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法如此,对英亦常使李鸿章伤脑筋。英商的海洋电报线希望由吴淞接一条旱线到上海,左宗棠坚持不许,英商希望减轻茧捐,左宗棠亦表反对。而最使李鸿章为难的是,左宗棠倡议洋药土烟加厘一事。“洋药土烟”皆指鸦片,“加厘”便是加“通行税”。左宗棠认为鸦片流毒无穷,主张寓禁于征,奉旨允准后,会同李鸿章与英国公使威妥玛交涉。咸妥玛提出洋药进口增加税,行销内地在各关卡所征厘捐不增加,左宗棠也同意了,但每箱的进口税,中国要一百五十两,英国只愿缴八十两。相差太巨,一直没有成议。以后左宗棠外放,交涉由李鸿章接办,而威妥玛奉调回国,希望此一交涉能如英国的条件谈成功,增添他回国以后的面子,李鸿章有心帮忙,却以左宗棠的下肯妥协,以江督的地位表示反对,搞得事成僵局。但在事业上最大的冲突是,李鸿章原主“海防”,而张佩纶有个专设“水师衙门”创办新式海军之议,大为李鸿章所欣赏。但左宗棠一到两江,巡阅过海口及长江以后,改变了他原来“陆防”的主张,特意将水师出身的彭玉麟请了来,商量造新式兵舰,而且已经开始在办了。左宗棠首创福建船政,对此道不能说他是外行,因此可以预见的是,将来创办新式海军,左宗棠决不容北洋单独掌权。“海防”、“陆防”之争,只要打倒了他的理论,便无他虑,如今左宗棠亦主张海防,那就变成彼此竞争着办一件事,权不能独专,事不能由心,是李鸿章最不能容忍的一件事。因此,无论看眼前,算将来,李鸿章认为左宗棠是非拔除不可的眼中钉。这得从翦除左宗棠的羽翼着手。李鸿章手下的谋士,都有这样一种见解,且认为第一个目标,应该是胡雪岩。于是上海道邵友濂便与盛宣怀等人,密密商定了一个打击胡雪岩的办法,在洋债还款这件事上,造成胡雪岩的困窘。其时胡雪岩经手、尚未清结的借款,还有两笔,一笔是光绪四年八月所借的商款,华洋各计,总计六百五十万两,洋款不借借商款,其中别有衷曲,原来光绪三年,由胡雪岩经手,向汇丰银行借款五百万两,借还均用实银,条件是月息一分二厘五,期限七年,连本带利分十四期拔还。每期六个月,仍由浙、粤、江海、江汉四关出票,按期偿还。此外有个附带条件,即商定此项条件后,如果借方作罢,三个月内关票不到,则胡雪岩罚银十五万两,汇丰如果三个月内不交银,罚款相同。这笔借款由于两江总督沈葆祯的介人,一波三折,拖延甚久。其时西征军事颇为顺手,刘锦棠率军自乌鲁木齐南进,并分兵与陕西提督张曜会攻吐鲁番,一举克复,回民起义首领之一的白彦虎率部西撤,刘锦棠亦推进至吐鲁番盆地西端的托克逊,俘两万余众。但义军余部经和硕、焉耆,出铁门关在库尔勒地方,重做集结,而西征军却因粮饷困难,无法西进,左宗棠着急得不得了。好不容易在五月里谈成功了这笔洋债,至少望梅止渴,军心先是一振,同时在上海、湖北、陕西的三处粮台,借商款应急,亦比较容易措手了。哪知在办手续时,起了波折,原来英商汇丰银行贷款,照例要由总理衙门出面,致英国公使一个照会,叙明借款条件等等,由英国公使再转行总税务司及驻上海领事,转知汇丰银行照办。这一来,如果贷款放出去收不回,便可由英国向中国交涉,这通照会实际上是中国政府所出的保证书,所以由汇丰银行拟好稿子,交给胡雪岩,再经左宗棠咨请总理衙门办理,而汇丰的稿子中,说明“息银不得过一分”,然则左宗棠的奏折中,何以说是月息一分二厘五?为此,其中处于关键地位的总税务司赫德,表示这笔借款不能成立。这当然要查。左宗棠根据胡雪岩的答复回奏,说汇丰的息银,只有一分,诚然不错,但付款办法是以先令计算,折付银元,这种银元,一向在东南各省通用,称之为“烂番银”,西北向不通用,所以仍旧需借以两为单位的现银。但先令的市价,根据伦敦挂牌,早晚不同,到时候如果汇价上涨,胡雪岩便要吃赔帐,所以接洽德商泰来洋行,“包认仙令”,这要承担相当风险,泰来洋行得息二厘五,并不为多。