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唷,唷,倒说得大方。”阿巧姐用警告的口吻说:“回头可不要小气。”这就不能不好好想一想了。胡雪岩自负是最慷慨、最肯吃亏的人,所以对这“小气”的两字之贬,倒有些不甘承受。转念又想,阿巧姐阅历甚深,看男人不会看错,看自己更不会看错,然则说“小气”,一定有道理在内。他的心思,这时虽不如平时敏捷,但依旧过人一等,很快地想到萧家骥从张家回来那时,说话带些吞吞吐吐,仿佛有难言之隐的神情,终于看出因头了。于是他故意这样说:“你看得我会小气,一定是拿我什么心爱的东西送他。是不是?”“是啊,你有什么心爱的东西?”“只有一样,”胡雪岩笑道:“是个活宝。”“你才是活宝!”阿巧姐嫣然一笑,不再提这件事了。* * *张医生早早就来了,一到自然先看病人,胡雪岩少不得也要客气几句:“多蒙费心,不知道怎么样道谢。请过来吃顿便饭,真正千里鹅毛一点心,不过,我想总有补报的日子。张先生,我们交个朋友。”“那是我高攀了。”张医生说,“我倒觉得我们有缘。同样的病,同样的药,有的一服见效,有的吃下去如石沉大海,这就是医家跟病家有缘没有缘的道理。”“是的。”萧家骥接口说道:“张先生跟我们都有缘。”“人生都是个缘字。”胡雪岩索性发议论,“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到宁波,到了宁波也不曾想到会生病,会承张先生救我的命……”“言重,言重!”张医生说,“药医不死人,原是吉人天相,所以药到病除,我不敢贪天之功。”就这时门帘一掀,连萧家骥都觉得眼前一亮,但见阿巧姐已经着意修饰过了,虽是淡妆,偏令人有浓艳非凡之感。特别那一双剪水双瞳,眼风过处,不由得就吸住了张医生的视线。萧家骥知道阿巧姐跟胡雪岩的话说得不够清楚详细,深怕言语不符,露了马脚,赶紧借着引见这个因头,将他们的“关系”再“提示”一遍。“张先生,”他指着阿巧姐说:“这位就是何姨太,胡大人的大姨子。”胡雪岩几乎笑出声来。萧家骥的花样真多,怎么编派成这样一门亲戚?再看阿巧姐,倒也不以为意,盈盈含笑地裣衽为礼,大大方方招呼一声:“张先生请坐!”“不敢当,不敢当。”张医生急忙还礼,一双眼睛却始终舍不得向别处望一望。“我们都叫何姨太为阿巧姐。”萧家骥很起劲地作穿针引线的工作,“张先生,你也这样叫好了。”“是,是!阿巧姐。”张医生问道:“阿巧姐今年青春是……。”“哪里还有什么青春,人老珠黄不值钱,今年三十二了。”“看不出,看不出。我略为懂一点相法,让我仔细替阿巧姐看一看。”也不知是他真的会看相,还是想找个借口恣意品评?不过在阿巧姐自然要当他是真的,端然正坐,微微含笑,让他看相,那副雍容自在的神态,看不出曾居偏房,更看不出来自风尘。张医生将她从头看到脚,一双脚缩在裙幅之中看不见,但后是可以讨来看的,看相要看手是通例,阿巧姐无法拒绝。本来男左女右,只看一只,她索性大方些,将一双手都伸了出来。手指象葱管那样,又长、又白、又细,指甲也长,色呈淡红,象用凤仙花染过似地,将张医生看得恨不能伸手去握一握。“好极了!”他说,“清贵之相。越到晚年,福气越好。”阿巧姐看了胡雪岩一眼,淡淡一笑,不理他那套话,说一句:“没有什么菜,只怕怠慢了张先生!”随即站起身来走了。张医生自不免有怅然若失之感。男女不同席,而况又是生客,这一见面,就算表达了做主人的礼貌,而且按常理来说,已嫌过分,此后就再不可能相见了。