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走那条路了。”一出尤家后门,阿珠就嘟着嘴说。“总归要到河边。”陈世龙答道,“那些小鬼再淘气,我一定捉牢他们敲屁股。”“你少替我多事!”其实,阿珠并不要到船上,只是有件事要跟陈世龙说,所以当先领路,走到僻静之处站住了脚。“我请你办点事。”她说,“在尤家叨扰了他们许多日子,应该有点意思,我想送他们一份礼,请你在上海办一办。”说着,她从手巾里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尽二十两银子办,要办两份,送五嫂的那份,是伢儿用的东西就可以了。”“我晓得了。等我办好了,回来再跟你算。”“那样我就不要。”阿珠把银票塞到他手里。不接不行,陈世龙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另外问了一句要紧话:“我先前说来接你的话,怎么样?”阿珠知道,这象走路一样,又到了一处三叉路口,一条路渺渺茫茫,走到哪里算哪里,路虽平坦不会摔跟斗,但没有什么景致,也不知走到头来是何光景?另一条路已可以看得出来,崎岖难行,但必有山光水色、奇石怪木,堪以流连,而走到头来,若有归宿必是个很好的归宿,就怕中途失足,葬送一生。陈世龙见她久无回答,心急催问:“怎么样呢?你倒是说一句呀!”“让我想一想也不要紧……”“好,好!”陈世龙是怕她听而不闻,在转别的念头,只要是想这件事,时间再长,他也能等待,所以这样抢着说:“你尽管慢慢想!”想了半天,委决不下,心里是愿意走第二条路,却又有些胆怯。她这时候才感觉到,一个人不能没有一个可以商量心事的亲人或者朋友,如果有七姑奶奶在旁边就好了。这样一转念,她越不肯作肯定的答复,不过这一来,反倒有话可说了:“到时候再看!”这句话,如果他一开口她就这么回答,必是敷衍,经过好一阵考虑才说,那是打不定主意。陈世龙虽有些扫兴,不过因为一时得不到一句准话,细想一想,正见得她重视此行,不仅仅是为了玩一趟。至于她为何打不定主意?这倒该设法在她心里查一查。于是他问:“你是不是还顾忌着胡先生?”“顾忌他点啥?”阿珠把脸绷得极紧,才好说出她那一句不大好意思出口的话:“我跟他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有啥好顾忌的?”不但已可以把胡雪岩抛开,而且在表明心迹了,其中的意味,着实深厚。陈世龙心满意足,“自说自话”地放下诺言:“我五天以后来接你。”阿珠差一点又要说:“哪个要你来接?我又没有答应你一起走。”只是毕竟未曾出口,而且心里觉得好笑,此人比胡雪岩还要不讲理。“好了,好了。我要回去了。”阿珠挥挥手说。“要不要我送?”“不要!”阿珠又说,“你也该早点到船上去,人家在等你。正经事也要紧,不要尽转不相干的念头。”陈世龙笑笑走了,走了几步,转脸去看,恰好阿珠也回身在望,视线一触便离,扭转身去,沿着路边很快地走了。这一个望着苗条的背影,回想她临别之际的那两句叮咛,觉得有咀嚼不尽的余味,心里是说不出的好过。阿珠却跟他不同,心里乱糟糟的,不辨是何滋味?却又无法静下来想一想,因为一回去就让七姑奶奶缠住了。“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这第一句话就让她不容易回答,她嘴上不大肯让人,其实说不来假话,自己算一算,到船上来回一趟,这点辰光是不够的,因而疑心七姑奶奶已发觉她根本没有去见她父亲,只是借故溜出去跟陈世龙“讲私话”。