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好,蛮好。”七姑奶奶说:“罗四姐,我跟她一见如故,感情象亲姐妹一样,乌先生是她敬重的人,到了这里,一切不必客气。现在,乌先生看,是把罗四姐接了来呢?还是你去看她。”“她娘还有点吃的、用的东西给罗四姐,还是我去好了。”“那么,我来送你去。”“不敢当,不敢当,决不敢当。”“乌先生,你不要客气。为啥要我亲自送你去呢?这有两个缘故。”说到这里,七姑奶奶转眼看着丈夫说:“你恐怕还不晓得,罗四姐搬家了,是老窗的房子,我一手替她料理的。““好快!”古应春说了这一句,便又对乌先生说:“罗四姐的新居在哪里,我都不知道,那就非内人送你去不可了。”“我送了乌先生去,顺便约一约罗四姐,今天晚上替乌先生接风,请她作陪。”听得这么说,乌先生除了一再道谢以外,再无别话,于是舍车坐轿,一起到了罗四姐那里。七姑奶奶把人带到,又约好罗四姐晚上陪乌先生来吃饭,随即匆匆忙忙赶回家,因为她急于要听古应春谈此行的经过。“他是女家的‘大冰老爷’……”原来胡雪岩一回杭州,略得清闲,便与老母妻子谈罗四姐的事。本来娶小纳妾,胡雪岩原是自己可以做主的,但罗四姐的情形不同,好些有关系的事,都要预先谈好,最要紧的,第一是虚名,第二是实权。杭州官宦人家的妾侍,初进门称“新姑娘,一年半载亲党熟悉了,才会称姓,假如姓罗,便叫”罗姑娘“,三年玉载以后,才换称”姨奶奶“的称呼。至于熬到”姨太太“总要进入中年,儿女成长以后。可是胡雪岩却为罗四姐提出要求,一进门就要称”太太“。“那么,”胡老太太问道:“你的元配呢?这个也是‘太太’,那个也是‘太太’,到底是叫哪个?”“一个叫‘二太太,好了。”胡老太太沉吟了一会道:“她怎么说呢?”胡老太太用手遥指,这“地”是指胡太太。“我还没有跟她谈到这上头。先要娘准了,我再跟她去说。”胡老太太知道,媳妇贤惠而软弱,即使心里不愿,亦不会公然反对,但她作为一家之主,却不能不顾家规,所以一时不便轻许,只说:“我要好好儿想一想,总要在台面上说得过去才可以。”“台而上是说得过去的。为啥呢”胡雪岩正好谈“实权”,他说:“目下这种场面,里头不能没有一个人来‘抓总’,媳妇太老实,身子又不好。以至于好些事,还要老太太来操劳,做儿子的心里不安。再说句老实话,外头的情形,老太太并不清楚,有时候想操心,也无从着力。我想来想去,只有把罗四姐讨了来当家。既然当家,不能没有名分,这是所谓‘从权办理’。台面上说得过去的。““你要她来当家,这件事,我就更加要好好想一想了。你总晓得,当家人是很难做的。”“我晓得。罗四姐极能干,这个家一定当得下来。”“不光是能干。”胡老太太说:“俗语说:”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做当家人要吃得起哑巴亏。丫头老妈子、厨子轿班,都会在背后说闲话,她有没有这份肚量,人家明明’当着和尚骂贼秃‘,她只当没有听见,脸上有一点懊恼的神气都没有?““这一点……”胡雪岩说:“我当然要跟她说清楚,她一定会答应的。”胡老太太大摇其头,“说归说,答应归答应,到时候就不同了。”她说:“泥菩萨都有个土性,一个忍不住闹了起来,弄得家宅不和,那时候你懊悔嫌迟了。”这是各人的看法不同。胡老太太以前也见过罗四姐,但事隔多年,是何面貌都记不清楚了,当然只就一般常情来推测。胡雪岩心想,这不是一下子可将老母说服的,惟有多谈一谈罗四姐的性情才具,渐渐地让母亲有了信心,自然水到渠成。