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也不错,只是现在已经有感情夹在里面,事情就麻烦了。”“麻烦虽麻烦,有感情到底也是好的。有了感情,老张夫妇才会全心全意去做生意。”“话又兜回来了。”张胖子笑说,“我们在商量的,就是怎么才能够不把感情搞坏,可又不叫感情分你的心?”“正就是这话,所以不宜拖。拖在那里,老张夫妇心思不定,生意哪里还做得好?而且拖到后来,因情生恨,一定搞得彼此翻脸,那又何苦?”张胖子心想,翻来覆去都是胡雪岩一个人的话,自己脑筋也算清楚,嘴也不笨,就是说不过他,倒不如听他自己拿定了主意,该怎么办怎么办,自己只听他的好了。“张先生,”胡雪岩看他闷声不响,只管端杯夹菜,便即问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媒不做成功,在阿珠的娘面上,不好交代?”“这倒也不是。”张胖子答道:“能够做成功了,总是件高兴的事。”“做是一这做得成功的,不过媒人吃十三只半鸡,没有一趟头就说成功的。”胡雪岩笑说:“阿珠的娘拿手菜好得很,你一趟说成功,以后就没有好东西吃了。”张胖子也笑了,觉得胡雪岩的话,也颇有些滋味好辨,“那么,我这样子去说,你看行不行?”他说,“我告诉阿珠的娘,既然是‘两头大’,不能马马虎虎,先把八字合一合,看看有没有什么冲克?然后再跟老太太说明白,原配太太那里也要打个招呼。这两关过去,再排日子。这一来就是年把过去了,还是我说的话,一个‘拖’字。”“这一拖跟你所说的‘拖’不同。你的拖是没有一句准话,心思不定,我的拖是照规矩一定要拖,就算将来不成功,譬如八字犯冲之类,那是命该如此,大家没话好说。”张胖子想一想果然,“雪岩!”他举杯相敬,“随便你做啥,总是先想到退步。这一点我最佩服你,也是人家放心,愿意跟你打伙的道理。”胡雪岩笑笑不答,只这样问道:“你什么时候去回报女家?”“我看她明天来不来?不来也不要紧,她在后天总见得着面。”后天就是王有龄荣行上任的日子,胡雪岩和张胖子要坐张家的船送到临平,阿珠的娘得预备一桌好菜,一点空都抽不出来,所以她心里虽急着想听回音,却跟张胖子的打算一样,只能等到他们上船的那天再说。那天王有龄在运司河下船,胡雪岩和张胖子在万安桥下船,约在拱宸桥的北新关前相会。两人一到船上,只见阿珠打扮得艳光照人,笑嘻嘻地把他们迎入舱中。胡雪岩和张胖子都注意到她的脸色,毫无忸怩不自然的神态,心里便都有数,她还不知道她娘在提亲,胡雪岩即时对张胖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必说破。“胡老爷,张老板!”阿珠的娘出来打招呼,“你们请宽坐,我不陪你们。”打招呼是表面文章,实际上是来观望气色,不过胡、张两人都是很深沉的人,自然不会在脸上让她看出什么来,张胖子只是这样回答:“你尽管去忙,回头等你闲一闲再谈。”有了这句话,阿珠的娘便回到船梢去忙着整治筵席,船也解缆往北面去。张胖子乘胡雪岩跟阿珠谈笑得起劲的那一刻,托辞要去看看准备了些什么菜,一溜溜到船梢上。“阿嫂,恭喜你!”张胖子轻声说着,拱拱手道贺。就这一句话,把阿珠的娘高兴得眉开眼笑,除却连声“多谢”以外,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切照你的意思。”张胖子紧接着说,“不过这不比讨偏房,要规规矩矩,按部就班来做,你们肯马虎,我媒人也不肯。阿嫂,这话是不是?”“是啊,一点不错。张老板,请你吩咐。”“那么我先讨个生辰八,阿珠今年十几?”“道光个八年戊戌生的,今年十六。”