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两位请想,即称‘胡大先生’及有‘胡二先生’,好比合肥李家,有‘李大先生’李瀚章,就一定有‘李二先生’李鸿章。胡大先生既然有兄弟,就可以承继给他无子的叔伯,何用他来兼祧?”“这话说得有道理,‘胡大先生’这个称呼,就摆明了他是有兄弟的。”古应春对他妻子说:“兼桃这两个字,无论如何用不上。”“用不上就不能娶两房正室。一定要这么办,且不说大清律上怎么样,论官常先就有亏了,这叫做‘宠妾灭妻’,御史老爷一本参上去,事实俱在,逃都逃不了的。”一听这话,七姑奶奶吓出一身冷汗,“真是亏得乌先生指点,”她说,“差点做错了事情,害我们小爷叔栽个筋斗。”“筋斗倒也栽不大,不过面子难看。”乌先生又说:“讲老实话,胡大先生还在其次,我先要替罗四姐想一想,倘或因为她想坐花轿、穿红裙,弄出来这场麻烦,胡老太太、胡大先生一定很不高兴,说风凉知的人就会说:‘一进门就出事,一定是个扫帚星。’七姑奶奶你倒想,罗四姐以后还好做人?”“乌先生,你想得真周到,见识真正高人一等。”七姑奶奶由衷的佩服,“而且人家本来不知道罗四姐是啥身分,这一来‘妾’的名声就‘卖朝报’了。”“卖朝报”是句杭州的俗话,还是南宋时候传下来的,老百姓的名字忽然在“朝报”上出现,一定出了新闻,“卖朝报”的人为广招徕,必然大声吆喝,以至大街小巷,无人不知。如果胡雪岩因为“宠妾灭妻”而奉旨申斥,上谕中就会有罗四姐的名字。清朝的“宫门抄”就是南宋的“朝报”,所以七姑奶奶的这个譬喻,十分贴切。“是啊!”乌先生说,“那一来,不但杭州上海,到处都知道了,真正叫做‘求荣反辱’。我想我只要一说明白,罗四姐一定也懂的。”“是,是!”古应春忽忙接口,“那就拜托先生跟罗四姐婉言解释。只要讲一层讲通了,我想我们的这个媒就做成功了。”罗四姐自然能够体谅其中的苦衷,但总觉得快快有不足之意,不过对七姑奶奶极力帮她讲话出主意,非常感激,因而也就更觉得可以说知心话,所以反而拿乌先生向她解释的话,来跟七姑奶奶商量。“四姐,我想劝你一句话,英雄不怕出身低,一个人要收缘结果好,才是真正的风光。你不是心胸不开阔的人,不要再在这上头计较了。”七姑奶又说:“我当你陪嫁的奶妈,送了你去,你看好不好?”江浙风俗,富家小姐出阁时,贴身的侍女、哺育的乳母,往往都陪嫁到夫家,而且保留着原来的称呼。罗四姐听七姑奶奶用这样的说法,表示就算委屈,她亦愿意分担,这份情意,求之于同胞姐妹,亦未见得必有,应该能够弥补一切了。“七姐,”罗四姐眼圈红红他说:“我也不知道前世敲破了多少木鱼,今生才会认识你。”“认识我没有啥了不得,倒是你嫁我们小爷叔,真是前世修来的。”七姑奶奶说:“做个女人家,无非走一步帮夫运,天大的本事,也是有限制的,丈夫是个阿斗太子,哪怕你是诸葛亮,也只好叹口气。我们小爷叔的本事,现在用出来的,不过十之二三,你能再把他那七、八分挖出来,你就是女人家当中第一等人物,何在乎名分上头?”听这一说,顿时激起罗四姐的万丈雄心,很兴奋他说:“七姐,我同你说心里的话,我自己也常在想,我如果是个男的,一样有把握创一番名堂出来,只可惜是个女的。如今胡大先生虽说把个家交给我,我看他倒也并非一定只限制我把家当好了就好了,在生意上头,如何做法,他也会听我的,我倒很想下手试一试。”“是的。”七姑奶奶很婉转他说:“不过,这到底在其次,你出了主意,是好的,他一定会听,那就等于你自己在做,并不一定要你亲自下手。照我看,你的顶大的一桩生意是开矿,开人矿。