就在这时候,古应春陪着洋人到了杭州,谈妥公事,派人陪着洋人去逛六桥三竺,古应春才跟胡雪岩详谈罗四姐所托之事。以及乌先生代笔信中的内容,认为事机已成熟,可以谈嫁娶了。“我门老太太还有顾虑。”胡雪岩说,“老太太是怕她只能任劳,不能任怨。”“那么,小爷叔,你看呢?”“这要先看我们怎样子待人家,”胡雪岩说:“罗四姐不肯拉倒,如果肯了,她总也知道,我不能拿元配休了,讨她做大太太,而只有做小。做小称太太,又让她掌权,她只要这样想一想,就算有闲言闲语难听,一口气咽得下去,自然心平气和了。”“小爷叔的话很透彻。”古应春自告奋勇,“我来跟老太太说。”说当然有个说法,根本不提胡雪岩,只谈七姑奶奶跟罗四姐如何投缘,以及罗四姐如何识好歹,因为七姑奶奶待她好,所以言听计从,情如同胞姐妹。胡老太太很尊重患难之交的古应春夫妇,对七姑奶奶更有份特殊的感情与信心,当时便说:“七姐中意的人,一定不会错的。这个媒要请七姐来做,我也要听了七姐的话才算数。”一桩好事,急转直下,看来成功在望了。但古应春心思细密,行事谨慎,觉得乐观的话以少说为宜。“老太太也不要太高兴,人家肯不肯,还在未知之数。”古应春接下来细谈七姑奶奶陪罗四姐去算命,几乎与吴铁口吵架的趣事,当然,他决不会透露,这是他们夫妇事先跟吴铁口说通了的秘密。胡老太太听得很仔细,而且越听笑意越浓,“原来她有这样的一副好八字,看来真是命中注定了。”她接着又说:“这种人的脾气是这样的,要嘛不肯,要肯了,说的话,一定有一句,算不句。”“小爷叔,”古应春又想到一件事:“不知道婶娘的意思怎么样?”“她肯的。”胡老太太接口,“我跟她谈过了,她要我作主,现在,七姐夫,这桩事情,我就拜托你了。”“只要老太太作主,婶娘也不会埋怨,我同阿七当然要尽心尽力把这件事办圆满来。”于是古应春为胡雪岩策划,男家的媒人是七姑奶奶,女家的媒人不妨请乌先生承担。胡雪岩自然同意,便发了一份请帖,请乌先生吃饭。这在乌先生自有受宠若惊之感,准时到胡家来赴宴。做主人的介绍了古应春与其他的陪客,敬过一杯酒,托辞先离席了。席间闲谈,不及正事,饭罢到客座喝茶,古应春才将乌先生邀到一边,笑着说道:“乌先生,你我神交已久。”乌先生愕然,及至古应春提到彼此为罗四姐一家代笔的事,乌先生方始明白,人虽初识,笔迹早熟,这就是神交,因为如此,一切都好谈了。“照此看来,事情已经定局了。”七站奶奶很高兴他说,“这乌先生看起来很关心罗四姐,不晓得他看了她的新房子,心里是怎么想?”乌先生等七姑奶奶一走,从房子看到摆饰,在他心目中无一不新,无一不精,想不到她如此阔气,只以有七姑奶奶这个初会面的堂客在,不便现于形色,怕人家笑话他没有见过世面,此时就不再需要任何矜持了,毫不掩饰地显出艳羡惊异的神态。“罗四姐,我真没有想到,你年纪轻轻一个女人家,会闯出这样一个场面来!上海我也来过两回,说实话,这样漂亮的帚子,我还是头一回见。”他紧接着又说:“古家当然是有身分的人家,房子虽比你的大,不过没有你的新,摆饰家具也比你多,可惜有细有粗,有好有坏,不比你的整齐。”听他这样夸赞,罗四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舒服,人生得意之事,无过于从小相亲的熟人,看到此人肯争气、有出息,青云直上,乱目相看。她此时的心情,亦大有衣锦还乡之感,不过紧接着而来的感觉,却是美中不足的空虚。“房子、家具都不是我的,我哪里就到得了能这样子摆场面的地步?”