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胡雪岩问道:“如果是宝号的本票,自然是顶靠得住了?”“那还用说吗?你有多少,我们兑多少。”“我没有。既然宝号不肯收阜康的票子,我只好到别家了。”胡雪岩拱拱手说:“对不起,对不起!”出了永兴盛,觉得这口气真咽不下去,最好马上就能报复,但这不是咄嗟可办的事,只得暂且丢开,先另找一家钱号,兑换了二十个官宝,托那家钱庄派一名“出店”送到了金阊栈。也不过刚刚把银子堆好,周一鸣陪着小狗子到了,引见以后,胡雪岩开门见山地说:“我是阿巧姐的客人,她托我替她来说句话,如果他夫家肯放她,她愿意出一千两银子,让她丈夫另外攀亲,还可以买几亩田,日子很可以过得去了。我听老周说,这件事有你‘轧脚’在内,‘皇帝不差饿兵’,我替阿巧姐作主送你一百两银子。你看如何?”这番话说得很明白,而小狗子仍有突兀之感,最叫他困惑的是,这个自称是王胖子的朋友、曾经一起吃过讲茶的“周大哥”,何以会把自己的底细,摸得这么清楚?因此,看看周一鸣,又看看胡雪岩,翻着一双白多黑少的三角眼,竟无从作答。就在他这迟疑不语之际,突然觉得眼前一亮——胡雪岩把张被单一揭,下面盖着的二十个大元宝,尽皆揭露,簇簇全新,银光闪亮,着实可爱,另外又有一堆银子,几个“中锭”,一些“元丝”,估计是百把两上下,这不消说是,是预备送自己的谢礼。俗语道得好:“财帛动人心”,胡雪岩是钱眼里不知翻过多少跟斗的,最懂得这句俗语,所以特地要换官宝,好来打动小狗子的心。这是胡雪岩熟透世故、参透人生、驾驭世人的一帖万应灵药,小狗子心里也知道,阿巧姐真正成了奇货。说书的常说:美人无价,若是咬定牙关不放松,弄个一万八千的也容易得很,这区区一千两银子算得了什么?无奈心里是这样想,那双眼睛却不听话,盯住了叠得老高,耀眼生花的大元宝不肯放。当然口中无话。周一鸣要催他,嘴唇刚一动,让胡雪岩摇手止住了。他很有耐心,尽让小狗子去想。银子如美色,“不见可欲,其心不乱”,或者刚看一眼,硬生生被隔开,倒也罢了,就是这可望而不可即的境况之下,一定越看越动心,小狗子此时的心情,就慢慢变成这个样子了。“凡事不必勉强。”胡雪岩开口了,再不开口,小狗子开不得口,会成僵局,“你如有难处,不妨直说。”“难处?”小狗子茫然地问。胡雪岩看他有点财迷心窍的模样,便象变戏法似地,拎起被单的一角,往上一抖,被单飞展,正好又把元宝覆住。这一来,小狗子的一颗心,才又回到了腔子里。“我也晓得你老哥是在外头跑跑的,做事‘落门落槛’,所以爽爽快快跟你说。”胡雪岩说,“我是受人之托,事情成不成,在我毫无关系,只要讨你一句回话,我就有交代了。”银子等于已经收起来了,似乎只等自己一句话,事情便成罢论。这样一个局面,轻易放弃,总觉得“于心不忍”,因此不译言地答了句:“我来想办法。”“这就是了。”胡雪岩接着他的话说,“我们都是居间的人,有话尽不妨实说,有难处大家商量着办。你老哥是何办法?我要请教。”“事情我做不得主,我只有尽力去说。成不成,不敢包。”小狗子又说,“如果数目上有上落,应该怎么说法?要请胡老爷给我一句话,我心里好有个数。”这到了讨价还价的时候,可说大事已定,胡雪岩略想一想说:“我在苏州很忙,实在没有闲工夫来磨,这样,予人方便,自己方便,如果不耽误我的工夫,我花钱买个痛快。明天一早,能够立笔据,我自己贴四个大元宝。”“明天一早怕来不及。”“至迟明天中午,中午不成,这件享就免谈了。一千两银子有人想用。”这话是什么意思?小狗子方在猜疑,周一鸣便桴鼓相应地说了句:“刑房的张书办,我是约了明天中午吃酒。”