“那是属狗,雪岩属羊,羊同狗倒可以打伙,不犯冲的。”张胖子又问,“阿珠几月里生日?”犯冲不犯冲这句话提醒了她。媒人讨了八字去,自然要去请教算命的,拿胡雪岩的八字合在一起来排一排,倘或有何冲克,胡雪岩自己或许不在乎,但他堂上还有老亲,不能不顾忌。最好预先能够把胡雪岩的八字打听清楚,自己先请人看一看,如果有什么合不拢的地方,可以把阿珠生日的月份、日子、时辰改一改,叫乾坤两造合得拢。这样打定了主意,她便不肯先透露了,“张老板,准定这样办!”她说,“等我回到杭州,请人写好了送到府上去。”“好,好,就这样。”就这样三言两语,张胖子对女家的重托,算是圆满地交了差,走回中舱,避开阿珠的视线,向胡雪岩笑一笑,表示事情办得很顺利。于是到了北新关前,等候王有龄的官船一到,讨关过闸,把王有龄和秦寿门、杨用之一起请到张家的船上,一面在水波不兴的运河中,缓缓行去,一面由阿珠伺候着,开怀畅饮。因为有秦、杨两师爷在座,既不能一无顾忌,畅抒肺腑,也不便放浪形骸,大谈风月,所以终席只是娓娓清谈。这席酒从拱宸桥吃到临平,也就是从中午吃到晚上。宴罢又移到王有龄船上去品茗闲话,到了起更时分,秦、杨二人告辞回自己的船,张胖子跟着也走了,只有胡雪岩为王有龄留了下来话别。虽只有几个月的相聚,而且也只是一水可航,两无可达的腰隔,但王有龄的离愁无限,除了感情以外,他还有着近乎孤立无倚的恐惧,因为这些日子来,倚胡雪岩如左右手,已养成“一日不可无此君”的习惯了。不过他也知道,要胡雪岩舍却自己的事业,到他衙门中去当遇事可以随时商议的客卿,不但办不到,就算办到了,又置秦、杨三人于何地?因此,这条心他是死了,退而求其次,唯有希望常见见面。于是他问:“雪岩,你什么时候到湖州来?”“不会太远。”他算了算日子,等阜康开了张,立即就要到湖州支看老张这方面的情形,“快则半个月,迟则月底。”他说。“我倒起起来了。”王有龄说,“ 前两天忙得不可开交,没有工夫问们。你要在湖州开丝行,是怎么回事?““这件事,我本来想到了湖州再跟你谈。此刻不妨就说给你听。”他把前后经过,细细讲了一遍,包括阿珠的亲事在内。事情相当复杂,王有龄一时还抓不着头绪,只是深感兴味地说:“你搞的花样真热闹。”“雪公,热闹都从你身上来的。”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丝行当然有你一份。”“这不必,怕外面知道了,名声不好听。反正你我之间,无事不可商量,这些话现在都不必去谈它。倒是杨用之那里,你得想办法下些功夫。不然,他有他的主张,在公款的调度上,不无麻烦。”“我早已想到了。不过,我仍旧要用雪公你的名义来办。”“怎么办?”王有龄问。“秦、杨两家的眷属,住在哪里,我都打听清楚了。我会派人照应,到时候该送东西送东西,该送钱送钱,他们家里自会写信到湖州,秦、杨两位知道了,当然会见你的情。那时候一切都好办了。”“对,对!”王有龄欣然嘉许,“这样最好!我也不必先说破,等他们来跟我道谢时,我自会把交情卖到你身上。”胡雪岩笑着说了句杭州的俗语:“花花轿儿人抬人!”“那么,”王有龄突然露出顽皮的笑容,“你什么时候让阿珠坐花轿?”“现在还谈不到。走到哪里算哪里。”“你太太知道这件事不?”胡雪岩摇摇头:“最好不要让她知道。”“这一点我不赞成。”王有龄说,“你是绝顶聪明的人,总该晓得这两句话:”糟糠之妻不下堂,贫贱之交不可忘。‘如今虽非停妻再娶,也得跟你太太商量一下才好。“胡雪岩默然,觉得王有龄的话,有点打官腔的味道。八阜康钱庄开张了。门面装修得很象佯,柜台里四个伙计,一律簇新的洋蓝布长衫,笑脸迎人。