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的态度和缓了,还了礼拉着胡雪岩的手说:“来,来,我们好好谈一谈。”一看这情形,胡雪岩自觉嵇鹤龄已入掌握,不过此刻有两种不同的应付办法,如果只要他就范,替工有龄作一趟新城之行,事毕即了,彼此漠不相关,那很好办,就地敷衍他一番就行了。倘或想跟他做个朋友,也是为王有龄在官场中找个得力帮手,还须好好下一番功夫。转念之间,就有了抉择,他实在也很欣赏嵇鹤龄这样的人,所以提了个建议,并且改了称呼,不称“老兄”称“鹤龄兄”。“我看这样,”他说,“鹤龄兄,我奉屈小酌,找个清凉的地方”摆一碗‘,你看怎么样?“日已将午,对这样一位来“示惠”的客人,嵇鹤龄原就想到,应该留客便饭,只是中馈乏人,孩子又多,家里实在不方便,不想胡雪岩有此提议,恰中下怀,因而欣然表示同意。“这身公服,可以不穿了!”胡雪岩看着身上,故意说道:“等我先回家换了衣服再来。”“那何心呢?”嵇鹤龄马上接口,“天气还热得很,随便找件纱衫穿就行了。”接着就叫他的儿子:“大毛,把我挂在门背后的那件长衫拿来。”于是胡雪岩换了公服,芽上嵇鹤龄的一件实地纱长衫。到了这样可以“共衣”的程度,交情也就显得不同了。两个人都没有穿马褂,一袭轻衫,潇潇洒洒的出了嵇家的院子。“鹤龄兄,你请先走一步,我跟他说几句话。”他是指高升,胡雪岩先夸奖了他几句,然后让他回去,转告王有龄,事情一定可以成功,请王有龄即刻到嵇家来拜访。“胡老爷!”高升低声问道,“你跟嵇老爷吃酒去了,我们老爷一来,不是扑个空吗?”“ ‘孔子拜阳货’,就是要扑空。”胡雪岩点破其中的奥妙:“你们老爷来拜了,嵇老爷当然要去回拜,这下有事不就可以长谈了吗?”“是的,胡老爷的脑筋真好!”高升笑着说,“我懂了,你懂了请。”出了大门,两个人都没有坐轿子。嵇家住在清波门,离“柳浪闻莺”不远,安步当车到了那里,在一家叫做“别有天”的馆子里落座。胡雪岩好整以暇地跟嵇鹤龄研究要什么菜,什么酒,那样子就象多年知好,常常在一起把杯小叙似的。“雪岩兄,”嵇鹤龄开门见山地问,“王太守真的认为新城那件案子,非我去不可?”“这倒不大清楚。不过前天我听他在埋怨黄抚台。”胡雪岩喝口酒,闲闲地又说,“埋怨上头,派了这么多委员来,用得着的不多,倒不如只派嵇某人一位,那反倒没有话说。”“怎么叫没有话说?”“听他的口气,是指你老兄没有话说。如果委员只有你一位,他有什么借重的地方,我想你也不好推辞。现在有这么多人,偏偏一定说要请你去,这话他似乎不便出口。”“是啊!”嵇鹤龄说,“我也知道他的难处。”知道王有龄的难处又如何呢?胡雪岩心里这样在问,但不愿操之过急,紧钉着问,同时他也真的不急,因为嵇鹤龄的脾气,他几乎已完全摸到,只要能说动他,他比什么人的心还热。果然,嵇鹤龄接着又说:“这件事我当仁不让。不过,王太守得要能听我的话。”胡雪岩也真会做做,“到底怎么回事?我还不十分清楚,这是公事,我最好少说话。鹤龄兄,王太守跟我关系不同,想来你总也听说过。我们虽是初交,一见投缘,说句实话,我是高攀,只要你愿意交我这个朋友,我们交下去一定是顶好的朋友。为此,”他停了一下,装出毅然决然的神情,“我也不能不替你着想,交朋友不能‘治一经,损一经’,你说是不是?”“是的。”嵇鹤龄深深点头、“雪岩兄,不是我恭维你、阛阓中人,象你这样有春秋战国策士味道的,还真罕见。“这两句话,胡雪岩听不懂,反正只知道是恭维的话,谦逊总不铭的,便拱拱手答道:”不敢,不敢!