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爷叔,你赶紧去睡一觉,下午还要去接左大人。”古应春说,“尽管放心去睡,到时候我会叫你。”“能放心睡得着倒好了。”“小爷叔,死生有命,而且看样子也好转了,你不必担心。”话虽如此,胡雪岩如何放心得下?双眼虽涩重得睁不开,睡却睡不好,时时惊醒,不到中午就起身了。“艾礼脱又来看病,说大致不要紧了,不过风瘫恐怕不免。带病延年,活上十几年的也多的是。”古应春说道:“小爷叔办正事去吧,可惜我不能陪你,见了左大人,代我说一声。”“好,好!我会说。”左宗棠等过了慈禧太后的万寿,方始出京,奉准回籍扫墓,十一月二十五日到湖南省城长沙,第一件事是去拜访郭嵩焘。郭嵩焘与左宗棠有一段重重纠结的恩怨。当咸丰八年左宗棠在湖南巡抚骆秉章幕府中时,一切独断独行,一天骆秉章在签押房里看书。忽然听见辕门放铳,看辰光不是每天正午的“午时炮”,便问是怎么回事?听差告诉他:“左师爷拜折。”连上奏折他都不知道,湖南巡抚等于左宗棠在做,因而得了个外号,叫做“左邵御史”。巡抚照例挂“右副都御史”衔,叫左宗棠为左都御史,意思是说他比“右副部御史”巡抚的权还要重。其时有个湖南永州镇总兵樊燮,湖北恩施人,声名不佳,有一次去见左宗棠,谈到永州的防务情形,樊燮一问三不知,而且礼貌上不大周到,左宗棠大为光火,当时甩了他一个大嘴巴,而且立即办了个奏稿,痛劾樊燮“贪纵不法,声名恶劣”,其中有“目不识丁”的考语,也不告诉骆秉章就发出去了。樊燮是否“贪纵不法”,犹待查明,但“目不识丁”何能当总兵官?当下光革职,后查办。这“目不识丁”四字,在樊燮心里,比烙铁烫出来的还要深刻,“解甲归田”以后,好在克扣下来的军饷很不少,当下延聘名师教他的独子读书,书房里“天地君亲师”的木牌旁边,贴一张梅红笺,写的就是“目不识丁”四字。他告诉他的儿子说:“左宗棠不过是个举子,就这么样的神气,你将来不中进士,不是我的儿子。”他这个儿子倒也很争气,后来不但中了迸士,而且点了翰林,早年就是名士,此人就是樊增祥。一方面教子,一方面还要报仇。樊熨走门路,告到骆秉章的上司,两广总督官文那里,又派人进京,在都察院递呈鸣冤。官文为此案出奏,有一句很厉害的话,叫做“一官两印”,意思是说有两个人在做湖南巡抚。名器不可假人,而况是封疆大吏,这件事便很严重了。其时郭嵩焘是南书房翰林,他跟左宗棠的胞兄左宗植是儿女亲家,与左宗棠当然很熟,深知他才气过人,便跟同为南书房的翰林潘祖荫说:“左季高如果不在湖南,一走保不住,东南大局,不夏可问。我跟他同乡,又是姻亲,不便进言,老兄何妨上个摺子。”潘祖荫听他的话,果然上了个摺子,铺叙他的功绩以后,作了个结论:“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即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咸丰一看,为之动容,当即传旨问曾国藩,左宗棠是仍旧在湖南好呢?还是调到曾国藩大营中,以便尽其所长。曾国藩回奏,左宗棠“刚明耐苦,晓畅兵机”。于是奉旨随同曾国藩襄办军务。左宗棠因祸得福,多亏得藩祖荫、郭嵩焘,但他对潘、郭的态度,大不相同。对潘祖荫除了“三节两寿”必送一份极厚的礼金以外,知道潘祖荫好收藏金石碑版,当陕甘总督时,凡是关中有新出土的碑,初拓本一走专差送潘祖荫,有时甚至连原碑都送到潘家。郭嵩焘是在洪杨失败后,奉旨出任广东巡抚。两广总督名瑞麟,与巡抚同驻广州,“督抚同城”,常不和睦,瑞麟贪而无能,但为内务府出身,有事可直接诉诸两宫太后,靠山很硬,所以郭嵩焘深受其掣肘之苦而无可如何。那知处境本已很难的郭嵩焘,万想不到多年好友。且曾加以援手的左宗棠会跟他为难,为了协饷,除致函指南以外,且四次上奉祈,指摘郭嵩焘,措施如何不然。郭、左失和的原因,有仲付传说,流传最盛的一个说法是,当郭嵩焘放广东巡抚时,湘阴文庙忽产灵芝,郭嵩焘的胞弟郭昆焘写信给老兄,以为是他开府的吉兆。