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开心?生意谈成功了?”阿巧问:“是啥生意?”“不但谈生意,还谈了别样。是件大事!”魏老板坐下来笑道:“你们猜得不错,张胖子是来替我们女儿做媒的。”听到这里,阿巧手足发冷,一下扑到她母亲肩上,浑身抖个不住。魏老板夫妇俩无不既惊且诧!问她是怎么回事,却又似不肯明说,只勉强坐了下来,怔怔地望着她父亲。到底知女莫若母,毕竟猜中了她的心事,急急向丈夫说:“张胖子做媒,你不要乱答应人家。”“为啥不答应?”“你答应人家了!是怎么样的人家,新郎官什么样子?”“新郎官什么样子,何用我说?你们天天看见的。”提到每天看到的人,第一个想起的是间壁水果店的小伙计润生,做事巴结,生得也还体面,他有一手“绝技”,客人上门买只生梨要削皮,润生手舞那把平头薄背的水果刀,旋转如飞,眼睛一霎的工夫,削得干干净争,梨皮成一长条。阿巧最爱看他这手功夫,他也最爱看阿巧含笑凝视的神情,有一次看得出神失了手,自己削掉一小节指头,一条街上传为笑谈。以此话柄为嫌,阿巧从此总是避着他,但彼此紧邻,无法不天天见面,润生颇得东家的器重,当然是可能来求婚的。第二个想起的是对面香蜡店的小开。生得倒是一表人才、而且门当户对,可惜终年揭不得帽子,因为是个痢痢。阿巧想起来就腻味,赶紧抛开再想。这一想就想到阿祥了,顿时面红心跳。 要问问不出口,好在有她母亲,“是哪个?”她问她丈夫。“还有哪个,自然是阿祥!”“祥”字刚刚出口,阿巧便霍地起身,躲了进去,脚步轻盈无比。魏老板愣了一会,哈哈大笑。“笑啥?快说!阿祥怎么会托张胖子来做媒?他怎么说?你怎么答复他?从头讲给我们听。”这一讲,连“听壁脚”的阿巧在内,无不心满意足,喜极欲涕,心里都有句话:“阿祥命中有贵人,遇见胡道台这样的东家!”* * *然而胡道台此时却还管不到阿祥的事,正为另一个阿巧在伤脑筋。阿巧姐昨夜通宵不归,一直到这天早晨九点钟才回家。问起她的行踪,她说心中气闷,昨天在一个小姐妹家谈了一夜。她的“小姐妹”也都三十开外了。不是从良,便是做了本家——老鸨。如是从了良的“人家人”,不会容留她只身一个人过夜,一定在头天夜里就派人送了她回来。这样看来,行踪就很有疑问了。于是胡雪岩不动声色地派阿祥去打听。阿巧姐昨天出门虽不坐家里轿子,但料想她也不会步行,所以阿祥承命去向弄堂口待雇的轿夫去探问。果然问到了,阿巧姐昨天是去了宝善街北的兆荣里,那轿夫还记得她是在倒数第二家,一座石库门前下的轿。所谓“有里兆荣并兆富,近接公兴,都是平康路”,那一带的兆荣里、兆富里、公兴里是有名的纸醉金迷之地,阿巧姐摒绝从人,私访平康,其意何居?着实可疑。要破这个疑团,除却七姑奶奶更无别人。胡雪岩算了一下,这天正是她代为布置新居,约定去看的第四夭,因而坐轿不到古家,直往昼锦里而去。果然,屋子已粉刷得焕然一新,七姑奶奶正亲自指挥下人,在安放簇新的红木家具,三月底的天气,艳阳满院,相当燠热,七姑奶奶一张脸如中了酒似地,而且额上见汗,头发起毛,足见劳累。胡雪岩大不过意,兜头一揖,深深致谢,七姑奶奶答得漂亮:“小爷叔用不着谢我,老太太、婶娘要来了,我们做小辈的,该当尽点孝心,”说着,她便带领胡雪岩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去看,不但上房布置得井井有条,连下房也不疏忽,应有尽有。费心如此,作主人的除了满口夸赞以外,再不能置一词。一个圈子兜下来,回到客厅喝茶休息,这时候胡雪岩方始开口,细诉阿巧姐一夜的芳踪,向七姑奶奶讨主意。事出突兀。她一时哪里有主意?