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力于怡和的供应,但在从事丝的出口方面,怡和是胡雪岩的第一劲敌。本来胡雪岩做丝生意,“动洋庄”是以怡和为对象。但怡和认为通过胡雪岩来买丝,价格上太吃亏,不如自己派人下乡收购,出价比胡雪岩高,养蚕人家自然乐意卖出,而在怡和,仍旧比向胡雪岩买丝来得划算。换句话说,养蚕人家跟怡和直接交易,彼此分享了胡雪岩的中间利益。不过,这一点胡雪岩倒不大在乎,因为他讲究公平交易,而且口头上常挂一句话:“有饭大家吃。”养蚕人家的新丝能卖得好价钱,于他有益无损,青黄不接,或者急景调年辰光放出去的帐,能够顺利收回,岂非一件好事。只是眼前有一样情况,非速谋对策不可,光绪五年怡和洋行在苏州河边,设了一家缫丝厂,今年——光绪七年,有个湖州人黄佐卿也开了一家,字号名为公和永,还有一家公平缫丝厂,由英商公平洋行投资,亦在密锣紧鼓地筹备之中。怡和与公和永这两家缫丝厂,都还没有开工,主要的原因是,反对的人太多。一部机器抵得上三十个人,换句话说,机器开工一日的产量,用人工要一个月。这一来,浙西农村中,多少丝户的生计,有断绝之虞。因此丝业公所发起抵制,实际上是胡雪岩发起抵制,丝业公所的管事,都唯他马首是瞻的。但这三家新式缫丝厂,势成骑虎,尤其是怡和、公平两家,倘或不办新式缫丝厂,他们在欧洲的客户,都会转向日本去买高品质的丝。因为如此,三家新式缫丝厂,居然联成一起,共同聘请意大利人麦登斯为总工程师,指导三厂的技师,操作购自意大利或法国的机器,同时派人下乡,预付价款,买明年的新丝。这一下,可以说与胡雪岩发起的抵制,进入短兵相接的局面了。胡雪岩手下的谋士,对这件事分成两派,大多数赞成抵制,少部分主张顺应潮流,古应春就曾很剀切地劝过他。“小爷叔,如今不是天朝大国的日子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再狠也不能不看看潮流。机器缫丝,不断不毛,雪自发亮,跟发黄的土丝摆在一起看,真象大小姐跟烧火丫头站在一起,不能比了。这是没法子的事,当年英国发明蒸汽机,还不是多少人反对,可是到后来呢?”“你说的道理不错,不过乡下那许多丝户,手里没有‘生活’做,叫他们吃什么?”胡雪岩说:“我尽我的心,能保护住他一天,我尽一天的心。真的潮流冲得他们立脚不住,我良心上也过得去了。“这不是讲良心的事!古应春心里在想,如果真的能将三厂打倒,关门拍卖机器,那时不妨找几个人合伙接手,捡个现成的大便宜,当然,胡雪岩如果愿意,让他占大股,不过此时还不宜说破。于是古应春一变而为很热心地策划抵制的步骤,最紧要的一着是,控制原料,胡雪岩以同样的价钱买丝,凭过去的关系,当然比工厂有利。无奈怡和,公平两厂,财力雄厚,后又提高收购价格,胡雪岩一看情势不妙,灵机一动,大量出货,及至怡和、公平两行高价购入,行情转平,胡雪岩抢先补进,一出一进很赚了一笔。这第一回合,怡和、公平吃了亏,手中虽有存货,初期开工,不愁没有原料。但以后势必难乎为继。而就在这时候,胡雪岩又有机会了。机会就是左宗棠来当两江总督,“应春,”他说:“我们现在讲公平交易。怡和、公平用机器,我们用手,你说公平不公平?”“这不公平是没法子的事。”“怎么会没有法子?当然有,只看当道肯不肯做,如果是合肥只想跟洋人拉交情,不肯做,湘阴就肯做了。等我来说动他。”“小爷叔,”古应春笑了,“说了半天,到底什么事肯做不做做?”“加茧捐。要叫他们成本上涨,无利可图,那就一定要关门大吉了。”这茧捐当然是有差别的,否则成本同样增加,还是竞争不过人家。古应春觉得用这一着对付洋商,确是很厉害,但须防洋商策动总税务局英国人赫德,经由李鸿章的关系,向总理衙门提出交涉。“不会的。”胡雪岩另有一套看法:“合肥碰了两个钉子,不会再象从前那样多管闲事了。再说,我们江浙的丝业,跟他北洋风马牛不相及,他就想要管闲事,你想,湘阴会买他的帐吗?”正谈到这里,七姑奶奶来招呼吃消夜。古家是很洋派的,饭厅中正摆一张桃花心木的长餐桌,六把法国宫廷式的椅子,不过坐位还是照中国规矩,拿长餐桌两端的主位当作上座,古应春夫妇分坐他的左右首作陪,弄成个反客为主的局面。