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快就有一个可以给你画了。”她说。 “那末是真的了,斯蒂恩?” “真的。要摸摸吗?” 她拿起他的手,放在她的腹部。他感觉到在逐渐变大的隆起部分。 “保维尔斯神父刚通知我,说我是父亲。” 斯蒂恩笑笑。“我希望那是你。但你从来不想要。是吗?” 他望着凝结在她黑皮肤上的田里的湿气,不活泼的、歪扭的、粗糙的脸容,粗鼻厚唇,她对他笑。 “我也希望是的,斯蒂恩。” “所以保维尔斯神父说是你。真可笑。” “有什么可笑?” “你能保守我的秘密吗?’“我答应。” “那是他教堂里的执事。” 文森特嘘地吹了一声口哨。“你家里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我决不会告诉他们。不过他们知道不是你。” 文森特定进茅舍。气氛没有变化。德·格罗特家以同样的态度—一他们会让母牛在田野里这样干的——来接受斯蒂恩的怀孕。他们一如既往地接待他,他知道他们相信他是清白无辜的。 村里的人却不是这样。阿德里安娜·沙夫拉特在门口听别人说过。她很快把这个情况告诉她的邻居。一个钟头内,纽南的二千六百个居民统统知道,斯蒂恩·德·格罗特将要生文森特的孩子了,保维尔斯神父正在催逼他们结婚。 十一月和冬天已经到来,是移居的时候了,再留在纽南毫无意义了,他已经画好了要画的一切东西,了解了要了解的农家生活。他认为在又一次的公愤中,无法要住下去了。很明白,离去的时刻已经来到,但是上哪儿去呢? “凡·高先生,”阿德里安娜敲门后难过地说,“保维尔斯神父说,你得马上离开这所房子,另找住处。” “很好,就照他所希望的办。” 他在工作室里兜了一圈,看着他的画。足足两年的苦役,成百张习作:织工和他们的妻子、布机、田里的农人、教区牧师住宅花团深处的截去枝梢的树、陈旧的教堂尖塔、阳光照耀下的荒原和树篱,以及寒冷的冬日黄昏。 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他的作品全是那么残缺不全,许多小品表现了布拉邦特农民生活的各个方面,但没有一幅总结了农民,抓到了他的茅舍和蒸土豆的精神,他的布拉邦特农民的《晚祷》在哪儿?在本画出来之前,他怎么能够离去呢? 他瞧瞧日历,到月底还有十二天,他叫唤阿德里安娜。 “请告诉保维尔斯神父,我的房租付到月底,所以月底前我是不会走的。” 他收集好画架、颜料、画布和画笔,迈着吃力的步子,向德·格罗特的茅屋走去,没有人在家。他着手一幅室内景的铅笔速写,一家人从田头回到家里,他便把纸撕掉。德·格罗特合家坐下来吃蒸土豆、黑咖啡和火腿。文森特架起画布,埋头画到全家去睡觉时为当天晚上,他在工作室里润色这张画,白天他睡觉。一觉醒来,他极其恶心地把画布烧掉,又向馆·格罗特家走去。 前代的荷兰大师教导过他,素描和色彩是一回事。德·格罗特一家坐在桌旁他们一生一世所坐的老位置上。文森特要描绘清楚这些在灯光下吃土豆的人们,是如何用伸进菜盘的双手锄地的。他要这幅画表现体力劳动,表现他们是怎样老老实实地挣得他们的口粮。 他的猛然投向一幅画的老习惯现在又来了,他以惊人的速度和气魄描绘着,不需要思考在画什么。他已经画过上百张农人、茅舍和坐在蒸土豆前的家庭的习作了。 “保维尔斯神父今天到这儿来过。”母亲说。 “他要干什么?”文森特问。 “他愿意给我们钱,如果我们不为你摆姿势的话。” “你对他怎么讲?” “我们说,你是我们的朋友。” “这儿附近的每一家他都去过了。”斯蒂恩插嘴说,“但是他们告诉他,他们宁愿为你摆姿势挣一个苏,而不要他的施舍。” 第二天早晨,他又把画毁掉了。一种一半是怒、一半是无能为力的感觉攫住了他。