左宗棠表示,此案“首尾本属一贯”,只是前次“未经声叙明析”,又力言胡雪岩“息借洋款,实无别故”。很显然的,这是左宗棠硬顶下来的,朝廷不能不买他的老面子。左宗棠心理却觉得很不是味道,从此对胡雪岩的信用便打了一个折扣,可是却不能不用胡雪岩。胡雪岩当然亦想力盖前愆,于是而有借商款的办法,这年——光绪三年年底,左宗棠写给胡雪岩的复信说:“今岁饷事,拮据殊常,非枢邸严催协饷,筹部款,大局已不可问。洋款枝节横生,非阁下苦心孤诣,竭力维持,无从说起。“现在年关满饷,仍待洋款头批速到,始够支销,除清还鄂欠外,尚须匀拨陕赈及甘属灾黎,所余洋款,除清还沪局借款外,核计敷至明年夏秋之交而止,此后又不知何以为计?尊意以为兵事可慰,饷事则殊可忧,不得不先一年预为之地,洵切实确凿之论,弟心中所欲奉商者,阁下已代为计之,非设身处地,通盘熟筹,不能道其只字,万里同心,不言而喻。”原来胡雪岩早替左宗棠算过了,年底本应发饷,陕甘两省旱灾要赈济,再还了湖北、上海两处借款,到得明年夏秋之间,便又是青黄不接的时期了。借款筹饷要早一年便须着手。可是洋款已不能借。借洋款是国家的责任,虽说由各省协饷,但灾荒连年,各省情形都不好,欠解西征协饷,无法归还欠款,仍需政府设法,所以根本不能再提洋款。而且左宗棠因为借洋款,要受赫德的气,自己亦不大愿意借洋款,尤其是英商的款子。胡雪岩想到左宗棠说过,“息耗太重,如果是商款,楚弓楚得,倒还罢了。洋人赚了我们重利,还要多方挑剔,实在不甘。”同时又一再表示,“何必海关及各省出票?倒象是各省替陕甘来还债,其实还的还是陕甘应得的协饷。我主持西征,筹饷我有全权,协饷不到,先借款子来接济,这就是所谓调度。商人如果相信陕甘相信我,由陕甘出票就可以了,何必劳动总署?”因此他设计了一套借商款的办法,往返磋商,终于定议,由胡雪岩邀集商股一百七十五万两,另由汇丰“认股”一百七十五万两,合共三百五十万,组织一个乾泰公司负责借出。照左宗棠的计算,在七年之中,陕甘可得协饷一千八百八十万以上,除还洋款以外,至少尚有千万之多,所以借几百万商款,一定能够清偿,但协饷收到的日期不一,多寡不定,所以提出来一个“机圆法活”的要求,第一,不出关票,第二,不定年限,可以早还,亦可以迟还,第三,有钱就还,无钱暂欠,利息照算,不必定为几个月一期。这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胡雪岩只能替他办到不出关票,此外年限定为六年,期次仍是半年一期,利息是一分二。当然借商款亦需奏准,左宗棠于光绪四年八月十六日出奏,一个月以后奏到廷寄:“借用商款,息银既重、各省关每年除划还本息外,京协各饷,更属无从筹措,本系万不得已之计。此交姑念左宗棠筹办各务,事在垂成,准照所议办理。嗣后无论何项急需,不得动辄息借商款,致贻后累。“所谓“京饷”,即是在京的各项开支,包括文武百官的俸给、八旗士兵的饷项,以及一年三次送入宫内供两宫太后及皇帝私人开支的“交进银”在内,是最重要的一笔预算,由于左宗棠动辄借款之累,连京饷都“无从筹措”,这话说得很重了。为此,一直到上年左宗棠奉召人京,为了替刘锦棠筹划西征善后,才迫不得已,在近乎独断独行的情况下,借了汇丰银行招股所贷的四百万两。这两笔款子的风险,都在胡雪岩一个人身上。三百五十万的商款,自光绪五年起分期拔还,几乎已还了一半,而且每期本息约十来万银子,邵友濂亦知道,难不倒胡雪岩,要刁难他,只有在光绪七年所借的那一笔上。这笔款子实收于光绪七年四月,年息九厘九毫五,前两年只付息,不还本,第三年起每年拔本一百万两,分两期给付,光绪九年四月付第一期、十月付第二期,每期各五十万两。以前各次洋债,虽由胡雪岩经手,但如何偿还,不用他来操心,因为各省督抚加了印的“关票”,汇票于江海关后,税务司还要签押负连带责任,如果各省的“关票”不能兑现,税务司可以截留税款,代为抵付。