这话你懂不懂?”“不懂。七姐,”罗四姐笑道:“你的花样真多。”“我是实实在在的话,不是耍花佯。我刚刚说道,你要把我们小爷叔没有用出来的七、八分本事,把它挖出来。如果你做得到,你就是开着了一座金矿!别的都算小生意了。”罗四姐先当七姑奶奶是说笑话,听完了细细思量,方始逐渐领悟,庄容说道:“七姐,你的这番道理我懂了。不过,以前我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想到要逞自己的本事,现在才晓得,我要逞本事,一定要从胡大先生身上去下功夫。”“对啊!”七姑奶奶高兴地拍着手说:“你到底聪明,想得透,看得透。”除了“迎亲”的花轿以外,其余尽量照“六礼”的规矩来办,先换庚帖,然后下聘,聘礼是两万现银,存在杭州阜康钱庄生息,供罗四姐为老娘养老之用,当然还有一座房子,仍旧置在螺狮门外。罗四姐在上海的新居,亦已过户在她名下,七姑奶奶所垫的房价及其他费用,自然是由胡雪岩结算。聘礼最重首饰,只得四样,不过较之寻常人家的八样,还更贵重,新穿的珠花、金刚钻的镯子、翡翠耳环、红玉簪子,其实是罗四姐自己挑的。胡雪岩关照古应春,请七姑奶奶陪罗四姐去选定了,叫珠宝店直接送到上海阜康钱庄,验货收款。“四姐,应春昨天跟我说:你们情同姐妹,这一回等于我们嫁妹子,应该要备一份嫁妆。这话一点不错。”七姑奶奶说:“我想,仍旧你自己去挑,大家的面子,你尽管拣好的挑,不要客气。说老实话,几千两银子,应春的力量还有。”罗四姐心想,只要嫁到胡家,将来一定有许多机会帮古应春的忙,借为补报,所以不必说客气话。不过,也不好意思让他们多破费,因而这样答说:“七姐跟姐夫这番意思,我不能不领。不过,东西也不在乎贵重,只要欢喜就好,你说是不是?”“正是。”七姑奶奶说:“先挑木器。明天你空不空。”“空。”“那就明天下半天。仍旧到昌发去好了。”昌发在南市,是上海最大的一家木器行,罗四姐新居的家具,就是在那里买的,“好!就是昌发。”罗四姐说,“今天家里会有客人来,我要走了。”等七姑奶奶用马车将她送到家,罗四姐立即关照老马,另雇一辆马车,要带小大姐到南市去办事。到得南市在昌发下车,老板姓李,一见老主顾上门,忽忙亲自迎了出来招呼:“罗四小姐,今天怎么有空?请里面坐,里面坐。”“我来看堂木器。”“喔,喔!”李老板满脸堆笑,“是哪里用的?”“房间里。”所谓“房间里”是指卧房,首要的就是一张床,但既称“一堂”,当然应该还有几椅桌凳之类,李老板便先间材料,“罗四小姐喜欢红木,还是紫檀?”“当然是紫檀。”“罗四小姐,你既然喜欢紫檀,我有一堂难得的木器,不可错过机会。”“好!我来看看。”李老板将她领入后进一个房间,进门便觉目眩,原来这些紫檀木器,以螺甸嵌花,有耀眼的反光,以致眩目。细细看去,华丽精巧,实在可爱,“这好象不是本地货色。”罗四姐说:“花样做法部不同。”“罗四小姐,到底是顶瓜瓜的行家,”李老板说:“一眼就只透了。这堂木器是广东来的,广东叫酸枝,就是紫檀。光是广东来的不稀奇,另外还有来历,说出来,罗四小姐,你要吓一跳。”“为啥?”“这本来是进贡的……”“进贡的?”罗四姐打断他的话说:“你是说,原来是皇帝用的。”“不错。”“李老板,”罗四姐笑道:“你说大话不怕豁边?皇帝用的木器,怎么会在你店里?”“喏,罗四小姐,你不相信是不是?其中当然有个道理。你请坐下来,等我讲给你听。”李老板请罗四姐在一张交椅上坐了下来,自己在下首相陪。他很会做生意,用的伙计、徒弟亦很灵活,等罗四姐刚刚坐定,现泡的盖碗茶与四个高脚果碟,已经送了上来。