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这样说,那就只有一处地方是真的。”他说:“其余的是故意画上去的障眼法。”“不错,不错!”朱宝如完全同意他的解释:“前回‘听大书’说《三国演义》,曹操有疑家七十三。大概当初怕地图万一失落,特为仿照疑家的办法,布个障眼法。”王培利点点头,顺势瞄了朱家驹一眼,只见他的困惑依旧,而且似乎在思索什么,心里不免有些嘀咕,只怕弄巧成拙,而且也对朱家驹深为不满,认为他笨得跟木头一样,根本不懂如何叫联手合作。“我在上海,有时候拿图出来看看,也很奇怪,懊悔当时没有问个明白。不过,只要地点不错,不管它是只有一处真的也好,是分开来藏宝也好,大不了多费点事,东西总逃不走的。“听得这一说,朱家驹似乎释然了,“干爹,”他说:“我们去看房子。”“好!走吧!”收好了图,起身要离去时,朱家老婆出现在堂屋中,“今天风大,”她对她丈夫说:“你进来,添一件衣服再走。”“还好!不必了。”朱宝如显然没有懂得他老婆的用意。“加件马褂。我已经拿出来了。”说到第二次,朱宝如才明白,是有话跟他说,于是答一声:“也好!”随即跟了过去。在卧室中,朱家老婆一面低着头替丈夫扣马褂钮扣,一面低声说道:“他们两个人的话不大对头,姓王的莫非不晓得埋在地下的,只有一口箱子。”一言惊醒梦中人,朱宝如顿时大悟,那张图上的奥妙完全识透了,因而也就改了主意。到了严进士所住的那条弄堂,指着他间壁的那所房子说:“ 喏,那家人家,长毛打过公馆,只怕就是。”“不知道姓什么?”“听说姓王。”朱宝如信口胡说。“喔!”王培利不作声,回头关帝庙,向朱家驹使个眼色,以平常脚步,慢慢走了过去,当然是在测量距离。“回去再谈吧!”朱宝如轻声说道:“已经有人在留意我们了。”听这一说,王培利与朱家驹连头都不敢抬,跟着朱宝如回家。原来朝廷自攻克金陵之后,虽对太平军有所谓“胁从不问”的处置,但同时“盘查奸宄”,责有攸归的地方团练,亦每每找他们的麻烦,一言不合,便可带到“公所”去法办,所以朱家驹与王培利听说有人注目,便会紧张。到家吃了晚饭,朱家驹送王培利回客栈,朱宝如对老婆说:“亏得你提醒我,我才没有把严进士家指给他们看,省得他们私下去打交道。”“这姓王的不老实,真的要防卫他。”朱家老婆问道:“那张图我没有看见,上面是怎么画的?”“喏!”朱宝如用手指在桌面上比划,“一连三个长方块,上面又有一个横摆的长方块,是严进士家没有错。”“上面写明白了?”“哪里!写明白了,何用花心思去找?”“那么,你怎么断定的呢?”“我去看过严家的房子啊!”朱宝如说,“他家一共三进,就是三个长方块,上面的那一个,就是严老太爷种牡丹的地方。”“啊、啊,不错。你一说倒象了。”朱家老婆又问:“听你们在谈,藏宝的地方,好象不止一处,为啥家驹说只有一个木箱。”“这就是你说的,姓王的不老实。”朱宝如说:“藏宝的地方只有一处,我已经晓得了。”“在哪里?”“就是种牡丹的那个花坛。为啥呢?”朱宝如自问自答,“画在别处的方块,照图上看,都在房子里,严家的大厅是水磨青砖,二厅、三厅铺的是地板,掘开这些地方来藏宝,费事不说,而且也不能不露痕迹,根本是不合情理的事。这样一想,就只有那个露天之下的花坛了。”“那么,为啥会有好几处地方呢?”“障眼法。”“障眼法?”朱家老婆问道:“是哪个搞的呢?”“说不定就是王培利。”