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姆斯特丹他们就是这样教你的吗,凡·高?从我班上出去的人,还从来没有过不会随时随地作即席演讲而不感动听众的人呢!” 文森特试了一试,但他无法记得前一天晚上写下来的全部内容的前后次序。他的同班同学对他的结结巴巴的努力当场哄笑起来,博克马和他们一道拿他开心。自从阿姆斯特丹的一年以来,文森特的神经已被磨得很敏感了。 “博克马老师,”他声称,“我认为怎么讲合适,我就怎么讲。我的讲道是不错的,我决不接受你们的侮辱!” 博克马怒不可遏。“你要按照我说的去做,”他咆哮道,“否则就不准作进我的教室!” 从那时起,两人之间的不和公开化了。文森特的讲道内容比指定的多写了四倍,因为晚上无法入眠,再说睡觉也没有什么用处。他的胃口倒了,变得消瘦和容易激动。 十一月里,他被召到教堂会晤委员会,并接受任命。最后,他道路上的一切障碍全扫除了,他感到一种疲乏的心满意足。当他到达时,两个同班同学已经在那儿了。他走进去的时候,皮特森牧师没有朝他看一眼,但博克马瞧瞧他,眼睛里闪着光彩。 德·约恩牧师祝贺两个孩子的学习成功,派他们到胡格斯特拉顿和埃蒂霍夫去。同班同学手挽手地离开了房间。 “凡·高先生,”德·约恩说,“委员会无法认可你有能力将上帝的福音传达给人们。我很抱歉地告诉你,我们不能派工作给你。” 好象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文森特才问道:“我的学习有什么不好呢?” “你拒绝服从本会。本会的第一条守则就是绝对服从。再说,你没有学会即兴演讲。你的老师认为你不够格传道。” 文森特看着皮特森牧师,但他的朋友却望着窗外。“那我该做什么呢?”他并不是向哪一个人发问。 “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回校再读六个月,”凡·登·布林克回答。“也许在半年以后……” 文森特低头望着自己的粗制的方头皮靴,看到鞋面的皮破裂了。后来,因为根本想不出什么话要说,便转身默默无言地走了出去。 他迅速地穿过城市的街道,发现自己到了莱肯。他心不在焉地走,走,沿着一旁是闹嚷嚷的作场的纤路,往郊外走去。他很快把房屋撇在身后,来到开阔的田野。一匹老白马站在那儿,瘦骨嶙峋,一生的艰苦劳动使它精疲力尽了。这地方荒凉凄寂。地上有一个马头骨,后面不远,在剥马皮者的茅舍附近,有一具发白的乌骨骼。 感情稍稍平复,驱走了麻木状态;文森特凄然地伸手摸烟斗。他点燃烟斗,但烟味特别苦辣。他在田里的一段树干上坐下。老白马走过来,用鼻子擦擦文森特的背。他转身过去抚摸那匹动物的瘦鼻。 过了片刻,他头脑里涌起了对上帝的想念,感到安慰。“耶稣在暴风雨中是冷静的,”他自言自语道。“我并不孤单,因为上帝没有抛弃我。终有一天我能找到侍奉主的机会。” 他回到房间里的时候,发现皮特森牧师在等他。“我来请你到会间便饭,文森特,”他说。 他们依路而行,去吃晚饭的工人们蜂拥往来。皮特森东拉西扯,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文森特一字不漏地听他讲。皮特森引他进入充当工作室的前房间。墙上挂着几张水彩画,角落里放着一具画架。 “噢,”文森特说,“你画画。我还不知道呢。” 皮特森有点窘。“我不过是业余弄弄,”他答道。“我空下来把画画作消遣。如果我是你的话,决不会对委员会提起这事儿。” 他们坐下吃饭。皮特森有个女儿,十五岁,是一个羞怯缄默的姑娘,她的眼睛始终没有从她的某盆上抬起来过。皮特森天南地北地讲着,文森特出于礼貌,强迫自己吃一点东西。 他的思想突然被皮特森的话吸引住了;他不知道牧师怎么会转到这个话题上去的。 “博里纳日,”主人说,“是一个煤矿区。在那个地区里,实际上人人都下矿。他们在虎口中干活,而工资却不足以温饱。他们的家全是些破破烂烂的棚屋,妻子儿女整年受到寒冷、热病和饥饿的严重威胁。” 文森特感到奇怪,为什么把这一切讲给他听呢。“博里纳日在什么地方?”他问。 “在比利时南部,靠近蒙斯。最近我在那儿耽过一阵,文森特,如果说有人需要一个人为他们讲道,给他们安慰,那就是博里纳日人。” 文森特打了一下肺,食物梗住了。他放下餐叉。皮特森为什么要折磨他呢? “文森特,”牧师说,“你为什么不到博里纳回去呢?以你的力量和热情,你能做一番出色的工作。” “可是我怎么能够呀?委员会……” “对,我知道。日前我曾写信给令尊,把情况作了解释。今天下午我接到他的回信。他说,他可以负担你在博里纳日的生活费用,一直到我给你弄个正式任命的时候为止。” 文森特跳了起来。“那就是说,你将为我弄个任命啦!” “对,不过你得给我一段时间。委员会看到你在出色地工作,一定会改变对你的看法。 即使情况不是如此……德·约恩和几·登·布林克也许哪一天会叫我帮个什么忙,他们会回礼……这个国家里的穷人需要象你这样的人,文森特;因为判断我的行为是非的是上帝,所以为了把你交给他们而采取任何方式,都必然是正当的。” 