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昨天朝廷和京都里的情形。”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湘叔不信任地问道。 “呵!你以为我也跑进皇宫,参加闹事了?咱有那本事,还没那资格。你站在街市上,不一会儿,什么事都能知道。有不少小太监,现在没人敢管了,出宫跑到大街上看热闹,别人一问,他们就兴高采烈地绘声绘色地讲述宫中之变。还有那些死里逃生的金吾卫士卒和各衙司的从吏,也能悄悄地讲一些闻所未闻的消息。确实开眼界。义山贤弟,你看,那边集聚的人越来越多,快过去看看,准有最新消息。” 温庭筠也不等义山跟上来,自己跑了过去,消失在人群中。 “湘叔,恩师不会有事吧?” “彭阳公才不会那样傻哩。他和李宗闵是一党,李训排斥打击李宗闵时,多亏皇上没点头,彭阳公才得以逃脱。仇士良知道他和李训之间有矛盾,不会加害他的。” 话虽这么说,杀人杀红了眼睛的宦官,才不管那一套哩。三 彭阳公府第,座落在开化坊。因为营造时间过久,庭院不仅不宽敞,而且有些破旧。令狐楚晋封为彭阳郡开国公后,曾想翻建新宅,但朝中政局不稳,没敢大兴土木。 府门前,人声寂寥,黑漆大门紧闭。两头石狮蹲伏两边,警惕地瞪视着天际。 李商隐的心顿然收紧。 往昔府门是敞开的,只在三更才关闭,进进出出的人也多,有家人有亲朋好友,也有为公而来访的官员。 天黑尚早,为什么要关闭大门呢? 湘叔也觉得奇怪。但是,他相信彭阳公不会出事的。他快步踏上台阶,敲门三下,里面有人回道: “彭阳公不在家,请改日再来吧。” 听得彭阳公不在家,湘叔脑袋“嗡”的一声,好像有人迎头棒击,身子摇了摇,就要往地上倒去。李商隐从背后扶住,连叫数声,才渐渐清醒过来。 这时里面听出老管家和李商隐的声音,连忙开门。 家丁一边陪罪一边叨咕,道:“老爷确实不在家,从昨晚被皇上传诏进宫,到现在还未回来。八郎上午入朝想探听老爷消息,到现在也未归来。七郎九郎就让我们把大门关了。管家老爷,从街上来,没听说宰相李训等人都被抓了,他们的家被抄了,大人孩子连家人全被抓走,听说都要被斩首。真可怕呀!” 大门打开的声音,惊动了府里的大人孩子。他们像惊弓之鸟,惴惴不安。 七郎和九郎从前轩出来,惊喜地和商隐见过礼,手携手地又回到前轩。 湘叔回到北堂,忙他自己的事情。 前轩是专供款待宾客,行加冠礼和婚礼的地方,房间不大,收拾得非常洁净。一进门有一块一人多高的屏风。转过屏风,屋内摆设一色的楠木几案和椅凳之类。墙上少不了名人赠酬的字画。其中还有一副白乐天赠彭阳公亲笔题画诗。画是盛唐王右丞维的真迹。最为名贵。 “恩师大人上去朝啦?”李商隐迫不急待地问道。 七郎依然诚恳、持重,安慰道:“贤弟,不用着急。八郎已经去朝中探听消息,快回来了。父亲不会有事。自从李宗闵大人贬放地方,家里很少待客。父亲平日早朝后,很快就回府。老人家年纪大了,只求平安晚年,不愿再多事。我想左神策军中尉仇士良不会不知道的。” “父亲与宰相李训不和,朝野共知。甘露之变不会牵累父亲。” 九郎仍然心直口快,已经出任左武卫兵曹参军,举手投足完全是一个威风凛凛的武将风度。他对父亲很有信心。 但是,李商隐仍然忧心忡忡。深夜被召入宫,至今未归,已经近一天一夜,谁能说得清会发生什么事呀? 七郎命家人打来水,让商隐洗脸,命家人泡上好毛尖绿茶,还询问他饿不饿。 “没心思吃喝,等恩师回来再说吧。” 九郎见他满脸愁苦,忽然笑道:“义山兄,听说在玉阳山,跟一个女道姑很是要好,是不是呀?” 