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床上的妙珠,既感愧悔,又感委屈,哭得越发伤心。古应春倒起了一片怜惜之心,但还弄不明白胡雪岩的意思,不便说什么,只陪着他走到外面。“小爷叔!为啥会搞得她要上吊?到底你说了什么话,叫她如此伤心?”“轻点,轻点!”胡雪岩埋怨他说,“你要帮着我‘唱双簧’才对,怎么开出口来,总是帮人家说话?”古应春报以苦笑,然后自语似他说了句:“长根怎么不露面,我去找他来。”胡雪岩不响,这是默许的表示,古应春便开门走到外面,闲人甚多,见他的面都避了开去,古应春也不理他们,一直寻到妙珍所住的那座院落。“李七爷呢?”他问一个娘姨。“昨天没有住在这里。当夜就回盛泽去了。不过中午就要回来的。”于是古应春只好折回原处,只见妙珍正在跟胡雪岩说话,发现他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投以期待的眼光,仿佛都要向他求援似地。“古老爷,要请你说句公道话。”妙珍一开口便是受了委屈的语气,“我妹子眼界高,从来没有啥客人是她看得上眼的,今天为了胡老爷,连命都不要了!只看这一层,胡老爷也该有句话。”“慢来,慢来!”古应春听她话中略有负气的味道,所以先出以安抚的态度,“有话慢慢儿谈,你请过来,怎么回事,先说给我听。”妙珍听他这样说,便跟着古应春走到一边,简单扼要地提出要求,妙珠已自誓非胡雪岩不嫁,而胡雪岩一口拒绝,似乎没有转圜的余地。希望古应春主持公道。这公道如何主持?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他对胡雪岩只有谏劝,听不听在人家。不过,他也很困惑,胡雪岩为人最随和,这番好意,就是难接受,也该婉言辞谢,何以话锋硬得竟连妙珍也感到气愤了。“你等一下,让我先来问问我们小爷叔。”问到胡雪岩。他又有一番说词,认为妙珍的话,迹近要挟,同时事实上也无法相许,加以这几天身心交疲,不耐烦多作纠缠,所以干脆回绝。看起来胡雪岩也有些负气,但论道理,妙珍是骨肉连心,疼她妹子,说几句气话是可以原谅的。不过,胡雪岩身心交疲,肝火不免旺些,似乎也是情有可原,反正都是一时情绪不佳,事后自然相互谅解,旁人亦可以代为解释得清楚的。症结是在“事实上无法相许”这句话,不能不问。“小爷叔,你有啥难处,说来听听。”古应春问道,“可是我们那位婶娘那里说不通?”“正是!为了芙蓉,大打饥荒,至今还不曾摆平,我何苦又惹麻烦?”古应春想了一会说:“这总有办法可以弄妥当。最主要的是,你到底喜欢不喜欢妙珠?”这话叫胡雪岩就难回答了,既不愿作违心之论,也不肯公然承认,顾而言他他说:“还有一层,我这趟是带着芙蓉来的,当着她在这里,倒又弄上一个人!你想想,她心里是何滋味?再说,我对刘三爷也不好交代。”古应春旁观者清,听他这两句话,立刻了解了他的本心。他是喜欢妙珠的,杭州的那位太太,也不足为碍,只碍着芙蓉,一时做不成这件“好事”。“你说的是实话,我懂了。”古应春提出警告:“妙珠一片痴心,如果落空,说不定还会第二次的举动。好好的日子不过,弄件命债在身上,太划不来了。”“命债”二字,说得胡雪岩悚然一惊,极其不安,搓着手说:“世上真有那样傻的人,连性命都不要?”“说不定的!”古应春又正色说道:“她第一次真的上吊死了,倒也罢了,第二次出毛病,就是你见死不救,良心上一辈子不安。”