两句话加在一起,表示这一千两银子,可能送给张书办,送钱给刑房书办用,自然是要打官司,小狗子越发心存警惕,于是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我准定明天中午,把‘原主’带了来,要立笔据,我就是中人。”“我们这方面,请老周做中人。”胡雪岩把那一百两银子取了来,放在小狗子面前,“这个,你先收了。”小狗子喜出望外,但口头还自要客气两句:“没有这个规矩!”“规矩是人立的,我的规矩一向如此,你先把你的一百两银子拿了去,跑起腿来也有劲。”胡雪岩还附带奉送了一块簇新的绸面布里的包袱,将银子亲手包好,交了过去。小狗子算一算,这件事办成功了,那一千二百两银子中,明的中人钱,暗的二八回扣,还有三百两银子好进帐,平白撞出这一炷财香,也多亏周一鸣,所以向胡雪岩道了谢,招招手说:“周大哥,请你陪我出去。”周一鸣陪他出了门,等走回来时,手里托着两个“中锭”,笑嘻嘻地说:“这家伙倒还有良心,说饮水思源,是我身上来的路子,要送二十两银子给我,我乐得收下来,物归原主。”说着,把两锭银子摆在胡雪岩面前。“笑话,他送你的,跟我啥相干?你收下好了!明天‘写纸’,我们照买卖不动产的规矩,‘成三败二’,中人钱五厘,你们‘南北开’,还有三十两银子,是你应得的好处。”周一鸣也平白进帐了五十两银子,高兴得不得了,自然也把胡雪岩奉若神明,敬重得不得了,自告奋勇,要去接阿巧姐回来。“不忙,不忙,让她在潘家住两天。”胡雪岩说:“我倒有两件事跟你商量。”这两件事,第一件是他这天早上在永兴盛受的气要出,问周一鸣有何妙计?“心思好不过胡大老爷。”周一鸣答道,“你老想出法子来,跑腿归我。”“法子倒有一个,我怕手段太辣。我先讲个票号的故事你听……”京师的票号,最大的四家,招牌都有个“恒”字,通称“四大恒”。行大欺客,也欺同行,有家异军突起的票号,字号“义源”,专发钱票,因为做生意迁就和气,信用又好,营业蒸蒸日上。而且发钱票专跟市井细民打交道,这口碑一立,一传十,十传百,市面上传得很快,连官场中都晓得义源的信誉了。四大恒一看这情形,同行相妒,就要想法打击义源,于是一面暗地里收义源所出的票子,收了去兑现,一面放出谣言,说义源快要倒闭了,这一来造成了挤兑的风潮。哪知一连三天,义源见票即兑,连等都不用等,第四天,风平浪静,义源的名气反倒越加响了。四大恒见此光景,自然要去打听它的实力,一打听才晓得遇上了不倒的劲敌,义源有实钱四百万,出了一张票子,照数提一笔另行存贮,从来不发空票,所以不致受窘。这个故事一说,周一鸣就懂了,“胡大老爷,”他问,“你的意思也是想收‘义源’的票子,去‘整’它一家伙?”“对了!不过我又怕象‘四大恒’跟‘义源’一样。”胡雪岩说:“你做初一,人家做初二,弄‘义源’不倒,‘义源’来整我的阜康,岂不是自讨苦吃?”“是的。这一点不可不妨。”周一鸣说,“等我去打听打听‘义源’的实力看。实力不厚,不妨‘将他一军’,不然,还得另想别法。”“我就是这个意思,你去打听了再说。好在这件事不忙。我讲另外一件。”另一件事是要送潘叔雅一笔礼,一则酬谢他暂作阿巧姐居停的情谊,再则是胡雪岩觉得象这样的人,大可做个朋友,有心想结纳。如果说,仅仅是还人情债,这笔礼很容易送,反正花上几十两银子,买四色礼物,情意就算到了。但要谈结纳,则必须使潘叔雅对这笔礼重视,甚至见情,他家大富,再贵重的礼物,也未见得放在心上。或者是杭州的土产,物稀为贵,倒也留下一个印象,无奈人在苏州,无法办到。这番意思说了出来,等于又替周一鸣出了个难题,“送礼总要送人家求之不得的东西。”他说,“潘家有钱,少的是面子。能不能送他个面子?”“这话说得妙!”胡雪岩抚掌称赏,“我们就动脑筋,寻个面子来送他。”