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他!” 说完,连自已也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忙把脸捂住。 评梅叹了口气,道: “你们俩呀,真是一对冤家!好了吵,吵了好!不来又想,来了又吵。唉!” 看看小鹿破涕为笑了,萍高兴地说: “梅姐。我是来请你们喝酒的。一来为你接风洗尘,二来为小鹿送行。” 小鹿瞪了萍一眼,娇嗔地说: “你拉倒吧!谁用你送!一边呆着去!” 评梅说小鹿: “得了得了!别给你鼻子就上脸,难为萍!” 小鹿撅着嘴: “干吗老护着他?” 评梅偷偷捏了一下小鹿的胳膊: “死鹿鹿,护着他,不就是护着你了吗?好了,快去梳洗,喝酒去,别辜负了萍的一片好意!” 小鹿还要犯嗲,评梅扶她起来,让萍在屋里等她们一会儿,她陪小鹿到栉休室去梳洗。 等她们梳洗回来,看见芗蘅、琼淑、韵。都已在屋里和萍聊天。琼淑说,她们也是为小鹿送行的,来了才知道梅姐也来了。她们愿和萍一起坐东,请小鹿和评梅喝酒。 于是,五个姑娘加上萍,一起来到中央公园的“来今雨轩”。 看见“来今雨轩”,又使评梅生了许多感慨,忆起了多少失去的旧梦!在“来今雨轩”,她和高君宇有过多少次聚会畅饮呵!这儿,同陶然亭,同北京城其它地方一样,留下过她和高君宇多少足迹,多少绮情蜜意的低语,多少推心置腹的倾谈呵!而今,都化作了城南郊外荒冢间凋零的残梦! 评梅的心,不觉往下沉。 “来今雨轩”里,圆桌上雪白的桌布,玛瑙杯里的红酒,觥筹交错,人语欢声。饭店窗外,秋风阵阵,松林飒飒。风过处,评梅觉得,仿佛是无数勇士骑着战马,向敌群进行全数地冲杀呐喊。 她举着红艳艳的美酒,想着高君宇在广州指挥平定商团叛乱的战斗,陷阵冲锋。如今,君宇也许就在这外面的勇士行列里,做着叱咤风云的英雄壮举吧?她把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小鹿皱着一双细眉,生气地瞪着萍,示意他不要再给评梅斟酒。萍没有注意到。可是,当憨厚无心计的萍发觉以后,评梅已经醉倒了! “小鹿,”评梅从趴着的桌面上抬起头,醉眼模糊,语无伦次,“小鹿,你……干吗……挤眉弄眼,不让……不让萍……给我……给我斟酒?萍,再给姐姐……满上,……不要紧,我,我不过……效仿古来风流名士的……狂放豪饮罢了!……哪,哪就醉了呢?……再说……醉了……多好哇!……” 话没说完,她便伏在桌上晕厥过去。这是自从高君宇死后,她第六次晕厥了。 小鹿含着泪,凶狠地瞪了萍一眼。 萍傻愣愣地戳在那儿,不知所措。 待评梅醒来的时候,已经掌灯了。 她看看自己,是躺在骑河楼邵乃贤家菊姐的床上,菊姐正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她便一下伏在菊姐的手上。想哭,能哭,该哭,但是评梅没有哭。她已经暗自发誓,除了小鹿,她不再在众人面前哭!她要留着眼泪,都流到君宇的坟头。 她抬起头,勉强朝大家一笑,说道: “我只是微醉而已,不要紧的。真对不起,又惊动大家了。” 看到评梅醒来,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乐了。 小鹿,邵乃贤,萍,芗蘅,琼淑,韵,都在。另外,兰辛,以及医生,也来了,满满地站了一地。 原来,评梅晕厥以后,小鹿他们不愿把评梅送到西城石头胡同13号林家大院,怕给林砺儒家添麻烦,便雇了车,一直把她送到邵乃贤这里。同时,又给兰辛打了电话。 当时,菊姐给评梅打来水,让她梳洗了一下,大家又聊了一会儿,便都散了。 评梅要走,邵乃贤、兰辛他们不让,硬是把她留下来过夜,让菊姐陪着她。邵乃贤也把兰辛留下来,俩人到另一个房间去。 那天,他们和评梅谈得很晚。