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一层,应春兄,是不是可以加这么一段……”胡雪岩所建议增加的是,说英国人运到上海的洋枪、火药有限,卖了给官军,就没有货色再卖给洪军及各地其他人,所以这方面多买一支,那方面就少得一支,出入之间,要以双倍计算。换句话说,官军花一支枪的钱,等于买了两支枪。“你这个算法倒很精明,无奈不合实情。英国人的军械,来了一批又一批,源源不绝,不会有什么卖给这个,就不能再卖给那个的道理。”“是的。应春兄,这种情形,我清楚,你更清楚,不过做官的清楚,京里的皇上和军机大臣,更不会清楚。我们只要说得动听就是。”古应春看着尤五笑了,尤五的话,很爽直:“应春兄,这些花样,我的这位小爷叔最在行,你听他的,包定不错。”“好!”古应春说,“我都懂了。如果没有别的话,我今天带回去,改好誊正,再连洋行里的估价单,一起开来交给你。”“慢来!”尤五插嘴问道:“估价单怎么开法?”“照例是二人回扣。”古应春答道:“如果要‘戴帽子’,我亦可以去说。”听他的口气,显然不主张浮报价款的“戴帽子”。胡雪岩也觉得一方面不能叫洋人看不起,另一方面对浙江官方要建立信用,不宜在两成回扣以外,另出花样。“对!”尤五很诚恳地接受,“我原是怕你们疏忽,提一句。既然都曾想过,那就怎么样都是不错的了。”“不过,”古应春接下来问:“除了洋枪,还有大炮,要不要劝浙江买?”“这慢一点。浙江有个姓龚的,会造炮……”姓龚的福建人,名叫龚振麟,曾经做过嘉兴县的县丞,道光末年就在浙江主持“炮局”。从明朝中叶以来,一直在仿制的“红衣大将军炮”,都用生铁翻砂,龚振麟却发明了铸炮铁模,著成《图说》,还著了一本《枢机炮架新式图说》,在铸炮技术上,颇有改良。他的儿子名叫龚之棠,能得父传。父子二人、都很得浙江大吏的重用。“当然,打‘群子’的土造大炮,不及西洋的‘落地开花大炮’,但这话不能说!一说,炮局里的人当我们要敲他的饭碗,一定鸡蛋里挑骨头,多方挑剔,结果是连洋枪都不卖。”“雪岩兄,”古应春既感慨又佩服地,“你真正人情熟透,官场里的毛病,被你说尽了。”“官场、商场都一样!总而言之,‘同行相妒’,彼此能够不妒,什么事都可以成功!”古应春和尤五,都认为他这句话说得好,因此感情亦特别融洽。在怡情院中,浅斟低酌,谈了许多开展的计划,一直到午夜散席,约定第二天下午,仍旧在原处见面。古应春走了,尤五宿在怡情老二那里,因为还有事要谈,所以胡雪岩就在怡情院“借干铺”。尤五要谈的是,他这天中午,和胡雪岩分手以后,到怡情院重新见面以前,所得来的一个消息。听说,刘丽川跟英国人联系上了。夷场四周,英国人预备建筑围墙、不让官军进驻,也不准官军借道,但是英国人却预备开放陈家木桥,让刘丽川能够获得军火和粮食的接济。“照这样子,上海一年半载,不会光复。我们的丝生意,是不是做得下去?现在先要作个打算。”“这倒要好好想一想。”胡雪岩提出疑问,“上海的关税,是两江的命脉,总不会一直让英国人张牙舞爪,一定有对付的办法。”“这也听说了。”尤五答道,“两江总督怡大人怊良,因为洋人助逆,早就预备禁止内地跟夷场通商。来源一断,我们在上海还有什么发展?”