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做好事’应该!我也捐一千银子。”“算了,算了!”胡雪岩不便说他有了钱,“大少爷脾气”就会发作,只这样阻止:“你要做好事,也该到湖州去做!杭州有我,不劳你费心。”刘不才有些发觉了,略显窘色地笑道:“其实我也要别人来做好事,自己哪里有这个资格。”“闲话少说。”胡雪岩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舍间去谈。”于是两个人穿衣起身。刘不才是第一次到胡家,想到他侄女儿,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他不知道胡雪岩在湖州另立门户,胡太太是不是知道?倘或知道,自己的身分不免尴尬,因而便有畏缩之意。但转念又觉得这是机会,可以看看胡太太为人如何?将来跟芙蓉是不是相处得来?就这样踌躇着,走出华清池时,脚步就懒了。胡雪岩回身一望,从他的脸色,猜到他的心里,觉得必须交代一句。“三叔,”他说,“在湖州的事,见了内人,不必提起。”这句话解消了刘不才心里的一个疙瘩,脑筋就变得灵活了。“那么,”他提醒他说:“你也不能叫我三叔!脱口出来,就露了马脚。”“不要紧。倘或内人问起来,我只说我先认识你侄儿,跟着小辈叫,也是有的。”“算了,你叫我别样。我也不想做你的长辈,宁愿做朋友。”“是的!刘三爷。”这是“官称”,刘不才欣然同意。一起坐轿到了胡家,拜见胡雪岩的母亲和妻子,刘不才口称“伯母”、“大嫂”。看这位“胡大嫂”人虽精明,极顾“外场”,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悍泼妇人,刘不才替芙蓉放了一半心。于是围炉把酒,胡雪岩开始谈到庞二,“你晓得的,我现在顶要紧的一笔生意,是上海的丝。”他说,“我既然托了你,以后也还要共事,我不必瞒你,年关快到了,各处的帐目要结,应该开销的要开销,上海那批丝,非脱手不可。““嗯,嗯!”刘不才生长在湖州,耳濡目染,对销洋庄的丝,自然也颇了解,“现在价钱不错呀!不如早早脱手。摆到明年,丝一变黄,再加新丝上市,你就要吃大亏了。”“是的,眼前的价钱虽不错,不过还可以卖得好,说句你不相信的话,价钱可以由我开。”“有这样的好事!”刘不才真的有些不信,反问一句,“那你还在这里做啥?赶紧到上海去呀!”“对!就这几天,我一定要动身。现在只等庞二的一句话。”这一句话就是要取得庞二的承诺,他在上海跟洋商做丝的交易,跟胡雪岩采取同样的步骤,胡雪岩已经得到极机密的消息,江苏的督抚,已经联衔出奏,因为在上海租界中的洋人,不断以军械粮食接济刘丽川,决定采取封锁的措施,断绝内地也洋人的贸易,迫使其转向“助顺”。这一来,丝茶两项,来源都会断绝,在上海的存货,洋人一定会尽量搜购,只要能够“垄断”,自然可以“居奇”。“原来如此!”刘不才很有把握地说,“这庞二一定会答应的,挑他赚钱,何乐而不为?”“话不是这么说。”胡雪岩大摇其头,“你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刘不才是不大肯买帐的性格,“我倒不相信!”他说,“宠二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凭交情,自然会答应。交情不够就难说了。你要晓得。第一,他跟洋人做了多年的交易,自然也有交情,有时不能不迁就,第二,在商场上,这有面子的关系,说起来庞二做丝生意,要听我胡某人的指挥。象他这样的身分,这句话怎么肯受?”想想果然!