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前言不搭后语。”朱姨太是医生的女儿,略通文墨,指出李伯元的矛盾:“一会‘拈须微笑’,一会‘轩髯大笑’,造谣言造得自己都忘其所以了。”“不错。”胡雪岩说:“不过后面这一段倒有意思,好象晓得有今天这样的收场结果似的。”“喔,”螺蛳太太问:“他怎么说?”“他说;‘已而匆匆出宿他所。洁旦遣妪告于女曰:房中所有悉将去,可改嫁他人,此间固无从位置也。女如言获二万余金归诸父,遂成巨富。’”“这个人眼孔也太小了。”朱姨太说:“两万多银子,就好算巨富了?”胡雪岩不作声。螺蛳太太问道:“你说,要多少才好算巨富?”朱姨太将自己的话回味了一下,才发觉自己的无心之言,已经引起螺蛳太太的猜疑了,想了一下答说:“我是笑他这个姓李的眼孔比我还小,他把两万多银子看得大得不得了,我有两万多银子,情愿不要。”那是指她的那笔阜康存款而言,再一次表示放弃。当然,她不妨说漂亮话,而胡雪岩认为不需认真分辨,只要照自己的办法去做就是。螺蛳太太更觉不便多说什么,不过朱姨太不想多争财货的本心,却已皎然可见,因而对她又添了几分好感。这时厅上已经静了下来,只是螺蛳太太与胡太太,照预定的计划,还有遣散男女佣仆的事要安排,所以仍是朱姨太陪着胡雪岩闲坐。“我们进去吧!”胡雪岩说:“这里太冷。”“园子门还不能开,老爷再坐一息,我去叫人再端一个火盆来。”一去去了好半天,没有人来理胡雪岩,想喝杯茶,茶是冷的,想找本书看,翻遍抽屉,只有一本皇历,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语:“年三十看皇历,好日子过完了”。朱姨太终于回来了。原来当十一房姨太太,奉召至二厅时,由老何妈与阿云,随即将多处房门上锁,丫头、使女都被集中到了下房待命。朱姨太的一个大丫头春香也在其中,便先找到春香,由春香四处去寻觅,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篮木炭,这一下耽误的工夫便大了。火盆上续了火炭,坐上铜挑子烧开了水。胡雪岩有了热茶,身上也不冷了,但腹中咕噜噜一阵响,便即问道:“在哪儿吃饭?”“只好在这里。”朱姨太关照春香:“你到小厨房去交代,老爷的饭开到这里来。”“我去交代没有用。”春香答说:“有规矩的,小厨房要螺蛳太太的人才算数。”“那你去找阿云。”春香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回来复命:“小厨房我同阿云一起去的。刘妈说,小厨房今天不开伙。老爷已经回来了也不晓得,没有预备。不过,她没有事做,把明天要吃的腊八粥,倒烧好了,问老爷要不要吃?”“为啥今天小厨房不开伙?”胡雪岩问。“这当然是螺蛳太太交代的。”朱姨太答说。胡雪岩会意了,这也是螺蛳太太迫不得已的下策,伙食断绝,大家自然非即时离去不可。胡雪岩大不以为然,摇摇头说:“这也太过分了。出去的人说一句:我是饥了肚子出胡家大门的!你们想,这话难听不难听?”“没法子的事。老爷也不要怪螺蛳太太。”“我不怪她,我只怪我自己,我应该想到的。”朱姨太不再作声,等刘妈带着人来开饭,居然还能摆出四盘四碗来,不过都是现成材料凑付,而且还有一个人锅,当然是十锦火锅。世家大族一到年头,不断有应时的食品,而况胡家已是钟鸣鼎食之家,兼以胡老太太信佛,所以每年这顿腊八粥,非常讲究,共分上中下三等,中下两等,为执事人等及下人所用,由大厨房预备;上等的由小厨房特制,除了“上头人”以外,只有宾客与少数“大伙”,才能享用。