“这话分两方面来说,来源一断,货价必高,对我们有利,没有货色,货价再高也无用,对我们无利。”胡雪岩说,“生意还是可以照常做,只要对我们不利的这方面,能够避掉。”“怎么避呢?就是避不掉!”有个办怯,就是走私。以尤五在水路上的势力。呼应灵活,走私亦非难事,但犯法的勾当,胡雪岩不敢做,而且目前事事顺利,也犯不着去干犯法的勾当。就这一转念间,他把到口的话,缩了回去。“小爷叔,我想只有这么样,”尤五自己提出了一个办法:“尽量调动现款,就在上海收货,囤一段时间脱手。另外除了军火以外,有啥生意好做,我们再商量。顶好是我们漕帮弟兄能够一起出力的事,一则大家有口苦饭吃,二则也免得游手好闲去闯祸。”胡雪岩听出尤五的话中,对漕帮生计日窘,情有隐忧,既成知己,休戚相关,应该替他分优,于是问起松江漕帮的困难,看有什么办法好想?这一谈就谈得深了,直到天色微明。方始归寝。一觉睡到近午时分,胡雪岩为怪情院一个“大姐”喊醒,说有客来。起床一看是陈世龙,递上一封信,说是王有龄专程派人送了来的。启封细看,才知道新城县抗粮滋事案,大功已成,嵇鹤龄不负所望,协同地方绅士,设计擒获首要各犯。已经解到杭州审讯法办。报告喜讯以外,接着便谈冬漕,因为上海失守,浙江的漕米海运。决定改由浏河出口。这一来便多了周折,所以必须提早一个月启运,连带也就要提早催征、王有龄得要赶回湖州。同时又因为上海失守的缘故,浙江人心惶惶,各地团练,都在加紧办理,湖州亦不例外,虽说有赵景贤主持其事,地方官守土有责,不能不问。所苦的是,海运局的差使还不能摆脱,分身乏术,希望胡雪岩无论如何回浙江一趟,他有许多事要当面商量。看完信,胡雪岩又高兴、又为难,而且还有些困惑,高兴的是新城建功,为难的是他亦分身乏术,困惑的是嵇鹤龄应有酬庸、却未见提起。怎么办?他定神想了想、决定回去一趟,但不能“空手而回”,有两件事,可以光为王有龄做好。想停当了他告诉陈世龙说:“你回去收拾行李,我们明天就走,阿珠也一起走。”接着,他匆匆漱洗,去找尤五商量,一谈漕米由浏河出口,尤五皱着眉说:“这麻烦大了!”“怎么呢?”“浏河在嘉定北面……”“啊!”胡雪岩失声而呼,漕米驶运到浏河,由青浦、嘉定这一条路走,是不可能了。“那么,该怎么走呢?”“要兜圈子!”尤五蘸青茶在桌上画出路线:“从嘉兴往北,由吴江,昆山、太仓到浏河。”“这真是兜了个大圈子。”胡雪岩又问,“太仓是不是靠近嘉定?”“是啊,太仓在嘉定西北,四五十里路。”说着,他深深看了胡雪岩一眼,意思是要当心周立春劫漕米。胡雪岩心里明白,灵机一动,笑嘻嘻地说道:“尤五哥,你的生意来了,靠交情卖铜钿,浙江冬漕,最后到训河那段路,归你包运好不好?”这是顺理成章,极妙的事,但尤五因为来之太易,反有天下哪有这种好事的感觉,一时竟茫然不知所答。“怎么样?”胡雪岩催促着说,“这件事我有把握,完全可以作主,只等你一句话,事情就算定局。”“不晓得‘那方面’头不买我的帐?”尤五踌躇着说。出入关系,就在这一点上,所谓“靠交情,卖铜钿”也就是这一点,胡雪岩说道:“尤五哥,别的我都可以替你出主意,这方面要你自己才有数,我不便说什么!”“是的。”尤五深深点头。“这要我自己定主意。说实话,既然答应下来,要有肩胛,不能做连累你和王知府的荒唐事。这样,为求稳当,我只能暂且答应你。