开导她,帮助她,鼓励她。劝她不要总是陷在忏悔的深渊,应当寻求真实的生命,做一个真正的战士:走高君宇的路,做高君宇末完成的事业,才是对君宇最好的纪念!他生前是这样希望你的,他死后你能这样做,他的灵魂才会得到安息! 从那以后,兰辛他们又多次找她,谆谆善诱地启迪她。从此,评梅虽然照样每个礼拜天都要到陶然亭畔哭君宇,然而她已经从深沉痛苦的悲哀中,获得了冷静,清醒;获得了对自己的新认识,对人生意义的新认识,开始自觉地追求真实的生命! 评梅这样想着,不觉已经来到了石驸马大街,来到了女师大的校门口。 当评梅走进女师大,转过石屏的时候,她被一副惨不忍睹的景象所惊呆了!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三十五章第三十五章 评梅站在女师大的大门里,惊骇得迈不动步! 她看到柳荫甬道,已是花折树倒,破砖乱瓦,满地堆放着石灰沙土。往昔如诗如画的美景,荡然无存。美丽的母校,仿佛是一个被糟踏过的少女,秀发散乱,裙钗撕破,一身污秽,满脸的血和泪,倒在地上发出惨痛的呻吟。 母校被践踏得这般惨不忍睹,评梅看了,真想痛哭一场。 过去,这里。柳丝拂拂,绿荫蔽蔽,花团锦簇,香气阵阵,少女们的裙带钗影,姑娘们的琅琅笑声,这绿翠花香,少女倩影,点缀着女高师,显得生机盎然。情趣优雅,美不胜收。 过去,这里,有多少政治雄辩家,——如李大钊,陈独秀;有多少文豪学者,——如鲁迅,许寿裳。他们,曾经从这条甬道走过,到大礼堂的讲台上,议论人生,指点江山,谈笑风生,淋漓慷慨。 评梅在这里学习生活四年。这是她一生中最难忘最无忧无虑的黄金时代。当她和数百个女同学,坐在那里,听着台上陈独秀、李大钊、鲁迅等人的宏论,给了她多少心灵的启迪,使她获得了多少人生的哲理呀! 评梅穿过甬道,走进会客室。 会客室门窗歪斜,玻璃破碎,桌椅倒置,报纸满地,到处是劫后的狼藉景象。在这间会客室里。评梅曾经多少次与吴天放、高君宇会面。现在。人去屋空,只剩下残梦秋痕,一片怅惘。 评梅正站在会客室门里发呆。身后有人喊了声“梅姐”。她扭头一看,是琼淑。琼淑面容憔悴,神情凄楚。 “琼妹!”呼梅说。 她刚要上去握琼淑的手,琼淑突然抱住她,抽油嗒嗒地哭起来。评梅不知发生了什么事2 “怎么啦?琼妹!”她急切地问。 “女师大遭劫!”琼淑哭着说,“女师大遭劫了!” “怎么回事?” “芗蘅,韵,她们都在,走,进去说。” 评梅问她小鹿的情况,原来小鹿的父亲已经死了,她在云南料理后事,得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评悔跟着琼淑进了后堂,远远看见一片红楼。过去,那里是女生们的宿舍。时时传出浅吟低唱,琅琅书声;有如淡雅的闺房,雪帐低垂,窗帷半启,脂粉幽香.里面藏着朵朵初开的花,一个个娇艳艳,煞是可爱。 现在院里冷寂沉静,四处堆放些女学生们的箱笼被褥,衣服鞋袜,书报信件,大似扫地出门的模样儿。 评梅侧目她望,突然发现前面的游廊,和排排的葡萄架。一幕过去叫人怀恋,如今又令人茫然怅惘的景象,蓦地闪现在她的脑际。 那是三年前,1992年春,高君宇去参加在莫斯科召开的远东各国革命团体代表大会。结束以后,他从欧洲归国返回北京,初次来女高师看她,就是在那游廊旁边的葡萄架下。 那时,评梅正处在和吴天放的热恋之中,少女的心,仿佛是披洒朝露的一朵盛开的花,美好,艳丽;仿佛是碧茵草地上的一只小白兔,欢快,活泼。忧虑和挫折,与她无缘。对于她,生活充满幸福,人生带着微笑。 那时,她和高君宇已经断断续续地通了两年多的信,可君宇从不曾找过她,从不曾主动来看看她。从来没有!评梅觉得他是个怪人!现在,到底来了! 不就是在那葡萄架下吗?芳草萋萋,春花正含娇弄媚。评梅一身浅蓝色旗袍,丰满窈窕的身姿,那么飘逸,那么秀美,显出多少诱人的风韵情怀,多少动人魂魄的魅力啊! 