消夜粥菜是火腿、皮蛋、肉松、虾子乳腐、糟油萝卜之类的酱菜,在水晶吊灯照耀之下,色彩鲜艳,颇能逗人食欲,“我想吃点酒。”胡雪岩说:“这两天筋骨有点发酸。”筋骨发酸便得喝“虎骨木瓜烧”,这是胡庆余堂所产驰名南北的药酒。胡雪岩的酒量很浅,所以七姑奶奶只替他在高脚玻璃杯中倒了半杯。“七姐,”胡雪岩衔杯问道:“你啥辰光到杭州去?老太太一直在牵记你。”“我也牵记老太太。”七姑奶奶答说,“年里恐怕抽不出工夫,开了春一定去。”“喔,有件事我要跟你们商量。明年老太太六十九,后年整七十,我想趁湘阴在这里,九也要做,十也要做。”胡雪岩的门客与属下,早就在谈论,胡老太太七十整寿,要大大热闹一番。如今胡雪岩要借左宗棠两江总督的风光,明年就为胡老太太大做生日,这一点七姑奶奶倒不反对,不过俗语有“做九不做十”之说,如果“九也要做,十也要做”,就不免过分了。心里是这样想,可是不论如何,总是胡雪岩的一番孝心,不便说什么杀风景的话,只是这样答说:“九也好,十也好,只要老太太高兴就好。”“场面撑起来不容易,收起来也很难。”胡雪岩说,“这几年洋务发达,洋人带来的东西不少,有好的,也有坏的,学好的少,学坏的多,如果一来就坏,再学了洋人那套我们中国人不懂的花样,耍起坏来,真是让他卖到金山去当猪仔,都还不知道是怎么样到了外国的。七姐,你说可怕不可怕?“七姑奶奶不明他的用意,含含糊糊答一声:“嗯。”“前一晌有个人来跟我告帮。”胡雪岩又说:“告帮就告帮好了,这个人的说法,另有一套,他说:”胡大先生,你该当做的不做,外头就会说你的闲话,你犯不着。‘我说:“人生在世,忠孝为本,除此以外,有啥是该当做的事?我只要五伦上不亏,不管做啥,没有人好批评我。’他说,‘不然,五伦之外,有一件事是你胡大先生该当做的事。’我问:”是啥?‘你们道他怎么说?他说:“花钱。’”此人的说法是:胡雪岩以豪奢出名,所以遇到花钱的事,就是他该做的事。否则就不成其为胡雪岩了。接下来便要借五百两银子,问他作何用途,却无以为答。“我也晓得他要去还赌帐,如果老实跟我说,小数目也无所谓。哪晓得他说:”胡大先生,你不要问我啥用途,跟你借钱,是用不着要理由的。大家都说你一生慷慨,冤枉钱也不知道花了多少。你现在为五百两银子要问我的用途,传出去就显得你胡大先生一钿不落虚空地,不是肯花冤枉钱的人。“你们想,我要不要光火。““当然要光火。”古应春答说:“明明是要挟,意思不借给他,他就要到处去说坏话。可恶!”“可恶之极!”胡雪岩接着往下谈:“我心里在想,不借给他,用不着说,当然没有好话,借给他呢,此人说话向来刻薄,一定得便宜卖乖,说是:‘你们看,我当面骂他冤大头,他还是不敢不借给我。他就是这样子不点不亮的蜡烛脾气。’你们倒替我想想,我应该怎么办?”“叫我啊!”七姑奶奶气鼓鼓他说:“五百两银子照出,不过,他不要想用,我用他的名字捐了给善堂。”胡雪岩叹口气,“七姐,”他说:“我当时要有你这点聪明就好了。”“怎么?”古应春问:“小爷叔,你是怎么做错了呢?”“我当时冷笑一声说:”不错,我胡某人一生冤枉钱不晓得花了多少,不过独独在你身上是例外。‘我身上正好有一张北京’四大恒‘的银票,数目是一千两,我说:“今天注定要破财,也说不得了。’我点根洋火,当着他的面,把那张银票饶掉了。”“他怎么样呢?气坏了?”“他倒没有气坏,说出一句话来,把我气坏了。”“他怎么说?”“他说:”胡大先生,你不要来这套骗小伢儿的把戏,你们阜康跟四大恒是同行,银票烧掉可以挂失的。‘“古应春夫妇默然。然后七姑奶奶说道:“小爷叔,你吃了哑巴亏了。”确是个哑巴亏。胡雪岩根本没有想到可以“挂失”,及至此人一说破,却又决不能去挂失,否则正好坐实了此人的说法,是“骗小伢儿的把戏”。“后来有人问我,我说有这桩事情,问我有没有挂失?我只好笑笑,答他一句:”你说呢!‘““能有人问,还是好的,至少还有个让人家看看你小爷叔态度的机会。就怕人家不问,一听说有这件事,马上就想到一定已经挂失了,问都不用问的。“古应春说:”阿七说得不错,小爷叔,你这个哑巴亏吃得很大。““吃了亏要学乖。”