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士敦的几十间屋子组成的院落,很像一座清朝遗老的住宅。一进门,在门洞里可以看见四个红底黑字的“门封”:一边是“毓庆宫行走”、“赏坐二人肩舆”;另一边是“赐头品顶戴”。“赏穿带膆貂褂”。载涛站在门前,看到这些,对身边的随从道:“看到了吗?这洋人和中国师傅没有什么两样,他是个洋书呆子,也以皇上的赏赐为荣。”这话还没说完,庄士敦已迎了出来,道:“贝勒爷说的是对的,我被‘中化’了。”“你现在是不是让皇上‘洋化’呀。”“怎么,有人这样看吗?”“不要过敏,只是随便说说。”载涛随庄士敦来到书房,见这五间宽大的书房里书架直到房顶,书架上摆满了书,大概有二万册的样子。载涛特别惊讶,道:“早听说庄师傅一心只在学问上,学贯中西。果然,果然。”“这是我最大的嗜好了。”是的,除在宫中教书外,庄士敦剩下的时间,除了必须的应酬外,全是在书房度过的。“载涛见庄士敦的书桌上的墙壁上挂一幅巨大的像片,像片上的庄士敦戴头品顶戴,穿着袍褂,腰间还有带子。像片的背景是、座别墅,别墅的匾额被特意地突显出来。匾额上写着“东静山斋”四字。载涛道:“这样看来,庄师傅既像隐居的高士,又像朝中的主政大臣。”庄士敦笑道:“那匾额上的四个字是皇上亲笔题写的,仅此而已。说是‘高士’,我的精神没有修炼到于自然合一的境界;说是主政大臣,则与事实出入太远。贝勒爷,你应不折不扣地把我当成皇上的师傅——本来就是这样,而仅此也就足以自豪了。”“看样子皇上给庄师傅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是的。贝勒阁下光临敝舍不只是为了谈论我的住处和穿着吧。”载涛道:“庄师傅从报纸上也有看到,内乱将起,直系和皖系免不了要打仗,东北和南方的态度又不知怎样。在这种情况下,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我到这里来,是想请庄师傅和贵国公使说一下,万一有什么意外,还请贵国帮助。”“我想,这种战争,各方都不太可能想到皇上,因为有一个中立的徐世昌总统。不过,我一定会和大使商量此事的。”载涛道:“要作到万无一失。”“庄老爷,有人来了。”仆人道。“谁?”“皇宫中的太监,说是万岁爷差来的,要面见老爷,亲自送给老爷几件东西。”“快让他进来。”太监进来,见涛贝勒也在这里,忙跪下去:“奴才给贝勒爷请安。”载涛道:“你应该先办万岁爷的事。”“谢贝勒爷教训奴才。”于是又叩了三个头,这才起来。“万岁爷赐庄士敦手杖。”太监举起一把闪亮的手杖。见载涛在跟前正看着自己,庄士敦便鞠了三个躬:“谢皇上恩典。”接过手杖仔细一看,把手处有机关按纽,庄士敦一旋按组,抽出一把剑。太监又道:“万岁爷赐庄士敦师傅一封信。”庄士敦又鞠躬接过。太监道:“这剑是万岁爷叫奴才送来的,万岁爷还让奴才告诉庄师傅,授予庄师傅先斩后奏的权力,您可以随便杀人。”太监走后,载涛道:“皇上这是干什么?”庄士敦笑道:“这是皇上在开玩笑,我们今天谈论了专制和立宪的问题——皇上极富幽默感。”载涛道:“虽然这只是个玩笑,但我仍然想知道,庄师傅以为,他真的能成为国家的君主而不仅仅是宫中的皇上吗?”庄士敦道:“我非常坚定地认为,目前,这个问题是次要的,甚至是应该把它丢在一边的。