李商隐一阵脸红,不说是也不说否,心想,世界上的事情真怪,“好事无人问,坏事传千里。”他们身在京城,却知道远在高山上的是是非非。他摇摇头,在恩师生死不明的时候,扯这些儿女情事,太不知趣了。忙转话题,问道: “李训不是先宰相李逢吉的从子吗?是个夸夸其谈之人,怎么突然升任宰相了?皇上也真是不识人,不会用人。” 七郎任国子监博士,接近朝臣子弟,所以朝中事知之甚详。他略略沉思,似乎在考虑用什么字眼评价前宰相更恰当妥贴。一脸严肃地道: “李训其人能言善辩,阴险诡诈,尤其善于察颜观色。他先结交郑注,又和他一起跟大宦官王守澄修好,得到他的推荐,才得以拜见皇上。他俩跟文宗皇上议论朝政,献计说,先除宦官,再收复被吐蕃占领的河湟地区,然后消灭河北割据势力。这些意见恰恰合乎文宗皇上之意,于是很快就任命李训为宰相,让郑注出任凤翔节度使。 “他俩又在朝廷大臣中,联络了舒元舆、王涯、贾餗等人,决定先利用王守澄和仇士良之间的矛盾,除灭王守澄宦官集团。 “这个计谋得文宗皇上同意后,先以谋害宪宗之罪处死宦官陈弘志,杀掉与右神策军中尉王守澄争权的左神策军中尉韦元素,推荐对王守澄一直心怀不满的宦官仇士良,为左神策军中尉,这就为王守澄树立起一个对立面。 “接着,对王守澄明升实降,文宗任命他为左右神策军观军容使,先去中尉之职,夺去他的兵权,让他离开京城。在为他饯行时,文宗派一名使者赐他一杯毒酒,把他毒死。同时把参加杀害宪宗的宦官梁守谦、杨承和等人诛杀殆尽。” 李商隐扼腕愤愤地道:“这些阉竖专权恣横,竟敢杀害君王,死有余辜!” 九郎插嘴道:“为什么阉宦能专权恣横?不都怪皇上自己把家奴宠坏的吗?” “九郎!不得乱讲胡说。有些事不是一时形成的,也不是一时就能解决,很复杂。看起来杀掉那么多罪大恶极的揽权宦官,轻而易举很顺利,其实神策军军权还在宦官手中,只不过换了个人,更改个名字而已。在朝中以仇士良为首,又形成一个宦官集团,比起王守澄更强大更无法无天。 “李训和舒元舆、郑注本来已经商定好,准备在王守澄下葬时,由文宗下诏命,让全部宦官都去参加葬礼。事先让郑注挑选五百名士兵包围葬地,一声令下,即可杀尽全部宦官。 “这个计划本来很稳妥,但是,李训和他的一伙人认为,如此这般大功告成,郑注则独享诛杀宦官的功劳。不如在宫内先下手,杀掉宦官,然后把郑注也除掉,自己可独得功劳。于是,又重新制订一个冒险计划,提前五天举事。这就是所谓的甘露之变。 “郑注死得最可怜。他按事先计划率五百骑士等候在扶风。后来知道京城已经举事,马上向京城开拔,走到武功,听说李训已经失败,才急急返回凤翔。 “郑注的下属劝他杀掉监军宦官张仲清及大将贾克中等人,他不听。张仲清与凤翔前少尹陆畅,采用部将李叔和的计谋,去郑注府上商量事情时,斩下他的首级。郑注的士卒全都溃散逃跑了。 “郑注的首级悬挂在京城光宪坊示众,三日后才埋掉。 “在未抓获郑注时,京都戒严,命泾源节度使王茂元和鄜坊节度使萧弘,整兵待命,以备非常。把郑注首级埋掉后,才解除戒备。 “诡诈小人混迹朝廷,参预朝政,必然要你争我夺,各不相让,使朝政黑暗,无辜百姓受害!” 李商隐很同意七郎的见解,深为朝廷焦虑。可是自己仍然“白丁”一个,哪有回天之力呢?他陷入深深的苦恼中。四 黄昏戌时,令狐楚父子俩终于回来了。 令狐楚更加苍老,双鬓皆白,白发稀疏,脸上皱折更深,只有一对眼睛炯炯如故。一天一宿没能休息,他已经疲惫不堪,和李商隐打个招呼,就进内室睡觉了。 八郎由于紧张,在朝中又看见积尸如山,鲜血横流的景象,精神十分委顿,但是见商隐归来,很高兴。在前轩摆了几个菜,兄弟三个陪着商隐痛饮起来。 