胡雪岩几乎一夜不曾睡,又遭遇了这些惊吓烦恼,只觉得头痛欲裂,神思昏昏,于是老实告诉古应春,他必须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睡一觉,托他代为敷衍珍珠姐妹,一切都摆到下午再谈。要寻清静之处,自然还是朱老大家。到了那里,从后门人内,走到自己卧室,关照朱家派来词候他的佣工,谢绝访客,然后关紧房门,解衣上床。他实在是累了,着枕使即人梦,直到中午才起身。刘不才就在他外屋喝茶守候,听见响动,便来叩门,等胡雪岩开了门,他第一句就问:“怎么会险险乎闹出人命来?”经过一觉好睡,胡雪岩的情绪稳定了,脑筋也清楚了,不先答他的话,却问到古应春:“老古回来了没有?”“回来了。我就是听他说的。”“那么,俞老跟尤五他们也知道了,”“自然。”刘不才说,“大家都有点派你不是。”胡雪岩在心里说:别人都可以说我薄情,派我的不是,唯独你不能!这样想着,口中便问了出来:“你呢?”“我无所谓!你的事跟我不相干。”这表示胡雪岩果真要娶妙珠,他亦不会反对。将来如何,虽不可知,但总算去了一个小小的障碍,自是可令人安慰的。不过这件事到底是“闲事”,胡雪岩决定采取敷衍的态度,先拖着再说。眼前还有许多正经事要办,因而当机立断地作了决定:“你去收拾收拾行李吧!我们今天就回苏州,交代了长根的大事,赶紧回上海。”“ 今天走怕不行。”刘不才说:“我听尤五说,今天晚上他们要公请你。”“公请?”胡雪岩诧异:“为什么?”“总有话跟你说。此刻他们关起门来,不知在商量什么?”这让胡雪岩想起来了,急急问道:“长根来了没有?”“自然来了。”刘不才说,“他这两天最忙了。据说,一早到盛泽去了一趟,特地赶回来的。”胡雪岩点点头:“今天是他们帮里有事要谈,外人不便插足,我们也不必打搅他们,你把考古去找来,我们寻一处地方,一面吃饭,一面谈谈我们自己的事。”等把古应春找了来,他建议仍旧到妙珍那里去盘桓,因为她自知失态,异常惶恐,托古应春无论如何要将胡雪岩请了去吃午饭,好让她有个赔罪的机会。不去是逃避麻烦,而麻烦往往是越避越多,胡雪岩此时的心情已大不相同,想了一下,毅然决然地答道:“也好!我倒要听听她怎么说?”于是三个人安步当车到了妙珍那里。她的神态前倨而后恭,口口声声:“胡老爷不要动气,妙珠年轻不懂事。”又说:“千不看,万不看,看李七爷面上,当没那回事。”这样措词,反令胡雪岩不安,便问一句:“妙珠呢?怎么不见她的面?”“会来的!会来的!”妙珍问道:“时候不早了,是马上开饭,还是先用些点心?““点心可以省了,酒也不必,就吃饭吧!”古应春是有心来做“串客”的,便顺着他的意思说:“对!天气大热,酒,免了。”“这样吧,吃点‘杨梅烧’,是我去年泡的,一直舍不得吃,今天请请胡老爷。”“那好。”古应春又改了口气,“杨梅烧可以祛暑,不妨来一杯。”于是在一张大理石面的小圆桌上,妙珍亲自安席,乌木银镶筷,景德镇的瓷器,餐具相当精致。等摆上冷荤碟子,妙珍亲手捧出一个白瓷坛,打开布封口,一揭盖子,便有一股醇冽的酒香透出来,这种用洞庭山白杨梅泡的高粱酒,酒味都到了杨梅里面,其色殷红的酒,甜而淡,极易上口,最宜于这种初夏午间饮用。坐定斟酒之际,妙珠翩然而至,不施脂粉,只梳一个乌油油的头,插着一排茉莉,情影未到,香风先送,走到席前,从刘不才招呼起,最后才轻轻地喊一声:“胡才爷!”秋波流转,盈盈欲泪,但仿佛警觉到此时此地,不宜伤心,所以极力忍住,低着头坐在胡雪岩身边。包括胡雪岩在内,谁都不提这天黎明时分,性命呼吸的那一段事故,妙珍也放出全副本事,手挥五弦,目送飞鸿般,应酬得席面上非常热闹,但彼此的视线,总离不开妙珠,她不知道是别有幽怨,还是不好意思,一直低着头,偶尔扬眉,飞快地看胡雪岩一眼,不等他发觉,便又避了开去,实在猜不透她是什么意思。