朱家老婆想了一下说:“这样子你先不要响,等我来问家驹。”“你问他?”朱宝如说:“他不会告诉王培利?那一来事情就糟了。”“我当然明白。”朱家老婆说:“你不要管,我自有道理。”当此时也,朱家驹与王培利亦在客栈中谈这幅藏宝的地图。朱家驹的印象中那下半幅图,似乎干干净净,没有那么多骰子大小的小方块。王培利承认他动了手脚,而且还埋怨朱家驹,临事有欠机警。“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们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当时应该想得到的,有什么不大对劲的地方,尽管摆在肚子里,慢慢再谈,何必当时就开口,显得我们两个人之间就有点不搭调!“朱家驹自己也觉得做事说话,稍欠思量,所以默默地接受他的责备,不过真相不能不问,“那么,”他问,“到底哪一处是真的呢?”王培利由这一次共事的经验,发觉朱家驹人太老实,他也相信“老实乃无用之别名”这个说法,所以决定有所保留,随手指一指第一个长方块的上端的一个小方块说:“喏,这里。”“这里!”朱家驹皱着眉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呢?”“你问我,我去问哪个?”王培利答说:“今天我们去看的那家人家,大致不错,因为我用脚步测量过,那里坐东朝西,能够进去看一看,自然就会明白。现在要请你干爹多做的一件事,就是想法子让我进去查看。看对了再谈第二步。”“好!我回去跟我干爹讲。”到得第二天,朱宝如一早就出门了,朱家驹尚无机会谈及此事。他的干妈却跟他谈起来了,“家驹,”她说,“我昨天听你们在谈地图,好象有的地方,不大合情理。”“是。”朱家驹很谨慎地答说:“干妈是觉得哪里不大合情理?”“人家既然把这样一件大事托付了你们两个,当然要把话说清楚,藏宝的地方应该指点得明明白白。现在好象有了图同没有图一样。你说是不是呢?”“那……”朱家驹说:“那是因为太匆促的缘故。”“还有,”朱家老婆突然顿住,然后摇摇头说:“不谈了。”“干妈,”朱家驹有些不安:“有什么话,请你尽管说。”“我说了,害你为难,不如不说。”“什么事我会为难?干妈,我实在想不出来。”“你真的想不出来?”“真的。”“好!我同你说。你如果觉得为难,就不必回话。”“不会的。干妈有话问我,我一定照实回话。”“你老实,我晓得的。”意在言外,王培利欠老实。朱家驹听懂了这句话,装作不懂。好在这不是发问,所以他可以不作声。“家驹,”朱家老婆问:“当初埋在地下的,是不是一口箱子?”“是。”“一口箱子,怎么能埋好几处地方?”这一问,朱家驹立即就感觉为难了,但他知道,决不能迟疑,否则即使说了实话,依然不能获得信任。因此,他很快地答说:“当然不能。昨天晚上我同王培利谈了好半天,我认为藏宝的地方,只有一处,至于是哪一处,要进去查看过再说。培利现在要请于爹想法子的,就是让我们进去看一看。”“这恐怕不容易,除非先把房子买下来。”“买下来不知道要多少钱?”“还要去打听。”朱家老婆说:“我想总要两三千银子。”“两三千银子是有的。”朱家驹说,“我跟培利来说,要他先把这笔款子拨出来,交给干爹。““那倒不必,”朱家老婆忽然问道:“家驹,你到底想不想成家?”“当然想要成家。”朱家驹说:“这件事,要请干妈成全。”