自八郎及第后,又通过释褐试,走入仕途,虽然仅仅是弘文馆校书郎,李商隐总有一种陌生感。八郎为人尖刻,说话刻薄,常使李商隐脸红,下不了台。但是对这些,李商隐从来没有往心里去,不记恨,好像八郎随口说完,也就抛之脑后了,所以今日见面,依然亲如手足,不比七郎九郎逊色。 然而,陌生感并未消失。 “你们说说,王守澄这小子该有多损,连他们的同宗兄弟都陷害。” “谁是他的同宗兄弟?”九郎问道: “谁?诗人王建。他在渭南当县尉时,和王守澄很友善,常去他家喝酒。 “有一天,王建酒喝多了,话说走了嘴,在王守澄面前谈起东汉灵帝宠信宦官,兴起关、杀正直大臣之风,最后导致东汉灭亡。 “王守澄听后非常生气,想陷害王建,问道:‘你那些《宫词》,写了不少宫闱秘闻,传诵天下。皇上的这些秘闻,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王建非常害怕,无法回答。 “王建脑子灵活,当知道王守澄要上奏皇上,陷害自己时,便抢先写了首《赠王枢密》诗,送给王守澄。诗是这样写的: 三朝行坐镇相随,今上春宫见小时。 脱下御衣先赐著,进来龙马每教骑。 长承密旨归家少,独奏边机出殿迟。 不是当家频向说,九重争得外人知。 “意思是说,你是三朝元老,整日跟随皇上身边。当今皇上在东宫还小的时候,您就见过。皇上脱下的御衣先赐给您穿,外面进贡的骏马随便您骑。经常奉皇上秘旨去办事,回家都很少,单独上奏边廷军机大事,出殿比别人晚。宫中秘事不是当家的您经常向我说,我这宫外人,哪里能知道呢? “王守澄看了这首诗后,虽然非常生气,却不敢再向皇上奏本陷害王建了。这一回,他是有口难辩。 “王建写了一百首《宫词》,都是用七绝形式描写宫廷生活,有写皇上的,有写后妃的,有写宫女的,所以他害怕王守澄向皇上奏本。” 七郎九郎对这些事没有兴趣。 李商隐关心恩师的安危,趁八郎停住口,赶忙插嘴问道: “子直兄,宦官们没难为恩师吧?恩师一直在皇上身边吗?” 八郎不屑一顾地回道:“这些阉竖在宫中横行霸道,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却没敢动父亲一个指头。 “昨日白天,左右神策军到处抓人杀人,把朝廷闹得乌烟瘴气,直到半夜还没停止。文宗下旨,召见左右仆射彭阳公和郑覃、兵部尚书王源中、吏部侍郎李虞仲进宫议事,把王涯的自供状,递给大家传阅。 “文宗皇上悲愤不能自制地道:‘是左神策军中尉仇士良呈上的。朕以为宰相王涯不会反叛朝廷。朕对他不薄,况且他七十多岁的老人,能这么莽撞、愚蠢吗?’ “众大臣看完王涯自供状,心里都明白,这是严酷拷打逼供出来的,不能算数。但是,仇士良就站在面前,瞪着每个人。大家只好沉默不语了。 “文宗转过头,对左右仆射问道:‘果真是王涯亲笔所写吗?’ “彭阳公回答道:‘是的。’ “文宗悲伤地道:‘王涯真的有反朝廷阴谋,罪当死啊!’ “文宗当即下诏,命左右仆射参与决策大事,并让父亲草拟制诏,宣告中外。 “第二天早朝,就是今天早朝,父亲当众宣读制诏。在叙述王涯等人参预谋反时,写得不够肯定。仇士良等宦官颇为不满,几次做出威胁手势。父亲佯装不知。” “恩师真有骨气!”李商隐称赞道。 “父亲坚持正义,从不向恶势力低头。”九郎真诚地赞道。 “你们说什么呀?”八郎傲慢地教训道,“怎么能得罪仇士良这些人呢?你们还像个孩子,天真幼稚啊!” 李商隐不愿意跟八郎争辩,在八郎面前,常常是忍气吞声,所以八郎总认为商隐头脑呆滞愚笨。他对商隐的这种印象,已经变为成见,直到死,也未能改变。五 几天来,令狐楚一直闷闷不乐,胃疼难忍,常常滴水不能下咽。