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警察先是一愣,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见这个人满面灰尘,胡子拉茬,蓝色长袍撕破了几道口子,一双布鞋沾满泥巴。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笑得前仰后合,猜想这个人不是疯子,也是冒充的。 “快走开!”两个警察几乎同时吆喝道。 这个人就是许德华,现已改名泛舟。他见两个警察很凶,正要解释,其中一个警察挥棍打来,许德华手疾眼快,顺势一拽,只听“扑通”一声,那警察摔在地上,警棍落到许德华手中。他冷笑一下,把警棍扔到一边。另一个警察先是惊呆,随后也举起警棍,正要动手,猛听得有人一声断喝:“住手!” 警察放下了警棍。许德华循声望去,只见一副轿子落在县衙门口,一个身着中山服的人从轿里走了出来。 许德华一眼就看出了他是邹希鲁,自己的岳父,不禁喜上眉梢,上前深鞠一躬:“爹爹!” “噢,是德华!”邹希鲁又惊又喜。 两名警察见状十分狼狈,呆若木鸡。 邹希鲁不去管他们,只引许德华向书房走去,正巧迎面碰上了邹伯川。 邹伯川是邹希鲁的堂侄儿,也是邹希鲁来清河县赴任时随身带来的唯一的一个家人,现从事县政府的抄事。 邹伯川看见许德华,紧握他的手,眉开眼笑地说:“啊呀呀,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两人寒暄了几句,一同进了邹希鲁的书房。 邹希鲁让许德华坐下,关切地问:“完婚了吗?” “是阴历八月二十成的亲。” “好!这我就放心了。”邹希鲁异常高兴。 邹希鲁马上吩咐邹伯川:要备酒菜,今晚痛饮一番。邹伯川笑着退下了。 “德华,怎么不先来封信?”岳父这才问到女婿何故突然前来,又是这般狼狈。 许德华明白,岳父要搞清他的来意,可又不好明说,更不便向岳父说谎,他想了想,微微一笑,歉意地说道:“好久不见岳父,甚是想念,桃妹子让我来看望您老人家。” 邹希鲁觉得,女婿的话虽在理,可为什么桃妹子不同她一起来?这里一定有缘故。于是问道:“桃妹子可好?” 许德华犯难了,他知道,他这一走,敌人是不会放过邹靖华的,眼下不知怎么样了。想到这里,心里一阵酸楚。可怎么向岳父说?如果实话实说,会使老人家难受,不说吧,岳父更会疑心,还是搪塞一下吧。 “桃妹子还好,长高了,也胖了,您老就放心吧!只是世道艰难,她跟随我,免不了要吃苦的。” 邹希鲁摆摆手说:“何出此言,事在人为嘛!” 邹希鲁听说桃妹子还好,也就不再追问下去。现在关心的是女婿的情况。 “你黄埔毕业后,在哪个部队供职?” 许德华明白,岳父是在了解自己近几年的情况,于是回答道:“先是在九江张发奎的第二方面军当见习排长,国共合作破裂后,政局动荡,我就离开了军队,另谋出路,不想弄巧成拙,终日奔波,也没找到称心的工作..唉!” 许德华一语双关,触及了心事,神情也有些黯然。 “不要紧的,天无绝人之路。”岳父安慰女婿。他心里清楚,青年失业并不新鲜,到这半年有余,总是理不出头绪,特别是治安方面,更乏经验;他想在自己的任期内为老百姓谋点福利;也想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可他不善从政,不懂官场上的权术,更压不住那些为非作歹的地头蛇们。女婿是黄埔生,血气方刚,正好身边缺帮手,他对许德华说:“既然你眼下无去处,就留在我这里做事吧。” 许德华很理解岳父一片好心,可他更想去北平找孙一中,找党,所以没有吭声。 “我这个外乡人来当县长,官事实在难为啊,”邹县长指指案上的一摞子告急文书说:“你留下帮我吧,警察局长、税务局长、商会会长任你挑。” 许德华认真思考了一下,在三个官职里,警察局长最中意,作为军人出身的许德华,深知枪杆子的重要。他忘不了大革命的失败,就是因为共产党没有抓住枪杆子;湖南农民运动的失败,郭亮的被杀,都说明掌握枪杆子的重要。他意识到:眼下是个机会,先在这里抓住枪杆子,有可能的话,为党发展一批武装,也是好事。 许德华同意留下来,邹希鲁十分高兴。 “德华,你选中哪份差事?” “如果爹爹不弃,我就干警察局长。” 许德华选中警察局长,正合邹希鲁的心愿。“你是知道的,我教了一辈子书,手无缚鸡之力,哪能管得了警察。俗语说:‘打虎要靠亲兄弟,上阵还须父子兵’,你来给我管枪杆子,我就放心了。” 许德华此刻心想,让一个共产党员给你当局长,恐怕要给你帮倒忙了。 他不禁暗暗觉得好笑。 许德华告诉岳父:现在改名叫泛舟了,岳父竟品味了一番连连点头称好。 他不可能想到,在道路的选择上是同车异辙。许德华将要驾着小舟,乘风破浪,为了党的事业,勇往直前。 1928 年10 月,许泛舟当上了河北省清河县的警察局长。他身着青色的警察制服,显得十分威武。 上任的头一天,邹希鲁领着许泛舟视察了县里的军械库。这库里称得上是个武器“博物馆”了,既有较先进的步枪,也有正在被淘汰的土炮、鸟枪,还有老式的各种冷兵器,像鬼头刀、七节鞭、长矛等,上面落满灰尘。许泛舟顺手拿起一枝步枪,擦落灰尘,熟练地摆弄了一下,并向邹希鲁介绍这种枪的性能、口径、射程等,邹希鲁全神贯注地听着,见自己的女婿对武器如此内行, 心里十分高兴。 许泛舟看到这么多武器,心想,这么多家伙在此睡大觉岂不可惜,应该发挥它们的作用,为穷苦人出力!他向邹希鲁建议把这些武器用起来,组建一支保安队,用来维持治安。 “这个主意好,劳你费心了,这些家伙随你去搞了。” 许泛舟见得到县长的赞许暗暗高兴。很快一支四五十人的保安队组建起来了。 保安队建立起来之后,许泛舟在清理在押的刑事案犯的卷宗时发现,在押的确有些是杀人劫货的土匪、拐骗奸诈的流氓无赖,可大多数是破产农民,因反抗官府的苛捐杂税而犯事的。还有部分是政治犯,这些人是革命者或革命的同情者,其中有个“暴动分子”还关在小号里。