火车驶近南部的时候,天际出现了群山。看惯了佛兰德的单调平原的文森特,以愉快轻松的心情凝望着。他不过对这些山丘打量了几分钟,就发现那是些奇怪的山丘。它们各不相连,从平地上突起,陡峭异常。 “黑色的埃及,”他从车窗向外盯着这些怪异金字塔的直长线条.喃喃自语。他转向邻座的人问道:“劳驾,那些山是怎么会出现在那儿的?” “哦,”邻座回答,“那是垃圾堆成的,那是和煤一起从地下开来出来的垃圾。你看见那快到小山顶的小车吗?仔细瞧瞧。” 话音未落,小车在山上掀翻,一阵黑色的烟雾顺着斜坡冒起。那人说:“它们就是这样长出来的。五十年来,我一直望着它们一天一寸地往天空升高。” 火车停靠沃斯姆斯,文森特跳下火车。市镇坐落在一个荒凉的山谷凹中,虽然有淡淡的阳光斜照,但在文森特和天空之间仍隔着一层浓厚的煤烟。沃斯姆斯的弯弯曲曲的两排肮脏的红砖房,沿山坡境蜒而上,但还未到达山顶就折断了,再上面就是小沃斯姆斯。 文森特爬着长长的山坡,一面在想:这村子怎么会如此冷清。到处看不到人影,偶而可见一个妇人站在门口,脸上现出呆板麻木的神情。 小沃斯姆斯是个矿工村,村内唯一可夸耀的砖房——面包师傅让一巴普蒂斯特·德尼的家,直立在山顶上。文森特要去的就是这幢房子。德尼曾写信给皮特森牧师,愿意为派到他们镇上来的下一个福音传道者提供膳宿。 德尼太太热诚地欢迎文森特,领他穿过暖和的、充满面包烤香的厨房兼烤房,走进为他预备的房间——屋据下的一小块地方,临小沃斯姆斯的路有一扇窗,后面是笔直的角橡。德尼太太的粗大的巧手已经把这地方收拾干净。文森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小房间。他兴奋得连行李也来不及打开,就奔下通向厨房的几级简陋的木楼梯,告诉德尼太太他要出去。 “不会忘了回来吃晚饭吧?”她问。“我们五点钟开饭。” 文森特对德尼太太有好感。他觉得她具有用不到多思索就能了解一切事物的天赋。“我知道,太太,”他说。“我不过出去兜一兜。” “今天晚上,有个朋友要来,你应该跟他见见面。他是马卡斯的一个工头,能告诉你许多你工作所需要知道的情况。” 下着鹅毛大雪。文森特顺路而下,观望围着荆湾的园子和被矿山烟囱熏黑了的田野。德尼住屋的东边,是陡峭的峡谷,大多数矿工的草棚就搭在那儿;另一边是一片开阔的田野,耸立着一座黑色的垃圾山和马卡斯煤矿的许多烟囱,小沃斯姆斯的大多数矿工就在这儿下矿井。越过田野有一条谷径,刺丛漫生,歪歪扭扭的树根横七竖八地满布一地。 马卡斯不过是比利时煤矿公司所属一连串七个矿山中的一个,是博里纳日最老最危险的矿井。它有着可怕的名声,因为已经有过那么多的人,不论在井下还是井上,因瓦斯中毒、瓦斯爆炸、淹水或陈旧坑道坍塌而丧生。地面上有两所低矮的砖房,屋内装置着把煤吊出矿井的机器,煤的分级和装车,就在这儿进行。一度是黄色砖的高烟囱,一天二十四小时地向周围放出浓得可以用手捏住的黑烟。马卡斯四周是穷苦矿工们的棚会、几棵被烟熏得乌黑的枯树、荆篱、粪堆、灰堆和庞煤堆,高于这一切的是黑山。那是一个阴暗的地方;文森特头~眼看去,一切显得冷落惨淡。 “难怪他们称之为黑色的地方,”他咕波说。 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便见矿工们开始涌出大门,他们穿着粗劣破烂的外衣,头上戴着皮帽;妇女们穿着和男子同样的外衣。所有的人从头到脚浑身污黑,活象扫烟囱工人,眼睛里的眼自与染满煤灰的脸形成了奇妙的对照。他们被叫做“黑下巴”,是不无道理的。破晓前,他们就在地下的黑暗中干活,因而午后微弱的阳光刺痛他们的眼睛。他们半睛地蹒跚地走出大门,用快速的难懂的土话交谈着。他们身材矮小,肩狭背驼,骨瘦如柴。 现在文森特开始明白今天下午村里冷冷清清的原因了,真正的小沃斯姆斯不是峡谷中的草棚丛,而是存在于地下七百公尺深处的迷宫似的城市,差不多全村的人都在那儿度过他们大部分醒着的时光。 “雅克·弗内是靠自己起家的,”德尼太太在晚饭桌上告诉文森特,“但他依旧是矿工们的朋友。” “难道被提升的人不个个都能继续做工人们的朋友吗?” “不,文森特先生,不尽是那样,他们一旦从小沃斯姆斯转到沃斯姆斯,对事物的看法就变了。为了钱,他们替老板说话,忘记了从前在矿里做过奴隶。但是雅克是诚实可靠的。 我们罢工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能影响矿工。他们对什么人的劝告都不听,唯独听他的。然而,可怜的人,他活不长了。” “他怎么啦?”文森特问。 “常见的事——肺病。下井的人都有这种病。他恐怕过不了今年冬天。” 隔了片刻,雅克·弗内走了进来。矮矮个子,驼背,一双博里纳日人的神色抑郁的窝眼。 触角般的毛从鼻孔、眉毛报处和耳壳中翘出来。他的头已经秃了。当他听说文森特是一个福音传道者,来改善矿工们的命运,便深深叹了一口气。“啊,先生,”他说,“曾经有过许多人设法帮助过我们。可是生活还是老样子。” “你认为博里纳日的情况不好吗?”文森特问。 