刘不才又服帖了,笑着说道:“你的脑筋是与众不同。这样一说,我倒还真得小心才好。”“对了!话有个说法。”胡雪岩接下来便教了他一套话。刘不才心领神会的点头,因为休戚相关的缘故,不免又问:“万一你倒扳价不放,洋人看看不划算,做不成交易,岂非枉做恶人?而且对庞二也不好交代!”“不会的!”胡雪岩答道,“外国的丝,本来出在叫做意大利的一个国度,法兰西也有。前个六八年,这两个国度里的蚕,起了蚕瘟,蚕种死了一大半,所以全要靠中国运丝去。原料不够,外国的丝厂、机坊都要关门,多少人的生计在那里!他们非买我们的丝不可,羊毛出在羊身上,水涨船高,又不亏洋丝商的本,怕什么!”“你连外国的行情都晓得!”刘不才颇有闻所未闻之感,“怪不得人家的生意做不过你。”“好了,好了!你不要恭维我了。”胡雪岩笑道,“这些话留着跟庞二去说。”刘不才如言受教,第二夭专诚去访庞二,一见面先拿他恭维一顿,说他做生意有魄力,手段厉害。接着便谈到胡雪岩愿意拥护他做个“头脑”的话。“雪岩的意思是,洋人这几年越来越精明,越来越刁,看准有些户头急于脱货求现,故意杀价。一家价钱做低了,别家要想抬价不容易,所以,想请你出来登高一呼,号召同行,齐心来对付洋人!”“是啊!我也想到过,就是心不齐。原是为大家好,哪晓得人家倒象是求他似地。”庞二摇摇头,叹口气。“唉!我何苦舒服日子不过,要吃力不讨好,自己给自己找气来受!”“你是大少爷出身,从出娘胎,也没有受过气,自然做不来这种仰面求人的事。雪岩也知道,他只请你出面为头,靠你的地位号召,事情归他去做。”“这也不敢当!”庞二答道,“老胡这样捧我,实在当不起。”这话就要辨辨味道了,可能是真心话,也可能是推托。如果是推托,原因何在?刘不才这样想着,一面口中恭维,一面在细察庞二的脸色。这是刘不才有阅历的地方!庞二果然是假客气的话,他对胡雪岩虽颇欣赏,但相知不深,对于胡雪岩一下子如跳龙门似地,由穷小子闯出这样的手面,其间的传奇,也听人约略谈过,认为他实力毕竟有限,深恐他弄什么玄虚,存着戒心。说到后来,刘不才有些着急了,“庞二哥,承蒙你看得起我,一见如故,所以雪岩托我这件事,我一口答应。现在你一再谦虚,似乎当我外人看待。”说到这里,发觉自己的态度,有些过分,便笑一笑说,“好了,好了!庞二哥,我不管这桩闲事了,我请你到‘江山船’上吃花酒去。”最后这一转很好,庞二觉得刘不才很够朋友,自己虽存着猜疑之心,他却依旧当自己好朋友,这很难得。就一转念之间,心便软了,觉得无论如何要有个交代,于是这样笑道:“老刘,你不要气急!不看僧面看佛面,你第一趟跟我谈正经事,又是为彼此的利益,我怎么能不买你的帐?不过,我也说句实话,象这样的事,做好了没有人感激,做坏了,同行的闲话很多。中国人的脑筋比外国人好,就是私心太重,所以我不敢冒昧出头。现在这样,我跟老胡先谈一谈再说,能做我一定做,决不会狗皮倒灶。你看好不好?”“哪还有不好的道理?你说,你们在哪里谈?”“今天我还有一个约,没有空了,就明天吧。”庞二又说,“你不是要请我吃花酒吗?我们就在江山船上谈好了。”“一言为定。明天请你江山船上吃花酒,我发帖子来。”“这不必了。你是用哪家的船?”庞二对此道也很熟悉,“顶好的是小金桂的船,只怕定出去了。其次就是‘何仙姑’的船。”“好,不是小金桂,就是何仙姑。事不宜迟,我马上去办。定好了船,还是发帖子来。”“好,好,我听你招呼。”庞二又说,“人不宜太多,略微清静些,好谈正事。”刘不才答应着告辞而去。进城直接去找胡雪岩,细说了经过,表示佩服胡雪岩有先见之明,果然事情不那么容易,又说他未能圆满达成任务,深感歉疚。“这是哪里的话!”胡雪岩安慰他说,“有这样一个结果,依我看,已经非常好了。”