于是象被人捉住了短处似地,她一张脸涨得退红,半晌说不出话来。七姑奶奶等于一个女光棍,那双眼睛看阿珠这样的人,表里俱澈。恍然大悟之余,心中好笑,真正是做贼心虚。但她虽口沿遮拦,对这句后到底还有顾忌,怕阿珠脸皮薄,一个挂不住,会伤了彼此情分,因此笑笑不响。这一笑在心思也极灵敏的阿珠,当然亦猜到了她的心理。掩饰不可,只有解释,索性把话说明了,倒也无所谓。“老实告诉你,”她的脸色反转为平静,“我也要托陈世龙买点东西,不好当着你们的面说。”“为啥?”“在府上打扰了好些日子,哪怕送点不值钱的东两,也是我一点心。我如果当了你们的面说,你们一定不肯,所以我要避开你们托他。”“原来这佯。你何必又破费。”“是不是?”阿珠理直气壮似地说,“我就晓得你们一定会拦住我。”“好了。我就不客气了。自己姐妹,老说客气话也没有意思。”七姑奶奶看一看桌上的自鸣钟说:“我要到书场去了。你去不去?”七姑奶奶喜欢听书。一部书听上了瘾,天天要听。阿珠总觉得女人抛头露面上书场,不象样子。而且有些“先生”,说到男女间事、看有“堂客”在座,比较含蓄,有些就毫无顾忌了,绘声绘影,春情十足,七姑奶奶不在乎,阿珠却窘不可言。她“上过一回当”,颇存戒心,七姑奶奶也不便勉强,只是每天去总要问她一声。她有时去,有时不去,要看那天说的是哪一回书。阿珠知道,她听上瘾的那部书是《玉晴蜓》,随即问道:“今天说到哪里?”“快要‘庵堂产子’了。”“庵堂产子”只有怀孕足月的小尼姑志贞,没有造孽缘的申贵升,听这回书不会受窘,阿珠便答应同去。有人做伴,七姑奶奶的兴致格外好,一面涂脂抹粉,细细打扮,一面把“庵堂产子”的情节和昨天的“关子”说到什么地方,都讲了给阿珠听。“到底是‘申大爷’,还是‘金大爷’?”“应该是‘申大爷’,说书先生都称‘金大爷’,因为苏州申家势力大,不敢得罪他们,这部书,从前是禁的。”“这样说来,真的有这回事了?”“那就不晓得了。不过,”七姑奶奶说:“申家上代出过状元,倒是真的。有年到苏州,走过一家人家,门口下马石、旗杆,有块匾‘状元及第’,气派大得很,别人说是申状元家。”“这个状元,就是小尼姑志贞的儿子?”“照《玉蜻蜓》说,志贞的儿子叫申元宰,后来中了状元,‘庵堂认母’,把她接回家里。”“那么,”阿珠问道:“ ‘申大娘娘’呢?怎么说?”“这还有啥话说?儿子虽不是她生的、诰封总要先归她,再说申大爷老早痨病死在庵里,为死人吃醋也没有这个道理。”“这一下,志贞总算苦出头了。”阿珠感叹着说,“大概她做梦也不曾想到,儿子会中了状元。”“照我想想犯不着。”七姑奶奶很平静的说:“苦守苦熬多少年,才熬得儿子出了头,头发白了,眼睛花了,牙齿掉了,就算有福好享,也是枉然。倒不如觅个知心合意的,趁少年辰光,过几天写意日子。“这话不知是不是有意讽劝?反正阿珠的印象极深。等听了“庵堂产子”回来,感触越深,而且由志贞的伶仃无告,勾起她想家的念头,渴望着回到湖州,觉得只有在自己娘身边,这颗心才能定下来。乡思造成失眠,一直到四更天还不曾睡着。七姑奶奶跟她住东西两厢房、一觉睡醒,发觉对面还有灯光,心里有些不放心,便起床来敲她的房门。阿珠知道是七姑奶奶,除了她不会有第二个人。于是开门问道:“你怎么还不睡?”“我已经睡过一大觉了,看见你这里灯光亮着,过来看看。”她走进门来,发觉阿珠的两面帐门都未放下,便奇怪的问:“你一直都不曾睡吗?在做什么?”“什么都没有做,就是睡不着。”“在想哪个?”阿珠脸一红,“会想哪个?”她说,“自然是想娘。”“怪不得!”七姑奶奶捏着她的手臂问:“冷不冷?”“还好。”阿珠见她只穿着一件对襟短袖的褂子,胸前钮扣,不曾扣好,露出雪白的一块肉,褂子又小了些,鼓蓬蓬的凸出两大块。