留校任教的二十六岁北大毕业生,穿了一身乳白色的西装,打着红色领结。那双不太大的眼睛,显出明亮的光彩;那张平平淡淡的脸,透着憨厚,持重。 高君宇那天谈了许多海外见闻,——什么莫斯科红场,克里姆林宫,列宁,还有什么共产主义星期六义务劳动,巴黎的夜晚,柏林的风情,海上的风险等等,等等。不足二十岁的少女,闻所未闻,听来觉得新鲜,觉得好玩! 可谁能料到,三年后,是她,把他送到京城南郊陶然亭畔的荒郊野冢之中。 啊,天哪!当她永远失去他的时候,她才知道,她失去的,是她人生道路上最最宝贵的东西:她失去的,是永远也追不回来了呀!…… 琼淑走着走着,感觉身后没有了响动,停住脚回头一看:评梅站在葡萄架旁木然呆立,神情发愣。 “怎么啦,梅姐?”琼淑问,“干吗站在那儿发呆呀?” 评梅苦笑一下,没有说什么,跟着琼淑到了寝室。 屋里只有韵在。琼淑又把芗蘅找来了。工夫不大,刘和珍也来了。 评梅说,刘和珍显鼻子显眼儿瘦了,憔悴了,劝她要多伊重身体。 几个女同学称赞刘和珍,是和杨荫榆①斗争的猛士,是这次女师大学潮的健将,女师大的学生领袖。 -------- ①杨荫榆,江苏无锡人,曾留学日本、美国。回国后,任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1925年女师大学潮时被北洋军阀政府免职,后去苏州创办女子中学,自任校长。1938年日军攻陷苏州,杨不与日寇合作,留居家中,不再任职。是年冬天,被日本侵略者枪杀在苏州吴门桥岸边。 评梅听了很高兴,对刘和珍很是敬慕,她紧紧地握着和珍的手。 刘和珍只是面带微笑,态度温和。 评梅暗自诧异,不畏权势所屈,敢于奋起反抗广有羽翼的校长,总该是桀骜锋利,鹰扬虎视。然而眼前的刘和珍,却是神情柔和温顺,面带善意微笑。 几个女孩儿,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争着向评梅讲述女师大风潮的经过,和遭劫的原委。—— 去年秋,女师大校长许寿裳,不是辞职了嘛!后来继任的,是刚刚留洋回来的杨荫榆。这位新任校长可好,她不但禁止学生参加任何社会活动,而且,就连欢迎孙中山、孙中山逝世公祭,送葬,她都明令禁止学生参加。 于是,刘和珍领导学生自治会,带领全校同学,反对杨荫榆当校长,上书段棋瑞执政府教育部,要求撤换她。教育部却以“整顿学风”为名,反倒支持杨荫榆,杨荫榆便有侍无恐,气焰更加猖撅! 5月7日,在校内国耻纪念会上,学生自治会主席,咱们的刘和珍君,带头把杨荫榆逐下了讲台。 杨荫榆恼羞成怒,5月9日,竟然宣布开除刘和珍、许广平①她们六名学生的学生自治会职务。鲁迅先生很气愤,当时起草了一个宣言:《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揭露杨萌榆如何迫害青年,迫害优秀学生:在他的带动下,有钱玄同②、沈尹默③、周作人④等七位先牛在“宣言”上签了名。 -------- ①许广平(1898—1968)广东番禹人。笔名景宋。鲁迅夫人。1923年考入北京女高师国文系,1926年毕业。1927年lO月与鲁迅生活在一起。建国后,曾任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副秘书长,全国妇联副主席,全国文联副主席,一至三届全国人大常委。著有《欣慰的纪念》等。 ②钱玄同(1887—1939)江苏湖州(今吴兴)人,字中季,号德潜。早年留学日本。1907年加入同盟会。著名学者、教授。著有《宁国文字概论》等。 ③沈尹默(1883—i971)浙江吴兴人。字中。早年留学日本。曾任北平大学校长。建国后任上海市文联副主席等职。著有《书法论丛》等。 ④周作人(1885—1967)浙江绍兴人。后改名遐寿,字启明,号知堂,笔名岂明。早年留学日本。