雅克沉默了一会儿,说:“就我自己来说,并不坏。我母亲教我识了几个字,多亏这一点才当上了工头。在通向沃斯姆斯的三名路上,我有一所小砖房,而且我们从来不缺吃的。对我自己来说,是没有什么可诉苦的了……” 一阵厉害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头,文森特觉得他那平坦的前胸似乎会被这阵压力炸破。 雅克走到门前,往路上吐了几口痰,又回到暖和的厨房里坐下,轻轻地抢弄耳毛、鼻毛和眉毛。 “你知道,先生,我做工头时已经二十九岁了。也就在那时候我的肺出了毛病。不过,这些年来也不见得太坏n但是矿工们……”他对德尼太太看上一眼,问道: “你说什么?要我带他下去见见亨利·德克拉克?” “为什么不?让他听听全部情况对他没有坏处。” 雅克·弗内歉然地对文森特转过身来。“先生,”他说,“我毕竟是个工头,我得对‘他们’保持忠心。但亨利,他会告诉你的!” 文森特跟着雅克出去,走进寒冷的夜晚,立即冲入矿工的峡谷。矿工们的棚会都是些简陋的单间木房,这些房子的排列毫无计划,不过是角度不同地沿着山坡往下延伸,构成了一座垃圾满径的迷宫,只有那些熟门熟路的人,才会从中找到要走的路。文森特踉跄地跟在雅克后面,被岩石、树干和垃圾堆绊跌。大约走了路的一半,便到达德克拉克的小屋。一线光从屋后的小窗里透出来。德克拉克太太出来开门。 德克拉克的小屋和峡谷所有的草棚一模一样。泥地、草顶、板墙缝里塞着破布条挡风。 屋后两角摆着两张床,一张床上已睡着三个孩子。屋里只见一只椭圆形炉子、一张木桌、几条长凳、一张椅子,墙上钉着一只盒子,里面放着杯壶。象大多数博里纳日人一样,德克拉克也养一头山羊和几只兔子,这样就可以难得尝荤。山羊躺在孩子们的床下;兔子伏在炉子后的一堆草上。 德克拉克太太把门的上半部分打开,看看是谁,然后让两人进屋。在结婚前,她和德克拉克在同一个矿层里干了许多年的活——顺着车轨把小煤车推到记数站。她的大部分元气已经耗尽。虽然她还没有欢庆过二十六岁的生日,但已经憔悴不堪,朱老先衰了。 德克拉克坐着,椅子斜倚在炉子不热的一边,一看到雅克,就跳了起来。“唉呀!”他叫道。“你好久没来我家了。看到你真高兴。向你的朋友表示欢迎。” 德克拉克自负是博里纳日中唯一的矿山所摧毁不了的汉子。“我将老死在我的床上,”他常常说。“他们弄不死我,因为我不答应!” 他头部右边的一大块红光疤,长得就象浓发中的一扇玻璃窗。那是某一天的警告,那天他所坐的升降机,象投井下石似地向下甩了一百米,同机二十九个矿工送命。他走路的时候,一条腿抱在身后:坑道中的梁木倒坍,腿被砸伤了四处,人被堵塞了五天。他的粗陋的黑衬衫,在右脚三根碎裂的肋骨处鼓起,在一次沼气爆炸中,气浪把他撞在煤车上,折断了三根肋骨,此后一直没有愈合复位。但他是一个斗士,一只斗鸡,没有东西能够把他打倒,因为他老是不客气地抱怨公司,所以被派到最坏的矿层中,那里的工作条件最差,要把煤送出来也最困难。给他的惩罚愈多,他对“他们”的敌对情绪也就愈烈,他成了“他们”的无法捉摸的、无处可见却又是无所不在的敌人。一条凹痕,刚好将他的树桩般的下巴一分为二,使他的五官紧挤的短胜显得有点歪斜。 “凡·高先生,”他说,“你来的正是地方。在这儿博里纳日,我们甚至连奴隶都谈不上,只是畜牧。半夜三点钟我们就下马卡斯,吃午饭的时候,可以休息一刻钟,接着一直干到下午四点钟。那里又黑又热,先生,所以只能赤身裸体干活,空气中充满着煤灰和毒瓦斯,没法呼吸!当我们把煤运出坑道时,无法站起来走,只能爬行,头几乎碰到了地。我们八、九岁的时候,男孩女孩都一样,就开始下井了。二十岁的时候,得了热病和肺病。要是没有被瓦斯送命,或者没有在升降机中丧生(他轻轻拍拍头上的疤),我们也许活到四十岁,然后死于肺病!我在说谎吗,弗内?” 他的声调那么激动,文森特几乎来不及听。那歪斜的凹痕,使他的胜春上去有点滑稽,尽管他怒目圆睁。 “一点不错,德克拉克,”雅克说。 德克拉克太太始终坐在墙角里的床上。煤油灯微弱的光使她的一半身体陷入阴影。她听着丈夫讲,尽管这些话已经听过千百次了。推煤车的岁月、三个孩子的抚养和在这所塞破布的草棚中的无数难熬的寒冬,已经把她的斗争性消蚀光了。德克拉克拖着破腿,从雅克前走回到文森特身边。 “我们为此得到了什么呢,先生?一间草棚,一点保持挥动十字镐力气的口粮。我们吃些什么?面包、酸乳酪和黑咖啡,一年之中也许有一次或两次,吃肉!如果他们一天再扣除五十生丁,我们只好饿死!我们无法再把他们的煤弄上来,那就是他们不再克扣工资的原因。 我们在死亡线上挣扎,先生,一生中的每一天都在挣扎!如果我们得了病,就被开除,一个法郎也不给。我们象狗一样地死去,而我们的妻子儿女只得靠邻居的救济帮助。从八岁到四十岁,先生,在黑暗的地下三十二年,然后是躺在路对面小山上一个洞里,好把一切统统忘记干净。” 文森特发觉矿工们没有知识,未受过教育,大多数人目不识丁,但他们干起那苦活来,却聪明麻利。他们勇敢、坦率和敏感。热病使他们消瘦苍白,有气无力。他们的皮肤毫无血色(他们仅在星期日才见得到太阳),布满着无数黑色斑点。