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这几名话,胡雪岩立即使有两个感想,一个感想是,罗尚德对素昧平生的他,信任的程度,比相交有年的小同乡还来行深,一个感想是以罗尚德的身分、态度和这种异乎寻常的行为,这可能不是一笔生意,而是一种麻烦。他是不伯麻烦的,只觉得罗尚德的对他信任,便是阜康信誉良好的明证,因而对其人其事,都颇感兴趣。看春天色不早,原该招待顾客,于是用很亲切随便的语气说道:“罗老爷,看样子你也喜欢‘摆一碗’,我们一面吃酒一面谈,好不好?”这个提议,正投其所好,“要得!”罗尚德是四川人,很爽决地答应:“我不会假客气,叨扰你!酒要高粱,菜不在乎,多给我辣子,越辣越好。”“对路了!”胡雪岩笑道:“我有两瓶辣油,辣得喉咙会冒烟,实在进不了,今天遇见识家了。”说着,便喊小徒弟到“皇饭儿”去叫菜,酒是现成有的,黄白俱全,整坛摆在饭厅里,再有一样“辣子”,他告诉小徒弟说:“阿毛!你到我家里跟胡太太说,有人送的两瓶平望辣油,找出来交给你。”等小徒弟一走,胡雪岩照规矩行事,把刘庆生请来,先招呼两名伙计,用天平秤麻袋里的银子,当着罗尚德的面点清楚,连银票两共一万一千两挂零,胡雪岩建议,存个整数,零头由罗尚德带回,他同意了。银票收拾清楚,酒菜已经送到,拉开桌子,连刘庆生一共三个人小酌,不一会阿毛把两瓶辣油取了来。这种辣油是吴江附近一个平望镇的特产,能够制得把红辣椒溶比在菜油中,其辣无比,胡雪岩和刘庆生都不敢领教,罗尚德却是得其所哉,大喊“过瘾”不止。“胡老板,”罗尚德开始谈他自己,“你一定没有遇到过我这样的主顾,说实活,我自己也觉得我这样做法,不免叫人起疑。”“不是叫人起疑心。”胡雪岩纠正他的说法,“叫人觉得必有一番道理在内。”“对了,就是有一番道理在内。”据罗尚德自己说,他是四川巴县人,家境相当不坏,但从小不务正业,嫖赌吃着,无所不好,是个十足的败家子,因而把高堂父母气得双双亡故。他从小订过一门亲,岳家也是当地乡绅,看见罗尚德不成材,虽未提出退婚的要求,却是一直不提婚期。罗尚德对于娶亲倒不放在心上,没有赌本,才是最伤脑筋的事,不时向岳家伸手告贷,最后一次,他那未来的岳父,托媒人来说,罗尚德前后用过兵家一万五千银子,这笔帐可以不算,如果罗尚德肯把女家的庚帖退还,他另外再送一千银子,不过希望他到外县去谋生,否则会在家乡沦为乞丐,替他死去的父母丢脸。这对罗尚德是个刻骨铭心的刺激,当时就当着媒人的面,撕碎了女家的庚帖,并且发誓,做牛做马,也要把那一万五千银子的债务了清。“ ‘败子回头金不换!’”胡雪岩举杯相敬,“罗老爷,一个人就怕不发愤。”“是啊!”罗尚德大口喝着酒说:“第二天我就离了重庆府,搭了条便船出川。在船上心想,大话是说出去了,哪里去找这一万五千两银子?到了汉口有人就说,不如去投军,打了胜仗有赏号,若能图个出身,当上了官儿,就有空缺好吃。我心想反正是卖命了,这条命要卖得值,投军最好。正好那时候林大人招兵……”林大人是指林则徐。道光二十年五月,英国军队,集中澳门,计划进攻广州。两广总督林则徐大治军备,在虎门设防,两岸列炮二百余门,并有六十艘战船,同时招募新兵五千,罗尚德就是这样辗转投身水师的。但是在广东他并没有打仗,因为林则徐备战的声势甚壮,英军不敢轻犯,以二十六艘战舰,改道攻定海,分路内犯,浙江巡抚和提督束手无策。朝命两江总督伊里布为钦差大臣,赴浙江视师,福建提督余步去驰援,在广州的新募水师,亦有一部分调到了浙江。“我就是这么到了杭州的。”罗尚德说,“运气还不坏,十三年工夫,巴结上了一个六品官儿,也积蓄了上万银子。胡老板,我跟你说老实话,这些银子有来得艰难的,也有来得容易的。”来得难难是省吃俭用,一文钱一文钱地累积,来得容易是吃空缺,分贼赃,不然积蓄不来一万一千银子。绿营军官,暮气沉沉,无不是没有钱找钱,有了钱花钱,只有罗尚德别具一格,有钱就埋在地下,或者换成银票藏在身上,不嫖不赌不借给人。