北大教授。抗战爆发后任北大文学院院长、伪华北教育总署督办。建国后从事翻译工作。著有《中国新文字的源流》等,译有《伊索寓言》等。 其余那些先生呢?唉!有不少人后来跟着杨荫榆跑到了太平湖饭店!评梅,你说可恶不可恶?算什么为人师表呀! 鲁迅先生对我们说:杨荫榆他们在太平湖饭店请客吃饭,拉拢一拨流氓坏蛋,是专门策划迫害学生的! 果然,7月底。学生当中开始风传:“大观园快抄家了!” 我们当时也不知道这是指的什么。因为谁也想不到:杨荫榆会那么心狠手辣! 8月1号,下大雨。早晨七点,学生们刚刚起床,杨荫榆带领丘八、女流氓、打手,总在一百多人以上,像一群疯狗恶狼扑进了女师大。一些人张贴布告。一些人对我们连打带骂,把我们都从寝室里赶出来,东西也都给扔出去!门,给封了!然后,又把我们赶出校门!叫我们到报子街补习科去住,听候处理办法。 评梅,到了这会儿,到了我们被赶到大雨滂沱的雨地里,我们才大梦方醒,杨荫榆这个女流氓,武装抄家了! 她真像个凶煞恶神,一道一道地下圣旨,——掐断电话,断绝交通,封闭教室,停止饭食! 刘和珍带领我们去找杨荫榆评理,质问她为什么驱赶学生,问她为什么封闭学校,问她为什么武装抄家,问她为什么把人赶到雨地里,问她为什么把东西给扔到当街,问她是凭借哪一条章程,哪一条律法?莫非你留洋回来的,就是如此镇压学生吗? 见我们这些软风弱柳般的女孩儿们,发起怒来,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杨荫榆躲到庶务处,不敢出来见我们。刘和珍带几个人把庶务处围住,撞开门找她说理。 这工夫,不少军警扑过来,对我们又推又操,又打又骂,好几个同学还被他们打倒在地,受伤流血。刘和珍是又机敏,又勇敢,她一挥手跑过去堵住杨荫榆,我们就跟着过去把杨荫榆给围住了!我们要她对今天的后果,负法律责任! 评梅,你猜杨荫榆怎么说?她冷冷一笑,气焰十分嚣张,嚷着喊道: “你们参与政治,女师大就得停办!如若再胡搅蛮缠,一定格打勿论!” 杨荫榆命令军警、女流氓,两三个人看住我们一个,她才脱身,从后门悄悄地溜走了! 评梅,刘和珍和我们几个商量好了,决心和杨荫榆抗到底了,准备和她拼命了!现在,杨荫榆已经被迫辞职了,可教育部也明令停办女师大了! 鲁迅先生是最坚决支持我们的,他几乎天天都到学校维持会来。噢,今天下午还来了呢!你来的时候,鲁迅先生刚走工夫不大。他问到小鹿回云南料理父亲的后事,什么时候回来。他还问到你,评梅!问你的心情好些了没有,还说见到你让我们劝劝你,要振作起精神来,说人要活着,活着就要和恶势力斗争!…… 评梅一边听,一边流泪,听完大家的叙述,评梅气得捶胸痛哭。 “和珍,”她流着泪说,“虽然我已经从这个学校毕业两年了,可女师大是我的娘家!女儿嫁了,娘家的事情,绝不能袖手旁观,置若罔闻!如今,娘家给强盗狗贼,野蛮的丘八,粗臭的流氓,糟踏到这步田地,怎么能不叫人伤心彻骨,捶胸痛哭呢?” 和珍说:“梅姐,对女师大风潮,鲁迅先生准备写文章揭露教育当局。梅姐,你是北京有影响的女作家,你应当写文章支持我们哪!” 琼淑她们也都说和珍说得对。 评梅一脸的决然神情,说: “和珍,你们放心,我的笔,现在不用,什么时候用?文章我一定写,不然还算什么女师大的女儿!” 当天晚上,评梅怀着难以平复的愤慨,一口气,写了一篇题为《报告停办后的女师大》的文章,揭露北洋军阀政府教育当局破坏学校,破坏教育的反动行径!很快,就在《京报·妇女周刊》上发表了!文章一发,评梅引起了当局的注意!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三十六章第三十六章 阴云密布,愁云惨淡。 天空湿施施的,像是要下雨。果然,午饭以后,下起了蒙蒙细雨。 二十天以后,8月22号,星期六,这天评梅在师大附中的事情一结束,吃过午饭,她便冒着蒙蒙细雨赶往女师大。