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哪里去?”“想到城隍山去看个朋友……”“不要去了。”同少棠不等他话完,便即打断,“我有要紧事同你商量。”“于是就在杨家密谈。周少棠将昨夜的经过情形,细细告诉了杨书办,问他的意见。“卖田他自己去卖好了,月如为啥说唐子韶不便出面?”“对!我当时倒忘记问她了。”“这且不言。”杨书办问道:“现在马大老爷那里应该怎么办?”“我正就是为这一点要来同你商量。月如打的是如意算盘,希望先报出去,顺利接收,那一来唐子韶一点责任都没有了。不过,要等他凑齐了银子再报,不怕耽误日子?如今我倒有个办法,”周少棠突然问道:“你有没有啥路子,能借一笔大款子?”“现在银根紧。”杨书办问:“你想借多少?”“不是我借。我想叫唐子韶先拿他的西湖田抵押一笔款子出来,我们先拿到了手,有多少算多少。”杨书办沉吟了好一会说:“这是出典。典田不如买田,这种主顾不多,而且,手续也很麻烦,不是三两无能办好的。”周少棠爽然若失,“照此看来,”他说:“一只煮熟的鸭子,只怕要飞掉了。”“这也不见得。如果相信得过,不妨先放他一马。”“就是因为相信不过。”周少棠说:“你想他肯拿小老婆来陪我……”周少棠自知泄漏了秘密,要想改口,已是驷不及舌。杨书办笑笑问道:“唷,你‘近水楼台先得是月’,同月如上过阳台了?”“没有,没有。”周少棠急忙分辩:“不过嘴巴亲一亲,胸脯摸一摸。总而言之,唐子韶一定在搞鬼,轻易相信他,一定会上当。““我晓得了。等我来想想。”公事上到底是杨书办比较熟悉,他认为有一个可进可退的办法,即是由马逢时先报一个公事,说是帐目上尚有疑义,正在查核之中,请准予暂缓结案。“唐子韶看到这样子一个活络说法,晓得一定逃不过门,会赶紧去想法子。如果他真的想赖掉,我们就把他的毛病和盘托出。虽没有好处,至少马大老爷也办了一趟漂亮差使。”“好极!就是这个办法。”周少棠说:“等下我们一起到公济典,索性同唐子韶明说:马大老爷已经定规了。事不宜迟,最好你现在就去通知马大老爷。”“他不在家,到梅花碑抚台衙门‘站班’去了。”原来巡抚定三、八为衙参之期,接着藩臬两司及任实缺、有差使的道员,候补的知县佐杂,都到巡抚衙门前面去“站班”,作为致敬的表示,目的是在博得好感,加深印象。这是小官候补的不二法门,有时巡抚与司道谈论公事,有个什么差使要派人,够资格保荐的司道,想起刚刚见过某人,正堪充任,因而获得意外机缘,亦是常有之事。“你同唐子韶约的是啥辰光?”“还早,还早。”周少棠说:“我们先到茶店里吃一壶茶再去。”“也不必到茶店里了。我有好六安茶,泡一壶你吃。”于是泡上六安茶,又端出两盘干点心,一面吃,一面谈闲天。杨书办问起月如,周少棠顿时眉飞色舞,不但毫不隐瞒,而且作了许多形容。杨书办津津有味地听完,不由得问道:“如果有机会,月如肯不肯同你上床?”“我想一定会肯。其实昨天晚上,只要我胆子够大,也就上手了。”“你是怕唐子韶来捉你的奸,要你写‘伏辩’?”“不借。这是我们三个人的事,我不能做这种荒唐事,连累好朋友。”“少棠,你不做见色轻友的事,足见你够朋友。”杨书办说:“我倒问你,你到底想不想同月如困一觉?”“想是想,没有机会。”“我来给你弄个机会。”杨书办说:“等下,我到公济典去,绊住唐子韶的身子,你一个人闯到月如楼上,我保险不会有人来捉你们的奸。”“不必,不必!”周少棠心想,即令能这样顺利地真个消魂,也要顾虑到落一个话柄在杨书办手里。这种傻事决不能做,所以又加一句:“多谢盛情。不过我的胆还不够大,谢谢,谢谢。”杨书办倒是有心想助他成其好事,看他态度如此坚决,也就不便再说。只是付之一笑。