将胡雪岩所说的话,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觉得有几件事先要弄清楚。“小爷叔,”她问:“阿巧姐回来以后,对你是啥样子?有没有发牢骚?”“没有,样子很冷淡。”“有没有收拾啥细软衣服,仿佛要搬出去的样子?”“也没有。”胡雪岩答说,“坐在那里剥指甲想心事,好象根本没有看到我在那里似地。”就问这两句话便够了。七姑奶奶慢慢点着头,自言自语似地说:“这就对了!她一定是那么个主意!”由于刚才一问一答印证了回忆,胡雪岩亦已有所意会,然而他宁愿自己猜得不对,“七姐,”他很痛苦地问:“莫非她跟她小姐妹商量好了,还要抛头露面,自己去‘铺房间’?贱货!”他脱口骂了一句。“小爷叔!这,我要替阿巧姐不服。”七姑奶奶的本性露出来了,义形于色地说:“一个人总要寻个归宿。她宁愿做低服小,只为觉得自己出身不是良家,一向自由惯了的,受不得大宅门的拘束,要在外头住,说起来也不算过分。这一层既然办不列,只有另觅出路,哪里来的还到哪里去,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就算是从良,总亦不能喊个媒婆来说:”我要嫁人了,你替我寻个老公来!‘她’铺房间‘自己不下水,遇见个知心台意的,自订终身,倒是正办。“听她一顿排揎,胡雪岩反倒心平气和了,笑笑说道:“其实她要这样子做,倒应该先跟七姐来商量。”“跟我没商量!我心里不反对她这样子做,口里没有赞成她再落火坑的道理。阿巧姐是聪明人,怎么会露口风?我现在倒担心一件事,怕她心里恨你,将来会有意塌你的台。”“怎么塌法?”胡雪岩苦笑着,“只要她再落水,我的台就让她坍足了。”“那还不算坍足。明天她挂上一块‘杭州胡寓’的牌子,那才好看呢!”一句话说得胡雪岩发愣。他也听人说过,这一两年夷场“花市”,繁盛异常,堂子里兴起一种专宰冤大头的花样,找个初涉花丛,目炫于珠围翠绕、鼻醉于粉腻脂香、耳溺于嗷嘈弦管的土财主,筵前衾底,做足了死转绸缪的柔态痴情,到两情浓时,论及嫁聚,总说孤苦伶汀一个人,早已厌倦风尘,只为“身背浪向”有几多债务,只要替她完了债,她就是他家的人。除此别无要求。于是冤大头替她还债“卸牌子”,自此从良。到一做了良家妇女,渐渐不安于室,百般需索,贪壑难填,稍不如意,就会变脸。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得这家人家的上上下下,六神不安。冤大头这才知道上了恶当,然而悔之晚矣!少不得再花一笔钱,才能请她走路。这个花样名为“淴浴”。如果洗清了一身债务,下堂求去。两不相干,还算是有良心的,有些积年妖狐,心狠手辣,嫁而复出,还放不过冤大头,顶着他的姓接纳生张熟貌,甚至当筵诉说她的嫁后光阴如何如何,或者这家人家的阴私家丑。少不得又要花饯,才能无事。不过,阿巧姐总还不至于如此绝情。胡雪岩问道:“她这样子做人于她有什么好处?她是理路汲清楚的人,为啥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小爷叔这句话说得很实在,阿巧姐应该不是这种人。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反倒好办了。小爷叔,你交给我。包你妥当。”七姑奶奶接着又说,“小爷叔,你这两天不要回去!住在我这里,还是住在钱庄里,随你的便,就是不要跟阿巧姐见面。胡雪岩实在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料知问亦无用,为今之计,只有丢开不管,听凭她去料理了。