这两句话对周一鸣是极大的鼓励,凝神眨眼,动足脑筋,果有所得,“我倒有个主意,你老看行不行?”他说,“何学台跟你老的交情够了,托他出面,送潘家一个面子。”“这个主意的意思很好。”胡雪岩深深点头,“不过,我倒想不出,这个面子怎么送法?”“可以这样子办,你老写封信给何学台,事情要不要说清楚,请你老自己斟酌,如果不愿意细说,含含糊糊也可以,就说,这趟很承潘某人帮忙,请何学台代为去拜访潘某人道谢。”周一鸣说,“二品大员,全副导子去拜访他,不是蛮有面子的事?”“好极,好极。这个主意高明之至,高明得……老周,你自己都不晓得高明在哪里?”这是什么怪话?周一鸣大为困惑,自然也无法赞一词,只望着胡雪岩翻眼。胡雪岩也不作解释,还没有到可以说破的时候,他已经决定照官场中通行的风气,买妾以赠,安排阿巧姐做何桂清的侧室。这一来,阿巧姐在潘家作客,何桂清亦应见情,所以代胡雪岩道谢,实在也就是他自己道谢。周一鸣的主意,隐含着这一重意义,便显得极外高明,只是他自己不明白而已。“准定这样子办。”胡雪岩相当高兴,但也相当惋惜,“老周,你很能干,可惜不能来帮我。”周一鸣心中一动。他也觉得跟胡雪岩做事,不但爽脆痛快,而且凡事都是着着占上风,十分够味,但到扬州去办厘金,大小是个官,而且出息不错,舍弃了似乎也可惜,所以也只好表示抱歉:“是啊!有机会我也很想跟胡大老爷。”“那都再说了。”胡雪岩欣快的站起身,“今天我没事了,到城里去逛逛。你去打听打听永兴盛的虚实,晚上我们仍旧在元大昌碰面。”于是胡雪岩去逛了玄妙观,吃茶“听大书”,等书场散了出来,安步当车到元大昌,挑了一副好座头,一个人先自斟自饮,等候周一鸣。吃完一斤花雕,周一鸣来了,脸上是诡秘的笑容。胡雪岩笑道:“看样子,永兴盛要伤伤脑筋了。”“说巧真巧!”周一鸣很起劲地说,“恰好我有个熟人在永兴盛当‘出店’,邀出来吃了碗茶,全本‘西厢记’都在我肚里了。”“好极,好极!先吃酒。”胡雪岩亲手替他斟了碗热酒,“边吃边谈。”“永兴盛这爿店,该当整它一整,来路就不正……”周一鸣从这家钱庄的来路谈起。老板本来姓陈,节俭起家,苦了半辈子才创下这点基业,不想老板做不到一年,一场伤寒,一命呜呼,死的那年,四十刚刚出头,留下一妻一子。孤儿寡妇,容易受人欺侮,其中有个伙计也姓陈,心计极深,对老板娘嘘寒送暖,无微不至,结果人财两得,名为永兴盛的档手,其实就是老板。“真叫是一报还一报!”周一鸣大大喝口酒说,“现在这个陈老板,有个女儿,让店里一个伙计勾搭上了,生米煮成熟饭,只好招赘到家。这伙计外号‘冲天炮’,就是得罪了你老的那个家伙。”“怪不得这么神气!原来是‘钦赐黄马褂’的身分。”胡雪岩问道,“这个陈老板图谋人家孤儿寡妇,他女婿又是这样子张牙舞爪,他店里的朋友一定不服,这爿店怎么开得好?”“一点不错!”周一鸣放下酒杯,击着桌面说,“真正什么毛病都逃不过你老的眼睛,不是这样子,我那个朋友,怎么会‘张松献地图’来泄他的底?”照周一鸣所知的底细,永兴盛已经岌岌可危,毛病出在姓陈的过于贪心,贪图重利,放了几笔帐出去,收不回来,所以周转有些不灵,本来就只有十万银子的本钱,票子倒开出去有二十几万。永兴盛的伙计因为替死掉的陈老板不平,所以都巴不得活着的这个陈老板垮了下来。胡雪岩是此道中人,听了周一鸣的话,略一盘算,就知道要搞垮永兴盛并不难,如果有五万银票去兑现,就能要它的好看,有十万银票,则非关门不可。看姓陈的为人,在同行当中所得的支持,一定有限。而且同行纵讲义气,到底“救急容易,救穷难”,永兴盛的情形,不是一时周转不灵,垫了钱下去,收不回来,没有人肯做这样的傻事。转念一想,自己搞垮了永兴盛,有何好处?