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字,我接受了!我接受了,君宇!” 说完,便双手搭在床沿上,伏着头,哭泣起来。 高君宇在睡梦里,听到哭泣声,醒过来,看见评梅跪在床边哭泣,便伸出他那只戴着象牙戒指的手,握住评梅的手。评梅抬头一看,正握在她自己戴象牙戒指的手上。 高君宇那张苍白的脸,显得十分的疲惫,仿佛正在害一场难以治愈的大病。他想起睡梦里听到的话,便问: “评梅,你刚才好像说什么接受了?接受什么?” “君宇,我的朋友!”评梅说。 她是从心底里呼唤着他的名字,她流着泪,深情地凝视着他; “朋友,”她说,“我接受了!我接受你的爱!” 高君宇用劲握住评梅的手。大约因为激动,他的手有些颤抖。 “谢谢你!评梅!”他的声音流露着喜悦,饱含着真情,“谢谢你,我终于等到了你的爱,我终于得到了你的爱!呢,我得到了值得我深爱人的爱!” 他用手把她脸上的泪水抹去。 评梅说: “君宇……” “你起来说……” “不!” “为什么不?” “君字,”评梅仍旧跪在床跟前,两只胳膊放在床沿上,“你听我说完。” “好,那么你快说,说完快起来。”君宇关切地说。 “君宇,”她说,“我接受你的爱时,我也把爱给了你,我愿你:用你的热泪来浇灌它;你假如承受我的心时,现在我就将这颗心双手献在你的面前,我愿你:用你的鲜血来滋养它。” “我完全答应你。” “那么,你是真的爱我了?” “那还用问吗?” “我要你回答。” “好,我回答:是的,我是用全身心在爱着你。” 是什么打动了他,迷住了他?是评梅优美高雅的秀韵?是她活泼而又温柔的性格?是她哀艳清妙的气质?是她耸动京都的横溢才华?是什么?是什么使他要用全身心去爱她?使他对评梅的爱,表现得如此真切,如此诚挚?苦苦地爱着,死死地恋着? 只怕高君宇回答不出来。就像同乡会他们第一次相识,他接到她那平平常常问候的信之后,使他感觉到的是从未有过的安怡一样,连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他只能明明白白地肯定一点:他对她的爱,那是久已在一个灵魂中孕育的产儿! “那么,”评梅说,“你果真是爱我的,我想你一定能完成我的主义,并且为了它做出牺牲。” “主义?”君宇一怔,说,“你的主义?完成你的主义?你是什么主义?” “从此,我爱独身,你也爱独身!”评梅说,“这就是我的主义!” “什么?”君宇惊异地问道,“独身主义?” “是的,独身主义!”评梅说。 高君宇听明白了,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听明白了吗,君宇?”评梅说,“我爱独身,我要你也爱独身!” 高君宇听了评梅的话,一直深陷在惊异之中:她接受了爱,却仍旧坚持“独身”!这叫什么爱?这种爱,不是太残酷了吗? 他默然,黯然,松开了握她的手,脸上露出一种看了叫人难受的笑,令人心碎的笑。这笑,是那样的酸楚,是那样的凄惨,那样的悲苦!他极其真诚地说: “评梅,你这样做,会毁了两个人的爱情,将来你会后悔的!” 评梅一下抓住他将要抽回去的手,抚摸着: “君宇,你说,你会尊重我的独身主义,是吗?” “评梅,”他仍旧真诚而坦白地对她说,“评梅,你这种孤僻的素志,特异的思想,是逆反人的天性的!你把自己的青春和爱情,摈葬在这种旧观念的冷宫里。不仅会摧残你美丽的外表,也会摧残你的才华!评梅,放弃你的独身主义吧!” “朋友,你真的爱我,为什么就不能尊重我的主义呢?”她十分地认真,十分地严肃。 高君宇不说话了。 “君字,你说呀!” “起来吧!” “不!君宇,我是在跪着求你呀!”她十分地诚恳,十分地真切。 高君宇无奈,只好点头同意。 评梅站起来,把靠床头柜的一把椅子。拉到床边,坐下。从她的皮包里,拿出几个橘子,剥开,一瓣儿一瓣儿地送到高君宇的嘴里。高君宇要自己剥皮,自己吃,她不让。她要让高君宇好好地享受享受,享受她的温暖,享受她的柔情,享受她的爱!其实,这对于她,何尝不是一种享受呢? “君宇,”她说,“原谅我。” 看看高君宇没有说话,她又说: “君宇,你能原谅我吗?” “评梅,”高君宇动听的音乐般的声音,现在却变得沉郁、苍凉,“评梅,放心吧!我原谅你,至死我也能原谅你。我不原谅时,我不会再这样缠绵地爱你了。但是,评梅!一颗心的颁赐,不是病和死可以换来的,我也不肯用病和死,来换你那颗本不愿给我的心。我现在并不希望得到你的怜悯同情,我只让你知道,这世界上我是最爱你的;我自己呢,也曾爱过一个值得我爱的人。评梅,我就是死后,也是爱你的,放心吧!” 本来,高君宇说这番话,是鼓足了勇气,很有些大丈夫慷慨悲歌的英雄气的。但是评梅听了,却觉得他的声音,他的话,字字带血,声声是泪。这血和泪,都是从他的心灵深处一滴一滴地流出来的,都揽入了她的性灵,滋养浇灌她的心,她的爱。 