刘庆生是穿绸长衫纱马褂,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地在亲自招呼顾客。来道贺的同行和官商两界的客人,由胡雪岩亲自接待。信和的张胖子和大源的孙德庆都到了,大家都晓得胡雪岩在抚台那里也能说得上话,难免有什么事要托他,加以他的人缘极好,所以同行十分捧场,“堆花”的存款好几万,刚出炉耀眼生光的“马蹄银”、“圆丝”随意堆放在柜台里面,把过路的人看得眼睛发直。中午摆酒款客,吃到下午三点多钟,方始散席。胡雪岩一个人静下来在盘算,头一天的情形不错,不过总得扎住几个大户头,生意才会有开展。第一步先要做名气,名气一响,生意才会热闹。忽然间,灵光闪现,他把刘庆生找了来说:“你替我开张单子。”他随身有个小本子,上面记着只有他自己认识的符号,里面有往来的帐目,交往的人名,还有哪位大官儿和他老太太、太大、姨太太、少爷、小姐的生日,这时翻开来看了看,报出一连串户名,“福记”、“湘记”、“和记”、“慎德堂”等等。刘庆生写好了问道:“是不是要立存折?”“对了。”胡雪岩问道:“一共多少个?”刘庆生用笔杆点了一遍:“一共十二个。”“每个折子存银二十两。一共二百四十两,在我的帐上挂一笔。”等刘庆生办好手续,把十二个存折送了来,胡雪岩才把其中的奥妙告诉他,那些折子的户名,都是抚台和藩台的眷属,立了户头,垫付存款,把折子送了过去,当然就会往来。“太太、小姐们的私房钱,也许有限,算不了什么生意。”胡雪岩说,“可是一传出去,别人对阜康的手面,就另眼相看了。”“原来如此!”刘庆生心领神会地点着头,“这些个折子,怎么样送进去?”“问得好!”胡雪岩说,“你明天拿我一张片子去看抚台衙门的门上的刘二爷,这个‘福记’的折于是送他的,其余的托他代为转送。那刘二,你不妨好好应酬他一番,中午去最好,他比较清闲,顺便可以约他出来吃个馆子,向他讨教讨教官场中的情形。我们这行生意,全靠熟悉官场,消息灵通。”刘庆生一叠连声答应着。胡雪岩让他出面去看刘二,正是信任的表示,所以刘庆生相当高兴。第二天中午,刘庆生依照胡雪岩的嘱咐,专诚去看刘二,因为同姓的关系,他管刘二叫“二叔”。这个亲切的称呼,赢得了刘二的好感,加以看胡雪岩的面子,所以接待得很客气。能言善道的刘庆生,说过了一套恭维仰慕的话,谈到正事,把“福记”那个折子取了出来,双手奉上。刘二打开来一看,已经记着存银二十两,很诧异地问道:“这是怎么说?”“想二叔照顾阜康,特为先付一笔利息。”刘二笑了,“你们那位东家,想出来的花样,真正独一无二。”他又踌躇着说,“这一来,我倒不能下跟阜康往来了。来,来,正好有人还了我一笔款子,就存在你们那里。”于是刘二掀开手边的拜盒,取出两张银票交到刘庆生手里。入眼便觉有异,不同于一般票号、钱庄所出的银票,仔细一看,果不其然。那是皮纸所制的票钞,写的是满汉合壁的“户部官票”四字,中间标明:“库平足色银一百两”,下面又有几行字:“户部奏行官票,凡愿将官票兑换银钱者,与银一律。并准按部定章程,搭交官项,伪造者依律治罪。”刘庆生竟不知道有些官票,因而笔道:“市面上还没有见过,今天我算开了眼界。”“京里也是刚刚才通行。”刘二答道,“听说藩署已经派人到京里去领了,不久就会在市面上流通。”这还不曾流通的银票,一张是一百两,一张是八十两,刘庆生便在折子上记明收下。接着把其余几个折子取了出来,要求刘二代递。“这好办,都交给我好了。”刘二问道,“你说,还有什么吩咐?”“不敢当,二叔!就是这件事。”“那我就不留你了,自己人说老实话,上头还有公事要回,改天再叙吧!”