他们有着无力反抗的受压迫者的那种深陷失神的眼睛。 文森特觉得他们有吸引力,他们象曾德特和埃顿的布拉邦特人一样,生性质朴善良。对景色的荒凉感消失了,他开始察觉,博里纳日有个性,事实已经告诉了他。 文森特抵达数天后,在德尼烤房后的一间简陋的席棚中,举行了他的第一次宗教集会。 他把这地方收拾干净,为与会者搬来几条长凳。矿工们在五点钟带了家眷到来,颈上围着长围巾,头上戴着小帽御寒。棚内唯一的亮光是文森特借来的一盏煤油灯。矿工们坐在黑暗里的长凳上,望着文森特高高举起《圣经》,专心地听着,两手叉在胳肢窝里取暖。 文森特极力想找一段最合适的话,作为开场白。最后他选择了《使徒行传》第十六章第九节:“夜晚,一个幼象在保罗面前显现:一个马其顿人站着,恳求他说:‘到马其顿来帮助我们吧。’”“我们应该想到这个马其顿人也是一个干活的,我的朋友们,”文森特说,“一个脸上印着悲哀、苦难和疲惫线条的劳动者。他并非没有光彩和魅力,因为他具有不朽的灵魂,他需要取之不尽的食粮——上帝的福音。上帝希望人们仿效耶稣基督的楷模,生活简朴,毕生不去追求高不可攀的目标,而让自己适应卑微,从教理中学会谦恭质朴,以便在寿终之日可以进入天国,永车安宁。” 村里有许多患病的人,他天天轮流去看他们,就象医生一样。任何时候,只要有可能,他总带一点牛奶或面包、一取暖和的袜子或一条销床的被单给他们。伤寒病和恶性热病(矿工们称之为可恶的热病)在草棚中蔓延,使他们做着恶梦,使他们感到恐慌。那些被困病床的矿工,一天天愈来愈消瘦、衰弱和不幸。 整个小沃斯姆斯亲热地称呼他文森特先生,尽管还有某些保留。村里没有一间草棚,他没有送去过食物和安慰;没有一间草棚中的病人,他没有护理过。他为每个不幸的人祈祷,把上帝的光辉带给每个可怜的人。圣诞节前几天,他在马卡斯近旁找到了一间空废的马厩,大得足够容纳百把人。那地方简陋,寒冷,破烂,但小沃斯姆斯的矿工们挤满一屋。他们倾听文森特讲述伯利恒①和太平盛世的故事。他来到博里纳日的短短的六个星期中,就已经看到情况在日益恶化,但在那卑微的、仅有几盏冒烟小灯照亮的马厩中,文森特能够把耶稣基督带给瑟缩着的“黑下巴”们,用天国即将来到的诺言来温暖他们的心灵。 生活中唯一的不足,并使他烦恼的因素,是他还得靠他的父亲养活。每天晚上,他为能够赚几个法郎糊口的日子早早到来而祈祷。 天气变坏了,乌云笼罩整个地区。大雨倾盆,凹陷不平的路上、峡谷中、草棚的泥地上,尽是泥浆的小河。元旦那一天,让一巴普蒂斯特走到沃斯姆斯去,带回寄给文森特的一封信。 信封的左角上写着皮特森牧师的名字。文森特奔进屋檐的小房间,激动得直哆院雨点猛击屋顶,但他一点听不到。他慌乱地拆开信封。信上写道:亲爱的文森特: 福音传道委员会已经知悉你的出色的工作,因此决定给你六个月的试用期,从今年一月开始。 如果到六月底,一切顺利,那末你的委任就转为永久性的。你的薪水将是每月五十法郎。 请常来信,要有信心。 皮特森谨上他砰地扑倒床上,紧捏着来信,欣喜欲狂。他终于成功颂他在生活中找到了他的工作! 这就是他一直在祈求的东西,不过他尚没有力量和勇气马上取得!他将每月得到五十法郎,支付膳宿绰绰有余,他将不再需要依赖任何人了。 他在桌旁坐下,给他父亲写了一封洋洋自得、内容纷乱的信,禀告不再需要他的帮助,并表示从那时起,他将使家庭欣慰自豪。他写完信时,已经是黄昏了,马卡斯上空雷鸣电闪,他奔下楼梯,穿过厨房,欢欣地冲入雨中。 德尼太太跟在他后面。“文森特先生!你上哪儿?你忘记带帽子和外衣啦。” 文森特没有停步回答,他奔向附近的小丘,他能够望见博里纳日远处的一大片土地、烟囱、煤山、矿工们的小茅屋和象在蚁场中匆匆地跑来跑去的蚂蚁般的黑影——他们刚从坑道中出来。远处是一片黑漆漆的松林,衬映出白色的小茅舍,再远是教堂的尖顶和一座老磨房。 整个景色烟雾蒙眈。暮云的阴影构成了光影的奇妙效果。自从来到博里纳日后,这是第一次使他想起了米歇尔和吕斯达尔的图画②。 ①伯利恒——约旦地名,基督的诞生地。 0米歇不(正如hel 1763一1843),法国风景画。 吕斯达尔(Ruysdael 1628/1629—1682),荷兰风景画氛。 现在是正式的福音传道者了,因而文森特需要一个固定的地方,以便举行集会。东找西寻了一阵,在谷底穿过松林的小路上,找到了一所叫做“娃娃沙龙”的大房子,村里的孩子们曾在那儿学习跳舞。文森特把他的全部画片挂了起来,房间顿时焕然一新。每天下午,他把四岁到八岁的孩子们集合在屋里,教他们认字,给他们讲《圣经》中的基本故事。这是他们大多数人整个一生中所受到的唯一教育。 “怎样才能弄到煤给屋里生个火呢?”文森特问雅克·弗内,这沙龙亦是弗内帮文森特弄到的。“得让孩子们暖和些,再说如果生了炉子,晚上的集会也可拖长一点。” 雅克想了一想后答道:“明天中午你等在这儿,我告诉你怎么去弄。” 次日,文森特到沙龙时,看到一群矿工的妻女在等他。她们穿着黑衬衫和黑长裙,头上包着蓝色的头巾,手里拿着口袋。 “文森特先生,我给你带来一只口袋,”弗内的小女儿嚷道。