听了高君宇的话,评梅便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低头垂泪。 她心想:我不仅对君宇,今生今世不管对谁,我都保持自己少女洁净清白的身躯!以此来报答君宇对我的爱。今生今世,我都把这颗心,水恒的爱,奉献给君宇! “呢,君宇,”评梅那张脸上,明显地流露出担忧的神情,她擦了擦泪水,关切地问,“你好些了吗?你在广州负的伤,痊愈了吗?一路上,你很劳累吧?” 高君宇笑笑。那笑,很有些惨淡凄苦。 “好,一切都好!”他说,“你的病好了吗?以后没有再犯病吗?” 评梅真切地点点头。 高君宇又说:“真对不起,半年前,正是你在病中,我走了。我没能服伺你到病好。真是对不起。” “朋友,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我不是已经好了吗?”评梅用一种埋怨的口吻,娇嗔地说,“那么,你到山西以后,他们没有再抓你吗?听兰辛说,当时曹锟军阀政府的通缉令,一直下到山西。阎锡山没有抓到你吗?” “没有。”高君宇轻轻地说,“他们是不会抓到我的。” 评梅看看君宇的手,那只手,像他的脸一样,蜡黄、惨白,青筋凸突,瘦骨嶙峋。她一下把脸贴到君宇的手上,用她白嫩、俏丽、细腻而有光泽的脸,轻轻地,亲切地抚摸着。她要通过这抚摸,给他以柔情,给他以慰藉,抹去他多日来大江南北奔波的劳碌风尘,湖海漂泊的狐独寂寞,抹去因为她的冷酷给他心灵带来的悲苦。 待了一会儿,护士进来给君宇吃药。喂完药,那护士又退了出去。 高君宇从枕边,取出一个小纸包递给评梅。评梅打开一看,是几块玻璃片。她记起这是君宇在给她的信里提到过的,是被敌人子弹击中的汽车玻璃碎片。看见它,评梅便不由得联想到,在那些动荡不安的战乱日子里,在反击商团叛乱的枪炮声中,君宇是怎样冒死在前线指挥,是怎样奋不顾身,陷阵冲锋,协助孙中山先生平定叛乱啊! 呵,我的英雄!——君宇! 评梅小心翼冀地把那几块珍贵的玻璃片包好,放在自己的小手提包里。 这时,高君宇的胞弟高全德来了。高全德是北方区党委派来专门为伺候高君宇,陪住的。 高全德伺候完高君宇吃过晚饭,便走出病房,来到院中草坪散步。天黑下来以后,评梅已经走了,高全德回到病房,看见君宇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有些害怕,便赶忙走到床边,急切地喊道: “哥哥,哥哥!你……” 高君宇睁开眼,愣愣怔怔: “全德,怎么啦?” 他看见全德一脸慌急的神色,两眼含着泪水,便惨淡地一笑,说: “看你急的!不要紧,我还不能死!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去做呢!”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 “全德,明天,你去找兰辛,让他替我把《向导》这两期要发的稿子拿来,发排以前,我要审订一遍。” 高君宇说完,又闭上眼睛,躺在那里不动了。 高全德这才把心放进肚子里,转身往外走。高君宇突然喊住了他,说不知怎么,他很想喝橘子水,不知现在街上是不是有卖的。 高全德赶忙答应说有,让哥哥好好躺着,他这就去买。 高君宇微笑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高全德忙穿好棉袍,戴上围巾,出去了。不知他在京城里跑了多少地方,等到他买回一瓶橘子水时,已是夜里九点多了。推开病房门,拉开灯,看见高君宇已经熟睡。他把橘子水放到哥哥的床头柜上,便轻手轻脚地走到为陪睡人准备的床上,躺下来,熄了灯。 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奔跑了一天,早该是人困马乏的时候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今天他怎么也睡不着。一会儿拉开灯,起来走到君宇床边,探身看看他,呼吸是不是匀称。实际上,他是想看看哥哥是不是还在呼吸,是不是已经死了!他提心吊胆,甚至有些害怕! 有一次,他刚刚躺到床上,刚刚把灯熄了,正要蒙蒙胧胧地入睡,恍惚之中,忽然病房的门“吱扭”一声给推开了,评梅进来了。还和平时一样,只要评梅一来,懂事的弟弟便赶忙出去,故意避开。 虽然今天他已经躺下了,虽然他感到很累,可他还是穿上衣裳出去了。弟弟想让评梅和哥哥单独在一块多谈谈。不知在外头溜达了多久,全德冻得实在受不住啦,便捂着耳朵,又回到病房。他刚把门推开一个小缝儿,便见评梅和君宇站在地中间,笑着说话。咦?哥哥的病好了?能下床了?忽听君字问评梅道: “评梅,你说,世界上最远的地方在那里呢?” 评梅马上答道: “就在我站着的地方。” 高君宇惨笑一下说: “也有我站着的这地方。” 