可是这最后一次的四百万两,在借款时为了替刘锦棠解除后顾之忧,左宗棠近乎独断独行,只以为未来数年协饷尚多,不愁无法偿还,所以大包大揽他说:本银“如期由上海转运局经手交还,如上海无银,应准其向户部如期兑取。”这一唯恐总理衙门及李鸿章策动赫德阻挠,但求成功不惜迁就的承诺,无形之中使将全部风险都加了在胡雪岩的肩头上,因为各省如果不解,汇丰银行一定找胡雪岩,他们不必多费周折,请英国公使出面跟户部打交道,以胡雪岩的财力、信用与担当,每期五十万两银子的本银,亦一定挑得起来。话虽如此,五十万两银子到底不是一个小数目。邵友濂与盛宣怀密密商定,到时候“挤他一挤”,虽未必能挤倒,至少可以打击打击他的信用。其时——光绪九年春天,中法的关系复又恶化了。本来前一年十一月间,李鸿章与法国公使在上海谈判,已经达成了和平解决在越南的纠纷的三点协议。但法国海军部及殖民部,分别向他们的外交部表示,不满宝海与李鸿章的协议,海军方面且已增兵越南北部的海防。而又恰好法国发生政潮,新内阁的外交部长沙美拉库支持军部的主张,推翻前议,而且将宝海撤任,另派特使德理固专程来华谈判。妙的是法国公使宝海,特为自上海到天津去看李鸿章,他劝李鸿章坚持前议,不妨指责法国政府违约。有了这种反对他们政府的法国公使,李鸿章觉得谈和又有把握了,所以仍旧照原定计划,奏请准予给假回籍葬亲。李还不肯回任,但为了开始建设旅顺军港,北洋大臣的差使是接下来了,既然请假,北洋大臣自然由张树声暂署。但就在二月里,李鸿章在合肥原籍时,法军在越南复又动武,不但攻占越南南定,而且直接侵犯中国在越南权益,招商局运米的船,在海防为法军扣押,设在海防及顺安的两处仓库,为法军占领,其中的存粮及其他物品,当然也被没收了。加以越南政府除行文礼部乞援外,并特派“刑部尚书”范慎来华,效“申包青哭秦庭”,因此,朝中震动,清议昂扬,都主张采取强硬的对策,甚至驻英兼驻法公使一等毅勇侯曾纪泽,亦打电报回来,建议派军援越,不可对法国让步。当时疆臣亦多主哉,云贵总督岑毓英,备战已有多时,但署理两广总督的曾国荃,却不愿轻启战端,清议深为不满,因而主持总署的恭王,一面循外交途径向法国抗议,一面奏准命李鸿章迅回直隶总督本任,接着降谕,派李鸿章以直隶总督的身分迅往广东督办越南事宜,所有广东、广西、云南防军,均归节制。同时命左宗棠筹划江南防军,待命南调援越。这时胡雪岩恰好在江宁,便跟左宗棠说:“好象应该还有张制军回两广本任的上谕,不然,李合肥一到天津,不就是有了两位直隶总署?”“妙就妙在没有张振轩回本任的上谕。”左宗棠答说,“总署也知道李少荃决不会到广东,恐怕也不会回天津。”“这,大人倒多指点指点,让我们也开开茅塞。”“李少荃看在曾文正分上,对曾老九一向是很客气的。当年江宁之围,师老无功,李少荃已经克复了常州,朝命赴援江宁,他按兵不动,为的是不愿分曾老九的功。你想,如今他如果一到广东,曾老九怎么办?”“是,是。”胡雪岩想了一下说:“大人说李合肥也不会到天津,是怕一到了,张制军就得回广东,那一来不是又要把曾九帅挤走的吗?”“正是如此。”“照此说来,京里只说叫李某某回任,对于张曾两位没有交代,意思也就是要李合肥只领虚衔,暂时不必回任。”“不错,举一反三,你明白了。”“那么,李合肥怎么办呢?”左宗棠沉吟了好一会问说:“你看呢?”“我看,他仍旧会到上海。”左宗棠点点头,“我想他也只能先驻上海。”他说:“而且他也不能忘情上海。”胡雪岩当即说道:“我本来想跟大人辞了行,回杭州,以后再到上海,照现在看,似乎应该直接到上海的好。”原来各省关应解陕甘,以便还本的协款,都交由江海关代转,所以各省解缴的情况如何,非要胡雪岩到上海去查了才知道。“好,你到上海首先办这件事,看情形如何,赶紧写信来。看哪里还没有解到,好及早去催。”