这腊八粥的讲究,除了甜的有松仁、莲子、桂圆、红枣等等干果,咸的有香菌、笋干等等珍品以外,另外还加上益中补气的药材。今日之下,艳姬散落如云,满目败落的景象,只有这两种腊八粥,依然如昔。这便又引起胡雪岩的感慨,但也是一种安慰,因而很高兴地说:“甜的、咸的我都要。”“先吃咸的,后吃甜的。”朱姨太说:“先吃了甜的,再吃咸的就没有味道了。”“对!”胡雪岩说:“要后头甜。”等盛了粥来,刚扶起筷子,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即将筷子又放了下来。“怎么?”“老太太那里送去了没有?”“这,倒还不知道。”朱姨太急忙喊道:“刘妈,刘妈!”在外待命的刘妈,应声而进,等朱姨太一问,刘妈愣住了,“螺蛳太太没有交代。”她嗫嚅着说。胡雪岩从阜康出事以来,一直没有发过怒,这时却忍不住了,蓦地将桌子一拍,“没有交代,你就不管了!”他咆哮着,“你们就不想想,老太太平时待你们多少好!她不在家,你们就连想都想不到她了,忘恩负义,简直不是人!”一屋的人,都没有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朱姨太见机立即跪了下来,她一跪,其余的人自然也都矮了半截。“老爷不要生气。今天是初七。”“今天是初七,明天不是腊八,你以为可以耽误到啥辰光?”朱姨太无缘无故挨了骂,自然觉得委屈,但不敢申辩,更不敢哭,只是要言不烦地说:“马上就送上山去,我亲自送。”有了这句话,胡雪岩方始解怒,但却忍不住伤心,回想往事,哪一回不是腊月初七先试煮一回,请胡老太太尝过认可,方始正式开煮。如今连她人在何处,都没有人关心了!他这做儿子的,怎不心如刀绞?其时螺蛳太太已经得报,说是“老爷为了没有替老太太送腊八粥去,大发雷霆”,自知疏忽,急急赶了来料理。事实上等她赶到,风波已经过去,但胡雪岩心里气尚未消,是她所想象得到的。好在刘妈平日受她的好处很多,不妨委屈委屈她,来消胡雪岩的余怒。因此,她一到便摆脸色给刘妈看,“今天腊月初七,不是吃腊八粥的日子,”她问:“你把腊八粥端出来作啥?”“我是问阿兰,腊八粥烧好了,老爷要不要尝一碗。”刘妈嗫嚅着说:“不是我自己要端出来的。”“你还要嘴强!”螺蛳太太大喝一声:“你烧好了,自然要吃,不吃莫非倒掉。哪年的腊八粥,都是晚上一交子时才下锅,你为啥老早烧出来?”“我是因为今天不开伙……”“哪个跟你讲今天不开伙?”螺蛳太太抢着责问:“不开伙,难道老爷就不吃饭了?我怎么关照你的,我说今天有事,乱糟糟的,老爷只怕不能安心吃饭,迟一点再开,几时说过今天不开伙!”声音越来越高,仿佛动了真气似的,刘妈不敢作声。胡雪岩倒有点过意不去,正想开口解劝时,不道螺蛳太太却越骂越起劲了。“还有,常年旧规你不是不晓得,每年腊八粥总要请老太太先尝了再煮。今年老太太住在山上,我还打不定主意,腊八粥是送了去,还是带了材料到山上去煮?你就自作主张,不到时候就煮好了。“说着,螺蛳太太将桌子使劲一拍:”你好大胆!“到了这个地步,胡雪岩不但余怒全消,而且深感内疚,自悔不该为这件小事认真,因而反来解劝螺蛳太太,安慰刘妈。“好了,好了!你也犯不着生这么大的气,总怪我不好。”他又对刘妈说:“你没有啥错。螺蛳太太说你两句,你不要难过。”“我不敢。”朱姨太与阿兰也来打圆场,一个亲自倒了茶来,一个绞了手巾,服侍螺蛳太太。一场风波,霎时间烟消云散。“粥还不坏。”胡雪岩说道:“你也尝一碗。”“我不饿。”螺蛳太太脸色如常地说:“等我去料理完了,同太太一起去看老太太。”“你们两个人都要去?”“怎么不要?