““现在我要请问,你说‘不能不替我着想’,是如何想法?”“你的心太热,自告奋勇要到新城走一趟,王太守当然也有借重的意思。不过他的想法跟我一样,总要不生危险才好,如果没有万全之计,还是不去的好。倘或王太守谈到这件事,你有难处,尽管实说。“他加重语气又说:”千万千万不能冒险。这就是我替你着想的地方。““承情之至。”嵇鹤龄很坦然地说:“这种事没有万全之计的,全在乎事先策划周详,临事随机应变。雪岩兄,你放心,我自保的办法,总是有的。”“可惜,新城是在山里,如果是水路码头我就可以保你的驾了。”“怎么呢?”嵇鹤龄问:“你跟水师营很熟?”“不是。”胡雪岩想了想,觉得不妨实说,“漕帮中我有人。”“那好极了!”嵇鹤龄已极其兴奋地,“我就想结识几个漕帮中人,烦你引见。”他接着又加了一句:“并无他意,只是向往这些人的行径,想印证一下《游侠列传》,看看今古有何不同?”《游侠列传》是个什么玩意?胡雪岩不知道,片刻之间,倒有两次听不懂他的活,心里不免难过,读的书到底太少了。不过不懂他能猜,看样子嵇鹤龄只是想结交这些朋友,江湖上人四海碍很,朋友越多越好,介绍他跟郁四和尤五认识,决不嫌冒昧,所以他一口答应。“鹤龄兄,”他说,“我是‘空子’,就这年把当中,在水路上文了两个响当当的好朋友,一个在湖州,一个在松江。等你公事完了,我也从上海回来了,那时候我们一起到湖州去玩一趟,自然是扰王太守的,我跟你介绍一个姓郁的朋友。照你的性情,你们一定台得来。”“好极了!”嵇鹤龄欣然引杯,干了酒又问:“你什么时候动身到上海?”“本来前天就该走了。想想不能把王太守一个人丢在这里,所以上了船又下船。”“啊!这我又要浮一大白!”嵇鹤龄自己取壶斟满,一饮而尽,向胡雪岩照一照杯又说:“现在能够象你这样急人之难。古道热肠的,不多了。”这句话他听懂了,机变极快,应声答道:“至少还有一个,就是仁兄大人阁下。”说着,胡雪岩回敬了一杯,嵇鹤龄欣然接受,放下杯子,有着喜不自胜的神情,“雪岩兄,人生遇合,真正是佛家所说的‘因缘’两字,一点都强求不来。”“喔,原来‘姻缘’两字,是佛经上来的?”这一说,嵇鹤龄不免诧异,看他吐属不凡,何以连“因缘”的出典都会不知道呢?但他轻视的念头,在心中一闪即没,朋友投缘了,自会有许多忠恕的想法,他在想,胡雪岩虽是生意中人,没有读多少书,但并不俗气,而且在应酬交往中,学到了一口文雅的谈吐,居然在场面上能充得过去,也真个难能可贵了。他还没有听出胡雪岩说的是“姻缘”,不是“因缘”。只接着发挥他的看法:“世俗都道得一个‘缘’字,其实有因才有缘。你我的性情,就是一个因,你晓得我吃软不吃硬,人穷志不穷的脾气,这样才会投缘。所以有人说的无缘,其实是无因,彼此志趣不台,性情不投,哪里会做得成朋友?”胡雪岩这才明白,他说的是因果之“因”,不是婚姻之“姻”,心里越发不是味道,但也不必掩饰。“鹤龄兄,”他很诚恳的说,“你跟我谈书上的道理,我不是你的对手。不过你尽管谈,我听听总是有益的。”这一说,益使嵇鹤龄觉得他坦率可爱,不过也因为他这一说,反倒不便再引经据典,谈谈书上的道理了,“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雪岩兄,你倒也不必忒自谦。”嵇鹤龄说,“我劝你闲下来,倒不妨读几首诗,看看山,看看水,这倒是涵泳性情,于你极有益处的。”“你这几句话是张药方子,”胡雪岩笑道:“可以医我的俗气。”“对了!”嵇鹤龄击节称赏,“你见得到此就不俗。”