胡雪岩的估计很正确,李鸿章果然奏请暂驻上海,统筹全局,察酌南北军情,再取进止。意思是江南防军如果力量不足,无法南调,那就不一定用武,以求和为宜。恭王懂他的用意,奏请准如所请,于是李鸿章在三月底专轮到了上海,驻节天后宫行辕。五萧瑟洋场一见古应春的面,胡雪岩吓一跳,他人都瘦得落形了。“应春,你,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唉!”古应春长长地叹口气,“小爷叔,我的运气太坏!也怪我自己大意。”“你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我。”“我要倾家荡产了。”古应春说,“都是听信了徐雨之的话。”这徐雨之是广东籍的富商,胡雪岩跟他也很熟。此人单名一个润字,人很能干,运气也很好,在上海一家洋行学生意,深得洋人的器重,从二十二岁开始与人合伙开钱庄,开丝号,开茶栈,无不大发利市。同治二年二十六岁,已经积货十来万,在江南粮台报捐员外郎,加捐花翎,俨然上海洋场上有名的绅士了。因此,同治十年得了个差使,那里两江总督南洋大臣曾国藩决定挑选幼童出洋留学,事先研究,这批幼童以在广东挑选为宜,因为美国的华侨绝大部分是广东人,广东风气开通,作父兄的固不以幼年子弟在万里重洋之外而不放心,而此辈幼童在美国常有乡音亲切的长辈去看他们,亦可以稍慰思乡之苦。由于徐润是上海“广东帮”商人的领袖,所以曾国藩把这个差使交了给他。徐润策划得很周到,挑选了一百二十个资质很不错的幼童,分四批出洋,每批三十人,第一批在同治十一年七月初上船,由容闳带队,大部分是广东籍,广东籍中又以香山为最多,因为徐润就是香山人。当然,也有其他省份的人,但为数极少,只得五个,两个江苏、一个山东、一个福建,还有一个是徽州人,不过是广东招来的,这个十二岁、生在辛酉政变那一年的幼童,叫做詹天佑,他的父亲叫詹作屏,在福建船政局当机器匠,家眷寄居广州。詹天佑应募时,有人劝詹作屏让他的儿子学法律,学成回国,可以做官,但詹作屏坚持他的儿子要学技艺,而且要学最新的技艺。第二批是在同治十二年五月放洋的,由徐润的亲家黄平甫领队。这回在挑选的官费生三十名以外,另有七名广东少年,由他们的家长自备资斧,请黄平甫带到美国,风气到底大开了,已经有自费留学的了。第三批是在同治十三年八月间派遣。这回与以前不同的是,除了两个学技艺、一个学机器以外,其余的都念普通学校,年长的念“中馆”,年幼的念“小馆”,但所谓年长,亦不过十三岁,如广东香山的唐绍仪、江苏常州的朱宝奎,而最年幼的,至少也要十岁。第四批放洋在光绪元年九月,增加了十个名额,一共是四十名,这回一律念普通学校,到中学毕业,再视他们性之所近,决定学什么,同时外省籍的幼童也多了,但仍不脱江苏、浙江、安徽三省。幼童放洋是曾国藩所创议,但他不及见第一批幼童放洋,同治十一年二月殁于任上,以后便由李鸿章支持这件事,徐润亦由此获得李鸿章的赏识,由北洋札委为招商局的会办,与盛宣怀同事。在这七八年中,徐润的事业蒸蒸日上,当然还远不及胡雪岩,但亦算是上海“夷场”上的殷商。胡雪岩跟他除了作善举以外,别无生意上的往来,而古应春因为原籍广东,又以跟洋商打交道时,常会聚在一起,所以跟徐润走得很近,也有好些合伙的事业,其中之一是做房地产生意。徐润的房地产很多,地皮有两千九百多亩,建成的洋房有五十一所,市房更多,不下两千间,照帐面上算,值到两百二十几万,但积压的资本太重,空地毫无收入,还要付税,市房则只是收租金,为数有限。于是,他有一个英国朋友,名叫顾林,此人在英国是个爵士,本人热心运动,交游很广,亦很懂生意经,他向徐润建议,彼此合作。顾林亦是古应春的朋友,因此,徐润邀他跟顾林一起谈合作,“我们组织一个大公司,投入资金,在空地上都盖起房子来。”顾林说道:“造一批,卖一批,卖来的款子造第二批。