左宗棠得知其事,大为不悦,说“文庙产灵芝。如果是吉兆,亦当应在我封爵一事上面,与郭家何干?“由此生了意见。其实,湘阴文庙产灵芝,是常有之事,左宗棠亦不至于小气到连这种事都要争,真正的原因是,洪杨军兴以后,带兵大员,就地筹饷,真所谓“有土斯有财”。李鸿章最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始终霸住江苏,尤其是上海这个地盘不放,左宗棠却只得浙江一省,每苦不足,看出广东是大有生发之地。所以狠狠心不顾感情友谊,一再攻讦郭嵩焘。最后终于如愿以偿,由他的大将蒋益澧接了郭嵩焘的手。不过蒋益澧的广东巡抚,干不多久就被调走了。郭嵩焘因此郁郁不得志。光绪建元,起用在籍大员,他跟曾国荃同被征召至京,曾国荃放了陕西巡抚,因为不愿与陕甘总督左宗棠共事,改任河东河道总督,郭嵩焘则奉派为福建按察史。这在当过巡抚的人来说,是很委屈的,不过他还是接了事。不久,诏命开缺,以侍郎候补,充任出使英国钦差大臣。其时云南发生英国公使翻译马嘉理,越滇缅边境接应英国武装“探路队”,为中国军民所杀,因而引起的很严重的交涉。英国公使咸妥玛表示,郭嵩焘出使英国,如果在国书上表明中国认错字样,可即赴任,否则应候云南案结后再赴英国。总署诸大臣都认为中国不能认错,郭嵩焘亦就不能出国,奉旨署理兵部侍郎,并在总署行走。郭嵩焘对办洋务,一面主张公平合理,认为非此不足以析服洋人。他认为马嘉理被杀一案,云南巡抚岑毓英不能说没有责任,当案发以后,意存掩护,又不查明击杀情由,据实奏报,一味倭罪于深山中的野人。而朝中士大夫又因为官兵所杀的是洋人,群起袒护岑毓英,以至于英国更觉不平,态度亦日趋强硬。郭嵩焘以为,这件纠纷固结不解,全由不讲公平、不讲事理之故,因而奉命入总署之日,便单衔上奏,请旨“将岑毓英先后酿成事端之处,交部严加议处,以为恃虚骄之气,而不务沉心观理、考察详情,以贻累国家者戒。”郭嵩焘平时讲洋务,本已为守旧的“卫道君子”所不满,如今居然参劾杀洋人的岑毓英,在他们看,显然是私通外国,因而引起了公愤,连他平素往来密切的朋友、门生,对他亦很不谅解,湖南则有许多人不认他是同乡。此外京师有人做了一副对联骂他:“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到得第二年七月底,中英订立《烟台条约》,“滇案”解决。郭嵩焘可以启程赴英国了,当时称为“放洋”,而“放洋”以前又发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有个广东人叫刘锡鸿,原任刑部员外郎,此人是郭嵩焘在广东的旧识,谈起洋务来,颇为投机。此时希望跟郭嵩焘一起放洋。但谈洋务是一回事,办洋务又是一回事,郭嵩焘认为刘锡鸿脾气太刚、好意气用事,而办洋务是“水磨工夫”,颇不相宜。哪知刘锡鸿不死心,托出郭嵩焘的一个好友朱孙治来关说。朱孙治向郭嵩焘说:“你批评他不宜办洋务的话,我都跟他说了,他亦很有自知之明,表示一切不问,你只当带一个可以谈谈,以解异国寂寞的朋友好了。”听得这样说,郭嵩焘可怜刘锡鸿穷困不得意,便上奏保他充任参赞。刘锡鸿是个司员,而且只是六品的员外郎,论资格只能当参赞。不过上谕下来,竟是“刑部员外郎刘锡鸿着即开缺,以五品京堂候补,并加三品衔,充出使英国副使”。这种例子,殊为少见,其中有个内幕,军机大臣李鸿藻对郭嵩焘的态度,有此怀疑,怕他出使后,处处帮英国人讲话,因而提拔刘锡鸿,以副使的身分去钳制正使。这刘锡鸿是个不明事理的人,以为李鸿藻派他去当“打手”,所以谢恩以后,便去看郭嵩焘,责问他为何不保他当副使而当参赞?说他不够朋友,另外还有很难听的话,等于是骂了郭嵩焘一顿。郭嵩焘气得半死,总是遇到这种恩将仇报的人,只好自怨命中注定。后来刘锡鸿果然处处跟他为难,而且大吵大闹,不顾体统,郭嵩焘写信给李鸿章,形容共事为“鬼嗥于室,狐啸于梁”,公使馆的上下不安,可想而知。其时刘锡鸿已调充驻德公使,可以单衔上奏,彼此互劾,而由于刘锡鸿有李鸿藻撑腰,占了上风。