“但是,她不是另外还有事要求我吗?”想到这一点,张医生宽心了,打定主意,不论什么事,非要她当面来说,才有商量的余地。果然,一顿饭只是萧家骥一个人相陪,肴馔相当精致,最后送上火锅,阿巧姐才隔帘相语,说了几句客气话,从此芳踪杳然。饭罢闲谈,又过了好些时候,张医生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道:“不是说阿巧姐有事要我办吗?”“是的。等我去问一问看。”于是张医生只注意屏风,侧着耳朵静听,好久,有人出来了,却仍旧是萧家骥,但是屏风后面却有纤纤一影。“阿巧姐说了,张先生一定不会答应的,不如不说。”“为什么不说?”张医生脱口答道:“何以见得我不会答应。”“那我就说吧!”是屏风后面在应声。人随话到,阿巧姐翩然出现。衣服也换过了,刚才是黑缎灰鼠出锋的皮袄,下系月白绸子百褶裙,此刻换了家常打扮,竹叶青宁绸的丝绵袄,爱俏不肯穿臃肿的棉裤,也不肯象北地胭脂那样扎脚,是一条玄色软缎,镶着极宽的“栏杆”的撒脚裤。为了保暖,衣服腰身裁剪得极紧,越显得体态婀娜,更富风情。有了五六分酒意的张医生,到底本心还是谨饬一路的人物,因为艳光逼人,竟不敢细看,略略偏着脸问道:“阿巧姐有话就请吩咐。是不是要我格外细心替你拟张膏滋药的方子?”“这当然也要。”阿巧姐答说:“不过不忙。我是受了我妹妹的重托,不放心我这位至亲一个人在宁波,我又不能常川照应,就是照应总不及我妹妹细心体贴。我在想,舍亲这场大病,幸亏遇着张先生,真正着手成春,医道高明,如今一定不碍了。不过坐船到上海,没有张先生你照应,实在不放心。那就只好……”说到这里,她抽出腋下的绣花手绢,抿着嘴笑一下,仿佛下面的话,不好意思出口似地。在张医生,那呖呖莺啭似的声音,听得他心醉不已,只顾欣赏声音,不免忽略了话中的意思,见她突然停住,不由得诧异。“怎么不说下去。请说,请说,我在细听。”其实意思已经很明显,细听而竟听不出来,可见得心不在焉。萧家骥见他有些丧魂落魄的样子,便向阿巧姐使个眼色,示意她实话直说,不必盘马弯弓,宛转透露了。“好的,我就说。不过,张先生,”阿巧姐一双大眼珠灵活地一闪,做出象娇憨的女孩子那样的神情:“等我把话说出口,你可不能打我的回票!”这话相当严重,张医生定定神,将她的话回想了一遍,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倒有些答应不下了。“是不是?”阿巧姐有意轻声对萧家骥说,“我说不开口的好,开了口白白碰钉子……”“没有这话。”张医生不安地抢着说,“你的意思我懂了。我在想的,不是我该不该陪着去。”“那么是什么呢?”“是病人能不能走?这样的天气,跋涉波涛,万一病势反复,可不是件开玩笑的事。”话说得有理,但究竟是真话,还是托词,却不易估量,阿巧姐也很厉害,便有意逼一逼,却又不直接说出来,望着萧家骥问:“张先生不是说,一路有他照应,就不要紧吗?”“是!有张先生在,还怕什么?”两人一唱一和,倒象张医生不肯帮忙似地,使得他大为不安,但到底还不敢冒失,站起身来说:“我再看看病。”在隔室的胡雪岩,将他们的对答,只字不遗地听了进去,一半是心愿可望达成,心中喜悦,一半是要隐瞒病情,所以诊察结果,自然又显得大有进境。这时候张医生才能考虑自己这方面的情形。兵荒马乱,年近岁逼,实在不是出远门的时候,但话说得太慷慨,无法收回或者打折扣,同时也存着满怀绮想,实在舍不得放弃这个与阿巧姐海上同舟的机会,终于毅然答应了下来。