被皇上以左仆射判太常卿同平章事,不能不去上朝参决军国大事。 一天早朝,文宗坐在金殿上,向下一瞧,不觉一阵心酸。群臣班列中,空缺太多,像被萧瑟秋风横扫,稀疏不成序列。看一眼仇士良,见他若无其事,悠哉悠哉的样子,叹了口气。连大臣的封任都要听他的,自己这个皇帝还当个什么劲儿! 令狐楚看出皇上郁郁不乐,猜出又为甘露之变死去的大臣哀伤。大臣们的首级还挂在城门上,他们的妻子儿女家人,尚露尸街头,惨不忍睹。古人云:入土为安。已经过去十多天,还没能埋葬,死人不安,活人也不安啊!他从容地向前走了几步,叩拜皇上,道: “往昔跟臣并列早朝,聆听陛下教诲的一些朝臣,已经被诛灭,首级悬挂城楼,尸体抛露街头,现今开始腐败,气味充斥坊里街巷,深可悼痛。请陛下看在昔日君臣份上,下诏安葬吧!” 仇士良瞪起眼睛,虎视令狐楚,怒道:“这些贼臣,死有余辜!不能匆匆埋掉。我还要提着他们的脑袋游街示众,让天下人都来观看,谁再敢阴谋迫害宦官,就是这个下场!” 文宗皇上默默无语,恻然低下头。 又过了两个月,开成元年(公元836年)二月,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三上疏表,追问王涯等人被杀罪名,疏曰: 王涯等八人皆宿儒大臣,愿保富贵,何苦而反?今大戮所加已不可追,而名之逆贼,含愤九泉。不然,天下义夫节士,畏祸伏身,谁肯与陛下共治耶?…… 说得非常恳切有理。 原来刘从谏与李训是一派,与训约定共同诛杀郑注。不想李训败得如此惨重,于是,刘从谏在潞州拥重兵,向仇士良发难。 他先派部将陈季卿带着疏表,赴京进呈皇上,但陈季卿畏惧宦官势力,没敢入朝。归来,刘从谏大怒,把他杀了,又派焦楚长入奏。皇上亲自召见,看了疏表,深为感动。疏曰: 臣与训诛注,以注本宦竖所提挈,不使闻知。今四方传宰相欲除内官,而两军中尉闻,自救死,妄杀戮,谓为反逆。有如大臣挟无将之谋,自宜执付有司,安有纵俘劫,横尸阙下哉?陛下视不及,听未闻也。且宦人根党蔓延在内,臣欲面陈,恐横遭戮害,谨修封疆,缮甲兵,为陛下腹心。如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 八郎从弘文馆匆匆归来,高兴地对李商隐道:“这回可好啦!你看,这是刘从谏的疏表,皇上御览之后,大臣传阅。那些宦官吓坏了。仇士良又沮丧又恐惧,马上提议进封刘从谏为检校司徒,想要封住他的嘴。” 李商隐看完疏章,笑道:“写得不错,如果真能清君侧就好啦。把疏章拿给恩师看看,恩师的病会好大半的。” “说得对。我这就拿进去。” 八郎拿着疏章,喜形于色,走进内室。 不一会儿,八郎从内室出来,七郎九郎也都来到前轩。大家都很高兴,免不了要宴饮庆贺。 “父亲说,他也要来喝两盅,散散心。” 果然彭阳公由老管家搀扶着,来到前轩,坐在主位上,举杯道: “今日大喜之日,孩子们,要喝得尽兴!”话题忽然一转,神色黯然,道,“过去有人说:伴君如伴虎。今天大唐王朝却是伴宦竖如伴虎狼!这群宵小不仅欺压百姓,竟骑到君王头上作威作福!我们做臣子的,却不能为君分忧,何以为臣啊!今天多亏潞州出来个刘从谏,才使君王吐口气,文武大臣得以扬眉。来,孩子们,干杯!” 酒,一饮而下,令狐楚病弱、苍老的脸上现出红晕。胃里微微作痛,他不敢再喝,吃块鸡肉,慢慢咀嚼着,心想,自己为官一世,风风雨雨都过来了,现在被阉竖逼迫得走头无路,同平章政事却不能做宰相的工作,要看仇士良的脸色行事。真是行尸走肉!不能为君排解忧患,不如把宰相之位让给别人! 他越思越想越恨。 “父亲,街头露尸,悬挂在城门上的首级,已经清理,埋葬了。” 