只剩下十天了,他得离开织市,情况变得益发难以忍受,然而,在他对米勒的诺言兑现之前,他不能离去。 每日晚上,他回到德·格罗特家去,一直画到他们疲倦得坐不下去为止。每日晚上,他试验色彩的新组合、不同的明暗和比例;每日白天,他看到没有命中,他的作品是不完全的。 月底的一天到了,文森特必须发狂地工作,他不睡觉,几乎不吃东西。他靠神经质的力量支撑着。他愈是失败,就愈兴奋。当德·格罗特一家从田里归来时,他已经在他们家里等着了。画架立好,颜料挤好,画布张在框子上。这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了,明天早晨,他就要离开布拉邦特,一去不复返。 他画了几个小时。德·格罗特家理解他。他们吃完晚饭后,仍留在桌旁,用方言轻声地交谈田里的活儿。文森特不知道在画些什么。他一股劲儿地猛画,在他的手和画架之中,没有任何想法和知觉插进来。十点钟光景,德·格罗特一家昏昏欲睡,文森特精疲力尽。他能画下来的都画了。他收集好画具,亲吻斯蒂思,与他们一家道别。他在夜色中拖着腿回家,不知道自己是在走。 在工作室里,他把画搁在椅子上,点燃烟斗,站着审视他的画。整个儿都画得不对,没有命中,精神没有表现出来,他又失败了,他在布拉邦特的两年劳动白费了。 他一直吸到烟斗里的滚烫的渣脚子。他收拾好提包。把墙上的和书桌内的全部习作,统统放进一只大盒子里。倒在躺椅上。 他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光。他起身,把框上的画布扯下来,扔在角落里,又装上一块新的。他挤了一些颜料,坐下来,开始画起来。 人家以为我最在想象——不是那么回事——我是在回忆。 这就象皮特森在布鲁塞尔对他讲的那样,他与模特儿过于接近了。他不可能有透视。 他一直把自己投入大自然的模子里,现在,他要把大自然投入他的模子里。 他以一个完好的、肮脏的、没有剥皮的土豆的色彩描绘一切。不干净的台布、烟熏的墙、粗木梁上吊下来的灯、斯蒂思把土豆递给她的父亲、母亲在倒黑咖啡、兄弟把杯举向口边,他们的脸上露出对事物永恒秩序的听天由命的神情。 太阳升起,一丝光透进贮藏室的窗口,文森特从凳上站起来,他感到万分恬静安宁,十二天来的兴奋状态结束了。他看着画,画冒着火腿、烟和土豆的气味,他微笑,他画下了他的《晚格》。他做到了精益求精,布拉邦特农民将永远活着。 他用蛋渍把画洗了一遍。他把一盒子画带到牧师住宅,托母亲保管,向她告别。他回到工作室里,在油画上写下《食土豆者》,把最好的一些习作与这幅画放在一起,动身到巴黎去。渴望生活--第五章第五章 “那末你没有接到我最后一封信?”第一天早晨,他们吃面包卷和咖啡的时候,泰奥问。 “恐怕是没有,”文森特回答,“信里写些什么少“我在古皮尔公司晋级的消息。” “晴,泰奥,昨天你怎么连一个字也没有提起啊!” “你太兴奋了,没有听过去。我已经负责蒙马特尔林荫道上的陈列馆了。” “泰奥,好极了!一个你自己的艺术陈列馆!” “并不真正是我的,文森特。我必须严格遵照古皮尔的方针。不过,他们允许我把印象主义者挂在隔层楼上,所以……” “你陈列的是谁严“莫奈、德加、毕沙罗和马奈。” “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 “那末你最好到陈列馆里来一趟,仔细地好好地看一着!” “你脸上的笑嘻嘻算什么意思呀,泰奥?” “唔,没什么。还要咖啡吗?我们得马上走了。我每天早晨总是步行到店里去的。” “谢谢。不,不,半杯够了。他妈的,泰奥,老弟,不过,再一次跟你同桌吃早饭真不错呀!” “我有好一阵子一直在等你到巴黎来。当然啦,你终于来了。但是,我倒想你最好是在六月份来,那时候我可以搬到勒皮克路了。