李鸿藻的门下,赫赫有名的“翰林四谏”之一张佩纶,上奏“请撤回驻英使臣”。郭嵩焘大为泄气,一再求去,终于在光绪五年七月改派曾国藩的长子曾纪泽接替郭嵩焘,不过刘锡鸿亦同时垮台,改派郭嵩焘所欣赏的李凤苞使德。这是李鸿章力争的结果。郭嵩焘在英国博得极好的声望,所以于郭之去,多表惋惜。郭嵩焘原配早死,继室下堂,只带了个姓梁的姨太太赵英,照她的身分是不能觐见维多利亚女王的,竟亦破例特许。但在英国如此,回国后郭嵩焘自知李鸿藻这班人不会放过他,而且已六十二岁,因而决意引退,一到上海即称病,不回京复命,而请开缺,终得如愿以偿,回湖南后住在长沙。身虽在野,并不消极,关于时政,特别是洋务方面,常跟李鸿章、曾国荃书信往米,细作讨论。日子过得也还闲适。这一年,光绪七年,郭嵩焘年初年尾有两件比较快意之事,一件是二月间,调回国充任通政使司参议的刘锡鸿,因为李鸿章敲掉了他的“洋饭碗”记恨在心,奏劾李鸿章跋扈不臣,俨然帝制。李鸿章正在红的时候,刘锡鸿自不量力,出以此举,自然是自讨没趣,上谕斥责其“信口诬蔑,交部议处”。结果竟落得个革职的处分。再一件就是左宗棠来拜访。排场阔极,顶马、跟马高脚牌,前听后拥一顶绿呢大轿,内中坐的是头戴宝石顶、双眼花翎、身穿四开褉袍黄马褂,鼻架一副大墨晶镜的东阁大学士烙靖候。首府长沙知府及首县长沙县,早就在郭嵩焘家附近,清道等候。湖南省的藩、两司、候补道等等,亦来站班。可是郭家双扉紧闭,拒而不纳,左宗棠只好在大门口下轿,由戴红顶子的“材官”上门投帖。“不敢当,不敢当!”郭家门上到左宗棠面前,打千说道:“请大人回驾。”左宗棠早已料到有此一着。一点都不生气,和颜悦色地答说:“你跟你家老爷去回,说我是来看五十年的故人,便衣不恭敬,所以穿了官服来的。”门上一进去,久无消息。首县看“爵相”下不了台,硬闯进去跟郭嵩焘打躬作揖,说是“如果不见,全城文武亦都僵在那里了。”请他体恤下情。总算说动了郭嵩焘,开正门迎接,不过他自己只是站在大厅上等候。“老哥!”左宗棠见面便说:“宗棠无状,特来请罪。”接着,拂一拂马蹄袖,捞起四开褉袍下摆,跪了下去。“不敢,不敢!”郭嵩煮也只好下跪答礼。随从官员,将主客二人都搀扶了起来,左宗棠便自责当年的不是,也不解释是为了军饷,“有土斯有财”的缘故,只连声:“是我该死,是我荒唐。”左宗棠一向健谈,谈西征、谈边防、谈京里的新闻,又从曾国藩谈起往事,一直到中午都没有告辞的意思,郭嵩焘也不便象督抚会客那样“端茶碗送客”,便只好留饭。随从倒是有首县办差,从长沙第一家大馆子玉楼东去叫了酒席来,在附近的关帝庙接待。左宗棠却必须是郭嵩煮的家庖,才是待客之道。好在湘军出身的达官,除了胡林翼以外,都不甚讲究饮食。左宗棠喜欢吃狗肉,称之为“地羊”,有些一味,加上腊味,再炒一盘去骨的东安鸡,在他便是盛馔了。一顿饭吃到未末申初,左宗棠开始兴尽告辞。临行时做个手势,材官递上一个红封套,左宗棠双手奉上,口中说道:“不腆之仪,聊肋卒岁,务请赏收。”郭嵩焘不肯收,左宗棠非送不可。当着好些湖南的文武官儿,郭嵩焘觉得起了争执,有失体统,便收了下来,不过,心里已经打算好了,拆开封套一看,是阜康钱庄所出的一万两银票,当即提起笔来批上“注销”二字,拿个信封装了,送到左宗棠的行辕。照道理是要回拜的,郭嵩焘也免了这套俗礼。左宗棠到头来,还是讨了个没趣。十二月初二到湘阴,当天晚上,就收到一道由湖南巡抚衙门派专差送来的军机处的“廷寄”。廷寄中说,有人参劾湖广总督李瀚章“任用私人,纵容劣员,该省防军缺额,虚糜帑金,贻害地方,李瀚章本人默货无套,民怨日深。”原奏肿列了李瀚章许多劣迹,其中情节重大者四款:一,湖北全省厘金,岁收三四百万,报部则仅四万。二,竹木税年收百万,报部仅三万。湖广总督衙门每日用银七百五十两,即在此中开支,年耗帑银二十七万余两。三,以公家轮船,载运私货,公然贩卖。四,李瀚章在扬州、芜湖均设有当铺。清朝的规制,凡是督抚被参,视情节轻重作不同的处置。情节较重者,常由京里特派大员,至少是尚书,且须资格较被参督抚为深的,前往查办。