“你也应该装一袋。” 她们穿过矿工茅舍结成的蛛网般的迷径上山,经过山顶的德尼烤房,越过马卡斯坐落在中心的田野,绕过矿屋的围墙,到达后面的黑色垃圾金字塔。她们在这儿散开,各从不同的角度进击黑山,慢慢向上爬去,就象小昆虫在枯死的树干上蠕动。 “你到顶上才找得到煤块,文森特先生,”弗内小姐说。“下面的煤块几年来早已拾光了。 来,我把煤块指给你看。” 她象山羊似地沿着黑色的斜坡往上爬去,可是文森特一路跑行而上,因为脚下的东西滑溜得很。弗内小姐走在前面。弯下身子,开玩笑地向文森特扔小泥块。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两颗微红,举动机灵活泼;她七岁的时候,弗内已经当上工头,所以她从未看见过矿下的情景。 “快点儿,文森特先生,”她叫着,“否则你将是最后一个装满口袋!”对她来说,这好比是一次远足。公司把好煤以低价卖给弗内。 她们没法集合在一起向顶上爬,因为小车象机器似地有规律地一会儿往这边,一会儿在那边倒垃圾。要在金字塔上找到煤块可不是轻松的事儿。弗内小姐教文森特如何用手捧起垃圾,让犯、石粒、粘土和其他杂质从指缝间科掉。公司漏掉的煤块是很少的。矿工的妻子们所能找到的,不过是一种泥板岩煤,这种东西无法在市上出售。雪和雨浸湿了垃圾,文森特的手很快就救援伤刺破,但他总算装了四分之一袋他以为是煤的碎粒,而妇女们都几乎装满了一整袋。 每一个妇女把自己的煤袋留在沙龙,赶紧回家烧晚饭,走前都答应晚上携家人来听道。 弗内小姐邀请文森特到她家去吃晚饭,他一口答应。弗内的房子有两整间:炉子、炊事用具和餐具放在一间,床铺放在另一间。尽管雅克的生活很过得去,但他们也没有肥皂,就象文森特所知道的那样,肥皂对博里纳日人来说,是巴望不到的奢侈品。自从男孩开始下矿井,女孩开始上垃圾山那天起,直到死,博里纳日人从来没有能够把脸上的煤灰洗干净过。 弗内小姐为文森特端来一盆冷水,放在屋外的路上。他尽力地擦洗。他不知道是否洗干净了,但当他坐在小姑娘的对面,看到煤灰和煤烟的痕迹仍然一条条地残留在她的脸上时,他心里明白自己的样子一定和她差不多。吃晚饭的时候,弗内小姐一直愉快地闲谈着。 “你知道,文森特先生,”雅克说,“你到小沃斯姆斯已经近两个月了,然而你还没有真正了解博里纳日。” “不错,弗内先生,”文森特万分虚心地回答,“但是我想我是在慢慢地了解人们。” “我不是这个意思,”雅克说,一边从鼻子里拔出一根长鼻毛,仔细端详着。“我意思是说,作仅仅看到了我们在地面上的生活。那还不重要。我们单单在地面上睡睡觉而且。要是你想了解我们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那你就必须下矿看看我们是怎样从半夜三点,一直干到下午四点的。” “我很想下去,”文森特说,“可是公司会答应吗?” “我已经为你请示过了,”雅克答道,往嘴里送了一块方精,让温热的、墨水般的、苦味的黑咖啡流过方糖,灌进喉咙。“明天我下马卡斯检查安全设备,半夜两点三刻在德尼家门口等我,我来找你。” 全家陪文森特到沙龙,但在半路上,雅克,刚才在暖和的屋里还好端端的,谈笑风生,突然一阵猛咳得戏拢了身子,不得不折回家去。文森特到沙龙时,看到亨利·德克拉克已经来了,一条被腿拖在身后,毛手毛脚地在修炉子。 “啊,晚上好,文森特先生,”他嚷道,五官紧挤的脸上,满堆微笑。“我是小沃斯姆斯唯一能点着这炉子的人。我们过去常在这儿聚会的时候,我就摸透它了。这炉子真气人,我可知道它的一切鬼把戏。” 口袋里的东西湿滴滴的,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是煤块,但德克拉克很快使这只凸肚椭圆形炉子发出烘烘的旺火。他兴奋地一拐一弯地踱步时,血涌上了头上的那块光秃的地方,使这处起皱的皮肤变成了深猪肝色。 那天晚上,小沃斯姆斯的矿工家差不多全来到沙龙,聆听文森特在他的教堂中作第一次讲道。长凳坐满了,邻家搬来板箱和符号。三百多人济济一堂。文森特,那天下午矿工妻子们的好意使他心里充满温暖,又看到终于能在自己的神殿里讲道,故而讲得格外真挚,感人肺腑,博里纳日人脸上的忧郁表情随之消失。 文森特对他的“黑下巴”听众说:“我们是世间的陌生人,这是一个古老而良好的信念。 然而我们并不孤单,因为上帝与我们同在。我们是朝圣者,我们的生活就是从尘世到天堂的漫长路程。 “悲哀比欢乐更好——即使在愉悦中,我们的心仍然是哀痛的。与其到欢宴的家去,毋宁到居丧的家宏,因为哀痛能使我们的心更为安宁。 “对笃信耶稣基督的人来说,悲哀无不带着希望。尘世唯有不断地再生,不断从黑暗走向光明。 “主呀,保佑我们远离罪恶吧。别让我们贫穷,也别让我们富有,只要给我们足够吃的面包。” “阿们。” 德克拉克太太第一个走到他的身边。她的眼睛含着泪水,她的嘴唇哆噱着。她说:“文森特先生,因为我失去了上帝,所以我的生活艰难。但你又把上帝带回给我们啦。我为此感谢你。” 人走光了,文森特锁上门,沉思地上山走向德尼的家。