那儿有三个大房间。你在这儿没法工作,你看。” 文森特在座椅上转过身来,朝四下里望望。泰奥的公寓只有一个房间、一个小厨房和一间小室。房间里摆着动人的真正的路易·菲力普式家具,但挤得几乎没有转身的余地。 “要是我坚一个画架,”文森特说,“就得把你的几件可爱的家具放到院子里去啦。” “我知道地方太挤,但我是碰巧买到这些便宜货的,我想放在新公寓中的就是这种家具。 来吧,文森特,我带你一起作一次我心爱的散步,下山走到林荫道。没有在清晨嗅闻过巴黎之前,你是不会认识巴黎的。” 泰奥穿上领子高高地交错在无懈可击的白蝴蝶领结下的黑色厚上衣,用梳子最后一次拍拍两边的鬓发,梳梳小胡子和下巴上的柔软的须。他戴上黑色常礼婚,拿起手套和手杖,走向前门。 “哦,文森特,好了吗?哎呀,瞧你这副样子!这种衣服在别的地方穿穿还可以,但是在巴黎,你就会被抓起来!” “怎么啦?”文森特低头朝身上看看。“这种衣服我穿了差不多两年,没人说过闲话。” 泰奥大笑。“别介意。巴黎人对你这样的人是司空见惯的。今晚陈列馆打烊后,我给你买几件衣服来。” 他们走下弯弯曲曲的楼梯,经过门房间,跨出大门,踏上赖伐尔路。那是一条宽阔的街道,大商店里出售药品、画框和古玩,一派繁荣兴旺景象。 “注意我们三楼上的三个美丽女人”泰奥说。 文森特抬起头,看到三个巴黎的石膏头像和胸像。第一个下面;写着:雕塑,当中一个: 建筑,最后一个:绘画。 “他们怎么想得起来‘绘画’是这样一个丑陋的老妈子呢?” “我不知道,”泰奥答道,“不过无论如何,你倒是走进了一所再好不过的房子呀。” 两个人经过维厄·鲁昂古玩店,泰奥就是在那儿买下了路易·菲力普式家具的。一会儿,他们到了蒙马特尔路,这条路优美地境蜒上山,通向克利希大街和蒙马特尔丘,再下山通向城市的中心。大街上充满着清晨的阳光,正在弥漫着巴黎的气息,在咖啡店里坐着吃月牙形小面包和喝咖啡的人们,蔬菜铺、肉铺和乳酪铺正在开市营业。 那是富裕的资产阶级区,小店星罗棋布。做工的人从街中走出去。家庭主妇在商店前面的木箱里挑拣商品,跟店主讨价还价。 文森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就是巴黎,”他说,“经过了这么多年。” “是的,巴黎。欧洲的首都。特别是对一个艺术家来说。” 文森特陶醉在为生活而山上山下奔忙操劳的浪涛之中:侍者穿着红黑夹杂条纹的短上衣; 家庭主妇腋下挟着没包纸的面包;地摊上的手推车;女佣们穿着柔软的拖鞋;生意兴隆的商人在去上班的途中。经过了数不尽的肉店、菜食店、面包店、洗衣店和小咖啡馆,蒙马特尔路弯火山脚,转入六条街汇合的不规则的国环——夏托顿广场。他们穿过圆环,经过洛雷特圣母院——一座方形、肮脏和黑色的石头教堂,屋顶上有三个天使,在碧空中悠然飞翔。 则也们认为这就是自由——一平等——博爱吗,泰奥?” “我看是的吧。第三共和国大概将是永恒的。保皇党已经死了,社会主义者在逐渐掌权。 埃米尔·左拉前天晚上对我说,下一次的革命不再是反对王权,而是反对资本主义。” “左拉!你能认识他多幸运呀,泰奥?” “保罗·塞尚介绍我认识的。我们大家每星期在巴蒂格诺勒咖啡馆碰头一次。下一次去的时候,我带你一起去。” 离开夏托顿广场后,蒙马特尔路的资产阶级特点就消失了,摆出一副更为庄严的架势。 商店更大,咖啡馆更显眼,人们衣着更漂亮,建筑物更堂皇。人行道上,音乐厅和餐馆林立,旅馆壮观,私人马车替代了公共马车。 两兄弟迈着轻快的步子。寒冷的阳光令人振奋,空气中的“情味暗示着这个城市的丰富和复杂的生活。 “既然你无法在家作画,”泰奥说,“我建议你到科尔芒的工作室去。” “什么样的工作室?” “嗯,科尔芒就象大多数的教师一样,是学院派,不过如果你不想请教他,他亦不会来麻烦你。” “那儿贵吗?” 