胡雪岩接口说道:“我后来想想,这位仁兄的确是有道理,花钱的事,就是我该当做的事,根本就不应去问他的用途。如果说我花得冤枉了,那么我挣来的钱呢?在我这面说,挣钱靠眼光、靠手腕、靠精神力气,不过我也要想想亏本的人,他那面蚀本蚀得冤枉,我这面挣的就是冤枉钱。”“小爷叔的论调,越来越玄妙了。”古应春笑道:“挣钱也有冤枉的?”“挣了钱不会用,挣的就是冤枉钱。”胡雪岩问道:“淮扬一带有种‘磐响钱’,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古应春初闻此“磐响钱”三字,七姑奶奶倒听说过,有那一班铢锱必较,积资千万,而恶衣恶食,一钱如命的富商,偏偏生个败家子,无奈做老子的钱管得紧,就只好到处借债了,利息当然比向“老西儿”借印子钱还要凶,却有一样好处,在败家子还不起钱的时候,决不会来催讨。“那么要到什么时候还呢?”七姑奶奶自问自答地为古应春解释:“要到他老子死的那天。人一咽气,头一件事是请个和尚来念‘倒头经,,和尚手里的磐一响,债主就上门了,所以叫做磐响钱。”“与其不孝子孙来花,不如自己花,自我得之,自我失之,本来也无所谓。不过,小爷叔,你说花钱的事,就是该当你做的事,这话,”古应春很含蓄他说:“只怕也还有斟酌的余地。”“我想过好几遍了,既然人家叫我‘财神’,我就是应该散财的,不然就有烦恼。”胡雪岩急转直下地回入本题,“譬如说明年老太太六十九,我一定要做。不做,忌我的人就有话说了,怎么说呢?说胡某人一向好面子,如今两江总督是左大人,正好借他的威风来耍一耍排场,不做不是他不想做,是左大人对他不比从前了,胡老太太做生日,礼是当然要送的,不过普普通通一份寿礼,想要如何替做面子,是不会有的事。倒不如自己识相为妙。七姐,你说,如果我不做,是不是会有这种情形。”七姑奶奶不能不承认,却换了一种说法:“做九原是好做的。”“明年做了九,后年还要做。”胡雪岩又说:“如果不做,又有人说闲话了,说胡老太太做七十岁是早已定规了的。只为想借左大人招摇,所以提前一年。做过了也就算了,他这两年的境况不比从前,能省就省了。七姐,你要晓得,这比明年不做还要坏!”“为什么呢?”“这点你还不明白?”古应春接口:“这句话一传开来,阜康的存款就要打折扣了。”“岂止打折扣?”胡雪岩掉了句文:“牵一发而动全身,马上就是一个大风浪。”七姑奶奶无法想象,会是怎佯的一种“大风浪”?只是看他脸上有难得一见的警惕之色,忍不住将她藏之心中已久的一句话说了出来。“小爷叔,我也要劝你,好收好了。不过,我这句话,跟老太太说的。意思稍为有点不同,老太太是说排场能收则收。不必再摆开来,我说的收一收是能不做的生意不做,该做的生意要好好儿做。“此言一出,首先古应春觉得十分刺耳,不免责备:“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小爷叔做生意,还要你来批评?““应春!”胡雪岩伸手按着他摆在桌上的手,拦住他的话说:“现在肯同我说真话的,只有七姐了。我要听!”说着还重重地点一点头。古应春原是觉得胡雪岩的性情,跟以前不大一样了,伯七姑奶奶言语过于率直,惹他心中不快,即或不言,总是件扫兴的事。即然他乐闻逆耳之言,他当然没有再阻挠的必要,不过仍旧向妻子抛了个眼色,示意她措词要婉转。“有些话我摆在肚皮里好久了,想说没有机会。即然小爷叔要听,我就实话直说了,得罪人我也不怕,只要小爷叔有一句两句听进去,就算人家记我的恨,我也是犯得着的。”由这一段开场白,胡雪岩便知她要批评他所用的人。对这一点,他很在意,也很自负,他认为他之有今日立下这番乾嘉年间,扬州盐商全盛时期都及不上的局面,得力于他能识人,更能用人,这当然要明查暗访,才能知道一个人的长处何在,毛病在哪里。不过,他听人月旦人物,胸中却自有丘壑,首先要看批评人的人,自己有没有可批评之处,然后才来衡量那些批评,哪一句是可以听的,哪一句是对方希望他能听的。七姑奶奶是极少数他认为应该佩服的人之一,她对人的批评,不但要听,而且唯恐她言之不尽,因而觉得有鼓励她的必要。“七姐,没有人会记你的恨,因为没有人会晓得你同我说的话。