刘庆生出了抚台衙门,先不回阜康,顺路到大源去看孙德庆,把那两张“户部官票”取了出来供大家赏鉴,同时想打听打听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隐隐约约听见过,要发官票。也没有什么动静,官票居然就发了出来了,上头做事情好快!”“军饷紧急,不快不行。”另有个大源的股东说,“我看浙江也快通行了。”“这种官票也不晓得发多不?说是说‘愿将官票兑换银钱者,与银一律”,如果票子太多,现银不足,那就……“孙德庆摇摇头不再说下去。刘庆生懂他的意思,心生警惕,回到店里,看胡雪岩还在,便将去看刘二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又提到“户部官票”。胡雪岩仔细看了看说:“生意越来越难做,不过越是难做,越是机会。庆生,这官票上头,将来会有好多花样,你要仔细本相一相““我看,将来官票一定不值钱。”胡雪岩认为他的话太武断了些,信用要靠大家维持,如果官票不是滥发,章程又定得完善,市面使用,并无不便,则加上钱庄、票号的支持,官票应该可以维持一个稳定的价值,否则,流弊不堪设想。他要刘庆生去“仔细想”的,就是研究官票信用不佳时,要能会发生的各种毛病,以及如何避免,甚至如何利用这些毛病来赚钱。“你要记住一句话,”他说:“世上随便什么事,都有两面,这一面占了便宜,那一面就要吃亏。做生意更是如此,买卖双方,一进一出,天生是敌对的,有时候买进占便宜,有时候卖出占便宜,会做生意的人,就是要两面占它的便宜,涨到差不多了,卖出,跌到差不多了,买进,这就是两面占便宜。”刘庆生也是很聪明的人,只是经验差些,所以听了胡雪岩的指点,心领神会,自觉获益不浅。但如何才知道涨跌呢?当然要靠自己的眼光了,而这眼光又是哪里来的呢?他把他的疑问提出来请教,胡雪岩的神色很欣慰,“你这话问得好。”他说,“做生意怎么样的精明,十三档算盘,盘进盘出,丝毫不漏,这算不得什么!顶要紧的是眼光,生意做得越大,眼光越要放得远,做小生意的,譬如说,今年天气热得早,看样子这个夏天会很长,早早多进些蒲扇摆在那里,这也是眼光。做大生意的眼光,一定要看大局,你的眼光看得到一省,就能做一省的生意,看得到天下,就能做天下的生意,看得到外国,就能做外国的生意。“这番话在刘庆生真是闻所未闻,所以在衷心钦佩之外,不免也有些困惑,“那么,胡先生,我倒要请教你,”他说,“你现在是怎么样个看法呢?”“我是看到天下!”胡雪岩说话一向轻松自如,这时却是脸色凝重,仿佛肩上有一副重担在挑着,“ ‘长毛’不成大事,一定要败。不过这不是三年两年的事,仗有得好打,我做生意的宗旨,就是要帮官军打胜仗。”“胡先生,”刘庆生微皱着眉,语音嗫嚅:“你的话我还不大懂。”“那我就说明白些。”胡雪岩答道,“只要能帮官军打胜仗的生意,我都做,哪怕亏本也做,你要晓得这不是亏本,是放资本下去,只要官军打了胜仗,时世一太平,什么生意不好做?到那时候,你是出过力的,公家自会报答你,做生意处处方便。你想想看,这还有个不发达的?”这一说,刘庆生随即想到王有龄。胡雪岩就是有眼光,在王有龄身上“放资本下去”,才有今天。于是欣然意会:“我懂了,我懂了!”因为有此了解,他对“户部官票”的想法就不同了,原来是料定它会贬值,最好少碰它,这时认为官票一发出来,首先要帮它站稳,真如胡雪岩所说的“信用要靠大家来维持”,自己既能够作阜康的主,便在这一刻就下了决心,要尽力支持官票。过了两天,钱业公所发“知单”召集同业开会,要商量的就是官票如何发行?实际上也就是如何派销。除了“户部官票”以外,还有钱票,公所值年的执事,取来了几张样本,彼此传观,钱票的形式跟银票差不多,平头横列四个字:“大清宝钞”,中间直行写明“准足制钱××文”,两边八个字:“天下通宝,平准出入”,下方记载:“此钞即代制钱行用,并准按成交纳地丁钱粮,一切税课捐项,京外各库,一概收解。”