泰奥用手杖敲敲文森特的大腿。“我不是对你讲了吗,我晋级了。我正在逐渐成为左拉在他的下一次革命中要消灭的富豪啦!” 最后,蒙马特尔路转入了宽阔堂皇的、有大百货公司、拱廊和高等店铺的蒙马特尔林荫道。这条林荫道——再走过几幢房子,便接上意大利林荫道,通向歌剧院——是全城最重要的大街。尽管在早晨这个时刻里,街上空荡荡,但店内的伙计们都在准备开始忙碌的一天了.泰奥的古皮尔陈列馆分馆在十九号、蒙马特尔路右侧的一段不长的街区中。文森特和泰奥穿过宽阔的林荫道,在路上的煤气灯旁站住,让一辆马车驶过,然后,继续朝陈列馆走去。 当泰奥穿过他的陈列馆大厅时,服饰漂亮的职员们尊敬地向他行礼。文森特记起了他在当职员的时候,也是惯于向特斯蒂格和奥巴哈行礼的。空气中弥漫着文化和优雅的芬芳—— 他感到他的鼻孔已经遗忘了的气味。大厅的墙上挂着布格罗、埃内尔和德拉罗什③的画。大厅上面是一个小露台,后部有楼梯直通。 “你想看的画都在隔层楼上,”泰奥说,“看完了下来,把你的想法告诉我。” “泰奥,你在想什么鬼点子呀?” 泰奥大笑。“等会儿再见。”他说,隐入了他的办公室。 “我在疯人院里吗?” 文森特稀里糊涂地向隔层楼上孤零零的一把椅子踉跄地走去,坐下,揉揉双眼。从十二岁以来,他一直习惯于看色彩不鲜明的图画,在那些图画中,笔触是看不见的,每一个细部,正确而完全,平涂的颜色相互慢慢地融和。 从墙上愉快地向他微笑的图画,与他从前所看到的或梦想的通然不同:没有平、薄的表面,没有感情的节制,没有见世纪来欧洲将它的画浸在其中的那种棕色肉汁。这儿图画上的阳光使人眼花缘乱,满溢出光、空气和蓬勃的生机。在描绘色省舞女演员后台的画中,原红、原绿和原蓝,反常地被扔在一起。签名是德加。 有一组户外的河岸景色,抓住’了盛夏成熟、葱宠的色彩和当空的烈日,名字是莫奈。 在文森特看到过的成百上千幅油画中所具有的光辉、生命力和劳泽,统统加起来,还不及这种鲜明图画中的一张来得多。莫奈用的最暗的颜色,要比荷兰全部的博物馆中所能看到的最亮的颜色,还要亮上十几倍。笔触突出来,毫不羞怯,每一笔均显而易见,每一笔均符合大自然的节奏,画面厚,浓,成熟、丰富的颜色粗粒在颤动。 文森特站在一幅男子像前,那人穿着羊毛贴身衣,掌着小船的舵,显出法国人欢度星期日下午的那种专心致志的特点。妻于默默地坐在一旁。文森特寻找艺术家的名字。 “又是莫奈?”他大声说,“真奇怪。这与他的户外风景一点不象。” 他再看看,发觉看错了。那名字是马宗,而不是莫奈。他记起了马奈的。草地上的野餐。 (原作名《草地上的午餐。——编者注)和《奥林比亚》的故事,警察如何地把这两幅画用绳子围起来,以防被刀子割破,被摔唾沫。 他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马奈的画总是使他联想起埃米尔·左拉的书。他们似乎有着追求真理的那段相同的猛劲、相同的毫不畏惧的洞察力和相同的感觉:个性就是美,不论它可能会显得多么污秽。他仔细地研究技巧,看到马奈把原色无层次地处理在一起,许多细节假是暗示,色彩、线条和光影都顾得很不肯定,而是互相融合。 “就象眼睛看到它们本来在摇晃一样。”文森特说。 他的耳中响起了莫夫的声音:“你无法对一根线条作出明确的表现吗,文森特?” 他重又坐了下来,让这些画深入心坎。过了一会儿,他领悟到其中的一个手法,这个手法使绘画彻彻底底地闹了一个革命。这些画家把空气在他们的画中塞得足足的!那活生生的、流动着的、充分的空气对处于其中的物体,是多么重要呀!文森特知道,对学院派来说,空气是不存在的Z他们仅仅在空间中放进僵硬不动的物体。 这些新人!他们发现了空气!他们发现了光和气流、大气和太阳,他们透过颤动的气流中的无限的力来观察事物。