“不过,你倒提醒我了,我还是可以到月如那里去一趟,问问你提出来的那句话。”“这样说,仍旧我一个人到公济?”“不错,你先去,我问完了话,随后就来。”“那么,”杨书办问:“我在唐子韶面前,要不要说破?”“不必,你只说我随后就到便是。”近午时分,两人到了公济典旁边的那条巷子,暂且分手。周少棠来到唐家举手敲门,好久没有回音,只好快快回身,哪知一转身便发现月如冉冉而来,后面跟着她家的丫头,手里挽个菜篮,主婢俩是刚从小菜场回来。“碰得巧!”周少棠说:“如果你迟一步,或者我早来一步,就会不到面。”“周老爷,你也来得巧,今天难得买得新鲜菌子,你在我那里吃了中饭走。”“不,不!杨书办在公济等我。”“那就请杨书办一起来。”“等一息再说。阿嫂,我先到你这里坐一坐,我有句话想问你。”其实丫头已经去开了大门,进门就在客堂里坐。月如请他上楼,周少棠辞谢了,因为他不想多作逗留,只说两句话就要告辞,觉得不必累人家费事。“阿嫂,我想请问你,你昨天说卖西湖田,老唐不便出面。这是啥讲究?”不想问的是这句话,月如顿时一愣,同时也提醒她想起一件事,更加不安。看在周少棠眼里,颇有异样的感觉,尽头不由得疑云大起。“周老爷,你请坐一坐,我是突然之间想起有句话要先交代。”接着便喊:“阿翠,阿翠,你在做啥?客人来了也不泡茶。”“我在厨房里,烧开水。”阿翠高声答应着,走了出来。“你到桥边去关照一声,家里有客人,要他下半天再来。”阿翠发愣,一时想不起到“桥边”要关照什么人。“去啊!”“去,去,”阿翠嗫嚅着问:“去同哪个说?”“不是我们刚刚去过?叫他们老板马上来?”“喔,喔!”阿翠想起来了,“木器店、木器店。”说着,转身而去。“真笨!”月如咕哝着,转身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周老爷,你刚才要问我的那句话,我没有听清楚。”“老唐卖田,为啥不便出面。”月如原来是因为唐子韶突然要卖田,风声传出去,惹人猜疑,莫非他要离开杭州了,是不是回安徽老家?这一来会影响他们开溜的计划,所以不便出面。如今的回答,当然改过了。“公济典一查封,我们老爷有亏空,大概总有人晓得,不晓得也会问,为啥卖田。如果晓得卖田是为亏空,就一定会杀价,所以他是不出面的好。”理由很充分,语气亦从容,周少棠疑虑尽释,“到底阿嫂细心。”他站起身来:“我就是这句话,问清楚了要走了。”出了唐家往公济典,走不多远,迎面遇见阿翠,甩着一条长辫子,一扭一扭地走了过来,“周老爷,”她开口招呼:“要回去了。”“不,我到公济典去。”“喏,”阿翠回身一指,“这里一直过去,过一座小桥,就是公济典后门。”周少棠本来要先出巷子上了大街从公济典前门入内,现在既有捷径可通后门,落得省点气力,“谢谢你。”他含笑致谢:“原来还有后门。”“走后门要省好多路。”阿翠又加一句客气话:“周老爷有空常常来。”见她如此殷勤,周少棠想起一件事,昨夜在唐家作客,照便应该开发赏钱,因而唤住她说:“ 阿翠你等等。”说着,探手入怀,皮袍子口袋中,有好几块碎银子,摸了适中的一块,约莫三四钱重,递向阿翠。“周老爷,这作啥?”“这个给你。昨天我走的时候忘记掉了。”“不要,不要。”“不许说不要。”周少棠故意板一板脸:“没规矩。”于是阿翠笑着道了谢,高高兴兴地甩着辫子回去。周少棠便照她的指点,一直往前走,果然看到一座小石桥,桥边一家旧货店,旧木器都堆到路上来了。周少棠心中一动,站住脚细看了一会,并没有发现什么木器店。不由得奇怪,莫非月如所说的木器店,即是指这家旧货店?这样想着,便上前问讯:“老板,请问这里有家木器店在哪里?”“不晓得。”旧货店老板诧异,“从没有听说过这里有家木器店。