他感到世道的不公,社会的黑暗。 晚上,许泛舟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觉得,那些在押的农民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他们是无辜的。而那些所谓的政治犯,正是自己的同志,是民族的脊梁,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思来想去,主意已定,要想方设法释放他们,让他们挣断身上的枷锁,投身到滚滚而来的革命洪流中去,参加对敌斗争。可是,他知道那些政治犯,邹县长无论如何是不敢轻易释放的,老先生不敢冒这个风险。不管怎样,先一步一步来。 这一天早上,身为警察局长的许泛舟,吃过早饭,就拿着一份他认为应该释放的刑事犯人的名单,胸有成竹地朝邹希鲁的办公室走去。 邹希鲁正坐在办公椅上批阅文件,许泛舟便认真地向他汇报。 “这些犯人的案宗我已经详细地审过了,他们并无大过,其实都是些饥民,为了活命闹事才入狱的,又关了这么长时间,我认为可以释放,一则显得咱们县衙开明;二则也省得空吃粮,增加不必要的开支。” 邹希鲁虽觉得泛舟的话不无道理,可此事非同小可,还应慎重处置。他沉吟了一下,问道:“办案人员有什么意见?” “这就是办案人员的主意,我是特意前来向您禀报的。” “那就..放吧,不过,要狠狠地教训一顿,以戒前衍。”邹希鲁同意了许泛舟的意见。对此许泛舟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这第一步算是达到了目的,还应继续扩大战果,趁此机会趁热打铁。 “政治犯也查过了,都是些学生伢子,元非是言辞过激,一时的冲动,宣传什么‘新三民主义’、‘世界大同’、‘打倒军阀’之类的,也算不上大过。国共合作时,我们黄埔就公开讲‘联俄、联共、扶助农工’,同共产党搞了统一战线。现在的国民党不也是孙中山创立的吗?现在喊两句这样的口号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许泛舟还想说下去以说服岳父,邹希鲁挥手打断他的话:“不可造次,政治犯不同于刑事犯,这是个最敏感的问题,随便放人,上峰会怪罪的。” “其实、他们不过是..” 许泛舟再次劝说,只见邹希鲁板起面孔,立即打断许泛舟的话:“泛舟,莫提此事了,你还年轻,政治犯是万万放不得的!” 许泛舟是了解岳父性格的,再说会适得其反,也罢,以后再寻找机会。 第二天,监狱的大门打开了,脱去镣铐的一批犯人集中到院子里,听着许泛舟的训话。 “你们好好听着,本局长体谅你们业已接受了训戒,宽大为怀,放你们出去。回家之后,要安分守己,痛改前非,不许做对不起老百姓的事,如若再犯,定然重责不贷!” 犯人们在惊喜中也夹杂着莫名其妙,不敢相信这从天而降的喜事是真的。当他们确信这不是在做梦时,便一窝蜂似地拥向大门,争先恐后地离开了关押他们的监狱。 这天,许泛舟正在办理公务。门“砰”的一下撞开了。 “泛舟!家里来人了,堂叔让你马上去。” 邹伯川气喘吁吁地来叫他。许泛舟一怔,从邹伯川的神态中可以断定,家里准是出了大事。许泛舟到了岳父的书房,他的大哥许德有、四哥许德富和内兄邹竞华刚到这里。 原来,长沙警备司令部了解到许德华的岳父在清河县当县长,估计他可能躲在这里,准备派人来清河。谢玄仁得知后,再次派妻子把这消息告诉许子贵。 “泛舟,你..你是共产党?” “是的。”许泛舟老实地向岳父回答。 “嗨!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想入什么党,这下可好,现在,你只好走吧。” 邹希鲁既是埋怨,也为女婿担忧。 “爹爹,我是要走的,决不连累你。” “我怕什么,这个芝麻官我也不想当了,我是为你担心。”邹希鲁已经有了精神准备,只是对女婿的吉凶忧虑。 许泛舟原来就有走的打算,只是觉得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未办。他抬起头,见岳父叹了口气后,拿起水烟袋,点着了火。火光在他眼前一闪,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有了! 1928 年11 月19 日,是许泛舟的生日。作为警察局长的他走进伙房,要伙房打酒买肉,为自己过生日。警察们听说局长请客,受宠若惊,争相赴宴。 许局长的频频劝酒,使这帮家伙很快醉成一摊泥。 机会来了!许泛舟悄悄离席,把事先准备好的一桶煤油倒在一间房顶,放起火来。片刻,火光冲天。他立即打开牢门,把政治犯们全放了出来。又亲自砸开“暴动头子”的脚镣,告诉他:“武器库的门已打开,你们带上武器快走!” 待到警察们醒过酒来,大火把院子烧得一塌糊涂,个个吓得目瞪口呆。 他们到处找局长,大喊着“犯人都‘炸狱’了”,却不见许局长的踪影。 邹希鲁悄悄走进许泛舟的房,一眼看见书案的砚台下压着一张纸,上边写着郑板桥的一首诗: 咬定青山不放松, 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犹强劲, 任尔东西南北风。 邹希鲁明白了,这一切全是女婿精心策划的。 两天后,省警察局派人来,结论是许泛舟办生日造成的火灾,致使犯人炸狱,属渎职罪。邹希鲁作为县长被罢了官。后来长沙警备队来抓许德华,结果扑了空。这样,许泛舟的目的达到了,一则减轻了岳父的罪责,对邹希鲁来说,“渎职罪”要比“窝藏共产党”的罪行轻得多;二则他的“畏罪潜逃”也免去了邹希鲁的“包庇罪”。 中共清河县委根据“炸狱”的政治犯介绍的情况,断定许泛舟是共产党人,马上派人联系,可已经晚了,许泛舟已不知去向。 