到山顶的时候,全巴黎展现在他们的面前:黑色屋顶的湖泊,众多的教堂尖塔耸立在夜空中。 塞纳河象一道弯弯曲曲的光线,把城市割成两半。房屋沿着蒙马特尔丘的山坡直泻到塞纳河的盆地,然后又拼命地挤上蒙帕纳斯。旭日东升,照亮了下面的樊尚森林。城市的另一端,布隆捏森林的新绿还是暗的,尚未苏醒。城中的三个界标:位于市中心的歌剧院、东面的圣母院和西面的凯旋门,犹如色彩斑驳的石墩,耸立在空中。 安宁降临在赖代尔路的小公寓中。泰奥庆幸有一刻儿安静的好运道。可是好景不常。文森特不再慢慢地排除困难,精确地使用那块过时了的调色板,而开始模仿起他的朋友们。要成为一个印象主义的狂欲,使他忘掉了曾经学过的全部绘画知识。他的画看上去就象修拉、图卢兹一洛特雷克和高更的极蹩脚的翻版。他还以为取得了惊人的进步。“听着,老兄,”一天晚上,泰奥说,“你叫什么名字。”“文森特·凡·高。” “你确实不叫乔治·修技或保罗·高更吗?” “你在搞什么鬼呀,泰奥?” “你真的以为你能变为一个乔治·修技吗?你没有认识到有世以来只有一个洛特雷克吗? 只有一个高更……谢天谢地l你想模仿他们,那太愚蠢了。” “我不是在模仿他们。我在向他们学习。” “你是在模仿。把你的随便哪一张新作拿给我一看,我就能告诉你,前一天晚上你和谁在一起。” “不过,我一直在改进呀,泰奥。看,这些画亮得多啦。” “你一天天在走下坡路。你一张比一张画得更不象文森特·凡·高了。没有捷径可走的,老兄。只有花上几年的艰苦劳动。难道你是一个只会依样画葫芦的脓包吗?你把他们的贡献消化一下也做不到吗?” “泰奥,我对你说,这些画是不坏的!” “那末我对你说,这些画糟透了!” 一场战斗开始。 每天晚上,泰奥从陈列馆回到家里,精疲力尽,精神烦躁,总是看到文森特拿着新作不耐烦地等着他。他向泰奥猛扑过去,等不及他的弟弟脱下帽子和上衣。 “暧!说这一张不好!说我的调色板毫无改进!看看那日光的效果!看看这……” 泰奥得作出选择:要求扯个谎,就可和一个和蔼的兄长度过一个快乐的夜晚;要求说老实话,通宵被胡缠个没完。泰奥累得要命。他顶高兴不讲实话。但他还是讲了。 “你最后一次在迪朗一吕埃尔家是什么时候产“那有什么关系?” “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文森特害臊地说,“昨天下午。” “文森特,你可知道,巴黎约模有五千个画家想学爱德华马来的样?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学得比你好。” 战场小得无法容纳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 文森特耍了一个新的把戏。他把所有的印象主义者统统放进一张画中。 “讨人喜欢,”那天晚上,泰奥嘟味道,“我们可以给这张画起个名字,叫《摘要》。我们可以给这张画贴上所有的标签。那棵树是货真价实的高更。角落里的姑娘毫无疑问是图卢兹一洛特雷克。我敢说小溪上的目光是西斯莱,色彩,莫奈,树叶,毕沙罗,空气,修技,还有当中的人物,马奈。” 文森特苦斗着,他整天不停地画。晚上泰奥回到家里,就象小孩般地受到了惩罚。泰奥不得不睡在起居室里,这样文森特晚上就没法在那儿作画了。他与泰奥的争论,使他兴奋得无法人眼。他接连几小时地向他的弟弟高谈阔论。泰奥与他战斗着,直到倦得实在挣不开眼睛,沉入梦乡为止,灯还亮着,文森特激动地手舞足蹈。泰奥之所以熬得下去,因为想到不久就能迁往勒皮克路,在那儿,他能有一间独用的卧室,在门上装一把牢牢的好锁。 文森特对自己的画争论得发腻的时候,便以有关艺术、艺术生意和当一个艺术家的倒霉职业等等乱七八糟的讨论,塞满了泰奥的夜晚。 “泰奥,我真不明白,”他抱怨道,“你是巴黎最重要的艺术陈列馆之一的经理,可是你甚至不展出你兄长的图画。” “瓦拉东不答应。” “你试过吗?” “试过千万次了。’“好吧,我们承认我的作品还不够好。但是修技的怎么样?还有高更?还有洛特雷克?” “他们每次带新作品给我的时候,我总是请求瓦拉东许可我把它们挂在隔层楼上。” “你是那个陈列馆的头头,还是别人?” “天哪!我仅仅在那儿工作罢了。” “那你就该离开。那是可耻的,太可耻了。泰奥,我无法忍受,我得离开他们。” “明天早饭时再谈,文森特。我吃力了一天,要睡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