心里便想,七姑奶奶象花开到盛时,却形单影只的守了寡,似乎也可怜。这样想着,不由得伸手捏住了她的丰腴的手臂,“七姐,”她说,“这里来坐!”她拉着她并坐在床沿上,怔怔地看着她,眼中有些迷惘和优郁,把七姑奶奶看得莫名其妙,便即问道,“怎么回事?你有话说嘛!”“我在想,”阿珠缓慢而低沉地说,“俗语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话还不对,实在是‘人人有本难念的经’。譬如七姐你,别人看起来,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好象没啥心事,仔细想一想,你一个人的日子也难过。”这两句话听来平淡无奇,谁知恰好触着了七姑奶奶的隐痛,连她兄嫂在内,从来没有人说过这话。午夜梦回,凄凉万状,那时的心境,只有自己知道。如今总算还有个人了解她的苦楚!七姑奶奶顿有知遇之感,那么刚强的人,竟忍不住眼圈一红,快要掉眼泪了。但是刚强的人总是刚强的,就在这时候,也不愿让人觉得她可怜,“你说得不对!”所以她装得很豁达地,“我倒不觉得日子难过。”“叫我,”阿珠摇摇头,“这种日子就过不下去。”“所以罗!”七姑奶奶为人的心又热了,接口劝她,“你过不惯这种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日子,要趁早打主意。跟胡老板断了,这着棋走得一点不错,他是个做大生意的人,一会儿湖州,一会儿上海,说走就走,丢下你独守空房,这味道不大好受的。”“嗳!”阿珠皱眉摇手,“不要去讲他了。讲讲别人吧!”她是无心的一句话,七姑奶奶却大为兴奋,“来!”她拉着她倒下,“今天我陪你。我们姐妹也说说私话。”阿珠也是精神亢奋,毫无睡意,刚过了立秋的天气,后半夜非常舒服,她也愿意作个长夜之谈。不过七姑奶奶如不羁的野马,她买在有些怕她,便得要有句话“言明在先”。“说私话可以。”她笑道,“就是你哇啦、哇啦吃不消。”“傻妹子!”七姑奶奶捧着她的红馥馥的脸香了一下,“说到私话,怎么会哇啦、哇啦?自然只有你我两个人才听得见。”“这样才好,”阿珠问道,“你饿不饿?我有杭州带来的‘绍兴香糕’,要不要吃?”“ ‘绍兴香糕’哪有你们‘湖州酥糖’好吃。有没有‘沙核桃糖’?”“有,有!我倒忘记掉了。”阿珠从置放茶食用的可以收燥的石灰坛里,摸出一大包沙核桃糖,带到床上,两个人并头共枕,盖着一条薄薄的紫罗被,一面吃糖,一面谈私话。“七姐,你守寡守了几年了?”“四年。”这四年的味道如何呢?阿珠很想问,又觉得碍口,只好扯些不相干的话,“想来你那婆婆很凶。”“凭良心说,倒也还好。就是脾气合不来,一天到晚罗嗦,实在也是好意,譬如说,天气热胃口总有不好的时候,只要一顿不吃,她老人家就问长问短,一刻不停了。一会儿是不是病了?要不要看医生?一会儿又说受凉了,晚上睡觉要小心。如果我不理她,她就哭儿子,我都想哭在那里,听见她哭,你想烦不烦?”“那么,回娘家来住,是哪个的意思呢?”“自然是我自己的意思,”七姑奶奶说,“哪个都做不得我的主。”“难道,”阿珠很谨慎地问: “在娘家住一辈子?”“住一辈子也不要紧。我五哥、五嫂,跟别家的兄嫂不同。”“这我看得出来的,说句良心话,五哥、五嫂待你是再也没话可说了。”“当然,自己同胞手足嘛!不过,”七姑奶奶又说,“其中还有个道理,说给你听听也不要紧。“原来尤五在十几年前,是倔强到底,宁折不弯的脾气,有一次跟松江府知府的大少爷,在妓院里打架,被抓到了“班房”里。