罗四姐存心要来买木器,生意一定做得成,所以对昌发的款待,但然接受,连道声谢都没有。“罗四小姐,请你先仔细看看东西。”她原有此意。因为所坐的那张交椅,小巧玲珑,高低正好,靠背适度,一坐下来双时自然而然地搭在扶手上,非常舒服,本就想仔细看一看,所以听得这话,便低头细细赏鉴,工料两精,毫无瑕疵。看完交椅,再看椅旁的长方套几,一共三层,推拢了不占地位,拉开了颇为实用,一碗茶,四只果碟摆在上面,一点都不湿得挤。“东西是好的。”罗四姐说:“不过花样不象宫里用的,宫里用的应该是龙凤,不应该是‘五福捧寿,。”“罗四小姐,你驳得有道理,不过你如果晓得用在哪里,你就不会驳了。宫殿有各式各样的宫殿,何止三宫六院?看地方,看用场,陈设大不相同,通通是龙凤的花佯,千篇一律,看都看厌了。你说,是不是呢?““话倒也不错。那么,这堂木器是用在哪里的呢?”“是要用在圆明园的……”“李老板,你真当我乡下人了! 哪个不晓得,” 洋鬼子把圆明园烧掉了。““烧掉了可以重造啊。当然,真的重造了,这堂木器也不会在我这里了。”据李老板说,有班内务府的人,与宫中管事的太监,因为洪杨起义已经失败,捻军亦部打败了,不足为患,因而怂恿慈禧太后说:“再过三,四年,皇帝成年,‘大婚’、‘亲政’两桩大典一过,两宫太后应该有个颐养天年的地方,大可以将颐和园恢复起来。大后‘以天下养’,修个花园,不为过分。”慈禧太后心动了,十二、三岁的小皇帝更为起劲,风声一传,有个内务府出身、在广东干了好几任肥缺的知府,得风气之先,特制酸枝嵌螺甸的木器进贡,而在由海道北运途中,事情起了变化。原来这件事,在私底下已经谈了好几个月,当政的恭亲王大不以为然,不过不便说破,只是在两宫太后每天例行召见时,不断表示,大乱初平,百废等举,财政困难,意思是希望慈禧太后自动打消这个念头。哪知恭王正在下水磨功夫时,忽然听说有定样一个知府,居然进贡木器,准备在颐和园使用,不由得大为光火,授意一个满洲的御史,肿列这个知府贪污有据的劣迹,狠狠参了一本,恭王面请“革职查办”,慈禧太后不便庇护,准如所请,那知府就此下狱。贡品自然也就不必北运了,押运的是那知府的胞弟,将木器卸在上海变卖,是这样归于昌发的。“木器一共三堂,一堂客厅,一堂书房,都卖掉了。现在剩下这一堂,前天有个江西来的候补道来看过,东西是欢喜得不得了,银子带得不够,叫我替他留十天,他没有下定洋,我就不管他了。罗四小姐,你要中意,我特别克己。”李老板又说:“我再说句老实话,这堂木器,也没有啥人用得起,你们想,房间里用这样子讲究的木器,大厅、花厅、书房应该用啥?这就是我这堂木器,不容易脱手的道理。罗四姐心想,照他的话看,这堂木器似乎也只有胡雪岩家用得起。不想居然也还有那么一个阔气的江西候补道,转念又想,胡雪岩也是江西候补道,莫非是他叫人来看过?于是她问:“那个江西候补道姓啥?看来他倒也是用得起的。”“姓朱。”李老板又说:“朱道台想买这堂木器也不是自己用,是打算孝敬一位总督的老太太的。”罗四姐心中一动,随即问说:“你这堂木器啥价钱?”“照本卖,一千五百两银。其实照本卖,已经把利息亏在里头了。好在另外两堂,我已经赚着了,这一堂亏点本也无所谓。”“李老板,我还你一个整数。”“罗四小姐,”李老板苦笑着说:“三分天下去其一,你杀价也杀得太凶了。”“本来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对折拦腰掼’的生意还多的是。”“罗四小姐,听你口音是杭州人?”“不错。你问它作啥?”