空地用完了,把旧房子再来翻造,不断更新,外国的大都市,尤其是美国,都是这样建造起来的。”这个周而复始盖房子的诀窍,徐润也懂,“可是,”他问:“这要大批现金,你能不能投资?”“当然,我没有这个意思,不会跟你谈合作。不过,我也是要回国去招股。我们把合作的办法商量好了,拿章程在伦敦市场上传了出去,相信不到三个月,就能把股本募足。”“股本算多少呢?”“这要看你的意思。你拿你的房地产作价,当然是实价,看值多少,我就募多少股本。”徐润点点头问古应春:“你看呢?”“他这个法子可行,也很公平。不过,我认为我们这方面股份要多占些。”徐润想了一下,提出很明确有办法,这中英合资的公司股本定为四百万两,华方占五成半,英方占四成半,华方以房地产核实作价,英方四成半计一百八十万两,由英国汇来现金。于是,请律师撰文签订了草约,徐润还送了一万两银子给顾林,让他回国去招股。但是徐润的房地产,照实价只值一百五十万两,还要再买价值七十万两的地皮,才能凑足二百二十万两,合足五成半之数。“应春兄,好朋友利益均沾,这七十万两,你来人股如何?”古应春筹划了一下,愿意出五十万两银子。这是去年年底的话,到这年二月里,地皮买足数了,可是顾林却出了事。原来顾林回到伦敦不久,在一次皇室邀请的狩猎会中,马失前蹄,人从马上倒载出去,头先着地,脑子受了重伤,请了两位名医诊治,性命虽已保住,但得了个癫症,合作设大公司的事,就此无疾而终。这一来徐润跟古应春大受打击,因为中法在越南的纠纷,法国政府不惜推翻已经达成和解的协议,准备动武,且已派水师提督孤拔,率舰东来,同时国会通过,拨款五百万法郎,作为战费,因此上海谣言纷纷,流传最盛的一个说法是,法国军舰不断巡弋在吴淞口外,决定要攻制造局。胆小的人已经开始逃难,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情况之下,房地产根本无人问津。“我那五十万银子,其中三十五万是借来的,现在银根紧到极点,上海三十几家钱庄,家家心惊肉跳,只怕再来一个风潮,大家提存挤兑,一倒就是多少家。我借的款子,催得很急,实在是急!每天都有钱庄里的伙计上门坐讨,只好不断同人家说好话。”古应春又说:“还有一层,我怕阿七晓得了着急,还要时时刻刻留心瞒住她,小爷叔,你想,我过的是啥日子?”胡雪岩听了他这番话,再看到他憔悴的形容,侧然心伤,“应春,你放心!“他拍一拍胸脯说:”我来替你了,都在我身上。“古应春迟疑未答。胡雪岩倒奇怪了,照情理说,现有人替他一肩担承,他应该高兴才是,何以有此显得困惑的神情?“应春,”他问:“还有啥难处?我们这样的交情,你还有啥在我面前说不出口的话?”“小爷叔,”古应春顿了一下问道:“莫非上海的市面,你真的一点都不晓得?”“怎么?市面有好有坏,这也是常有的事。”古应春愣住了,好一会方始开口:“看起来你老人家真的不晓得。我现在说实话吧,来催讨欠款,催得最厉害的,就是老宓。”此言一出,胡雪岩脸上火辣辣地发烧,真象上海人所说的“吃耳光”一样,一时心里七上八下,竟开不得口了。原来古应春口中的“老宓”,就是他阜康钱庄的档手宓本常。“自己人催欠款催得这么厉害!岂有此理!”胡雪岩非常生气,但转念一想,连自己人的欠款都催得这么厉害,可见得阜康的境况也很窘。这一转念间,惊出一身汗,定一定神说道:“应春,你晓得的,这几年,阜康的事,我都交给老窗,难得问一问,照现在看,阜康的银根好象比哪一家部紧,你倒同我说一说,到底是怎么个情形?”“小爷叔,你从江宁来,莫非没有听左大人跟你谈上海的市面?”“怎么?上海的市面,莫非……”“从来没有这么坏过。小爷叔,你晓得现在上海的现银有多少?”“有多少?”“这个。”古应春伸一指相示。“一千万?”“一百万。”胡雪岩大吃一惊,“真的?”他问。“你问老宓就晓得了。”胡雪岩仍旧有点不大相信,“市面这么坏,应该有人告诉左大人啊!”他说,“我在江宁,跟左大人谈起上海。