七郎见父亲脸色不对劲儿,马上说起被斩大臣及家属的尸体、首级已经安葬,想说点快慰的事。不料提起此事,父亲气得脸涨得紫红,假如不是在孩子们面前,他早就要破口大骂了。 八郎从怀里掏出两张纸片,从容地道:“今天在弘文馆,还传阅一些诗人写的关于这次宫中之变的诗,有白公乐天的,还有杜牧的。” “白乐天不是在东都洛阳吗?”令狐楚问道。 “去年九月,让他去同州做刺史,他不去。后来改为太子少傅,分司东都,进封冯翊县侯,白公不愿为官,只想隐居。他住在洛阳,甘露之变当天,他正在香山寺游玩。我把他的诗吟咏一下: 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 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 顾索素琴应不暇,忆牵黄犬定难追。 麒麟作脯龙为醢,何似泥中曳尾龟。 这首诗用了三个典故。‘当君’句用石崇和潘岳两人同上刑场,指王涯与李训等人‘白首同归’。‘顾索’句,用嵇康被害,临刑前尚能要古琴弹一曲《广陵散》,而李训王涯等人却死得那么仓促。‘忆牵’句,用秦宰相李斯临刑时对儿子说:‘想和你牵条黄狗追捉兔子,再也不可能了!’表达死到临头,后悔也来不及了。” “白公用典虽说妥贴,不过是为了表达首句的意思而已:人生祸福茫茫,不可预料。早些急流勇退,就像先知先觉,可以避开祸患。试想,朝中百官全都避开宦竖,躲开祸患,那么,朝廷将会怎样?这些宦竖岂不更要横霸嚣张吗?对白公这种态度,商隐断难苟同!商隐赞赏刘从谏。他的三次疏章,使宦竖们的气焰有所收敛,这就是正义的力量!” “义山兄说得好!白公事不关己,明哲保身,是要不得的。 我也支持刘从谏。” 九郎表示支持李商隐。 七郎也向他点点头,表示赞同。 “好啦!我们不投票推举谁好谁坏。再看看牧之的诗吧。 我再吟一首好不好?” “不必吟了。八弟,你觉得牧之兄把李训郑注统称‘二凶’,在《李甘诗》和《昔事文皇帝三十二韵》专门攻击李训郑注两人,似有偏颇,不够公允。” “七哥说得对。李训郑注想为君铲平阉竖,清君侧,是对的。可惜他俩情锐而气狭,志大而谋浅,未能成就大事,反为阉竖所害。两者相比较,商隐以为首恶者当为阉竖而不是李训郑注。然牧之兄素号刚直有奇节,又自负有经天纬地之才略,为何要颠倒黑白?屡次作诗抵斥李训郑注,而为阉竖张目,岂不为天下笑?” “义山弟,你有所不知。牧之兄一贯嫉恶如仇。他与李甘、李中敏最为交好,文章之趣向也大率相类。当年他们同为谏官,都怀有嫉恶之心,故而相继上言劾奏李训郑注,极论郑注不可为相。因此得罪李训和郑注,李甘被贬封州,李中敏被贬颖阳。牧之作诗抵斥李训郑注,理所必然。” 七郎把这段故实概括说明后,李商隐仍然对杜牧有所不满。极言抵斥李训郑注,岂不令人产生牧之有附会仇士良之私情?阉竖之恶胜于李、郑;李、郑铲除阉竖,尽管有私心有野心,但是,无论怎么说,首先是想为朝廷除一大害,尽管失败被杀,其功不可没。不应该以成败来论英雄。 令狐楚坐在一旁,边饮酒边听着他们的争论,细细品味,白公之诗是隐者之诗,超然物外,冷眼看甘露之变,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没有卷进祸患旋涡中。 白公六十有五,而自己却七十有一。自己为什么还不归隐山林?为什么还要与阉竖为伍?为什么有生之年有益于人之事甚少?有益于家国君王之事甚少?……他独坐自责,潸然泪下。 “父亲,您这是怎么啦?” 九郎惊问,七郎八郎和商隐都扭过头来。令狐楚挥挥手,道: “宦竖遮天蔽日,满朝文武不断遭受折辱,皇上躲在深宫中,以酒求醉,赋诗消愁。