于是她说:“我住在钱庄里好了。我请了张胖子做档手,趁这两天工夫,陪他在店里谈谈以后的生意。”“张胖子为了倒靠得住的。就这样好了!你去忙你的生意,有事我会到阜康来接头。”* * *当天下午,七姑奶奶就去看一个人,是尤五的旧相知怡情老二。当年因为松江漕帮正在倒霉的时候,弟兄们生计艰难,身为一帮皇家的尤五,岂可金屋藏娇?因而尽管怡情老二说之再三,尤五始终不肯为她“卸牌子”,怡情老二一气之下,择人而事,嫁的是个败落的世家子弟,体弱多病,不到两年呜呼哀哉。怡情老二没有替他守节的必要,事实上也不容于大妇,因而重张艳帜。先是做“先生”,后来做“本家”,跟尤五藕断丝连,至今不绝。阿巧姐原是怡情老二房间里的人,七姑奶奶去看怡情老二,一则是要打听打听阿巧姐预备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再则也是要利用她跟阿巧姐旧日的情分,从中斡旋。不过自己一个良家妇女,为了古应春的声名,不便踏入妓家,特意到相熟的一家番菜馆落脚,托西崽去请怡情老二来相会。两个人有大半年不曾见面了。由于彼此的感情一向很好,所以执手殷勤,叙不尽的寒温。怡情者二问讯了七姑奶奶全家与尤五以外,也问起胡雪岩,这恰好给了她一个诉说的机会。“我今天就是为我们这位小爷叔的事,要来跟你商量。”七姑奶奶说:“阿巧姐跟胡老爷要分手了。”“为啥?”怡情老二讶然相问:“为啥台不来?”“其实也没有啥合不来……”七姑奶奶将胡家眷属脱困,将到上海,谈到阿巧姐的本心,语气中一直强调,脱辐已成定局。姻缘无可挽救。怡情老二凝神听完,面现困惑,“阿巧姐跟我,一两个月总要见一次面,这样的大事,她怎么不来跟我谈?”她问:“她跟胡老爷分手以后怎么办?苏州又回不去,而且乡下她也住不惯的。““是啊!”七姑奶奶接口说道:“不管她怎么样,我们大家的情分总在的,就是胡老爷也很关心她。一个女流之辈,孤零零地,总要有个妥当的安顿之处才好。她自己好象打定了主意,不过,这个主意照我看不大高明。二阿姐,你晓不晓得她在兆富里有没有要好的小姐妹?”怡情老二想了一下答说,“有的。她从前没有到我这里来之前,在心想红老六那里帮忙,跟同房间的阿金很谈得来。阿金我也认识的,现在就住在兆富里,养着个小白脸。”“这个阿金,现在做啥?”“现在也是铺房间。”“我猜得恐怕不错。”七姑奶奶将阿巧姐瞒着人私访兆富里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推断她是跟阿金在商量,也要走这条路。“奇怪!她为什么不来跟我商量?”“二阿姐,你问得对。不过,我倒要请问你,如果阿巧姐要走这条路,你赞成不赞成?”“我怎么会赞成?这碗饭能不吃最好不吃!”“那就对了。她晓得你不会热心,何必来跟你商量?”“这话倒也是。”怡情老二仍然困惑:“我就不懂。她为啥还要回头来‘触祭,这碗断命饭?”七姑奶奶认为要商量的正就是这一点。猜测阿巧姐预备重堕风尘的动机,不外三种:第一是为生计所逼,第二是报复胡雪岩,第三是借此为阅人之地,要好好觅个可靠的人,为一世的旧宿。“我在想,”七姑奶奶分析过后,谈她自己的意见:“第一,她不必愁日子不好过,她自己跟我说过,手里有两三万银子的私房,而况分手的时节,胡老爷总还要送她一笔钱。至于说到报复,到底没有深仇切恨,要出人家的丑,自己先糟蹋名声出了丑,她不是那种糊涂人。想来想去,只有这样子一个理由:想挑个好客人嫁!”“为了要嫁人,先去落水?这种事从来没有听说过。”怡情老二大为摇头,“除非象阿金那样,挑个小白脸养在小房子里,要挑好客人是挑不到的。”