“你们杭州人杀价厉害,‘对折拦腰掼’四分天下去其三,世界上哪里有这种生意。罗四小姐,你总要高升、高升吧?”高升又高升,讲定一千二百两银子。罗四姐是带了银票来的,取了一张四百两的,捏在手中,却有一番话交代。“李老板,你要照我的话,我们这笔交易才会成功,明天我带个人来看,问你啥价钱,你说八百两银子。”“这为啥?”“你不要管。”罗四姐说:“你要一千二百两,今天我付你四百,明天再付你八百,一文不少。”罗四姐又说:“你要在收条上写明白,一定照我的话,不照我的话,交易不成,加倍退定洋。”“是,是!我照办。”于是李老板收下定洋,打了收条。等罗四姐走后不久,又来了一个老主顾。“唷,唷!古太太,我财神又临门了。今天想看点啥?”“看了再说。”李老板领着她一处处处看,看到那堂螺甸酸枝木器,站住脚问:“这堂木器啥价钱?”“对不起,古太太,刚刚卖掉了……”七姑奶奶大失所望,却未死心,“卖给哪个?”她说,“哪有这么巧的事?”见此光景,李老板心里在转念头,他原来的话,还有一句:“就是罗四小姐买的。”哪知话未说完,让“古太太”截断了,看她的样子,有势在必得之意,如果说破“罗四小姐”,她一定会跟人家去商量情让,那一来事情就尴尬了。“罗四小姐”人很厉害,少惹她为妙。打定了这个主意,便不答腔,七姑奶却是越看越中意,就越不肯死心,“你卖给人家多少钱?”她问。“既然卖掉了,古太太也就不必问了。”“咦,姨!”七姑奶奶放下脸来,“当场开销,”她说:“问问怕啥,李老板你是生意做得大,架子也大呢?还是上了年纪,越老越糊涂?做生意哪有你这个做法的,问都问不得一句!”“古太太你不要骂我。”李老板灵机一动,顿时将苦笑收起,平静地问道:“我先请教古太太两句话,可以不可以?”“可以啊!有什么不可以?”“古太太想买这堂木器,是自己用,还是送人?”“送人。”“送哪个?”“你不要管。”“古太太,你告诉我了,或许有个商量。”“好。”七姑奶奶说:“喏,就是上回我同她来过的那位罗四小姐。”这下,李老板会意了,“罗四小姐”所说要带个人来看,此人就在眼前。于是他笑着道:“古太太,你说巧来真是巧!刚刚那个买主,就是罗四小姐。”七姑奶奶大感意外,心想:“她来过了?”她急急问说:“买了你这堂木器?多少钱?”“八百两。”七姑奶奶点点头,“这个价钱也还公道。”她又问:“付了多少定洋?”“没有付。”“没有付?”七姑奶奶气又上来了:“没有付,你为啥不卖给我?”“做生意一句话嘛!罗四小姐是你古太太的来头,我当然要相信她。”七姑奶奶觉得他这两句话很中听,不由得就说了实话,“李老板,我老实跟你说了吧!罗四小姐要做新娘子了,我买这堂木器陪嫁,她大概不愿意我花钱,所以自己来看定了。这样子,明天我陪她来,你不要收她的银子,要收我的。”“是,是!”“还有,你答应她八百两,当然还是八百两,不过我要杀你的价。杀价是假的,今天我先付你二百两,明天我杀价杀到六百两,你就说老主顾没办法,答应下来。这样做,为的是怕她替我心痛,你懂不懂?”“懂啊!怎么不懂?罗四小姐交到你这种朋友,真正前世福气,买木器陪嫁她,还要体谅她的心。这样子厚道细心的人,除了你古太太,寻不出第二个。”七姑奶奶买了这堂好木器,已觉踌躇满志,听了他这几句话,越发得意,高高兴兴付了定洋回家,将这桩称心如意的事,告诉了古应春。第二天,罗四姐来了,七姑奶奶一开口就说:“你昨天到昌发去过了?”罗四姐不知她何以得知?沉着地答说:“是的。”“你看中了一堂木器,价钱都讲好了?”“是的。讲定八百两银子。”“那再好都没有。”七姑奶奶说:“你真有眼光!