“包在我身上。”朱家老婆问说:“只要你不嫌爱珠。”爱珠是她娘家的侄女儿,今年二十五岁,二十岁出嫁,婚后第二年,丈夫一病身亡,就此居孀。她所说的“不嫌”,意思便是莫嫌再醮之妇。朱家驹却没有听懂她的话,立即答说:“象爱珠小姐这样的人品,如说我还要嫌她,那真正是有眼无珠了。”原来爱珠生得中上之姿,朱家驹第一次与她见面,便不住地偷觑,事后谈起来赞不绝口。朱家老婆拿她来作为笼络的工具,是十拿九稳的事。不过,寡妇的身分,必须说明。她记得曾告诉过朱家驹,但可能因为轻描淡写之故,他没有听清楚,此刻必须再作一次说明。“我不是说你嫌她的相貌,我是说,她是嫁过人的。”“我知道,我知道。干妈跟我说过。这一层,请干妈放心,我不在乎。不过,“朱家驹问:”不知道她有没有儿女?““这一层,你也放心好了,决不会带拖油瓶过来的。她没有生过。”“那就更好了。”朱家驹说:“干妈,你还有没有适当的人,给培利也做个媒。”“喔,他也还没有娶亲?”“娶是娶过的,是童养媳,感情不好,所以他不肯回江西。”“既然他在家乡有了老婆,我怎么好替他做媒?这种伤阴骘的事情,我是不做的。”一句话就轻轻巧巧地推脱了。但朱家驹还不死心,“干妈,”他说:“如果他花几个钱,把他的童养媳老婆休回娘家呢?”“那,到了那时候再说。”朱家老婆说:“你要成家,就好买房子了。你干爹今天会托人同姓王的房主去接头,如果肯卖,不晓得你钱预备了没有?““预备了。”朱家驹说:“我同王培利有一笔钱,当初约好不动用,归他保管,现在要买房子,就用那笔钱。”“那么,是你们两个人合买,还是你一个人买。”“当然两个人合买。”“这怕不大好。”朱家老婆提醒他说:“你买来是要自己住的,莫非他同你一起住?”朱家驹想了一下说:“或者我另外买一处。藏宝的房子一定要两个人合买。不然,好象说不过去。”“这话也不错。”朱家老婆沉吟了一会说:“不过,你们各买房子以外、你又单独要买一处,他会不会起疑心呢?”“干妈,你说他会起什么疑心?”“疑心你单独买的房子,才真的是藏宝的地方。”“只要我的房子不买在金洞桥、万安桥一带,两处隔远了自然就不会起疑心。”听得这话,朱家老婆才发觉自己财迷心窍,差点露马脚。原来她的盘算是,最好合买的是朱宝如指鹿为马的所谓“王”家的房子,而朱家驹或买或典,搬入严进士家,那一来两处密迩,藏宝之地,一真一伪,才不会引起怀疑。幸而朱家驹根本没有想到,她心目中已有一个严进士家,才不至于识破天机,然而,也够险的了。言多必失,她不再跟朱家驹谈这件事了。到晚来,夫妇俩在枕上细语,秘密商议了大半夜,定下一条连环计,第一套无中生有,第二套借刀杀人,第三套过河拆桥,加紧布置,次第施行。第二天下午,朱宝如回家,恰好王培利来吃夜饭。朱宝如高高兴兴地说:“路子打到了,房主不姓王,姓刘。我有个‘瓦摇头’的朋友,是刘家的远房亲戚,我托他去问了。”杭州人管买卖房屋的掮客,叫做“瓦摇头”。此人姓孙行四,能言善道,十分和气,朱宝如居间让他们见了面,谈得颇为投机。提到买刘家房子的事,孙四大为摇头,连声:“不好!不好”“怎么不好?”朱家驹问说。“我同老朱是老朋友,不作兴害人的。刘家的房子不干净。”“不干净?有狐仙?”“狐伸倒不要紧,初二、十六,弄四个白灼鸡蛋,二两烧酒供一供就没事了。”孙四放低了声音说:“长毛打公馆的时候,死了好些人在里头,常常会闹鬼。”听这一说,王培利的信心越发坚定,“孙四爷,”他说,“我平生就是不相信有鬼。”