没有好处,只有坏处,风声传出去,说杭州阜康的胡雪岩,手段太辣,苏州同业动了公愤,合力对付,阜康在苏州这个码头就算卖断了。“算了!”胡雪岩笑笑说道,“我不喜欢打落水狗,放他一马!”“胡大老爷,”周一鸣反倒不服气,“总要给他个教训,而且阜康也来创创牌子。”胡雪岩想了想说:“这倒可以!让我好好想一想。”这件事就不谈了。胡雪岩放宽了心思喝酒,难得有这样轻松的时候,不觉过量,喝到酩酊大醉,连怎么回金阊栈的都记不清楚了。到得第二天醒过来,只觉得浑身发软,因而便懒得出门,在客栈里静坐休息,一个人喝着酽茶,回想前一天的一切,觉得周一鸣有句话,倒颇有意味,跟永兴盛斗闲气是犯不着,但阜康的招牌,要到苏州来打响了它,却是很高明的看法。因为苏州已是两江的第一重镇,军需公款,各省协饷,进出甚巨,如果阜康要想象汉口日升昌那样,遍设分号,大展身手,苏州是个一定要打的码头。打码头不外乎两种手段,一是名符其实的“打”,以力服人,那是流氓“立万儿”的法子,胡雪岩也可以办得到,逼垮永兴盛,叫大家知道他的厉害,然而他不肯这样做,他的铁定不变的宗旨,是杭州的一句俗语:“花花轿儿人抬人”,这个宗旨,为他造成了今天的地位,以后自然还是奉行不渝。这样,便只有“以德服人”来打码头,想起“冲天炮”的脸嘴,实在可恨,但做生意绝对不可以斗气,他心平气和地考虑下来,觉得永兴盛大可用来作为踏上苏州这个码头的跳板,现在要想的是,这条跳板如何搭法?看样子那个陈老板不是好相与的人。象这样的人,胡雪岩也看得多,江湖上叫做半吊子,上海人称为“蜡烛”,“不点不亮”,要收服他,必得先辣后甜,叫他苦头吃过尝甜头,那就服服帖帖了。照此想法,胡雪岩很快拟定了一个计划。浙江跟江苏的公款往来,他可以想法子影响的,第一是海运局方面分摊的公费,第二是湖州联防的军需款项,以及直接由湖州解缴江苏的协饷,这两部分汇到江苏的款子,都搜罗永兴盛的票子,直接解交江苏藩司和粮台,公款当然提现,这一下等于借刀杀人,立刻就要叫永兴盛好看。到了不可开支的时候,但要由阜康出面来“挺”了。那时永兴盛便成为俎上之肉,怎么牢割都可以,或者维持它,或者接收了过来。当然,这要担风险,永兴盛是个烂摊子,维持它是从井救人,接收下来可能成为不了之局。整个计划,这一点是成败的关键所在。胡雪岩颇费思考,想来想去,只有这样做法最稳妥,就是临时见机行事,能管则管,不能管反正有江苏官方出面去提款,自己这方面并无干系。然而这样做法,稳当是稳当,可能劳而无功,也可能损人不利己,徒然搞垮永兴盛。转念到此,觉得现在还不到决定的时候,这事如果真的要做,还得进一步去摸一摸永兴盛的底,到底盈亏如何,陈老板另外有多少产业,万一倒闭下来,“讲倒帐”有个几成数?这些情形都了解了,才能有所决定。因此,等周一鸣一到,他就这样问:“你那个在水兴盛的朋友,对他们店里的底细,究意知道多少?”“那就说不上来了,不过,要打听也容易,永兴盛的伙计大都跟陈老板和那个‘冲天炮’不和,只要知道底细,一定肯说。”“好的,你托你那朋友去打听。”胡雪岩说,“事情要做得秘密。”“我知道,不过,这不是三两天的事。怕你老等不及。”“不忙,不忙!”胡雪岩说,“你打听好了,写信给我就是。”“是!”周一鸣停了一下又说:“我把胡大老爷的事办好了,就动身到扬州,先看看情形,倘或没啥意思,我到上海来投奔你老。”“我也希望你到我这里来。果真扬州没意思,我欢迎你。不过,不必勉强。”胡雪岩仍旧回到永兴盛的话头上,“你那个朋友叫啥?”“他姓郑,叫郑品三。”“为人如何?”“蛮老实,也蛮能干的。”“这倒难得!老实的往往无用,能干的又以滑头居多。”胡雪岩心念一动,“既然是这样一个人,你能不能带他来见一见?”“当然!当然!他也晓得你老的。”