我们走。”于是一车到了昌发。李老板早已茶烟、水果、点心都预备好了。略坐一坐,去看木器。“罗四小姐说,价钱跟你讲好了,是不是?”“是的。”“那是罗四小姐买,现在是我买。”七姑奶奶说:“李老板,我们我年往来,你应该格外克己,我出你六百两银子。”“古太太,我已经亏本了。”“我晓得你亏本,无非多年往来的交情,硬杀你二百两。”“下回我一定讲交情。这一回,”李老板斩钉截铁他说:“我的价钱,讲出算数,决不能改。”如此绝情,七姑奶奶气得脸色发白,真想狗血喷头骂他一,但一则是喜事,不宜吵架,二则也是舍不得这堂好木器,只好忍气吞声,连连冷笑道说:“好,好!算你狠。”说完,取出八百两银子的银票,往桌上一摔。“古太太,你请不要生气,我实在有苦衷,改天我到府上来赔罪。”“哪个要你来赔罪。我告诉你,这回是一闷棍的生意。”说完掉头就走,李老板追上来要分辩,七姑奶奶不理他,与罗四姐坐上马车回家,一路气鼓鼓的,话都懒得说,罗四姐也觉得好生无趣。一到家,在起坐问中遇见古应春。他一看爱妻神色不怡,便含笑问道:“高高兴兴出门,回来好象不大开心,为啥?”“昌发的李老板不上路!”七姑奶奶的声音很大,“以后再也不要作成他生意了。你说要带洋人到他那里定家具,省省!挑别家。”“怎么不上路?”“ 他,”七姑奶奶想一想说:“硬要我八百两银子。”“你照付了没有呢?”“你倒想!”七姑奶奶预先付过“差价”,是告诉过古应春的,他心里在想,李老板的生意做得很大,而且人虽精明,却很讲信用,似乎不至于硬吞二百两银子,其中或者另有缘故,只是当着罗四姐,不便深谈,只好沉默。于是罗四姐便劝七姑奶奶说:“七姐,东西实在是好的,八百两银子是真正不贵。你先消消气,我要好好跟你商量,这堂木器有个用法。”七姑奶奶正要答话,让小大姐进来打断了。她是来通报,李老板来了,要见七姑奶奶。“不见。”“我见。”古应春接口,“等我来问他。”去了不多片刻,古应春笑嘻嘻地回进来,手里拿着个红封套,七姑奶奶接过来一看,封套签条上写“贺仪”二字,下面是李老板具名,贺仪是一张二百四十两的银票。“这算啥?”“不是送你的。”古应春说:“你不是告诉我,罗四姐要做新娘子了,人家是送喜事的贺礼。“听这一说,七姑奶奶与罗四姐相顾愕然,事出突兀,都用眼色催古应春说下去,但古应春却是一副忍俊不禁的神气。“你笑啥?”七姑奶奶白了丈夫一眼,“快说啊!”“怎么不要好笑?这种事也只有你们心思用得深的人,才做得出来。”古应春看了罗四姐一眼,向妻子说道:“你晓得这堂木器多少钱?一千二百两。”“晴!”罗四姐叫了起来,“七姐夫,李老板告诉你了?”“当然告诉我了,不然,他另外收了二百两银子的定洋,硬不认帐,这话怎么交代呢?”“啊?”罗四姐问说:“七姐,你已付过他二百两?”七姑奶奶愣了一下,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反问一句:“你先付过他四百两?”“是的。”“为啥?”“我不愿意你太破费。”“两个人走到一条路上来了。”七姑奶奶哈哈大笑,“我晓得你不愿意我太破费,所以预先付了他二百两。我道呢,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东西!”罗四姐也觉得好笑,“七姐夫说得不错,心思用得太深,才会做出这种事来。你瞒我,我瞒你,大家都钻到牛角尖里去了。不过,”她说:“李老板也不大对,当时他就让二百两好了,何苦害七姐白白生一场气。”“他也有他的说法。”古应春接口答道:“我拿李老板的话照佯说一遍。