“何必呢?现在好房子多得很。刘家的房子看着没人要,你去请教他,他倒又奇货可居了,房价还不便宜,实在犯不着。”话有点说不下去了,王培利只好以眼色向朱宝如求援。“是这样的,”朱宝如从容说道:“我这个干儿子同他的好朋友,想在杭州落户,为了离我家近,所以想合买刘家的房子。他们是外路人,不知道这里的情形。我是晓得的,刘家的房子不干净,我也同他们提过,他们说拆了翻造,就不要紧了。啊,”看着王培利、朱家驹说:“将来翻造的时候,你们到龙虎道张天师的镇宅神符下来,就更加保险了。”“是,是!”朱家驹说:“我认识龙虎山上清宫的一个‘法官’,将来请他来作法。”“孙四哥,你听见了,还是请你去进行。”“既然有张夭师保险,就不要紧了。好的,我三天以后来回话。”到了第三天,回音来了,情况相当复杂,刘家的房子,由三家人家分租,租约未满,请人让屋要贴搬家费,所以屋主提出两个条件,任凭选择。“房价是四千两,如果肯贴搬家费每家二百两,一共是四千六百两,马上可以成契交屋;倘或不肯贴搬家费,交屋要在三个月之后,因为那时租约到期,房子就可以收回。”朱宝如又说:“当然,房价也不能一次交付,先付定洋,其余的款子,存在阜康钱庄,交产以后兑现,你们看怎么样?”“干爹,你看呢?”朱家驹问:“房价是不是能够减一点?”“这当然是可以谈的。我们先把付款的办法决定下来。照我看第二个办法比较好,三个月的工夫,省下六百两,不是个小数。”“到了那时候,租户不肯搬,怎么办?”王培利问。“我也这样子问孙者四,他说一定会搬,因为房主打算让他们白住三个月,等于就是贴的搬家费。”朱宝如又说:“而且,我们可以把罚则订在契约里头,如果延迟交屋,退回定洋,再罚多少,这样就万无一失了。““既然如此,我们就先付定洋,等他交产,余款付清,”王培利问:“何必要我们把余款存在钱庄里?”“其中有个道理……”据说姓刘的房主从事米业,目前正在扩充营业的打备向阜康钱庄借款,以房子作抵,但如出卖了,即无法如阜康钱庄知道他有还款的来源,情况就不同了。“我们存了这笔款子在阜康,就等于替他作了担保,放款不会吃倒帐,阜康当然就肯借了。”朱宝如又说:“我在想,款子存在阜康,利息是你们的,并不吃亏,而且这一来,我们要杀他的价,作中的孙老四,也比较好开口了,这件事,你们既然托了我,我当然要前前后后,都替你们盘算到,不能让你们吃一点亏。”“是,是。”王培利觉得他的话不错,转脸问朱家驹:“就这样办吧?”“就这样办。”朱家驹说:“请干爹再替我们去讲讲价钱。”“好,我现在就同孙老四去谈。晚上我约他来吃饭,你们当面再谈。”朱宝如随即出门。他老婆为了晚上款客,挽个菜篮子上了小菜场,留着朱家驹看家,正好让他把存在心里已经好几天的话,说了出来。首先是谈他预备成家,同时也把他请他干妈为王培利作媒的话,据实相告,“我们是共患难的兄弟,我一直想同你在一起。”朱家驹说:“我们做过长毛,回家乡也不易生活,杭州是好地方,在这里发财落户,再好都没有。你另外娶老婆的事,包在我身上,一定替你办好。“这番话说得很动听,而且由于朱家老婆这些日子以来嘘寒问暖的殷勤,王培利的观感已多少有所改变,因而也就很起劲地跟朱家驹认真地谈论落户杭州的计划。“刘家的房子,死了那么多人,又闹鬼,是一处凶宅,决不能住人。等我们掘到了宝藏,反正也不在乎了,贱价卖掉也无所谓了。你说是不是?”