有一天,皇上偷偷吟了一首诗。诗曰: 辇路生秋草,上林花满枝。 凭高何限意,无复侍臣知。 皇上现在想什么?我们作臣子的谁不知道?可是,谁又能替他办得到呢?杜牧抵斥李训郑注差矣。李、郑知道皇上之‘意’,并施之以行动,为君王铲除阉竖,不该受谴责。有人视李、郑为奇士,这话不错!你们想想,吾辈庸庸碌碌,徒食皇粮而不为君王分忧,空谈是是非非,与李、郑二人相较,远矣!” 李商隐非常吃惊,恩师竟然完全反对杜牧兄诗中所言,而称赞李、郑二人,他迷惑不解其意。 七郎和八郎也面现疑惑,不同意父亲的意见。 李商隐默默沉思,心里琢磨恩师的意思。恩师是因皇上受制于阉竖,而自己无能为力,才对李训郑注生出同情和赞扬,他俩不是“巨凶”,阉竖才是“巨凶”。恩师这种意见也有对的一面。 甘露之变,皇上是知道的,皇上所希望的就是除掉阉竖,这是皇上的一大心事。但是,李训贪天功轻举妄动,没能成功,反而被害。 把李训和郑注说成反叛朝廷,不是事实,这是阉竖迫害、屠杀李训郑注等大臣的借口。而杜牧恰恰附会阉竖的借口,把李训郑注说成叛逆,这是仇士良最喜欢听的。 恩师的观点是对的,他站得高看得远,看到了事情的本质所在,这是自己所不如的。李商隐想着想着,对恩师油然生出无限敬意,是前所未有,是今生今世不能忘却的。李商隐全传--第十章 情痴崇让坊第十章 情痴崇让坊一 几天来,李商隐一直在思索甘露之变的是是非非,想着恩师含泪而讲的话。 一个老忠臣,为李氏王朝效忠一辈子,临到晚年,看到朝政日非,阉竖揽权霸政,那比挖他的心还要痛苦百倍! 李商隐想起那么多朝臣被杀,那么多无辜百姓被杀被抢,受到迫害,心里就有一股火窜跳出来,难以抑制,使他坐卧不宁,如同中了邪,染了病,于是提笔写了《有感二首》诗。 他拿起第一首诗,高声咏唱一遍,为李训等人之死,抒发深深哀惋之情。原本要诛灭宦竖,结果却为宦竖所害!“鬼箓分朝部,军烽照上都”,大批朝臣都上了登记死人的名册,残酷被杀,京都充满恐怖。 第二首诗,李商隐对阉宦给以强烈遣责。“御仗收前殿,凶徒剧背城”,仇士良等人把皇上劫回后宫,然后凶相毕露,拼命反扑,屠戮大臣和百姓,其状惨不忍睹。“古有清君侧,今非乏老成。素心虽未易,此举太无名。”诗痛切地指出,皇上起用李训而不用“老成”持重的大臣,是实现不了“清君侧”的重任,这是用人不当。指出甘露之变失败的原因。 两首诗吟咏完,李商隐觉得身心一阵轻松,来到前轩,见八郎和七郎正在阅读奏折,问道: “朝中又出新鲜事了?” “不是新鲜事,而是出了大事。”八郎解释道,“今天早朝,刘从谏又呈上一道奏折,暴扬仇士良等人的罪恶,坚决不接受检校司徒的进封。你来看看他的奏折” 商隐展开一看,心胸顿然畅朗,不由得大声诵道: …… 臣所陈系国之大体,可听,则宜洗宥涯等罪;不可 听,则赏不宜妄出。安有死冤不申,而生者荷禄? …… 臣修饰封疆,训练士卒,内为陛下心腹,外为陛下 藩垣。如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 七郎插嘴道:“刘从谏固辞封赏,真是难得。‘安有死冤不申,而生者荷禄?’说得好!死者沉冤没有昭雪,活着的人就去争抢封赏升官,这种人连卑鄙小人都不如!” 李商隐又反复看了刘从谏的疏章,沉吟道:“刘从谏的几次奏章,虽然有些重复,但写得有力量,‘清君侧’的决心非常大,足使阉竖闻风丧胆。” “一点不假,仇士良一听这奏章,脸色煞白,一声不吱,两眼垂下,看着地。” 李商隐看看七郎和八郎,迟疑半晌,道:“我刚才吟了两首诗《有感二首》,现在看了刘从谏的疏章,又即兴想好一首。 