有人劝他合伙做贩私盐之类的生意,可以赚大钱,他亦不为所动,因此,在同事之中,他被目为怪物。“他们说他们的,我打我自己的主意。我在打算,再有三年工夫,一万五千银子大概可以凑满了,那时候我就要回川去了。”“到那一无可就扬眉吐气了!”胡雪岩颇为感动,心里在想,有机会可以帮他挣几文,但转念又想,此人抱定宗旨不做生意,自己的一番好意,说出口来碰个钉子可犯不上,因而欲言又上。“不过胡老板,现在怕不行了。”“怎么呢?”“上头有命令下来,我们那一营要调到江苏去打长毛。”罗尚德的神情显得抑郁,“不是我说句泄气的话,绿营兵打土匪都打不了,打长毛怎么行?这一去实在不太妙,我得打算打算。““喔!”胡雪岩很注意地问,“怎么个打算?”“还不是这一万一千多银子?我在这里无亲无眷,抚台衙门的刘二爷,人倒也还不错,可是我不能托他,他是跟着黄大人走的,万一黄大人调到边远省份,譬如说贵州巡抚,四川总督,或者到京里去做官,刘二爷自然跟了去。那时候,几千里路,我怎么去找他?”“这也说得是。阜康是开在杭州不会动的,罗老爷随时可以来提款。”“一点不错!”罗尚德很舒畅地喝了一大口酒,“这一下,胡老板你懂我的意思了。”“我懂,我懂!”胡雪岩心里盘算了一会,接下来说:“罗老爷,承蒙你看得起阜康,当我一个朋友,那么,我也很爽快,你这笔款子准定作为三年定期存款,到时候你来取,本利一共一万五。你看好不好?”“这,这怎么不好?”罗尚德惊喜交集,满脸的过意不去。“不过,利息太多了。”“这也无所谓,做生意有赚有蚀,要通扯算帐。你这笔款子与众不同,有交情在内。你尽管放心去打仗,三年以后回重庆,带一万五千两银子去还帐。这三年,你总另外还有收入,积下来就是盘缠。如果成在身边不方便,你尽管汇了来,我替你入帐,照样算利息给你。”这番话听入罗尚德耳中,就好比风雪之夜,巡逻回营,濯足上床,只觉四肢百骸,无不熨帖,想到三年以后,携金去访旧时岳家的那一刻,真正是人生得意之秋,越觉陶然。“胡老板,怪不得刘二爷提起你来,赞不绝口,跟你结交,实在有点味道。”“我的宗旨就是如此!”胡雪岩笑道,“俗语道得好:”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我是在家亦靠朋友,所以不能不为朋友着想。好了,事情说定局了,庆生,你去立个折子来。““不必,不必!”罗尚德乱摇着手,“就是一句话,用不着什么折子,放在我身上,弄掉了反倒麻烦。”“不是这样说!做生意一定要照规矩来,折子还是要立,你说放在身上下方便,不妨交给朋友。““那我就交给你。”“也好!”胡雪岩指着刘庆生说,“交给他好了。我这位老弟,也是信义君子,说一句算一句,你放心。”“好极!那就重重拜托了!”罗尚德站起身来,恭恭敬敬作了个揖,接着告辞而去。等客人一走。刘庆生再也无法强持,兴奋之情,溢于词色,忙不迭地要谈他心中的感觉。“胡先生,我门的生意,照这样子做下去,用不着半年,基础就可以打稳了。”“慢慢来!”胡雪岩的神色,依然十分沉着,“照我的预料,罗尚德今天回去,会跟他的同事去谈这回事,看样子‘兵大爷’的存款还会得来,不管多少,都是主顾,你关照伙计们,千万要一样看待,不可厚此薄彼。态度尤其要客气,这些‘兵大爷’,好讲话比什么人都好讲话,难弄起来也比什么人都难弄。”“是,是!我晓得。”于是胡雪岩当夜就上了船,因为天气太热,特地跟阿珠的娘商量好,夜里动身,泊在拱宸桥北新关下,等天一亮就“讨关”,趁早风凉尽力赶一程,到日中找个风凉地方停泊,等夜里再走。这样子坐船的和摇船的,大家都舒服,所以不但阿珠和她母亲乐从,连阿四和另外雇来的一个伙计也都很高兴。橹声欸乃中,胡雪岩和阿珠在灯下悄然相对。她早着意修饰过一番,穿一条月白竹布的散脚裤,上身是黑纺绸窄腰单衫。黑白相映,越显肤色之美。船家女儿多是天足,而且赤脚的时候多,六寸圆肤趿一双绣花拖鞋。