目前最主要的是使皇上摆脱他目前的生活环境。在我看来,皇上所过的那种极为不自然的生活,必定要损害他的身心健康和竭力发展。为着皇上着想,我真诚地希望想出某种办法,使他能够生活得更自然,更合理。他虽然是一个帝王——一个宫中的皇上,但他仍然是一个孩子。假如忽视这一事实,尤其是在他正在步入青春期的年龄这一事实被忽视,对皇上来说,后果是极为严重的。假如继续把他作为一个在本质上与一般人根本不同的人来对待,那么,他作为一个人,几乎肯定将是失败的,而且也很难相信,他会成为一个成功的君主。假如伴随他成长的完全是对于王位的憧憬,当他恢复王位的最后一线希望也逐渐消逝时,就很难指望他会有能力在这个世界上发挥一个人的作用。然而,假如他被培养成一个思想解放的爱国者或有教养的上流中国人——一个真正的君子,无论是作为一个君主,还是一名普通的公民,他都将使任何一个历史要求他扮演的角色为之生辉。所以与其整日地为他做复辟的准备,还不如培养他的能力,保护他的身心健康更重要。没有能力,即使恢复帝位,情况也可能变糟;而只要具备了能力,他说不定会在竞选中获胜,成为民选的大总统。”“庄老师的话真是震聋发聩,可是要改变这皇上的环境,可比登天还难。你懂中国象棋吗?”“懂。”。“象棋中的‘帅’和‘将’,就是‘皇上’的化身,他被一切重重包围着,他只有在两种情况下——其实只是一种——出宫,要么对方的‘皇上’和他‘对脸’,要么是杀棋,他自己被杀。可是规则既已定下,谁都没法改变了。”“如果在现实人生中也没法冲破这种规则,那后果就太可怕了。”“庄师傅,我会尽力而为的。”第二天,庄士敦带了一本画报,在上课之前拿给溥仪看。“这太好了!太好了!还有这样的杂志!”溥仪很快地翻着,几幅画面吸引了他。庄士敦见他停止了翻动,问:“皇上看见了什么?”溥仪把画报摊在桌子上。庄士敦见那上面是坦克、飞机和协约国的战士的相片,便说:“坦克是用铁甲钢板做的,上面那是炮筒,下面还有机枪,跑起来像汽车一样快,而里面的人却很安全,因为没有什么炮和枪弹能穿透它。”“那么就没有办法对付它了吗?”“当然有。它的履带可以炸断,它上面的盖子也能打开。”“但是等到靠近它,早已命归黄泉了。这种东西太可怕了。”“更可怕的是飞机,它可以往下扔炸弹,也可以用机枪扫射。”“别讲了,这个我知道。”“皇上,一个国家要强大,要不被人欺侮,就要有这种东西。”溥仪神往起来,他要是拥有这一切,那该是什么样子呢?溥仪正在出神,庄士敦给他一包糖果,糖果的纸张绚丽多彩,上面印的图案非常精美。而剥开纸后,更让人惊奇,各种形状都有,特别是一种透明的糖果,里面逐包藏着一点碧绿的细花。溥仪把糖果放进嘴里,香甜满口,道:“洋人就是聪明。”庄士敦道:“这都是中国的教育造成的。中国的学校到现在才开始有各种课程,而在二十年前,则只读四书五经,怎么会有发达的工业呢?没有工业,也就落后了。这小小的糖果,要制成它,须有很多的知识,比如这盛糖果的轻铁盒子,没有冶炼及机械制造技术,是造不出来的;这精美的包装纸,没有高超的印刷术是印不出来的;而这水果味道,是用化学方法……”“停一下,”溥仪打断了庄士敦的讲解,道,“随我来。”庄士敦疑惑地跟着他。溥仪来到院中的桧柏树前,放了一块糖果在树根旁,一会儿,蚂蚁滚成了疙瘩。“连蚂蚁也爱吃这样东西。”庄士敦笑道:“那当然,这是现代文明的产物。”忽然,溥仪问道:“庄师傅,蚯蚓怎么分公母?”