为了防备被参督抚事先湮灭证据,所以明发上谕中只说派某人往某地出差,所谓“某地”决非被参督抚所管的省份,譬如说派到四川出差,湖北是必经之地,一到武昌,立即传旨,随带司员马上动手,封库的封库,查帐的查帐、来他一个措手不及。情节轻微,或者有意把案情看得不重,便就近派官阶资格较高音查办或查夏。左宗棠奉到的上谕是:“将所奏各节,确切查明,据实具奏。”这是查夏,不是查办,可是左宗棠不理这一套。十二月十三到武昌时,李瀚章已经接到李鸿章的通知,知道左宗棠要来查案,需先示意布政使衔候补道杨宗濂告假回籍。此人在成丰末年,以户部员外郎在原籍江苏金坛办团练。同治元年,江苏土绅凑集了十八万银子,雇用英国轮船到安庆,接淮军到上海打太平军时,杨宗濂就是往来奔走接头的人,以此渊源,与李鸿章的关系很深,李鸿章镇压捻军那两年,杨宗濂替他管过营务处,以后一直在湖北当道员。李氏兄弟相继督鄂,李宗濂由“李二先生”的部属变为“李大先生”的部属,管理汉口“新关”。“关差”一向是好差使,汉口是长江的第一个大码头,收入以竹木税为大宗。西南深山中的木材,以湘西辰州为集散地成“木排”,由阮江入洞庭湖,经岳阳入长江,在汉口交易。宗棠早就听湘西的“排客”谈过,汉口“新关”收竹木税的种种弊端,所以一到武昌,就要找杨宗濂。由于奉旨查案,所以左宗棠跟李瀚章不作私人的交往,在行辕以一角公文咨湖广总督衙门,“请饬杨宗濂到案备询”,而夏文是“该员业已告假回籍,无从传饬”。这一下左宗棠大为光火,用“札子”下给汉黄德道及武昌府,“催令杨宗濂迅赴江宁问话“。一面出奏:”臣前次回湘,路过新关,杨宗濂避而未见,此次又先朗告假回籍,是否有意规避,虽未可知,而查询杨宗濂素日声名平常、性情浮动,则众论相同,无代其剖白者。“至于经收竹木税有无弊端,”应俟查取票根底薄,传杨宗濂到到案质询,方昭核实“。接着声明:因为须赴两江接任,所以传杨宗濂到江宁备询,同时以”贪鄙狄诈“的考语,请旨将杨宗濂”先行革职,听候查办“。此外汉黄德道何维键、候补知府李谦,都是李瀚章的私人,左宗棠亦毫不客气,对何维键以“庸软无能”四字考语,奏请“开缺送部引见”,意思是请慈禧太后亲自考查,对李谦则谓之“性善圆通、难期振作”,请旨交湖北巡抚彭祖贤“察看”。奏折中还将李瀚章训了一顿,他说:李瀚章一门,遭逢圣时,功名大显,亲党交游,能自立的亦颇不乏人。不过依附者亦很多,当时随从立功,身致富贵者,又各有其亲友,辗转依附,久而久之,恃势妄为,官府处置为难,不能不作姑息,乡里受其欺凌,亦惟有敢怒而不敢言。由于“贤者不肯规之以正,懦者畏其忌嫉,谣诼纷兴、事端叠起,洵非家门之福。宜以身作则,毋与乡邦人士争势竟利,遇事敛抑,免为怨府。其李鸿章、李瀚章所难尽言者,臣等忝仕疆圻,亦当尽心化诲,俾知以义为利,如思保世承家,为报国之本,则李氏亲友之福,亦李鸿章、李瀚章一门之福也”。话说得很不客气,但左宗棠自以为对李瀚章多所开脱,帮了他很大的忙。十二月十九拜发奏折以后,随即坐长江轮船,鼓悼东下,到江宁拜印接任。因为如此,使得胡雪岩扑了个空。原来左宗棠原先的计划是:回湖南原籍祭祖扫墓以后,南下由广东至福建,自厦门坐特派的南洋兵舰到上海,再转江宁接任。这是为了一履旧日百战立功之地,同时还有“南洋大臣”巡海之意。不想一到湘阴,有奉旨查夏李瀚章纵容劣员一案,前后耽误了十一天,不能不走捷径,在年前赶到江宁接任。“既在如此,小爷叔你回杭州过年吧。”古应春说:“过了年,我陪小爷叔专程到南京去一趟。”“也只好这样子。不过,七姐的病,我实在不放心。”“不要紧的。人是醒过来了,只要慢慢调养,逐渐会好的。医生说:中风这种病,全靠调理。将来总归带病延年了。”胡雪岩跟七姑奶奶情如兄妹,看她人虽醒了,却还不能说话,不过人是认得的,一见双泪交流,嘴唇翕动,不知多少有苦难言,胡雪岩忍不住也掉眼泪。“小爷叔,小爷叔,千万不要如此。”古应春劝道:“这样子反让病人心里难过。”胡雪岩点点头,抹掉眼泪,强作欢颜,坐在病榻前向七姑奶奶说道:“七姐,年底下事情太多,我不能不走。