这一来,他的谈兴越发好了,谈兴一好酒兴也一定好,又添了两斤竹叶青来。酒店主人也很识趣,从吊在湖水中的竹篓里,捞起一条三斤重的青鱼,别出心裁,舍弃从南宋传下来的“醋溜”成法不用,仿照“老西儿”的吃法,做了碗解酒醒脾的醋椒鱼汤,亲自捧上桌来,说明是不收钱的“敬菜”。于是嵇鹤龄的饭量也好了,三碗“冬春米”饭下肚,摩着肚皮说:“从内人下世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这么酒醉饭饱。”他这一说,倒让胡雪岩想起一件事,“鹤龄兄,”他问:“尊夫人故世,留下五六个儿子,中馈不可无人,你也该有续弦的打算!”“唉!”嵇鹤龄叹口气,“我何尝不作此打算?不过,你倒想想,五六个儿女需要照料,又是不知哪一年补缺的‘灾官’,请问,略略过得去的人家,哪位小姐肯嫁我?”“这倒是实话。”胡雪岩说:“等我来替你动动脑筋!”嵇鹤龄笑笑不答。胡雪岩却真的在替他“动脑筋”,并且很快地想到了一个主意,但眼前先不说破,谈了些别的闲话,看着太阳已落入南北高峰之间,返照湖水,映出万点金鳞,暑气也不如日中之烈,柳下披风,醉意一消,真个“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一到黄昏,城门快要关了,两人恋恋不舍地约了明天再见。胡雪岩直接来到王家,王有龄正好送客出门,一见便拉着他的手笑道:“雪岩,你的本事真大,居然能把这么个人降服了,我不能不佩服你。我去拜过他了,封了八两银子的奠仪,不算太菲吧!”“这无所谓。”胡雪岩答道,“他已经自告奋勇,明天上午一定会来回拜,你就开门见山跟他谈好了。”“自告奋勇?”王有龄愁怀尽去,大喜说道:“好极,好极!明天晚上我请个客,把魁参将和新城县的两个绅士约了来,好好谈一谈。你早点来!”第二天下午,胡雪岩依约,在家吃完午饭就到了王家。不久,嵇鹤龄也到了,他在上午已来回拜过王有龄,接受了晚宴的邀请,同时应约早到,好先商量出一个具体办法,等魁参将和新城县的绅士来了,当面谈妥,立即就可以动手办事。“鹤龄兄,”王有龄说,“早晨你来过以后,我一直在盘算,新城县令已为匪僧慧心戕害,现在是县丞护印。我想上院保老兄署理新城,有‘印把子’在手里,办事比较方便。当然,这是权宜之计,新城地瘠民贫,不好一直委屈老兄。将来调补一等大县,我一定帮忙。”“多谢雪公栽培!”嵇鹤龄拱拱手说,“不过眼前还是用委员的名义好。何以呢?第一,此去要随机应变,说不定我要深入虎穴,权且与那班乱民‘称兄道弟,杯酒言欢’。如果是父母官的身分,不能不存朝廷的体统,处处拘束,反而不便。其次,现在既是县丞护印,身处危城,能够尽心维持,他总也有所贪图,如果我一署理,他就落空了,即使不是心怀怨望,事事掣时,也一定鼓不起劲来干,于大事无益。““是,是!”王有龄钦佩之忱,溢于词色,“老兄这番剖析,具见卓识。这准定照老兄的吩咐,等这件事完了,老兄补实缺的事,包在我身上。““那是以后的事,眼前我要请雪公先跟上头进言,新城县丞,倘或著有劳绩,请上头不必另外派人,就让他升署知县。”嵇鹤龄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话,有时候很用得着。如果上头肯这么答应,我到了新城,可得许多方便。”“对!这也是应该的。危城之中,也靠他撑持,理当有此酬庸。倘或受罪吃辛苦有分,局势平定了,别人来坐享其成,这也太不公平了。”接着,他们两人便谈到“先抚后剿”的细节。