家里这么一件大事,莫非不要禀告她老人家?”螺蛳太太又说:“戴姨太一去,老太太自然也晓得了,心里会记挂。”这一下提醒了胡雪岩,此是家庭中极大的变故,按规矩应该禀命而行,如果老母觉得他过于专擅,心里不甚舒服,自己于心何安?转念到此,便即说道:“我也去。”“你怎么能去?”螺蛳太太说,“如果有啥要紧信息,不但没有人作主,而且大家都上山,会接不上头。”“这倒也是。”胡雪岩接着又说:“我是怕老太太会怪我,这么大一件事,说都不跟她说一声。”“不要紧!我有话说。”“你预备怎么说法?”螺蛳太太看朱姨太不在眼前,只有阿兰在,但也不宜让她听见,便即问道:“刘妈呢?”“回小厨房去了。”“你叫她来一趟。”“是。”等阿兰走远了,螺蛳太太方始开口,“我打算跟老太太这么说:这件事如果来请示,老太太心里一定不忍,事情就做不成功了。倒不如下说,让太太跟我两个人来做恶人。”她接着又说:“倒是纱帽没有了这一层,我不晓得要不要告诉老太太?“提起这一层,胡雪岩不免难过,“你说呢?”他问。螺蛳太太想了个折衷的说法,不言革职,只道辞官。胡雪岩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其时只见阿云悄悄走了来,低声说了一句:“差不多了。”“喔,”螺蛳太太问道:“太太呢?”“肝气又发了,回楼上去了。”“要紧不要紧?”“不要紧。太太自己说,是太累了之故,歇一歇就会好的,到‘开房门’的时候再会请她?”“人都走了?”螺蛳太太所说的“人”,是指遣散的男女佣仆。人数太多,有的在帐户中领取加发的三个月工钱,有的在收拾行李,还有的要将经的的事务,交代给留用的人,总要到傍晚才能各散。不过,这与“开房门”不生影响,因为花园中自成天地。螺蛳太太考虑了一会,发觉一个难题,皱着眉问:“有没有人学过铜匠手艺?”一直不曾开口的胡雪岩,诧异地问道:“要铜匠作啥?”“开锁啊!”胡雪岩不作声了,阿云亦能会意:“在门房里打杂的贵兴,原来是学铜匠生意的。不过,他也是要走的人,”她问,“要不要去看看,如果还没有走,留他下来。”“要走的人,就不必了。”“那么去叫个铜匠夹。”“更加不妥当。”螺蛳太太沉吟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你叫福生预备斧头、钉锤!劈坏几口箱子算什么。”原来这天一早,各房姨太太与她们的丫头,一出了园子,房门随即上锁,开房门有钥匙,房间里锁住的箱了,却无钥匙,需要找铜匠来开。但用这样的手段来豪夺下堂妾的私蓄,这话传出去很难听,所以螺蛳太太考虑再三,决定牺牲箱子。“老爷,”螺蛳太太说:“你可以进去了。”人去楼空,还要劈箱子搜索财物,其情难堪。胡雪岩摇摇头说:“我想出去走走。”“预备到哪里?”螺蛳太太建议:“要不去看看德藩台?”照道理说,早该去看德馨了。但一去要谈正事,胡雪岩心力交瘁,不敢接触严肃的话题,所以摇摇头不答。“要不去看看她亲家老爷。”螺蛳太太是指他的新亲家“王善人”。胡雪岩想,这一去,必是客气非凡,那些繁文缛节实在吃不消。“我懒得应酬。”胡雪岩说:“顶好寻个清静地方,听人讲讲笑话。”“那就只好去寻周少棠了。”“对!”胡雪岩望然而起,“去寻少棠。”“慢点!”螺蛳太太急忙说道:“我们先谈一谈。十一人去楼空两人并坐低声谈了好一会方始结束。胡雪岩戴了一顶风帽,帽檐压得极低,带了一个叫阿福的伶俐小厮,打开花园中一道很少开启的便门,出门是一条长巷,巷子里没有什么行人,就是有,亦因这天冷得格外厉害,而且西北风很大,都是低头疾行,谁也没有发觉。这位平时出门,前呼后拥的胡财神,竞会踽踽凉凉地只带一个小厮步行上街。