那知府倒也还明理,预备训斥一顿,放他走路。但尤五自觉道理上站得住,所以言语顶撞,不受责备,这一下知府动了真气,非办他个“目无官长”的罪名不可。“老太爷”托出许多人来求情,那知府是个书呆子,说什么也不行。“这时漕粮要起运了,船上不是我五哥,就吃不住,老太爷十分着急。后来是我出面去见知府。“七姑奶奶回忆着得意的往事,那双眼睛格外亮,格外显得一汪水似的,”我说:大老爷,我哥得罪了大少爷,又得罪大老爷,理当吃三年六个月的官司。不过现在他有公事,好不好我来做押头?把我关起来,放我哥哥出去当差,等漕船回空,他进监牢,我再出去。““你倒想得出。”阿珠听得津津有味的笑道:“那知府大老爷,怎么说法?”“大家都说知府大老爷是书呆子,其实不呆。”七姑奶奶答道:“当时他跟我说:”你哥哥不讲道理。世界上只有老百姓怕官,照他这样子,莫非官要怕他?那不是没有王法了吗?我本来不但要重办,而且还要申详到上头,革他尖丁的差使。现在看你倒还讲道理,不过你也不要看得太容易,监狱里的罪不是好受的。‘我说:“我晓得。不过不是这样子,大老爷不能消气,说不得只好我咬咬牙关来受罪。’大老爷听我这一说,摇摇手:”罢了,罢了!看你这样子,我也不气了。你具个结,把你哥哥领了回去。‘““这真正是新闻。”阿珠笑道:“还要你具结?”“是啊!硬是我盖手模具结。具了结,知府大老爷把五哥叫了去说‘你要改过自新!再是这样子横行霸道,我不办你,办具结的人。你要想想,倘或你连累你妹子吃官司,对不对得起你父母?’”“啊!这一着厉害。”阿珠倒懂得那知府的用意,“就算五哥自己天不怕,地怕,总要顾到你。这一来,脾气无论如何要改改了。”“就是这话罗!所以我说知府大老爷一点不呆。”七姑奶奶又说,“等堂上下来,老太爷亲自来接我,接到他家,摆开了十桌酒席,帮里弟兄都到了,老太爷叫我坐首座。他说:阿七可惜是女的,如果是男的,我要收了‘他’才‘关山门’。”“七姐!”阿珠听得出了神, “我倒没有想到,你出过这么大的风头?”“唉!”七姑奶奶长叹一声:“就是那次风头出坏了。”“怎么呢?”阿珠诧异地问。是老于世故的,就不会觉得诧异。以七姑奶奶的性情,出了这样一回风头,自不免得意非凡,从此以后,也象男子汉一样,伸手管事,“吃讲茶”常有她一份。豪情胜概,自然会把女孩儿家的温柔、消折殆尽。“女人总是女人。”七姑奶奶不胜悔怨地说:“女人不象女人,要女人做啥?象我这样子,弄到头来,吃亏的是自己。”这句话说得极深。七姑奶奶以过来人的资格,才有此“见道之言”。阿珠既警惕,又感动。警惕的是女人争强好胜,使得男人敬神而远之,实在欠聪明。感动的是七姑奶奶的这些话,真正是肺腑之言,对旁人是决不肯说的。“七姐!”阿珠也还报以真情,“你不说,我不敢说,你既然说了,我倒要劝你。你不开口坐在那里,真正是一尊观音菩萨,一开口就比申大娘娘还要厉害。如果申大娘娘不是雌老虎,申大爷不会迷上那几个‘师太’,一条命也不会送掉。我劝你,也要象五哥一样,把脾气好好改一改。““我何尝不想改?”七姑奶奶摇摇头,不说下去了。这是说改不掉?阿珠在想,改不掉就不会有男人敢要她。真的守一辈子寡?想守出一座贞节牌坊来?她疑心七姑奶奶守不住。但这话说出来会得罪人,所以几次想开口,终于还是忍住了。“我问你,”七姑奶奶突如其来地说:“你看阿龙这个人怎么样?”“又要提到他了。”阿珠想拦住她,因而持意装出不悦的神情,“你为啥这么关心他?”七姑奶奶笑了,略带些忸怩的神色,这样的神色,阿珠几乎还是第一次看见,在她的印象中,七姑奶奶从不知什么难为情,因而这一丝忸怩之色,便特别引人注意。阿珠想起她平日对陈世龙的殷勤,深悔失言,自己的这句话,可能在七姑奶奶听来刺耳。