胡雪岩看没有他的事,也插不进话去,便悄悄退了出来,径到上房来见王太太。王太太越发亲热,口口声声“兄弟,兄弟”的,简直把他当做娘家人看待了。胡雪岩深知官场中人的脾气,只许他们亲热,不许别人越礼,所以仍旧按规矩称她:“王太太!”他说,“现在你可以不必再为雪公担心了。嵇鹤龄一则是佩服雪公,再则是跟我一见如故,肯到新城去了。”“这都是兄弟你的功劳!”王太太很吃力地说:“真正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不必谢我!就算我出了力,以我跟雪公的情分来说,也是应该的。倒是人家嵇老爷,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一趟去,真正要承他的情。”胡雪岩又说,“刚刚雪公要保他署理新城县,他一定不要,说是这一来事情反倒不好办。王太太你想,候补候补。 就是想补个缺,此刻不贪功名富贵,所为何来?无非交情二字。““这是真的。”王太太说:“兄弟我们自己人,你倒替我出个主意看,虽说公事上头,我不能问,也插不进手去,私人的情分上他帮了你哥哥这么一个大忙,我总也要尽点心。如果他太太在世,倒也好了,内眷往来,什么话都好说,偏偏他太太又故世了!”这就说到紧要关头上来了,胡雪岩三两句话把话题引到此处,正要开门见山转入正文,不想来了个人,他只好把已到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胡老爷请用茶。钱塘县陈大老爷送的狮子山的‘ 旗枪’还是头一回打开来吃。胡老爷,你是讲究吃茶的,尝尝新!”说话的是王太太的一个心腹丫头,名叫瑞云,生得长身玉立,一张长隆脸,下巴宽了些,但照相法上说,这是所谓主贵的“地角方圆”。看瑞云的气度,倒确是有点大家闺秀的味道,语言从容,神态娴静,没有些儿轻狂。尤其好的是操持家务,井井有条,等于王太太的一条右臂。所以到了花信年华,依然是小姑居处,只为王太太舍不得放她出去。“多谢,多谢!”胡雪岩笑嘻嘻地问道:“瑞云,你今年几岁?”瑞云最怕人问她的年纪,提起来有点伤心,但她到底与众不同,这时大大方方地答道:“我今年二十二。”其实是二十五,瞒掉了三岁。“二十二岁倒不象。”胡雪岩有意叫她开开心,“我当你二十岁不到。”瑞云笑了,笑得很大方,也很妩媚,只是嘴大了些、好在有雪白整齐的一嘴牙,倒也丝毫不显得难看。“兄弟!”王太太有些紧张,“你……”胡雪岩重重咳嗽了一声,示意她不要说下去,她要说的一句话他知道,当着瑞云诸多不便,所以阻止。瑞云怎会看不出来?顺手取走了王太太的一只茶杯,毫不着痕迹地躲了开去。这时王太太才低声问道:“兄弟,你是不是要替瑞云做媒?”“有是有这么个想法,先要看王太太的意思。”胡雪岩老实说道:“我看耽误不得了!”王太太脸一红,“我也不瞒你,”她说,“一则来高不成低不就,二则来,我实在也离不开她。”“这是从前的话,现在不同了。”“是的,不同。”王太太说是这样说,其实不过礼貌上的附和,究竟如何不同,她自己并不知道,胡雪岩看出这一点,自恃交情深厚,觉得有为她坦率指出的必要,不然,话就谈不下去了。“王太太!一年多以前,雪公还不曾进京,那时府上的境况,我也有些晓得。多亏王太太一手调度,熬过这段苦日子,雪公才能脱运交运,当时自然少不了瑞云这样一个得力帮手……”“啊!”不等他的话完,王太太便抢着打断,是一脸愧歉不安的神情,“兄弟,你说得不错!真正亏得你提醒!”