这话可以分两方面来听,一方面听怡情老二始终是不信阿巧姐会出此下策的语气,另一方面亦可以听出她不以阿巧姐此举为然,而无论从哪方面来听,都能使七姑奶奶感到欣慰的。“二阿姐,我亦不相信阿巧姐会走上这条路。不过,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一面是帮我小爷叔的忙,一面也是为阿巧姐的好。二阿姐,这件事上头,你要看我五哥的分上,帮一帮我的忙!“怡情老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七姑奶奶,说到这话,你该罚!你的吩咐,我还有个不听的?”她质问着,“为啥要搬出五少来?”“是我的话说得不对,你不要动气。我们商量正经,我原有个生意……”七姑奶奶是打算着一条移花接木之计,特地托号子里的秦先生,写信给宁波的张郎中,想撮合他与阿巧姐成就一头姻缘。这话说来又很长,怡情者二从头听起,得知张郎中如何与阿巧姐结识,以及后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怅然而返的经过,对此人倒深为同情。“七姑奶奶,你这个主意,我赞成。不过,是不是能够成功,倒难说得很。男女之间,完全缘分,看样子,阿巧姐好象跟他无缘。”“不是!当初是因为我小爷叔横在中间,这面一片心都在他身上,张郎中再好也不会中意,那面,看阿巧姐是有主儿的:知难而退。其实,照我看,阿巧姐既然不愿意做人家的偏房,嫁张郎中就再好不过。第一,张郎中的太太最近去世了,以他对阿巧姐那一片痴情来说,讨她回去做填房,也是肯的。第二,张郎中年纪也不大。“七姑奶奶问道:”阿巧姐今年多少?““她属羊的。今年……”怡情老二扳指头算了一下,失声惊呼:“今年整四十了!”“她生得后生,四十倒看不出。不过总是四十了!”七姑奶奶停了一下,歉然地说:“二阿姐,我说一句你不要生气,四十岁的人,又是这样子的出身,只怕要做人家的正室,不大容易!”“岂止不大容易?打着灯笼去找都难。”怡情老二很郑重地问道:“七姑奶奶,张郎中那里,你有几分把握?”“总有个六七分。”“六七分是蛮有把握的了。我今天就去看阿巧姐,问她到底是啥意思?如果没有这样的打算,自然最好,倘使有的,我一定要拦住她。总而言之,不管她怎么样打算,我一定要做个媒。““你是女家的媒人,我是男家的;我们一定拿它做成功也是件好事。”“当然是好事。不过,好象委屈了张郎中。”提到这一层,七姑奶奶想起自己嫁古应春以前,由胡雪岩居间安挂,拜王有龄的老太大为义母的往事,顿时又有了灵感。“二阿姐,既然你这样说,我们倒商量商量看,怎么样把阿巧姐的身分抬一抬?”七姑奶奶的安排是,请胡老太太收阿巧姐为义女,于是胡雪岩便是以“舅爷”的身分唱一出“嫁妹”了。这原是古人常有之事,在此时此地来说,特别显得情理周至,怡情老二自然赞成,也为阿巧姐高兴,认为这样子做,她倒是“修成正果”了。七姑奶奶也很得意于自己的这个打算,性子本来急,又正兴头的时候,当时就要邀怡情老二一起去看阿巧姐,当面锣、对面鼓。彻底说个明白。倒还是怡情老二比较持重,认为应该先跟阿金碰个头,打听清楚了邀她一起去谈,更容易使阿巧姐受“那也好!”七姑奶奶问道:“我们就去看阿金。”“这……”怡情老二知道阿金因为养着小白脸,忌讳生客上门,但这话不便明说,所以掉个枪花:“七姑奶奶,你的身分不便到她那里去。我叫人去喊她来。”于是她唤带来的小大姐,赶到兆富里去请阿金,特别叮嘱喊一乘“野鸡马车”,坐催阿金一起坐了来。在这等候的当儿,少不得又聊家常。