1929 年2 月,北平接连下了几场大雪,凛冽的寒风卷着雪花铺天盖地地下个不停,马路旁、建筑物上都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气温下降到零下二十多度。在靠近北新桥天寿公寓里的一间冰冷的小屋里,许泛舟薄衣单衫躺在床上,浑身烧得滚烫,不停地咳嗽。他吃力地支撑起虚弱的身子,伸出颤抖的手拿起桌上的破茶壶,倒了半天,没有一滴水,他想下床去,可是头晕眼花,跌到床上。他病得很重。 原来,自从逃离清河后,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到廖运周和孙一中,通过他们找到党组织。 许泛舟到北平后,墙头上贴满缉拿许泛舟的告示。看来许泛舟这个名字不能使用了,他只好恢复了许德华这个名字。为了找到廖运周和孙一中,他听说天寿公寓的房租较便宜,就决定暂住这里。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他虽然找到方振武部的营房,也打听到廖运周在第三十六师当参谋,可他已到冀东执行任务去了,据说两个月后才能回来。而孙一中和另外几名同志,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失去了与党组织的联系,这是许德华最痛苦的,他着急上火,身上很少的一点钱,早就用光了。他期待着廖运周从外地回来。寒冷的天气,加上身无分文,又找不到党组织,疟疾病无情地折磨着他。 这天晚上,他滴水未进,发烧搞得他昏昏沉沉。朦胧中他觉得床头站着一个人,他瞪大眼睛一看,是邹靖华,他心头一热,扑到了妻子的怀里。 “桃妹子!我可见到你了!” 邹靖华把许德华紧紧地搂在怀里,一边抚摸着他乌黑的头发,一边仔仔细细地看着他,心疼道:“看你病成这个样子,快跟我回家去吧!你不在家,我很孤单,吃不好睡不着,整天提心吊胆的,你知道吗?” 她的眼里流着泪水,滴到了许德华的脸上。许德华给她擦去眼泪,关切地说:“你近来好吗?我对不住你。” 邹靖华越发哭得厉害:“德华,你别走了,千万别再离开我。”许德华松开了妻子的手:“不,我得走,我一定要走,我还有任务,我要找到党!” 他用力地推开了妻子,一转身,猛然醒来,原来却是个梦。他想翻个身,可是身子非常沉重,几次想爬起来都没有成功。心想,糟糕,得了什么病这么厉害,把我给撂倒了。他原想能挺一挺就会好起来,可现在病情却越来越重。这样下去..他想到死,可廖运周还没见到,党还没找到,我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 许德华咬紧牙,使出全身的力气想再次坐起来,却感到周身不听使唤,头重脚轻,又一次跌倒在床上。 笃!笃!有人在敲门。处在昏迷中的许德华没有听到敲门声,直到感觉有人摇他头时,才艰难地睁开眼睛,好像看到床前站着一个女人。 “桃妹子,是你!” 许德华想坐起来。 “不要动,许先生。” 许德华用力瞪大眼睛,才辨认出眼前这位姑娘是公寓老板的女儿隋小姐,不是妻子。 隋小姐是个聪明、开朗的姑娘,在北平女子师范读书。思想上颇有几分激进,算得上个新女性。以前,到许德华房间来过几次,对他很尊重,感到他与众不同,在他身上,有种真正男子汉的气魄,不像有的青年学生,无病呻吟,俗气得很。这几天不见许德华的身影,以为他走了,便来到门口。听到里面有嘶哑的干咳声,这才推门进来。 “啊?你病成这样了怎么也不吱声?”她摸摸许德华的头,“哎呀,烫手!”转身冲出了门。 隋小姐找来父亲,要父亲请来医生为许德华治病,又主动去药房抓药,为他熬药,在隋小姐的精心照顾下,吃了几天药,许德华的病渐渐好转了。 可医生的出诊费、药费怎么办? 许德华被这八块大洋的医药费困扰着。他心里清楚:这钱是隋老板垫付的,房租还没付,时间长了,会麻烦的。 一天下午,隋小姐又来看他。无奈之下,只好麻烦她了。 “隋小姐。有一件事想托你。” “还客气什么,有事尽管说!” “我想让你跑一趟,给我找个人,在黄寺的兵营里。” “是当兵的!找当兵的干什么?”隋小姐对当兵的很反感。 “我的一个朋友,是个军官,”许德华因话说得费劲,大口咳嗽起来,压低了声音:“跟你说实话,我是想借点钱,好还令尊大人的帐,住了这么久了,心里不安。” “原来为这个啊,我爹是个小心眼,我去跟父亲说,你好好养病,千万别着急。” 经过一段治疗,许德华的病情进一步好转。他也呆不住了,就拖着虚弱的身子,十步一停百步一歇地到了黄寺。正巧,廖运周回来了! 许德华的心情别说有多激动了:“运周,你叫我找得好苦啊!” 是啊,为了找到廖运周,许德华来到了这陌生的北平;为了等到廖运周回来,吃了说不尽的苦;为了找到党组织,他同病魔进行了顽强的斗争..。 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廖运周细细地看着这位久别重逢的战友:头发长长的,脸色蜡黄,瘦成了皮包骨,头上冒着虚汗,当年沙场上那股威风没有了。他猜想他一定吃了很多苦。 “德华,先到伙房吃饭,然后咱们好好聊聊。” 吃过饭,许德华把他来北平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廖运周感叹不已,告诉许德华,孙一中已经不在北平了,组织上对他另有安排。关于许德华的困难,廖运周答应想办法,让他仍住在天寿公寓,等候他的消息。 天寿公寓门前。许德华在来回踱着步,看样子很焦急。隋小姐蹦着跳着跑了过来,见他好像有什么心事,就说:“许先生,身体痊愈了吗?” “全好了,是隋小姐呀,多谢你了。” “我看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许德华正思考着该怎样回答,一抬头,看见廖运周和另一个人走过来了,就说了声,“啊,什么心事也没有了。”他转身向廖运周大声说:“运周,可把你盼来了。” “你的身体全好了吗?”廖运周问道。 “早已好了。” 许德华把廖运周和另一位同志领进自己的房间。廖忙向他介绍说:“这位同志是华北特委的联络员。”许德华热情地同联络员握了握手,并回答了联络员提出的问题。看样子是在考察。联络员得知许德华的经历后感叹不已。 廖运周从口袋里取出了钱,对许德华说:“得好好谢谢人家隋小姐。” “是呀,她爸那样市侩,她却出污泥而不染,令人敬佩。”许德华真诚地说。 廖运周拍拍许德华的肩头,“德华,她对你那么好,说不定爱上你了。” “别瞎说,她在我面前一向庄重得很。” 廖运周笑了:“德华兄,你又不是没看过小说,姑娘的内心是个神秘的大海,让人难以琢磨,以你的人品和才干,哪个姑娘会不喜欢?” 的确,隋小姐把许德华视为知己,许德华似乎也体察到了。可是,他不能啊,在他的眼前晃动的始终是妻子的身影。他懂得丈夫应承担的责任与义务。如果说他过去的结婚是遵从父命,那么现在,他是用共产党人的道德来约束自己。 “别开玩笑了,我去年回家已经结婚了。”许德华非常认真他说。 “噢!嫂夫人一定是个大家闺秀了!” “不,和我一样,是受苦人,人品倒还好。”说到这儿,许德华心底涌起一股甜美与思念的激流。 廖运周把钱放在许德华的床上,并告诉许德华,以后由这位联络员与他联系,等候通知。 半个月过去了,许德华也没有见到联络员的影子,心里十分焦急,难道他出事了?我不能继续等下去,他迈开脚步,朝大门外走去。 1929 年3 月。黄寺。 许德华急勿匆地走进第九十六师驻地,找到了廖运周,还未等廖运周开口,就急切地问:“你的那个联络员干什么去了?” 廖运周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的联络员?”他思考了片刻,“噢,怎么他没有去同你联系?我也一直没有见到他,不会是出事了吧?” 这一点也是许德华所担心的,他不会忘记,去年秋天逃离家乡的那一幕。 是有人告密,是不会有人知道他在长沙的。眼下,这天寿公寓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住下去了。他明白,在北平没有个职业,是站不住脚的,前几天,自己的衣袋里已没有几个钱了,甚至每天只吃一顿饭的钱也维持不下去,没有办法,只好在湖南会馆临时做点抄抄写写的工作,也没挣几个钱,总这样无尽头地等下去,实在让人受不了。 许德华说:“半个月都过了,我左等右盼,联络员也没来,连个信也没有,我也担心他出事了。我不能在公寓继续呆下去,否则非憋死不可。” “唉,是呀,不能在那个公寓住了,可没有个营生在北平游荡也是很危险的,这里的军警宪特到处都是,一不小心,就可能被廖运周没说下去,他也为难了,寻思:要给德华找到个工作是再好也不过了,可自己目前确实无能为力;想给他接上党的关系,可联络员又不知去向。眼下到处是白色恐怖,党员都是单线联系,找不到联络员,就没有人可找了,真难死人了! 许德华从廖运周的表情中已看出他没有想出什么良策,想了一下,突然又想到了另一个人。 “你知道孙一中的下落吗?” “你想找孙一中?”廖运周思忖了一会儿,觉得也是个路子,虽然孙一中被中央调到了上海,具体地点不详,可总比呆在北平要好一些,眼下也只好走这步棋了。 “也好,他去上海了,你不妨去上海找找他。”廖运周想到,去上海路程很远,没把握马上找到孙一中,时间久了,生活也成问题。德华在北平吃了这么多苦,可我又拿不出更多的钱去接济他。突然,他想起了一个人。 “德华,这样吧,我有个堂兄叫廖运泽,他现在是国民党独立旅警卫营的营长,驻防无锡,你认识他,在寿县学兵团当教育长的那个,你先到他那儿设法找点事做,生活上有个依托,然后再去上海找孙一中,就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也不会饿肚皮啊!” 许德华觉得这个主意好。一来可以在无锡寻找机会、想方设法争取与党组织取得联系;二来就是一时找不到党组织,也有了个落脚的地方,无锡离上海不远,去上海的机会就增多了,还有生活上的保障。 “这个主意不坏,就这么定了吧。” 1929 年4 月,在廖运周的介绍下,许德华来到江苏无锡找到了廖运泽, 并安排他在独立营第一连第一排当上了排长。不久,独立旅移防去了芜湖。 许德华始终惦记着找党,部队到达芜湖,他决定同安徽省委取得联系。 芜湖的青弋江畔,风光秀丽,景色宜人。 几天来许德华想方设法寻找组织,一直没有进展,他心情焦的,寝食不安,来到这江畔散心。 他要了一壶茶,坐下来,漫不经心地望着青弋江来往的船只。看着想着,从九江到南昌;从宁都、三河坝负伤养伤,到寿县学兵团;从长沙萝卜冲,到清河、北平,又从北平到无锡..,好像漂浮不定的小舟。 许德华在思忖着:我现在不还像一叶漂浮的小舟,期盼着寻找到指引航向的舵手和泊船的码头? 一个身穿西装,戴着墨镜的年轻人坐在邻桌。开始,许德华并没有留意这个人,后来发现他老是盯着看自己,许德华不禁大吃一惊:“难道..刚到这里,一般是不可能的。那么,他是什么人?” 许德华仔细打量了一番,认出来了,这不是在武汉分校的同学,曾在寿县学兵团共过事,当时寿县县委的负责人李味酸吗? 那个人向他点了点头,起身走了出去,许德华会意地随后也跟了过去。 他们绕过嘈杂的人群,在江边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下了。 那人摘下墨镜,许德华一看,兴奋地呼叫:”老李!” “德华!” 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谁也不愿先放开。坐在江边的一块石头上,倒垂的柳枝,像一把绿伞遮住了他们的身影。 感情的波澜渐渐平静下来。许德华把离开寿县一年来的逃亡生活诉说了一遍,只是没有讲自己到处奔波是为了找党。 李味酸静静地听着,也觉察到许德华在跟他打埋伏,就直截了当地问: “德华,你准备在独立旅一直干下去吗?” 