我念出来,请两位兄长赐教,好不好?” “好!怎么不好,快吟吧,我洗耳恭听。” 八郎觉得李商隐好卖弄小聪明,人家正在议论刘从谏的疏章,他却来吟诗,哗众取宠!不耐烦地接着七郎的话,问道: “是排律吗?如果太长,就算了,以后再听。” “不是排律。是首七言律诗,只有八句,我快点吟,你们听着啊。” 李商隐有些急不可待。写诗,到了非泻而不快的时候,就像十月怀胎,到时候不把孩子生下来,那种滋味是难以描述的。他开口道: 玉帐牙旂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 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 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 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 “这首即兴诗,我看比《有感二首》好!一气呵成,愤慨之情溢于言表。首联是说刘从谏占据着有利的形势。昭义节度使辖潞、泽、邢、洺、磁五州,兵强马壮,为一方雄藩,况且又邻近京城长安,军事上占有极便利的形势。这表明刘从谏的实力雄厚,条件优越,完全有平定阉宦之乱的条件。对不对?义山贤弟。” 李商隐点点头,笑着。七郎确实是自己的知心知己。自己想表达的意思,他讲得多么清楚。但是,为什么不继续讲第二句呢?作为一方雄藩,理应与君主共忧患,尤其在危难时刻,应该分担君王的忧虑。用这个“须”字,正是要强调这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七郎低沉地吟咏着第二句:“安危须共主君忧。”他表情严肃,声音哀伤。“满朝文武百官,谁人能做到呢?刘从谏虽然上了章疏,能够付之行动吗?” 李商隐渐渐明白了七郎的意思。 八郎不愿意探讨商隐的诗,但是不谈意见,又怕七郎和商隐看不起自己,于是应付道: “颔联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东汉大将窦融,主动上表请求出兵伐西北军阀隗嚣;一个是东晋大将陶侃,率众讨伐苏峻叛乱。一联竟用两个相同的典故,似有堆垛重复之嫌,用得欠妥贴。义山作诗好堆砌典故,好用生冷典故,别人很难读通读懂,不像白公乐天之作。他那些新乐府诗,明白如话,连老太太都能读懂,都愿意给白公提意见。白公也愿意听那些老人家的意见。” “八弟,你这话就欠公允啦。白公的诗是好是坏,咱们不能妄加评论,他是前辈大诗人,我们只有学习的义务,无批评的权利。就商隐诗的第二联,两句用了两个典故,我说用得好。前一句是用窦融来指刘从谏。‘表已来关右’,‘关右’是指函谷关以西地区,是窦融的驻地。这是说刘从谏声讨宦竖的表章已经从昭义镇发来了。后一句,是表达义山弟的期望。因为刘从谏尚未出兵伐宦竖,所以希望他能向陶侃学习,率兵直抵京师,斩杀宦竖!这一联里的‘已’和‘宜’两个虚词,是衔连呼应的。意思是说,刘从谏已经上表,声言要‘清君侧’,但还没有行动,那就应该尽快地付诸行动。这个‘宜’字里,充满了义山弟的希望、鼓励和敦促,也隐含着一定的批评和责备。义山弟用词下字极有分寸,极为恰当。我说第二联写得好。” 八郎脸色变得难看,生气了。 商隐深怕兄弟俩因自己而吵嘴,歉疚地道:“七哥,八哥说得也对。我写诗喜欢用典故,有时是故意多用典故,故意多用生僻典故。