好在日子也还早,我托人跟‘圈吉’去打个招呼看看,如果口气不妙,我立刻通知你,只当没有说过这回事。你看怎么样?”“你怎么说,怎么说。我们假定事在必成,先商量商量怎么个办法。”于是议定浙江清船到吴江,归尤五接驳转运,到浏河海口为止。因为包运要担风险,水脚自然不能照常例计算。胡雪岩答应为他力争,多一个好一个。谈完了一件谈第二件,这要去找古应春、胡雪岩估计情势,浙江当道不但一定会买洋枪,而且因为上海失守,人心惶惶,防务亟待加强,所以对洋枪的需要,会倍感急迫。看准了这一点,不妨双管齐下,一面带说帖回去,劝浙江当道大批购买,一面带着现货回杭州,如果团练不用洋枪,就劝王有龄买了,供他的亲军小队使用。找到古应春家,只见他正衣冠整齐地,顶备到恰情院赴约。等胡雪岩说明来意,古应春想了一下问道:“你想要买多少支?”“先买两百支。”胡雪岩说,“我带了一万两银子在身上。”“两百支,有现货。你怎么运法?”古应春提醒他说,“运军械,要有公事,不然关卡上一定会被扣。”“是的。我跟尤五哥商量好了,由上海运到松江,不会有麻烦。我一到杭州。立刻就请了公事迎上来接货,这样在日子上就不会有耽搁了。”“好!我此刻就陪你去看洋人,当面议价。”说着,古应春拉了胡雪岩就走。“慢点,慢点!”胡雪岩怯意地笑着,“跟洋人打交道,我还是第一回……”“你怕什么?”古应春打断他的话说,“洋人也是人,又不是野人生番,文明得很。”“不是说野蛮、文明,是有些啥洋规矩?你先说给我听听,省得我出洋相。”“这一时无从谈起。”古应春说,“中国人作揖,洋人握手,握右手。到屋子里要脱帽。洋人重堂客,回头你看见洋婆子要站起来,那个哈德逊太太很好客,最喜欢跟中国人问长问短,洋人的规矩是不大重男女大防的,你不必诧异。““这倒好,”胡雪岩笑道,“跟我们尤家那位七姑奶奶一样。”“你说谁?”“不相干的笑话,你不必理我。”胡雪岩摇摇手说,“我们走吧!”于是两乘肩舆,到了泥城桥一座小洋房,下轿投刺,被延入客厅,穿蓝布大褂的听差,也不奉茶,也不敬烟,关上房门就走了。隔不多久,靠里的一道门开启,长了满脸黄胡子的哈德逊大踏步走了出来。胡雪岩已打定主意,亦步亦趋跟着古应春,看他起身,他亦起身,看他握手,他亦握手,只有古应春跟洋人谈话时,他只能看他们脸上的表情。表情很不好,洋人只管耸肩摊手,而古应春大有恼怒之色,然后声音慢慢地高了,显然起了争执。“岂有此理!”古应春转过脸来,怒气冲冲地对胡雪岩说,“他明明跟我说过,贸易就是贸易,只要有钱,他什么能卖的东西都愿意卖,现在倒又翻悔了,说跟长毛有协议,卖了给他们就不能再卖给官军。我问他以前为什么不说,他说是他们领事最近才通知的。又说,他们也跟中国人一样,行动要受官府约束,所以身不由主。你说气人不气人?”“慢来!”胡雪岩问道:“什么叫协议,是不是条约的意思?”“大致就是这意思。”“那就不对了,朝廷跟英国人订了商约,开五口通商,反而我们不能跟他通商,朝廷讨伐的叛逆,倒能够跟他通商。这是啥道理!”古应春大喜,“不错,不错。说得真有道理!等我问他。”于是古应春转脸跟哈德逊办交涉,胡雪岩虽然听不懂意思,却听得出语气,看得出神色,古应春一派理直气壮的声音,而哈德逊似乎有些词穷了。到最后只见洋人点头,古应春含笑,向胡雪岩说道:“成功了!