这话在乌先生并不觉得全然意外,略想一想说道:“就算是胡大先生替你置的,即使用了,就算是你的了。”“也不是他,是七姑奶奶的。”“七姑奶奶?”乌先生诧异,“你们罗家哪里跑出来这样一位姑奶奶?”“乌先生你缠到哪里去了?”罗四姐笑道:“就是古太太,娘家姓尤,行七,大家都叫她七姑奶奶,我叫她七姐。”“啊,啊,原来是她。”乌先生眨着眼想,越想越糊涂,“那么,古家两夫妇,怎么叫胡大先生‘小爷叔’?上海人叫叔叔叫‘爷叔’,胡大先生怎么会是他们的小叔叔?”其中有个缘故,我也是前几天才听七姑奶奶谈起,她的哥哥行五……“罗四姐告诉他说,尤五是松江漕帮的当家。尤五的师父跟胡雪岩是朋友,交情很厚,清帮中人,极重家规,所以尤五年龄虽比胡雪岩大,却尊他为长辈,七姑奶奶和古应春亦都跟着尤五叫胡雪岩为小爷叔。“照七姑奶奶说,松江的潜帮称为‘疲帮’。他们这一帮的漕船很多,是大帮,不过是个空架子,所以当家的带帮很吃力,亏得胡大先生帮他们的忙。为此,胡大先生在杭州到上海的这条水路上很吃得开,就因为松江漕帮的缘故。”乌先生听得很仔细,一面听,一面在心里想他自己的事。他虽受托来做媒,但仔细想想;不是什么明媒正娶,他这个媒人也没有什么面子,所以一路上抱定一个主张,如果罗四姐本人不甚愿意,或者胡雪岩的为人,在杭州以外的地方,风评不佳,那就说不得打退堂鼓了。此刻看来,自己一路上的想法,似乎都不切实际了。既然如此,就不妨谈正事了,“罗四姐,”他说:“你晓不晓得,我这趟为啥来的?”这佯问法,罗四狙不免有些发窘,不过这是自己的终身大事,不能因为羞于出口,以致弄成误会,所以很沉着他说:“是不是我娘有什么话,请乌先生来跟我说。”“是的。我原来的意思,你娘即使不能来,写信给你,也是一样,你娘不赞成。她的话也有道理,写信问你,等你的回信,一来一去个把月,倒不如我来一趟,直接问个明白。”“娘要问我的是什么话?”“问你对胡大先生怎么样?”这一下,罗四姐的脸有些红了,“什么怎么样呢?”她用埋怨来遮掩羞涩,“乌先生你的话,说得不清不楚,叫我怎么说?”乌先生在关帝庙设座卖茶,一天见过三教九流的人不知多少,阅历甚丰,不过做媒人却是第一次,因而有时不免困惑,心想,大家都说“媒人的嘴”是最厉害的,成败往往在一句活上,到底如何是一言丧邦、一言兴邦,却始终无法模拟,不想,此时自然而然就懂了,他在想:只要答一句:“胡大先生要讨你做小。”罗四姐必然既羞且恼,一怒回绝,好事就难谐了。“如果乌先生对胡雪岩的印象不佳,他就会那样说,但此刻已决心来牵这根红线,便要拣最动听的话来说:“罗四姐,胡大先生要请你去当家。”这话让她心里一跳,但却不大敢相信,“哪里有这回事?”她说:“大家都叫胡大先生是‘财神’,他家那佯子大的排场,我怎么当得了他的家。”“罗四姐,我劝你不要客气,你的能干,从小就看得出来的,胡大先生向来最识人,他说要请你去当家,当然看准了你挑得起这副担子。”看来不象是随口玩笑的话,罗四姐不由得问一句:“真的?”“当然是真的。没有这句话,我根本不会来。”乌先生说:“名分上你已经吃亏了,没有别的东西来弥补,你想我肯不肯来做这个媒?”乌先生的话说得很巧妙,用“名分上已经吃亏了”的说法,代替听者刺耳的“做小”二字,罗四姐不知不觉便在心里接受了。“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乌先生催问着,“如果你没有话,晚上我就要跟古太太去谈了。当然,我是女家的媒人,一定会替你争。”“怎么?为啥要跟七姑奶奶去谈?”