文森特认识到绘画决不可能有相同的重复。照相机和学院派,只是死板地复制;画家则透过物体固有的品质和物体活动在其中的阳光四照的空气,观察一切物体。这些人几乎好象是创造了一种新艺术。 他跌跌冲冲地走下楼梯。泰奥在大厅里。他转过身来,嘴上挂着一丝微笑,热切地察着兄长脸上的表情。 “哦,文森特?”他说。 “噢,泰奥!”文森特低声说。 他想讲,但讲不出。他抬头往上面的隔层楼瞟了一眼。转身奔出陈列馆。 他沿着宽阔的林荫道走去,直走到一座八角形建筑前,认出是歌剧院。穿过一条石建筑的峡谷,他看到了桥,于是如河走去、他滑向水边,手指伸过塞纳河。他走过桥,对青铜骑士像看也不看,穿过左岸的街道迷宫,他稳步地向上爬。经过一个公墓,向右拐,来到一个大火车站。他忘记了已经越过塞纳河,向一个宪兵询问到赖伐尔路该怎么走。 “赖伐尔路?”宪兵说,“你走到城市的相反方向来了,先生。这里是蒙帕纳斯。你该走下山,越过塞纳河,再往上走到蒙马特尔。” 文森特在巴黎瞎走了几个小时,不在乎往哪儿走。先是有富丽堂皇店铺的、宽阔干净的林荫道,接着是鄙陋肮脏的小巷,再后是资产阶级的街,街上一排排的酒店没完没了。他又走到了一座小山的顶上,这儿耸立着一座凯旋门。他向东俯瞰一条树木成行的林荫道,两旁一条条狭狭的绿化带,在一个立着埃及方尖塔的大广场上结束。向西,他了望一大片树林。 他找到赖伐尔路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心中的疼痛被极度的疲劳麻木了。他径直走到安放他的一捆捆图画和习作的地方。把图画全散在地板上。 他凝视他的画。天哪!阴暗,枯燥。天哪!沉闷,毫无生气,死气沉沉。他一直在一个早已过去了的世纪中作画,却毫不觉察。 泰奥在天黑后才抵家,发现文森特木然地坐在地板上。地跪在兄长的旁边。最后一丝目光被吸出了房间,泰奥静默了一会儿。 “文森特,”他说,“我知道你的感觉。大吃一惊吧。很惊人,是吗?我们正在把绘画中历来被认为是神圣的东西,全抛到九霄云外呢。” 文森特的忧郁的小眼睛,碰上了泰奥的双眼,盯住不放。 “泰奥,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以前为什么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早点把我带到这儿来? 你让找浪费了长长的六年时光。” “浪费时光?真是胡扯。你练出了你自己的本领。你画得象文森特·凡·高,而不是别人。如果你在尚未形成自己的独特表现形式之前来到这儿,那末巴黎会把你捏成它的模样儿。” “但我怎么办呢?看这堆破烂!”他一脚踢穿一张阴暗的大幅油画,“毫无生命,泰奥,毫无价值。” “你问我该怎么办?我来告诉你。你要学习印象主义的光和色彩。你必须大量地借鉴他们。但到此为止。你决不能模仿。你决不能被他们淹没。别让巴黎淹没了你。” “可是,泰奥,我得从头学起。我做过的一切都是错的。” “你做过的一切都是对的……除了你的光和色彩之外。从你在博里纳日拿起铅笔的一天起,你就是一个印象主义者。看看你的素描!看看你的画风2在马奈之前,没有人象这样画过。看看你的线条!你差不多从来不作肯定的表达。看看你的脸部,你的树,你的野外人物! 它们是你的印象。它们粗糙,不完美,被你自己的个性滤净,那就是所谓印象主义派了。不要象别人那样地画,不要做清规戒律的奴隶。你属于你的时代,文森特,而且不论你是否愿意,你是一个印象主义者。” “噢,泰奥,但愿如此!” “你的作品在巴黎算得上的年轻画家中,是为人所知的。嗅,我不是指那些卖画的,而是那些在作重要实验的,他们想认识你。你可以从他们那儿学到许多精彩的东西。” “他们知道我的画?年轻的印象主义者知道我的画?” 