他答应跟他们领事去申诉。看样子未必有什么协议,只因为我们的生意小,长毛的生意大,伯贪小失大而已。”“请你告诉他,眼前我们的生意小,将来生意会很大,眼光要放远些,在目前留些交情,将来才有见面的余地。”古应春便把他的话译了过去,洋人不断颔首,同时也不断看着胡雪岩,显然是心许其言。“雪岩兄,”古应春说:“他说,你的话很有意味,要交你一个朋友,想请你去喝杯酒。问你的意思怎么样?”“当然,应该叙叙,归我们做东好了。”“那倒不必。让他做东好了。等生意谈妥,我们再回请。”于是,等古应春转达了接受邀请的答复,哈德逊到屋角将一条在中国犯禁的“明黄”色丝绦一拉,外面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接着便见原来的那个听差推门而入,这让胡雪岩学了个乖,洋人招呼听差,是打铃不是拉长了声音喊:“来呀!”哈德逊吩咐听差,是准备马车,亲自拉缰,把他们两人载到一家外国酒店,入门一看,胡雪岩觉得有些头晕,四面镜子,映出无数人影、灯烛、桌椅,赶紧顺手扶住一张椅子,立定了脚再说。“就是这里吧!”古应春喊住哈德逊,各拉一张椅子坐下来。于是胡雪岩也拉开椅子坐下,一抬眼,恰好看见镜子中出现的丽影,转脸来望,见是个金发碧眼的美女,真正是雪肤花貌,腰如一捻,露出一嘴雪白的牙齿,笑着在问话。于是哈德逊嘱咐了几句,那女侍转身走了。胡雪岩不便盯着她的背影看,只望着镜子。西洋女人见得还不多,这一望,眼睛使舍不得离开镜子,看到那刚健婀娜的行路姿态,不由得想起穿着“花盆底”的旗下大姑娘,一摇三摆的样子,觉得各擅胜场,都比三寸金莲、走路讲究裙幅不动的汉人妇女来得中看。正在这样想着,镜中的丽影又出现了,她手托银盘,盘中一瓶颜色象竹叶青的酒,三只水晶杯,又有一瓶凉水。摆设停当,哈德逊取了三块银洋,放在银盘里。“这酒也不便宜。”胡雪岩说,“一块银洋七钱二,三块银洋就合到二两一钱多银子。”“是啊!运费贵。”古应春答了他一句,帮着哈德逊倒酒,又加上凉水,然后彼此举一举杯。“怎么?”胡雪岩问:“这就吃了?有酒无肴!”“洋盘!”古应春用夷场中新近流行的谚语笑他,“洋人吃酒,没有菜的。”“这我倒还是第一回。”胡雪岩喝了一口,酒味倒还不坏,但加了水,觉得劲道不够,便又把杯子放下了。“我们谈生意吧!”古应春说了一声,跟哈德逊去交谈,然后又问胡雪岩说,“他问你货色什么时候要?”“最多三天就要起运。”“那价钱就不同了。”古应春说,“有一批货色,他已经答应了镇江一个姓罗的长毛,你要可以先给你,要三十两银子一支。如果你肯等半个月,他另有一批货色从英国运到,只要二十两一支。““三十两就三十两。货色要好。”古应春点点头,又跟哈德逊去说。就这样由他居间口译,很快地谈妥了一切细节,两百支枪,一万发子药,总价一万一千两银子,二八回扣,实收八千八百两。另外由哈德逊派一名“铜匠”随货到浙江去照料,要二百两银子的酬劳。“贷款我带在身上,是不是此刻就交?”“不必。”古应春说,“明天到他洋行里去办手续。”“那就托你了。”胡雪岩取出银票,交了过去,“这里一万两,多的是你的。”“用不着。”古应春急忙摇手,“大家一起做,回扣列入公帐,将来再说。”“这话也对。那么,多的一千两算存在你的手里好了。”