罗四姐问“莫非她是……”“她是男家的媒人。”“我娘的意思呢?”“你娘情愿结这门亲的。”罗四姐心潮起伏,思前想后,觉得有些话是连在乌先生面前都难出口的,考虑了好一会说,“乌先生,你晓得的,七姑奶奶跟我象同胞姐妹一样,我看,我自己来问问她。”“让我做个现成媒人,那再好都没有了。”乌先生说:“不过,罗四姐,你娘是托了我的,你自己跟古太太谈的辰光,不要忘记了替你娘留一条退路。”何谓“退路”?罗四姐不明白,便即问说:“乌先生,我娘是怎么跟你说的?”乌先生有些懊悔,“退路”的话是不应该说的。所谓“退路”是以罗四姐将来在胡家的身分,她母亲不会成为“亲家太太”,也就不会象亲戚那样往来,这样,便需为她筹一笔养老的款子,才是个“退路”。但看目前的情形,且不说罗四姐,即便是胡雪岩也一定会想到他那句话便是多余的了。因此,他就不肯再说实话,只是这样回答:“你娘没有说什么,是我想到的,养儿防老,积谷防饥,你要替你娘打算打算。”“原来是这一层!”罗四姐很轻松地答说:“我当然有打算的。”“那好,我也放心了。等下到了古家,你自己跟古太太去谈好了。”为了替乌先生接风,古应春稍微用了些心思。乌先生既是生客,跟七姑奶奶又是第一次见面,应该照通常的规矩,男女分席,但主客一共四个人,分做两处,把交情都拉远了,而且说话也不方便,因此古应春决定请乌先生“吃大菜”。在人家家里“吃大菜”,乌先生还是第一回。幸好做主人的想得很周到,“吃大菜”的笑话见得多,刀子割破舌头虽是故甚其词,拿洗手指的水当冷开水喝,却非笑话,至于刀叉乱响,更是司空见惯之事,所以古应春除了刀叉以外,另备一双筷子。选的菜,第一,避免半生的牛排,第二,凡是肉类都先去骨头,第三,调味少用西洋的佐料。不过酒是洋酒,也不分饭前酒、饭后酒,黄的、白的、红的,摆好了几瓶,请乌先生随意享用。“乌先生!”七姑奶奶入座时就说:“自己人,我说老实话,用不惯刀叉,用筷子好了。”“是!是!恭敬不如从命,我就老实了。”乌先生欣然举著。“乌先生看见罗四姐的新房子了?”七姑奶奶有意将“子”字念得极轻,听去象“新房”。在她是开玩笑,乌先生却误会了,以为将来罗四姐会长住上海,她目前的新居,将来便是双栖之处。心想,如果是这样子,又怎么让罗四姐去当家?心里有些疑问,却不暇细思,因为要回答七姑奶奶的话,“好得很。”他说:“我听罗四姐说,是古太太一手经理的。”“乌先生,”罗四姐不等他话完,便即说道:“你叫七姐,也叫七姑奶奶好了。”“好!七姑奶奶,真是中帼英雄!”“怎么会想出这么一句话来?”罗四姐笑道:“恭维嘛,也要恭维得象才是。七姐又不是‘白相人嫂嫂’,怎么叫中帼英雄?”乌先生自己也觉得拟于不伦,便即说道:“我来之前,‘大书’说岳传,正说梁红玉擂鼓破金兵,‘中帼英雄’这句话听得多了,才会脱口而出。”“乌先生喜欢听大书,明天我陪你。”古应春爱好此道,兴致勃勃他说:“城隍庙的两档大书,一裆‘英烈’,一档‘水浒’,都是响档。乌先生不可错过机会。”“苏州话,”罗四姐说,“乌先生恐怕听不懂。”“听得懂、听得懂。”乌先生接着用生硬的苏白说道:“阴立,白坐。”大家都笑了。“乌先生不但懂。”古应春说:“而且是内行。”原来“阴立、白坐”是“英烈、白蛇”的谐音,是书场里挖苦刮皮客的术语,有的阴阴地站在角落,不花一文听完一回书。名为“阴立”,有的大大方方坐在后面,看跑堂的要‘打钱“了,悄悄起身溜走,名为”白坐“。由于彼此同好,皆有喜遇知音之感,大谈“大书”,以及说书人的流派。罗四姐见此光景,轻轻向七姑奶奶说道:“乌先生这顿酒会吃到半夜,我们离桌吧!”