“那么,预备怎么跟他谈呢?”“那自然要临机应变。看样子,他是跟我初次共事,还不大能够相信。”胡雪岩又说,“这件事即使做不成功,我以后跟他合作的日子还有。所以,三爷,倘或事情谈不拢,你不必摆在心上,好象觉得对不起我,他不够朋友。你要一切照常,一点不在乎。你懂我意思不懂?““当然懂!”刘不才深深点头,“这个朋友是长朋友。”“对了!”胡雪岩极欣慰的,“说这话,你是真的懂了。”于是,刘不才告辞回去,托刘庆生派人定了小金桂的船,又发帖子,整整忙了一下午,才算诸事就绪。哪知到了夜里,突然接到庞二的信,说他接到家报,第二天必须赶回甫浔,花酒之约,只得辞谢,胡雪岩的事,希望即晚谈一谈,在何处见面,立等回音。信是由庞家的听差送来的,刘不才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庞二闹家务,看起来他的心境不会好,对胡雪岩的事,自然也不会感觉兴趣,谈与不谈已经无关宏旨了。不过想到“长朋友”这句话,刘不才觉得对庞二应有一番慰问之意,因此告诉庞家的听差,说他马上约了胡雪岩去拜访。等庞家的听差一走,刘不才接着也赶到了胡家,相见之下,说了经过,胡雪岩大为皱眉,沉吟了好半晌,倏地起身,成竹在胸似地说:“走吧!船到桥头自然直。”坐轿出城,见着了庞二,胡雪岩发觉他眉宇之间,隐然有忧色,便不谈自己的事,只问庞二有何急事,要赶回家去?“我叫人告到官里了!”庞二很坦率地回答,“这一趟回去,说不定要对簿公堂。”“不幸之至。”胡雪岩问道,“到底为了什么?”“ 这话说来太长,总之,族中有人见我境遇还过得去,无理取闹。花几个钱倒不在乎,这口气忍不下去。”一听这话,就知道无非族人夺产,事由不明,无法为他出什么主意,只好这样相劝:“庞二哥,讼则终凶,惟和为贵。”“和也要和得下来。”庞二摇摇头,“唉!不必谈了。”庞二不谈,胡雪岩却不能不谈,也不可不谈,因为他可以帮庞二的忙,“如果你愿意和,我包你和得下来。”胡雪岩说,“庞二哥,打官司你不必担心!只要理直,包赢不输,不过俗话说得好:富不跟穷斗。你的官司就打赢了也没有什么意思。”“啊!”庞二突然双眼发亮,“对了,你跟王大老爷是好朋友。这个忙可以帮我。”“当然。”胡雪岩说,“我先陪你走一趟。你的事要紧,我上海的事只好摆着再说了。”这是以退为进的说法,庞二被提醒了,他是阔少的作风,遇到这些地方,最拿得出决断,“老胡!”他说,“你上海的事不要紧,都在我身上。你说,要我怎么样?”“刘三爷跟你大致已经谈过了。我就是想庞二哥来出面,我劝同行齐心一致,由我陪你去跟洋人谈判。”“我是没有空来办这件事了。”庞二问道,“你在上海有多少丝?”“我有两万包。”“那就行了。我跟你加在一起,已经占到百分之七十,实力尽够了。你跟洋人会谈,我把我的栈单交了给你,委托你代我去做交易,你说怎么就怎么。这样总行了吧?”得到这样一个结果,胡雪岩喜出望外。有庞二的全权委托,不但对洋商的交易,可以顺利达成,而且自己的声望,立刻就会升高。但好事来得太容易,反令人有不安之感,他不敢有得意的神色,“庞二哥,你这个委任重了!”他戒慎恐惧的说:“我怕万一搞得灰头土脸,对你不好交代。”“不会的!”庞二答道:“我听老刘谈过了,你对丝不外行。就请你记住一句话,‘顺风旗不要扯得太足’,自然万无一失。”“是的,”胡雪岩衷心受教,“我照你的话去做。价钱方面,我总还要跟你商量的,不会独断独行。”“不必,你看着办好了。至于回扣……”“不,不!”胡雪岩急忙摇手,“你这么捧我,我决不能再要回扣。原是你自己可以谈的事,怎么好损失回扣?我晓得你为人大方,不过你手下也有一般‘朋友’,叫他们背后说你的闲后,变得我对不起你了。”