你慢慢调养,我记得你的八字上,说你四十四岁有一关,来势虽凶,凶而不险,过了这一关,寿至七十八。今年年内春,算壬午年,你正好四十四,你这一关应过了,明年秋天,老太太等你来吃寿酒。”七姑奶奶口不能言,却听得懂,只在枕上摆头,表示会意。“还有句,七姐,那种荒唐事情,偶尔一回,以后决不会再做了。”七姑奶奶致疾之由,便是由于气恼胡雪岩的荒唐,所以这句对她是最好的安慰,居然含着泪笑了。离了病榻,打点回乡。当天晚上,古应春为胡雪岩饯行,只为七姑奶奶在病中,所以在家由厨娘备了几味精致的肴馔,也不邀陪客,只是两人对酌。在餐桌上,采运局的司事送来了一封信,是左宗棠自湘阴所发,告诉胡雪岩因为奉旨赴武昌办案,原来的行程取消,武昌事毕,径赴江宁,约胡雪岩灯节以后,在江宁相会。此外又托胡雪岩查一件事,说是“江苏司关厘局,及鄂湘皖西的督销局,每月均有专拨之饷。其细数如何,乞为密访见示。”胡雪岩看完信,沉吟了好一会说:“我看,左大人对李合肥要动手了。”“喔,小爷叔看出苗头来了?”古应春问道:“怎么样动手法?”“这还言之过早。而且动手也要看机会,不过左大人现在已经有这个意思了。”原来李鸿章的准军有好些部队,驻扎在江苏,湘淮军都是子弟兵,行命将,后招募,募兵成营,即以统率将官之名命名。吴长庆所部名“庆字营”,有一营在江苏,“刘六麻子”刘铭传虽已挟其宦囊,在合肥原籍构筑“大潜山房”,饮酒赋诗,大过儒将的瘾,但“铭字营”的番号依旧,不过由李鸿章拿他们一分为二,一部分由记名提督刘盛休统带,驻山东张秋一带,防守运河要口,一部分交福建提督唐定奎率领,驻防江苏、靖江两县,另有铭字先锋马队之营,驻扎江苏宿迁,主要的任务,亦是防运河沿岸一带有警,可以迅速赴援。李鸿章的淮军中。亦有原为湘军的将领,此人名叫郭松林,他的旧部名为“武毅军”,有十营为江防军,亦驻江阴、靖江境内,有五营为海防军,驻扎上海、宝山两县境内。这些部队,都由江苏发饷。所谓“司关厘局”,司指藩局,关指海关,厘指厘金,局指捐局、税局以及淮盐督销局。两淮出盐,盐课收入为两江一大财源。但上江安徽、下江江苏两省的人吃不完两淮的盐,所以淮盐有指定的销售地区,称为“引局”,分布在鄂、湘、西、皖四个省份,西非山西而是江西。这四省都有淮盐督销局,收入亦归两江。“也不回杭州查,也不叫采运局去办,我有个极方便的法子叫老宓写信到各处问一问,就差不多了。”胡雪岩口中的“老宓”,名叫宓本常,宁波人,他是阜丰雪记沪庄的档手。沪庄是阜丰总号,由他分函各地阜丰联号一查“司关厘局”近几个月汇款到淮军后路粮台的数目,每个月的负担,大致就可以算出来了,确是个很方便的办法。“不过,”古应春说:“既然左大人是要攻李合肥,这件事就是隐秘,这样子做法,会不会有风声传出去?”“ 有啥风声传出去?”胡雪岩说:“譬如,你是南昌阜丰的档手,我问你江西淮盐督销局每个月汇到江宁淮军后路粮台的款子有多少?你怎么会想到这是左大人要查了有作用的?”“不错,不错。我是知道了有这么件事,才会顾虑,不知道,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不过,小爷叔,既然各处都是汇到江宁,那又何必费事,只要江宁阜丰查一查,总帐不就出来了?”“啊!啊!”胡雪岩在自己额头上拍了一下,“脑筋不灵了!‘脱裤子放屁’,真是多余的。“于是第二天在上船之前,胡雪岩就办好了这件事,只不过写两封信,一封是写给左宗棠,说江苏各处解交淮军后路粮台的款项,似乎除了委托阜丰以外,另无更简易的通汇之法,所以已函江宁阜丰开单径呈辕门,如有缺漏,另再设法查报。此外叙明,准明年灯节以后,到江宁叩遏。一封是写给江宁阜丰的档手,照办其事。“小爷叔,”古应春问:“开年什么时候来?”“总在上灯前后。”“好!到时候我陪小爷叔一起到南京。”“我当然巴不得你陪了我去,不过,也要看七姐的情形。”“那时候一定不要紧了。”古应春又说:“阿七得病,小爷叔回去了不必提。过年了,何必让老太太记挂。”胡雪岩不答,沉吟了好一会,叹口气说:“我实在没有想到,七姐为了我,会这样子在意。”