她惦记着刘和珍她们,惦记着遭劫后的女师大! 女师大留校的学生们,封锁了校门,轮流守夜,她们抱定与女师大同生死共存亡的决心,要与教育当局挤到底了! 这天下午两点多钟,刘百昭带着一群打手,二百多人——什么流氓女丐,什么军警老妈,什么地痞恶棍,——手持棍棒、皮鞭,分乘好多辆汽车,烽烟滚滚,铺天益地,杀向女师大!杀向那些手无寸铁的娇枝嫩叶般的女孩儿! 这群恶狼猛虎,疯狗野狐,跳下车,跑到女师大大门前,擂的擂,砸的砸,终于破门而入,一拥而进! 评梅来的时候,只见胡同口停放着许多汽车,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凭感觉,知道事情有些不妙,她便加快了脚步。 刚刚走到参政胡同的中间儿,就听见从女师大的高墙里传出谩骂声,哭喊声,奔跑声,惨叫声,鞭打声,混成一片!一阵比一阵高,一阵比一阵激烈,一阵比一阵凄惨。评梅的心,紧紧地揪起来,一阵比一阵的疼痛,一阵比一阵的颤抖! 评梅气愤得浑身都在战栗! 犹如发生在中世纪奴隶主围追堵截奴隶,屠杀奴隶的野蛮修剧—样,文明古国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京都,居然也发生了军警流氓手持棍棒皮鞭,围追堵截鞭打一群柔弱少女的野蛮暴行!居然是发生在教育界的女师大!这是何等的惨绝人寰! 评梅先是心酸落泪,痴呆地立在那里不知所措。突然,一种愤然之情,一种慷慨赴疆场的浩然之气,使她置生死于度外,她用袖管抹了一把眼泪,毅然决然,冲到女师大的大门口。 大门紧闭着! 她举起两只小拳头,砰砰砰地擂那两扇漆黑的大门。 “开门!开门!”评梅愤怒地一边擂门,一边喊,“光天化日之下,施展暴虐,围打手无寸铁的弱女子,简直是屠夫!民贼!开门!开门!” 大墙里的殴打声,嚎叫声,愈来愈激烈,愈悲惨!撕心裂肺,耳不忍闻! 大门仍旧死死的关闭着。 没有人听得见门外评梅的叫声。 她极度的悲痛,极度的愤慨,一阵昏晕,顺着大门蹲下去。冷丁,两手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突然,她一下倒在门旁,晕了过去。…… 刘百昭很能干! 原来,女师大留校护守的同学,严守大门,刘百昭带来的打手们攻不进来。谁想到,他们从后院角门进来一些人,同学们便和他们厮打成一团,守大门的人也跑过来助战。这时,刘百昭便指挥大队人马砸开大门,一拥而进,回手又把大门关上。刘百昭丧心病狂,大喊大叫: “关上大门,打这些小母狗!” 如同一群饿狼,追逐撕吃几只可怜的小羔羊。这群流氓恶棍逮住女同学,便没命地打!几个黄花弱女,怎禁得住这般摧残? 正在这时,评梅来到女师大门口,并且晕倒了。 校园里,打手们拥进女生寝室。四处乱翻,床褥下,箱柜里,东西扬了一地,见钱就柱腰包里掖.然后,又把打得遍体鳞伤的学生,拖上汽车 学校的大门外,一个看热闹的妇女,发现评梅晕了过去。便赶忙过去叫她,扶她,评梅半天才醒过来。 她醒来时,看贝。许多人围住她,不知怎么回事。这时。她看见几个男女流氓,从参政胡同的小门.拖出一个女学生来。——抓前襟的,蓐头发的,拽胳膊的,生拖活拉,硬是把那个女学生推上汽车。 评梅没有看清他们拖的是谁、听那哭声骂声,好像是琼淑。 评梅一下推开人群,正看见琼淑给推上汽车。评梅一边向那汽车跑去,一边没命地喊: “琼淑——!琼淑——!” 琼淑扭头一看是评梅,喊了声: “梅姐——!……” 下面说什么再没有听清,汽车已经开走了。 在评梅昏厥的时候,还不知抓走了多少人呢!现在,又不知把她们抓到哪里去了呢! 突然问,她发现人群里,有一个她师大附中的学生,叫杨亚薇的,评梅忙把她叫到一边。 “杨亚薇,你是骑车来的吗?” “嗯。” “快点,看看汽车把那些女师大学生,抓到什么地方去了!” 