这一下,胡雪岩自然感激不尽,不过张医生所要的是阿巧姐的感激。此中微妙,胡雪岩也看得很清楚,所以用红纸包了一百两银子,让她亲手致赠。“医家有割股之心。”张医生摇着双手说:“谈钱,反倒埋没我的苦心了。”话说得很漂亮,不过阿巧姐也深知他的这片“苦心”,越发要送,因为无法也不愿酬答他的“苦心”。当然,这只是深藏在她心里的意思。“张先生,你的苦心我知道。这是我那位‘妹夫’的一点小意思,他说了,若是张先生不受,于心不安,病好得不快,他就不敢劳动大驾了。”张医生将她的话,细细咀嚼了一遍,“你的苦心我知道”这几个字,简直就象用烙铁印了在心版上,再也忘不掉的了。“既然如此,我也只好老脸皮收下。不过……”张医生没有再说下去,为了要在阿巧姐面前表示他这番交情,完全是卖给她的,他决定要补还胡雪岩的人情,投桃报李,想送两样贵重补药。但话不必先说,说了味道就不够了,因而缩住了口。“那么,要请问张先生。”萧家骥插进来说,“预备哪天动身?”“越早越好。我要趁年里赶回来。”“那是一定赶得回来的。”萧家骥盘算了一下,作了主张:“我尽明天一夭预备,后天就动身怎么样?““后天一定是好日子,”阿巧姐识得的字不多,但看皇历还能应付,很有把握的指着十二月初一那一行说:“宜出门。”四尽一天的工夫安排妥帖,第三天一早都上了船,略略安顿,鸣锣启碇。张医生捧着个蓝布包到了胡雪岩舱里。“胡大人,”他说,“红包太丰厚了,受之有愧。有两样药,请胡大人留着用。”“多谢!多谢!真正不敢当。”胡雪岩只当是普通药材,等他打开来一看,是两个锦盒,才知道是珍贵补药。长盒子里是全须全尾的一支参,红绿丝线扎住,上贴金纸红签,上写八字:“极品吉林老山人参”。“这支参是贡品,张尚书府上流出来的,真正大内的货色。”张医生一面说,一面打开方盒子。方盒子里是鹿茸。一寸多长一段,共是两段,上面长着细细的白毛,看不出是好是坏。“鹿茸就是鹿角,是大家都晓得的,不过鹿角并不就是鹿茸。老角无用,里面都是筋络,要刚长出来的新角,长满了精血,象这样子的才合格。”张医生又说,“ 取鹿茸也有诀窍,手段不高,一切会拿鹿头砍掉……”张医生是亲眼见过的,春夏之交,万物茂盛,驱鹿于空围场中,不断追赶,鹿胆最小,自是尽力奔避,因而血气上腾,贯注于新生的鹿角中。然后开放栅门,正好容一头鹿逃避,栅门外是曲栏,一端有人手持利斧,聚精会神地在等待,等这头鹿将出曲栏里,看准了一斧下去,正好砍断了新生的那一段鹿角。要这样采取的鹿茸,才是上品。胡雪岩对这段叙述深感兴趣,“虽说‘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货色好坏,日子一久,总会有人知道的,一传十,十传百,口碑就出去了。张先生,”他问,“听说你也有家药店,想来规模很大。”“谈不到规模。祖传的产业,守守而已。”张医生又说,“我诊断很忙,也顾不到。”听得这样说,胡雪岩就不便深谈了。刘不才陷溺于赌,对胡雪岩开药店的打算,不甚关切,胡雪岩本想问问张医生的意见,现在听他的话,对自己的事业都照顾不周,自然没有舍己而耘人之田的可能,那又何必谈它。不过既是特地延请来的上客,总得尽心招待,找些什么消遣?清谈不如手谈,最后适也差不多是唯一的消遣,就是凑一桌麻将。宁波麻将跟广东麻将齐名,据说,由马吊变为麻将,就是宁波人由明朝以来,不断研究改进的结果。张医生亦好此道,所以听得胡雪岩这个提议,欣然乐从。