“现在上头交下来,二十万两银票,十万千钱票。规定制钱两千抵银一两,十万千就等于五万两银子,一共是二十五万两。”值年的执事停了一下说:“大小同行,如何派销,请大家公议。”“部里发下来的票子,市面上不能不用。不过这要靠大家相信官票才好。顾客如果要现银,钱庄不能非给他票子不可。我看这样,“张胖子说道:”公所向藩库领了银票和钱票来,按照大小同行,平均分派,尽量去用,或者半个月,或者十天结一次帐,用掉多少,缴多少现款进去。钱庄不要好处,完全白当差。“虽无好处,也不背风险,所以张胖子的办法,立刻获得了同业的赞许,纷纷附和。“这办不到。”值年的执事大摇其头,“上头要十足缴价,情商了好半天,才答应先缴六成,其余四成分两个月缴清。”这话一说,彼此面面相觑。大家都知道,那值年的执事,素来热心维护同业的利益,能够争到有利条件,他一定会出死力去争,他争不到,别人更无办法。现在就只有商量如何分派了。谈到这一层,又有两派意见,大同行主张照规模大小,平均分派,小同行则要求由大同行先认,认够了就不必再分派给小同行。你一言,他一语,相持不下。刘庆生以后辈新进,不敢率先发言,等那些同业中有面子的人,都讲过了还未谈出一个结果,他觉得该自己当仁不让了。“我倒有个看法,说出来请同行老前辈指教,”他说,“缴价六成,领票十足,等于公家无息贷款四成,这把算盘也还打得过,再说,官票刚刚发出来,好坏虽还不晓得,不过我们总要往好的地方去想,不能往坏的地方去想。因为官票固然人人要用,但利害关系最密切的是我们钱庄,官票信用不好,第一个倒霉的钱庄,所以钱庄要帮官票做信用。”“唷!”张胖子心直口快,惊异地接口,“看不出小刘倒还有这番大道理说出来!”“道理说得对啊!”值年的执事,大为赞赏,望着刘庆生点点头说,“你这位小老弟,请说下去。”受了这番鼓励,刘庆生越发神采飞扬了:“阜康新开,资格还浅,不过关乎同行的义气,决不敢退缩。是分派也好,是认也好,阜康都无不可。”“如果是认,阜康愿意认多少?”值年的执事,看出刘庆生的态度,有意要拿他做个榜样,便故意这样问。刘庆生立即作了一个盘算,大同行本来八家,现在加上阜康是九家,小同行仍旧是三十三家。如果照大同行一份,小同行半份的比例来派销那二十五万银子的票钞,每一份正差不多是一万西银子。他的心算极快,而且当机立断,所以指顾之间,已有了肯定了答复:“阜康愿意认销两万。”“好了!”值年的执事很欣慰他说,“头难、头难,有人开了头就不难了。如果大同行都象阜康一样,就去掉十八万,剩下七万,小同行分分,事情不就成功了。”“好嘛!”孙德庆捧刘庆生的场,“大源也认两万。”捧场的还有张胖子。不过他的捧法跟孙德庆不同,特意用烘云托月的手法来抬高阜康的地位:“信和认一万五。”他大声喊着。于是有人认一万五,有人认一万,小同行也两千、三千地纷纷认销,总结下来,二十五万的额子还不够分派,反要阜康和大源匀些出来。那值年的执事姓秦,自己开着一家小钱庄,年高德助,在同业中颇受尊敬,由于刘庆生的见义勇为,使得他能圆满交差,心里颇为见情。而刘庆生也确是做得很漂亮,同业都相当佩服。因此,阜康这块招牌,在官厅、在同行,立刻就很响亮了。这些情形很快地传到了胡雪岩耳朵里,深感欣慰,“庆生!”他用很坦率的语气说,“我老实跟你说,阜康新开,情形还不知道怎么样?所以我不敢离开,照现在的样子、我可以放心到湖州去了。”“我也说实话,胡先生,不是你那天开导我,眼光要放得远,我对认销官票,还真不敢放手去做!”