哪个跟你说的?骗你来‘撞木钟’。”“是……”周少棠疑云大起,决意弄个水落石出,“只怕我听错了,公济典唐朝奉家说这里有家木器店,要同你买木器。”“你不是听错了,就是弄错了。不是买木器,是要卖木器,叫我去看货估价。““她为啥要……”周少棠突然将话顿住了,闲事已经管得太多了,再问下去,会惹人猜疑,因而笑一笑,说一声:“是我弄错了。”扬长而去。到了公济典,只见唐子韶的神气很难看,是懊恼与忧虑交杂的神情。可想而知,杨书办已将他们所决定的处置告诉他了。不过,看到周少棠,他仍旧摆出一副尊敬而亲热的神情,迎上前来,握着周少棠的手说,“老大哥,你无论如何要帮我一个忙。”“啥事情?”周少棠装做不知,一面问,一面坐了下来,顺便跟杨书办交换了一个眼色,相戒谨慎。“老杨告诉我,马大老爷预备报公事,说我帐目不清。”唐子韶的话说得很急:“公事上怎么好这样说?”“这也无所谓,你把帐目弄清楚,不就没事了吗?”“话不是这样说,好比落了一个脚印在那里。有这件案底在衙门里,我以后做人做事就难了。”“那么,你想怎么样呢?”“咦!”唐子韶手指着说:“周先生,你不是答应我的,请马大老爷暂时把公事压一压?”“压也不过是一天半天的事。”杨书办插了一句嘴。“一两天哪里来得及?”唐子韶说:“现在银根又紧。”“好了,我晓得了。”周少棠说:“老唐,外头做事,一定要上路,不上路,人家要帮忙也无从帮起。这样子,你尽快去想办法,我同老杨替你到马大老爷那里讨个情,今天晚上再同你碰头。”说完,他已经站了起来,准备离去。““不忙,不忙!”唐子韶急忙说道:“我已经叫人去叫菜了,吃了饭再走。”“饭不吃了。”周少棠灵机一动,故意吓他一吓,“说实话,我们到你这里来,已经有人在钉梢了,还是早点走的好。”这一下,不但唐子韶吃惊,也吓了杨书办,脸上变色,悄悄问道:“是哪里的人?在哪里?”“杭州府的人,你出去就看到了。”说着,往外就走,杨书办紧紧跟在后面。“两位慢慢!”唐子韶追上来问:“晚上怎么样碰头?”“我会来看你。”“好,恭候大驾。”于是周少棠领头扬长而去,出了公济典,不断回头看,杨书办神色紧张地问:“人在哪里?”周少棠“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对不起,对不起,害得你都受惊了。”他说:“我们到城隍山去吃油蓑饼,我详详细细告诉你。”上了城隍山,在药师间壁的酒店落座,老板姓陈,是周少棠的熟人,也认识杨书办,亲自从帐桌上起身来招待。“这么冷的天气,两位倒有兴致上城隍山?难得、难得。”陈老板问:“要吃点啥?”“特为来吃油蓑饼。”周少棠说:“菜随便,酒要好。”“有一坛好花雕,卖得差不多了,还剩下来三斤,够不够?”“中午少吃点,够了。”“我上回吃过的‘一鸡四吃’,味道不错,”杨书办说:“照样再来一回。鸡要肥。”“杨先生放心好了。”于是烫上酒来,先用现成的小菜、发芽豆、茶油鱼干这类下酒。这时周少棠告诉杨书办,根本没有人钉梢,只是故意吓一吓唐子韶而已。“不过,有件事很奇怪,月如不晓得在搞啥花样。”等周少棠细说了他发现唐家要卖木器的经过,杨书办立刻下了一个判断:“唐子韶要带了他的小老婆,逃之夭夭了。”周少棠也是如此看法,“逃到哪里呢?”他问:“不会逃到徽州吧?”“逃回徽州,还是可以抓回来的。只有逃到上海,在租界里躲了起来,只要他自己小心,不容易抓到。”杨书办又说:“我看他用的缓兵之计,卖田最快也要十天半个月,要开溜,时间上足足够用。”“嗯,嗯。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呢?”