今昔的不同,让胡雪岩提醒了。做主人家的,宦途得意,扶摇直上,做下人的又如何呢?瑞云帮王家撑过一段苦日子,现在也该有所报答了,再不替她的终身着想,白白耽误了青春,于心何忍呢?因此,这时候的王太太,不仅是不安,甚至于可说有些着急,最好能立刻找到一个年貌相当,有出息的人,把瑞云嫁了出去。“兄弟,你说,你要替我们瑞云做媒的是哪家?什么出身?有多大年纪?如果谈得拢,我要相相亲。“听她这关切起劲的语气,可知祈望甚奢,嵇鹤龄不可能明媒正娶把瑞云当“填房”,又有六个未成年的儿女,这些情形一说,王太太立刻会摇头。上手之初就碰个钉子,以后就能够挽回,也很吃力。所以胡雪岩心里在想,第一句话说出去,就要她动心,不能驳回。这就要用点手腕了!反正王太太对瑞云再关切,也比不上她对丈夫的关切,不妨就从这上面下手。于是他说:“王太太,这头亲事,跟雪公也大有关系,我说成了,诸事顺利,说不成难免有麻烦。”为他所料的,王太太一听,神态又是一变,不仅关切。还有警惕,“兄弟,你来说,没有说不成的道理。”她这样答道,“你做的事都是不错的!”这句话答得很好,使胡雪岩觉得双肩的责任加重,不能不为瑞云设想,因而不即回答,在心里把嵇鹤龄的各方面又考虑了一遍。经过这短暂的沉默,王太太也有所领悟了,“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嵇老爷?”她率直问说。“就是他!”胡雪岩也考虑停当了,“王太太,我要说句老实话,瑞云如果想嫁个做官的,先总只有委屈几年。”接下去他说:“至于嵇鹤龄这个人,你想也可以想到,人品、才干都呱呱叫,将来一定会得意。瑞云嫁了他,一定有的好日子过。”王太太不响,盘算一会问道:“ 嵇老爷今年多大?”“四十刚刚出头。”胡雪岩说,“人生得后生,看来只有三十多,精神极好。”“脾气呢?”“有才干的人,总是有脾气的,不过脾气不会在家里发,在家里象只老虎,在外头象只‘煨灶猫’,这种是最没出息的人。”“原是!”王太太笑道:“只会在家里打老婆,算什么男子汉?”她紧接着又说,“提起这一层,我倒想起来了,怎么说先要瑞云‘委屈’两年,这话我不大懂。”“我是说,刚进门没有什么名分。过个两三年,嵇鹤龄自然会把她‘扶正’。”王太太对此要考虑,考虑的不是眼前是将来,“兄弟,”她说,“你这句话倒也实在。不过,将来嵇老爷另外娶了填房,我们瑞云不是落空了吗?”“这可以言明在先的。”胡雪岩拍拍胸说,“不然找我媒人说话。”“ ‘满饭好吃,满话难说’!我样样事相信你,只有这上头,说实话,我比你见得多,做媒吃力不讨好的,多得很!不然怎么会有‘春媒酱’这句话?我们两家的交情,自然不会这样子,到那时候,就只有叫瑞云委屈了!”“这要看人说话。嵇鹤龄是个说一不二的人,除非不答应,答应了一定有信用。总而言之一句活,只要瑞云真的贤慧能干,嫁过去一定同偕到老。”“好了,这层不去说他。”王太太又问:“嵇老爷堂上有没有老亲?”“堂上老亲倒没有。底下有六个小鬼!”此是这桩亲事中最大的障碍,胡雪岩特意自己先说破,“不过,王太太,你放心,嵇家的家教极好,六个伢儿都乖得很!”他一路在说,王太太一路摇头,“这难了!”她说,“你们男人家哪里晓得操持家务的苦楚?六个伢儿,光是穿鞋子,一年就要做到头,将来瑞云自己再有了儿女,岂不是苦上加苦?”从这里开始,胡雪岩大费唇舌,他的口才超妙,一向无往不利,只有他这一刻,怎么样也不能把王太太说服。他恭维瑞云能干,繁难的家务,在她手里举重苦轻,又说嵇鹤龄不久就会得意,可以多用婢仆分劳。