你有见到的地方,尽管说,就是我有错处,你亦不必客气,你说了实话,我只有感激,决不会怪你。”有这样诚恳的表示,反使得七姑奶奶觉得光是批评某些人,犹不足以尽其忠悃,要批评就要从根本上去批评毛病的由来。“小爷叔,说实话,跟前个十来年比起来,我对你的敬重打折扣了。不过小爷叔,对你的关心,是有增无减。思前想后,有时候为你想得一夜困不着。”这话说得胡雪岩耸然动容,“七姐,”他说:“我们是患难之交,我最佩服你是女中丈夫。我自己也知道,做人处世,没有十几年前那样,处处为人着想,不过,总还不算对不起人。场面虽然扯得大,用的人是得力的,里里外外都绷得牢,不晓得七姐是为啥为我愁得一夜困不着。”“我愁的是树大招风。小爷叔,你是丈八灯台,多少人沾你的光,照出一条路来,走得又快又稳,可惜你照不见自己。”“丈八灯台”这句俗语,是如此用法,胡雪岩觉得格外贴切,因而也就更重视她的下文了。“七姐,亏得还有你看得清楚。今天没有外人,请你老实说,我有哪些毛病要改?”七姑奶奶沉吟不语。她本想着:你认为你用的人都得力,里外部能绷得住,这一点就要改,不过这好象一概抹煞,会惹胡雪岩起反感,而况事实上也有困难,如果他这样说一句:照你说起来,我用的人通通要换过,请问,一时三刻哪里去找这么多人?找来的人是不是个个靠得住。这就无辞以答了。古应春多少看出她的心思,怕她说得过分徒乱人意,无稗实际,便暗示她说:“阿七,你谈一两件小事,小爷叔心里自然有数。”“好!”七姑奶奶接受了这个建议,略想一想说道:“小爷叔,我讲两件你自己不知道,人家替你得罪了人,都记在你帐上的事。”第一件花园落成以后,胡雪岩对其中的假山不满意,决心改造。请了几个专工此道的人来看,画了图样,亦不见得有何出色之处,最后打听到京中有个大名家,姓应单名一个崇字,河南人,咸丰初年是怡亲王载垣门下的清客。辛酉政变,载垣家破人亡,应崇眼看起高楼,眼看他楼坍了,感慨甚深,因而遁人西山,闭门课子,不闻外事。好在当年载垣炙手可热时,应崇曾获厚赠,粗茶淡饭的生计,维持个几年,还不至于拮据。这应崇本来不想出山,经不起胡雪岩卑词厚币,加以派去延请的刘不才,能言善道,终于将他请到了杭州。实地看了已造好的假山,又看了好些绘而未用的图样,应崇觉得也不算太坏,只需修改,不必重造。但胡雪岩不以为然,坚持全盘更新。应崇心想,这是钱太多的缘故,不过,这话不便说破,交浅言深,会使得胡雪岩误会他胸中本无丘壑,所以才敢拆了重造。也就是这好强争胜的一念,应崇关起门来,一个月不下楼,画成了一幅草图,却还不肯出以示人,每天在六桥三竺之间,策杖徜徉,或者深入南北高峰,探幽搜奇,回来挑灯展图,细细修改。到得三个月后,终于杀青了。这一套图一共十七张,一幅总图、十六幅分图,奇岩怪壑,百折干回,方丈之地,以小见大,令人拍案叫绝。胡雪岩大喜过望,设盛筵款待,当面约请监工,应崇也答应了。造假山当然要选奇石。杭州是南宋的都城,名园甚多,也有废弃了的,应崇一一看过。却都不甚当意。这天到了贡院西桥,一处废园,据说原是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的祠堂,其中有块卧倒在地的石头,却大有可观。论百之美,有个三字诀,叫做“瘦、皱、透”,应崇看这块石头虽一半埋在土中,但露出地面的部分,足以当此三字,判断另一半亦夏如是。正在反复观赏之时,只见有个须眉全白老者,短衣草鞋,手里捏一支湘妃竹的旱烟袋,意态消闲地踱了过来。应崇看他打扮不似缙绅先生,那气度却似退归林下的大老,顿时肃然起敬地问讯。“老先生尊姓?”“不敢当。我姓赵。足下贵姓?”“敝姓应。”应崇问道:“请问赵老先生,这废园可有人管?”“怎么没有?我就是。”“喔!失敬,失敬。”应崇连连拱手。赵老者一面擎着旱烟袋还礼,一面问道:“足下要找管园的,有何见教。”“想请教请教这块石头。”赵老者点点头,将应崇自上而下端详了一番问道:“足下想来亦有米颠之癖。既承下问,不敢不告。提起这块石头,大有来历,原是从大梁艮岳运来的。”原来是宋徽宗艮岳的旧物,千里迢迢,从开封运来,亘历六七百年之久,名贵可知……“足下恐怕还不知道这块石头真正的妙处”赵老者回头喊道:“小四儿,拿根浪竿来!”