他说因为法国称兵,上海市面多少受点影响,不过不要紧。”“哼!”古应春冷笑一声:“现在做官的,哪个不是瞒上欺下,只会做喜鹊,不肯当乌鸦。”“走!”胡雪岩说:“我们一起到集贤里去。”阜康钱庄设在英租界集贤里,与胡雪岩的公馆只隔一条马路,他经常是安步当车走了去的。正要出门时,女管家陈嫂赶出来问道:“老爷,啥辰光回来?”“现在还不晓得。”“刚刚宓先生派徒弟来通知,他说晓得老爷已经来了,吃夜饭辰光他会来。”陈嫂又说:“今夜难得买到一条很新鲜的鲥鱼,老爷回来吃夜饭吧!”一听宓本常要来,胡雪岩倒有些踌躇了,古应春便即说道:“既然如此,不如等老宓来,有些话也是在家里谈,比较方便。”胡雪岩听这一说,便从纱背心口袋中掏出打簧表来看,已经四点半了,便点点头说:“那就叫人去说一声:请宓先生早一点来。”于是重回客厅去密谈。胡雪岩此时最关心的是要还汇丰银行第一期的本银五十万两。陕甘总督衙门出的“印票”,不过是摆个样子,还款来源是备省交上海道衙门代收的协饷,数目如果不够,他可以代垫,但银根如此之紧,代垫恐有不能,须要及早筹划。“应春,”他问,“汇丰的款子,月底要交,你晓不晓得,邵小村那里已经收到多少了?”“前十来天我听说,已经收到半数了。这几天,总还有款子进来。差也不过差个百把万,不过,现在全上海的现银只有一百万,”古应春吸着气说:“这件事恐怕也是个麻烦。”胡雪岩的心一沉,“我的信用,伤不得一点点。应春,”他说:“只有半个月的工夫了,你有没有啥好主意?”“一时倒还没有。”古应春答说:“且等老宓来了再说。”宓本常一直到天黑才来。据他说,一接到通知,本来马上就要赶来,只为有几个大客户提存,调度费时,所以耽误了工夫。胡雪岩知道,所谓调度,无非先开出银票,问客户到何处提款,然后通知兑付的联号。譬如客户要提五万银子的存款,说要到江宁去提,便用最快的方法通知江宁的阜康。如果江宁“头寸”不足,再查何处有多余的“头寸”。上海阜康是总号,各联号存款进出的情形,都有账可查,查清楚了,通过同行的汇划,以有余补不足。不过这是近来的情形,早些日子说要提现银,还要照付,胡雪岩便查问那些现银都到哪里去了?“都分散到内地去了。”宓本常说:“不靠水路码头的联号,存款都增加了。不过照我计算,转到别处的只占十之六七,还有十之三四,是摆在家里了。这些现银,要到市面平空了,才会派到市面上。”“喔,”胡雪岩沉吟了好一会儿说道:“这十之三四的现银,也要想个法子,早点让它回到市面上。你开个单子给我,看哪几处地方,存款增加了。”“我说过了,只要不是水路上的大码头,存款都比以前多。”“那是怕中法一开仗,法国兵轮会到水路大码头。”胡雪岩问:“京里怎么样?”“加了很多,而且都是大数目。”宓本常说:“文中堂的三十万都提走了。不过,北京存了四十六万。”文中堂便是前年升了协办大学士的刑部尚书文煜,提三十万存四十六万,表示他对阜康的信心十足,胡雪岩自然深感安尉“难怪大家都想做官。”胡雪岩说:“他调到京里,也不过三、四年的工夫,倒又积了十六万银子了。”“不!”宓本常说:“其中十万两是他的本家的。”“不管他了,总是他的来头。”胡雪岩又问:“上海几十家钱庄,现银只有一百万,大家是怎么应付的呢?”“全靠同心协力,在汇划上耍把戏。”“喔,”胡雪岩从受知于左宗棠开始,一面要办西征粮台,一面又创办了好些事业,而且做生意的兴趣,集中在丝上,对于钱庄的经营,差不多完全交给宓本常主持,钱庄的制度,有所改变,亦很隔膜,“汇划”上能够“耍把戏”,却不甚明白。在过去,他可以不求甚解,现在出现了危机,他就非问问清楚不可了。“说穿了,一句话:等于常在一起打牌的朋友一样,赌得再大,不过赌筹码,今天我输他赢,明天你赢他输,听起来很热闹,无非数数筹码,记一笔帐,到时候结一结就轧平了。不过,这只好常常在一起的朋友这么办,夹一个外头人进来,赢了一票,要拿现款走,这个把戏就耍不下去了。