胡雪岩自己当然不能打,眼前的塔子三缺一,拉上船老大一个才能成局。萧家骥亦是此中好手,但不知阿巧姐如何?少不得要问一声。“阿巧姐,你跟宁波人打过牌没有?”“当然打过。”“有没有在这种船上打过?”“这种船我还是第二次坐。”阿巧姐说:“麻将总是麻将,船上岸上有啥分别?”“这种麻将要记性好……”“那自然。”阿巧姐认为萧家骥无需关照,“打麻将记性不好,上下家出张进张都弄不清楚,这还打什么?“听这一说,他不便再说下去了。等拉开一张活腿小方桌,分好筹码,只见船老大将一条系在舱顶上的绳子放了下来,拿只竹篮挂在绳端的钩子上,位置恰好悬在方桌正中,高与头齐,伸手可及,却不知有何用处?阿巧姐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格,一物不知,引以为耻,所以不肯开口相问,反正总有用处,看着好了。扳庄就位,阿巧姐坐在张医生下家,对家船老大起庄,只见他抓齐了十四张牌,从左到右看了一遍,立即将牌扑倒,取出一张亮一亮,是张北风。他的上家萧家骥叫碰,张医生便向阿巧姐说:“这就是宁波麻将算得精的地方,庄家头一张不打南风打风北,上家一碰,马上又摸一张,也许是张南风,本来该第二家摸成后对的,现在是自己摸成双,这一摸味道就好了。”摸呀摸的,阿巧姐听来有些刺耳,便不理他,只见萧家骥拿张东风亮一亮,没有人要,便抬起手来将那张东风,往挂着的竹篮中一丢。原来竹篮是这样的用处,阿巧姐心里有些着慌,脱口说道:“宁波麻将的打法特别。”是的……“张医生马上又接口解释,由于海上风浪甚大,船会颠簸,所以宁波麻将讲究过目不忘,阖扑着打,又因为船上地方小,摆不下大方桌,甚至有时候团团围坐四个人,膝盖上支块木板,就当牌桌,这样自然没有富裕的地方来容纳废牌,因而打在竹篮里。“不过,”张医生看着船老大和萧家骥说,“这张桌子也不算太小,我们照岸上的打法好了。”船老大当然不会反对,萧家骥却笑了笑,这一笑使得阿巧姐不大舒服,觉得他有轻视之意,大不服气。“不要紧,不要紧。”她说,“照规矩打好了。”这等于不受张医生的好意,然而他丝毫不以为忤。阿巧姐却是有点如俗语说的“死要面子活受罪”,硬记三家出张,颇以为苦。打到一半,三家都以“听叫”,而她的牌还乱得很,而且越打越为难,生熟张子都有些记不住了。“这样子不是路道,只伯一副都和不成功。输钱在其次,面子输不起。”她这样在心中自语着,决定改变打法。新的打法是只顾自己,不顾外面,只要不是三副落地,包人家的辣子,她什么生张都敢打。张医生却替她担心,不断提示,哪张牌出了几张,哪张牌已经绝了,阿巧得其所哉,专心一志管自己做牌,两圈不到,就和了一副清一色,一副三元,一副凑一色,手气大旺。“张先生,你下家的风头不得了。”船老大说,“要看紧点!”越是这样说,张医生的手越松,不但不扣她的牌,还会拆搭子给她吃,而且还要关照:“阿巧姐,这张三万是第四张,你再不吃就没有得吃了。”加上萧家骥牌打得很厉害,扣住了船老大的牌,很难得吃到一张,这样就几乎变成三个对付一个,船老大一个人大输,却又不敢得罪主顾,打完四圈装肚子痛,拆散了场头。阿巧姐一个人大赢,但牌打得并不有趣,自己觉得赢船家的钱不好意思,将筹码一推,“算了,算了!”接着起身离去。这个慷慨大方的举动,自然赢得了船老大的感激与尊敬,因此照料得很周到,一路顺顺利利到上海,胡雪岩也不劳张医生费心,按时服药,毫无异状。话虽如此。对张医生还是很重视的,所以一到上海码头,先遣萧家骥去通知古应春,说有这样一位贵客,请他预备招待。