古应春点点头,指着银票又跟哈德逊去谈,只见洋人笑容满面,很快的说了好些话,据古应春传译,哈德逊认为跟胡雪岩做生意,很痛快,他要额外送一支最新式的“后膛七响”,以表敬意。“ 请你替我说,谢谢!”胡雪岩又说,“再请你问问他,那种什么”后膛七响‘,可以不可以卖几支给我?我要带回去送人。“这有些困难,哈德逊在中国好几年,深知贪小便宜的人多,留着几支好枪要用来应酬人情,不肯出售。然而最后哈德逊却又让步了,愿意匀出两支来卖给胡雪岩,价钱是每支一百五十两银子,据他说,完全是照成本出让。每支枪另配一百粒子药,也是白送。做了额外的这笔小交易,哈德逊要开一瓶香摈酒庆祝。古应春心想,胡雪岩对那种带点酸味的淡酒,未见得会感兴趣,而开一瓶香摈很贵,让哈德逊破费还是小事,回头胡雪岩端起杯子一喝,皱眉摇头,浅尝即止,那就是件很不礼貌的事,不如辞谢了的好。于是他告诉哈德逊,说胡雪岩喝不惯洋酒,不能领受他的好意,表示抱歉,哈德逊厦问,胡雪岩是不是不会喝酒?及至听说他的酒量很好时,哈德逊使表示奇怪,说桌上那瓶酒,来自苏格兰,不但是最有名的牌子,而且窖藏甚久,为何胡雪岩不喝?又说,他跟好些中国人有过交往,凡是会喝酒的,都欣赏苏格兰的酒,何以胡雪岩独异?接着又表示,如果胡雪岩不介意,他很想知道其中的缘故。古应春想敷衍一下,就算过去。倒是胡雪岩看哈德逊不断指着酒瓶和他的酒杯。滔滔不绝地在说话,猜到是谈杯中物,便自己先问起此事。古应春自然照实回答。“饮食一道,萝卜、青菜,各人自爱,好象女人一样,情人眼里出西施,没有什么道理好讲的。”古应春把他这一段话译给哈德逊听,洋人大点其头,说饮食没有道理好讲,这就是道理。接着又说,外国酒种类很多,胡雪岩不喜欢英国酒,也许喜欢法国的白兰地,于是招一招手把那女侍叫了过来,指明要一种名牌的白兰地。喝这种酒又是一种杯子,矮脚敞口大肚子,但酒例得不多,也不掺水。哈德逊通过古应春,教胡雪岩喝这种酒的方法,说要双手台捧酒杯,慢慢摇晃,等手心里的热气,传入酒中,香味自发,便益觉醇美。胡雪岩如法炮制,试一试果如其言。哈德逊告诉古应春说,他终于找到了一种为胡雪岩所喜爱的酒,觉得很高兴。接着便谈白兰地的制法,由采撷葡萄到装瓶出售,讲碍非常详细。最后指着标贴纸上的一个洋字,读出它的译名叫“可涅克”,说选白兰地,一定要注意这个字,它是地名,法国出酒最好的地方。“我懂了!”胡雪岩对古应春说,“好比中国的黄酒一样,一定要‘绍兴’才道地。”“对,就是这意思。”“现在……”哈德逊接着便跟古应春说,他的洋行,刚刚取得这种法国酒的代理权,希望胡雪岩为他介绍买卖。“ 原来他是推销货色!”胡雪岩笑道,“怪不得这么起劲。不过我不懂,什么叫‘代理权’?”“就是归他包卖。”古应春为他解释,“这种俩在我们中华土地上,归他总经销,坐抽水子,这就叫代理权。“胡雪岩立刻就懂了,这种坐享其成的事,完全要靠信誉,牌号响,信用好,货色销得出去,货款收得进来,到时候结帐,不久分文,人家才肯赋予代理权。他心里在想,自己也大可这么做,不过那是将来的事,眼前怎么样也谈不到此,所以不再往下说了。酒味甚美,只是有酒无肴,胡雪岩还不习惯这样的饮酒方式,所以喝得不多,但为了酬答雅意,也为了馈赠所需,他决定买五箱白兰地带回去。