庄士敦道:“若在英国的中学,这是要学习的一种知识,蚯蚓是雌雄一体的,非常特殊。”溥仪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得很伤心。庄士敦感到莫明其妙,道:“皇上这是怎么了?”溥仪便介绍了他当初养蚯蚓而被制止的事。“在西方,你会成为生物学家的。不能成为达尔文,也能成为布封。”“他们是谁?”溥仪擦干泪问。“这个以后再说。中国,除了修身、治国、平天下外,一切其他的知识都被压抑了。而修身,则是服从专制,盲目地崇拜专制;治国,则把国家和皇帝混为一谈,爱国也就成了爱皇帝,忠于专制政府;平天下,也就是自己获取最高的权力——这是帝王,或替帝王打天下,自己取得更高的特权。在你们国家,帝王学习的知识被限定死了,就是普通的人,其所谓的建功立业之‘功业’,也就是帮助专制统治而获取的特权。权力高于一切,权力奴役一切。皇上,其实,人生可以有很多追求的。”“可是我能追求什么呢?”庄士敦一时语塞。溥仪道:“我和其他师傅说一下,明天放假,你到养心殿来,带一些你的杂志——特别是画报。”这还是庄士敦第一次到养心殿,太监把他引到养心殿后殿,他大吃一惊,见溥仪还在那里贪婪地看着报纸,对庄士敦的到来毫不察觉,对太监的屡次奏报听而不闻。偌大的房间,里面全是报纸,有中国的,外国的;有上海的、天津的、北京的,也有广州的、长沙的,洛阳的;有教会的,也有租界的;有政治的,也有文学的、商务的。庄士敦问身边的太监道:“皇上天天在养心殿做什么?就埋在这些报纸堆里吗?”“是的,万岁爷除了看报纸,就是喂狗,逗狗。”“是吗?他逗狗我倒没有见到过。”太监道:“自从主子及王爷不让万岁爷养蚯蚓、蛐蛐,万岁爷就逗骆驼和狗。”“为什么他们不再管皇上了呢?”“这个,庄师傅有所不知。咱大清朝从关外人关内,靠的是马上得天下,而勇武的体格习性,来自狩猎。在前代许多皇帝、特别是康乾时代,特别注重打猎,以此训练八旗子弟。对皇室子弟,要求的更严格,都是严旨让他们练习鞍马,不废狩猎。所以,至今宫中还有许多马匹及骆驼,至于狗,也是打猎必备的。玩狗是祖宗留下的传统,所以老爷子如今无论怎样玩,也没人过问。”庄士敦道:“满清尚猎的风习我是知道的,至于养狗我倒是知之甚少,更不知道在这养心殿里还养着狗——多吗?”“一百条多一点。”“什么!”庄士敦大吃一惊,他原以为充其量也就十几头罢了,没想到竟有一百多条。“庄师傅来了。”溥仪从报纸堆里站起身来,“庄师傅,你刚才喊什么?”“臣并没有喊什么呀——噢,是我惊讶于刚才这位太监所说的皇上养狗的事。”溥仪道:“养狗和养鸟是旗人的嗜好,待会儿我带庄师傅去看看。”“平时这些狗不放出来吗?”“放出来。平时我带他到养心殿外时,庄师傅已出宫回家了。今天在养心殿,因为庄师傅要来,怕吓着你,特意让圈起来了。平时这后殿,从走廊到卧房到这书房,都满满的。”庄士敦道:“皇上刚才看的是什么?”“我已看了好几份了。庄师傅,你看这一份——”庄师傅见这是一张《字林西报》,皇上指的那段文字是一位传教士记者写的关于中国极西部甘肃省的形势报道——“捐税增加,官员的腐败,促使人民渴望恢复清朝的统治。他们认为,尽管清朝的统治不好,但民国要比它坏十倍。我们不仅在这个偏远的角落听到了对清朝的怀念之辞,在其他省份,我们也了解到,那里仍然存在着希望清朝得以重建的情绪。”溥仪原以为庄士敦会显出高兴的神情,没想到庄士敦会把报纸放在旁,脸上尽是不安的情色。