在胡雪岩却是别有滋味在心头,想起一早跟她说的话,对她的态度,自觉过分,不免歉疚,便悄悄从桌子底下伸过一只手去,想握住她的手,她灵得很,拿手一移,让他扑了个空。越是这种带些负气的动作,越使胡雪岩动情,便笑嘻嘻地问道:“还在生我的气?”“我哪里敢?”“不是什么敢不敢!”古应春接口,“妙珠根本没有生气,是不是?”“是啊!”妙珍也说,“好端端地生什么气?妙珠!”她努一努嘴。意思是胡雪岩的酒杯空了,要妙珠替他斟酒。妙珠迟疑了一下,取起酒坛中的银勺子,舀了一勺酒,从刘不才斟起,最后才替刘雪岩斟满。“别人都有杨梅,为何我没有?”胡雪岩故意这样质问。妙珠不响,舀了两个杨梅,放在一只小碟子里,推到他面前。“讨出来的不好吃。我不要了。”“我也晓得你不要!”妙珠冷笑,“你就是看见我讨厌。”“妙珠!”她姐姐重重地喊,带着警告的意味。这让胡雪岩颇为不安,怕姐姐要管妹妹,妹妹不服顶嘴,岂不煞风景?妙珠倒不曾顶嘴,只又是眼圈发红,盈盈欲涕,越惹人怜惜。于是做姐姐的叹口气,欲言又止,似乎想埋怨、想责备,总觉得于心不忍似地。风尘中人,善于做作,而况是带着真情的做作,那番低徊欲绝的神情,真是满座恻然。刘不才一向是个寻快乐的人,首先就心酸酸地忍不住,但以他的身分,颇难为词,便递个眼色给古应春,示意他有所主张。古应春懂他的意思,但这样的事,何能擅作别人的主张,也不便当着珍珠姐妹劝胡雪岩莫负芳心,怕她们误会他代胡雪岩作了承诺。想了一下,唯有不着边际地劝慰一番。“妹珠,”他说,“事情是来得突然了一点。胡老爷不是不中意你,他有他的难处。凡事事缓则圆,只要郎有情,姐有意,总有成其好事的一天。”在他觉得这是遥遥无期,说如不说的“空心汤团”,而在妙珠却大有领悟,她平时喜欢听小书,也喜欢看那些七字句的唱本,才子佳人,痴心苦恋,历尽艰难,最后终了大团圆的事,在肚子里记着好多,这时听得古应春的话,就象一把锁匙开启了她失而复得的一具百宝箱,心想:对啊!他自己不也说过“好事多磨”,我且耐着性子磨,哪怕他有棱有角,要磨得他圆转自如,滚入自己怀中。这样想着,脸色就不同了,低眉垂眼,神思不属地在悄然思量。席间的谈话,一概不闻。别人倒还好,胡雪岩是惊弓之鸟,心里在想,莫非她又生了拙见?常听人说:一个人自尽,在刚要断气的刹那,想起尘世繁华,一定痛悔轻生。所以遇救之后,决不会再想到自尽,如果真的想死,则其志坚决,异于寻常,预先顾虑到可能会再度遇救,想出来的寻死的办法,是别人所防不到的,那就死定了!转念到此,悚然自惊,急急抬眼去看妙珠,但见她神态安闲,又不象是在想寻死的样子,倒有些困惑了。“妙珠,”这次他伸过手去,她不曾拒绝,“你在想啥心事?”他率直地问。“我在想……”她突然嫣然一笑,“不告诉你!”这一笑,使胡雪岩大为安慰,一切顾虑,都抛在九霄云外,因为这个笑容,决不会出现在想寻死的人的脸上。“告诉是要告诉的,”古应春也觉得安慰,所以打趣她说,“要私底下说,才有味道。是不是?”妙珠不答,拿起银勺子来,又替大家斟酒,然后取起自己面前的杯子,看着妙珍说道:“珍姐,你吃点酒!”“越大越不懂规矩!”妙珍仿佛又好笑,又好气他说:“怎么不敬贵客,来敬我?”“自然有道理在里头。”“你讲!啥道理?”“你先吃了我再讲,讲得没有道理,我一杯罚两杯!”“这话对!我做见证,”刘不才插嘴,“妙珍你就先吃了。看她怎么说。”