哈德逊也很会做生意,马上又给他一个很优惠的折扣,他的目的是在推广。杭州是浙江省城,除了总督,各式各样的衙门都有,又是运河起点,商业相当繁盛,这个码头在哈德逊看,是可以有所作为的,他希望得到胡雪岩的助力,能够把他所代理的各种洋货,推销到杭州。这番意思经由古应春表达以后,胡雪岩自然欢迎,但他跟古应春说了实话,他官商两方面,缠在手里的事情实在太多,一时无法给哈德逊任何确实的答复,看这话是如何说法?“那就直接回头他!”这里的“回头”是辞谢的意思,胡雪岩却又觉得这是个机会,弃之可惜,最好是拖延着,要能让哈德逊不找别人,为他保留着这个机会。脑筋一动,想到了一番话:“你这样跟他说,本来我马上可以答应他,为他在杭州策划,但目前局势不稳,上海到杭州的路会断,货源不继,变成白贴开销。等局势稍微稳定下来,我马上替他动手。”哈德逊认为他的看法很稳健,同意等一等再说,不过他要求胡雪岩在杭州先替他看看洋货的行情,预作准备,将来有任何代理承销的机会,答应让胡雪岩优先承揽。生意谈到这里为止,彼此都觉得很圆满。古、胡二人先起身告辞,安步当车,走回怡情院。一路走,一路谈,谈的却不是生意。胡雪岩问道:“怎么样?外国酒馆里的那个洋女人,算是啥名堂?”“卖酒的还有啥名堂!”古应春笑道,“你想她卖啥?”胡雪岩笑笑不答,不一会却又以抱憾的声音说:“可惜我不懂洋文。不然,跟她谈谈说说,一定是蛮有趣的一件事。”“我倒想不到,”古应春也笑了,“你会中意洋女人!”“女人总是女人,管她是华是洋,只要动人就好。”“慢慢来!”古应春说,“将来你在上海住长了,总有跟洋女人落个交情的时候。”就这样谈着夷场风月,不知不觉到了恰情院。一进门就见相帮、娘姨、大姐聚在一起,指指点点在小声说笑,似乎遇见了什么神秘而有趣的事,胡雪岩便好奇地问道:“你们在讲啥?”“胡老爷,有位堂客在里面,跟二小姐谈得好亲热。”“堂客!”胡雪岩诧异:“堂子里只住官客,哪来的堂客?”说着便站往了脚,因为有堂客在里面,虽未“放门帘”,也不便乱闯。“不要紧!胡老爷你请进去看了,就晓得了。”古应春比胡雪岩更好奇,听得“不要紧”三字,首先就拔脚进门,只觉眼前一亮,那位堂客如雪山皑皑,令人不可逼视。这位丰腴丰皙、艳光照人的少妇,正是七姑奶奶。看见闯来的那个陌生男子,长身如鹤,英气勃勃,不觉心中一动,五百年风流冤家,就此在不该相遇的地方遇到了。一半是不知如何招呼,一半是目炫心迷,正当他们错愕无语,而怡情老二也觉得为难之际,胡雪岩跟了进来,一看亦大感意外:“咦,七姐!是你。”有人搭腔,事情便好办了,七姑奶奶向来说话粗声大气,不堪领教,这时不知是受了恰情老二一口吴侬软语的感染,还是因为有古应春这个一见便生好感的陌生男客在,心存顾忌,居然斯斯文文地喊一声:“小爷叔,你想不到我在这里吧?”自然想不到,胡雪岩心想,兄弟一起逛堂子的事,听说过,兄妹一起逛堂子,却是天大的新闻。便点点头说:“我道是哪位堂客?怎么样也想不到是你。”“请坐,请坐!”怡情老二看古应春和七姑奶奶偷眼相望,随即说道:“胡老爷,你来引见吧!”于是胡雪岩为古应春及七姑奶奶作了介绍,一个盈盈含笑,把双手放在左腰上,福了一福,一个抱拳作揖说道:“原来是七姐!真正伉爽不让须眉。”