“庄师傅不同意报上的看法吗?”庄士敦看着溥仪,盯了他好一会儿,才说道:“皇上,你看过《新青年》、《改造》、《曙光》上的文章吗?皇上知道陈独秀、胡适、李大钊这些人物吗?”“这些人是新文化的提倡者,我看过胡适的诗,李大钊的关于俄国的文章及陈独秀对中国传统的批判和对现实的分析。”“皇上看出什么来了?”溥仪笑道:“我记得有人问胡适:”青年中国需要无政府,老年中国需要君主制,这种说法是否准确?‘胡适答:“无论哪个中国,都需要’太监‘。”说罢溥仪大笑起来。庄士敦道:“这些人提倡的东西,肯定会对未来的中国有很大的影响,皇上应多思想一下这些人的观点。”溥仪道:“那当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拿起一份报纸道:“这是《曙光》,是他们的报纸,庄师傅看看上面的文章。”庄师傅接过报纸,见皇上用朱笔描下的部分写道:“中国农民十之八九不识字,愚蠢得和鹿豕一样,真是可怜。什么自由、权利、政治,他们哪里懂得?他们就晓得把钱粮纳上,一边过他的苟且日子罢了。有时遇见城中人还要问问:”宣统皇帝如何?‘’现在是哪一个坐在皇宫里?‘往往也叹息痛恨地说:“这样年头怎么得了!等出了真龙天子就好了!’”你想,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张勋复辟,才能得农民们的心;只有张勋招义勇兵,他们还踊跃上前。若是给他们读什么新思想,哪还能够理会?所以我们要想种种社会运动都得农民的援助,就要先促起他们的觉悟。“庄士敦放下报纸,见溥仪正得意地微笑着看他。“皇上,你看到这样的文章很得意吗?”“当然。”“为什么会这样?”“我不只是在宫里做着皇上,很遥远的人也在想念我,仍称我为皇上,仍把我当成皇上。”庄士敦站起来,走到皇上面前道:“臣没有想到皇上会这么看这种报道,皇上应看到那最后一句话:”所以我们要想种种社会运动都得农民的帮助,就要先促起他们的觉悟。‘新文化的倡导者们已经向农民们灌输民主、科学的思想,他们是要改变农民的思想,这一点皇上没有看到,却看到了自己仍在农民的心目中,皇上这样看问题,不是很可怕吗?这样,皇上会很危险的,会一步一步地走向对自己不利的境地。“溥仪的脸上早没有了笑容,面色惨白,瞳孔突出,双手在不住地抖着。“庄师傅是说我的处境会越来越危险,这些新文化的领导者会从根本上摒除我?”“是的。”“我完蛋了!完蛋了!”“皇上一向文雅,说出这种词汇,我非常惊讶;皇上应处事稳重,有高贵的血统,有坚韧的意志,刚才还满怀希望,突然间就认为自己完了,我感到很痛心,痛心皇上是这种意志薄弱的人,见识短浅的人。”“我们不是完了吗?”“我必须直率的说,复辟的可能性是不大的,因为皇上自己并没有力量,仅能靠那些军阀,而军阀的态度是最不可靠的,他们仅是一群唯利是图的小人、土匪。但是,皇上不能据此就说自己完了。皇上仍然有实现自己伟大人格的道路可走,而目前,首先要使自己具备非凡的能力,皇上从报纸上看那些——搜寻那些复辟的消息是徒然的浪费时间,皇上的精力应花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就是从复辟的这意义上说,皇上埋首于报纸中也无作用,陈太傅曾说,皇帝陛下圣德日新是最重要的。