古应春欲言又止,考虑了一会,终于说了出来,“小爷叔,既然你看出来了,我索性就说吧!阿七为小爷叔担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她常说:树大招风。小爷叔无心结下的怨家,大概不少。这倒还在其次,这几年小爷叔用的人,大不如前,有的本事有限,有的品性不好。她说,她还真不知道小爷叔的眼光,为啥不大灵了?是事情太多太杂,还是精神不济,照顾不到,或者是别有缘故?”胡雪岩脸一红,心知道“别有缘故”四字,是古应春说得含蓄,这“缘故”,说来说去总由于狗皮膏药在作怪。“七姐为我好,我晓得。不过,她实在也担心得稍微过头了。”胡雪岩又说:“等七姐稍微好一点,你同她说:她说我的毛病,我要仔仔细细想一想,结结实实拿它改掉。”“小爷叔这么说,阿七心里一定宽得多。”古应春欣然答说。五“螺蛳太太”胡雪岩这年过年的心境,不如往年,自然是由于七姑奶奶中风,使他有一种难以自解的歉疚之故。不过,在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胡家的年景,依旧花团锦簇,繁华热闹,其中最忙的要数“螺蛳太太”。这个称呼,由来已久,她本姓罗,行四,未嫁以前,是个极能干的小家碧玉,认识她的人,不管老少,都叫她“罗四姐”,算是个尊称。这罗四组慧眼识英雄,在胡雪岩潦倒的时候,接济过他。可惜胡雪岩已经娶了妻子,彼此虽都有爱慕之意,却无从结合。不久,太平军起事,他们纷纷逃去,音信不通,一别九年,方始重逢。胡雪岩记得很清楚,那年是同治六年,他已经奉委主持西征采运局,长驻上海。清明之后不久,胡雪岩的旧侣张胖子去世,在静安寺作佛事,他跟古应春夫妇去祭吊时,看见有个在烧香的淡妆少妇,异常面善,却怎么样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那少妇烧完香,带着个十三四岁的小大姐走了。胡雪岩不死心,悄悄跟在后面,一路走,一路想,到底是什么人?静安寺是上海第一古刹,建于吴大帝赤乌十年,地方很大,原有“静安八景”之称,但那时已只剩下“涌泉”一景,涌泉又称沸井,井中之水终年翻翻滚滚,有如水沸,上海人说它是个海眼。初礼静安寺的人,少不得都要去望一望。那少妇亦不例外,胡雪岩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装作来看沸井的旅客,驻足不行,以观动静。“阿华,当心,当心,跌到井里,把你小命送掉!”原来那小大姐探头下望沸井,走得很近,身子又往前倾,这个动作很危险,所以那少妇大声警告,一口杭州话帮胡雪岩敲开了记忆之门,又惊又喜地在想:这不是罗四姐?本想冒叫一声,证实了再上前招呼。但游客甚多,而上海的风气虽然比较开通,也还不到西洋人男女可以在稠人广众间公然招呼的程度,因而考虑了一下,回头关照书僮桂生,赶快将七姑奶奶所带来的小大姐叫一个来,越快越好。桂生飞奔而去,他亦不必先告诉七姑奶奶,在七姑奶奶带来的两个小大姐中,找到跟他比较好的彩凤,说一声:“跟我来,有要紧事,快,快!”彩凤只当他闯了什么祸,急急忙忙跟在他身后,桂生等看到胡雪岩的影子,方始停住脚。“是我们老爷要叫你。”“彩凤,”胡雪岩悄悄指点:“你上去问她,是不是杭州的罗四姐?如果她说是,你就说我们奶奶是胡老爷的亲戚,请她跟你们奶奶去见一见。”彩凤很伶俐,想了一下问:“如果她不肯去呢?”“你就回过头来看我,她就一定肯去了。”果然,一如胡雪岩的估计,只见彩凤上前搭话时,仿佛有难以沟通的情状,然后是彩凤先回头来看胡雪岩,接着是那少妇随着她的视线所示来搜索,遥遥望去,显得相当震动似地。胡雪岩知道成功了,赶紧转身直奔作为堂客休憩之地的一座禅房,找到七姑奶奶的另一个小大姐,关照请她的主母出来叙话。“七姐,我同你谈过的罗四姐,你还记得记不得?”七姑奶奶想了一下,点点头说:“记得。”“她今天在这里,我叫彩凤‘假传圣旨’,说你同我是亲戚,请她来见面。马上就要来了。七姐,你请她到你那里去,仔仔细细问问她,她好象居孀在那里。”