* * *一切都安排好了,自然是坐张家的船,行李都已经发到了船上,只待胡雪岩一下船就走,来了个意外的消息:麟桂调任了!消息是海运局的周委员特地来告诉他的,“麟藩台的兄弟在当‘小军机’,特地专人送信,调署江宁藩司,上谕也快到了。不过,”同委员神色严重而诡秘地,“有件事,无论如何要请老兄帮忙!”只要帮得上忙,胡雪岩无不尽力,当时使用很恳切的语气答道:“你尽管说!”“麟藩台私人有两万多银子的亏空,这本来算不了什么,不过,黄抚台的为人,你是晓得的,落不得一点把柄在把手里,所以藩台的意思,想托你替他借一笔钱,先垫补了亏空再说。江宁的缺,比浙江好得多,等他一到了任,总在半年以内,一定可以还清。雪岩兄,”周委员的声音越发低了。“这完全是因为麟藩台晓得你有肝胆,做事妥当隐秘,才肯说这话。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了!”“请问,这笔款于什么时候要用?”“总在十天以内。”“好的,一句话。”答应得太爽快,反使得周委员将信将疑,愣了一会才问出一句话:“那么,利息呢?”胡雪岩想了一下,伸出一个指头。“一分?”“怎么敢要一分?重利盘剥是犯王法的。”胡雪岩笑道:“多要了,于心不安,少要了,怕麟大人以为我别有所求,所以只要一厘。”“一厘不是要你贴利息了吗?”“那也不尽然。兵荒马乱的时候,尽有富家大户愿意把银子存在钱庄里,不要利息,只要保本的。”“那是另一回事。”周委员很激动他说,“雪岩兄,象你这样够朋友的,说实话,我是第一次遇见。彼此以心换心,你也不必客气,麟藩台的印把子,此刻还在手上,可以放两个起身炮,有什么可以帮你忙的,惠而不费,你不必客气,尽管直说。”说到这样的话,胡雪岩还要假撇清,就变得做作而见外了。于是他沉吟了一会答道:“眼前倒还想不起,不过将来麟大人到了新任,江宁那方面跟浙江有公款往来,请麟大人格外照顾,指定交阜康汇兑,让我的生意可以做开来,那就感激不尽了。”“这是小事,我都可以拍胸捕答应你。”等周委员一走,胡雪岩立刻把刘庆生找了来,告知其事,要凑两万五千银子给麟藩台送了去。“银子是有。不过期限太长怕不行。”刘庆生说,“销官票的一万二千,已经打了票子出去,存款还有限,凑不出两万五。除非动用同业的‘堆花’,不过最多只能用一个月。”“有一个月的期限,还怕什么?萝卜吃一截剥一截,‘上忙’还未了,湖州的银粮地丁还在征,十天半个月就有现款到。庆生,”胡雪岩说,“我们的生意一定要做得活络,移东补西不穿绷,就是本事。你要晓得,所谓‘调度’,调就是调动,度就是预算,预算什么时候有款子进来,预先拿它调动一下,这样做生意,就比人家走在前面了。”刘庆生也懂得这个道理,不过自己不是老板,魄力方面当然差些,现在听胡雪岩这么说,他的胆也大了,“既然如此,我们乐得做漂亮些。”他说,“早早把银子送了去。”“这话不错。你去跑一趟,以后凡是象这样的情形,都是你出面。你把空白票子和书柬图章带了去,问周委员怎么开法?票子多带几张。”“好的。”刘庆生又问:“借据呢?”“随他怎么写法。哪怕就麟藩台写个收条也可以。”这样的做法,完全不台钱庄的规矩,背的风险甚大。不过刘庆生早就看出这位老板与众不同,所以并不多说。当时带着书柬图章和好几张空白票子去看周委员,胡雪岩也收拾收拾随身日用的什物,预备等刘庆生一回来,问清楚了经过情形,随即上船到湖州。这一等等了许久,直到天黑,才看见他回店,脸上是那种打牌一吃三,大赢特赢的得意之色。一看他的神态,胡雪岩便已猜到,或有什么意外的好消息,而他此行的圆满,自更不待言。为了训练他的沉着,胡雪岩便用提醒他的语气说:“庆生!有话慢慢说!”