文森特跪下来,以便能够把泰奥看得更清楚一点。泰奥想起了曾德特的日子,那时候,他们俩常在婴儿室的地板上一起玩耍。 “当然。你以为这些年未找在巴黎干些什么呢?他们认为你有洞察秋毫的眼睛和画家的手。现在你所要做的,是把你的调色板弄得亮一点,学会画活动的、明亮的空气。文森特,能活在发生如此重要变革的年代中,不是很了不起吗?” “泰奥,你这个老魔鬼,了不起的老魔鬼!” “来吧,站起来。把灯点上。我们换换衣服,到外面去吃饭。我带你上环球啤酒店。那儿供应巴黎最可口的烤牛腰肉。我请你吃一条真正的筵席。一瓶香棋酒,老兄,来庆祝巴黎与文森特·凡·商会师这个伟大的日子!” 第二天早晨,文森特带了画具到科尔芒的工作室去。工作室是三楼上的一个大房间,临街的北窗透进很强的光线。一个裸体男棋特儿在一个角落里摆姿势,面孔朝向房门。大约三十把椅子和画架四散着,为学生们准备的。文森特向科尔芒登记姓名后,被指定一具画架。 他画了一小时左右,通向大厅的门被推开,一个妇女走了进来。她头上包着绷带,一只手托住下巴。她对裸体模特儿惊骇地看了一眼,大叫一声“我的天哪!”,拔脚就逃。 文森特朝坐在旁边的人转过身去。 “她怎么啦?” “噢,这种事天天发生。她是找隔壁的牙科医生。看到一个裸体男子的惊骇,通常能治好她们的牙痛。要是那牙科医生不搬个地方,怕会破产的。你是新来的吧,员吗Z”“对。我到巴黎才第三天。” “尊姓?” “凡·高。访问贵姓广“亨利·图卢兹一洛特雷克。你与泰奥,凡·高有亲吗?” “他是我的弟弟。” “那你一定是文森特啦!哦,很高兴认识你。个弟是巴黎最杰出的画商;他是唯一愿意给年轻人一个机会的人。不仅如此,他为我们斗争。如果我们被巴黎的公众接受,就应归功于泰奥·凡·高。我们都认为他实在了不起。” “我也这样想。” 文森特仔细地看着这个人。洛特雷克的头扁平,五官——鼻、唇和下巴,从扁平的脸上突得很出。他蓄着一振浓密的黑胡须,这胡须不是往下长,而是从下巴上向外担。 “你怎么会到科尔芒工作室这样的鬼地方来的产“我得有个地方画画,你怎么来的呢?” “鬼晓得。上个月我在蒙马特尔的一家妓院里住了整整一个月。画姑娘们的像。那才是真正的工作。在工作室里画画,是孩子们的游戏。” “我很想看看你那些姑娘的像。” “真的吗?” “当然。为什么不?” “许多人认为我是疯子,因为我尽画跳舞厅姑娘、乡巴佬和妓女。但是,只有在那儿,你才能找到真正的性格。” “我清楚。我在海牙和这种姑娘结过婚。” “好啊!这个凡·高家就是行!让我看看你画的这个模特儿,行吗?” “全看看吧。我画了四张。” 洛特雷克朝这些素描看了一会儿,然后说:“你和我一定会得来,我的朋友。我们的想法相似。科尔芒看过吗?” “没有。” “他一看,你在此就完了。我是指他的批评。前天他对我说:‘洛特雷克,你夸张,老是夸张。你画中的每一根线条都是漫画。’”“而你回答:‘那,我亲爱的科尔芒,是性格,而不是漫画。’”洛特雷克的针尖般的黑眼睛,闪烁着好奇的光彩。“你还想看看我那些姑娘的像吗?” “当然啦。” “那来吧.这地方真是个殡仪馆。” 洛特雷克颈粗,肩阔,臂壮。当他一站起来,文森特看到他的朋友却是个瘸子。洛特雷克站着,并不比坐着高。他的结实的身躯向前弯成一个以腰为顶点的三角形,直落在两条萎缩的细腿上。 他们沿克利希林荫道走出。洛特雷克吃力地撑在拐杖上。他走几分钟就得停下歇一歇,指指两幢并列建筑物之间的某种可爱的线条。在红磨房这边走过一个街区后,他们转弯上山,向蒙马特尔丘走去。洛特雷克停下歇歇的次数更多了。 “你大概也在想我的腿怎么会的吧,凡·高。人人都这样。哦,我来告诉你。” “噢,别!你不必提起那个。” “你大概也知道。”他折起拐杖,肩靠着它。“我生来骨头脆。十二岁那年,我在跳舞地板上滑了一交,跌断了右大腿骨。