“好,好!”七姑奶奶连连答应,又问,“小爷叔,你呢?”“我到钱庄里、有桩要紧事情料理好了,马上来。”等胡雪岩走了好一会,才看到彩凤领着莲步姗姗一个俏括括的素服少妇,扶着小大姐的肩头,冉冉而来。七姑奶奶性子急,撇开一双大脚,迎了上去。“是不是罗四姐?”“不敢当。我姓罗,尊姓?”“我夫家姓古,娘家姓尤,行七,我们小爷叔叫我‘七姐’。罗四姐你也这样叫我好了。”七姑奶奶是直性子,一古脑儿都说了出来。在罗四姐听,却有些牛头不对马嘴,既是“小爷叔”,何以又叫她“七姐”?但这个疑团,还在其次,眼前有句最要紧的话先要问清楚,才谈得到其他。“请问,古太太你的‘小爷叔’是哪个?”“还有哪个?不就是你老早认识的胡雪岩,鼎鼎大名阜康钱庄的老板。”罗四姐又惊又喜。她也曾听说过,阜康钱庄的老板,就是从前在张胖子那里做伙计的胡雪岩,一直想打听,苦无机会。不想真的有这回事。“罗四姐,”七姑奶奶说,“你听我叫他小爷叔,就晓得我们是自己人。你一定要请到我那里去坐一歇。你当年待我们小爷叔的好处,他也跟我说过。等下他也要来的。“罗四姐心想:胡雪岩倒真是有良心的!就这一转念间,心里顿时七上八下在翻动了。“罗四姐,”七姑奶奶催问着:“你肯不肯赏面子。”“唷,古太太,你的话太客气了。真正不敢当。”于是七姑奶奶向丧家致意告辞,将罗四姐主婢二人带回家。一看她家的气派,七姑奶奶又热心伉爽,罗四姐决心要结交,因而改了称呼,同时深谈身世。原来罗四姐当年随父母逃避战乱,转徒千里,流离途中,父母双亡,不然一身,不是了局,只有择人而事,结伴同行,一共有三家,其中两家都有个尚未婚娶的二十来岁的儿子,当然亦都时时在找机会向她献殷勤。这两家一富一穷,而罗四姐挑了穷的那家,姓程,是独子。“七姐,我是因为他虽穷,肯上进,只要他肯上进,我就有把握帮他出头。再说,上头只有一个老娘,不比另外一家,父母双全,还有三个兄弟,两个妹妹,嫁过去做媳妇,一定象顶石臼做戏,吃力不讨好。”“罗四姐,换了我,也会象你一样,宁愿挑这一位。”七姑奶奶早就发现她鬓边戴一朵白头绳结的菊花,却故意问说:“我们程姐夫呢?几时请过来见一见。”“不在了。”罗四姐凄然说道:“是前年这个时候去世的。”“可怜,可怜!”七姑奶奶紧握着她的手,但有无言的慰藉。“说起来也怪我不好。”罗叫姐说:“他学的是刻字匠手艺。有一回他跟我谈起,说是长毛打到杭州的前两年,乡试考举人,他跟他师父一起到考场里去刻题目纸,熬夜熬到天亮,心里在想:我也读过书,一样是熬夜,为啥不是去考举人,坐在这里当个低三下四的刻字匠,人家举子写借了字,顶多贴出‘蓝榜’,我刻错一个字要打手心,‘吃生活’?我就说:“你果然有心,把招牌收起来,好好儿读书。开门七件事都是我管,用不着你费心。‘他真的就听我的话,三更打灯五更鸡,闷倒头读书……”“罗四姐”,七姑奶奶打断她的话问:“你这开门七件事,怎么管法?”“我绣花,不光是绣花,还替绣庄去收件,到后来做‘小包’,一批绣货包下来,再分给人家去做,日子过得很舒服。七姐,上海滩繁华地方,遍地银子,只要你肯花工夫去捡。不瞒你说,我就不相信,世界上有饿死的人。饿死的人是有,那是因为有钱买不到米,不是没有铜钱买米。这不一样的。七姐,你说是不是?““怎么不是?”七姑奶奶笑道:“你的说法,倒跟小爷叔很象。”她紧接着又问:“后来呢?”“后来杭州光复了。他同我说,考秀才要到杭州去考,将来举人也是杭州考,家一搬到杭州,你的这点基础,就要抛掉了。不如捐个监生,下回直接进京去考举人,头一年秋天考中了,第二年春天再考进士。如果在浙江考中了举人,考进土还是要进京。一番手续两番做,反而不划算。我想想不错,凑了二百两银子,替他捐了个监生,他就更加用功了。唉!”罗四姐叹口气,说不下去了。“用功用出毛病来了?”练达人情的七姑奶奶问说。“先是吐血。”罗四奶用低幽但很平静的声音说。 “他还瞒着我,吐血吐到手帕里,手帕自己去洗。脸色越来越白,到了下半天,颧骨上倒象搽了胭脂,我懵懵懂懂,还不当它一回事。有一天他有应酬回来,我替他脱袍子,随手在口袋里一摸,摸出一条上有血迹的手帕,才晓得他是痨病。”