就是不复辟,皇上也可能以公民的身份竞选总统,就是竞选总统失败,也能靠自己突出卓越的才智品德,做出另一番事业,使自己成为历史上优秀的人物。可是皇上却总是走极端,要么在复辟希望的峰巅,要么在复辟梦破的谷底,这是很危险的。”溥仪道:“庄师傅说,能力是最重要的,圣德日新是重要的,我如何做到这一点?”“皇上要破除君权神授的观念,中国也有句古话:天下唯有德者居之。皇上要获得生存的才能,获得超越时代的思想品德,必须走出宫中。我们大英帝国的威尔士亲王是我牛津时的同学,他的生活,与我的、所有牛津大学的同学的生活,都没有什么不同。战争期间,他成了一名年轻的中下层军官,和别的军人一样为国家服役,军旅生活与其他军人没有什么不同,这样,他才具备必要的能力。可是皇上却被腐败庸俗的官吏、仆人、太监们包围着,而每日里都在憧憬着复辟的美梦,这能够获得这个时代所需要的多少知识能力呢?皇上让我带来的画报我带来了,臣请皇上坐下来看这些画报。”溥仪坐下来,庄士敦拣出几页皇室生活的照片,特别是王子的。“皇上看这些大英帝国的王室成员,他们是和平民和睦相处的。而作为王子,从小要过和平民一样的生活的。”庄士敦对那些照片一张张地解释着,一会儿谈话轻松起来,不时地发出笑声。“王子若是和哪一个年轻女郎稍一接触,马上就有记者拍出照片,写出文章。这些记者是无孔不入的。”半天过去了,溥仪觉得他获得了有生以来,最重要的指导,便留下庄士敦,赐宴御花园。庄士敦道:“这画报上还有一样好东西皇上没有看到呢。”“什么?”庄士敦翻开一页,溥仪看去,惊喜得跳了起来:“竟有这样玲珑漂亮的小狗!庄师傅无论如何要给我弄几头来。”“让我先看看皇上的狗吧。”“好的。”7溥仪带庄士敦进入一个大房子,一见,惊呆了,里面各种各样的狗无所不有。“虎子,豹子,过来,见过师爷。”溥仪一招手,两头狗纵过来,一头如狮子,一头如豹子,高大威猛。庄士敦吓得心里冰凉,可脸上却装出镇定。“虎子”一抬前腿,爪子扶在庄士敦高高的肩上,舌头舔着庄士敦的颈项;而“豹子”,则围着他的腿嗅来嗅去。“皇上,它们亲热够了吧。”庄士敦战战兢兢地道。溥仪一摆手,两头狗围着他转起来。溥仪道:“也赏他们一起去御花园吧。”溥仪带着两条狗和庄士敦一起去御花园,刚走到门口,溥仪道:“庄师傅,我让你看一出惊心动魄的好戏。”“什么好戏。”溥仪一笑,用手一指,道:“上!”只是轻轻的一声,两头狗真地如虎似豹的向路过养心殿门前的太监猛扑过去,待庄士敦明白过来,太监惊恐的喊声刺破了天空似的:“救命呀!救命呀!……”这声音,犹如在黑夜里突然见到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恶鬼,这种恐怖的叫声,连听到的人也吓得半死。“虎子”已是前爪搭在那太监的肩上,“豹子”的长舌则正好搭拉在那太监的鼻子上!“哈哈哈……”溥仪笑得前仰后合。“皇上!皇上!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待庄士敦明白过来,竟愤怒得如虎子、豹子一样,一把推出皇上很远,“快停下来,这种恶作剧是有失身份的!”从来也没有人敢对溥仪这样,溥仪愤怒地望着庄士敦。“老爷子,您这是干什么?还不把狗唤回来。”溥仪一挥手,狗迅速地跑回来,那太监已是满脸血迹,倒在了地上。“老爷子,这确是老爷子的不是了,庄师傅是为老爷子好才这么做的,就是我,也必然这么做。”