听这一说,庞二越觉得胡雪岩“落门落槛”,是做生意可以倾心合作的人。别人漂亮,他更不肯马虎,坚持一定要送,胡雪岩也作了很肯定的表示,倘或庞二一定要送,他不能不收,只是除了必要的开支以外,余数他要送庞二手下的“朋友”。“那随你,我就不管了。”庞二又说,“今天晚上我就写信通知上海,把栈单给你送去,送到哪里?”“不是这么做法,只请你写封委托信给我,同时请你通知宝号的档手,说明经过。栈单不必交给我。”这样做,亦无不可。谈完胡雪岩的事,庞二谈他自己的事。照胡雪岩的想法,上海那方面的生意,他可以托人代办,自己该陪着庞二到湖州,去替他料理官司。刘不才也在旁边帮腔,说胡雪岩对这种徘难解纷的事,最为擅长,此行少不得他。但唯其如此,庞二反倒顾虑了。“老胡!有你出大力帮忙,这件事,我现在就可以放心,至多惹几天麻烦,花几吊银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我不愿意落个仗势欺人的名声。你陪了我去,好是好,就只一样不妥,湖州好些人都知道你跟王大老爷是知交,看你出面,明明王大老爷秉公办理,别人说起来,总是我走了门路。“庞二停了一下又说,“这一来不但我不愿意,对王大老爷的官声也不好。”听了这番话,胡雪岩心想,谁说庞二是不懂事的纨袴,谁就是有眼无珠的草包,因而心悦诚服的答说:“庞二哥看事情,真正透彻!既然如此,我全听吩咐。”“不敢当!”庞二说道:“我只请你切切实实的替我写封信,我也是备而不用。”“好的。我的信要写两封,一封给王雪公,一封给刑幕秦老夫子,此人我也是有交情的,庞二哥有什么难处,尽管跟他商量。”“这是文的一面,还有武的一面。”刘不才插嘴问庞二:“郁四,你认不认识?”“认是认得,交情不深。”庞二答道:“说句实话,这些江湖朋友,我不大敢惹。”“这个人也是‘备而不用’好了。”胡雪岩说,“信我也是照写,其实不写也不要紧,郁四听见是庞二哥的事,不敢不尽心。”这是胡雪岩拿高帽子往庞二头上戴,意思是以庞家的名望,郁四自然要巴结。只是恭维得不肉麻,庞二听了非常舒服,心里在想,他们杭州人的俗语,“花花轿儿人抬人”,胡雪岩越是如此说,就越要买他的面子。“老胡,听你这一说,郁四跟你的交情一定不错。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这趟回湖州,倒要交他一交,请你替我写介绍信。”“一句话!”胡雪岩起身告辞,“你就要走了,总还有些事要料理,我不耽搁你的工夫,明天一早,我把信送来。”这天晚上胡雪岩备下三封极其切实的信,第二天一早带到庞二那里。投桃报李,他交给胡雪岩的两封信也很实在,一封是委托书,一封是写给他在上海的管事的,特意不封口,请胡雪岩代发,意思是让他过了目,好放心。这使得胡雪岩对庞二又有深一层的了解,做事不但豪爽,而且过节上的交代,一丝不苟,十分漂亮。二十有了这封委托书,胡雪岩要好好的动脑筋了。他不断跟古应春有书信往来,上海方面的生意,是托古应春代为接头,尤五的一切情形,也是由古应春代达。所以庞二这面谈成功,他第一件事,就是写信告诉古应春,然后料理杭州这方面所经手的事务,预备在十二月初动身到上海,尽月半以前把丝卖出去,好应付公私帐目。然后开了年,另外再推出新的计划,大干一番。不多几天,古应春的回信来了,让胡雪岩大出意外的是,洋人那方面变了卦,表示年关以前,无意买丝。表面是说,他们国内来信,存货已多,可以暂停。实际上照古应春的了解,外国人也学得门槛精了,知道中国商场的规矩,三节结帐,年下归总,需要大笔头寸。有意想“杀年猪”。如果胡雪岩价钱不是扳得太高,则洋人为了以后的生意,也下会赶尽杀绝。