正想有所弥补时,七姑奶奶说出一番令人大吃一惊的话来:“不错,我关心他。老实跟你说了吧,我也想过好几回,要么不嫁,要嫁,现成有在那里!”“现成有在那里”的,自然是陈世龙。话说得如此赤裸裸,阿珠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回忆一遍,并未听错。这一来,心里的滋味,便不好受了,脸上的神色,也不好看了,勉强笑着问了声:“你是说哪个?陈世龙?”“是啊,陈世龙。”七姑奶奶看了看她的脸色,又问,“你看我嫁他配不配?”真正脸皮厚,居然问得出来!阿珠心想:你不怕难为情,我就胡胡你的调。因而点点头说:“配!怎么不配?”“你倒说说看,我跟他怎么样的相配?”“这话就奇怪了。”阿珠依然是很勉强的笑容,“怎么样的相配,你自己总想过,何用来问我?”“我跟你开开玩笑的。”七姑奶奶在她脸上轻轻拧了一把,“我怎么会跟他相配?第一,年纪不对,第二,身分不配,他没讨过亲,要娶自然娶个黄花闺女,第三,脾气不配,他的性子也是好胜的,两个人在一起,他不让我,我不让他,非天天吵架不可。”阿珠不知怎么,颇有如释重负之感,但因为她言语闪烁,一会儿象熬有介事,一会儿又说“开玩笑”,所以大起戒心,不敢轻易答话,只微笑着作出不甚关心的样子,同时很仔细地观察她的脸色。“你说,我的话对不对?”“也不见得对!”阿珠很谨慎地回答,反过来试探她:“七姐,陈世龙娶了你,也有很多好处。象你这样的人才,打了灯笼都没处去寻的,又漂亮,又能干,而且还有五哥的照应。再好都没有了。”“真的?”七姑奶奶有意相问。语气中听得出来,有说她作违心之论的意味在内。阿珠有些发窘,但不容不答,更不容改口,硬着头皮答道:“自然是真的。”七姑奶奶笑一笑不答。随后又说:“话再拉回来,你看阿龙这个人怎么样?”第二次再问,如果依旧避而不答,便显得“有心”了。阿珠想了想说:“我跟他认识的日子也不久,只晓得他人很能干的。”“心呢?”七姑奶奶问,“你看他的心好不好?”“我看不出来。”阿珠说:“有道人心难测。”“别人的心思难测,阿龙的心,你总晓得的。”“又来说疯话了!”阿珠一半害羞、一半赌气,翻个身脸朝里,以背向人。过了一会,没有动静,她当七姑奶奶有些动气了,想回过身来敷衍两句,但外床的人比她快了一步,已经起身下床。“嗨!”她提高了声音喊,“你到哪里去?”“哪里也不去。”七姑奶奶“噗”地一声,吹灭了灯,仍旧上床,上床却不安分,一把抱住了阿珠。这是异样的滋味。自懂人事以来,阿珠就没有这样子为人紧抱过,而况是面对面在黑头里,虽明知道跟自己一样是女人,仍然禁不住怦怦心跳。“松手!松手!”阿珠轻喊:“抱得我气都透不过来了。”七姐奶奶略微松了些,“现在你用不着怕难为情了。”她说,“有话尽管讲。”“我没有什么话好讲。”“那么你就想,”七姑奶奶说,“想我就是阿龙。”阿珠被她说得脸上火辣辣发烧,一面挣扎,一面喘气:“嗳!真不得了,从没有遇见过你这样的人!”“这怕什么?嘴馋没有肉吃,想想肉味道都不可以?”“有啥想头。想得流口水!”“这倒是真的。”七姑奶奶又把她抱紧了,不但如此,还这样要求:“你也抱紧我。”“我不来!”“来嘛!心肝。”七姑奶奶腻声说道,“我抱的是你,心里想的是我死掉的那一个。”阿珠大出意外,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她丈夫的替身,心有不忍,便姑且顺从,抱紧了她,同时跟她开玩笑,“我是你的‘老爷’,你明天要服侍我洗脚!”“你正好说反了,从前是我们那口子,服侍我洗脚。”“我不相信!