凡此理由都敌不过王太太一句话:“瑞云苦了多年,我不能再叫她去吃苦!”多说无益,胡雪岩慢慢自己收篷,所以事难不成,和气未伤,王太太当然感到万分歉仄,便留了一个尾巴,说是“慢慢再商量。”胡雪岩却等不得了,象这样的事,要做得爽利,才能叫人见情:因此他另辟蹊径,从王有龄身上着手。不过要让他硬作主张,王太太也会不高兴,说不定会伤他们夫妻的感情,所以胡雪岩想了一个比较缓和的办法。“太太!”王有龄用商量的语气说:“嵇鹤龄这一趟总算是帮了我们全家一个大忙,刚才在席上已经谈好了,他后天就动身到新城。不过人家帮了我们的忙,我们也要想想人家的难处。”“那自然。”王太太问道,“嵇老爷眼前有啥难处,怎么帮法。”“他是父代母职。等一离了家,虽有个老家人,也照顾不了。我想叫瑞云去替他管几天家。”王太太笑了,“这一定是雪岩想出来的花佯。”“雪岩绝顶聪明,他想出来的花样,不会错的。”“我不是说他错。”王太太问:“不过其中到底是什么花样?总也得说出来,我才会明白。““是这样子,雪岩的意思,一则替嵇鹤龄管几天家,让他可以无后顾之忧,二则让瑞云去看看情形,如果觉得嵇鹤龄为人合得来,他家几个孩子也听话,瑞云认为应付得下,那就再好都没有。否则就作罢,从此大家不谈这件事,一点痕迹不留,岂不甚好?”“这好,这好!”王太太大为点头,“这我就没话说了。”“不过我倒要劝你。”王有龄又说,“象嵇鹤龄这样的人,凭心而论,是个人才,只要脾气稍为变得圆通些,以他的仪表才具,不怕不得意。瑞云嫁了他,眼前或许苦一点,将来一定有福享。再说,彼此结成至好,再连上这门亲,你们可以常来常往,不也蛮热闹有趣的吗?”这句话倒是把王太太说动了。既然是讲感情,为瑞云着想以外,也要为自己想想,不管瑞云嫁人为妻还是为妾,堂客的往来,总先要看“官客”的交情,地位不同,行辈不符,“老爷”们少有交往,内眷们就不容易轧得拢淘。自己老爷与嵇老爷,以后定会常在一起,真正成了通家之好,那跟瑞云见面的机会,自然就会多了。因此,她欣欣然把瑞云找了来,将这件事的前后经过,和盘托出,首先也就是强调彼此可以常来常往,接着便许了她一份嫁妆,最后问她的意思如何?当胡雪岩和王有龄跟王太太在谈此事时,瑞云早就在“听壁脚”了,终身大事,心里一直在盘算,她觉得这时候自以不表示态度为宜,所以这样答道:“嵇老爷替老爷去办公事,他家没有人,我自然该替他去管几天家。以后的事谁晓得呢?”“这话也对!”王太太是想怂恿她好好花些功夫下去,好使得嵇鹤龄倾心,但却不便明言,因而用了个激将法:“不过,我有点担心,他家伢儿多,家也难管,将来说起来,‘管与不管一样’,这句话,就不好听了。”瑞云不响,心里冷笑,怎说“管与不管一样”呢?明天管个样子出来看肴,你就知道了。于是第二天一早,瑞云带了个衣箱,由高升陪着,一顶小轿,来到嵇家。嵇鹤龄已预先听胡雪岩来说过,深为领情,对瑞云自然也另眼相看,称她“瑞姑娘”,让儿女们叫她“瑞阿姨”。“瑞姑娘,多多费心,多多拜托!”嵇鹤龄不胜感激地说,“有你来帮忙,我可以放心了。这个家从今天起,就算交了给你了,孩子们不乖,该打该骂,不必客气。”“哪有这个道理?”瑞云浅浅地笑首,把他那个大眼睛的小女儿搂在怀里,眼角扫着那五个大的,正好三男三女,老大是男的,看上去极其忠厚老实。老二是女孩,有十二岁左右,生得很瘦,一双眼睛却特别灵活,话也最多,一望而知,不易对付。她心里在想,要把这个家管好,先得把这个“二小姐”收服。“瑞姑娘!”嵇鹤龄打断了她的思路,“我把钥匙交给你。”