晾衣服用的竹竿,杭州叫做“浪竿”。小四儿知道要“浪竿”作何用途,取了来一言不发,从石头的一端伸进竹竿去。这时应崇才发现石头中间有个碗大的孔,贯通两头,竹竿很容易地从另一面冒出头来。“这才是真正的‘一线天’。”应崇很快地想到这块石头叠在假山上,到得正午,阳光直射入山洞,圆圆的一道光柱,岂非很别致的一景。“赵老,”应崇率直问道:“这块石头能不能割爱?”赵老者又细看了几眼,开口问道:“足下是自己起造园林,还是为人物色材料。”“实不相瞒,我是应胡财神之邀,替他来改造花园。得此奇石,我的图样又要修改了。”“原来是他!”赵老者摇摇头说:“我不造这个孽。”应崇愕然,“赵老,”他问:“这话怎么说?”“说起来,这位胡大先生倒是值得佩服的,好事也做得不少。可惜,这几年来骄奢淫逸,大改本性,都是他手下那班卑鄙小人奉承得他不知道天高地厚。从来勤俭兴家,骄奢必败。只看这块石头,当年道君皇帝,如果不是要起艮岳,弄出什么‘花石纲’,金兵哪里到得了汴梁?足下既以此为业,想来平生也替达官贵人造过不少花园,不知道这几家的主人,有哪几家是有贤子孙的?至于这位胡大先生,尾大不掉,真是他的好朋友要劝劝他,趁早收山,倘或依旧撺掇他挥霍无度,迟早有受良心责备之一日。“这番侃侃而谈,使得应崇汗流侠背,深悔出山之非计。但事已如此,总不能说退还聘金,收回图样,只好托词家乡有急事,坚辞监工的职务。胡雪岩再三挽留留不住,只好请他荐贤自代。应崇却不过情,而且毕竟是一番心血所寄,也怕为俗手埋没,看胡家的清客中,有个名叫曾笑苏的,对此道不算外行,有时谈起来颇有创见,因而说了句,“曾笑苏堪当此任。”胡雪岩用人,一定要先摸清此人的本事,随即将曾笑苏请了来,当着应崇的面,要他细看图样,然后问道:“照应先生的图样,不晓得要多少日子,才能完工?”“这,”曾笑苏笑道:“当着大行家在这里,哪有我置喙的余地。”“不敢,不敢!”应崇接口,同时抛了个眼色给他:“笑苏兄,请你估计。”曾笑苏会意,监工这个有油水的好差使,多半可以捞得到手了,当下聚精会神地盘算了好一会,方始问道:“大先生想多少日子完工?”“五十天如何?”“五十天就得要用一百二十个人。”曾笑苏屈着手指计算,“照图施工,四处山洞,每洞工匠二十名,下余四十名,专运石料。舂浆五天,施工二十天,预备改作十天,结顶十天。如果一切顺利,四十五天可以完工。大先生要大宴宾客,日子挑在五十天以后好了。”胡雪岩不置可否,转脸问道:“应先生看怎么样?”“算得很精明。不过稍微紧了一点,施工的时候,稍一放松,五十天就不够用了。”“原有五天的余裕打在里面。”曾笑苏答说:“应先生,你老有所不知,淌或是在别处施工,也许石料不齐。人手不足,我不敢说哪天一定可以完工,在我们胡大先生府上,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料有料,五十天完工,是有把握的。”“说得是。”有应崇这句话,就象朝廷逢到子午卯西大比之年,放各省乡试主考,先钦派两榜出身的大员,将够资梧派充考官的京官,集合起来,考上一考,合格了方能放出去当正副主考那样,曾笑苏能充任监工之职,已由应崇认可,胡雪岩自是信任不疑。于是择吉开工,一百二十名工匠,在早经将原有假山拆掉的空地上,分做十二圈,开始舂浆。事先有总管胡云福关照:“舂浆不能出声,老太太讨厌那种声音。”原来其中有个讲究。所谓舂浆的浆,杭州人称之为“袅浆”,专有一种树叶子,用水一泡,稠稠地象妇女梳头用的刨花水,然后用石灰、黄泥掺合,加入这种稠汁,就可以开始舂了。舂浆的法子是,几个人绕着石灰、黄泥围成一圈,每人手里一把齐腰的丁字锤,锤身是饭碗粗的一根栗木桩,桩底镶半圆形的铁锤,柱顶有条两尺长镶得很牢固的横木,以便把握。到得围拢站齐,为头的一声讯号,往后退步,腰身挺起,顺势将丁字锤往上一翻,翻到朝天往下落,同时进步弯腰,锤头重重舂在石灰、黄泥上。另有人不断地用木勺舀着稠汁往上浇。起始是白灰、黄泥的然可见,后来浑然融合,舂得愈久,韧性愈佳。杭州人修造坟墓,棺木四周,必实以袅浆,干燥以后,坚硬异常,真正是“刀枪不入”,杭州盗墓之风不炽,即因得力于袅浆。