古应春不在家,好在七姑奶奶一切都能作主。宁波的情形,前半段她已听李得隆谈过,虽替胡雪岩的病担忧,但有阿巧姐在照料,也略略可以放心,估量着总要到年后,病势才会养到能够长途跋涉,不想这么快就己回上海,臼觉惊喜交集。于是匆匆打点,雇了三乘暖轿,带着男女佣人,直奔码头,上船先见阿巧姐,后见胡雪岩,看他瘦得可怕,不免又有点伤心,掉了两滴眼泪。“张先生不要笑我!”七姑奶奶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这位小爷叔,这一阵子真是多灾多难,说到他的苦楚,眼泪好落一脸盆。不过总算还好,命中有贵人相扶,逢凶化吉,遇难成样,才会遇着张先生这种医道高明心又热的人。”张医生也听说过有这样一位姑奶奶,心直口快,大家不但服她,也有些怕她,自己要在阿巧姐身上打主意,还非得此人的助力不可,因而格外客气,连声答道:“好说,好说。七姑奶奶才是天字第一号的热心人。”七姑奶奶最喜欢听人说她热心,觉得这个张医生没有名医的架子,人既和气,言语也不讨厌,顿生好感,原来打算请他住客栈的,此时改了主意,“张先生,”她说,“难得来一趟,多玩些日子!就住在舍下好了。只怕房子太小,委屈了张先生。”话刚说完,阿巧姐拉了她一把,显然是不赞成她的办法,但话已说出口,不能收回,只好看张医生如何答复,再作道理。“不敢当,不敢当。我年内要赶回去。打搅府上,只怕诸多不便。”他是客气话,七姑奶奶却将计就计,不作决定:“先到了舍下再说。”她这样答道:“现在就上岸吧!”第一个当然安排胡雪岩,轿子抬到船上,然后将胡雪岩用棉被包裹,象个“蜡烛包”似地,抱入轿内,遮紧轿帘。上岸时,当然要特别小心,船老大亲自指挥,全船上下一起动手,搭了四条跳板,才将轿子抬到岸上。再一顶轿子是张医生,余下一顶应该是阿巧姐,她却偏要跟七姑奶奶挤在一起,为的是有一番心事,迫不及待地要透露。七姑奶奶听阿巧姐刚说了个开头,就忍不住笑了,阿巧姐便有些气,“跟你规规矩矩说,你倒笑话我!”她说。“我不是笑你,是笑张郎中癞哈蟆想吃天鹅肉。不要紧!你跟我说,我替你想办法。”“这才象句话!”阿巧姐回嗔作喜,细细说明经过,话完,轿子也到家了。到家第一件事是安置胡雪岩,第二件事是招待客人,这得男主人回家才行,而且七姑奶奶已有了为阿巧姐解围的策略,也得古应春来照计而行。因此,她趁萧家骥要赶着回家省视老母之便,关照他先去寻到师父,说知其事。* * *找了两处都不见,最后才在号子里听说古应春去了一处地方,是浙江海运局。浙江的漕运久停,海运局已成了一个浙江派在上海的驿站,传递各处的文报而已。古应春到那里,想来是去打听杭州的消息。萧家骥正留了话想离去时,他师父回来了,脸色阴郁,如果说是去打听消息,可想而知,消息一定不好。然而见了徒弟,却有喜色,他也跟他妻子一样,猜想着萧家骥必得过了年才会回来,因而首先就问:“病人呢?”“一起回来了。”萧家骥紧接着说,“是郎中陪着来的。年底下还肯走这一趟,很承他的情。师娘请师父马上回家,打算要好好陪他玩两天。”“这是小事。”古应春问,“我们这位小爷叔的病呢?”“不碍了。调养几天就可以起床。”“唉!”古应春长叹一声,“起了床只怕又要病倒。”萧家骥一听就明白,“是不是杭州失守了?”他问。“上个月二十八的事。”回答的声音似乎有气无力,“刚才从海运局得来的信息。”“王抚台呢?”“听说殉节了。”古应春又说,“详细情形还不晓得。也许逃了出来,亦未可知。”“不会的。”