杨书办亦无善策,默默地喝了一会酒,突然之间,将酒杯放下,双手靠在桌上,身上前倾,低声说道:“我同你说实话,你刚刚开玩笑,说有人‘钉梢’,我当时心里心上八下,难过极了。俗语说得,‘日里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发横财也要命的,强求不来。这件事,我们作成马大老爷立一场功劳,关照他据实呈报;唐子韶自作自受,不必可惜。你看如何?”周少棠想了一下,点点头:“我同意。不过数目要打个折扣。”“为啥?”“咦!我不是同你讲过,胡大先生要报月如的情,我们原来预备分给他一份,他不要,算是送月如。所以唐子韶作弊的数目不能实报。”这段话中的“胡大先生”四字,不知怎么让陈老板听到了,便踱过来打听他的消息,少不得嗟叹惋惜一番。周少棠他们的座位临窗,窗子是碎锦格子糊上白纸,中间嵌一方玻璃,望出去一株华盖亭亭的不凋松,春秋佳日,树下便是极好的茶座,陈老板指着说道:“那株松树下面,就是胡大先生同王抚台第一次来吃茶、吃酒的地方。王抚台有一回来过,还特为提起,这句话十七八年了。”“王抚台如果晓得胡大先生会有今天这种下场,只怕他死不瞑目。”杨书办感慨不止,“这样子轰轰烈烈的事业,说败就败,真同年大将军一样。”“比年大将军总要好得多。”周少棠说:“至少,性命之忧是不会有的。”陈老板接口说道:“就算没有性命之忧,活得也没意思了。”“是啊!”杨书办深深点头:“爬得高,跌得重,还是看开点好。”就这样一直在谈胡雪岩,直到酒醉饭饱,相偕下山,周少棠方又提到唐子韶,“我答应过他,只算两万四千银子。”他说:“你同马大老爷去说,要报就报这个数目好了。”“好的。”杨书办说:“不过,你应该同胡大先生去说说清楚,现在是照他的意思,看在唐子韶小老婆分上,特为少报。我们三个人是随公事。不然,他只以为我们从中弄了多少好处,岂不冤枉。”他又加了一句:“这句话请你一定要说到。”由于杨书办的态度很认真,周少棠决走到元宝街去一趟。胡雪岩已经不会客了,但对周少棠的情分不同,仍旧将他请了进去,动问来意。“你说的那匹‘瘦马’我见过了,亦就是见一见,没有别的花样。”周少棠说:“他亏空至少有八万银子,照你的意思,打了他一个三折,公事一报上去,当然要追。追出来抵还你的官款,也不无小补。”一听这话,胡雪岩的眼圈发红,“少棠,”他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从出事到现在,再好的朋友,都是同我来算帐的,顶多说是打个折扣,少还一点,没有人说一句,我介绍来的那笔存款,不要紧,摆在那里再说,帮我去弄钱来的,可以说没有。其中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古应春,帮我凑了二三十万银子,应付上海的风潮;再一个是你。古应春受过我的好处,大家原是有往来的,象你,该当凭你本事弄来的外款不要,移过来替我补亏空,虽说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不过,我看来这两万四千银子,比什么都贵重。““大先生,你不要这样说。从前我也受过你的好处。”周少棠又说:“今天中午,我们在城隍山吃油蓑饼,还提起你同王抚台的交情,只怕他听得你有这一场风波,在阴司里都不安心。”提到玉有龄,枨触前尘,怀念故友,胡雪岩越发心里酸酸地想哭,“真正是一场大梦!”他说:“梦终归是梦,到底是要醒的。”“一个人能够象你做这样一场梦,古往今来,只怕也不过数得出来的几个人。”这话使得胡雪岩颇受鼓舞,忽然想到他从未想过的身后之名,“不晓得将来说书的人,会不会说我?”他问:“说我又是怎样子地说,是骂我自作孽,还是运气不好?”