他从晚上所受到的欢迎中可以看出,博里纳日人对他所持的保留态度已经完全打消,他们终于相信他了。作为一名上帝的使者,他现在完全被“黑下巴”所接受。是什么引起了这种变化?这不可能是因为他有了一所新教堂,因为这种事情对矿工来说,根本无所谓。他们不知道他的传道任命情况,因为他一开始并没有告诉他们他是非正式福音传道者。虽然他这次作了热情动人的讲道,但是在破草棚和废马厩中,他也作过同样好的讲道。 德尼一家已经离开国房,在小房间里睡下了,但烤房里还充满着新鲜的、美味的面包香昧。文森特从厨房里的深井中打水,把水从吊桶中倒入盆内,上楼去拿肥皂和镜子。他把镜子靠在墙上,照看着。果然,他的猜测不错,在弗内家里,他不过洗去了脸上的一小部分煤灰。他的眼皮和下巴还是黑的。一想到自己如何满脸煤灰地在新的神殿里讲道,一想到他的父亲和斯特里克姨父如果看到这模样一定会惊惶时,不禁笑了起来。 他双手浸入冷水,用从布鲁塞尔带来的肥皂挂出泡沫,刚要用肥皂水狠擦面孔时,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他的湿手伸向空中。他再一次瞧着镜子,看到前额的皱纹里、眼皮上、两颊上和巨大的球形下巴上,布满了从垃圾上沾来的黑煤灰。 “当然啦!”他大声说。“这就是他们之所以接受我的道理。我终于和他们打成一片了。” 他把手洗干净,不洗脸就去睡觉。他留在博里纳日的日子里,每天在脸上擦点煤灰,这样他就和别人~模一样了。 破口清晨二点半,文森特起身,在德尼的厨房里吃了块干面包,二点三刻在门口与雅克碰头。一夜大雪纷飞。通向马卡斯的路被雪掩没了。他们越过田野走向烟囱和垃圾的一路上,文森特看见四面八方的矿工们匆匆踏雪而行,小小的黑影在赶回自己的窝去。天气酷冷,矿工们把黑上衣的领子翻起兜住下巴,缩头耸肩,抵御严寒。 雅克把他先带到挂放煤油灯的房间,架上的灯按号码挂着。“一旦下面发生事故,”雅克说,“我们就可以从取走的灯晓得谁出事了。” 矿工们心急慌忙地拿下自己的灯,奔过积雪的院子,进入升降机的砖房。文森特和雅克与他们一起走去。升降机有六层,每层一格,每一格中可放一辆煤车升到地面。每一格只能供两人舒畅地蹲坐,五个矿工紧紧挤在一格里,就象一堆煤往下降落。 因为雅克是工头,所以他和文森特以及一名他的助手,单独占用最上面的一格。他们低低地蹲坐着,脚尖抵着矿壁,头顶触着吊缆。 “把手直放在身前,文森特先生,”雅克说。“如果手碰到旁边矿壁,就会轧断。” 信号一发,升降机就沿着铁轨向下滑落。升降机下落的通口不过比升降机大寸许而已。 他看到脚下半英里外漆黑一团,想到万一升降机出毛病,便会摔死的时候,浑身一阵寒噤。 那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惧——在一个无底的黑洞里往下落去。他知道不必过分担心,因为升降机已有两个多月没有出事故了,但是,昏暗摇晃的煤油灯火并不能使他保持理智。 他把这种本能的心惊胆战告诉雅克,后者同情地微笑。“个个矿工都有那样的感觉,”他说。 “但他们一定习惯于这样下去的吧?” “不,永远不习惯!对升降机的一种无法克服的恐惧和不安一直伴随着他们到死。” “那么你,弗内先生…” “我心里也害怕,就象你一样;我已经下降了三十三年啦!’在三百五十米处——半路——升降机停住片刻,又再突然地往下落。文森特看到一线细流从岩石的洞里徐徐流出来,他又打颤起来。往上看,白天的光不过象夜空中的一颗星星。 在六百五十米处,他们走出升降机,但矿工们继续往下降。文森特发觉自己在一条宽阔的坑道中,有着穿过岩石和粘土的车轨。他本来以为会落到火坑之中,但通道很凉爽。 “这儿还不坏,弗内先生!”他高声说。 “对,不过没有人在这个高度干活,这矿层里的煤早已采完了。这儿还能从顶部通点风下来,但吹不到下面的矿工。” 他们沿着坑道走了大约四分之一英里,雅克转弯了。“跟住我,文森特先生,”他说,“但慢点儿,小心,你要是清一滑,我们都会送命。” 他就在文森特的眼前消失在地下。文森特脚步不稳地走上前去,发现地上有个洞口,他两手摸索梯子。洞口只够一个瘦子通过。开头五米还不难爬,但在一半路的地方。文森特不得不反转身来往下爬。水开始从岩石上渗出来,梯级上尽是烂泥。文森特感到水滴在身上。 他们终于到了底,用手和膝盖爬过一条通向离出口最远的躲藏所的长甫道。一长排矿穴,犹如存放骨灰盒架上的分格,由粗木支撑着。每一桶里,五个矿工一组:两个用十字镐挖煤,第三个把煤从他们的脚下铲走,第四个把煤装进小车,第五个沿着狭窄的车轨把车推走。 挖煤的穿着粗麻布衣裤,通身污黑;铲煤的往往是个男孩,赤身裸体,只围着一块腰布,他的身于墨黑,把车推过三英尺长通道的矿工总是一个女孩,象男人一样污黑,一件粗布衣遮住了上半身。水从矿穴的顶上滴漏下来,形成了钟乳石洞。唯一的光亮是他们的小灯,为了节省煤油,灯芯总是旋得低低的。没有通风设备。空气中充满煤灰。地下的天然热气使矿工的黑汗雨水般地淌流。在前面几个矿穴中,文森特看到人们尚能直立挥动十字镐,当他愈往里走,矿穴也就变得愈小,最里面的矿工不得不仰躺在地上,用手腕挥动十字镐。