“阿福,”胡雪岩问道:“周老爷住在哪里,你晓得不晓得?”“怎么不晓得?他住在龙舌嘴。”“对!龙知嘴。”胡雪岩说:“你走快一点,通知他我要去。”“是。”阿福问道:“如果他不在家呢?”“这么冷的天,他不会出门的。”胡雪岩又说:“万一不在,你留句话,回来了到城隍山药王庙旁边的馆子里来寻我。”阿福答应一声,迈开大步往前走。胡雪岩安步当车,缓缓行去。刚进了龙舌嘴,只见阿福已经走回头路了,发现主人,急急迎了上来。“怎么样,不在家?”“在!”阿福回头一指:“那不是!”原来周少棠特为赶了来迎接。见了面,胡雪岩摇摇手,使个眼色。周少棠会意,他是怕在声招呼,惊动了路人,所以见了面,低声问道,“你怎么会来的?”这话问得胡雪岩无以为答,笑笑答说:“你没有想到吧?”“真是没有想到,”胡雪岩发觉已经有人在注意了,便放快了脚步,反而走在周少棠前面,一直到巷口才停住步,抬头看了一下说:“你府上有二十年没有来过了。我记得是坐南朝北第五家。”“搬到对面去了,坐北朝南第四家。”“不错,不错!你后来买了你对面的房子,不过,我还是头一回来。”“这房子风水不好。”何以风水不好?胡雪岩一时无法追问,因为已到了周家。周少棠的妻子,胡雪岩还是二十几年前见过,记得很清楚的是,生得非常富态,如今更加发福,一双小足撑持着水牛般的身躯,行动非常艰难,但因胡雪岩“降尊纡贵”,在她便觉受宠若惊,满脸堆笑,非常殷勤。“不敢当,不敢当!”胡雪岩看亲自来敬茶,摇摇晃晃,脚步不稳,真担心她会摔交,所以老实说道:“周大嫂,不要招呼,你法身太重,掼一交不是当耍的。”“是不是!你真好省省了。胡大先生肯到我们这里来,是当我们自己人看待,你一客气,反而见外了。”周少棠又说:“有事叫阿春、阿秋来做。”原来周少棠从受了胡雪岩的提携,境遇日佳,他又喜欢讲排场,老夫妇两口,倒有四个佣人,阿春、阿秋是十年前买来的两个丫头,如今都快二十岁了。“恭敬不如从命。”周太太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跟胡雪岩寒暄:“老太太精神倒还健旺?”“托福,托福。”“胡太太好?”“还好。”看样子还要问螺蛳太太跟姨太太。周少棠已经知道了胡家这天上午发生了什么事,怕她妻子过于罗嗦,再问下去会搞得场面尴尬,所以急忙打岔,“胡大先生在我们这里吃饭。”他说:“自己预备来不及了,我看只有叫菜来请客。”“少棠,”胡雪岩开口了:“你听我说,你不要费事!说句老实话,山珍海味我也吃厌了,尤其是这个时候,你弄好了,我也吃不下。我今天来,是想到我们从前在一起的日子,吃得落,困得着,逍遥自在,真同神仙一样,所以,此刻我不觉得自己是在做客人,你一客气,就不是我来的本意了。你懂不懂我的意思?”“本来不懂,你一说我自然就懂了。”周少棠想了一下说:“可惜,张胖子死掉了,不然邀他来一起吃‘木榔豆腐’,听他说荤笑话,哪怕外头下大雪,都不觉得冷了。”提起张胖子,胡雪岩不免伤感,怀旧之念,亦就越发炽烈,“当年的老朋友还有哪几个?”他说:“真想邀他们来叙一叙。”“这也是改天的事了。”周少棠说:“我倒想起一个人,要不要邀他来吃酒?”“哪个?”“乌先生。”胡雪岩想了一下,欣然同意:“好的、好的。”他说:“我倒又想起一个人,郑俊生。”这郑俊生是安康名家——杭州人称滩簧为“安康”,生旦净末丑,五个人坐着弹唱,而以丑为尊,称之为“小花脸”,郑俊生就是唱小花脸的。此人亦是当年与胡雪岩、周少棠一起凑份子喝酒的朋友。只为胡雪岩青云直上,身分悬殊,郑俊生自惭形秽,不愿来往,胡家有喜庆堂会,他亦从不承应。胡雪岩一想起这件事,便觉耿耿于怀,这一天很想弥补这个缺憾。