“他怎么会晓得?”“是我跟他说的。不过他也听说过,杭州阜康的东家姓胡。”周一鸣问道,“胡大老爷看什么时候方便,我带他来。”“你明天就要动身,你今天晚上带他来好了。”* * *小狗子果然很巴结,“午炮”刚刚放过,人就来了,一共来了五个人,三个留在院子里,带着麻袋和扁担。一个带进屋来,不用说,是阿巧姐的丈夫。据说他姓陈。四十岁左右,畏畏缩缩是个极老实的人,臃臃肿肿一件棉袄,外面罩着件簇新的毛蓝布衫,赤脚草鞋。进得门来,只缩在门边,脸上说不出是忸怩还是害怕。“请坐,请坐!”胡雪岩转脸问小狗子,“都谈好了?”“谈好了。”说着,他从身上掏出来两张桑皮纸的笔据,连“休书”都预备好了。胡雪岩接过来看了一遍,写得十分扎实,表示满意,“就这样!”他指着周一鸣说,“我们这面的中人在这里,你算是那方面的中人。还要个‘代笔’,就挑金阊栈的帐房赚几个。”“胡大老爷,”小狗子赶紧抢着说,“代笔我们带来了。”接着便往外喊了一声:“刘先生!”五个人当中,只有这个“刘先生”是穿了长衫的,獐头鼠目,不似善类。胡雪岩忽然动了疑心,然后发觉自己有一步棋,非走不可的,却忘了去走。因此,一面敷衍着,一面把周一鸣拉到一边,悄悄说道:“有件事,我疏忽了。你看,这姓陈的,象不象阿巧姐的男人?”“这怎么看得出来?”“万一是冒充的,怎么办?钱还是小事,要闹大笑话!”胡雪岩说,“我昨天忘了关照一句话,应该请他们族长到场。”“那也可以。我跟小狗子去说。”“一来一往,耽误工夫也麻烦。”胡雪岩说:“只要‘验明正身’,不是冒充,他们陈家族长来不来,倒也不生关系。”“哪个晓得他是不是冒充?”周一鸣说,“除非请阿巧姐自己来认。”这倒是一语破的!除此以外,别无善策,胡雪岩考虑了一下,断然定下了缓兵之计。于是周一鸣受命招待小狗子吃午饭,胡雪岩则以要到钱庄去兑银子作托词,出了金阊栈,坐轿直奔潘家。一张名帖,附上一个丰腴的门包,胡雪岩向潘家的门房,坦率道明来意,他家主人见不见都无所谓,目的是要跟阿巧姐见面。潘叔雅是惮于世俗应酬的“大少爷”,听得门房的通报,乐得偷懒,便请阿巧姐径自出见。她一见胡雪岩空手上门,颇为失望,不免埋怨,“你也要替我做做人!我在这里,人家客气得不得了,真正叫人不安。”“你放心!我已经打算好了,一定叫你有面子。现在闲话少说,你马上跟我回客栈,去认一个人。”“认一个人!认哪个?”阿巧姐眨闪着极长的睫毛,异常困惑的问。“你想想看,还有哪个是非要你去认不可的?”这句反问,就点得很清楚了,然而阿巧姐却越感困惑,“到底怎么回事?”她有些不悦,觉得胡雪岩办这样的大事,不该不先商量一下,所以很认真的表示:“你不说清楚,我决不去。”胡雪岩十分见机,赔着笑说:“你不要怪我独断独行,一则是没有机会跟你说,二则是免得你操心,我是好意。”“谢谢你的好意。”阿巧姐接受了他的解释,但多少还有些余憾,而且发觉处境颇为尴尬,“当面锣,对面鼓,你叫我怎么认法。”“不是,不是!”用不着你照面,你只要在壁缝里张一张,认清楚了人,就没你的事了。“接着,胡雪岩把如何收服了小狗子的话,扼要说了一遍。“你的花样真多!”阿巧姐笑着说了这一句,脸色突然转为严肃,眼望着砖地,好久不作声。这神态使得胡雪岩有些着急,同时也有些失悔,事情真的做得欠检点了!阿巧姐与她丈夫的感情不太好,只是听了怡情老二的片面之词,她本人虽也在行为上表现出来,与夫家几乎已断绝往来,但这种门户人家的话,靠不住的居多,俗语说得好:“骗死人不偿命”。自己竟信以为真,一本正经去办,到了紧要关头,就会变成自讨苦吃,阿巧姐固在不见得有意欺骗,然而“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看样子是别有衷曲,须当谅解?