于是妙珍将面前的半杯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与他人一样,都注视着妙珠,要听她有什么出以如此郑重态度的话说。妙珠自觉绝妙的智珠在握,神态极其从容,“珍姐,从爹娘故世,多亏你照应。如今李七爷要做官去了,眼看珍姐你是现成的一位官太太。刚才这杯酒是恭喜你!”她看着刘不才和古应春问道:“这杯酒,珍姐是不是该吃?”“对,对!”两人异口同声附和。“好了,好了。”妙珍催促,“你自己有话快说。”“刚才这杯是喜酒。”妙珠慧黠地格格一笑,“我是有两句极要紧的话,珍姐你再吃一杯,我才能说。”妙珍又好笑,又好气,“死丫头!”她咬一咬牙,“我再不上你的当了。”看她们姐妹俩的神情,大家都笑了,只有妙珠例外,“真的!是极要紧的话!“她说,”说出话来,有没有道理,是要大家评的。如果没有道理,我一杯罚三杯。““真硬气!”刘不才撺掇着说:“妙珍,你不能输给你妹妹。”席面上原要这样才热闹,妙珍就装得很认真他说:“刘老爷,我听你的话。回头她的话没有道理,你可要说公话。”“当然!当然!”刘不才亲自执勺,替妙珍斟了大半杯酒。等她干了酒,妙珠问道:“珍姐,你倒爬上高枝儿去了,丢下我一个怎么办?”“对!”刘不才脱口就说:“问得有道理!”古应春和胡雪岩亦以为然,但他们的心思都快,觉得她这句话不但问得有道理,而且问得很厉害,尤其是胡雪岩仿佛看到一片罗网迎头罩了下来。妙珍也确是这样的心思,打算着让胡雪岩娶了妙珠回去,也是个极好的归缩,但这是私下打算,不便公然透露,否则胡雪岩会起反感:原来你自己急着要从良,而抚妹之责,又不能不尽,才套到我头上。我偏不要!因为有此顾虑,一时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妙珠趁机又说:“我也知道珍姐为难,自己不能不打算打算。珍姐,你让我先走一步。”“先走?”妙珍愕然,急急问道:“走到哪里去?”“我想先搬出去住。”妙珠以从容而坚决的语气答道:“这碗饭,吃到现在为止了!”这一说,大家才算明白,虽未从良,愿先“脱籍”。这也是好事,但总得有个着落,才是办法。“至于住的地方,我也想过了。”妙珠说道,“多的是庵堂,让我带发修行,修修来世,总也是办得到的。”“这,怎么可以?”刘不才大摇其头,“年纪轻轻,说出这种话来,岂不叫你的姐姐伤心?”“我想,”妙珍慢条斯理他说,“果然有志气不吃这碗饭,我倒也赞成。先搬出去住也可以,住庵堂就不必了。“她又加了一句:”胡老爷,你说是不是?“胡雪岩心想,妙珠似乎胸无城府,花样倒真不少,且“将”他一“军”,看她怎么说?“我不相信妙珠年纪轻轻,会看破红尘,要修什么来世?如果,”前一句话倒没有什么毛病,坏就坏在“如果”,他说:“如果真的要修行,我替妙珠造一座家庵。”这真是语惊四座,珍珠姐妹无不变色,刘不才和古应春也深为不安,觉得他这句话太重了。在妙珠,不但气,更多的是恨,心里在想:真看不出他,好狠的心肠,一死回不了他的意,现在还要逼自己出家。然而她也是好强的性格,说了不算,叫人笑话。于是她又想:好!我就跟你赌这口气!冲动之下,不假细思,“胡老爷一言为定。”她站起身来福了福:“我先谢谢你!”“说笑话的!”刘不才先喊了起来,“妙珠,你怎么当真?”“决不是说笑话。”妙珠的脸色煞白,“我懂胡老爷的心思,最好我在这时候就一剪刀拿头发剪了起来。这可对不起了,修行在心,不在乎做不做尼姑!”越是这种不进理的诬指,越见得她一片深心都在胡雪岩身上。但局面越来越僵,僵得有无法收场之势,胡雪岩当然自悔轻率,尴尬万分。