周少棠知道他的心事,点点头说:“好的,我同他有来往,等我叫人去请他。”当即将他用了已经十年的佣人贵生叫了来吩咐:“你到安康郑先生家去一趟,说我请他来要有要紧事谈,回头再去请乌先生来吃酒。喔,你到了郑先生那里,千万不要说家里有客。”这是怕郑俊生知道胡雪岩在此不肯来,特意这样叮嘱。交代完了,周少棠告个罪,又到后面跟周太太略略商量如何款客。然后在堂屋里坐定了陪胡雪岩围炉闲话。“你今天看过《申报》了?”客人先开口。“大致看了看。”周少棠说:“八个字的考语:加油添酱,胡说八道。你不要理他们。““我不在乎。你们看是骂我;我自己看,是他们捧我。”“你看得开就好。”周少棠说:“有句话,叫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只要看得开,着实还有几年快活日子过。““看得开,也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的话。这一个多月,我常常会有个怪念头,哪里去寻一种药,吃了会叫人拿过去忘记掉。”胡雪岩又说:“当然不能连自己的时辰八字、父母兄弟都忘记掉,顶好能够把日子切掉一段。”“你要切哪一段呢?”“从我认识王有龄起,到今天为止,这段日子切掉,回到我们从前在一起的辰光,那就象神仙一样了。“周少棠的心情跟他不同,觉得说回到以前过苦日子的辰光象神仙一样,未免言过其实。所以笑笑不作声。“少棠,”胡雪岩又问:“你道我现在这种境况,要做两年什么事,才会觉得做人有点乐趣?”周少棠想了好一会儿,而且是很认真地在想,但终于还是苦笑着摇摇头说:“说老实话,我想不出,只有劝你看开点。”“我自己倒想得一样。”“喔!”周少棠倒是出自衷心地想与胡雪岩同甘苦,只是身分悬殊,谈不到此,但心情是相同的,所以一听胡雪岩的话,很兴奋地催促着:“快!快说出来听听。““你不要心急,我先讲一桩事情你听。”他讲的就是在老同和的那一番奇遇。讲完了又谈他的感想:“我年年夏天施茶、施药,冬天施粥、施棉袄,另外施棺材,办育婴堂,这种好事做是在做,心里老实说一句,叫做无动于衷,所谓‘为善最乐’这句话,从没有想到过。少棠,你说,这是啥道理?”“我想!”周少棠说:“大概是因为你觉得这是你应该做的,好比每天吃饭一样,例行公事无所谓乐不乐。”“不错,发了财,就应该做这种好事,这是钱用我,不是我用钱,所以不觉得发财之可贵……”“啊,啊!我懂了。”周少棠插嘴说道:“要你想做一件事,没有钱做不成,到有了钱能够如愿,那时候才会觉得发财之可贵。”“你这话说对了一半。有钱可用,还要看机会,机会要看辰光,还要看人。”“怎么叫看人?”“譬如说,你想帮朋友的忙,无奈力不从心,忽然中了一张彩票,而那个朋友又正在为难的时候,机会岂不是很好。哪知道你把钱送了去,人家不受。这就是看人。”“为啥呢?”周少棠说:“正在需要的时候,又是好朋友,没有不受的道理。”“不受就是不受,没有道理好讲的。”“那,”周少棠不住摇头,“这个人一定多一根筋,脾气古怪,不通人情。”“换了你呢?”“换了我,一定受。”“好!”胡雪岩笑着一指,“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你不要赖!”周少棠愕然,“我赖啥?”他说:“胡大先生,你的话说得我莫名其妙。”胡雪岩笑笑不答,只问:“乌先生不是住得很近吗?”原来乌先生本来住在螺蛳门外。 当年螺狮太太进胡家大门,周少棠帮忙办喜事,认识了乌先生,两人气味相投,结成至交。螺蛳太太当乌先生“娘家人”,劝他搬进城来住,有事可以就近商量。