“一点不错。”王培利说,“与其翻造,还不如另外买房子来住。”“就是这话罗!”朱家驹急转直下地说:“培利,我成家在先,要我成了家,才能帮你成家。所以我现在就想买房子,或者典一处,你看怎么样?”“这是好事,我没有不赞成之理。”“好!”朱家驹非常高兴地说:“这才是患难弟兄。”王培利点点头,想了一会说:“你买房子要多少钱?”“目前当然只好将就,够两个人住就可以了。培利,我想这样办,我们先提出一笔款子,专门为办‘正经事’之用;另外的钱,分开来各自存在钱庄里,归自己用。当然,我不够向你借,你不够向我借,还是好商量的。”王培利考虑了一下,同意了。带来一万银子,还剩下九千五;提出四千五作为“公款”,开户用两个图章。剩下五千,各分两千五,自行处置。这一谈妥当了,彼此都有以逸待劳之感,所以当天晚上跟孙四杯酒言欢时,王培利从容还价,而孙四是中间人的地位,只很客气地表示,尽力跟房主去交涉,能把房价压得越低越好。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当然谈得十分投机,尽欢而散。等孙四告辞,王培利回了客栈,朱家驹将他与王培利的协议,向干爹干妈,和盘托出。朱宝如有了这个底子,便私下去进行他的事,托辞公事派遣到苏州,实际上是到上海走了一趟,打着胡雪岩的招牌,见到了严进士,谈到典房的事。严进士一口应承,写了一封信,让他回杭州跟他的一个侄子来谈细节。一去一回,花了半个月的工夫。朱家驹与王培利买刘家房子的事,亦已谈妥,三千四百两银子,先付零数,作为定洋,余下三千,在阜康钱庄立个折子,户名叫“朱培记”,现刻一颗图章,由王培利收执,存折交朱家驹保管。草约亦已拟好,三个月之内交屋,逾期一天,罚银十两;如果超过一个月,合约取消,另加倍退还定洋。“干爹,”朱家驹说:“只等你回来立契约。对方催得很急,是不是明天就办了它?”“不忙,不忙!契约要好好看,立契也要挑好日子。”事实上,是三套连环计耍第二套了。朱宝如刚刚回来,需要好好布置一番。这样拖延了四天,终于在一个宜于立契买产的黄道吉日,订了契约。王培利亦已决定搬至朱家来往。哪知就在将要移居的第一天,王培利为团练局的巡防队所捕,抓到队上一问,王培利供出朱家驹与朱宝如,结果这义父子二人亦双双被捕。十三烟消云散胡雪岩谈朱宝如夫妇的故事,话到此处,忽然看着乌先生问道:“你晓不晓得,是哪个抓的朱宝如?”“不是团练局的巡防队吗?”“不是。是他自己。这是一条苦肉计,巡防队的人是串出来的。”胡雪岩说,“朱宝如一抓进去,问起来在我善后局做事,巡防队是假模假样不相信。”“朱宝如就写了张条子给我,我当然派人去保他。等他一保出来,戏就有得他唱了。”据胡雪岩说,他释放之前,向朱家驹、王培利,拍胸担保,全力营救。其时这两个人,已由防巡队私设的“公堂”问过两回,还用了刑,虽不是上“夹棍”或者“老虎凳”,但一顿“皮巴掌”打下来,满嘴喷血,牙齿打掉了好几颗,当然出言恫吓,不在话下——朝廷自平洪杨后,虽有“胁从不问”的恩诏,但太平军的零散败兵,除非投诚有案,倘为私下潜行各处,地方团练,抓到了仍送官处治。因此,朱家驹、王培利惊恐万状,一线生机,都寄托在朱宝如身上,朝夕盼望,盼到第三夭盼到了。朱宝如告诉他们,全力奔走的结果,可以办个递解回籍的处分,不过要花钱。朱家驹、王培利原有款子在阜康钱庄,存折还在。朱宝如说,这笔存款不必动,他们回到上海仍可支取。