说话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庄士敦已经知道她是二嫫。令庄士敦惊讶不已的是,她竟敢指出皇上的过错,而皇上对她却非常恭顺。她也只是个下人呀!溥仪看庄士敦的目光柔和了一点。庄师傅觉得,对这个一向在宫中无人敢冒犯的皇上来说,他做得是过分了点,于是道:“请皇上恕臣刚才的鲁莽,我在那瞬间的感觉是在英国。”“我恕你无罪。”王焦氏道:“老爷子对庄师傅可不必因这件事有什么成见。”溥仪道:“这是原轸在朝廷上唾晋襄公,是忠心的表现,我不会放在心上的。”“皇上的大度臣又一次感受到了。”宴会的席间,庄士敦道:“皇上,在你的躯体里有两个皇上,而不是一个皇上。除非皇上能令两个皇帝角色中的那个好的占上风而使另外一个永远处于恭顺的臣仆地位,否则,皇上就绝不可能为了皇上自己、也为皇上的祖宗,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溥仪道:“如何才能做到呢?”“还是那句话,离开紫禁城,离开身边这些庸俗的官吏、仆人和太监,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人。”“唉,可能真要做个普通人了,眼见的战乱将起,不知直皖两家最终谁赢,而无论谁都有可能利用我、利用优待条件来粉饰自己;他们都标榜自己代表着进步,代表人民的利益。”“皇上不必担心这个问题,涛贝勒爷已和我谈过此事。刚巧,大英帝国的海军司令将到中国北方,我会让他来觐见皇上的,这样不仅可以保证皇上的安全,也可以让皇上多了解些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物。”溥仪笑道:“这个行动本身是否意味着你也没有把我当成个普通人?”庄士敦笑道:“刚才的那一推,不就说明了这一点吗?”“是的,”溥仪反驳他道,“你后来向我致歉的话,说明在你的灵魂深处,你仍然把我当成皇上。你都是这样,我要做个普通人,能吗?”炮声在北京的一些郊区响起,从紫禁城中听去,犹如天边响起的闷雷。正如震响闪雷的天边阴云密布,电闪雨急,而自己头上的天空却晴朗灿烂一样,曹锟、吴佩孚的军队和段祺瑞军队的血战并没有影响紫禁城的生活,紫禁城的人很安然,王公们也没有一丝儿慌乱。这在某种程度上归于庄士敦的安排。在前后相隔不长的时间里,在英国公使的陪同下,英国海军司令和香港英国总督接踵访问紫禁城,他们对溥仪彬彬有礼,称溥仪为皇帝陛下。随行的英国记者对这两次访问作了详细的报道。不几日,直皖两家都声明自己一向对紫禁城是尊重的,也会继续尊重“优待条款”。溥仪对庄士敦在那天中午推他一跤的不敬,早已忘得一干二净,英国海军司令及香港总督的来访使他找回了自尊,内心里充满了自豪,同时也对庄士敦由衷地感激。而那些王公们,太妃们、宫中的仆人太监们,虽然一向恨庄士敦,讨厌庄士敦,但他在宫廷可能要遭危难的时候,作出了巧妙安排,令这些平时憎恶他的人们有了许多好感,也多了几分敬畏。人们也更真切地理解了载涛给皇上请英文师傅的良苦用心。不久,喜讯从天而降——奉军参与了战争,与直系联手打败了皖系,段棋瑞辞去了总理的职务,张作霖进北京来了!与此同时,从沈阳传出的登在《北京导报》上的长长的一段话,禁城的人们互相传阅,几乎人人能背下来——“最近几天来,在当地的各个阶层中,尤其是在张作霖手下的军人中,盛传一种传闻,声称清朝的君主制度不久将在北京重新建立,以取代现存所谓的中国共和制政府。