“事情麻烦了!”胡雪岩跟刘不才说,“我自己要头寸在其次,还有许多小户,不能过关,一定会倒过来恳求洋商,虽然他们这点小数,不至于影响整个行情,但中国人的面子是丢掉了!”“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刘不才已经把胡雪岩佩服得五体投地,认为世上没有难得倒他的麻烦,所以语气非常轻松,“你调一笔头寸帮小户的忙,或者买他们的货,或者做押款,叫他们不要上洋人的圈套,不就完了吗?”胡雪岩最初的计议就是如此,难就难在缺头寸,所以听了他的话,唯有报以苦笑。这一下,刘不才也看出意思来了,“老胡,”他说,“我看庞二也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听见洋人这样可恶,一定不服帖,你何不跟他商量一下看?他的实力雄厚,如果愿意照这个办法做,岂不就过关了?“话是说得不错,但自己有许多公私帐务,一定要有个交代,那又如何说法?这非得细细地通盘筹划一番不可。这天晚上,胡雪岩跟刘庆生算了一夜的帐,各处应付款项,能展期的展期,能拖一拖的拖一拖,无论如何要三十万两银子才能过关。而应收及可以调动的款子,不到十五万,头寸还缺一半,更不用说替丝商小户张罗过年的现款。这就到了必须向洋商屈服的时候了。胡雪岩想想实在于心不甘,多少时间心血花在上面,就为的是要弄成“一把抓”的优势,如今有庞二的支持,优势已经出现,但“一把抓”抓不住,仍旧输在洋商手里,这是从何说起?一方面不甘屈服,一方面急景调年,时不我待,胡雪岩彻夜彷徨,想不出善策。急得鬓边见了白发。而刘庆生却又提出警告,该付的不付,面子要弄得很难看了!这个警告的意味,他很了解,万一传出风声,说胡某人的周转不灵,阜康的存户纷纷的提存,这样一“挤兑”,雪上加霜,非倒闭不可。于是他又想到刘不才的话,觉得庞二是个可共患难的人,与其便宜洋商,不如便宜自己人!向庞二去开口,当然是件失面子的事,然而,这是同样的道理,与其丢面子丢给洋人,倒不如丢给自己人。“三爷!你陪我到湖州去一趟。”他这样跟刘不才说,“这一趟去要看我的运气,如果庞二闹家务,已经顺顺利利了结,我说话也就容易了。不然,他自己都弄得‘头盔倒挂’,我怎么还开得出口?”“好的。”刘不才说,“我看我们直接赶到南浔去吧,不必先到湖州,再走回头路就耽误工夫了。“胡雪岩点点头,未置可否,心里在盘算杭州跟上海两方面的交代,细想一想,就是三、五天的工夫也不容易抽出来,年底下的商场,虽不是瞬息万变,却往往会出意外,万一有何变化,自己措手不及,岂不误了大事,刘不才看他踌躇不决,知道他必须坐镇在杭州,因而试探着说:“雪岩,你看是不是我代你去走一趟?”这倒是个办法。刘不才的才干,办这样一件事,可以胜任。但他还有一件事不放心,“三爷!”他说,“你去了不能露出急吼吼的样子……”“这何消说得?”刘不才抢着说,“我不能连这一点都不懂。”“不是!我还有话。”胡雪岩说,“既然不是急如星火的事,那就可以从从容容来。大少爷的脾气,你是最明白不过的,”他模拟着庞二的态度说:“ ‘好了,好了,凡事有我。先赌一场再说。’那时候你怎么样?”刘不才想想不错,这一赌下来,说不定就耽误了胡雪岩的工夫,千万赌不得!“我这样跟他说:我自己在杭州还有许多事,要赶回去料理,到年三十,我赶到南浔来,陪你好好赌几场。”“对!就是这么说。”胡雪岩又郑重的加了一句:“三爷,你可不能拆我的烂污!”“你不相信我,就不要叫我去。”说到这话,胡雪岩不能再多提一句,当时写了信,雇了一只船,加班添人,星夜赶到南浔去会庞二,约定无论事成与否,三天以后,必定回来。