刘庆生也很机警,发觉他的语气和态度是一面镜子,照见自己不免有些飞扬浮躁,所以惭愧地笑了一下,坐下来粑个手巾包放下,抹一抹汗,才从容开口。“我见着了麟藩台,十分客气。事情已经办妥了,由麟藩台的大少爷,出的借据,周委员的中保。”说着他把借据递了给胡雪岩。“我不必看!”胡雪岩摆一摆手说,“麟藩台可有什么话?”“他说很见阜康的情。又说,有两件事已经交代周委员了,这两件事,实在是意外之喜。”说着,刘庆生的神色又兴奋了。这也难怪他,实在是可以令人鼓舞的好消息。据周委员告诉刘庆生,钱业公所承销官票,已禀复到藩台衙门,其中对阜康踊跃认销,特加表扬。麟藩台因为公事圆满,相当高兴,又因为阜康的关系不同,决定报部,奏请褒奖,刘庆生认为这在同业中是很有面子的事。“这是你的功劳。”胡雪岩说,“将来褒奖又不止面子好看,生意上亦大有关系。因为这一来,连部里都晓得阜康的招牌,京里的票号,对我们就会另眼相看,以后有大宗公款汇划,就吃得开了。”这又是深一层的看法,刘庆生记了在心里,接着又说第二件事。“这件事对我们眼前的生意,大有帮助。”刘庆生忽然扯开话题问道:“胡先生,我先要请教你,什么叫‘协饷’?”这个名称刚行了不久,胡雪岩听王有龄和杨用之谈过,可以为刘庆生作很详细的解释:“户部的岁入有限,一年应该收四千万,实际上收不到三千万,军饷不过维持正常额数,现在一打长毛,招兵募勇,平空加了十几万兵,这笔军费哪里来?照明朝的办法,凡遇到这种情形,都是在钱粮上按亩‘加派’。大清朝是‘永不加赋’的,那就只有不打仗、市面比较平定的省份多出些力,想办法帮助军饷,就称为‘协饷’。协饷不解部,直接解到各大营粮台。”“这就对了。”刘庆生说:“浙江解‘江甫大营’的协饷,麟藩台已经吩咐,尽量交阜康来汇。”“那太好了!”这一下连胡雪岩都不由得喜形于色,“我正在筹划,怎么样把生意做到上海和江苏去?现在天从人愿,妙极,妙极!”“不过胡先生,这一来,湖州你一时不能去了,这方面我还没有做过,要请你自己出马。”“好的。等我来料理,我也要请张胖子帮忙,才能把这件事办通。”他说,“第一步先要打听江南大营的粮台是驻扎在苏州,还是哪里?”当时站起身来就想到盐侨信和,转念一想,这么件大事,究竟还只是凭刘庆生的一句话,到底款数多少,汇费如何,暗底下还有没有别的花样?都还一无所知,此时便无从谈起。至少要等跟周委员见了面,把生意敲定了再去求教同行,万一下成,落个后柄在外面,对阜康的信誉大有影响。于是他定定心坐了下来,“湖州是一定要晚几天才能走了。”他说,“事情是件好事,不过要慎重,心急不得。而且象这样的事,一定会遭同行的妒,所以说话也要小心。”这是告诫刘庆生,不可得意忘形。对刘庆生来说,恰是一大警惕,从开业以来,事事顺利,刘庆生的态度,不知不觉间,总有些趾高气扬的模样。这时听得胡雪岩的提醒,自己平心静气想一想,不由得脸上发热,敛眉低眼,很诚恳地答道:“胡先生说得是。”看他这样的神态,胡雪岩非常满意,“庆生!”他也有些激动,拍着他的肩说:“我们的事业还早得很呢!刚刚才开头,眼前这点点算不了什么。我就愁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够用,有个好帮手,你看我将来搞出什么样一番市面?我的市面要摆到京里,摆到外国,人家办下到的我办得到,才算本事。你好好做,有我一定有你!“* * *胡雪岩不但觉得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够用,而且幻想着最好分身有术,眼前就有两外地方都需要他即时亲自去一趟,才能铺排得开。一处当然是湖州,不但老张开丝行要他实地去看了,做个决定,而且王有龄专人送了信来,“上忙”征起的钱粮,到底是交汇,还是使个手法就地运用?