按照通行的说法,此次发起重建君主制的,是张作霖将军。他将与中国西北的某些拥护君主制的和军界的领导人合作。曾经在1917年7月,实际上把年轻的满洲皇帝扶上帝位达12天之久的张勋将军,将在重建君主制度的过程中扮演重要角色。传闻还说,目前重建君主制的惟一重大的障碍,就是段祺瑞元帅和西南地方的某些领袖。由于现在国家政局动荡以及来自外部的危险,即使是徐世昌总统和前总统冯国璋,也倾向于同意恢复帝制,而不对其表示强烈的反对或不满。至于曹锟、李纯以及其较次要的军界首领,据说,只要允许他们掌握他们现在各省享有的职权,再让他们当上亲王、公爵或侯爵,他们就会满意了。在中国的官员们中间流传着这样可信的说法:假如恢复帝制的方案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事实,那也是因为国内的和平谈判陷入可悲的境地,以及国家缺乏统一,形势比清朝统治时期还要糟糕等等原因所造成的。这一方案将把满族的统治者名义上置于中国政府首脑的位置上,而所有政治、经济和军事方面的权力,则仍将留在中国总理的手中。而且,国家的名称也只会发生小小的变动。就是说,世界各国那时将称中国为‘中华帝国’,而不是‘中华民国’。那时中国政府的形式,将是‘君主立宪’的,即仿效大英帝国的形式,由一个名义上的国王或皇帝来领导政府。”“看哪,国名都定好了。”“是呀,不叫‘大清国’了,而叫‘中华帝国’,不知咱万岁爷可同意呢。”“这有什么不同意的,咱皇上是真的皇上了,这是不变的。只不过把国名改一下,无所谓的。”太监和苏拉们在议论着,毓庆宫书房中的溥仪和陈宝琛听得清清楚楚。溥仪无比地兴奋,哪里还能听进陈师傅的讲课,情不自禁地不时地发出笑声。溥仪从心底里感到欣喜。“皇上,”陈宝琛道,“宫中的人一夜之间都会英文了?是皇上教的?”陈师傅怎么问出这样的话,宫中除我之外还有谁会英文?我也从来没有教谁学过英文。““可是太监、苏拉们却都会英文了。”“陈师傅也开起玩笑来了。”溥仪乐了。陈宝琛严肃地道:“《北京导报》是英文报纸,而在宫中人人传阅,都读懂了里面的意思,他们不会英文,怎么看懂的?”“噢,是这么回事。报纸是庄士敦师傅带来的几张,念与我听,我又照着翻译给太监们的。”“没翻译给太妃们吗?”“当然翻译了,可当我翻译的时候,皇额娘们自个儿早知道内容了。后来我要让庄士敦师傅又买了一些,送给皇额娘人手一份。”陈宝琛道:“太妃们肯定如获至宝。”溥仪道:“听陈师傅的口气,好像对这件事很不满意似的。”陈宝琛道:“皇上,可要记住,张作霖是个土匪,从赌局混出来的,这样的人靠不住,他说的话,皇上只当耳边风。这外国人,有时故意把水搅混,让中国乱糟糟的,他们的话,也不可相信,至少也不能全信。”“外国人不会别有用心吧?”“皇上,确实,我和庄师傅的观点虽有不同,但我肯定庄师傅是个好人,是个正派人,但他身后的人,其他的洋人就不一定了。皇上还是要记住庄师傅的话,不要一天到晚泡在报纸里,一天到晚沉醉复辟的事中,还是让别人去做这些事,而皇上现在最当紧的,是圣德日新,是处事的能力,庄师傅叫什么身心健康。这个主张是对的,虽然他说的途径并不恰当。皇上,还是从报纸堆中走出来吧,一还是不要被身边的琐事困住了身心。”溥仪笑道:“陈师傅连说话的语句样式都像庄师傅了。