说来说去是自己鲁莽,怪不得她。怪不怪她在其次,眼前的难题是,阿巧姐如果不肯点头,小狗子那面就不好交代。跑到苏州来做这么一件荒唐事,传出去成为笑话,自己的这个面子却丢不起。因而急于要讨她一句实话。“阿巧姐!”他神色严重地说,“到这时候,你再不能敷衍我了,你心里的意思,到底怎么佯,要跟我实说!”“咦!”阿巧姐深感诧异:“我几时说假话敷衍过你?”“那么,事情到了这地步,你象煞要打退堂鼓,是为啥?”阿巧姐觉得好笑,“我又不曾象县大老爷那样坐堂,啥叫打退堂鼓?”她这样反诘。话越发不对了,细辨一辨,其中有刺,意思是说,胡雪岩做这件事之先,既未告诉过她,更未征求同意,这就是“不曾坐堂”,然则又何来“退堂鼓”可言?胡雪岩心想,阿巧姐是厉害角色,此时不宜跟她讲理,因为自己道理欠缺,讲不过她。唯有动之以情,甚至骗一骗她再说。于是他先认错:“这件事怪我不好。不过我一定顺你的心意,决不勉强。现在人在那里,你先去认一认,再作道理。人不对,不必再谈,人对了,看你的意思,你说东就东,你说西就西,我决无二话。“人心到底是肉做的,听得他这样说,阿巧姐不能再迟疑了,其实她的迟疑,倒不是对她丈夫还有什么余情不忍割舍,只是想到她娘家,应该让胡雪岩拿笔钱出来,替她娘养老。这个条件,似乎应该在此时一并来谈,却又不知如何谈法?迟疑者在此,而胡雪岩是误会了。“那么你请坐一坐,我总要跟主人家去说一声。”她又问:“你可曾雇了轿子?”“这方便,我轿子留给你,我另雇一乘。”胡雪岩说,“到了金间栈,你从边门进来,我叫人在那里等你。”这样约定了,胡雪岩先离了潘家,轿子是阊门附近的,坐过两回,已经熟识,等吩咐妥当,另雇一乘,赶回金阊栈,再赁一间屋子,关照伙计,专门守在边门上,等阿巧姐一到,悄悄引人,然后进来照一照面,无需开口。一切布置妥帖,胡雪岩方回到自己屋里,坐候不久,周一鸣领着小狗子等人,吃了饭回来,一个个脸上发红,似乎喝了不少酒。彼此又作了一番寒暄,胡雪岩便海阔天空地谈苏州的风光,同一鸣会意,是要拖延辰光,就在一旁帮腔,谈得极其热闹,却始终不提正事。小狗子有些忍不住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隙,插进一句话去:“胡大老爷,我们今天还想赶回木读,时间太迟了不方便。现在就动手吧!”“喔,喔,”胡雪岩歉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再略等一等,等钱庄的伙计一到,凑够了银钱,我们马上动手。好在只是画一个花押,快得很。”这样一说,小狗子就又只好耐心等候,但局促不安的情状,越来越明显。胡雪岩冷服旁观,心头疑云愈密,暗暗又打了第二个主意。正想托词把周一鸣找到一边商量,那守候的伙计出现了,他也很机警,提着茶壶来冲茶,暗中使了一个眼色,竟连周一鸣都不曾发觉。于是胡雪岩告个便,在另一层中见着阿巧姐,悄悄说道:“回头我引一个人出来,你细细看,不要作声。我马上又会回来。”叮嘱完了,仍回原处,对阿巧姐的丈夫招招手。那个畏畏缩缩的中年人,只是望着小狗子,用眼色在讨主意。“胡大老爷,你有啥话,跟我说!”“没有啥要紧话,不过,这句话也不便让外人听见。”胡雪岩又连连招手,“请过来,请过来。”乡下人纵或不上“台盘”,但私底下说句话,何至于如此畏缩不前?所以小狗子不便再加阻挠,那个姓陈的,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主人出去。胡雪岩是何等角色?一看这姓陈的,木头人似地只由小狗子牵线,便不待阿巧姐来“验明正身”,即已料到了七八分,因而引到外面,面对着阿巧姐所隐藏的窗户,他开口第一句话问的是:“你到底姓啥?”