因为王有龄奉了委札,要到浙皖交界之处去视察防务,不能久待,要他赶紧到湖州会面。一处是上海。他已经跟周委员见过面,据说,浙江的协饷,原是解缴现银,但以江南大营围金陵,江北大营围扬州,水陆两路都怕不安靖,所以最近跟江南大营的粮台商议决定,或者汇解上海,或者汇解苏州,视需要随时通知。江南大营的粮台,现在派了委贝驻上海,要求由浙江承汇的钱庄,有个负责人跟他去协商细节。这件事刘庆生办不了,就算办得了,一个到湖州,一个到上海,杭州本店没人照料也不行。筹思了好一会,胡雪岩叹口气对刘庆生说:“人手不够是顶苦恼的事。从今天起,他也要留意,多找好帮手。象现在这样,好比有饭吃不下,你想可惜不可惜?““吃不下怎么办?”“那还有什么办法,只好请人来帮着吃。江南大营的协饷,”胡雪岩沉吟了一下问道:“大源老孙为人如何?”刘庆生懂得他的意思,“孙先生人是再规矩扎实都没有。不过,”他说,“阜康跟信和的关系不同,胡先生,你为何不分给信和来做?”“你不是想跟大源做联号吗?这道理很容易明白,要想市面做得大,自然把关系拉得广。”胡雪岩说,“下次如果有别样要联手的生意,我们另外再找一定。这样子下去,同行都跟阜康的利害相关,你想想看,我们的力量,会大到怎么样一个地步?”胡雪岩最善于借助于他人的力量,但他总是在两利的条件下谈合作,所以他人亦乐力所用。大源的孙德庆就是如此,对于阜康愿意与他合做承汇江南大营协饷的生意,十分感激,而让他出面到上海去接头,更觉得是胡雪岩给他面子,因而死心塌地支持阜康,自动表示把那一万二千两银子的“堆花”,改为同业长期政款。于是阜康放给麟桂的那笔款子,一半有了着落。另一半是得到了一笔意想不到的存款,就在胡雪岩动身到湖州的前一天,傍晚时分来了一名军官,手里提着一个很沉重的麻袋,指名要看“胡老板”。“请坐,请坐!”刘庆生亲自招待,奉茶敬烟,“敝东因为要到湖州,已经上船了。有话跟我说,也是一样。”“不!我一定要当面跟胡老板说。能不能请他回来一趟,或者我到船上去看他。”既然如此,没有不让他去看胡雪岩的道理,事实上胡雪岩也还不曾上船,是刘庆生的托辞,这时候便说:“那么,我去把敝东请了来。请问贵姓?”那人把姓名官衔一起报了出来:“我叫罗尚德,钱塘水师营十营千总。”“好!罗老爷请坐一坐,我马上派人去请。”等把胡雪岩从家里找了来,动问来意,罗尚德把麻袋解开,只见里面是一堆银子,有元宝,有圆丝,还有碎银子,土花斑斓,仿佛是刚从泥上里掘出来的。胡雪岩不解,他是不是要换成整锭的新元宝?那得去请教“炉房”才行。正在这样疑惑,罗尚德又从贴肉口袋里取出来一叠银票,放在胡雪宕面前。“银票是八千两。”他说,“银子回头照秤,大概有三千多两。胡老板,我要存在你这里,利息给不给无所谓。”“噢!”胡雪岩越发奇怪,看不出一个几两银子月饷的绿营军官。会有上万银子的积蓄。他们的钱来得不容易,出息不好少他的,所以这样答道:“罗老爷,承篆你看得起小号,我们照市行息,不过先要请问,存款的期限是长是短?”“就是这期限难说。”罗尚德紧皱着他那双浓密的眉毛,一只大手不断摸着络腮胡子,仿佛遇到了极大的难题。“这样吧,是活期。”胡雪岩谈生意,一向派头很大,“不论什么时候,罗老爷要用,就拿折子来取好了。”“折子倒不要了。我相信你!”事情愈出愈奇,胡雪岩不能不问了:“罗老爷,我要请教,你怎么能存一万多银子,连个存折都不要?”“要跟不要都一样。胡老板,我晓得你的为人,抚台衙门的刘二爷,是我同乡,我听他谈过你。不过你不必跟他提起我的存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