胡雪岩把她从上看到下,一双眼睛瞪住了她的脚不放。“你不要看嘛!”她把一双脚缩了进去。“我看你的拖鞋。来,把脚伸出来!”有了这句话,阿珠自觉不是刚才那样忸怩难受了,重新伸足向前让他细细赏鉴。“鞋面是什么料子。”他伸手下去,摸一摸鞋面,顺便握了握那双扁平白哲的脚,“替我也做一双。肯不肯?”“不肯!”她笑着答了这一句,站起来走了进去,捧出一册很厚很大的书来。翻开一看,里面压着绣花的花样和五色丝线。胡雪岩挑了个“五福捧寿”的花样,指定用白软缎来绣。“白缎子不经脏,用蓝的好了。“不要紧,不会脏的。”“又来骗人了!”阿珠说:“天天在地上拖,怎么不会脏?”“你当我真的要穿?我还舍不得呢?做好了摆在那里,想你的时候,拿出来看看。”一句话把阿珠说得满脸通红,但心里是高兴的,窘笑着骂了句:“你的脸皮真厚!”那份娇媚的神态,着实叫胡雪岩动情,真想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但窗开两面,前后通风,怕船梢上摇橹的阿四看见了不雅,只得强自忍耐着。阿珠也不开口,把胡雪岩的拖鞋,当作一件正经大事,立刻就翻书找丝线,配颜色,低着着聚精会神地,忘了旁边还有人在。“此刻何必忙着弄这个?”胡雪岩说,“我们谈谈。”“你说,我在听。”“好了,好了。”胡雪岩粑她那本书台拢,“我讲件妙事给你听。”他讲的就是罗尚德的故事,添枝加叶,绘声绘影,阿珠把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了。“那么,”阿珠提出疑问:“那位小姐怎么样?是不是她也嫌贫受富?或者恨罗尚德不成材,不肯嫁他?““这,”胡雪岩一愣,“我倒没有问他。”“为啥不问?”问得无理?胡雪岩有些好笑:“早知道你关心那位小姐,我一定要问他。”“本来说该问的。他不讲,你也不问,好象那位小姐,根本就不是人。”阿珠撇着嘴说:“天下的男人,十个倒有九个没良心。”“总还有一个有良心的。”胡雪岩笑道,“我不在那九个之内。”“也不见得。”“不见得坏。是不是?”“厚皮!”她刮着脸羞他。为此又勾起阿珠的满腹心事。她娘把找张胖子做媒的事,都瞒着她,她脸皮嫩也不好意思去问,只是那天“纯号”小聚,隐隐约约看出她娘有意托张胖子出面来谈这场喜事,但到底怎么了呢?月下灯前,一个人悄悄地不知思量过多少遍,却始终猜不透其中的消息。眼前是个机会,但她踌躇无法出口,第一是不知用怎样的话来试探?第二又怕试探的结果,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个打击受不起,反倒是象现在这样混沌一团,无论如何还有个指望在那里!一个人这样想得出了神,只见她睫毛乱闪,双眉低敛,胡雪岩倒有些猜不透她的心事,只觉得一个男人,辛苦终日,到晚来这样灯下悄然相对,实在也是一种清福。因此,他也不肯开口说话,静静坐着,恣意饱看秀色。这样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阿珠终于如梦方醒似地,茫然四顾,仿佛不知身在何处?看到胡雪岩诡秘的笑容,她有些不安,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秘密被他看穿了,因而嗔道:“贼秃嘻嘻地,鬼相!”“咦!”胡雪岩笑道:“我什么地方冒犯你了?我又不曾开口。”“我就恨你不开口!”这句话意思很深,胡雪岩想了想问道:“你要我开口说什”我怎么晓得?嘴生在你身上、有话要你自己说。““我要说的话很多,不晓得你喜欢听哪一句?”这回答很有点味道,阿珠细细咀嚼着,心情渐渐舒坦,话很多,就表示日久天长说不完,那就不必心急,慢慢儿说好了。“我们谈谈生意。”胡雪岩问,“你爹带回来的口信怎么说?”“房子寻了两处,人也有两个,都要等你去看了,才好定局。”“房子好坏我不懂……不是房子好坏不懂,地点好坏我不晓得,总要靠近水陆码头才方便。