“我姓陈。”这句话答得极爽利,显见不假,于是胡雪岩又问第二句:“你是阿巧姐的什么人?”这句话问得他显了原形,支支吾吾地嗫嚅着不知所云。果然,胡雪岩暗叫一声:惭愧!若非临时灵机一动,叫小狗子骗了一千多两银子去,那才真是明沟里翻船,吃了亏还不能声张,声张出去,是个绝大的话柄。心里是又好气又好笑,脸上却是声色不动,反倒好言安慰。“老陈,小狗子玩的把戏,我都晓得,你跟我说实话,我不难为你。回头在小狗子面前,我也不识破,免得害你为难。”最后这句话,说到了这个老实人心里,“胡大老爷,我跟你说了实话,”他很认真地问:“你真的不会告诉小狗子?”“真的。你要不要我罚咒?”说到这话,姓陈的放心了,当时将内幕实情,和盘托出,他是阿巧姐的堂房“大伯子”,欠了小狗子的钱,所以不得不受小狗子的挟制,让他来冒充阿巧姐的丈夫。讲明了旧欠一笔勾销,另外送他一个大元宝。有这样荒唐事!胡雪岩问道:“你不怕吃官司?”“我也怕!”那姓陈的哭丧着脸说,“小狗子说不要紧,中人、代笔都是自己人,告到县衙门里,只说那张笔据是假的,根本没得这回事。”“这家伙!”胡雪岩心想,小狗子倒厉害,要让他吃点苦头,于是悄悄说道:“你不要怕,回头他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你只要咬定不曾跟我说实话,小狗子就不会怪你了。”脑筋简单的人,只有这样教他,姓陈的倒也心领神会,连连点头,只说:“晓得,晓得。”相借回了进去,小狗子的脸色阴晴不定,但等胡雪岩说出一句话来,他的神态马上又轻松了。“来,来!”胡雪岩说:“我们就动手,立好笔据,你们抬了银子,早早回木渎,大家省事。”周一鸣不知就里,只当已经证实,姓陈的果真是阿巧姐的丈夫,得此结果,总算圆满,于是欣然安设笔砚,让小狗子把笔据铺在桌上,首先在中人名下画了花押,接着是小狗子和代笔拈起笔来画了个“十”字,最后轮着姓陈的,“十”字都不会画,只好蘸了印油,盖个手印。手续齐备,该当“过付”了,胡雪岩说:“老周,你是中人,先把笔据拿好,等付清了款子,再把笔据交给我。”说着,略微使个眼色。周一鸣恍然大悟,还有花样!一把就将笔据抢在手里,一折两,两折四,紧紧捏住。于是胡雪岩又说:“婚姻大事,合也好,分也好,都要弄得清清楚楚,现在笔据是立下了,不过男女两造,只有一造到场,而且就是男方,我们也是初见。”他问周一鸣:“老周,你是中人,万一将来有了纠葛,你怎么说?”周一鸣知道他是有意作此一问,便装作很诧异地说:“有什么纠葛?”“是啊!”小狗子也赶紧接口,“有啥纠葛?绝不会有的。”“不然。”胡雪岩向姓陈的一指,“我看他不大象阿巧姐的丈夫,刚才私底下问了一声,他一口咬定不假。这且不去说它了,不过,这张笔据,还要有个手续,才能作数。我们替人办事,总要做得妥当扎实,不然将来男婚女嫁出了麻烦,是件不得了的事。”“对!”周一鸣帮腔:“这个中人不好做。假使说是钱债纠纷,大不了中人赔饯就是。如果人弄错了,说要陪个阿巧姐出来,怎么赔法?”“就是这话罗。”胡雪岩说,“人是货真价实的本人,还是冒充?阿巧姐不在这里,无法来认,也就不去说它,至少这张笔据,要能够证明它是真的。”听说阿巧姐不在这里,小狗子大放其心,心头一宽,脑筋也灵活了,他振振有词的说:“胡大老爷的话,一点不错,要中人,要代笔,就是要证明这张笔据是真的。我倒不懂,胡大老爷你还要啥见证?”“有中人,有代笔是不错。”胡雪岩淡淡一笑,“不过打开天窗说亮话,万一出了纠葛,打到官司,堂上也不能只凭老周一个人的见证,我们不如到县衙门里,在‘户房’立个案,好比买田买地的‘红契,一样,请一方大印盖一盖。