他说:那位罗四小姐,看起来是很厉害的角色,我不能不防她,收条上写明白,报价只能报八百两,改口的话,加倍退还定洋,万一我改了口,罗四小姐拿出收条,一记‘翻天印,打过来,我没话说,所以我当时不松口,宁可得罪了古太太,事后来赔罪。“七姑奶奶前嫌尽释,高兴地笑道:“这个人还算上路,还多送了四十两贺礼。”说着将红封套递给罗四姐。“我不要。”罗四姐不肯接,“不是我的。”“莫非是我的?”七姑奶奶开玩笑:“又不是我做新娘子。”罗四姐窘笑着,仍旧不肯接,七姑奶奶的手也缩不回去,古应春说:“交给我。二百两是退回来的定洋,四十两送的贺礼,我叫人记笔帐在那里。”于是七姑奶奶将红封套交了给古应春,接着便盛赞那堂酸枝嵌螺甸的家具,认为一千二百两银子,实在也不算贵。由此便谈到这堂木器的来历,它之贵重,已经不能拿银子多寡来论了。罗四姐因此有个想法,觉得自己用这堂木器,虽说出于“陪嫁”,亦嫌过分,难免遭人议论;因而私下跟七姑奶奶商量,打算把这堂木器,孝敬胡老太太。“我这个念头,是听了李老板的一句话才转到的,他说:有个江西的未道台,想买这堂木器孝敬一位总督的老太太。我心里就在想,将来我用这堂木器,胡老太太用的不及我,我用了心里也不安。倒不如借花献佛,做个人情。七姐,你不会怪我吧?”“哪里,哪里:”七姑奶奶异常欣慰地,“说实话,你这样子会做人,我就放心了。胡家人多口杂,我真怕你自己觉得行得正、坐得正,性子太直了,会得罪人。”“得罪人是免不了的。只要有几个人不得罪就好了。譬如胡老太太,一定要伺候得好。”七姑奶奶暗暗点头,心里在想,罗四姐一定懂。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道理,不但会做人,还会做“官”,替她担心,实在是多余的。七帮夫运自从罗四姐嫁到到胡家,真是走了一步帮夫运,胡雪岩的事业如《红楼梦》上所形容的“鲜花着锦”般兴旺。当然,兴旺的由来是他恃左宗棠为靠山,左宗棠视他为股肽,只要左宗棠西征,节节胜利,所请在朝廷无有不准,胡雪岩水涨船高,亦就事事顺手了。原来从道光年问开始,君暗臣愚,激出内忧外患,西北的回民起义,亦是贪官污吏激荡而成。其时所谓“甘回”共有西、南北三大支,三大首领,西面的叫马朵之,驻扎在青海的西宁,南面的叫马占鳌,以甘肃与青海的河州,也就是临夏为根据地,北面叫马化龙,是三大首领中最厉害的一个,势力范围在宁夏、灵武一带,根据地名为金积堡,这个地方就是“黄河百害,惟富一套”的河套的起点,擅茶、马之利以外,东面有个盐池叫花马池,更是一大财源。金积堡周围有五百多个寨子,众星拱月般环卫着马化龙的金积堡。此人对宁夏将军穆图善很恭敬。左宗棠看到了此人的底蕴,所以西征的第一目标就是攻下金积堡。在攻金积堡之前,先要隔断捻军与甘回的联系。捻军分为两大股,称为“东捻”、“西捻”。曾国藩解释捻军之捻说:“捻纸燃脂,故谓之捻”,凡是用薄纸搓成条状,如吸水烟用的纸煤等等,都叫做捻子。捻军的特性在于易聚易散,但看起来象乌合之众,而流转不定,飘忽千里,令人疲于奔命,亦很厉害。僧格林沁的黑龙江马队,追奔逐北,捻军见了就澈,但一停下来,周围不知如何,就会冒出无数捻军来,僧王就是这样阵亡的。僧王打的是东捻,西捻的首领叫张宗禹,自河南至陕西,由河南横渡黄河,直上延安、米脂,南北战线拉长到一千多里,目的就是希望与马化友由西往东,也有千把里的这条战线交会。只要一接上头,西捻不复可制,回民起义亦不知何时才能镇压下去,所以左宗棠西征的初步战略,就在隔离西捻与甘回不让他们“会师”。