人呢,如果两个都好就都用。”“那两个人一个姓王,一个姓黄,都是蛮能干的,可惜只能用一个。”“为啥?”“他们心里不和。”阿珠答道,“‘一山不能容二虎,这句话,你都不知道?”“我自然知道。”胡雪岩说:“不会用人才怕二虎相争,到我手里,不要说两只老虎,再多些我也要叫他服帖。”阿珠心里在想,照他的本事,不见得是吹牛,不过口中却故意要笑他:“说大话不要本钱!”“不相信你就看看好了。”胡雪岩笑笑又说,“我就怕两只雌老虎,那就没本事弄得她们服帖了。”阿珠心想,这不用说,两只雌老虎一只是指胡太太,一只是指自己。她恨不得认真辩白一声:我才不是雌老虎!最她再问一句:你太太凶不凶?但这些话既不便说,也不宜装作不懂,她这一阵子已学得了许多人情世故,懂得跟人说话,有明的、暗的各种方法,而有时决不能开口,有时却非说不可,现在就是这样,不能不说话。这句话要说得半真半伪,似懂非懂才妙,所以她想了想笑道:“你这个人太厉害,也太坏,是得有雌老虎管着你才好。”“口口声声说我坏,到底我坏在什么地方?”“你啊!”阿珠指着他的鼻尖说:“尽在肚子里用功夫。”“你说我是‘阴世秀才’?”为人阴险,杭州人斥之为“阴世秀才”,特征是沉默寡言,喜怒不形词色,这两点胡雪岩都不象,他是个笑口常开极爽郎的人,说他“阴世秀才”,阿珠也觉得诬入忒甚,所以摇摇头说:“这倒不是!”“那么我是草包?”“这更不是。啊!我想到了!”阿珠理直气壮地,“这就是你最坏的地方,说话总是说得人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好接口。”听得这两句话,胡雪岩倒是一愣,因为在他还是闻所未闻。细想一想,自己却是有这样在词令上咄咄逼人的毛病,处世不大相宜,倒要好好改一改。“我说对了没有?”阿珠又问。“一个人总有说对的时候。”胡雪岩很诚恳地问,“阿珠,你看我是不是肯认错改过的人?这句话,你要老实告诉我。”阿珠点点头:“你的好处,我不会抹煞你的。”“我的坏处你尽管说。我一定听。”他自然而然地把手伸了过去,阿珠就让他握着,双颊渐渐泛起红晕,加上那双斜睬着的水汪汪的眼睛,平添了几分春色。夜深了,野岸寂寂,只听见“吱呀、吱呀”和“刷拉、刷拉”摇橹破水的声音,阿珠也还听得见自己的心跳,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到湖州,你住在哪里?”“我想住在王大老爷衙门里。”“嗯!”阿珠很平静他说,“那应该。”“我在想,”胡雪岩又想到了生意上面,“房子要大,前面开店,后面住家,还要多备客房,最好附带一个小小花园,客房就在小花园里。”“要这样讲究?”“越讲究越好!”胡雪岩说,“你倒想想看,丝的好坏都差下多,价钱同行公议,没有什么上落,丝客人一样买丝,为什么非到你那里不可?这就另有讲究了,要给客人一上船就想到,这趟到了湖州住在张家,张家舒服,住得好,吃得好,当客人自己亲人一样看待,所谓‘宾至如归’。那时候你想想看,生意还跑得了?“其实,胡雪岩所说的也是很浅的道理,但阿珠休戚相关,格外觉得亲切动听,脑中顿时浮现出许多“宾至如归”的景象,这些景象在平日也见过,就在她家的船上,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而此时想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向往之情。“别的不敢说,丝客人住在我们家,起码吃得会比别家舒服。”她说,语气是谦抑的。“那还用得着说?你娘做的菜,还不把他们吃得下巴都掉了下来……”“你也是!”阿珠笑着抢他的话,“什么话到了你嘴里,加油加酱,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其词有憾,其实深喜,胡雪岩适可而止,不再说恭维的话了,“阿珠,”他说,“要讲究舒服,讲究不尽,将来丝行开起来,外场我还可以照应你爹,里面就全告你们娘儿俩。