七姑奶奶懂了他那句语,虽是恭维,却也有惊诧的意味在内,想想一个良家妇女,独闯娼门,说起来是有些不守妇道,所以很难得地害了羞,红着脸报以微笑。她的笑容最甜,虽是窘笑,依然妩媚。古应春心里在想:倒不曾料到,尤五有这样漂亮的一个妹妹!等怡情老二招呼着坐定,胡雪岩自然要问来意,七姑奶奶坦率相告,因为尤五一夜不曾回家,而她回松江之前还有许多话要问他,心里焦急,所以找上门来。“你一个人来的?”“是啊!”七姑奶奶顽皮而得意地笑道,“我那位妹子不许我来,阿龙也不肯带路,我只好借故溜了出来,自己雇一顶小轿到这里。不曾遇着五哥,倒跟二小姐谈得好投机,”“啊呀!七姑奶奶,”怡情老二不安地笑着:“真正不敢当你这么的称呼,叫我老二好了。”“或者叫小五嫂。”胡雪岩打着趣问:“那么,人呢?”这是指尤五,怡情老二答道:“有朋友约了出去了。说八点钟一定回来,请胡老爷、古老爷务必等他。”“自然要等。”胡雪岩问七姑奶奶,“想来你也还没有吃饭,我们是上馆子,还是就在这里吃。”“自然是在这里吃。”怡情老二急忙接口,“我请七姑奶奶吃便饭,请你们两位作陪客。”“理当奉陪。”古应春都答应了,胡雪岩还有什么话说?七姑奶奶却是外场人物,招招手把他叫到一边,悄悄问道:“小爷叔,这里的规矩,我不大懂。你看,这顿饭该不该吃?”“来都来了,还讲什么规矩?”七姑奶奶脸一红,“本来是没有这种规矩的,我大着胆子乱闯。只怕叫人笑死了!”说着,悄伶伶一双眼睛瞟了过去。胡雪岩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恍炊大悟,怪不得“女张飞”这般斯文!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要成人之美。于是他轻轻一道:“七姐,你请过来,我有句话说。“怡情院的那个“大房间”甚大,西面用个“多宝格”隔开,他领着她到里面,在窗下红木太师椅上坐下,两人的脸都朝外,透过多宝格,只见古应春和怡情老二也正谈到起劲,不会注意到他们的谈后,于是胡雪岩才出言规劝。“七姐”他用兄妹般,极恳切的声音说,“你不开口,是尊观音,开出口来,说句实话,别人吃你不消!今天总算难得,替五哥做了面子。回头你自己再做忌些,那样子,人家就不会笑你了。”在平日,七姑奶奶对他这话,一定不服帖,这时却是窘笑着点一点头说:“我晓得了。就是这句话吗?”“就是这句话。”胡雪岩说:“你是玲珑七窍心,自己有数就是,何必还要我多说呢?”这话有言外之意,七姑奶奶想再问些什么,到底还不好意思出口,只很妩媚地笑着道谢:“谢谢你,小爷叔!”两人走到外面,怡情老二迎上来说:“古老爷的话不错,这里大嘈杂,请到我‘小房了’去吃吧!”姑娘与恩客另营不虑人干扰的双宿双飞之处,叫做“小房子”。抬情老二的小房子就在这条弄堂的末尾,也是尤五每个月贴开销,但尤五的朋友多,在怡情院会客比较方便,所以难得到小房子去。想不到这时候倒派上了用场。胡雪岩自然赞成,回头对七姑奶奶说道:“那是老二住家的地方,比较清静,走吧!”于是怡情老二关照相帮,凡有“局票”来,只说病了,不能出“堂差”,又关照,等尤五一来,请到小房子去。这一下倒提醒七姑奶奶了,依然是把胡雪岩喊到一边,悄悄说道:“我是溜出来的。不见我的人,他们会发急。”