七姑奶奶亦正有此意。找个空隙,打断他们的谈锋,说了两句做女主人应有的门面话,与罗四姐双双席席。七姑奶奶将她带到楼上卧室。这间卧室一直为罗四姐所欣赏,因为经过古应春设计,改成西式,有个很宽敞的阳台,装置很大的玻璃门,门上加两层帷幕、一层薄纱、一层丝绒,白天拉开丝绒那一层,阳光透过薄纱,铺满整个房间,明亮华丽,令人精神一爽。晚上坐在阳台上看万家灯火,亦别有一番情趣,尤其是象这种夏天,在阳台上纳凉闲谈,是最舒服不过的一件事。“你是喝中国茶,还是喝洋茶?”所谓“喝洋茶”是英国式的奶茶。七姑奶奶有全套的银茶具,照英国规矩亲自调制,而且亲自为客人倒茶,颇为费事。罗四姐此刻要谈正事,无心欣赏“洋茶”,便即说道:“我想吃杯菊花茶。”黄白“杭菊花”可以当茶叶泡来喝,有清心降火之功,七姑奶奶笑着问道:“你大概心里很乱?”“也不晓得啥道理,心里一直烦躁。”“我们到阳台上来坐。”七姑奶奶挑到阳台上去密谈,是替罗四姐设想,因为谈到自己的终身大事,她难免腼腆,阳台上光线幽暗,可以隐藏妞促的表情,就比较能畅所欲言了。等小大姐泡了菊花茶来,背光坐着的罗四姐幽幽地叹口气说:“七姐只怕我真的是命中注定了。”“喔,”七姑奶奶问道:“胡家托乌先生来作媒了,他怎么说?”“他说的话也不晓得是真是假?说胡大先生的意思,要我去替他当家。”“不错,这话应春也听见的。”“这么说,看起来是真的!”罗四姐心里更加踏实,但心头的疑虑亦更浓重,“七姐,你说。 我凭啥资格去替他当家?”七姑奶奶心想,胡雪岩顾虑者在此,罗四姐要争者亦在此,足见都是厉害角色,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必中要害。不过,她虽然已从古应春口中摸透了“行情”,却不愿轻易松口,因为不知道罗四姐还会开什么条件,不能不谨慎行事。于是她试探地问道:“四姐,你自己倒说呢?要啥资格,才好去替他当家。”“当家人的身分,身分不高,下人看不起,你说的话他左耳进、右耳出,七姐,你说,这个家我怎么当?”“是的。这话很实在。我想,我们小爷叔,不会不懂这个道理,他总有让下人敬重你的办法。”“啥办法?”罗四姐紧接着问,“七姐夫怎么说?”“他说,胡老太太托我来做媒。不过,我还不敢答应。”罗四姐又惊又喜,“原来是胡老太太出面?”她问:“胡太太呢?”“他们家一切都是老太太作主。胡太太最贤惠不过,老太太说啥就是啥,百依百顺的。”听得这一说,罗四姐心头宽松了些,不过七姑奶奶何以不敢答应做媒?这话她却不好意思问。“我为啥不敢答应呢?”七姑奶奶自问自答他说:“因为我们虽然一见如故,象同胞姐妹一样,到底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没有跟我详详细细谈过,我不晓得你心里的想法,如果冒冒失失答应下来,万一做不成这个媒,反而伤了我们感情。”“七姐,这一层你尽管放心。不管怎么样,你我的感情是不会伤的。”“有你这句话,我的胆就大了。四姐,除了名分以外,还有啥?请你一样一样告诉我。看哪一样是我可以代为答应下来的,哪一样我能替你争的,哪一样是怎么样也办不到的。”“怎么佯办不到的事,我也不会说。”罗四姐想了一下说:“七姐,我顶为难的是我老娘。”她老娘何以会成为难题?七姑奶奶想一想才明白,必是指的当亲戚来往这件事。以她的看法,这件事是否为难,主要的是要看罗四姐自己的态度?倘或她坚持要胡老太太叫一声“亲家太太”,这就为难了!否则胡家也容易处置。