许德华猛的一惊:他怎么会知道我在独立旅呢?可又不好回避,一时间,有些吱吱唔唔: “啊..不..我这个,老李你现在不在寿县了吧?” 李味酸见他吞吞吐吐,就笑了起来: “哈哈,你这家伙跟我兜圈子!你是怀疑我,好嘛,是该提高警惕。” 李味酸停了一下,然后认真地说:“我是去年从寿县撤出来的,后来调到芜湖安徽省委工作,现在算是芜湖地区党的负责人。你到芜湖的事儿,我早就知道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许德华感到纳闷。 李味酸这时也卖起了关子:“我神机妙算,孙悟空再有本事,也逃不脱如来佛的手心呀。” 许德华不得其解。李味酸说:“告诉你吧,是你们警卫营二连排长廖多丰告诉我的。” 这太出乎许德华的意料了,他瞪大眼睛,两条浓眉几乎要竖起来。 “他..是共产党员?” “不错。”李味酸肯定地回答。 此刻的许德华太激动了,他紧握李味酸的手:“我终于可以找到党了!” 这是他发自肺腑的心声。 一年多来,他四处漂流,历尽了磨难。今天总算如愿以偿,他像婴儿扑到母亲的怀抱,终于又回到党的队伍中来了。 许德华在李味酸的帮助下,很快同党组织接上了关系。他要在党的指引下,在革命的激流中迎接新的战斗。 1929 年7 月,驻芜湖国民党独立旅警卫营一连连部。 一群士兵抱着些枪支,在一个当官的驱使下,来到了房子里。 “快点,瞧你们这群笨蛋,干这么点活儿就对付起来了,把枪都给我放整齐些!” 一个士兵弯下腰,把横七竖八的枪归拢到一起,转身走出了房门。 原来,许德华所在的那个独立旅移防到芜湖后,蒋介石就找个借口把旅长袁子径的职给撤了,委任他的亲信韩德勤接替旅长职务。韩德勤为了排挤安徽的地方势力,则以“有暗通共党之嫌”和“维持治安不力”为由,下令缴了芜湖市警察局的枪。警卫营参加了这次行动。 夜幕降临了。许德华吃过晚饭,匆匆走出伙房。廖多丰走了过来。 “走,我们到老地方去,反正今晚没事。” 两个人一同向营门外面的亭子走去。 许德华来到警卫营后,不仅同党接上了关系,并且与廖多丰及另一名党员编在一个党小组,受李味酸直接领导,在独立旅开展兵运工作。最近,他们接到党的指示:要想方设法把刚收缴的枪支搞出一些,交党组织使用。 “多丰,关于枪的事有什么良策?” 廖多丰摇了摇头:“唉,偷吧,连部有人看守,枪支也是有数的,不好下手,弄不好会抓鸡不成倒蚀一把米的。可..又完不成党交给的任务,真让人着急。” “不能再等了!旅部已来电话,要今晚在熄灯前把枪交上去。”许德华说完,向营房瞅了一眼,这时,看到二连连长叼着烟从外面进了营房。他眼前一亮,说了声,“有了!” “德华,有何妙计?”廖多丰急切地问。 “我听二连长讲过,一连长最爱钱,只要有机会,就从不放过。他还有个爱赌的毛病,据说头几天又去赌了,输了个净光,不妨在他身上打点主意。” 廖多丰听了,觉得是个好主意,对于一连长的那些事,他也早有耳闻。 他赞同地说:“现在就要看你的了!” 许德华走进连部,见一连长哭丧着脸靠在椅子上,大口地吸烟,右手拿着一把扇子在不停扇着,可热汗还是从他肥胖的脸上往下滚,便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忙啊,连长!” 胖连长瞄了许德华一眼,冷冷地问了一句: “有事吗?” “没什么事。”许德华向屋里瞥了一眼,几个勤务兵正在捆绑着枪支。 连长拿出长官的派头来,用教训的口吻说: “你身为排长,要同士兵打成一片,这是为兵之道,没事就回排去吧。” “连长,咱们缴警察局这些枪怎么处理?”许德华边说边靠近连长,故作机密地问。 胖连长加速扇着扇子,不耐烦地说:“那还用问,往上头交呗,他妈的刚才又来电话催了,让熄灯前就得交上去。那么几条破枪,催得这么紧。” 许德华从连长的话里,证实了今晚要上交枪支的消息是准确的。他接着问:“上头知道我们共缴了多少枪吗?” “他们知道个屁!”连长呷了一口凉茶,似乎听出点什么味道,寻思,这许排长怎么对这枪有兴趣? “许排长,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只不过随便问问。”许德华心里盘算着:这家伙快要上钩了,自己要沉住气。 连长可着急了,不过他还是很狡滑,想先从许德华口里知道许德华的来意。于是,便站了起来。 “哼!你少跟我打哑谜,我就知道你又在打鬼主意,快点说出来。” 许德华见连长着急了,他反倒笑而不言。 “你笑什么,快讲。” 许德华这时才凑近连长的耳朵,小声说:“连长,不能弄出几支活动活动手头吗?”他见连长没有任何反对的表示,就接着说:“我来到连里,你待我不薄,我这个人心软,就怕别人对我太好了。” “那是,那是。”连长开始飘然。 “连长,三连长让我捎个话,说你欠了他的帐,催你快点还。”许德华用目光扫了一下连长,含威不露地加重语气,“连长,他们要是声张出去,闹到团里、旅里,可不是件好事呀。” 连长有些紧张起来,恳求地说:“老弟,咱们关系不错,这次你就帮我个忙,帮老兄度过这关。” “我正是为这事来的。”他见连长上钩了,就指指屋里的枪支,近乎耳语,“上头不知道这个准数吗?你就卖它几支,就什么都解决了。” “这倒是行,可..没地方出手啊。” “连长,要是信得过我..”许德华拍着胸脯说。 “你有门路?”连长审视着许德华。 许德华故作机密地说:“芜湖商团只有几支破枪,想换几条好的,有个朋友曾托我给打听一下,我自己哪有什么路!” “商团要买枪?”连长动心了。 “是的,你要有意,我可以牵个线,你开个价。” 连长有些犹豫。许德华看他还拿不定主意,就装出要走的样子,“连长,刚才的话算我没说。”转身就走。 “别走,别走。”连长把许德华推坐在凳子上,“他们要买多少支?” 许德华心想,李味酸没说具体数字,当然越多越好,可是搞得太多了,又容易败露。他伸出右手,来回翻了一下。 连长明白是十支,就欣然答应了。 “连长,我替你先藏十支,等你开了价,他们付了款,咱再付货,你看怎么样?” “好,就这么办吧。”连长同意了。 许德华心里一阵喜悦,欣然走出了连部。 三天后,廖多丰急匆匆跑来,告诉许德华:旅部要来抓他,原来韩德勤旅长手下的一个参谋对警察局的人数做过调查,收上来的枪与人数不符。韩德勤得知后大怒,经核实正好缺十支,立即把连长押到军法处。这家伙把责任全推到许德华身上。 许德华感到情况严重,枪虽然藏起来了,可还没交到党的手中。他把藏枪地方告诉了廖多丰,就逃离了连队,躲到青弋江上的一只渔船里,一连三天,没见人来。他心里很烦闷。第四天上午,李味酸来到船上。 “德华同志,干得不错,枪我们已经收到,给党解决了很大困难。省委决定,送你去上海学习。”李味酸把介绍信交给许德华,告诉他组织决定从现在起,要他临时改用“洛华”的名字。 青弋江码头灯光闪烁,呜——客轮一声长鸣离开了江岸。 许德华带着党的重托和希望,离开了芜湖。第四章 受重托奔苏区 洪湖呈英豪 1929 年7 月,许德华遵照安徽省委的指示,离开芜湖,前往上海学习。 当时,革命形势发展很快。中共“六大”会议后,全国红军和农村革命根据地有了很大发展。各地的武装斗争如火如茶,遍及全国十一个省三百余县。党为了加强对各地武装斗争的领导,在上海开办了中央军事干部训练班,为各苏区培训军事干部。 1929 年7 月,上海福泰旅馆。 三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走进这家旅馆,其中一个穿灰色西服的人对另外两个耳语了几句。少许,两个年轻人出了旅馆,向街上走去,在一家邮局门前停下,顺手取出一封信,塞入信筒,转身离去。 在旅馆一楼的一张长沙发上坐着的那位穿灰色西服的人,一边看着《申报》,一边不时地朝客厅的门口投去目光。 两个穿白色西装的人向厅内瞥了一眼,在看报人的身边坐下。其中一个向看报人说:“洛华,信发出去了,等消息吧。”看报人放下手中的报纸,点了点头。原来他就是许德华,“洛华”这个名字是离开芜湖时省委决定让他临时改用的化名。两位穿白色西装的年轻人是廖多丰和姓赵的同志。 信已发出三天了,仍无音讯,许德华心里很着急:我们已经来到了党中央的驻地,就要投入到母亲的怀抱了,可不能失去这次难得的机会! “洛华先生,有人找!” 许德华听到茶房的叫声,心里甭说有多激动了,一个箭步冲出房门,他马上意识到:自己不能..,他放慢了脚步,扇着事先准备好的扇子,不紧不慢地走下楼。 一楼客厅里,坐着一位衣着讲究,仪表尊贵的中年女人,手里扇着一把书有“凤鸣两岸”四个醒目大字的扇子,在注视着许德华手中的扇子。 许德华看见“凤鸣两岸”的大字,断定她就是中央派来的人。他竭力抑制着内心的喜悦。 “姨妈,您好!”他微笑着走向前去,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 女人打量了一下许德华,又看着他手里那把画着“鹿鸣翠谷”的扇子,笑着说,“哟,长这么高了,成大小伙子了,我都有些认不出来了。家里人都好吗?” “家里还好。”许德华煞有介事地回答。 “我是从你姨夫那里知道你要来上海,昨晚才从你舅那赶回来的。”她转过身去,“信上不是说你同另两个同学一起来的吗?” “他们在楼上的房间里。” “走,到楼上看看你的两个同学去!”那女人和许德华上了楼。 这位贵夫人是我党的地下交通员。她叫江鲜云,是中央军委委员彭干臣的妻子。这次接到洛华的信后,立即向中央作了汇报,组织上安排她与洛华等联系。临行前,周恩来还亲自叮嘱她:要保证这些同志的安全,安排好同志们的生活,并说要与他们见见面。她带着组织和中央领导同志的嘱托来到了福泰旅馆。 一辆豪华的黑色轿车从福泰旅馆的大门驶出,在上海市的大街上奔驰着。 许德华一行三人坐在轿车上,个个眉飞色舞,有说有笑。 这位女交通员见他们的高兴劲儿,就转过身来,同几位年青人攀谈起来。 “在福泰旅馆等得很着急吧?” 廖多丰抢先开了口,“最急的要属洛华了,不知多少次问我们,信是否真的发出了,他对我们是否能在上海找到邮局还怀疑呢!” 车里一阵爽朗的笑声。 许德华说:“我可没有怀疑。让你们去发信,是因为你是内行。” 廖多丰有些困惑:“内行?” “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刚到独立旅的消息是不是你向李味酸通报的?”许德华反问道。 “是我呀!”廖多丰认真地回答。 “我再问你。在芜湖买枪的那件事不也是你通知我的吗?” 许德华的连续发问,使廖多丰很窘迫:“那是廖营长让我通知的!”车里又一阵笑声。 廖多丰问女交通员:“中央军事训练班开学了吗?” “中央领导很关心这件事,多次过问训练班的情况,现在正在积极筹备之中。” 随同许德华一起来上海的那个姓赵的青年,平时很少言语,这时也开口了,“中央军事训练班的驻地离中央很近吗?” “很近很近。”女交通员一一作了回答。 轿车左转右拐,缓缓驶进了英租界爱文戈路,在一座犹太人经营的豪华公馆哈通宅门前的草坪上停了下来。 他们将要在这里等待着中央领导人的接见,在这里迎接新的学习生活的到来。 夕阳西下,晚霞的余晖洒落在前厅的草坪上。一阵微风吹过,给行人带来了一丝凉爽。 女交通员带着许德华等三人步入公馆的前厅。 客厅里摆着字画、古玩、家具、茶具,真是琳琅满目。 廖多丰有些迷惘,这能是中央办训练班的住所吗?明明是个商品交易场所!许德华也觉得既新鲜又神秘。 女交通员似乎看出了他们的疑虑,小声对他们说:“这样的地方最安全,不容易引起敌人的注意,你们看,”她笑着用手指着窗外,“那边更热闹,那些掌鞋的,摆摊的,卖冰棒的,都是我们的人。” 许德华他们会意地点了点头。 女交通员让他们先在客厅里坐下来休息一下,就走了出去。 少许,女交通员回来了。 “洛华同志,咱们上楼吧,周恩来同志正在办公室里等候你们。” 许德华心情特别激动,千里寻党,屡经挫折,这次到了党中央的身边,多么幸福啊!