当家的钥匙,就好比做官的印信,瑞云当仁不让,把一串沉甸甸的钥匙接了过来。接着,嵇鹤龄又唤了张贵和一个名叫小青的小丫头来,为她引见。交代这一些,他站起身来要出门了。“嵇老爷,”瑞云问,“是不是回家吃饭?”“明天就要动身,今天有好些事要料理,中午赶不回来,晚上有个饭局。”“那么,行李要收拾?”“这要麻烦你了!行李不多带。”嵇鹤龄说,“每趟出门,我都带张贵一起走,这一次不必了。要带些什么东西,张贵知道。”嵇鹤龄到二更天才回家,带了个客人来:胡雪岩。一进门便觉得不同,走廊上不似平常那样黑得不堪辨识,淡月映照,相当明亮,细看时是窗纸重新糊过了。走到里面,只见收拾得井井有条,乱七八糟、不该摆在客厅里的东西,都已移了开去,嵇鹤龄顿有耳目清凉之感,不由得就想起太太在世的日子。“嵇老爷回来了!”瑞云从里面迎了出来,接着又招呼了胡雪岩。“费心,费心!”嵇鹤龄满面含笑的拱手道谢。“如何?”胡雪岩很得意的笑道:“我说这位瑞姑娘很能干吧!”“岂但能干?才德俱备。”这完全是相亲的话了,否则短期作客,代理家会,哪里谈得到什么“才德”?瑞云懂他们的话,但自觉必须装得不懂。从从容容地指挥小青倒茶、装水烟。等主客二人坐定了才说,煮了香粳米粥在那里,如果觉得饿了,随时可以开出来吃。嵇鹤龄未曾开口,胡雪岩先就欣然道好:“正想吃碗粥!”于是瑞云转身出去,跟着就端了托盘进来,四个碟子,一壶嵇鹤龄吃惯了的‘玫瑰烧“,一瓦罐热粥,食物的味道不知如何?餐具却是异常精洁。嵇鹤龄从太太去世,一切因陋就简,此刻看见吃顿粥也颇象个样子,自然觉得高兴。“来,来!”他招呼着客人说:“这才叫‘借花献佛’,如果不是瑞姑娘,我简直无可待客。”“嵇老爷!”瑞云心里也舒服,但觉得他老是说这么客气的话,却是大可不必,“你说得我都难为情了。既然来到府上,这都是我该做的事,只怕伺候得不周到,嵇老爷你多包涵!”说着,深深看了他一眼,才低下头去盛粥。看他们这神情,胡雪岩知道好事必谐,便忍不住要开玩笑了,“鹤龄兄,”他说,“你们倒真是相敬如宾!”“原是客人嘛!”嵇鹤龄说:“应当敬重。”瑞云不响,她也懂胡雪岩那句话,只觉得怎么样说都不好,所以仍旧是装作不懂,悄悄退了出去。“鹤龄兄,”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胡雪岩换了个座位,由对面而侧坐,隔着桌角。低声说道,“此刻我要跟你谈正事了。你看如何?”这样逼着问,嵇鹤龄不无受窘之感,笑着推托说:“等我新城回来,再谈也不迟。”“对!本来应该这样。不过,我等你一走,也要马上赶到上海去。彼此已成知交,我不瞒你,我的一家一当都在那几船丝上,实在怕路上会出毛病,这话一时也说不清楚,且不去谈它。到了上海,我要看机会脱手,说不定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那时你早就回到了杭州。你们情投意合,就等我这个媒人。你们急,我也急,倒不如趁现在做好了媒再走。喜酒赶不赶得上,就无所谓了。”“阁下真是一片热肠!”嵇鹤龄敬了他一杯酒,借此沉吟,总觉得不宜操之过急,便歉然说道:“可能再让我看一看?”“还看什么?”胡雪岩不以为然地问他:“第一,你我的眼光,看这么个人还看不透?第二,如果不是你所说的‘才德俱备’,王太太又何至于当她心肝宝贝样,留到这个岁数还不放?”“这倒是实话。”“再跟你说句实话,纳宠到底不比正娶,不用想得那么多。”“好了!我从命就是了。”