而且里面比外场更要紧!”“这我懂。”阿珠答道,“不过,我又不能象在船上一样,哪晓得丝客人喜欢什么?”“这就两样了。在船上,客人作主,怎么说怎么好。住到店里来的外路客人,要你作主,他不会说话的。”“他说是不说,心里晓得好歹。”“就是这话罗!”胡雪岩深深点头。这对阿珠是绝好的鼓励,因为心领神会,颇有妙悟,“我只当来了一份亲眷。”她从容自若地,“该当照应他的照应他。他不要人家照应的,总有他的花样在内,我们就不去管他。”“对啊!”胡雪岩轻轻拍着桌子说,“你懂快窍了!有的人不懂,不是不体谅客人,就是体谅得过了分,管头管脚都要管到,反害得客人拘束,吓得下次不敢来了。”阿珠是很豁达的性情,但不知怎么,跟胡雪岩说话,心思就特别多,这里便又扯到自家头上。“你这一说,我倒明白了。”她说:“一定是我娘太亲热,你怕管头管脚不自由,所以吓得不敢来。可是与不是?”“你啊!”胡雪岩指一指她,不肯再说下去。明明是有指责的话,不肯说出来,阿珠追问他还是不说,于是半真半假地,又象真的动气,又象撒娇,非要胡雪岩说不可。说也不妨,胡雪岩有意跟她闹着玩,故意漏这么一句半句去撩拨她。阿珠不知是计,越逼越近,“问罪”问到他身边,动手动脚,恰中心意,终于让他一把抱住,在她脸上“香”了一下。这下阿珠才发觉自己上了当,真的有些动气了。背着灯,也背着胡雪岩,垂着头,久久不语。先当她是有意如此,他故意不去理她,渐渐发觉不妙,走过去想扳过她的身子来,她很快地一扭,用的劲道甚大。这就显然不是撒娇了,胡雪岩心中一惊,走到她正面定睛一看,越发吃惊。“这,这是为啥?”他结结巴巴地问。阿珠一看胡雪岩那惶恐的神色,反倒觉得于心不忍,同时也颇有安慰,看出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汲重,因而破涕而笑。当然,还有些不自然的表情。已生戒心的胡雪岩,不敢再说笑话去招惹她,依然用极关切的神色问道:“到底为啥?吓我一大跳。有什么不如意,或者我说错了什么话,尽管说啊!”“没有事!”她收敛了笑容,揩揩眼泪,恢复了神态。由于这个小小的波折,胡雪岩变得沉默了。得却一直窥伺着她的眼波,深怕一个接应不到,又惹她不满。“时候不早了。”船舱外有声音,是阿珠的娘在催促,她没有进舱,而阿珠却深怕她有所发觉,赶紧向胡雪岩递个眼色,意思是不要说出她曾哭过。“干娘!”胡雪岩一面向阿珠点头,一面迎了出去,“进来坐!”她没有不进来的道理,坐定了问道:“胡老爷到湖州去过没有?”“胡老爷”三个字听来刺耳,他不假思索地答道:“干娘,叫我雪岩好了。”这句话碰在阿珠心坎上便是一震!就这句话中,名分己定,她象吃了颗定心丸,通体舒泰。笑吟吟地望着她母亲,要着她如何回答?阿珠的娘依然谦虚,“不敢当!”她也是眉开眼笑地,“我还是……”“还是”如何呢?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持何态度?阿珠的警觉特高,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脱口说道:“还是叫雪岩!”话一出口,发觉过于率真,便又补了一句:“ ‘恭敬不如从命’!”亏她想得出这样一句成语,虽用得不很恰当,也算一个很有力的理由,阿珠的娘便说:“这话也是,我就放肆了。口说“放肆”,依然不直喊出来,阿珠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敲钉转脚,把事情做牢靠些,“娘!”她说,“那么你叫一声看!”这反象有些捉弄人似地,阿珠的娘微感窘迫,白了她一眼说:“要你来瞎起劲!”这母女俩微妙的神态,胡雪岩看得十分清楚,心里觉得好笑,自己的话是说得胃失了些,但悔亦无用,事到如今,索性讨阿珠一个欢心。