“痨病?”七姑奶奶神色紧张,“后来呢,照样还是赶考去了?”“没有。他这样子怎么能赶考?”“以后呢?”以后自然是养病。痨病俗称“馋痨病”,想吃这个,想吃那个,罗四姐总依着他的性子去办,办来了,却又浅尝即止,剩下来的不仅是食物,还有他的歉疚。“我听人说,痨病只要胃口好,还不要紧,象他那样子,馋是馋得要命,胃口一点都没有。人一天比一天瘦,不过三个月的工夫。唉!”罗四姐又是一声长叹。七姑奶奶不必再谈她的丈夫,觉得要关心的是罗四姐,“你现在住在哪里?”她问。“南市。天主教堂后面。”“日子过得很艰难吧?”“也还好。”罗四姐淡淡地答说。“有没有伢儿?”“没有。”罗四姐口中干脆,内心不免抱歉。“既无儿女,年纪也离‘老’字还早……”七姑奶奶突然咽住。毕竟还是第一次见面,哪里能谈得那么深。看看没有话了,罗四姐便即告辞:“七姐,我要走了。”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明天我再来看你。”“不,不!”七姑奶奶急忙拦阻,“何必等到明天?我们一见如故,你不要见外,在我这里吃了饭,我再拿马车送你回去。”罗四姐原是没话找话,并没有想走的意思,见她留客之意甚殷,落得将顺。“七姐的话,一点不错。”她复又坐了下来,“我也觉得我们一见如故,大概是前世的缘分。”“罗四姐,你说到‘前世的缘分’,我就更不肯放你回去了。”七姑奶奶的心又热了,“你这个样子不是个了局。守寡这回事,看起来容易,其买很难,我劝你……”她的话没有说完,但要劝的是什么,却无需明言,就会知道。于是,罗四姐很坦率地答说:“我也不想造‘节孝坊’,不过,这回是要好好挑一挑了。”正在谈着,胡雪岩来了,“果然是罗四姐!”他怔怔地望着她,心中百感交集,有无数的话要说,但都堵在喉头,竟不知说哪一句好。相形之下,罗四姐反显得比较沉着,站起来说道:“从前我叫你的名字,现在不晓得叫你啥好?”“你仍旧叫我雪岩好了。”“这不象样。你现在是大老板,哪里好直来直去叫名字,也忒嫌没分寸。”“这样好了,”七姑奶奶插嘴说道:“大家都叫他胡大先生,或者大先生,罗四姐,你也这样叫好了。”“好的,好的。这是禀称。大先生,我们没有见面有九年了吧?”胡雪岩默默算了一下,“九年!”他说,“虽说九年,同隔世一样。杭州光复之后,左大人叫我办善后,我叫人到处访你,音信毫无,那时候你在哪里?”“我已经在上海了。”“喔,怎么会到了上海了呢?”“这话说起来就长了。”七姑奶奶心想,罗四姐这一谈身世遭遇,要费好些辰光,她是已听说过了,不必在此白耗工夫,便即起身说道:“罗四姐,小爷叔,你们都在这里便饭,我去料理一下,你们慢慢谈。”所谓料理,只是交代几句话的事,一是到馆子里叫菜,二是通知古应春,家中有客,胡雪岩也在,晚上有饭局最好辞掉。回家来陪客。然后坐在客厅间壁的小房间中,打开了房门,一面闭目养神,一面听他们叙旧。“罗四姐,”她听见胡雪岩在说,“你从前帮过我许多忙。现在我总算立直了,不晓得不啥地方可以帮你的忙,请你尽管说。”“多谢你。你也还混得落,到我混不落去的时候,再请你大先生帮忙。”“你一个人这样混也不是一个了局。”听得这话,七姑奶奶心中一动,悄悄起身,遥遥相望,只见胡雪岩与罗四姐四目凝视,心里在想:他们那一段旧情,又挑起来了。她猜得不错。胡雪岩觉得九年不见,罗四姐变了,从前是一根长辫子甩来甩去,走路腰扭得很厉害,左顾右盼,见了陌生人不会脸红的小家碧玉,如今沉静得多了,皮肤也白净得多了,瓜子形的清水脸上,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似从前那么灵活,但偶尔瞟他一眼,仿佛有无数心事要倾诉似地。最动人的是堕马髻旁戴一朵白头绳结成的菊花。胡雪岩选色,喜欢年轻孀妇,所以这朵带孝白菊花,最逗人遐思。“这样好不好,”胡雪岩说:“我帮你在杭州开一家绣庄。”“不!我不想回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