杨亚薇骑上车就去追汽车。不到一个钟头,她汗流满面,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她告诉评梅,那些女学生都给抓到报子街补习科里去了。 评梅立刻赶到报子街。 细雨微微。补习科的两扇红漆大门紧闭着。里面传出些呻吟的哀叫声。 评梅断定,她的那些女师大校友,就是给抓到这里来了,她疯了似地擂那两扇朱漆大门! 这工夫,有不少其他学校的同学,和一些过路的人,也都围了上来。知道了事情的大致情形以后,也去帮助评梅擂那两扇大门。 一时间,数十只拳头,把个补习科大门擂得山响。正在这时,有辆小汽车开过来,夏然一声停在评梅身后。 擂门的人一时都住了手,转身看时,车上走下一个油头粉脸的胖子,模样是个当官的,也许是教育部的大员。在大门口轻叫了几声,红漆大门便开了。评梅他们看着那胖大员进了门,便一哄随着挤了进去。 琼淑和韵见评梅进来,便一下扑到她身边哭泣起来。琼淑韵,已经失去了平日秀润的丰姿,蓬头垢面,有如街市乞丐,衣衫破烂,大可捉襟见肘。 评梅见了,心里十分难过,禁不住和她们一块流泪。 院里,到处是被毒打之后捉来的女师大女学生。仿佛是经几天鏖战,终于打了败仗的一群俘虏,从战场上给抓来的。一个个披头散发,鼻青眼肿,满身血污。有的躺在地上痛苦呻吟。 突然,有人喊叫起来: “死人了!死人了!” 房门口地上,躺着一个少女,评梅见一些同学围上去,便也跟了过去。一看,原来是国三的一位同学。恰巧这时,那胖大员也过去看。 同学们立刻把她围住,骂他,推操他,说他是刽子手!胖大员显出一脸的委屈表情说: “同学们,诸位同学们!我个人,并不赞同章士钊①、刘百昭他们这样对待女学生的呀!我是持反对意见的呀!” -------- ①章士钊(1882一1973)湖南长沙人。字行严。号孤桐。辛亥革命时期参加过革命活动。在北洋军阀政府中担任过司法总长和教育总长。在女师大学潮中,在鲁迅等人的反对下,终于辞去教育总长职务。建国后,是著名爱国民主人士。著有《柳文旨要》等。 “教育部派你来干什么?是不是当密探,刺探学生的动向?说!” “别误会,别误会!鄙人此次来报子街补习科,纯系出于个人善良之动机,探望被打之学生,并非教育部所派遣!” “你怎么探望?拿出行动来给我们看!” “鄙人只身孤影,只尽同情之意而已!” “你这个胖猪,说的好听!背不住是条走狗!” 随同评梅一块进院的小女同学,出于正义感,出于同情心,围住胖大员不撒手。就像一群可爱的小白兔,围着一只大狗熊,只是跳呀叫的,大狗熊也只好不时地躲闪着伸过来的一只只小拳头,小胳膊。 这时,评梅走到他面前,质问道: “先生是教育部的吗?” 胖大员看见一位端庄的姑娘,仪态万方地走过来,先是一怔,定睛一瞅,少女的脸上流露出一股怒气,两道弯弯的细眉颦蹙,更有一种令人敬慕的高雅的风韵。 于是,他又是一惊,心下琢磨,她也许并非一般的女生,备不住是哪位权贵家的千金小姐呢? “啊,是的,是的!鄙人是教育部的。”胖大员赶忙恭恭敬敬地回答。 “先生尊姓大名?” “鄙姓吴,单讳一个能字。” 评梅听见他说出一个“吴”子,先是犯恶心;继而又听他续上一个“能”字。差点冷笑出来,不觉嘴角挂上了一丝轻蔑的笑。 “吴先生,”评悔竭力抑制住自己胸中仍旧在燃烧的怒火,尽量用平静的口气说,“你家中,有姊妹吗?” “有的,有的!”胖大员一直十分恭谦, “如果你家姊妹,也遭此毒手,受此屠戮毒打,吴先生做何感想?” 吴能要说什么,评梅一摆子制止了他。 “别的不用说了!我刚才见她——”评梅说着往房门口躺着的姑娘指了指,“她还有一口气,如果采取紧急措施,也许还能救过来。吴先生既然有善良之动机,当然不乏恻隐之心!吴先生是教育部的大员,负不负有救护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