至于有那要迁葬的,另有一个破袅浆之法,法于是打开坟头,遍浇烈性烧酒,用火点燃,等酒尽火熄,泥质发脆,自能下锄。从前明太祖造南京城,责成元末巨富沈万三施工,城墙用巨石堆砌,接缝用糯米熬浆粘合,所以能历数百年不坏。袅浆居然亦有此功用,最要紧的是,舂得匀、舂得久,所以为头的讯号,关系不浅,而讯号无非“邪许”之声,从宣泄劳苦的“力笨之歌”中,音节上自然有指挥下锤轻重徐疾,计算锤数,以及移动步伐“尺寸”的作用在内,舂袅浆的人,一面舂。一面慢慢向右转,为的是求均匀,同时亦为计算工夫的一种方法,大致总要转到十二至十六圈,那袅浆的功用,才能发挥到顶点。除了修造坟墓以外,袅浆另外的用途,就是起造假山,石料与石料的接台,非用袅浆,不能坚固。但这一有特殊音节的“邪许”之声,春秋每闻于定山,自然而然地使人意识到,附近又有一座新坟在造。胡老太太年纪大了,恶闻此声,所以由胡云福交代下来,不准出声。这一来便如军队失去号令,自然混乱不齐,手脚慢了。曾笑苏求功心切,不免责骂叱喝,工匠敢怒不敢言,到得散工出门,议论纷纷,不说曾笑苏不体恤人,却说胡家刻薄。刻薄之事,不是没有,只是胡雪岩根本不知。从来大户人家有所兴作,包工或者工头,总难免偷工减料。起造假山,料无可减,工却可偷,只以曾笑苏颇为精明,不敢虚报人数,只以学徒下手混充熟练的工匠,头两天还好,到第三天情形就不对了,曾笑苏挖空心思,走了个规矩,工钱不许先支,当日发给。散工时,园门口置特制的八尺多高条凳一张,每班十二人,上置十二份工钱,各人自取,不得接手代递,手不够长拿不到的,就算白做。不但未成年的学徒,只好眼泪汪汪,空手出门,就是身矮的,也是徒呼奈何。曾笑苏还得意洋洋地表功,道是“身长力不亏。矮子纵有气力也有限,试问堆假山没有力气,有何用处?这是存优汰劣的不二法门”。可是外头的舆论就不堪闻问了,传来传去,说是胡雪岩伏势欺人,叫人做了工,不发工钱。有人不信,说,:胡大先生做好事出名的,哪里会有这样刻薄“,无奈人证俱在,想替他说好话的人,也开不得口了。还有件事,更为荒唐。一年胡雪岩为亡父冥寿作佛事,时逢初冬,施衣施食,只要自己舍得下脸的,都可以排队来领,每人蓝市棉袄一件,饭碗大的白面馒头四个。棉袄、馒头都经胡雪岩自己看过,尝过,毫不马虎。这场好事,应该做得很好,不迫有人咬牙切齿在痛骂。说来说去,还是胡雪岩用人不当,主事的胆大妄为。原来有那贪小的,排了一次队,第二次再来,多领一份。这往宽处说,他也是花了工夫气力,多换得一份施舍,不算白捡便宜,就算从严,训斥几句,亦就至矣尽矣,谁知主事者别出心裁,等人头一次来领了棉袄、馒头,到出口处有一班,“待沼”在等着,剃头匠别称“待沼”。每人一把剃刀,头发剃去一块,作为已领施舍的记号,倘或不愿,除非不领。“小爷叔,”七姑奶奶谈到这件事,犹有余愤,“你倒想想,有的天不亮去排队,轮到日中才轮到,料不到有这么一个规矩,要不领呢,白吃一场辛苦,于心不甘,要领呢,头发缺一块,挂了块穿舍衣的招牌在那里,真叫进退两难,有个不咬牙切齿的吗?”这几句话说得胡雪岩脸上红一阵、青一阵,深秋天气,背上却湿漉漉地冒汗,“七姐,”他说:“你说的情形,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回去要查,查出来我要狗血喷头,骂他一顿。”“你也不必去查。这个人已经不在小爷叔你那里了,我才说的。”“这样说,还有这样子的人在那里?”七姑奶奶默然,也就是默认,古应春觉得话既说到如此,就索性再劝一劝他。古应春追随胡雪岩多年,当初创业维艰的经过大多熟悉,所以劝他的话不但很多,而且也很深刻,“小爷叔,”他说:“你的事业当中,典当在你看,完全是为了方便穷人,不想赚钱。话是这样说,天下哪有不赚钱的典当?不过,因为你有这番意思在那里,明明应该赚的也不赚了、小爷叔,这一层,不知道你想过没有?““我想过。我同他们说:钱庄是有钱人的当铺,当铺是穷人的钱庄,有钱的人,我来对付,他‘当信用’、‘当交情’,能不能当,能当多少,多大致有数。穷人太多,我照顾不到,都托你们了,大家要凭天良。我想,那班‘徽州朋友’我待他们不坏,应该不至于没良心。”