这三天自是度日如年的光景,但胡雪岩决不会独坐愁城,听天由命,他要作万一的打算,所以依然每天一早,坐镇阜康,不断派出人去联络试探,希望能找出一条得以筹集这笔巨款的路子来。第一天第二天都毫无结果,到了第三天,他就有些沉不住气了,正在攒眉苦思时,嵇鹤龄到阜康钱庄来相访,一见面便讶然说道:“雪岩,几天不见,你何以清瘦如此?”异姓手足,无需掩饰,胡雪岩老实答道:“还差三十万银子,怎么不急得人瘦?”听这话,嵇鹤龄大吃一惊,“你怎不跟我说?那天我问你,你不是说可以‘摆平’吗?”他带些责备语气地问。“跟你说了,害你着急,何苦?”胡雪岩改用宽慰的语气说,“只要海运局的那笔宕帐,你能给我维持住,别的也还不要紧。”怎么又说不要紧?显见得他是故意叫人宽心。嵇鹤龄想了想问道:“你总得想办法罗!”“是的。”他说了遣刘不才到南浔乞援的事,“我给庞二的信上说,我愿意照市价卖多少包丝给他,便宜不落外方。我这样吃亏还卸面子,他应该可以帮我这个忙。”“年底下一下子要调动三十万的头寸,不是件容易的事。”“其实,有一半也可以过关了。”“十五万也不是少数。”嵇鹤龄招招手说,“你来,我跟你句话。”到得僻处密谈,嵇鹤龄告诉他一个消息,是裘丰言谈起的,说有个洋商走了“炮局”龚振麟、龚之棠父子的路子,龚家父子又走了黄抚台三姨太的路子,决定跟洋商买一万五千支洋枪,每支三十二两银子,价款先发六成,就在这两天要立约付款了。听得这个消息,胡雪岩大为诧异,买洋枪是他的创议,如果试用满意,大量购置,当然是他原经手来办,何以中途易手,变成龚家父子居间?当然,这是不用说的,其中必有花佯,胡雪岩问道:“可晓得那洋商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听说是个普鲁士人。”“那就不是哈德逊了。”胡雪岩说,“这笔生意,每支枪起码有十二两的虚头,一万五千支枪是十八万,回扣还不算。这样子办公事,良心未免太黑了一点。”“这不去说它了。我告诉你这个消息,是提醒你想一想,这笔款子,能不能在你手里过一过,能够办得到,岂不是眼前的难关,可以过去?”这倒是个很新鲜的意见。胡雪岩对任何他不曾想到的主意,都有兴趣,于是扳着手指数道:“一万五千乘三十二,总价四十八万银子,先付六成就是二十八万八,弄它一升半就差不多了。”“你跟龚家父子认识不认识?我倒有个朋友,跟小龚很熟,可以为你先容。”“好极了!等我想一想。这条路子一定有用的。”胡雪岩略为一想,就看出了这桩交易之中的不妥之处,一万五千支洋枪,是一批极惹人注目的军火,近则上海的小刀会,远则金陵的太平军,一定都会眼红,如果在上海起运,不管陆路水路,中途都难免会出纰漏。“怎么样能把合同打听出来就好了。”胡雪岩自语似地说,“我看这件事,怕有点靠不住!”“怎么靠不住,千真万确有些事。”“我不是说没有这件事,是说这笔生意,怕要出乱子,龚家父子会惹极大的麻烦。”接着,胡雪岩将他的顾虑,跟嵇鹤龄细谈了一遍。“我懂了!”嵇鹤龄说,“症结在交货的地方,如果是在上海交货,黄抚台得派重兵护运。这倒是很麻烦的事。”“有了!”胡雪岩当时便把刘庆生找了来问说:“抚台衙门刘二爷的节敬送了没有?”“还早啊!”“要提前送了。”胡雪岩说,“我记得是每节一百两,过年二百两,请你另外封四百两,连例规一起送去,说我拜托他务心帮个忙!”要刘二帮忙的,就是把合同的原底子设法抄了来。刘二看在两个红封,总计六百两银票的面上,这个忙非帮不可,又因为龚家父子越过他这一关,以同乡内眷,经常来往的便利,直接搭上了三姨太的线,心里原就有气,这时猜测胡雪岩的用意。