“说是一定会说的,好比年大将军一样,哪个不晓得?”这使得胡雪岩想起年大将军赠妾的故事,心中一动,便笑一笑说:“我哪里比得上年大将军?不讲这些了。老弟兄聊聊家常。少棠,你今年贵庚?”“我属老虎,今年五十四。”“嫂夫人呢?”“她属羊,”比我小五岁。“周少棠说:”照道理,羊落虎口,我应该克她,哪晓得她的身子比我还健旺。““你也一点都不象五十几岁的人。”胡雪岩说:“嫂夫人我还是年纪轻的时候见过。那时候,我看你就有点怕她。现在呢?”“都一把年纪了,谈啥哪个怕哪个?而况……”“怎么不说下去?”胡雪岩问。这是因为说到周少棠伤心之处了,不愿多谈,摇摇头说:“没有啥。”“一定有缘故。少棠,你有啥苦衷,何妨同我讲一讲。”“不是有啥苦衷。”周少棠说:“我们的独养儿子……”周少棠的独子,这年正好三十,在上海一家洋行中做事,颇得“大板”‘的器重,当此海禁大开,洋务发达之时,可说前程如锦。哪知这年二月间,一场春瘟,竟尔不治。周太太哭得死去活来。周少棠本来要说的一句话是:“而况少年夫妻老来伴,独养儿子死掉了,我同她真正叫相依为命。”原来是提到了这段伤心之事,所以说不下去。胡雪岩便问:“你儿子娶亲了没有呢?”“没有。”“怎么三十岁还不成家?”“那是因为他学洋派,说洋人都是这样的,三十岁才成家。他又想跟他们老板到外国去学点本事,成了家不方便,所以耽误下来的。如今是连孙子都耽误了。““是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胡雪岩说:“嫂夫人倒没有劝你讨个小?”“提过。我同她说……”周少棠突然顿住,因为他原来的话是:“算了,算了,‘若要家不和,讨个小老婆’。”话到嘴边,想起忌讳:第一,螺蛳太太就是“小老婆”;第二,胡雪岩家“十二金钗”,“小老婆”太多,或许就是落到今天这个下场的原因。总之,令人刺心的话,决不可说。于是他改口说道:“内人虽有这番好意,无奈一时没有合便宜的人,只好敬谢不敏了。”“这倒是实话,要有合适的人,是顶要紧的一桩。‘若要家不合,讨个小老婆’,大家总以为指大太太吃醋,其实不然!讨小讨得不好,看大太太老实好欺侮,自己恃宠而骄,要爬到大太太头上。那一来大太太再贤惠,还是要吵架。”周少棠没有想到自己认为触犯忌讳的那句俗语,倒是胡雪岩自己说了出来。不过他的话也很有道理,螺蛳太太固然是个现成的例子;古应春纳妾的经过,他也知道。都可以为他的话作注脚。“少棠,你我相交一场,我有力量帮你的时候,没有帮你什么……”“不,不!”周少棠插嘴拦住,“你不要说这话,你帮我的忙,够多了。”“好!我现在还要帮你一个忙,替你好好儿物色一个人。”“大先生!”周少棠笑道:“你现在倒还有闲工夫来管这种闲事?”“正事轮不到我管,有刘抚台、德藩台替我操心,我就只好管闲事了。”满腹牢骚,出以自我调侃的语气,正见得他的万般无奈。周少棠不免兴起一种英雄末路的苍凉之感。再谈下去,说不定会掉眼泪,因而起身告辞。胡雪岩握着他的手臂,仿佛有话要说,却两次欲言又止,终于松开了手说:“再谈吧!”半夜里叩中门,送进来一封信,说是藩台衙门的专差送来的。螺蛳太太将胡雪岩唤醒了,拿一盏水晶玻璃罩的“洋灯”,让他看信。看不到几行,胡雪岩将信搁下,开口说道:“我要起来。”于是螺蛳太太叫起丫头,点起灯火,拨旺炭盆,服侍胡雪岩起身,他将德馨的信,置在桌上细看。一张八行笺以外,另有一个抄件,字迹较小,需要戴老花眼镜,才看得清楚。