第二年掉入一条沟里,跌断了左大腿骨。从此以后,我的两条腿就没有长过一寸。” “这使你感到不幸吗?” “不,要是我跟平常人一样,决不会成为画家了。我的父亲是图卢兹的伯爵。我有希望继承爵位。如果我想要的话,我能得到元帅官杖,和法兰西国王并鞍。就是说,假使还有法兰西国王……但是,他妈的,一个人能成为画家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做伯爵呢?” “是的,恐怕伯爵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我们还要往前走吗?德加的工作室就在下面的小巷里。有人说我是抄袭他的作品,因为他画芭蕾舞演员,而我画红磨坊的姑娘。他们喜欢讲什么就讲什么吧。这是我的家,方丹路十九号乙。我住在底楼,你也许已经猜到了吧。” 他推开门,点头清文森特进去。 “我一个人住,”他说,“请坐吧,如果你能找到一个可坐的地方。” 文森特环顾四周。除了画布、画框、画架、画凳、踏板和一卷卷披布之外,工作室里还塞了二张大桌子。一张桌上摆满一瓶瓶好酒和各种颜色的饮料;另一张桌上堆满舞鞋、假发、旧书、招衫、手套、长袜、粗俗的照片和贵重的日本版画。在这乱七八糟当中,只有一小块空地方可让洛特雷克坐下来作画。 “怎么啦,凡·高?”他问,“找不到地方可坐吗?把地板上的垃圾踢开,施把椅子到窗口。一共有二十七个姑娘。我和每一个都熟悉。你要充分了解一个女人,就要和她接触,你是不是同意?” “对。” “给你素描。我曾拿给卡皮西纳的一个画商看过。他说:‘洛特雷克,你干吗老盯住丑恶的东西不放?你干吗老是画些你所能找到的最卑贱、最干道德的人呢?这些女人令人作呕,极端地令人作呕。她们的脸上写着她们的堕落和邪恶。难道现代艺术就是意味着创造丑恶吗? 难道你们画家竟变得对美如此视而不见,所以只能描绘尘世间的渣滓吗?’我说:‘请原谅,我感到有点恶心,我不想把你的可爱的地毯弄脏。’光线行吗,凡·高?喝点什么吧?请别客气,你喜欢喝什么?你要的,恐怕我都齐备。” 他灵活地在椅子、桌子和技布间一瘸一肩地穿来穿去,倒了一杯酒,递给文森特。 “为丑恶干杯,凡·高,”他喊着,“但愿丑恶永远不传染到美术院!” 文森特一饮而尽,研究起洛特雷克的二十七张蒙马特尔一家妓院内的姑娘们的素描。他看出,艺术家把她们象他目睹的那样画了下来。她们是客观的肖像,没有道德说教。在姑娘们的脸上,他抓住了不幸和痛苦、麻木和经药、兽欲和精神苦闷。 “你喜欢农民的像吗,洛特雷克?”他说。 “喜欢,如果不是感伤主义化的。” “嗯,我画农民。使我吃惊的是,这些女人亦是农民。可说是肉体的园丁。土地和肉体不过是同一事物的两个不同形式,对吗?这些女人耕种肉体,而人的肉体必须经过耕作,才能产生生命。这是一桩好工作,洛特雷克,你表达了值得表达的东西。” “那你认为她们不丑吗?” “她们是生活的真正的、锐利的注释。那是最高的美,你以为如何?倘若你把这些女人理想化或感伤化,就把她们弄丑了,因为你的肖像是怯懦而虚假,现在你如实地反映了你所看到的东西,那就是所谓美,对吗?” “啊呀,为什么世界上不多有几个象作这样的人呢?再来一杯!请随便看卿你要看多少就拿多少吧!” 文森特把一张油画凑白亮处,想了片刻后.m隧:“杜米埃!这张画就使我想起了他。” 洛特雷克的脸快活起来。 “是的,杜米埃。他们当中最伟大的一位。是我能学到东西的唯一的人。天哪!多了不起,那个人能憎恨!” “不过,既然是你憎恨的东西,为什么还要画呢?我只画我所爱的东西。” “一切伟大的艺术都来源于憎恨,凡·高。唉,我看你在崇拜我的高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