于是在脸上堆足了笑容说道:“干娘,大家同一家人一样,你早就该叫我的名字了。阿珠,是不是?“这一下轮到阿珠受窘了,红着脸说,“我不晓得!我同我娘的事,不要来问我。”为了替女儿解围,阿珠的娘终于叫了声:“雪岩!你说得不错,大家同一家人一样,以后全要靠你照应。”“那自然。”胡雪岩有心要看阿珠的羞态。便又转脸问了句:“阿珠,我们是不是一家人?”“我不晓得!”阿珠又羞又喜,也还有些恼,恼他促狭,故意叫人下不得台。因为如此,她便赌气不肯跟胡雪岩在一起,但他的念头比她更快,刚一转身,便被喊住:“阿珠,不要走!我有话谈。”“我困了。有话明天再说。”她这样回答,而脚步却停在原处。“我说个笑话,保管你不困。”“睡也还早。”她娘也说,“你就再坐一坐。”这一下阿珠便又回身坐了下来,看胡雪岩却不象是说笑话的神情,果然,他拍拍她的手背,作了个示意“少安毋躁”的姿势,转脸向他“干娘”说道,“我刚刚在跟阿珠谈,一样开丝行,为哈丝客人非要跟你们打交道不可?其中有许多道理。““是啊!”提到这一层,阿珠的娘大感兴趣,眼睛都发亮了,“我要听听这些道理看。”“叫阿珠讲给你听。”阿珠的兴趣也来了,细细讲了一遍,胡雪岩又加以补充,把阿珠的娘听得津津有味,她自然也有许多连胡雪岩都未想到的意见。“雪岩,不是我说,你实在是能干!”她停了一下,看一看女儿,终于毅然决然他说了句:“总算是阿珠的命好,将来一定有福享!”当面锣、对面鼓他说了出来,把阿珠羞得耳根子都红了,偏偏胡雪岩又似笑非笑地直盯着她看,不但看,还来摸她的手,这一下把她窘得坐不住了。“哪个要享他的福!”她霍地站了起来,扭身就走,把条长辫子甩得几乎飞到胡雪岩脸上。“你到底要不要享我的福?”胡雪岩摸着她的脸,用低得仅仅只有他自己和阿珠才听得见的声音问。阿珠的脸就伏在他的胸脯上,但是,她听见的是自己的心跳,而且自己觉察到脸上在发烧,幸好灯大如豆,不畏人见,所以能够从从容容他说话。“我自然要!”她说,“你的福我不享,哪个来享。”“那好。总有福让你享就是了。”“我倒要问你了,”她把脸仰起来说,“我娘怎么跟你说的?”“什么事,怎么说?”“你还要问?”“当然要问。”胡雪岩振振有词他说,“事情太多,我晓得你指的是哪一桩?”“你顶会‘装羊’!”阿珠恨声说道,“恨不得咬你一口。”“我‘装羊’,你吹牛!”胡雪岩笑道,“你敢咬,我就服了你。”“你真当我不敢?”她比齐了四颗细小平整的门牙,轻轻咬住了他的耳垂,然后一点一点把劲道加上去,终于把胡雪岩咬得喊出声来才松口。“你服不服?”她问。“你要说怕不怕?”胡雪岩一把将她抱得紧紧的。在他看来,“时机”已经成熟。阿珠不辨心里是何滋味,也不知道如何才是最好的应付?只抓着他那只“不规矩”的手,似告饶、似呵斥地连声轻喊:“不要,不要!”为了阻止她的罗嗦,胡雪岩嘴找着嘴,让她无法说话,但那只不规矩的手,毫无进展。这不是可以用强的事,胡雪岩见机而作,把手缩了回来。见他这样,她不但把心定了下来,而且颇为得意,哧哧笑道:“早知你不安好心!果然让我料中了。”“我就不懂,”胡雪岩说,“勒得这样子紧,你自己怎么解开呢?”“我当然有我的办法。”“说说看!”阿珠刚想试给他看,转念省悟,撇着嘴说:“你一肚皮的诡计,我才不上你的当!”胡雪岩骗不了她,也就一笑而罢,“我又要问你,”他说,“这是谁教你的?”“一个跑马卖解的姑娘,山东人,长得很漂亮。有一次他们坐我家的船,她跟我一起睡,晚上没事谈闲天,她跟我说,江湖上什么坏人都有,全靠自己当心。她穿的裤子就是这样子,我照样做了两条穿。““你有没有跟她学打拳?”“没有。”阿珠说,“她倒要教我,我想船上一点点大,也不是学打拳的地方,没有跟她学。”“她要教你什么拳?”“叫什么‘擒拿手’。如果哪个男的想在我身上起坏心思,就可以要他的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