男子汉大丈夫,做这种龌里龌龊的事,真正气数!”“你不懂。”七姑奶奶闻着她的脸说,“夫妇淘里,有许多异出异样的花样,将来等你嫁了阿龙就知道了。”又是阿龙!阿珠不作声,争辩也无用,而且觉得越争辩似乎越认真,不如随她说去。她心里倒是在想,夫妻淘里有些什么古怪花样?但这话问不出口,只希望七姑奶奶自己说下去。七姑奶奶哪里猜得她是这样的心思?看她不响,看她不响,她也不开口,抱着阿珠,别有绮想,就这样神思昏昏地,一觉睡到天亮。是阿珠先惊醒,只听见有人叫门:“阿七,阿七!”是尤五嫂的声音:“张家妹子!你醒醒!”“来了!”阿珠听得尤嫂的声音有异,急忙推醒七姑奶奶:“你听,五嫂在叫你,好象出了什么事似地。”七姑奶奶定定神,一骨碌下床,拔开门闩,只见尤五嫂的脸色有些惊惶。“怎么搞的!都叫不醒。”尤五嫂一脚跨进门来,拉住七姑奶奶的手,连摇撼:“小刀会造反,上海昨天失守了。”“喔!”七姑奶奶回身看了看阿珠,“不要把她吓一跳!到我房里去说。”这句话反而说坏了,阿珠的耳朵尖,已经听得清清楚楚,急急赶过来问道:“七姐,出了什么事?”“你慌啥?”七姑奶奶很沉着地指着她嫂子说:“我也是刚听她说,说上海失守了!”阿珠何能不慌?小刀会要起事的消息,事先她毫无所闻,只想到上海失守,她父亲便要陷在里面,还有陈世龙,还有胡雪岩,都是有关系的人,如今一起都有危险,因而急得快要哭了。“你怎么想不穿!”这些时候,就看出七姑奶奶的“本事”来了,说出话来,明白有力:“我五哥也在上海,难道我倒不急?”想想不错,尤五嫂似乎也不怎么着急,可见得事情不要紧,再想到尤五的手面,越发心宽。当然,关切还是关切,不过看她们姑嫂有正事要谈,只得暂时忍耐,回头再来打听。尤五嫂没有工夫来管她,拉着七姑奶奶的手说:“你快去穿衣服。嘉定有人来了,你去跟他见个面。”听她这一说,七姑奶奶拉着尤五嫂就走,到了她自己房里匆匆漱洗,拢一拢头发,穿裙着衫,走来走会地忙着。尤五嫂便跟来跟去,把嘉定来客的话,告诉了她。十三这个不速之客是嘉定的周立春派来的。周立春与刘丽川有联系,所以上海一起事,周立春预备在嘉定响应,事先曾经跟尤五接头,希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尤五不愿这浑水,但也不便得罪他们,所以一直采取敷衍的态度。但以前可以敷衍,此刻到了真刀真枪要上场的时候,那就敷衍不过去了。“我来跟他说。”七姑奶奶小声诅咒着,话又难听了:“他娘的!只有强奸,没有逼赌!造反又不是去吃花酒,还有啥硬拉牢了一起走的?”“你又来了!”尤五嫂又气又急,“求求你,姑奶奶!你要跟他去吵架,还是不要去的好。”“唉!五嫂,你又看得我那样子草包了!我不过在这里发发牢骚,见了面,人家总是客人,我无缘无故得罪他做什么?”七姑奶奶推着她说:“你先去应酬应酬,要特别客气,不要冷落人家。”“不要紧。我开了早饭,请他在吃酒。”尤五嫂说:“人家是连夜赶来的。”“那么,你看他吃好了,请他在五哥的那间房子里见面。”尤五有间密室,看是孤零零一座院落,四外隔绝,其实有地道与外间相通。七姑奶奶为怕走漏风声,特意约在那里相会。那个人是周立春的本家兄弟,排行第六,七姑奶奶也认识,但谈这些事,非另有凭信不可,因而一见面,她先这样问说:“周六哥,你要寻我五哥有啥话说呢?”周六略略踌躇了一下答道:“七姑奶奶,立春有几句机密话……”“慢点!周六哥,”她拦着他说,“既然是周大哥的机密话,你总晓得规矩?”“喔,我倒忘记掉了。”周六歉意的笑着,伸手到腰上去掏摸。他掏摸出来一块汉玉,送到七姑奶奶手里,这是信物。