可我见到周恩来同志汇报什么呢?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女交通员把他们引进了周恩来的办公室。 周恩来迎上前来,同他们热情握手,高兴地说:“欢迎你们来学习。” 另两位同志是第一次见到周恩来同志,显得十分拘谨。许德华在这里再次见到周恩来同志,兴奋得热泪盈眶。他看到周恩来那和蔼的面容,紧张的心情也就渐渐松弛了。 “洛华同志,你是黄埔军校第五期的学员吧?” “是的,我当时在第五期炮科十一大队学习。” 许德华很敬佩周恩来的记忆力。此刻,他想起了曾在一起学习、生活的同学,心情十分沉重: “我同期的不少战友在参加南昌起义和后来的战斗中壮烈牺牲了!” “是啊!我们这支三万人的起义队伍,除朱德、陈毅同志率领的一部分去了井冈山,大部分牺牲和失散了,这是多么大的损失。” 说到这里,周恩来眼里噙着泪花,声音也变得低沉。他停顿了一下后,接着说:“南昌起义,打响了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的第一枪,它震撼了旧世界,振奋了全国人民的革命精神。现在,革命已经走出了低谷。现在我们党对军事工作的意义有了新的认识,正像毛泽东同志所讲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嘛!” 周恩来的声音特别响亮。他还介绍了全国革命的形势和举办军事训练班的目的。 许德华和另两名学员静静地听着,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周恩来看了看表,站了起来:“好了,同志们,好好学习吧,将来到苏区,开创武装斗争的新局面!” 许德华等三人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周恩来的办公室。 中央军事训练班会议室。 会议室的墙上,贴着“首届中央军事训练班开学典礼”的横幅。室内整齐地摆放着几张旧桌椅。二十多名学员有秩序地人内坐了下来。 “现在,宣布开会!” 主持人叫曾中圣,是首期军事训练班的负责人。 许德华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时地在本子上写着什么。他是那样认真,像一个刚刚入学的娃娃在听老师讲课。他深深懂得:这次学习机会是难得的,肩负的责任是重大的。他牢记着周恩来的话,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到苏区,开创武装斗争的新局面。 万籁俱寂。夜已经很深了,许德华房间的灯还亮着。他思考着白天王鹤报告洪湖地区游击队活动的情况,加深了对武装斗争重要性和长期性的认识,更深切地理解中央举办军事训练班的意义。他翻来覆去难以入睡。他取出口袋里的本子,在空页中写道: “听了王鹤同志的报告,看到了武装斗争的长期性和复杂性。洪湖地区的良好的群众基础,但分散行动容易被各个击破。应加强统一领导,将各分散之游击队归拢起来,方能形成合力。” 许德华写到这里,放下笔。思忖:我要向中央申请,学习班结束后,到洪湖去,在艰苦的环境中为党工作。 一个月的军事训练班的学习生活转眼间结束了。许德华在这短暂的学习生活中,不仅丰富了军事知识,提高了指挥水平,同时,又意外地见到了寻找一年多的老团长孙一中,这次,中央决定把他和孙一中派往洪湖地区。许德华心里万分喜悦。 许德华怀着对学习生活的眷恋和对新的战斗生活的渴望,带着党中央的重托,离开了上海,和孙一中一道,奔赴苏区.. 滚滚长江,波涛汹涌。 许光达和孙德清站在甲板上向远处眺望。 “许光达”是许德华离开上海时改的名字。在中央军事训练班即将结束的一个晚上,许德华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 “洛华,你怎么还不睡呀?”孙一中问道。 “我实在睡不着。”许德华坐起来对孙一中说:“我有个想法已在脑子里装了好几天了,憋得我睡不着啊。” “那就把它拿出来呗。”孙一中应道:“是什么想法?” “我想改个名字,叫许光达。” 孙一中进行猜解:“你的意思是在党的领导下,不懈奋斗,必达光明的彼岸?” “正是此意!”洛华赞同地说。 “这个名字好!”孙一中想,就要到苏区了,我也要改个名字,他思考了一会儿,对洛华说:“我也改名,叫孙德清,你看怎样?” “你是我的老团长,为官为人清正,品德高尚纯洁。对党忠心耿耿可谓清,这个名字不错!”说得孙一中哈哈大笑。 一艘从武汉开来的轮船缓慢地靠了码头。 沙市,美丽的江城。它是湖北的重要港口,素有“小汉口”之称,街上店铺林立,人流如潮。许光达和孙德清头戴礼帽,装扮成商人模样,随着人流,走出码头,向沙市的街上走去。 “先生,开房间吗?”一个身穿长衫的人追了上来,点头哈腰地问。 “你们是什么旅馆?”孙德清漫不经心地询问道。 那个穿长衫的人随即回答:“先生,中西旅社。本市最大的旅馆。房间上等,包你满意。” “那好吧,要两间最好的。” “是,先生。二位随我来。” 孙德清和许光达随那个穿长衫的人来到了中西旅社。 一切安排妥当,孙德清叫来茶房,先赏了一张钞票。那茶房见了钞票,眉开眼笑地说:“先生,有事尽管吩咐。” “你知道沙市的福昌祥吗?” “知道,知道。这十里八街的。我都熟悉。” 茶房点头哈腰地回答。 孙德清瞥了茶房一眼,“你把这封信送到福昌祥去。” “是,先生,我这就去。”茶房哈着腰退了出去。 茶房走后,许光达说:“你这戏演得不坏,满有派头哩!” “我真怕演得不像。” 中西旅社的门前,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这个人身穿浅色灰长衫,头戴黑色礼帽,手拎着皮箱,在茶房的引导下走上楼来。 