怡情者二的话中,颇有厌倦风尘之意,但也不曾表示要挑个什么样的人从良,六姑奶奶思路快,口也快,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忍不住要提出诤劝。“二阿姐,你不要一门心思不转弯,那样也太痴了!你始终守着我五哥,守到头发白也不会成功,这里头的原因,五哥想必跟你说过。他领一帮,做事要叫人心服,弟兄穷得没饭吃,他还要多立一个门户,你想,这话怎么说得过去?二阿姐,你死了这条心吧!”怡情老二无词以对。黯然泫然,唯有背人拭泪。七姑奶奶也觉得心里酸酸地好不自在,倒有些懊悔,不该拿话说得这么直。“说真的,”她没活找话,用以掩饰彼此都感到的不自然,那位张郎中倒是好人,家道也过得去,我就怎么没有想到,早应该替你做这个媒。““多谢你,七姑奶奶!命生得不好,吃了这碗断命饭,连想做小都不能够,还说啥?”话中依然是怨憨之意。使得一向擅长词令的七姑奶奶也无法往下接口了。幸好,兆富里离此不远,一辆马车很快地去而复回,载来了阿金。她在路上便已听小大姐说过,所以一见七姑奶奶,不必怡情老二引见,很客气地问道:“是尤家七姑奶奶?生得好体面!”“不敢当!这位,”七姑奶奶问怡情老二,“想来就是阿金姐了?”“是啊!”怡情老二做主人,先替阿金要了食物饮料,然后开门见山他说:“七姑奶奶为了关心阿巧姐,特意请你来,想问问你,这两天阿巧姐是不是到你那里去了?”“她常到我那里来的。”“阿金姐,”七姑奶奶说,“我们是初会,二阿姐知道我的,心直口快。我说话有不到的地方,请你不要见气。“这是因为阿金跟怡情老二,谈到阿巧姐时,一上来便有针锋相对之势,七姑奶奶深怕言语碰僵,不但于事无补,反倒伤了和气,所以特为先打招呼。阿金也是久历风尘,熟透世故的人,自知一句“她常到我那里来”的答语,语气生硬,隐含敌意,成为失言,所以歉然答道:“七姑奶奶你言重了!我的嘴笨,二阿姐又是好姐妹,说话不闲客气。你可千万不能多我的心!“既然彼此都谦抑为怀,就无需再多作解释,反倒象真的生了意见。不过,有些话,七姑奶奶因为彼此初交,到底不便深问,要由怡情老二来说,比较合适。因而报以一笑之外,向旁边抛了个眼色示意。怡情老二点点头,接下来使用平静的语气,向阿金说明原委:“阿巧姐跟胡老爷生了意见,‘清官难断家务事’,谁是谁非也不必去说它,总而言之,恐怕是要分手了。七姑奶奶跟阿巧姐的感情一向是好的,当初作成他们的姻缘,又是七姑奶奶出过力的,不管怎么说,阿巧姐的事,她不能不关心。刚刚特地寻了我来问我,我买在不晓得。阿巧姐好久没有碰过头了,听说这两天到你那里去过,想必总踉你谈了,她到底有什么打算?““喔,”阿金听完,不即回答,却转脸问七姑奶奶,“阿巧姐:跟胡老爷的感情,到底怎么样?”“不坏啊!”“那就奇怪了!”阿金困惑地,“她每次来,总怨自己命苦。我问她:胡老爷待你好不好?她总是摇头不肯说。看样子下面那句话,她虽不说,亦可以猜想得到。这一下,却是轮到七姑奶奶有所困惑了,”阿巧姐为啥有这样的表示?“她问”好们要分手,也是最近的事,只为胡老爷的家眷要到上海来了,大太太不容老爷在外面另立门户,阿巧姐又不肯进她家的门,以至于弄成僵局。要说以前,看不出来他们有啥不和的地方!“阿金点点头,“这也不去说它了。”她的脸色阴沉了,“也许要怪我不好。我有个堂房姑婆,现在是法华镇白衣庵的当家师太,一到上海,总要来看我,有时候跟阿巧姐遇见,两个人谈得很起劲。我们那位老师太,说来说去无非‘前世不修今世苦”,劝她修修来世。这也不过出家人的老生常谈,哪知道阿巧姐倒有些入迷的样子。“一口气说到这里,七姑奶奶才发觉自己的猜想完全错了!照这段话听来,啊巧姐去看阿金,或者与那位师大有关,不是为了想铺房间。