罗四姐嫁到胡家时,正当西捻初平,两宫太后召见左宗棠,天语褒嘉,左宗棠自陈五年可以镇压回民起义之时。左宗棠最初驻军西安,然后往西北逐步推进,大营先移乾州,再移甘肃境内的泾川,然后往北打,攻克镇原、庆阳,收容降众及饥民十七万人,行屯垦之法,种子、农具,都由胡雪岩的转运局采办好了,运到甘肃。及至左宗棠的前锋逼进灵武,马化龙看根据地有被剿之虞,于是“上书言抚”,抚是安抚,表示愿意投降,部众或者收编为清军、或者遗散、或者为他们谋个生计。有此化干戈为玉帛的结果,本来是最理想的办法,但造反起义的,就抚而又反复音,不知多少。左宗棠阅历极丰,而马化友又有善于翻覆的名声,他可以玩弄穆图善,而左宗棠决不会受他的愚,所以置之不理,备妥三月行粮,进攻金积堡。指挥此役的大将是刘松山。此人是曾国藩的小同乡,行伍出身,积功升至总兵。咸丰十年,英法内犯,僧格林沁提兵勤王,东南没有这一支膘悍的马队,战局大受影响。那时太平军李秀成,刚开始为洪秀全所重用,在芜湖召集军事会议,分道进兵,李秀成本人自率大军,由芜湖南下,攻占皖南黟县,另外太平军悍将李世贤、黄文金、李继远等,相继陷宁国、下徽州,又占江西浮梁、都昌、饶州。驻节祁门的曾国藩,西面来自湖北的接济,因江西粮道中断而绝,东面则有二李亲领的骄兵相逼,重重围困,听从幕宾建议,反攻徽州,以期打开通浙江的运道。于是曾国藩侈军祁门以东、徽州以西的休宁;有一天太平军夜袭,诸营皆贵,只有刘松山在月下列队迎敌,太平军不敢相逼,其余溃散各营,月夜看不真切,以为太平军拦截,掉头要逃,及至刘松山打出真号,大家才知道大营未夫,“老帅”无恙,惊魂始定。祁门一役,是曾国藩靖港兵败,投水遇救以后,另一次的大危机,他连遗书都写好了,结果转危为安,都由刘松山之功,从此以国士相待。及至左宗棠受命西征,这是一场大战役,非地方性的军务可比,各军理当协力,曾国藩将他最重视的刘松山一军,交给左宗棠指挥。左宗棠本由曾国藩所提携,以后由于争饷而存意见,复以曾国荃破金陵,纵容洪秀全之子逃遁,直言讦奏,因而失和,不通音问已久,到这时,左宗棠才知道,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将刘松山一军交他节制,比作曾国藩”嫁女“,对刘讼山的重用,自不待言。刘松山真亦不负曾国藩的知遇及左宗棠的期许,打西捻、甘回,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从军以前,在家乡就已定下亲事,聘而未娶,在军中十几年,只因招兵,回过一次家乡,直到西捻既败,方在洛阳成婚,新郎新娘都三十多岁了。蜜月只得十天,刘松山便即入陕,肃清榆、延、绥、鄜四州以后,进军灵武,一战而克。马化龙力战无功,一面再次言抚,一面四处求援,但西宁、河州、临洮、靖远各地的回民军,震于刘松山的威名,都不敢妄运,于是刘松山大举进攻。同治九年正月,攻金积堡外围一个寨子,中炮坠马,因而阵亡,所部由他的侄子刘锦棠率领,同年十一月,终于攻克了金积堡。西征军能够胜多败少,着着进展,是因为器械利、士气旺、纪律好。胡雪岩得古应春之力,西洋凡有新式枪械,以及其他精巧的军事装备,只要能用得上的,不必向左宗棠请示,先就办了来,加以补给适时,从无粮饷不断之虞,士气自然就旺盛了。这是西征军将士都佩服,也感激胡雪岩的,但纪律好亦应归功于胡雪岩,就只有左宗棠最明白了。