许光达注意到来人彬彬有礼,两只眼睛炯炯有神,闪烁着智慧与机敏。 寒暄一番之后,来人问道:“我要的东西,不知贵公司经理请你们带来了没有?” 许光达从皮箱里拿出一本线装《红楼梦》递了过去,“这是我们老板带给你的一本书。” “谢谢。”来人接过书,看看许光达,又转过头来望了望坐在椅子上的孙德清,“这是多少回本的?” “一百二十回本。”孙德清肯定地回答。 “噢。”那人显得漫不经心的样子,随便翻了翻书,当他翻到第五回时,见回目的上方用清秀的楷书写着一首诗: 春游芳草地,夏赏荷花池, 秋饴菊花酒,冬吟白雪诗。 在来人翻看这本《红楼梦》时,许光达注视着来人的表情,见他脸上浮出了欣然的笑容,便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他准是我们要找的交通员! 许光达向孙德清投去了目光,两人目光相对,看来孙德清也觉察到了。 那人合上书,站起身,握着许光达和孙德清的手,向周围瞥了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向他们,低声说:“同志,你们辛苦了!” 三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来的这个人,正是鄂西特委的秘密交通员。 许光达回想起两天前先到了武汉,联络点在汉口大水巷的一家叫“德源号”的杂货店里。孙德清对许光达说:“德华,咱们别一道去。我去联络,你在街上望风,我不打招呼,你别过来,如有不测,相机行事。如果联络点出了问题,去沙市找第二个联络点。” “好,不过,我又改名了,你要叫我‘光达’!” 两人在街上分手,装作陌生人。“德源号”在巷口东边,西边还有一家卖糕点的小铺,许光达一面挑选着点心,一面注视着孙德清的动静。他见孙德清走出“德源号”向北而去,后面有个人跟着他,便匆匆付了钱走了出来。 “坏了。他被人盯上了。”许光达悄悄跟在那人后面。思忖着,怎么办? 眉头一皱,有了主意。 “喂!老兄,你上哪儿去了?我买的这糕点不知团总太太爱不爱吃?” 许光达紧跑几步追上那家伙,拍着肩膀大声问。 那家伙回头一看,并不认识许光达,骂了句:“你瞎了眼了,什么团总军总的!”说着,转身又去追孙德清,可是孙德清早已无影无踪了。 他们脱身后,便来到了沙市。 晚上,交通员来到中西旅社,把他们接到了“福昌祥”。 东方鱼肚白色,天渐渐亮了起来,长江岸边,渔船穿梭,货船扯篷,收网打桨,上货卸货,热闹非凡。一个职员模样的人领着两个渔民打扮的年轻人来到江边,径直朝一只小木船走去。那职员模样的人高声叫道:“喂,郝伯,你要雇的工我给你找来了。你瞧瞧,这两个伢子怎么样?” 渔船里钻出一个看上去有四十来岁的渔民,古铜色的脸上涌起道道皱纹。他手搭凉棚,向两个年轻人端详了一会儿。 “行啊,试试吧。谢谢你了。” 郝伯示意: “伢子们,上船吧。”交通员把孙德清和许光达送上了船,又低声说: “多保重,一切听从郝伯安排。我走了,再见!” “伢子们,收缆绳开船!”郝伯向他们使了个眼色,大声喊起来。 郝伯顺手一点手中的竹篙,小船轻快地离开江岸,临江而下。 船到江心,郝伯低声嘱咐他们:“江上民团关卡不少,不过也不用害怕。 这些乌龟王八蛋不过是想弄点外快。有了情况,不用慌,看我的眼色行事。 记住,你们是我雇来的,可要装得像一点。” 许光达和孙德清点了点头。然后蹲下身去,摆弄起渔网来了。郝伯哈哈一笑,划起双桨,亮开了嗓门: 哎啊来, 我打双桨你撒网哟, 金满舱来银满舱。 今日我载得大鱼归哟, 明早换来鱼米香。 孙德清听到了轰隆的马达声,回头看去,不由吃了一惊:“敌人的炮艇开过来了!” 几个人同时望去,见炮艇离他们越来越近。不一会儿来到木船旁,一个敌兵用带钩的长篙搭住木船,小船漂漂游游被拉近炮艇。 郝伯不慌不忙,笑嘻嘻地说:“老总辛苦!” “干什么的?”炮艇上一个当官的嘴里叼着烟卷,手按住腰间的手枪,打量着木船上的三个人,冷冷地发问。 郝伯赔笑着说:“打鱼的。” “我看你们像共党的游击队!”敌军官瞪着三角眼,吼叫着。 “老总,我天天在江上打鱼,都认识你。” “是吗?”敌军官把眼睛盯在孙德清和许光达的脸上,狡猾的家伙在审视这两个年轻人,企图从他们身上发现点什么蛛丝马迹来。 孙德清、许光达不慌不忙,一个在整网,一个在刷锅。显得那么得心应手。 船舱里,一条鲤鱼蹿了出来,差点跳到舱外面。一个士兵见了,“看,好大的一条鱼,足有三斤多!” 郝伯暗暗一乐,这鱼都出来帮助解围,真是吉兆!灵机一动,对许光达说道:“还愣什么,赶快给长官捞鱼。” 许光达表现出极不情愿的样子,拿起小撩子,专找小的捞。 郝伯装作不快的样子:“瞧你干点活儿,这么费劲,我来!孝敬老总要挑大的。”随手接过撩子,顺手捞起几条大鲤鱼,甩到炮艇上。 那个当官的见甲板上的大鲤鱼,眉开眼笑,说了声:“鱼我就收了。不过,要当心,这一带共产游击队活动很凶哩,发现情况,跟我们报告。”说罢手一挥,“我们走。”炮艇开走了。 大家的心都平静下来了。许光达暗暗佩服郝伯的沉着、冷静。 孙德清是皖北人,没听过这一带的渔歌,刚才听一段,就让那该死的炮艇给搅和了,便凑到郝伯跟前,央求说:“你刚才唱得真好,再给唱一遍吧。” 郝伯见孙德清夸他的歌唱得好。心里很高兴。从前,只听到同志们称赞他驾船打鱼的本事,可还没有人夸他的歌唱得好呢。他心里一高兴,清了清喉咙说:“我给你唱个新的!” 哎嗨来,嗨呀来, 江南江北好地方罗, 江里的鱼儿肥又胖。 两岸稻谷分外香, 江上快撒网, 岸上收割忙。 .. 孙德清听得发呆,忘了手中的活计。 许光达还想说什么,这时郝伯停止了歌唱,指着前边的岸上说:“同志,我们快到家了!” 夕阳西下,晚霞洒在平静的江面上,波光粼粼,船在郝穴下游的新场附近靠了岸。 三个人下了船,踏着余晖,朝着岸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