因而急急问道:“怎样子的入迷?”“说起来真叫想下到。她那天来问我白衣庵的地址,我告诉了她,又问她打听地址何用?她先不肯说,后来被返不过,才说实话:要到白衣庵去出家!”七姑奶奶大惊夫色:“做尼姑?”“哪个晓得呢?”阿金忧郁地答道:“我劝了她一夜,她始终也没有一句确实的话,是不是回心转意了,哪个也猜不透。”“我想不会的。”怡情老二却有泰然的神情,“阿巧姐这许多年,吃惯用惯从没有过过苦日子。尼姑庵里那种清苦,她一天也过来。照我看……”她不肯再说下去,说下去话就刻薄了。照七姑奶奶想,阿巧姐亦未必会走到这条路上去。自觉自慰之余,却又另外上了心事,地不愿重堕风尘,固然可以令人松一口气,但这种决绝的样子,实在也是抓住胡雪岩不放的表示,看起来麻烦还有的是。“现在怎么办呢?”七姑奶奶叹口气说,“我都没有招数了。”怡情老二跟她交往有年,从未见她有这样束手无策的神情。一半是为她,一半也是为阿巧姐,自觉义不容辞地在此时要出一番力。“阿巧姐落发做尼姑是不会的,无非灰心而已!我们大家为她好,要替她想条路走!”怡情老二向阿金说:“她今年整四十岁了,这把年纪,还有啥世面好混?六姑奶奶预备替她做个媒……”听她谈完张良中,阿金亦颇为兴奋:“有这样的收缘结果,还做啥尼姑!”她说,“难得七姑奶奶热心,我们跟阿巧姐是小姐妹,更加应该着力,这头煤做成功,实在是你阴功积德的好事。我看我们在这里空谈无用,不如此刻就去看她,我不相信三张嘴说不过她一个。”由于怡情老二与阿金很起劲,七姑奶奶的信心也恢复了,略想一想问道:“阿金姐,二阿姐,你们是不是决心要帮阿巧姐的忙?”“自然。”怡情老二说,“只要帮得上。”“好的!那么两位听我说一句。凡事事缓则圆,又道是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从今天起,索性叫胡老爷不必再跟阿巧姐见面,我们先把她的心思引开来,让她忘记有姓胡的这个人。这当然不是三天两天的事,所以我要先问一问两位,真要帮她的忙,一定要花工夫下去,从今天起,我们三个嬲住她,看戏听书吃大菜,坐马车兜风,看外国马戏,凡是好玩的地方,都陪她去,她不肯去,就说我们要玩。人总是重情面的,她决计不好意思推辞,也不好意思哭丧了脸扫大家的兴。到夜里我们分班陪着她住在一起,一面是看住她,一面是跟她谈天解闷。这样有半个月二十天下来,她的心境就不同了,到那时候再跟她提到张郎中,事情就容易成功!至于这些日子在外头玩儿的花费,我说句狂话,我还用得起,通通归我!““二阿姐!”阿金深深透口气,“七姑奶奶这样子的血性,话说到头了,我们只有依她,不过,也不好七姑奶奶一个人破费。” “当然。”怡情老二向七姑奶奶说:“什么都依你,只有这上头,请你不要争,大家轮着做东,今天是我。我们走吧,邀她出来看‘杨猴子’。”于是由怡情老二结了帐,侍者将帐单送了来,她在上面用笔画了一个只有她自己认得的花押。这样是西洋规矩,名为“签字”,表示承认有这笔帐,本来要写名字。如果不识字的,随意涂一笔也可以,应到规矩就行了。三个人都带着小大姐,挤上两辆“野鸡马车”,直放阿巧姐寓处,下车一看,便觉有异,大门开了一半,却无人匠门。七姑奶奶便提高了声音喊着:“阿祥,阿福!”阿祥、阿福都不见,楼梯上匆匆奔下来一个人,晃荡着长辫子,满脸惊惶,是阿巧姐的丫头素香。三个人面面相觑,都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七姑奶奶遇到这种情形,却很沉着,反安慰她说,“素香,你不要急!有话慢慢说。”“奶奶不见了!”素香用带哭的声音说,“不晓得到哪里去了?”