谈到这里,话就要明说了,“四姐,你的意思我懂了。”她说:“还有啥,你一股脑儿说出来,我们一样一样来商量。”“还有,你晓得的,我有个女儿。”“你的女儿当然姓她老子的姓。”七姑奶奶说:“你总不见得肯带到胡家去吧?”“当然,那算啥一出?”“既然不带到胡家,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不管你怎么安排,胡家都不便过问的。这件事可以不必谈,还有啥?”“还有,我只能给老太太一个人磕头。”“是不是!”七姑奶奶马上接口,“我不敢答应,就是怕你有这样的话,叫我说都不便去说的。”罗四姐自己也觉得要求过分了一些,不过话既已出口,亦不便自己收回,因而保持沉默。当然,在七姑奶奶看,这就是不再坚持的表示,能商量得通的。“四姐,我现在把人家的意思告诉你:第一是称呼,下人部叫你太太,第二进门磕一个头,以后都是平礼,第三生了儿子着红裙。这三洋,是老太大交代下来的。”罗四姐考虑了一会,觉得就此三事而言,再争也争不出什么名堂来,不如放漂亮些,换取对方在他处的让步。于是她说:“七姐这么说,我听七姐的。不过,我进他家的门,不晓得是怎么个进法?”七姑奶奶心想,这是明知故问。妾侍进门,无非一乘一轿抬进门,在红烛高烧之下,一一磕头定称呼。罗四姐问到这话,意思是不是想要坐花轿进门呢?当然,照一般的办法,是太委屈了她,但亦决无坐花轿之理。七姑奶奶觉得这才真的遇见难题了。想了又想,七姑奶奶只能这佯回答:“这件事我来想办法,总归要让你面子上看得过去。你明天倒问问乌先生,看他有啥好办法?”正事谈到这里,实在也可以说是很顺利了。做媒本来就要往返磋商,一步一步将双方意见接近来,罗四姐也很明白事缓则圆的道理,因而很泰然地答说:“事情不急,七姐尽管慢慢想。”“你是不急,小爷叔恐怕急着要想做新郎官。”七姑奶奶笑着将她的脸扳向亮处,“不晓得你装扮成新娘子,是个啥样子?”这话说得罗四姐心里不知是何滋味?说一句:“七姐真会寻开心。”一闪站起身来,“乌先生不知道吃好了没有?”“我们一起下去看看。”两人携着手夏回楼下,只见古应春陪着乌先生在赏鉴那些西洋小摆设。七姑奶奶少不得问些吃饭了没有之类的客气话,然后间到乌先生下榻之处。“客栈已经定好了。”古应春问道:“不知道罗四姐今天晚上,是不是还有事要跟乌先生谈?”“今天太晚了。”罗四姐答说:“有事明天也可以谈。”“那么,我送乌先生回客栈。明天一早我会派人到客栈陪了乌先主到罗四姐那里。下午我陪乌先生到各处逛逛。”等古应春送客回来,七姑奶奶还没有睡,等着要将与罗四姐谈论的情形告诉他,最后谈到罗四姐如何“进胡家的门”。“一顶小轿抬进门,东也磕头,西也磕头,且不说罗四姐委屈,我们做媒人的也没有面子。”“为小爷叔,没有面子也就算了。”古应春说:“你不要把你的想法也摆进去,那一来事情就越发摆不平了。”“好!那么罗四姐,总要让他的面子过得去。”“这有点难办。又有里子,又要面子,世界上恐怕没有那么便宜的事。”七姑奶奶也觉得丈夫的话不错,不过已经答应罗四姐要让她“面子上过得去。”所以仍在苦苦思索。“睡吧!我累了。”古应春旅途劳顿,一上床,鼾声即起,七姑奶奶却无法合眼,最后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而且自己觉得很得意,很想唤醒古应春来谈,却又不忍,只好闷在心里。第二天一早,古应春正在漱洗时,七姑奶奶醒了,掀开珠罗纱的帐子,探头说道:“不要紧了!我有法子了。”