至于刘家的房子,出了这件事以后,眼前已经没有用处,不如牺牲定洋,设法退掉,存在阜康的三千银子提出来,在团练局及钱塘、仁和两县,上下打点,大概也差不多了。好在宝藏埋在刘家,地图在他们身边,等这场风波过去,再回杭州,仍旧可以发财。到此境界,朱家驹、王培利只求脱却螺绁,唯言是从。但朱宝如做事,显得十分稳重,带着老婆天天来探监送牢饭,谈到释放一节,总说对方狮子大开口,要慢慢儿磨,劝他们耐心等待。这样,过了有十天工夫,才来问他们两人,说谈妥当了,一切使费在内,两千八百两银子,剩下二百两还可以让他们做路费,问他们愿意不愿意。“你们想,”胡雪岩说:“岂有不愿之理。存折的图章在王培利身边,交给朱宝如以后,第二天就‘开笼子’放人了。不过,两个人还要具一张甘结,回籍以后,安分守已,做个良民,如果再潜行各地,经人告发,甘愿凭官法办。”“好厉害!”乌先生说,“这是绝了他们两个人的后路,永远不敢再到杭州。”“手段是很厉害,不过良心还不算太黑。”乌先生又说:“那两个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果要他们把存折拿出来,五千银子全数吞没,亦未尝不可。”“不然!朱宝如非要把那张合约收回不可,否则会吃官司。为啥呢?因为从头到底都是骗局,那家的房主,根本不姓刘,孙四也不是‘瓦摇头’,完全是朱宝如串出来的。如果这张合约捏在他们两个人手里,可以转给人家,到了期限,依约付款营业,西洋镜拆穿,朱宝如不但要吃官司,也不能做人了。”“啊,啊!”乌先生深深点头,“这个人很高明。不吞他们的五千银子,放一条路让人家走,才不会出事。”“不但不会出事,那两个人还一直蒙在鼓里,梦想发财。”“对了!”乌先生问:“严进士家的房子呢?”“我先讲他骗了多少?”胡雪岩扳着手指计算:“房价一共三千四百两,付定洋四百两是孙四的好处,整数三千两听说巡防队分了一千,朱宝如实得二千两,典严家的房子够了。”“典了房子开粥厂?”“是啊!朱宝如来同我说,他看中严家房子的风水,想买下来,不过现在力量不足,只好先典下来,租给善后局办粥厂。他说:”做事情要讲公道,粥厂从第一年十一月办到第二年二月,一共四个月,租金亦只收四个月,每个月一百两。‘我去看了房子,告诉他说,’这样子的房子,租金没有这种行情,五十两一个月都勉强。善后局的公款,我不能乱做人情。不过,我私人可以帮你的忙。“承他的情,一定不肯用我的钱。不过办粥厂当然也有好处。”“那么,掘藏呢?掘到了没有?”“这就不晓得了。这种事,只有他们夫妇亲自动手,不能让外人插手的。不过,朱宝如后来发了财,是真的。““大先生!”乌先生提出一大疑问:“这些情形,你是怎么知道的呢?”“有些情形是孙四告诉我的。他只晓得后半段,严家房子的事,他根本不清楚。”谈到这里,胡雪岩忽然提高了声音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过了有四、五年,有一回我在上海,到堂子里去吃花酒,遇见一个江西人,姓王,他说:胡大先生,我老早就晓得你的大名了,我还是你杭州阜康钱庄的客户。”“不用说,这个人就是王培利了?”“不错。当时他跟我谈起朱宝如,又问起万安桥刘家的房子。我同他说:朱宝如,我同他沾点亲,万安桥刘家,我就不清楚了。”