大概要动脑筋打消这笔买卖,自所乐见,格外巴结,当天就用五十两银子买通了黄宗汉的娈童兼值签押房的小听差,把合同的底稿偷了出来,刘二关上民门,亲自录了个副本,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了胡雪岩手里。合同上写的是由船运在浙江边境交货。胡雪岩倒弄不明白。这个名叫鲁道夫的普鲁士人,具何神通?能够安然通过上海到嘉善的这一段水路?倘或中途出险,不能如约交货,又将如何?细看合同,果然有个绝大的漏洞,这笔买卖,在卖主方面自然有保人,由上海的两家钱庄承保,但保的是“交货短少”及“货样不符”,又特为规定一样:“卖方将枪支自外洋运抵上海后,禀请浙江抚台衙门委派委员,即就海关眼同检验,须验得式样数目相符,始得提领交运。”看起来好象公事认真,完全为了维护买方的利益,实际上是正好为卖方脱卸责任。“好刀笔!”在一起细看合约的嵇鹤龄,书生积习,不免愤慨,“公家办事,就是如此!自作聪明,反上了别人的当。”“恐怕不是自作聪明,是故作聪明。”胡雪岩说,“照这个合约来看,卖方只要把洋枪运到上海,在海关经过浙江的委员眼同检验,数量式样相符,卖方就已尽了责任,如果中途遇劫,那就好比当票上的条规:”天灾人祸,与典无涉。‘保人是不保兵险的。真的闹将开来,洋人只要说一句:在你们中国地方被抢的。你们自己不能维持地方平靖,与外人什么相干?这话驳不到,还只能捏着鼻子受他的!“嵇鹤龄也是才气横溢,料事极透的人,听了胡雪岩的话,连连点头,嘴角中现出极深沉诡秘的笑容,眼睛不断眨动,似乎别有深奥的领悟似地。“大哥!”胡雪岩问道:“你另有看法?”“我是拿你的话,进一步去想。也许是‘小人之心’,但是,人家未必是君子,所以我的猜测也不见得不对。”说了半天,到底是指什么呢?胡雪岩有些不耐,催促着说:“大哥!你快说吧,这件事上,也许可以生发出什么办法来,如今时间不多了,我们得要快动脑筋,快动手。”于是嵇鹤龄提纲挈领的只问了一句,胡雪岩就懂了,所问这一句是:“这会不会是个骗局?”如果要行骗,根据合约来说,并不是不可能:洋枪运到上海关,浙江所派的委员验明了数目式样,无不相符,但交运中途,说是遇到劫盗,意外灾祸,不负责任。至于是不是真的抢走了洋枪,无可究诘,那就可以造成骗局。倘或事先有勾结,浙江的委员虚应故事,数目既不够,式样也不符,而以“相符”禀报,及至被动,亦是无可究诘,这个骗局就更厉害了。“我看,”胡雪岩毕竟是商人,迟疑着问道:“这,我看他们不至于如此大胆吧?”“哈!”嵇鹤龄冷笑,“你不知官场的龌龊!事实俱在,这合约中有漏洞,人之才智,谁不如我?我们一看就看出来了,他们经过那么多人看,说是不曾看出来,其谁能信?”“是的。”胡雪岩点点头,转问出一句极要紧的话:“既然我们看出来了,该怎么办?”嵇鹤龄笑了,“以你的聪明,何需问我?”他说,“你定策,我看我能不能帮你的忙!”胡雪岩觉得嵇鹤龄这个人不失为君子,在这样异姓手足之亲,时不我待之迫,有了机会还不肯出“坏主意”,就算很难得了。“办法当然很多。”胡雪岩想了想说,“光棍不断财路,只要他们不是行骗,生意仍旧让他们去做。不过,我觉得黄抚台不作兴这样,我也帮过他好些忙,买洋枪又是我开的路子,现在叫别人去做这笔生意,想想于心不甘。”嵇鹤龄听他的话一脚进、一脚出,便知道他的意思了,反正只要能对他眼前的难关有帮助,他也不愿多事,照此宗旨替他设想,觉得有跟龚家父子开个谈判的必要。“请谁去谈判呢?”胡雪岩问,“托你的朋友?”“不!这件事你我先都还不便出面,叫裘丰言去!”“妙!妙!”胡雪岩抚掌称善,“我们马上找他来谈。”于是就借嵇鹤龄的地方,由瑞云设炉置酒,叫人去请裘丰言。时已深夜,天气已冷,裘丰言黄昏时分喝得醺醺然,早已上了床,但听说嵇、胡二人请他围炉消夜,立刻披衣起床,冒着凛冽的西北风,兴冲冲地赶到嵇家。