当铺朝奉都出在徽州,所以胡雪岩称之为“徽州朋友”。古应春听他这一番话,便知他对自己的典当的积弊,一无所知,同时也觉得自己的看法,对胡雪岩确实有用。“小爷叔,你有多少爿典当,你自己知道不知道?”胡雪岩一愣,搔搔头说:“二十家总有吧?”“小爷叔,”七姑奶奶怂恿着说:“你倒算算看!从杭州算起。”从杭州算起,首先便是公济,这是胡雪岩所设的第一家当铺,然后是广顺,武林门外拱震桥,运河起点,专为方便漕帮的泰安,浙江的杭州、胡州、嘉兴、海宁、金华、衢州、江苏的苏州,镇江,还有湖北。湖南,一共二十三家。当铺的资本,称为“架本”,向例不用银数,而以钱数计算,一千文准银一两,一万银子便称为一万千文。典当有大有小,架本少则五万千文,大则二十万千文,通扯以十万计,二十三家典当的架本。便是两百三十万银子,如果以“架货”折价,至少要加一倍。“小爷叔,架本总共算它四百五十万银子好了,做生意打它一分息,算低了吧,一个月就是四万五千银子,怎么样用也用不完,小爷叔叫我别样生意都不必做,光是经营这二十三家典当好了。”胡雪岩心想一个月四万五,一年就是五十四万,在他记忆中,每年年底结总帐,典当部分的盈余,从未超过二十万,照此说来,每年有三十多万银子,为“徽州朋友”吞掉了。“我一个月的开销,连应酬通通算在内,也不过四五万银子。典当弄好了,我可以立于不败之地。”胡雪岩问道:“应春,你看我应该从哪里下手来整顿?”“自然是从盘查着手。”“查了一家再查一家呢?还是一声号令一起查?”“自然是一起查。”“你是不是在信口开河?”七姑奶奶插嘴说道:“二十三家典当一起查,人手呢?不光是查帐,还要查架子上的货,不是外行做得了的。”“七姐,”胡雪岩拦住她的话说:“应春出这个主意,当然有他的诀窍。”“小爷叔说得对!”古应春得意他说:“我有个诀窍,不但快,而且切实,兼且还不会得罪人。这话怎么说呢?譬如一家一家查,当然就要从靠不住的那几家先下手,为的是叫他措手不及。但这一来,查出毛病来不必说,倘或倒是干干净净的,人家心里就会不舒服,以后就不容易得力了。”“闲话少说。”七姑奶奶性急,“你既然有诀窍,赶快说啊!”“这个诀窍,不着痕迹,小爷叔,我劝你来个大扳位,二十三家的。管总,、‘管包’,通通调动,调动要办移交,接手的有责任,自然不敢马虎,这一来帐目、架货的虚实,不就都盘查清楚了?”“这个法子倒真巧妙。不过以小调大,没有话说,以大调小,难免会有闲话。”“这也有个法子。典当大小,拿它分成三等,同等的抽签互换,好坏相差有限,各凭运气,大家也就没话说了。”“再说,”七姑奶奶有补充的意见:“真正几个得力、做得好的,小爷叔不妨私下安慰奖赏他们。”“说得是,我回杭州就办。”四美人计胡雪岩在上海,一直等得到左宗棠的确实信息,已于十月十八日出京,但不是由天津乘海轮南下,经上海转江宁去接两江总督的任,而是先回湖南扫墓,预计要到年底快封印时,才会到任。胡雪岩本打算在上海迎接左宗棠,等他动身赴江宁后,再回杭州,见此光景,决定先回去了再来。回到杭州的第二天,他就将公济典的管总唐子韶约了来,将打算全盘调动二十三家典当的管总,趁彼此移交的机会,自然而然作了一次大清查的计划,告诉了他。“子韶,”他说,“我这二十三家典当,你算是他们的头儿。这件事,我要请你来做,你去拟个章程来,顶好在年里办妥当,明年开头,家家都是一本新帐,界限分明,清清楚楚。你说呢?”唐子韶一愣,心里七上八下,念头很多,定一定神说:“大先生,年底下,景况好的要来赎当头,年过不去的,要求当当,生意正忙的时候,来个大调动,不弄得天下大乱?”“这话倒也不错。不过章程可以先拟,叫大家预备起来,一过了年,逢到淡月,再来调动。”“是的。这样子才是正办。”奉命回来,唐子韶立即找到管包潘茂承,关起门来密谈。原来唐潘勾结舞弊,已历多年,毛病最多的是满当的衣服,公济典为了满当的衣服太多,特为设了一家估衣铺,招牌叫做“公济衣庄”,各典满当的衣服,都发衣庄去叫卖,有的原封不动,有的是掉了包的,明明一件八成新“萝卜丝,,的羊裘,送到衣庄,变了一件”光板“,当铺”写票“,向来将值钱的东西写得一文不值,明明是个金打簧表,当票上却写的是”黄铜烂表一个“。