所以……“所以上海的钱庄,由阜康领头,联络了十来家“大同行”,成立了一个“汇划总会”,仿照日本在明治十二年所设立的“手形交换所”的办法,用交换票据来供替现银收解。票据交换,不能私下办理,一定要送总会,凡是汇划钱庄,到期的银票,一律先送总会,分门别类理齐,派老司务送到各钱庄“照票”。如果不误,这家钱庄便将银票收了下来,另外打出一张收据,名为“公单”,规定以五百两为基数,不足五百两,或用现金找补,或者记帐另外再算。这些“公单”大概在下午三、四点钟,都已集中到总会,算盘一打,立刻可以算出哪家该收多少、该付多少,譬如,阜康应收各庄银票共计一百万,本号开出的银票只有八十四万,有十六万头寸多。有多就有少,由总会开出“划条”交阜康向欠头寸的钱庄先收现银。时间规定是在第二天下午两点钟以前。那么,缺头寸的钱庄怎么办呢?不要紧,第二天上午可以到公会向有头寸多的同行去拆进,利息以日计,称为“银拆”。这种一两天的同业惜款,不必打收据,由公会记一笔帐就可以了。至于利息的计算,又分两种,不打收据的拆借,称为“活拆”,利息高低视银根松紧而定。另外一种同业长期的拆借,称为“呆拆”、要立票据,议定利息,在些期间,不受每天挂牌的“银拆”的影响。“这种打‘公单,的法子,就好象赌钱发筹码,所不同的是,第一,赌场的筹码,只有头家可以管,公单只要是汇划钱庄,家家可开。第二,赌场的筹码,不能拿到外面去用,公单可以化成本号的银票,到处可用。说实了,无非无中生有,凭空生出几千万银子来,所以现银不过一百万,市面上的大生意照样在做。这就是要汇划的把戏。”接下来便谈到丝茧的情形。丝茧业下乡收值,多仰赖钱庄放款,胡雪岩也就因为有钱庄在手里,所以成为丝业领袖,这两年因为抵制新式缫丝厂,收的茧子与丝更多。宓本常虽非胡雪岩经营丝业方面的档手,但可以从各联号存放款进出的总帐中,看出存货有多少。“大先生,”宓本常神情严肃他说:“现在存丝总有六七千包,茧子更多,我看用不着这么多存货。”“你是说吃本大重?”“是啊。”宓本常说:“粗估一估差不多有三百万银子的本钱压在那里。不是因为这样子,古先生的十万银子,我也不好意思来讨。““呃!”胡雪岩立即接口:“这十万银子转到我名下。”他紧接着又转脸对古应春说:“另外的,再想办法。好在你有地皮在那里,不过现金一时周转不开而已。”古应春满怀忧虑一扫而空,但自己虽不愁了,又为胡雪岩发愁,“小爷叔”,他说:“现在三家缫丝厂都缺货,你何妨放几千包茧子出去,新式机器,做丝快得很,一做出来,不愁外洋没有买主,那一来不就活络了?”“古先生这话一点不错。”宓本常也说,“今年‘洋庄’不大动,是外国人都在等,等机器做的丝,凭良心说,机器做的丝,比脚踏手摇土法子做的丝,不知道要高明多少。”“我也晓得。”胡雪岩用低沉的声音说:“不过,做人总要讲宗旨,更要讲信用,说一句算一句,我答应过的,不准新式缫丝厂来抢乡下养茧做丝人家的饭碗,我不能卖茧子给他们。现在我手里再紧一紧,这三家机器缫丝厂一倒,外国人没有想头了,自然会买我的丝,那时候价钱就由我开了。”古应春与宓本常,都认为他打的是如意算盘。不过,古应春是好朋友的身分,而宓本常是伙计,所以只有古应春还可以劝他。“小爷叔,如果那三家新式缫丝厂倒闭了,洋商当然只好仍旧买我们土法子做的丝,可是那三家厂不倒呢?”“不倒而没有货色,跟倒了有啥两样?”“还有一层,小爷叔要想到,茧子虽然烘干了,到底也还是摆不长的。一发黄就卖不起价钱了。““这话是不错。不过,你说上海现银不到一百万,我就放茧子出去,也换不出现银。”“有英镑、有花旗票就可以了。”宓本常接口来个快,“譬如说,现在要还汇丰五十万,如果大先生有卖茧子的外国钱在汇丰,就可以折算给他,收进五十万现银,周转不就活络了?”胡雪岩沉吟了好一会说:“为了维持我的信用,只好抛茧子,这话我说得响的。