一进门他就把“寒夜客来茶当酒”这句诗改了一下,朗然而吟:“寒夜客来酒当茶!”不但嵇鹤龄和胡雪岩相视莞尔,连隔室的瑞云都笑了,只见小丫头把门帘一掀,她一手提个酒瓶,一手提把酒壶,扬一扬笑道:“裘老爷,有的是酒,中国酒、外国酒都有,你尽管喝!”“多谢如嫂夫人!”裘丰言兜头一揖,然后接过一瓶白兰地,拔开寒头,先就嘴对嘴喝了一口。这一下惹得瑞云又笑,“裘老爷喝酒倒省事,”她说,“用不着备菜!”“这话在别处可以这么说,在府上我就不肯这么说了。”“为什么呢?”“说了是我的损失。说句不怕人见笑的话,我这几天想吃府上的响螺跟红糟鸡,想得流涎不止。”“那真正是裘老爷的口福,今天正好有这两样东西。”瑞云笑道,“不过,不好意思拿出来待客,因为吃残了!”“怕什么,怕什么!来到府上,我就象回到舍下,没有说嫌自己家里的东西吃残的。”于是瑞云将现成的菜,办了一个火锅、四只碟子为他们主客三人消夜,嵇鹤龄一面劝酒,一面为裘丰言谈那张购枪合同的毛病。他虽未提到胡雪岩,而有了几分酒意,并且一向与胡雪岩交好的裘丰言却很替他不平。“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件事非得好好评理不可。”“少安毋躁!”嵇鹤龄拉着他的手说,“今天请你来就是要跟你商量个打抱不平的办法。毛病捉住了,但‘没有金刚钻,不揽碎瓷器’,龚家父子也不是好相与的人,这件事还得平心静气来谈。”“好,好!”裘丰言喝口酒,夹块红糟鸡放在口中咀嚼着,含含糊糊他说,“有你们两位在,没有我的主意,你们商量,我喝着酒听。”嵇胡两人对看一眼,都觉得老实人也不易对付,他们原先有过约定,预备一搭一档,旁敲侧击,让裘丰言自告奋勇,现在他是“唯君所命”的态度,说话就不能再绕圈子,否则便显得不够朋友,所以反觉得为难。当然,还是得嵇鹤龄开口,他想了一下看着胡雪岩说:“做倒有个做法,比较厉害,不过盘马弯弓,不能收立竿见影之效。”“不管它!你先说你的。”“我想,老裘办过一回提运洋枪的差使,也可以说是内行,不妨上他一个说帖,就说有英商接头,愿意卖枪给浙江,条件完全跟他们一佯,就是价钱便宜,每支只要二十五两银子。看他们怎么说?”“此计大妙!”说不开口的裘丰言,到底忍不住开口,“有此说帖,黄抚台就不能包庇了,不然言官参上一本,朝廷派大员密查,我来出头,看他如何搪塞?”“不至于到此地步。这个说帖一上,龚家父子一定会来找你说话,那时就有得谈了。”嵇鹤龄转眼看着胡雪岩说,“有好处也在年后。”裘丰言不明用意,接口又说:“年后就年后,反正不多几天就过年了。”嵇鹤龄听得这话,慢慢抬眼看着胡雪岩,是征询及催促的眼色,意思是让他对裘丰言有所表白。胡雪岩会意,但不想说破真意,因为这对袭丰言无用,此人样样都好,就是办到正事,头绪不能太多,跟他说了他也许反嫌麻烦,答一句:“长话短说,我记不住那么多!”岂不是自己找钉子碰?因此,胡雪岩只这样说,“不管什么时候收效,这件事对老裘有益无害,我看先上了说帖再作道理。”“那也好。”嵇鹤龄转脸问道:“老裘,你看怎么样?”“除却酒杯莫问我!”醉眼迷离的裘丰言,答了这样一句诗样的话,一只手又去抓酒瓶。“你不能喝了!”嵇鹤龄夺住他的手,“要办正事就不能喝醉。等办完了事,我让你带一瓶回去。”裘丰言恋恋不舍的松了手,瑞云在隔室很见机,立刻进来收拾残肴剩酒,另外端来一锅“烧鸭壳子”熬的粥,四样吃粥小菜。裘丰言就着象牙色的“冬腌菜”,连吃三碗,“好舒服!”他摸着肚子说:“酒醉饭饱,该办正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