一小时一小时过去,矿工们的体热逐渐使矿穴里的温度增高,空气中的煤灰也逐渐浓厚起来,最后又热又脏的煤垢塞满了矿工的嘴,使他们端不过气。 “这些人一天挣两个半法郎,”雅克告诉文森特,“如果检查站的检验员对他们煤的质量表示满意的话。五年前,他们是每天三法郎,但自从那时起,工资在逐年减低。” 雅克检查木柱——它撑立在矿工和死亡的当中。他转向挖煤者。 “你们的木柱不牢,”他告诉他们。“有点松,你知道,第一桩事情就是塌顶。” 一个挖煤的,他们一帮中的头,喷出一连串怨言,快得文森特只听到几个词。 那人大声说:“他们付木柱钱的时候,我们会撑好的!要是为撑架资工夫,煤还弄得出去吗?在这儿被岩石压死,和在家里饿死,还不是一样吗?” 走过最后一个矿穴,地上又有一个洞。这一次洞里连梯子也没有。圆木间隔地插入矿壁,防止松土落下去活埋下面的矿工。雅克拿过文森特的灯,吊在裤带上。“当心,文森特先生,”他重复遭。“别踩在我头上,别叫我粉身碎骨。”他们一脚一脚地往黑暗中沉下去,用脚底摸索着圆木,以便立牢,双手则批住两边的松土,提防无声地跌落下去,就这样爬了五米多。 下面又是另一矿层,但这一层的矿工甚至连个矿穴也没有。煤得从一个狭窄的角度,打壁上挖下来。矿工们跪在地上,背脊紧贴岩顶,在取煤的角隅里挥动十字镐。文森特现在感觉到上面的矿穴里凉快而舒服,这较低的一层,热得象烤炉,热气厚得可用钝刀切割。干活的人活象被击伤的动物似地急喘着气,伸出又厚又干的舌头,他们赤裸的身体,罩着一层污垢。文森特,仅仅站在那儿,就已经感到一分钟也无法忍受那逼人的热气和煤垢。矿工们干着累死人的活儿,他们吞进肚里的煤灰比他多上千百倍,然而,他们不能停下米歇一分钟,透一口气。如果他们停一停,就没法送出必要车数的煤,也就拿不到一天工作量的五十美众文森特和雅克在连接这些蜂巢般凹穴的通道中匍匐爬行,不时地伸直身于,紧贴矿壁,让顺着细车轨的煤车推过。这通道比上面一条更窄。推车的女孩年龄尚小,没有一个超过十岁。煤车很重,女孩们不得不用尽气力拼命把小车沿车轨推去。 通道的尽头有一条金属斜道,煤车在此由电缆吊下去。“来,文森特先生,”雅克说,“我带你到底层去,七百米深,在那儿体会看到一些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东西!” 他们顺着金属斜道往下滑了大约三十米,文森特发觉到了一条有两条车轨的宽阔的坑道里。他们在坑道里往回走了大约半英里路;他们来到尽头,登上木架,爬过矿内的运输枢纽,在另一边下来,钻进一个新掘开的洞口。“这里是新矿层,”雅克说,“是世界上任何一个矿井中采煤最难的地方。” 一连串十二个小黑洞把这条坑道引伸出去。雅克钻进一个洞口,喊道:“跟住我。”洞口刚刚能让文森特的双肩滑进。他拼命地往里挤,象蛇般地肚皮贴地,用手指和脚趾戳住地面向前爬去。他看不见雅克的靴子,那不过在他前面三英寸。穿岩而过的坑道只有三英尺半高,七英尺宽。虽然那个洞口——通道从此开始——几乎没有新鲜空气,但比这条坑道凉爽。 爬到最后,文森特进入一个圆形的小坑,一个人在中间勉强能站立。这地方伸手不见五指,文森特一时什么也看不出来过了一会儿,他才望见沿墙有四点蓝色的小火。他浑身被汗湿透;眉毛上的汗水把煤灰带进了眼睛,感到一阵剧痛。经过那么一段长距离的蛇行后,他不停地喘着气,站着想吸口空气松一松。他所吸到的是火——那烧烤他、窒息他的流动的火,直刺心肺。这儿是整个马卡斯中最坏的洞,简直是中世纪的拷问室。 “喂,喂!”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叫,“文森特先生,我们是怎样挣五十美分一天的,你看到了吧,先生?” 雅克快步走到灯旁检查。蓝色的弧火慢慢地暗淡下去。 “他不应该到这儿来呀!”德克拉克凑着文森特的耳朵说,眼睛里的眼白闪着微光,“在那条坑道里,他会大发脾气的,然后我们只能用木板和滑车把他拖出去。” “德克拉克,”雅克喊道,“这些灯就这样点了一个上午吗?” “是呀,”德克拉克漫不经心地答道,“瓦斯一天天浓起来。一旦发生爆炸,那末我们的苦难也就结束了。” “这些洞里的瓦斯.上星期日刚抽过,”雅克说。 “但是瓦斯又回来了,又回来啦,”德克拉克说,开心地搔搔光疤上的黑痕。 “那末,这星期中你们得停工一天,让我们再把瓦斯抽掉。” 矿工中掀起一片抗议的浪潮。“我们现在没有足够的面包给孩子们吃卿靠工薪都糊不上口,还说得上停一天工!我们不在这儿的时候,让他们抽吧;我们和别人一样要吃饭!” “那没什么,”德克拉克笑着说,“他们弄不死我。早就试过To我一定老死在我的床上。 说到吃的,现在几点了,弗内?” 雅克把表凑近蓝色的火苗。“九点钟。” “好I我们能吃午饭了。” 镶着白眼球的墨黑、汗流浃背的身体停下活儿,靠墙蹲坐下来,打开小篮。他们甚至不能爬到外面稍为凉爽的洞里去吃饭,因为只能歇十五分钟。爬出爬进,十五分钟就完了。所以他们就坐在闷热之中,拿出两片夹着酸乳酪的厚厚的粗面包,狼吞虎咽地啃起来,手上的黑灰纷纷落在白色的面包上。