抄件是一道上谕:“谕内阁:给事中郎承修奏请,责令贪吏罚捐巨款,以济要需一折,据称该给事中所开赃私最著者,如已故总督瑞麟、学政何廷谦、前任粤海关监督崇礼及俊启、学政吴宝恕、水师提督翟国彦、盐运使何兆瀛、肇难道方浚师、广州府知府冯端本、潮州府知府刘湘年、廉州府知府张丙炎、南海县知县杜凤治、顺德县知县林灼之、现任南海县知县卢乐戌,皆自宫广东后,得有巨资,若非民膏,即是国帑等语,着派彭玉麟将各该员在广东居官声名苦何,确切查明,据实具奏。”这跟胡雪岩无关。另有一个附片,就大有关系了:“另片奏:闻阜康银号关闭,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文煜,所存该号银数至七十余万之多,请即查明确数,究所从来,据实参处等语,着顺天府确查具奏。”接下来再看德馨的亲笔信,只有短短的两行:“事已通天,恐尚有严旨,请速为之计。容面谈。”“你看!”胡雪岩将信递了给螺蛳太太,“话没有说清楚,‘容面谈’是他来,还是要我去?”“等我来问问看。”螺蛳太太将递信进来的丫头、由镜槛阁调过来的巧珠唤了来,关照她到中门上传话,赶到门房去问,藩司衙门来的专差,是否还在?如果已经走了,留下什么话没有?这得好一陈工夫才会有回话,胡雪岩有点沉不住气了,起身蹀躞,喃喃自语:“严旨,严旨!是革职还是抄家?”螺蛳太太一听吓坏了,但不敢现诸形色,只将一件大毛皮袍,一件贡缎马褂堆在椅子上,因为不管是德馨来,还是胡雪岩去,都要换衣服,所以早早预备在那里。“ ‘速为之计’,怎么‘计’法?”胡雪岩突然住足,“我看我应该到上海去一趟。“为啥?”“至少我要把转运局的公事,弄清楚了,作个交代,不要牵涉到左大人,我就太对不起人了。”“光是为这件事,托七姐夫就可以了。”“不!还有宓本常,我要当面同他碰个头,看看他把上海的帐目,清理得怎么样了。”商议未定之际,只见巧珠急急来报,德馨已经微服来访。胡雪岩急忙换了衣服,未及下楼,已有四名丫头,持着宫灯,前引后拥地将德馨迎上楼来。胡雪岩在楼梯口迎着,作了一个揖,口中不安地说:“这样深夜,亲自劳步,真正叫我不知道怎么说了!”“自己弟兄,不必谈这些。”德馨进了门,还未坐定,便即说道:“文中堂怕顶不住了。”“文中堂”便是文煜,现任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所以称之为“中堂”。他是八旗中有名的殷实大户,发财是在福州将军任上。海内冲要重镇,都有驻防的将军,位尊而权不重,亦谈不到什么入息,只有福州将军例外,因为兼管闽海关,五口通商以后,福州亦是洋商贸易的要地,税收激增,所以成了肥缺,文煜因为是恭王的亲戚,靠山甚硬,在这个肥缺上盘踞了九年之久,及至内调进京,又几次派充崇文门监督,这也是一个日进斗金的阔差,数十年宦囊所积,不下千万之多。在阜康,他是第一个大存户,一方面是利害相共,休戚相关;一方面他跟胡雪岩的交情很厚,所以从阜康出事以后,他一直在暗中支持,现在为邓承修一纸“片奏”所参,纸包不住火,自顾不暇,当然不能再替胡雪岩去“顶”了。“雪岩,”德馨又问:“文中堂真的有那么多款子,存在你那里?”“没有那么多。”胡雪岩答说:“细数我不清楚,大概四五十万是有的。”“这也不少了。”“晓翁,”心乱如麻的胡雪岩,终于找到一句要紧话:“你看,顺天府据实奏报以后,朝廷会怎么办?”“照定制来说,朝廷就不会听片面之词,一定是要文中堂明白回奏。”“文中堂怎么回奏呢?”“那就不知道了。”德馨答说:“总不会承认自己的钱,来路不明吧!”“他历充优差,省吃俭用,利上滚利,积成这么一个数目;似乎也不算多。”“好家伙,你真是‘财神’的口吻,光是钱庄存款就有四五十万,还不算多吗?”胡雪岩无词以对,只是在想:文煜究竟会得到怎么一种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