萧家骥想到跟王有龄一经识面,便成永诀的凄凉近事,不由得两行热泪汩汩而下。“唉!”古应春顿着足叹气,“你都如此,何况是他?这个坏消息,还真不知道怎么跟他开口?”“现在说不得,一说,病势马上反复。不但师父不能说,还得想法子瞒住他。”“我晓得。你回家去看一看,今晚上不必来了。明天上午,再碰头。”于是师弟二人同车,先送了萧家骥,古应春才回家。跟胡雪岩相见自有一番关切的问讯,然后才跟张医生亲切相叙,这样就快到了晚饭时分了。七姑奶奶找个机会将她丈夫唤到一边,商量款客,她的意思是,如果在家吃顷,加上一个李得隆,只有三个人,未免清冷,不如请张医生上馆子,“最好是请他吃花酒。”她说。“花酒总要请他吃的。不过,你怎么知道他喜欢吃花酒?”“不但吃花酒,最好还替他寻个好的,能够讨回去的。其中自有道理,回头我再跟你细谈。”“我也不管你搞什么鬼!照办就是。”古应春又说,“有句要紧话关照你,千万要当心,不能在小爷叔面前透露,不然不得了……”“急煞人了!”七姑奶奶不耐烦了,“到底是啥事,你倒是快说呀!”纵然如此,知妻莫若夫,贸然说出杭州的变化,以七姑奶奶的性情,先就会大惊小怪,瞒不住人,因而又先要关照一句:“你可不要叫!杭州失守了,王雪公不知存亡,十之八九殉了节。”七姑奶奶倒没有叫,是好半晌作不得声,接着也跟萧家骥那样,热泪滚滚,闭着眼睛说:“我好悔!”“悔!”古应春大为不解,“悔什么?”“我们也算干亲。虽说高攀,不敢认真,到底有那样一个名分在。看他困在杭州等死,我们做亲戚的一点不曾尽心,只怕他在地下也在怨我们。”“这是劫数!小爷叔那样的本事,都用不上力,你我有什么办法?只有拿他的下落打听清楚,果然殉了节,替他打一场水陆,超度超度。”七姑奶奶不作声,皱紧双眉苦苦思索。遇到这仲情形,古应春总是格外留神,因为这是七姑奶奶遇到疑难,要拿出决断来的时候。“你先陪客人出去。能早回来最好早回来。再打听打听王抚台的下落。”她说一句,他应一句,最后问说:“张先生住在哪里?”“住在我们的家。”七姑奶奶毫不迟疑地回答,“这几天着实还有偏劳他的地方。”古应春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对这位郎中要格外巴结,他已能会意的,因此,安排在最好的番菜馆“吃大菜”,在那里就叫了两个局。张医生对一个“红倌人”艳春老四,颇为中意,古应春便在艳春院摆了个“双台”,飞笺召客,奉张医生为首座。客人无不久历花从,每人起码叫两个局,珠围翠绕,热闹非凡,将个初涉洋场的张医生弄得晕头转向,然而乐在其中了。席间闲话,当然也有谈时局的,古应春正要打听杭州的情形,少不得要细细追问。据说杭州城内从十一月二十以后,军心就已瓦解了,最主要的原因,还在“绝粮”二字。二十四那天,在一家海货行,搜到一批木耳,每人分得一两,二十五那天又搜到一批杭州人名“盐青果”的盐橄榄,每人分得五钱。于是外省军队,开始大家小户搜食物,抚标中军都是本省人,在杭日久,熟人甚多,倒还略有羞耻之心,压低帽檐,索粮用福建或者河南口音。当然,除去搜粮,还有别佯违犯军纪的行为,这一下秩序大乱,王有龄带领亲兵小队,亲自抓了十几个人,当街正法。然而无救于军纪,更无补于军心。这时还有个怪现象,就是“卖钱”,钱重不便携带,要换银子或者银洋,一串一串的铜钱,公然插上草标出卖,当然银贵钱贱。这是预作逃亡之计,军心如此,民心更加恐慌,这时相顾谈论的,只有一个话题:太平军会在哪天破城?