这是指阿珠和陈世龙而言,“那好办!”他说,“叫人去通知一声就是了。”当时写了个便条,说七姑奶奶与尤五在一起,到时自回,不必着急。胡雪岩掏了个银角子做力钱,叫怡情院的相帮,立刻送交陈世龙。办妥了这一切,一起走到怡情老二的小房子,是一楼一底的石库门房子,楼下是另一家,她住楼上,布置得楚楚有致,看上去是很舒服的地方。刚刚坐定,怡情院里自己做的酒菜。已经送到。怡情老二和古应春都要推七姑奶奶上座,她则一定不肯,结果是古应春首座,她和胡雪岩两对面,主人未座,正好各据一方。款客的是红葡萄酒,古应春送的洋酒。据说那是补血的,连宫里都经常饮用。怡情老二把它看得很珍贵,殷殷相劝。七姑奶奶的酒量,也还不坏,但一心只记着胡雪岩的忠告,强持着不肯多喝,也不多说话。席面上只听古应春在谈胡雪岩上外国酒馆的经过,七姑奶奶和怡情老二都听得只是笑。古应春这天的兴致很好,谈笑风生,滔滔不绝,一直到尤五出现,话锋才被打断。兄妹相见,都有些不自然的表情,尤五的不悦,还可以想象得到,但对七姑奶奶的微现俱惮,胡雪岩却有些意外,在他的印象中,七姑奶奶行事任性,从不知什么叫害怕?平日只见尤五有些怕她,此刻为何她怕尤五?这就是为了有古应春在座的缘故。胡雪岩很快的想通了,她怕她哥哥责备她几句,当着古应春下不得台。既然如此,倒要小心防护她,因此,他首先就替她解释不能不来的缘故。接着便谈与哈德逊会面的经过,算是让尤五忘掉了对七姑奶奶的不快。自此开始,就没有工夫说笑了,许多正事要商量,头绪纷繁,一件事没有办妥,又扯到第二件。直到午夜,还未安排停当。“怎么办呢?我非早早赶回杭州不可。”胡雪岩有些着急,“一直都觉得人不够用,此刻越觉得摆布不开。”半天未曾开口的七七姑奶奶开口了:“也没有什么摆布不开!小爷叔你明天尽管动身,路上没有人送,我送,保你到了嘉兴,我再回松江。”“这倒也是个办法!”尤五点点头,“好在一路上,阿七都熟。就这样吧!你到了杭州,赶快派世龙拿了公事到松江来接洋枪。”他们兄妹这一番对答,使得古应春大为惊奇,“原来七姐是这么能干!”他自愧不如以外,也为她担忧,“这条路上,这几天很不好走,要当心!”“谢谢你!”她报以矜持的微笑,“不要紧的。”“真的不要紧!”到这时候,尤五总算找到机会,可以说她一句了,“我们家这位姑奶奶,一个人乱闯闯惯了的。”“也不是什么乱闯。”七姑奶奶觉得必须分辩,“有把握的地方我才敢去,摸不清路道的地方,我也不敢乱闯。象这里,我就晓得是不要紧的。”“对啊!”怡情老二接口说道,“要是不嫌弃,常常请过来,这里就跟自己家一样。”“听见没有,五哥!”七姑奶奶碍意地,“就跟自己家一样!”“只有一件,”古应春也凑趣说笑,“回去在五嫂面前瞒着点。”“这倒不碍事。我五嫂最贤慧,不管他这笔帐。”“好了,好了!”尤五看看钟说,“该走了。”于是古应春首先告辞,却悄悄拉了胡雪岩一把。知道是有话说。胡雪岩便跟着古应春下楼出门,站定了脚笑道:“你可是要跟我打听一个人?”“咦!”古应春诧异:“你怎么知道?”“你别管!说吧,可是要问七姑奶奶?”“是的。”古应春说,“我听老二告诉我,她似乎居孀多年。可有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