叫她慢慢说,她说得还是没头没脑,七姑奶奶只好问道:“你怎么知道你奶奶不见了?她什么时候出的门?”“老爷一走,没有多少时候,她叫我到香粉弄去买丝线,又差阿祥却叫米叫柴。等到我跟阿样回来,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出门了,连门上都不知道,再看后门,是半开在那里。一直到下半天三点钟都不见回来。我进房去一看,一只小首饰箱不见了,替换衣服也少了好些。这……这……”素香着急地,不知如何表达她的想法。这不用说,自然是到老师大那里去了。七姑奶奶倒吸一口冷气,怔怔地望着同伴,怡情老二便问:“素香,你们老爷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素香答说:“阿祥跟轿班去寻老爷去了。”“你们老爷在钱庄里。”七姑奶奶说,“你看,轿班还有哪个在?赶快去通知,请你们老爷到这里来,我有要紧话说。”就在这时候、雪岩已经赶到,同来的还有萧家骥。胡雪岩跟怡情老二熟识,与阿金却是初见,不过此时亦无暇细问,同时因为有生客在,要格外镇静,免得“家丑”外扬,所以只点点头,平静地问:“你们两位怎么也来了?”“我们是碰上的。”七姑奶奶答说,“有话到里面去说。进入客厅,她方为胡雪岩引见阿金。话要说到紧要地方了,却不宜让素香与阿祥听到,所以她要求跟胡雪岩单独谈话。“阿巧姐去的地方,我知道,在法华镇,一座尼姑庵里;事不宜迟,现在就要去寻她。我看,”七姑奶奶踌躇着说,“只好我跟阿金姐两个人去,你不宜跟她见面。”胡雪岩大惑不解,“到底怎么回事?”他问:“何以你又知道她的行踪?那位阿金姐,又是怎么回事?““这时候没有办法细说。小爷叔,你只安排我们到法华好了。”“法华一带都是安庆来的淮军。还不知道好走不好走呢!”“不要紧!”萧家骥说,“我去一趟好了。”“好极!你去最好。”七姑奶奶很高兴地说,因为萧家骥跟淮军将领很熟,此去必定有许多方便。“七姐。找想我还是应该去。”胡雪岩说,“不见面不要紧,至少让她知道我不是不关心她。你看呢!”“我是怕你们见了面吵起来,弄得局面很不好收场。既然小爷叔这么说,去了也不要紧。”* * *到得法华镇,已经黄昏。萧家骥去找淮军大将程学启部下的一个营官,姓朱,人很爽朗热心,问明来意,请他们吃了一顿饭,然后将地保老胡找了来,说知究竟。“好的。好的!我来领路。”老胡说道:“请两位跟我来。”于是迎着月色,往东而去,走不多远,折进一条巷子,巷底有处人家,一带粉墙,墙内花木繁盛,新月微光,影影绰绰,熏风过处,传来一阵浓郁的“夜来香”的香味,每个人都觉得精神一振,而一颗心却无缘无故地飘荡不定,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胀满的感觉。这份感觉以萧家骥为尤其,不由得便问:“这是什么地方?”“这里?”地保答说:“就是白衣庵。晚上来,要走边门。”边门是一道厚实的木板门,举手可及的上方,有个不为人所注意的扁圆形铁环,地保一伸手拉了两下,只听“克啷、克啷”的响声。不久,听得脚步声,然后门开一线,有人问道:“哪位?”“小音,是我!”“噢!”门内小音问道,“老胡,这辰光来做啥?”“你有没有看见客人?”地保指着后面的人说,“你跟了尘师父去说,是我带来的人。”门“呀”地一声开了,灯光照处,小音是个俗家打扮的垂发女郎,等客人都进了门,将门关上,然后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穿过一条花径,越过两条走廊,到了一处禅房,看样子是待客之处,她停了下来,看着地保老胡。