妙珍和刘不才也只有从中打岔,乱以他语,倒是古应春,忽有妙语,通前彻后,略想一想,作了个“大胆”的决定。“妙珠!”他起身招招手说,“你来,我有句话问你。”“古老爷!”妙珠率直拒绝,“有话,你在这里说好了。”“喔唷!”古应春故意抚摸着前额,“这个钉子碰得好厉害。”虽是玩笑,含有指责之意,勾栏人家以不得罪客人为第一要诀,所以妙珍代为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古老爷!她年纪轻,不懂事,一切包涵。”接着,便正色向妙珠训斥:“你怎么连好歹都不懂!古老爷有话问你,自然是好意。‘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还不跟古老爷赔罪。”妙珠也觉得自己不对,但要她赔罪,却又一时变不出那样的脸色来,幸好古应春体恤,连声说道:“赔什么罪,赔什么罪。来,来,我们到这面来谈。”一面说,一面拉,妙珠也就顺势收篷,跟到一边,悄悄说道:“古老爷,真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我知道,我知道,这不必去谈了。我问你,”古应春停了一下,用很郑重的语气问道:“你是不是下定决心,非姓胡不可?”妙珠抬起一双大大的眼睛,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接着便垂下头去,然后,微微颔首。“好的!不过事情一时不会成功,一年半载,说不定三年两年,你等得及吗?”“没有啥等不及!”妙珠用极轻的声音回答。“那就让胡老爷替你造一座家庵,反正带发修行,不要说带发修行,就真的做了尼姑,也可以留起头发来还俗的。”古应春又说:“你想想,你住的是姓胡的替你造的房子,还不算是胡家的人?”这不但是一句话指点了迷津,也因为古应春站在自己这边,越发增加了信心,因而妙珠眉开眼笑地不断低声称谢:“古老爷,谢谢你,谢谢你!”“我的话,你摆在心里。”“是的。我晓得。”话虽如此,妙珠到底不是那种老于世故,深于城府的九尾狐,开朗的心情,不知不觉地摆在脸上。妙珍和刘不才看她神情舒坦,自然都感到快慰,只有胡雪岩的心情矛盾,一方面觉得妙珠是宜喜宜嗔春风面,一扫愁苦之容,格外显得明艳照人,看在眼里,爱在心头,一方面又怕古应春擅作主张,投其所好,如果所许的愿心是自己办不到的,则又何以善其后?心里六上八下半天,终于趁刘不才大谈赌经时悄悄问妙珠:“古老爷跟你说点啥?”她眼波闪耀,斜着从他脸上飘过,故意洋洋不睬地答了句:“不好跟第三个人说的。”她装假,他便有意逗她:“想来是他看中了你了?你可当心!古才爷有个‘女张飞’管着。”“女张飞?”妙珠触发了好奇心,“怎么叫出这么个名字来。你倒说给我听听。”“来!”胡雪岩趋势将她一拉,两人走到屏风背后,在一张杨妃榻上,并排坐了下来,“女张飞”自然不谈了,但却别无话说,一个拉着她的手凝视,一个低头不语。“胡老爷!”是妙珠先开口,“ 你说要给我造一座家庵,这话算不算数。”“我跟你说说笑话的。”胡雪岩正好改口,“莫非我真的作孽?年纪轻轻的,送你进庵堂去过那种日子?”“哼?”妙珠微微冷笑,“造一座庵,也要几百两银子,自然舍不得了!”胡雪岩再精也想不到这是激将之计,当即答道:“几百两银子小事。不要说你我有过交情,哪怕初见面,送你几百两银子,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既然你这样说,我先谢谢你,明天等家庵造好了,我供你一个‘长生禄位’。”