到了十一月二十六,守上城的清军,决定死中求活,第二天黎明冲出良山门,杀开一条血路,接引可能会有的外援。这虽是妄想,但无论如何是自救的作为,可以激励军心士气,有益无害。不想到了夜里,情况起了变化,士兵三三两两,缒城而下,这就变做军心涣散,各奔前程的“开小差”了。据说,这个变化是有人从中煽动的结果。煽动的人还是浙江的大员,藩司林福祥。林福祥带领的一支军队,名为“定武军”,军纪最坏,而作战最不力。而林福祥则颇善于做作,专干些毫无用处的花样,又喜欢出奇计,但到头来往往“赔了夫人又折兵”,因此颇有人怀疑他已与太平军暗通了信息。说他曾与一个姓甘的候补知府,到太平军营盘里议过事。这些传闻虽莫可究诘,但有件事却实在可疑,王有龄抓到过一个名为徐宗鳖的人,就是林福祥保举在定武军当差的营官。王有龄与张玉良在城内城外互通消息,约期会台的“战书”,都由定武军转送,先后不下十余通之多,都为徐守鳌转送到了太平军那里。后来经人密告,逮捕审问属实,徐宗鳌全家,除了留下三岁的一个小儿子以外,尽数斩决。可是只办了这样一个罪魁祸首,王有龄虽然对幕后的林福祥已大具戒心,却因投鼠忌器,不愿在强敌包围之下,还有自乱阵脚的内证出现,只好隐忍不言。而林福祥却确确实实跟太平军已取得了默契,虽不肯公然投降,却答应在暗底下帮着“拆墙脚”。这天晚上煽动民山门守军潜逃,就是要折杭州这座将倒的危墙。夜里的逃兵,太平军不曾发觉,到了天明,发现纵迹,太平军认为这是杭州城内守军溃散的迹象,于是发动攻势,凤山、候潮、清波三门,首先被破。报到王有龄那里,知道大势去矣!自道“不负朝廷,只负了杭州城内数十万忠义士民”。“殉节”之志早决,这是时候了!回到巡抚衙门,穿戴衣冠,望阙谢恩,留下遗书,然后吞金,唯恐不死,又服鸦片烟,而这时衙门内的哭声与衙门外人声相应和,太平军已经迫近,为怕受辱,王有龄上吊而死。同时死去的有学政员锡庚、处州镇总兵文瑞、仁和知县吴保丰。盐运使庄焕文所带的是骁勇善战的福建泉州籍的“泉勇”,死战突围,结果兵败,庄焕文投水自尽。林福祥却得到优遇,被安置在藩司衙门的西花厅,好酒好肉款待,而且答应听凭林福祥自己决定去向。林福祥选择的是上海,据说此来还有一项任务,是护送王有龄的灵柩及家眷,由上海转回福建原籍。听到这里,古应春不能不打断话问了。因为王有龄的灵柩到上海,且不说胡雪岩凭棺一恸,绝不可免,就是他在情分上亦不能不吊祭一番,尤其是想到刚听妻子说过,颇以对这位“干亲”生前,未能稍尽心意而引为莫大憾事,那就不但灵前叩拜,还须对遗属有所慰恤,才能稍稍弥补歉疚的心情。问到王有龄灵枢到上海的日期,谁也不知道。然而也不得,到时候必有迎灵,路祭等等仪式,不管哪个衙门都会知道,不难打听。* * *一顿花酒吃到半夜。古应春看张医生对艳春老四有些着迷的模样,有心作个“红娘”,将外号“金大块头”的“本家”唤到一边,探问是否可以让张医生“借干铺”?“古大少!”金大块头笑道,“你是‘老白相’,想想看可有这种规矩?”“规矩是人兴出来的。”古应春说,“我跟你说老实话,这位医生朋友我欠他的情,你算帮我的忙,不要讲规矩好不好?再说,他是外路来的,又住不到多少日子,也不能跟你慢慢讲规矩。”古应春是花丛阔客,金大块头要拉拢他,听他一开口,心里便已允许,但答应得太爽快,未免自贬身价,也不易让古应春见情,所以说了些什么“小姐名声要紧”、“头一天叫的局,什么‘花头,都没有做过,就借干铺,会叫人笑话”之类的言语,而到头来是“古大少的面子,不肯也要肯”。