每当这时,我心里很乱,对一件事拿不定主意,深怕因此而得罪,招来祸患,是故意不让别人看明白,故意让别人去猜,愿意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我心想,总会有知己知音能够理解我的真意,明白我的真意。这样做,有时我自己也觉得不好,但是……” “看看吧,义山就是这么个人。他是个难以读懂的人!不像白公乐天,读其诗便知其人,一读就懂,那有多好。”八郎听了商隐的自责,马上高兴了,继续解诗道,“颈联,是用比兴手法。对不对?用蛟龙失水比喻皇上受宦官挟持,失去权力;用鹰隼比喻忠于朝廷的那些猛将,一定能奋起搏击宦官,打击这些恶势力。尾联,‘幽’指阴间,‘显’指阳世,这两句是说,眼下京城仍然昼夜人哭鬼号,什么时候才能收复被阉宦盘踞的宫阙,抹去眼泪欢庆呢?” 七郎听罢,笑道:“八弟,不是为兄说你。你干什么事总是浅尝辄止。尾联说得尚可,颈联讲错了,你忘记两个关键的虚词,把意思解错了。‘岂有’和‘更无’是一开一合,开合相应。上句用‘岂有’,说明‘蛟龙愁失水’的现象根本不会存在;皇上受制于宦官,失去自由和权力,根本不可能,然而却成了事实!‘岂有’二字充分表达了强烈的义愤,和对这种现象的不能容忍。下句是说,在‘蛟龙愁失水’情况下,理应出现‘鹰隼与高秋’的局面,然而竟没有出现!‘更无’二字,则表达了深切的忧愤和强烈的失望。八弟,你对下句的解释,正好和诗的原意相反。” “七哥,如果按你这么一解释,商隐这不是把你、我都包括进去了。就是说皇上受阉宦控制,失去自由和权力,而文武百官中,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像鹰隼搏击长空那样,打击阉宦,和阉竖斗争。” “是这样。难道你勇敢地站出来,跟阉竖斗争过?当然包括你与我。不过,义山弟的用意不是批评像你我这样的人。他的目的是用反激的语气,来激励像刘从谏这样一类大臣站出来,采取行动。这首诗的力量就在这里,它能激发人们的斗志。是一首好诗。” 八郎仍然不服气,威胁地对李商隐道:“商隐,你胆子真肥了!你这样猛烈抨击宦官,就不怕仇士良派人杀了你?你一个无官无禄的白衣庶民,他杀你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不费吹灰之力!你明白吗?” 李商隐当然明白,去年十月发生甘露之变时,他就曾想写首诗,但是,没有写。这不光是惧怕迫害,畏惧死亡,更主要的是,在这纷乱的事态中,有许多问题没能弄明白,搞清楚,他下不得笔。几天来,听令狐家几位公子的议论,尤其恩师讲的那席话,使他顿开茅塞,明白了许多道理。 “八郎,不要吓唬义山弟。这三首诗,我们不传出去,谁也不知道,也别让九郎和父亲知道。不会出事的。” 七郎出于好心想把诗藏匿起来。 李商隐看看八郎,有些不踏实。既然自己写了诗,就应当承受诗的压力,惧怕是没有用的。他在自我鼓励自我安慰,但是,心里还是忐忑不宁,眼前浮现出那么多悬吊的人头,滴着鲜血。不一会儿,又有无头的尸体相互枕籍,倒在街头血泊中……二 刘从谏三月的疏章确实使仇士良恐惧一阵子,到了四月,并未看见刘从谏有兴兵讨伐的意思,仇士良的腰板又硬朗起来。看着文宗皇上整天闷闷不乐,渐渐消瘦,便从民间选了五个美女,一刻不离身边地陪伴皇上饮酒玩乐。而对于文武百官,仇士良则进行层层清洗,首当其冲的是令狐楚。 四月末,诏命终于下达,贬令狐楚为兴元尹,充山南西道节度使。 诏命一下,立刻起程。 令狐楚本来身体不适,胃病正在发作,多日来一直未上早朝。现在要带病起程,家里人都慌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