胡雪岩接着又说:“堂子里要谈正经事,都是约到小房间里,躺在烟铺上,清清静静私下谈,席面上豁拳闹酒,还要唱戏,哪里好谈正事?所以我说了一句:有空再变。原是敷衍的话。哪晓得……““他真的来寻你了?”乌先生接口问说。“不是来寻我,是请我在花旗总会吃大菜。帖子上写得很恳切,说有要紧事情请教,又说并无别客。你想想,我应酬再忙,也不能不去……”胡雪岩说,他准时赴约,果然只有王培利一个人。开门见山他说他做过太平军,曾经与朱宝如一起被捕。这下胡雪岩才想起他保释过朱宝如的往事,顿时起了戒心。王培利似乎知道胡雪岩在浙江官场的势力,要求胡雪岩设法,能让他回杭州。“你答应他没有呢?”乌先生插嘴发问。“没有。事情没有弄清楚,我不好做这种冒失的事。”胡雪岩说,“我同他说,你自己具了结的,我帮不上忙,不过,你杭州有啥事情,我可以替你办。他叹口气说,这件事非要我自己去办不可。接下来就把掘藏的事告诉我。我一面听,一面在想,朱宝如一向花样很多,他老婆更是个厉害角色……”说到这里,乌先生突然发觉螺蛳太太神色似乎不大对劲,便打断了胡雪岩的话问,“罗四姐,你怎么样,人不舒服?”“不是,不是!”螺蛳太太摇着手说:“你们谈你们的。”她看着胡雪岩问:“后来呢?”“后来,他同我说,如果我能想法子让他回杭州掘了藏,愿意同我平分。这时候我已经想到,朱宝如怎么样发的财,恐怕其中大有文章。王培利一到杭州,说不定是要去寻朱宝如算帐,可是,这笔帐一定算不出名堂,到后来说不定会出人命。““出人命?”乌先生想了一下说:“你是说,王培利吃了哑巴亏,会跟朱宝如动刀子?”“这是可以想得到的事。或者朱宝如先下手为强,先告王培利也说不定。总而言之,如果把他弄到杭州,是害了他,所以我一口拒绝。我说我不想发财,同时也要劝你老兄,事隔多年,犯不上为这种渺茫的事牵肠挂肚,如果你生活有困难,我可以帮你忙,替你寻个事情做。他说,他现在做洋广杂货生意,境况过得去,谢谢我,不必了。总算彼此客客气气,不伤感情。““这王培利死不死心呢?”“大概死心了。据说他的洋广杂货生意,做得不错。一个人只要踏上正途,勤勤恳恳去巴结,自然不会有啥发横财的心思。”胡雪岩说:“你们几时见过生意做得象个样子的人,会去买白鸽票?”“这倒是很实惠的话。”乌先生想了一下,好奇地问:“你倒没有把遇见王培利的事,同朱宝如谈一谈?”“没有。”胡雪岩摇摇头,“我从不挖人的痛疮疤的。”“你不挖人家,人家要挖你。”一直默默静听的螺蛳太太开口了,“ 如果你同朱宝如谈过就好了。”这一说,即使是乌先生都不懂她的意思。连胡雪岩也用困惑的眼光催促她解释。螺蛳太太却无视于此,只是怨责地说:“我们这么多年,这些情形,你从来都没有跟我谈过。”“你这话埋怨得没有道理,朱宝如的事跟我毫不相干,我同你谈它作啥?”胡雪岩又说:“就是我自己的事,大大小小也不知经历过多少,有些事已经过去了,连我自己都记不得,怎么跟你谈?而况,也没有工夫。一个人如果光是谈过去,我看,这个人在世上的光阴,也就有限了。”“着!”乌先生击案称赏:“这句话,我要听。我现在要劝胡大先生的,就是雄心壮志,不可消沉。你的精力还蛮旺的,东山再起,为时未晚。”胡雪岩笑笑不作声。就这时听得寺院中晨钟已动,看自鸣钟上,短针指着四时,已是寅正时分了。“再不睡要天亮了!”胡雪岩说,“明天再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