要多少花费,都归我出。”“好,好!”周一鸣首先赞成,对小狗子说:“这一来我们中人的责任都轻了。”小狗子支吾着不置可否。这是突出不意的一着,乡下人听到“县衙门”,心里存怯意,提到书办,就想起城隍庙里,面目狰狞的“判官”。到了“户房”,书办如果说一声:下乡查一查再说。西洋镜就完全戳穿了。然而,这是极正当的做法,无论如何想不出推辞的理由。因此,小狗于急得满脸通红,不知如何是好?再看到周一鸣的诡秘的笑容,以及他手里捏着的那张笔据,蓦然意会,银子不曾到手,自己的把柄先抓在别人手里,这下要栽大跟斗了!这一转念间,就如当头着了一棒,眼前金垦乱爆,一急之下,便乱了枪法,伸出手去,要抢周一鸣掌握中的笔据。一抢不曾抢到,周一鸣却急出一身汗,慌忙将字据往怀里一塞,跳开两步,将双手按在胸前,大声说道:“咦,咦!你这是做啥?”小狗子一看行藏等于败露,急得脸如土色,气急败坏地指着周一鸣说:“事情太罗嗦!我不来管这个闲事了。请你把笔据拿出来,撕掉了算了,只当没有这回事。”周一鸣相当机警,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做红脸”,然后好让胡雪岩出来打圆场、“讲斤头”,于是一伸手做个推拒的姿态,同时虎起脸说:“慢慢,小狗子,我们把话说清楚!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片血心,拿你当个朋友,你不要做半吊子,害得我在胡大老爷面前,不好交代。”“不是这话,不是这话!”小狗子极力分辩,“我也是好意,不过这场闲事,实在难管。周大哥,你做做好事,把这张笔据还给我。”“还给你?”周一鸣变色冷笑,“哪有这洋方便!”这一说,小狗子把双眼睁得好大,盯着周一鸣一眼不眨,倒象以前从未认清他的面貌似地,胡雪岩了解小狗子的心理,觉得周一鸣的人候还差些,翻脸不能翻得这么快。于是赶紧站出来说话。“有话慢慢谈。”胡雪岩对小狗子说,“白纸写黑字,要说随便可以撕掉,也是办不到的事。你倒说说看,事情怎么样‘罗嗦’?有啥难处,说出来大家商量。”小狗子的难处,就是难说。情急之下,只好随便抓个人作挡箭牌,“他是老实人,”他指着姓陈的说,“从来没有上过衙门。胡大老爷要他到户房去立案,他一定不肯去的,岂不是害我们中间人为难。好在银子亦不曾收,大家一笔勾销,本夫在这里,你们当面锣,对面鼓,重新谈过。谈得好,我做个现成中人,谈不好,只算我白跑一趟腿,白当一回差。”强同夺理,居然也说了一大套,胡雪岩笑道:“已经谈好了,笔据都立了,还谈什么。如果说,不愿意到衙门里去,也不要紧,大不了多费点工夫,我们一船到木读,请你们这方面的陈家族长也做个见证,这总可以吧!”这一下,西洋镜还是要拆穿,但无论如何总是到了木渎以后的事,小狗子觉得可以先喘口气再说,便硬着头皮答道:“好的!”“那么,什么时候走?”“说走就走。随你们便。”小狗子的态度仿佛很硬气,但另外一个老实人却没他这点点“功夫”,姓陈的可沉不住气了,拉一拉小狗子的衣服,轻声说了句:“去不得!”“什么去不得?”小狗子大声叱斥,“怕什么!”“对啊!怕什么?”周一鸣在旁边冷冷地说,“大不了吃官司就是了。”这一说,姓陈的越发着急。他已经拿实情告诉了胡雪岩,如何还能跟着小狗子去浑水?却又不便明说,人家已经知道是假冒,话说得再硬都无用。所以只是搓着手说:“我们慢慢儿再谈。”胡雪岩看出他的窘迫,便见风使舵,抓住他这句话说:“谈就谈。事体总要让它有个圆满结局。你们自己去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