这面肯了,那面反倒不肯,张医生到了洋场,算“乡下人”,在宁波也是场面上的人物,不肯留个“头一天到上海就住在堂子里”的话柄,所以坚持要回家。一到家,又替胡雪岩看了一回病,“望闻问切”四个字都做到,很高兴地告诉古应春夫妇,说病人十天一定可以起床。“那么,张先生,”七姑奶奶说,“我留张先生住十天。肯不肯赏我一个面子?”“言重,言重!”张医生面有难色,“再住十天,就到了送灶的日子了。”古应春也觉得急景凋年,硬留人羁栖异乡,不但强人所难,也不近人情,所以折衷提议:“再住五天吧!”“好,就住五天。”张医生略有些忸怩地说,“我还有件事,恐怕要重托贤伉俪。”这话正好为要掀门帘进屋的阿巧姐听见,扭头就走,古应春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想开口相问,七姑奶奶机警,抢着悄悄拉了他一把衣服,才将他的话挡了回去。“张先生,不要这么说。”七姑奶奶答道:“只要我们办得到的事,你尽管吩咐。今天怕累了,吃了粥,请安置吧!”“粥是不吃了,累倒真有些累了。”张医生略有些怏怏然。七姑奶奶向来待客殷勤诚恳,煮了一锅极道地的鱼生粥,定要请客人试试她的手段,又说还有话要谈,张医生自然没有坚拒之理,于是一面吃宵夜,一面谈正事。第一件大事,就是古应春谈杭州的情形。这些话张医生已经在艳春院听过一遍,所以古应春不便再详细复述,顶要紧的是证实王有龄自尽,以及由林福祥护送灵柩到上海的话,要告诉七姑奶奶。“那就对了!我的想法不错。”她转脸对张医生说:“张先生大概还不十分清楚,我们这位小爷叔,跟王抚台是生死之交,现在听说王抚台死得这么惨,病中当然要受刺激。不过我在想,我这位小爷叔,为人最明道理,最看得开,而且王抚台非死不可,他也早已看到了的,所以这个消息也不算意外。现在王抚台的灵柩到上海,马上要回福建,如果他不能到灵前去哭一场,将来反倒会怪我们。所以我想,不如就在这一两天告诉他。张先生,你看可以不可以?”“这就很难说了。”张医生答道:“病人最怕遇到伤心的事,不过照你所说,似乎又不要紧。”“应春,”七姑奶奶转脸问道:“你看呢?”古应春最了解妻子,知道她已经拿定了主意,问这一句,是当着客人的面,表示尊重他做丈夫的身分。自己应该知趣。知趣就要凑趣:“张先生自然要慎重。以小爷叔的性情来说,索性告诉了他,让他死了心,也是一个办法。”“对!”张医生觉得这话有见地,“胡道台心心念念记挂杭州,于他养病也是不亘的。不过告诉他这话,要一步一步来,不要说得太急。”“是的。”七姑奶奶这时便要提出请求了,“我在想,告诉了他,难免有一场伤心,只怕他一时会受震动,要请张先生格外费心。张先生,我虽是女流之辈,但做事不喜欢扭扭捏捏,话先说在前面,万一病势反复,我可要硬留张先生在上海过年了。”此时此地,张医生还能说什么?只好报以苦笑,含含糊糊地先答应下来。等吃完粥,古应春亲送张医生到客房,是七姑奶奶亲自料理的,大铜床,全新被褥,还特为张了一顶灰鼠皮帐子,以示待客的隆重,害得张医生倒大为不安。又说了些闲话,谈谈第二天逛些什么地方?然后道声“明天见”,古应春回到卧室,七姑奶奶已经卸了妆在等他了。“今天张医生高兴不高兴?”“有个艳春老四,他看了很中意,我本来想替他拉拢,就住在那里。都已经说好了,张医生一定不肯,只好由他。”古应春又问,“你这样子热心,总有道理在内吧?我一直在想,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