明天我去看邵小村,看看这五十万两银子,到底收得齐收不齐?如果银数不够,决定照你们的办法,卖茧子来拿它补足。不然,我另有主意。”“小爷叔,你是啥主意?”胡雪岩笑笑,“天机不可泄漏。”他说,“是蛮狠的一着。”吃完了饭,宓本常告辞,古应春却留了下来,因为胡雪岩刚到上海,尚未露面,到第二天消息一传,应酬就会忙不过,那时候就没有工夫细谈了。当然胡雪岩也要跟他谈谈近况,第一个关切的是七姑奶奶,“怎么样?”他问:“七姐好点了?”“好得多了。”古应春的神气不同了,显得很有生气的模样,“本来右半身完全瘫了,现在有点知觉了。”“那好!说不定还会复原呢!”这一说,使得古应春很不安,只好老实说了,“小爷叔,我心里有个疙瘩,从瑞香一进门,没有几天就有消息,顾林在英国女皇的行宫外面,从马上摔下来,把脑子摔坏了。”他迟疑着说:“我怕她跟我八字上不大相配。”“ 嗐!”胡雪岩大不以为然,“你蛮洋派的人,怎么也相信这个。要不然,你拿他们两个人的八字,叫吴铁口去合一合看。”提到吴铁口,不免令人失笑,当初罗四姐去合八字,原是七姑奶奶跟他串好的一出双簧。胡雪岩也知道其中的奥妙,竟真的相信吴铁口是真的铁口,岂非自欺欺人?“你笑点啥?”胡雪岩说:“你当我荒唐?实在说一句:假的说成真的,‘真的’真的是真的,那就是不折不扣的铁口。”听他说得象绕口令似的,古应春不由得好了,“好,好!我听小爷叔的话,叫吴铁口去合她的八字,不过,”他说:“她的八字我不晓得。”“我来问她。”“慢慢,总要等阿七有了表示以后。”“当然。”胡雪岩说:“我明天去看了七姐,包你当天就有好消息。”“怎么?”古应春问:“小爷叔是打算当面跟她明说。”“当面是当面,不是明说。你到明天就晓得了。”“复原是办不到,只望她能够起床就好了。”古应春又说:“谈到这一点,实在要谢谢瑞香。”“对了!”胡雪岩谈到他第二件关心的事,“七姐对瑞香怎么样?”“那没有话说,当她自己妹子一样。当然这也一半是看罗四姐的面子。”“照这样说,应该是照她的锦囊妙计,一步一步走拢来,七姐对你有没有表示?”“有。不过我没有答腔。”“咦!”胡雪岩大为诧异:“为啥?”“小爷叔,你看我现在弄得这样焦头烂额,哪里还有讨小的意思。”“这倒也是实话。”胡雪岩问:“阜康的十万是不必再提了,你还差多少头寸?”古应春想了一下答说:“还差十二三万。”“差点是现款,能够变现就好。”胡雪岩说:“我再借五百包丝给你,你洋行里的朋友多,总可以卖得掉。”古应春打的正是这个主意,踌躇好久,难于启齿,不想胡雪岩自己说了出来,心里的那份感激与痛快,难以形容了。“小爷叔,你真是杭州人说的,是我的‘救命王菩萨’。”他说:“我把道契都抵给你。”“不必,不必,我们弟兄何在乎此?不过应春,你开价不能太低,不然,有个盘口在那里,以后我就抬不高了。”“是的。”古应春凝神想了一下说:“这样,小爷叔,你索性再惜两百包给我,七百包丝抵押十四万银子,一走可以,那就什么都摆平了。”“好!光押不卖,就不算把行情压低。准走如此,”胡雪岩紧接着说:“你现在有心思想瑞香了吧?”这一点,古应春还是不能爽爽快快地答复,沉吟未答之际,胡雪岩少不得要追问了。“ 这件事老太太部蛮关心的。罗四姐更不用说,应春,你要晓得,不光是你,她对瑞香也要有个交代。”第二天一大早,胡雪岩就到了古家。七姑奶奶已知道胡雪岩要来,叫瑞香替她栉发梳妆,又关照预备菜留胡雪岩吃饭,大为兴奋。胡雪岩一来,当然请到病榻前面,“七姐,”他很高兴他说,“看起来精神是好得多了。”“是啊,都要谢谢四姐。”“为啥?”“不是四姐派了瑞香来帮我的忙,我不会好起来,小爷叔你看!”七姑奶奶将右手提高了数寸,“现在手能够动了,都是瑞香,一天给按摩多少遍。”“喔!”胡雪岩看一看瑞香,想要说话,却又住口,仿佛有难言之隐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