人人都带着一啤酒瓶的温热咖啡,把面包冲下喉咙。这种咖啡、面包和酸乳酪,就是他们每天干十三个小时活儿的报酬。 文森特已经下来了六个小时。由于空气稀少,再加上热和灰的窒息,文森特感到昏昏然。 他简直无法再多忍受几分钟这样的折磨。当雅克说他们该走了的时候,他真是感恩不尽。 “注意瓦斯,德克拉克,”雅克钻进洞口前说。“如果情况恶化,你最好把你的人带出去。” 德克拉克刺耳地笑了起来:“要是我们没有把煤送出去,他们也给五十美分一天吗?”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德克拉克和雅克心里都明白。后者耸耸肩,肚皮贴地爬过坑道而去。文森特尾随着,眼睛里的刺入的黑汗使他什么也看不见。 半小时后,他们到达出口处,升降机从这儿把煤和人送到地面上。雅克走进堆石的岩洞,咳吐黑痰。 在犹如井中吊桶的升降机里,文森特转过脸对他的朋友说:“先生,告诉我。你们矿工为什么继续下矿呢?为什么不到别的地方去找找活儿子呢?” “啊,我亲爱的文森特先生,没有别的活儿可干。再说,我们什么地方也无法去呀,因为没有钱。整个博里纳日中,没有一个矿工家会有十个法郎的积余。然而,即使我们能走,先生,我们也不愿去呀。水手们清楚船上有着各式各样的危险在等着他,可是,在岸上的时候,他就老想着海洋。我们也是那样,先生,我们热爱我们的矿山,我们宁愿在地下,而不想在地上。我们所要求的不过是能养家活口的工钱、公平的工作时间和防止危险的安全措施而已。” 升降机到顶了。文森特走过积雪的院子,微弱的阳光使他眼睛发花。盥洗室里的镜子照着他乌黑的股。他没有停下来洗一洗,就昏头昏脑地冲过田野,吸着新鲜空气,一边胡思乱想是不是突然得了可恶的热病,是不是在做着恶梦。上帝一定不肯让他的孩子这般做牛马的? 主应该想象得到他所看到的这一切情形? 他走过好运气的、相对地小康的德尼家,不假思索地跌跌冲冲走下峡谷里的肮脏小径的迷宫,往德克拉克家走去。起初无人应问。过了片刻,六岁的男孩来开门。他的脸色苍白,贫血,发育不全,但具有德克拉克的斗争勇气。再过二年,他就要每天半夜三点钟下马卡斯,把煤铲进小车。 “妈妈到垃圾山去了,”孩子尖声说。“你得等一会儿,文森特先生;我要照管妹妹。’德克拉克的两个婴孩,只穿着小内衣,在地上玩儿报律和一段绳。她们冻得发紫。最大的男孩,往炉子里加垃圾,但炉子一点不热。文森特里着她们,一阵寒颤。他把婴孩抱上床,把被盖没她们的脖子。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跑到这个不幸的草棚中来了。他觉得应该对德克拉克家做点什么,说点什么,帮他们一点忙。他应该让他们知道:他至少完全了解他们的不幸。 德克拉克太太回来了,她的手和脸污黑。开头她没有认出龌龌龊龊的文森特。她奔向藏放食品的小盒子,在炉子上煮起咖啡。她把咖啡端给他,与其说是温热的,毋宁说是冰冷的; 咖啡黑,苦,无味,但是为了使这位好心肠的妇人高兴,他还是喝了下去。 “近来垃圾不好,文森特先生,”她抱怨道。“公司什么也没漏掉,连粒粒屑屑也没漏掉。 叫我有什么办法让婴孩们取暖呀?我没有衣服给她们穿,只有那些小衬衣和几只麻袋。麻袋把她们的皮肤磨破了,使她们害了疮。如果我一天到晚把她们放在床上的话,她们又怎么长得起来呢?” 文森特的眼眶里涌出眼泪,什么话也讲不出来。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般的苦。他第一次怀疑起来,祷告和《福音书已对这个妇女——她的婴孩快要冻死了——会有什么好处。上帝到底在哪里?他衣袋里只剩几个法郎,使全给了德克拉克太太。 “请给孩子们买条羊毛裤吧,”他说。 他明白,这是无济于事的举动;博里纳日中还有成百个婴孩在受冻。羊毛裤穿坏以后,德克拉克的孩子还要受冻。 他上山向德尼家走去。烤房里温暖舒服。德尼太太烧点热水给他洗脸,并为他烧了一份偎兔肉当午饭,那是昨晚吃剩的。她看到他很疲乏,被所见所闻弄得很紧张,所以拿出一点点白脱给他抹面包。 文森特上楼进入他的房间。肚里吃得饱饱的,感到暖烘烘。床又宽又造意;被单干干净净,枕头还套着枕套。一墙上挂着世界名家的画片。他打开柜子,数数村社、内衣、袜子和背心。他走到衣柜前,看看两双多余的皮鞋、暖和的外衣和挂着的衣裤。最后他领悟:他是一个撒谎者和胆小鬼。他的祈祷给矿工们只带来贫穷的德行,但自己却过着安适的、衣食不缺的生活。他不过是一个说空话的伪君子。他的宗教是毫无用处的鬼话。矿工们应该瞧不起他,把他轰出博里纳日才对。他假装与他们共命运,却享有暖和漂亮的衣服,有着一张舒适的床睡觉,一顿饭的食物比矿工们一星期的食物还多。他甚至没有为自己的安逸奢侈的生活付出劳动的代价。他不过是走来走去,要贫嘴,装好人。博里纳日压根儿不该相信他说的话,不该来听他的讲道或接受他的指导。他的全部安逸生活证明了他的话是扯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