嵇鹤龄又敬他酒,表示谢媒。“慢慢,你从我的命,我的命令还没有下呢!”胡雪岩说:“我在王太太面前拍了胸脯来的,如果三两年以后,她没有什么错处,你就要预备送她一副‘诰封’。”“那自然。我也不会再续娶了,将来把她扶正好了。”“话是你说的。”胡雪岩特意再钉一句:“你将来会不会做蔡伯喈、陈世美?这要‘言明在先’,我好有交代。”嵇鹤龄笑了,“亏你想得出!”他说,“我又不会中状元,哪里来的‘相府招亲’?”“我想想你也不是那种人!那我这头媒,就算做成功了。好日子你们自己去挑,王太太当嫁女儿一样,有份嫁妆。至于你的聘礼,”胡雪岩说,“有两个办法,你挑一个。”“这也是新鲜话。你说个数目,我来张罗好了,哪里还有什么办法好挑?”“我做事向来与众不同。第一,我想以三方面的交情,你的聘礼可以免了。第二,如果你一定要替尊宠做面子,我放笔款子给你。两个办法你自己挑。”“我自然要给她做面子,而且已经很见王太太的情了,聘礼不可免。”嵇鹤龄沉吟了一会说,“借钱容易,还起来就难了。”“一点都不难。这趟新城的差使办成功,黄抚台一定放你出去,说不定就是雪公湖州府下面的县缺。那时候你还怕没有钱还帐。”嵇鹤龄通盘考虑了一下,认为这笔钱可以借,便点点头说:“我向宝号借一千银子。利息可要照算,不然我不借。”胡雪岩不响,从马褂夹袋里掏出一叠银票,拣了一张放在嵇鹤龄面前,数目正是一千两。“你倒真痛快!”嵇鹤龄笑道:“也真巴结!”“我开钱庄做生意,怎么能不巴结?你把银票收好,如果要到我阜康立折子,找我的档手,名叫刘庆生。”“多谢了!我先写张借据。”这也现成,胡雪岩随身带着个“皮护书”,里面有空白梅红八行笺,墨盒和水笔。嵇鹤龄用他那笔凝重中不失妩媚的苏字,即席写了张借据,连同银票一起交了过去。“这为啥?”胡雪岩指着银票,诧异地问。“礼啊!”嵇鹤龄说,“我明天一早就动身了,拜托你‘大冰老爷’,代为备个全帖,送了过去。”“这也不必这么多……”“不,不!”嵇鹤龄抢着说,“十斛量珠,我自觉已太菲薄了。”胡雪岩想了想说:“也好。我倒再问你一声,你预备什么时候办喜事?”“既然事已定局,自然越快越好。不让我怕委屈了瑞云。”嵇鹤龄说:“果然如你所说的,新城之行,圆满归来,有个‘印把子’抓在手里,她不也算‘掌印夫人’了?”“你这样想法,我倒要劝你,”胡雪岩居然也掉了句文:“少安勿躁。”“对!我听你的话。”嵇鹤龄欣然同意:而且也要等你回来,我叫她当筵谢媒!“他们在大谈瑞云,先还有些顾忌,轻声相语,到后来声音越说越大,瑞云想不听亦不可得,一个人悄悄坐在门背后,听得心里一阵阵发紧,有些喘不过气来,特别是那“掌印夫人”四个字,入耳应象含了块糖在嘴里。不过她始终觉得有些不大服贴的感觉,无论如何总要先探一探自己的口气!就看得那么准,把得那么稳,自作主张在商量办喜事的日子!还说“谢媒”,难道一定就知道自己不会反对?说啥是哈,听凭摆布。正在这样盘算,听得外面嵇鹤龄在喊:“瑞姑娘!”“来了!”她答应一声,手已经摸到门帘上,忽又缩了回来,摸一摸自己的脸,果然有些发烫。这样子走不出去。但不出去恰好告诉人她在偷听,想一想还是掀帘而出,却远远地垂手站着。“瑞云,”胡雪岩说道:“我要走了!”“等我来点灯笼。”她正好借此又避了开去。“不忙,不忙!我有句话问你。”“是,胡老爷请说。”“嵇老爷因为你替他管家,承情不尽,托我在上海买点东西来送你。你不必客气,喜欢什么,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