那笔龙飞凤舞的狂草,除了朝奉自己,无人能识,所以从无顾客提过抗议,而因为如此”写票“记帐,满当之物要掉包,亦就无从查考了。公济典掉包掉的最凶,紫貂换成紫羔,纺绸换成竹衣,拿来跟公济衣庄的进货帐一对,清弊毕现,那时就会弄得难看了。谈来谈去,唯一的挽救之道,便是根本打消这个计划。但除了以年底生意忙碌,不宜大事更张的说法,将此事缓得一缓以外,别无可以驳倒此一计划的理由。潘茂承一筹莫展,唐子韶却想到了一个万不得已的主意,不过这个主意只能悄悄去做,决不能声张,而且能不能做,还要看他的姨太太肯不肯。原来唐子韶是徽州人,徽州朝奉到外地谋生,都不带家眷,胡雪岩看他客中寂寞,三年前送了他一个名叫月如的“丫头做姨太太。月如自从嫁了唐子韶,不到半年功夫,竟似脱胎换骨变了另一个人,头发本来发黄,变黑变多了,皮肤本来粗糙,变白变细了,她的身材本来不坏,此时越发显得蜂腰丰臀,逗人避思,尤其是那双眼睛,本来呆滞失神,老象没有睡足似的,忽然变得水汪汪地,顾盼之间,仿佛一道闪光,慑人心魄。为此,胡雪岩颇为动心,言谈神气之间,每每流露出跃跃欲试之情。唐子韶早已发觉,只是装做不知而已。如今事急无奈,才想到了这条美人计,若能说服月如,事成一半了。事先经过一番盘算,决定胁以利害,“月如,”他说:“祸事临头了。”“祸事?”月如自不免吃惊,急急问说:“你闯了什么祸?”“也可以说是我自己闯的祸。”他指着月如头上插的一只翠玉钗,手上戴的一个祖母绿的戒指问道:“你知道不知道,这些东西哪里来的?”“不是满当货吗?”不错,应该是满当货,我当做原主来赎了回去了。“唐子韶说:”这就算做手脚舞弊,查出来不得了。““不会的,大先生为人顶厚道,你跟他老实说一声,认个错,他不会为难你的。”“没有用,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一定会查出来。到那时候,不用大先生开口请我走路,我自己也没有这张脸再在杭州混了,只好回家吃老米饭。”唐子韶紧接着又哭丧着脸说:“在我自己是自作孽,心里难过的是害了你。”“害了我?”月如大惊,“怎么会害了我?”“你想,第一,作弊抓到,自然要赔,你的首饰只怕一样都不会剩,第二,你跟我回徽州要吃苦,那种苦,你怎么吃得来?”月如平时听唐子韶谈过家乡的情形,徽州在万山丛中,地少人多,出产不丰,所以男人都出外经商,女人就要做男人做的事,挑水劈柴,样样都来,比江浙那个地方的女人都来得辛苦。而况,她又想到自己的身分,见了唐子韶的原配,要她做低服小,早晚伺候,更是件宁死也不愿的事。转念到此,不由得大为着急,“你也真是!”她埋怨着说:“正薪俸以外,每个月分”存箱“、”使用“、”公抽“、”当厘“、”赎厘“,外快已经不少了,年底还有分红,舒舒服服的日子不过,何苦又另外去搞花样?”月如嫁过来虽只三年,当铺的规矩,已经很熟悉了。典当从,“内缺”的管总、管包、管钱、管帐,到“外缺”站柜台的朝奉,以下“中缺”的写票、清票、卷包、挂牌,还有学徒,每月正薪以外,还有“外快”可分,贵重衣服,须加意保管,例收当本百分之一的酬劳,称为“存箱”,满当货卖出,抽取六厘,归伙友所得,称为“使用”,典当宽限,例不过五,赎当时不超过五天,不另计息,但如超过六天,要付两个月利息。遇到这种情形,多出来的一个月利息亦归伙友,称为“公抽”。至于“当厘”是照当本抽一厘,“赎厘”是照赎本抽三厘,譬如这个月当本支出十万两银子,赎本收回五万银子,就有一百两银子的“当厘”,一百五十两银子的“赎厘”。这些外快,汇总了每月公分,所得多寡的比例不同,唐子韶是管总,当然得大份,每个月少则五六十两,多则上百,日子过得着实宽裕。唐子韶自然亦有悔意,不过,“事情做也已经做了,你埋怨也没胡。”他说,“如今只有想法子来补救,你如果愿意,我再来动脑筋。”“我愿意有什么用?”“当然有用。只要你说一句,愿意不愿?”“哪里会不愿意?你倒说,为啥只要我说一句愿意,就有用处?”“这因为,你身上就有一样有用处的东西,只问你肯不肯借出来用一用?你要肯,拿出来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