乌先生便托周少棠觅屋,在一条有名曲折的十三弯巷买的房子,两家不远,不时过从,乌太太与周太太还结拜成了姐妹。胡雪岩是因为周少棠提议邀他来喝酒,触机想起一件事,正好跟他商量,因而有此一问。“快来了,快来了,”果不其然,不多片刻,乌先生来了,发现胡雪岩在座,顿感意外,殷勤致候,但却不便深谈。“少棠,”胡雪岩说:“我要借你的书房一用,跟乌先生说几句话。”啊唷,胡大先生,你不要笑我了,我那个记记帐的地方,哪里好叫书房?““只要有书,就是书房。”“书是有的,时宪书。”时宪书便是历本。虽然周少棠这样自嘲地说,但他的书房却还布置得并不算太俗气,又叫阿春端来一个火盆,也预备了茶,然后亲自将房门关上,好让他们从容密谈?“乌先生,我家里的事,你晓不晓得?”“啥事情?我一点都不晓得。”乌先生的神情显得有些紧张不安。“我把她们都打发走了。”“呃,”乌先生想了一下问:“几位?”“一共十个人。”胡雪岩的花园中,有名的“十二楼”,遣走十个,剩下两个,当然有螺蛳太太,此外还有一个是谁呢?他这样思索着尚未开口,胡雪岩却换了个话题,谈到周少棠了。“少棠的独养儿子死掉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有没有另外纳妾的意思?”何以问到这话?乌先生有些奇怪,照实答道:“我问过他,他说一时没有适当的人。”“他这两个丫头,不都大了吗?”“他都不喜欢。”乌先生说:“他太太倒有意拿阿春收房,劝过他两回,他不要。”“他要怎样的人呢?”“这很难说,不过,看样子,他倒象袁子才。”“袁子才?”胡雪岩不解,“袁子才怎么样?”“袁子才喜欢年纪大一点的,不喜欢黄毛丫头。”乌先生又念了一句诗:“徐娘风味胜雏年。”乌先生与周少棠相知甚深,据他说,在周少棠未有丧明之痛以前,贤惠得近乎滥好人的周太太,因为自己身躯臃肿不便,劝周少棠纳妾来照应起居,打算在阿春、阿秋二人中,由他挑一个来收房,周少棠便一口拒绝,原因很多。“他的话,亦不能说没有道理。”乌先生说,“老周这个人,做事不光是讲实际,而且表里兼顾,他说,他平时嘴上不大饶人,所以他要讨小纳妾,人前背后一定会有人臭他,说他得意忘形,如果讨了个不三不四,拿不出去的人,那就更加会笑他了。既然担了这样一个名声,总要真的享享艳福,才划算得来。只要人品真的好,辰光一长,笑他骂他的人,倒过来羡慕他、佩服他,那才有点意思。”“那么,他要怎么样的人呢?”“第一,当然是相貌,娇妻美妾,说都说死了,不美娶什么妾;第二,脾气要好,不会欺侮周太太。”胡雪岩点点头赞一声:“好!少棠总算是有良心的。”“现在情形又不同了。”乌先生接着又说:“讨小纳妾是为了传宗接代,那就再要加个第三:要宜男之相。““那么,我现在说个人,你看怎么样?我那个老七,姓朱的。”乌先生愣住了,好一会才说:“大先生,你想把七姨太,送给老周?”“是啊!”胡雪岩说:“年大将军不是做过这样的事?”“也不光是年大将军。赠妾,原是古人常有的事。不过,从你们府上出来的,眼界都高了。大先生,这件事,你还要斟酌。”“你认为哪里不妥当?”“第一,她会不会觉得委屈;第二,吃惯用惯,眼界高了,跟老周的日子过得来过不来?”“不会过不来。”胡雪岩答说:“我老实跟你说吧,我不但叫罗四姐问过她,今天早上我同她当面都提过,不会觉得委屈。再说,她到底是郎中的女儿,也知书识字,见识跟别人到底不同,跟了少棠,亦就象罗四姐跟了我一样。她也知道,我们都是为她打算。”“那好。不过老周呢?你同他谈过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