“不行,不行!‘家庵’两字,再不用提起。”妙珠也不是真的看破红尘,要去带发修行,就这片刻之间,她照古应春的指点,另外打定了主意,“你不用管,你总归给我几百两银子,让我造间新房子住就是了。”她又加了一句:“你肯不肯?”“谈不到什么肯不肯。你如果不相信,我马上给你银子好了。”“那倒不必。说过算数,”接着,她伸出春葱样的一只小指,一钩新月似地弯着,胡雪岩也伸出小指来跟她勾了勾。接着,便一手揽住了她的腰,说了句真心话:“妙珠,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又舍不得你,又怕你。”“怕我什么,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老虎倒不是,是一条……”“一条什么?”胡雪岩想说:是一条会缠人的蛇。但因已领教过妙珠的脾气,不敢造次,所以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等她再追问时,自然也不肯出口,笑笑而已。“我知道你怕我。”妙珠有些悔恨不胜似地,“我也知道我的脾气,就是改不掉。”一个人能有自知之明,便容易相处了,胡雪岩心想,不管将来如何,能劝得她稍敛那种刚烈性情,总是好事,“妙珠,”他先恭维她一顿,“说良心话,我从杭州看到上海,上海看到苏州,象你这佯的人品,真是顶儿尖儿,再没有话好说……”“好了,好了!不要替我乱戴高帽子。捧得高,跌得重,下面就要说到我的坏处了。”一说破,胡雪岩倒又不便再出口了,仍然只能付之一笑。“闲话少说。”妙珠忽然问道,“你住房子喜欢怎样一种格局?”这话问得太突兀。胡雪岩想了一下,方始明白,但也不愿说破,只反问一句:“你呢?你喜欢怎样的格局?”“我喜欢高大凉爽,前后空地要多。”“那么,你就照你的意思去盖好了。如果要修怎么样一座亭台楼阁的大花园,我力量不够,普通一所住宅,我还送得起。”胡雪岩又说,“房子是你住,不是我住,良然是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最后一句话,是有意这样说的,暗中拒人于千里以外,这,妙珠也懂,不过她受了古应春的教,已打字一个“磨”字的主意,所以并不觉得失望,神态自若地问道:“你们杭州的房子是怎样的格局?”“普通人家前后厢房,中间是正屋,有个名堂,叫做‘四盘一汤’。”妙珠觉得这个说法很新奇,闭上眼想一想,若是临空下望,前后厢房,分布四角,中间一座厅,果然是这样一种形状,于是笑道:“好的!我们也来个四盆一汤。”这近乎一厢情愿的想法,胡雪岩自然也懂,认为不宜再说下去了,话越来越多,也越描越黑。因而又是笑笑不响。“你倒真会笑!一笑、两笑、三笑了!”是不明用意的废话,但出之于她的口中,另有一种味道,胡雪岩斗口也是很在行的,随即笑道:“你倒是胜过秋香,可惜没有一个唐伯虎!”这又有暗中见拒之意,妙珠心中自语:总有一天叫你脱不得身。这样想着,脸上便露了诡黠的笑容。这让胡雪岩又起警惕,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凝神细看,妙珠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越使胡雪岩困惑,不过有一点倒是很清楚的:前嫌尽释!既然如此,就不必再瞎费什么工夫了,且丢开了再说。回到席间,重又闹酒,一顿午饭,吃到下午四点才罢。妙珠道声“得罪”退了出去。