从成丰未年,同治皇后阿鲁待氏的祖父赛尚武丧师失律,浪掷了一笔发自部库的二百万两银子的军饷以后,仗都是地方上自己在打,因此有楚军、湘军、淮军、浙军、粤军等等名号,都称之为“官军”,这些官军,来源不一,“回乡招募”的子弟兵固占多数,但也不个是土匪或者别处投过来的,出身不同,队官的作风各异,军纪就大有区别。湘军中以彭玉鳞部下纪律最严,鲍超一军最糟糕,这就是带兵的看法不同之故,不过鲍超骁勇善战,是曾国藩的“爱将”,所以诸事宽容。左宗棠所部,亦是杂牌军队,但都能格守纪律,一半是左宗棠治军较严,一半亦由于心悦诚服,不忍违犯纪律,论心悦诚服之所起,就不能不推服胡雪岩了,“湖湘子弟满天下”而无后顾之忧,都由于胡雪岩靠他广设钱庄、通汇便利,按时得能接济官兵家属。至于阵亡将士,恤死养生,不用左宗棠关照,他就派人去做了,大家都道“侯爷”如此爱护部下,何忍犯他的军纪?却不知是胡雪岩在助“候爷”维持纪律。胡雪岩能够公私兼顾,钱庄。典当、丝号一家接一家开张,生意越做越大,“财神”的名气越来越响,从胡老太太起始,都认为是“螺蛳太太”的功劳,原来为了避免用“二太太”之名,却又想不出更合适的称呼,有个通人说:“顺治年间‘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龚芝麓,娶了秦淮出身的顾眉生,龚芝麓的元配称她为‘顾太太’,仿照这个例子,拿‘罗四姐,的’姐,字改为‘太太’,有何不可?于是,‘罗四太太,就此叫开了。下人不明其理,只当她娘家住在螺蛳门外的缘故,叫成’螺蛳太太“。但最为乡党称道,而且使得胡雪岩自觉对螺蛳太太有愧,既爱且敬的是,她有个“大贤大德”的名声,为胡雪岩娶了十一房姨太太。约莫嫁后一年,螺蛳太太向到杭州三天竺来烧香的七姑奶奶诉苦。原来胡雪岩精力过人,只她一个人“当夕”,有些力不从心,因而也就觉得乐不敌苦了。于是胡雪岩不免留连花丛,本来欢场中应酬,在胡雪岩几乎是每天的例课,以前仅止于“吃花酒”,渐渐地以勾栏为行馆,经常整夜不归,其至在“堂子”里接见宾客,料理公事,这件事就可忧了。“七姐,”螺蛳太太说:“他现在正在风头上,这步桃花运走不得,第一,伤身体,第二,耽误正事,第三,名声不好听,还有第四,伙计们看东家的样,个个狂嫖滥赌,怎么得了?就算不学他的样,也会灰心,辛辛苦苦帮他创业,哪知道他是这样子不成材!”七姑奶奶知道最后两句话,是她“夫子自道”的牢骚,不过,她也有些怀疑,“小爷叔对这个‘色,字看不破,是大家都晓得的。不过,”她问;“又何至于’好‘到这个程度呢?”“喏,”螺蛳太太不免有怨言,“都是我们那位刘三叔!”原来胡雪岩决定开办药店,他本早有此心,恰好又受了气,去年夏天胡老大大受暑发痧,土法子是拿铜钱刮瘀,刮出一条鲜红的血痕,病势顿去。胡老太太的痧刮得很透,本来已经不要紧了,只是胡雪岩不放心,请“郎中”来看了以后,开方打药,一再关照下人要快!仍旧去了两个时辰才回来,胡雪岩对有关老母的事异常认真,当下大发了一场难得一见的脾气。下人等他骂完,方始声诉:原来这年时疫流行,打药的人排着队等,一等等了个把时辰,他忍不住挤上前去,象看病“拔号”似的,要求先配他的方子。“请你快点。我们老太太等在那里要吃呢!”“哪家没有老太太?”药店伙计答说:“你要快,不会自家去开一爿药店?”挨了骂的那人,一股怨气发泄在药店伙计头上,加油添酱地形容了一番,将胡雪岩的火气挑拨了起来,当时顿一顿足说:“好!我就开一爿给他看。”于是刘不才受命筹备,即日北上到直隶去采办药材,顺便带回来几百帖“狗皮膏药”,供胡雪岩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