不过,我关心的天下大事,也是厉练才能,像报上说的事,怎么能是身边琐事呢?”陈宝琛觉得自己难以说服皇上,道:“皇上还是问问庄士敦怎么看。”“万岁爷,王爷、贝勒爷和庄士敦师傅来了。”值班太监在门前奏道。“来得正好。”溥仪和陈师傅几乎同时说出了口。几位全部坐下以后,王爷载沣道:“这几天,张景惠要来进宫觐见皇帝,并为端康主子千秋行礼,依我看,张作霖也可能要来宫觐见皇上。”溥仪特别振奋,道:“刚才我还在和陈师傅谈论张作霖,陈师傅对他非常不信任。庄师傅,陈师傅让我问问你,你对此事怎么看。”庄士敦道:“中国的军阀是没有什么好角色,但是也不否认张作霖拥君钓誉作人中原准备的可能;因为,张作霖做国家首脑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这一点他自己是很清楚的。”载涛道:“我看张作霖对清室虽不能复辟,也不会有恶意。五哥和他打过许多交道,可以给皇上和师傅们说一下。”载沣道:“我我我曾托张作霖代售皇产庄园,款子是张作霖派人送与我的。我便去函致谢,又让内务府选出两件古物,一件是《御制题咏董邦达淡月寒林图》画轴,另一件是一对乾隆款的瓷瓶,我派唐铭盛为专差送往奉天,张作霖又派了副总司令张景惠随唐铭盛回谢。前几年,醇王府和奉军师长张宗昌有来往,他父亲在北京过八十大寿,我曾亲往祝贺,我们府的总管张文治和张景惠也成了拜了把的兄弟。”载涛道:“奉军的将领都拥护君主制,这一点似乎没有疑问。”庄士敦道:“以我之见,张作霖在幕后支持复辟是比较明显的。问题是,他在幕后能否走到前台?他的政治伙伴能在多大程度上支持他。”溥仪道:“他若是来到宫中,不就是走到前台了吗?”庄士敦道:“是这样。”连庄士敦都对张作霖抱有如此大的希望,陈宝琛的心里也开始认为张作霖有可能去实行复辟,不过他仍是疑心重重,道:“对张作霖这样的人,仍然要多加小心,这样的人,土话叫做‘有奶便是娘’。他那态度,就像风车一样。”但是,所有的人都把陈宝琛的警告当成是老年昏聩迂腐,连庄士敦也认为他有偏见,因为,张景惠已经进宫来了。张景惠在养心殿的第一件事就让紫禁城的人及王公仍感到高兴;他觐见皇上行的是跪拜礼。溥仪道:“听醇王府王爷说,张将军是个仁义君子,今天一见,果然。”张景惠道:“臣一向心系大清,仰景皇上;我们主公张作霖帅,与我同执此心。今天我能有幸先瞻皇上,拜皇上膝前,实感安慰。”溥仪道:“张元帅顺天爱民,其鸿图大志定能实现。”张景惠道:“张元帅和前张勋亲王是一个心思,正待机保皇上复位。今天得见皇上天颜,天赋神智,回去后禀报大帅,大帅必更坚定复辟之心。”溥仪道:“我只希望天下干戈平息,四海归一,百姓能安居乐业,至于复辟归位,我早已不放在心上,也无力无能担此大任。”张景惠道:“如今的事业正如日高升,皇上一定准臣等奉将所请,不然,我们奔走辛苦的动力,就消退了。”溥仪心花怒放,但表面纹丝不动,道:“看赏。”于是赏张景惠一柄玉如意,一轴古画。张景惠留在宫中,又参加了端康太妃的千秋节贺典。与大家一齐跪拜之后,端康太妃单独召见了他。“将军前次就风尘仆仆从东北赶来为我祝寿,现在战事刚弥,就又来宫里,将军的节操,真堪照日映月。”“臣前次是奉大帅之命特来拜谢娘娘的赏赐,而此次主要是为娘娘拜寿并拜见皇上以议国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