老胡略有些踌躇,“总爷!”他哈腰问:“是不是我陪着你老在这里坐一坐?”这何消说得?萧把总自然照办。于是老胡跟小音悄悄说了几句,然后示意胡雪岩跟着小音走。穿过禅房,便是一个大院子,绕向西边的回廊,但见人影、花影一齐映在雪白的粉墙上,还有一头猫的影子,弓起了背,正在东面屋脊上“叫春”。萧家骥用手肘轻轻将胡雪岩撞了一下,同时口中在念:“曲径通幽处,掸房花木深!”胡雪岩也看出这白衣庵大有蹊跷。但萧家骥的行径, 近乎佻……, 不是礼佛之道,便咳嗽一声,示意他捡点。于是默默地随着小音进入另一座院落,一庭树木,三楹精舍,值香花香,交杂飘送,萧家骥不由得失声赞道:“好雅致的地方!”“请里面坐。”小音揭开门帘肃客,“我去请了尘师父来。”说完,她又管自己走了。两个人进屋一看,屋中上首供着一座白瓷观音,东面是一排本色的桧木几椅,西面一张极大的木榻,上铺蜀锦棉垫。瓶花吐艳,炉香袅袅,配着一张古琴,布置得精雅非凡,但这一切,都不及悬在木榻上方的一张横披,更使得萧家骥注目。“胡先生!”萧家骥显得有些兴奋,“你看!”横披上是三首诗,胡雪岩总算念得断句:闲叩禅关访素娥,醮坛药院覆松萝,一庭桂子迎人落,满壁图书献佛多。作赋我应惭宋玉,拈花卿合伴维摩。尘心到此都消尽,细味前缘总是魔!旧传奔月数嫦娥,今叩云房锁丝萝,才调玄机应不让,风怀孙绰觉偏多,谁参半分优婆塞?待悟三乘阿笈摩。何日伊萍同设馔,清凉世界遣诗魔。群花榜上笑痕多,梓里云房此日过。君自怜才留好句,我曾击节听高歌。清阴远托伽山竹,冶艳低牵茅屋萝。点缀秋光篱下菊,尽将游思付禅魔。胡雪岩在文墨这方面,还不及萧家骥,不知道宋玉、孙绰是何许人?也不知道玄机是指的床朗女道士鱼玄机。佛经上的那些出典更是莫名其妙。但诗句中的语气不似对戒律森严的女僧,却是看得出来的。因而愕然相问:“这是啥名堂?”“你看着好了。”萧家骥轻声答道:“这位了尘师太,不是嘉兴人就是昆山人,不然就是震泽,盛泽人。”昆山的尼站有何异处,胡雪岩不知道,但嘉兴的尼庵是亲自领教过的。震泽和盛泽的风俗,他在吴江同里的时候,也听人说过、这两处地方,盛产丝绸,地方富庶,风俗奢靡。盛泽讲究在尼姑庵宴客,一桌素筵,比燕菜席还要贵,据说是用肥鸡与上好的火腿熬法调味,所以鲜美绝伦。震泽尼姑庵的烹调。亦是有名的,荤素并行,不逊于无锡的船菜。当然,佳看以外,还有可餐的秀色。这样回忆着,再又从初见老胡,说夜访白衣庵“没有啥不便”想起,一直到眼前的情景,觉得无一处不是证实了萧家骥的看法,因而好奇大起,渴望着看一看了尘是什么样子。萧家骥反显得比他沉着,“胡先生,”他说,“只怕弄错了!阿巧姐不会在这里。““何以见得?”“ ‘这里,哪是祝发修行的地方?”胡雪岩正待答话,一眼瞥见玻璃窗外,一盏白纱灯光冉冉而来,便住口不言,同时起身等候。门帘启处,先见小音,次见了尘,若非预知,不会相信所见的是个出家人。她当然也不是纯俗家打扮,不曾“三络梳头,两截穿衣”,发长齐肩,穿的是一件圆领长袍,说它是僧袍固然可以,但潜袍不会用那种闪闪生光的玄色软缎来做,更不会窄腰小油,裁剪得那么称体。看到脸上,更不象出家人,虽未敷粉,却曾施朱,她的皮肤本来就白,亦无需敷粉,特别是那双眼睛,初看是剪水双瞳,再看才知别蕴春情。是这样的人物,便不宜过于持重拘谨,胡雪岩笑嘻嘻地双掌台十,打个问讯:“可是了法师太?”“我是了尘。施主尊姓?”“我姓胡。这位姓萧。”于是了尘一一行礼,请“施主”落坐,她自己盘腿坐在木榻上相陪,动问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