周立春因为造反是要杀头的机密大事,往来接洽,不便形诸笔墨,而派人传话,却又口说无凭,便与尤五作了个约定,用这块汉玉作为凭证。无此信物,守口如瓶,七姑奶奶知道有这样一个约定,所以首先就要查问。验明无误,她把汉玉交了回去,接着便说:“周六哥,你晓得我们这里情形的,你有话跟我说也一样。”“是,是!我们也晓得七姑奶奶女中丈夫,令兄凡遇大事,都要跟你商量。”周六说到这里,不放心似的望外面看了一下,然后把声音放得极低:“上海方面的情形,七姑奶奶想必已有消息?”“我也是刚刚听说,详细情形还不晓得。”“上海已经成功了。刘大哥事情很顺手,以后还要顺手。苏州的绿营兵,湖州人居多,跟刘大哥是同乡,已经约定,就要起事。”周六顿了一下,很吃力地说:“立春也就要在这两三夭动手,以前跟尤五哥谈过,尤五答应到时候一定帮忙。我今天来,就是来谈这件事。”“喔,”七姑奶奶从从容容地答道:“你们谈过这件事,我是晓得的,不过我没有听我五哥说过一定帮忙的话。”这一下就谈不下去了,周六愣住在那里,一脸懊丧之色。“周六哥,我五哥最讲义气,为朋友上刀山、下油锅,他都肯的。是不是?”“是啊!”周六连连点头,“就为此,立春才来请尤五哥帮忙的,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实不相瞒,我五哥眼前就是难关。”七姑奶奶正好接住他的话,“如果是前一两年,我五哥有啥推辞是孙子王八蛋,眼前真正叫有心无力。为啥呢?为来为去为的是,不晓得哪个赃官想出来的,断命的‘海运’呀!”“海运?”周六问道:“是说漕米改海运?”“是啊,漕米改了海运,挑沙船帮发财!走关东的沙船,本来一向是装了压舱石头到北边的,现在改装漕米,平白里赚一笔水脚银子,运到天津不出事,还有啥‘保举’,沙船帮老大也做官了,气数不气数!”七姑奶奶咽了口唾沫,接下去又说:“沙船帮交贼运,我们漕帮要没饭吃了。松江是疲帮,你也晓得的,我五哥当这个家,真正是黄连当饭,苦头吃足。转眼重阳节边,西北风起,漕帮弟兄的夹衣裳都还在当铺里,我五哥不能不想办法。现在陪了个‘空子’到上海去做丝生意了,多少想掏摸几个,贴补贴补。周六哥你倒想想,我五哥在江湖上的身份,倘不是穷极无奈,怎么肯去服侍一个空子?这样子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时候,怎么帮得上周大哥的忙?“一番话说得周六哑口无言,好半天才说了句:“既然如此,尤五哥为啥又说,到时候一定帮忙。”“这就是我五哥的为人。你现在跟他去说,他还是会答应帮忙。不过这个忙,照我看,是越帮越忙。”“噢!”周六深为诧异,“这是啥道理?”“啥道理?吃饭的道理。”七姑奶奶答得极其爽脆,“漕米为啥改为海运,说运河水浅,有时候漕船不通,这好想办法,时世一乱,漕船走不过去,那才是死路一条。帮里的弟兄,对‘长毛’都摇头,现在再要他们跟周大哥一起走,表面不说,心里另有打算。万一做出啥对不起人的事来,我五哥一定压不住。这不是越帮越忙吗?”周六听她这一说,打了个寒噤。果然要松江漕帮协同起事,说不定洋枪到手,枪口朝里,那岂是儿戏之事?不过,仔细想一想也不对。俗称“通草”的“通漕”,周六也见过,上面记着,陆祖命翁、钱、潘三祖下山行道,行的就是“反清复明”的道,陆祖说的两首偈子,第一首中的“前人世界后人收”,就指的是光复大明江山,第二首中“日月巍巍照玉壶”,日月合成“明”字,“壶”字谐音“胡”,指的是清,也有反清复明的意思在内。那么,现在起事反清,漕帮弟兄何能倒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