接着便有个替妙珍收拾房间的心腹娘姨,进来使个眼色,将妙珍调到外面。这一去好久不见进来,冷落客人是娼门大忌,而况是这几位特客?所以胡雪岩等人,虽在海阔天空地闲谈,暗地里却都抱着一个疑团。天快黑下来时,来了一班押客,嘈杂的人声中有一句话听得很清楚,是她们那里的相帮在说:“二小姐收房间了。”“二小姐”就是妙珠,“收房间”等于上海长三堂子里的“卸牌子”,是从良的表示。问津有心的那班狎客,一看名花有主,无不惘叹,少不得有人打听,是何豪客,量珠来换去了这一粒“妙珠”?相帮以“弄不清楚”作答。别人不清楚,妙珍屋里的三个人,心中雪亮,古应春笑笑说道,“小爷叔!艳福不浅,到处有人留情。”胡雪岩却笑不出来,“我不是假道学,用不着口是心非。人呢,当然有可取之处,不过我现在实在没有工夫来享这份艳福。”他看着刘不才说,“三爷,你来接收了去吧!”“说笑话了!我怎么能做这种事?”刘不才大摇其头,“退一万步说,妙珠一片心在你身上,九牛拔不转,就算我可以接收也接收下到。”“麻烦!”胡雪岩有些怨恨,“老古,一定是你替她做了狗头军师!你说实话,你替她出了什么馊主意?”古应春想了一下,这样答道:“小爷叔,我劝你最好置之不理,听其自然,那就不会有麻烦,更不会有烦恼了。”“这话倒说得有道理。”胡雪岩深深点头,“我就照你的话做。”“只怕不容易做到。”听他的话又翻覆,自然诧异,而且不满:“这话,我弄不明白!”“很容易明白!小爷叔,有道是:”未免有情,谁能遣此?‘我怕你心里抛不开。倘或如此,倒不如实事求是的好。“胡雪岩沉吟了一会,果然有些割舍不下,因而便无话可答了。就在这时候,到了一班客人,领头的是跷脚长根,其次是俞武成,再后面就是尤五跟他的那班江湖弟兄,殿尾的是杨凤毛和朱老大,挤得满满的一屋子,加上妙珍领着娘姨、大姐来招呼,乱得不可开交。“小爷叔!”尤五避开古应春和刘不才,将他一拉,悄悄说道,“我有几句要紧话,想跟你说。看哪里有清静的地方?”这里找主人,胡雪岩便又去问妙珍,她毫不迟疑地答道:“妙珠的房间空着。”“不错!”胡雪岩倒想起来了,“妙珠是怎么回事?”听此一问,妙珍的神情很奇怪,瞟了他一眼,用又象埋怨,又象调侃的声音说,“我都要问胡老爷是怎么回事?”这样一扯开来,话就说不完了,事虽关心,苦于此时无暇深问,胡雪岩只说得一句:“回头再谈!”转身而去。将尤五领到妙珠原来的住处,进房便觉异样。古应春睡过的那张大铜床,裳枕皆已收起,只剩下一张藤棚,妆台上胭脂花粉,一扫而空,玻璃镜子上还蒙了个布套子,格外有股人去楼空,天涯何处的凄凉味道。“唉!”胡雪岩不知不觉地轻轻叹了口气。尤五一天都在忙着商谈“大事”,布解所谓,便愕然相问:“小爷叔,你叹啥气?”胡雪岩是深感于这短短一天之中,妙珠由一念轻生到毅然脱出风尘。已经历了好一番沧桑,情动乎中,不能自已,但到底算是闲情,这时候何必去谈它?所以问而不答,只说:“你们今天跟长根谈得怎么样?”“那是小事。长根自然是厉害角色,不过自己人面前,不作兴说‘法兰西话’……”“ 什么?”胡雪岩打断他的话问:“你说什么‘话’!”“喔,”尤五笑道:“这是最近夷场里流行的一句俗语。说洋文,英国话还有人懂,法兰西语,只听他舌头上打滚,不晓得他说些什么?所以说人自说自话,彼此永远谈不拢,就说他是说‘法兰西话’。”“这倒也妙。长根不说‘法兰西话’,说的什么话呢?”“说的老实话,人心都是肉做的。小爷叔这样待他,他不能做半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