没头没脑一句话,说得古应春愣在那里,好一会才省悟,“你是说罗四姐?”他问。“对。”七姑奶奶起床,倦眼惺松,但脸上别有一种兴奋的神情,“他们的喜事在上海办,照两头大的办法,一样可以坐花轿、着红裙。”她问:“你看呢?”“小爷叔在杭州有大太大的,无人不知,人家问起来怎么说?”“兼桃!”七姑奶奶脱口回答:“哪个去查他们的家谱?”“这话倒也是。不知道小爷叔肯不肯?”“肯不肯是他自己的事,我们做媒人的,是有交代了。”七姑奶奶又说:“我想他也不会不肯的。”古应春考虑了一会,同意了她的办法,只问:“回到杭州呢?”“照回门的办法,先到祖宗堂磕头,再见老太太磕头。”“这不是哈回门的办法,是‘庙见’,这就抬举罗四姐的身分了。”古应春深深点头:“可以!”“你说可以就定规了。下半天,你问问乌先生,看他怎么说。”“能这样,乌先生还有什么话说?至到你说‘走规’,这话是错了,要小爷叔答应了才能定规。”“你这么说,那就快写信去问。”古应春觉得不必如此匆促。不过,这一点他觉得也不必跟爱妻去争,反正是不是写了信,她也不会知道,所以答应着说:“我会写。”乌先生上午去看了罗四姐,下午由古应春陪着他,坐了马车去观光,一圈兜下来,乌先生自己提出要求,想到古家来吃晚饭,为的是谈罗四姐的亲事。“我跟她谈过了,她说她的意思,七姑奶奶都晓得。不过,既然我是媒人,她说有些话,要我跟七姑奶奶来商量。““是的。乌先生你说。”第一件,将来两家是不是当亲戚来往,现在暂且可以不管。不过,她的女儿,要胡太太认做子女儿,将来要到胡家来的,下人要叫她‘干小姐’。““胡太太的儿女,还要叫她妹妹。”七姑奶奶补充着,极有把握他说:“这件事包在我身上。”“第二件比较麻烦,她说七姑奶奶答应了她的,要我请问七姑奶奶,不晓得是啥办法?”“办法是想到一个,不过,还不敢作主。这个办法,一定要胡大先生点了头才能算数。”“是的,做媒本来要双方自己愿意,象七姑奶奶这样爽快有担当,肯代胡大先生作主,真是难得。”乌先生可说:“不过,先谈谈也不要紧。”这件事很有关系,七姑奶奶心想,倘或自己说错了一句话,要收回或更改就不漂亮了,不如让她丈夫去谈,自己在一旁察言观色,适时加以纠正或者补充,比较妥当。于是古应春便在她授意之下,讲他们夫妇这天清早商量好的办法。讲得一点不错,七姑奶奶认为无需作何修正。倒是乌先生的态度,让她奇怪,只见他一面听,一面锁紧眉头,她不知道这是乌先生在用心思索一件事时,惯有的样子,只当他对这样的办法还不满意,心里不免大起反感。于是等古应春讲完了,她冷冷地问:“乌先生觉得这个办法,还有啥欠缺的地方?”“不是欠缺,我看很不妥当。”这就连古应春都诧异了,“乌先生,请你说个道理看。”他问“何以不妥当。”“胡大先生现在是天下闻名的人,佩服他、赞成他的人很多,妒忌他、要他好看的人也不少。万一京里的御史老爷参上一本,不得了。”“参上一本?参胡大先生?”“这我就不懂。”七姑奶奶接着也说,“犯了啥错?御史要参他。”“七姑奶奶,请你耐耐心,听我说……”原来乌先生的先世是杭州府钱塘县的刑房书办,已历四代,现在由乌先生的长兄承袭,《大清律例》是他的家学,对“户婚律”当然亦很熟悉,所以能为古应春夫妇作一番很详细的解释。他说,以“兼祧”为取“两头大”的借口,是刁俗如此,而律无明文,不过既然习俗相沿,官府亦承认的,只是兼祧亦有一定的规矩,如俗语所说的“两房台一子”,方准兼桃,这在胡雪岩的情形,显然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