评梅不再说什么,用她那双秋月下深潭似的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睛,深情地凝神注视着高君字,慢慢地走近他,走近他,便一下投到君宇的怀里,紧紧地拥抱着他。…… “砰”! 猛然一声响,高全德一下给惊醒了!睁开眼,看看,病房漆黑漆黑。他赶忙坐起身拉开灯,只见君宇仍旧安稳地睡在床上,只是伸出的胳膊,把全德刚买来的那瓶橘子水,给打到花瓷砖铺砌的地上,跌了个粉碎。橘子水,流湿了一地。 唉,原来是一场梦。 大约又过了几天。 有天下午评梅来探望高君宇,恰巧高全德也在。看见评梅来了,全德又要出去。评梅喊住了他: “小弟,你到哪去?” 全德说:“我到外面溜达溜达跃。” 评梅过去拦住了他: “外头太冷了,你不要走。” 全德想起头几天夜里的梦景,瞅着评梅直乐,执意要出去。他说在屋里怪闷的慌,不到外头,只在走廊里溜达。 评梅笑笑,没再阻拦他,只帮他把围巾系好,嘱咐他千万不要到外头,看冻坏了。 全德答应着,出去了。大约临走时,门没有带严实,等他回来时,刚走到门口,忽听病房里君宇问道: “评梅,你说,世界上最远的地方在哪里呢?” “就在我站着的地方。”评梅立即答道。 高君宇惨笑一下,又说: “也有我站着的这地方。” 站在门口的高全德,听到这几句,与他梦中听到的那几句对话,居然一字不差!他不禁暗自吃了一惊!他控制不住自已,进忙推门进来,——只见评梅坐在床沿儿,正喂君宇橘子水,一勺一勺,慢慢地,他俩谁也没有再说什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相对无语,默默无言。 全德心里,越发惊异,纳闷儿!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二十章第二十章 冯玉祥北京政变后,贴在大街小巷的安民告示,各色标语,还没有水蚀风化,还没有全部从墙上剥落下来,段祺瑞已经爬上了中华民国临时执政的宝座。他与驻北京的各国公使勾结起来,反对孙中山北上。孙中山抵达天津后,段执政便在北京散布谣言,说孙中山屠杀商民,北京市民绝不欢迎孙中山来北京;如果硬要来,恐遭不测。他们印了许多“孙大炮屠杀广州商民的惨状”的图画,到处张贴,四处散发。古老京都的市民,心中无主,不知哪一个早晨,城头又要换上一面军阀的旗帜,百姓又要归一个新军阀的统治了。 有一次,是个星期天。一些诗友、报界的朋友,约请石评梅到东城的东兴楼饭庄赴宴。 东兴楼,在东华门大街,南北相对有两栋建筑,路北是古色古香的雅座餐厅。这次文人集会,就是在雅座餐厅。 宴会上,石评梅认识许多人,也有不少不认识的。有的高谈阔论,大骂孙中山是刽子手;有的慷慨陈词,说孙中山是民国元勋,革命领袖。 评梅坐在角落里,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听着。 不知是谁,突然喊道: “孙大炮来北京,北京不欢迎他!” 咦?声音好熟悉!这是谁呢?评梅抬起头,扭脸一瞅,是吴天放!她浑身一激愣,这是个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人! 只见吴天放戴一顶灰呢礼帽,举着酒杯,醉眼模糊,摇摇晃晃指着自己的杯中酒说: “这里是什么?这不是红玫瑰,是人的血,是血!是血!是孙大炮在广州杀了成千上万的商民,流出来的血啊!” 评梅听了,心中一阵发颤。胡说!听高君字、兰辛他们说,商团是阴谋推翻革命政府的嘛。是叛乱嘛,高君宇就是协助孙先生平定过商团的嘛!但是,她没有说,她什么也没有说。心里只觉得一阵阵发紧,一阵阵发抖。这会儿,她只惦记东交民巷德国医院里,躺在病床上的高君宁。 “先生,你是什么人?!” 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靠后墙的一张桌子那边传过来。紧接着,桌旁一个青年站起身,慢慢距过来,边走边说,一直向着吴天放走去。 “噢—,你就是《诗学半月刊》的吴天放吴先生!”他很激动,也很激愤,“商团勾结英帝国主义,企图推翻孙中山的革命政府,平定他们,合乎民情,顺乎天理,你在这文人报界云集的地方,公然诽谤中国革命的领袖:我怀疑你是不是广州商团的一分子?还是哪个军阀的走狗?” 始终在沉郁中静默不语的评梅,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动。她看看刚才这个说话的青年,——那青年,没戴帽子,一头青春浓密的黑发,一张英俊端庄的方脸,一副英挺洒脱的身材。他不就是和欧阳兰、夏希他们,一块找她创办《妇女周刊》的那个北大学生黄心素吗? 方才黄心素说出了评梅的心里话,评梅怀着感激祟敬的心情,又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却正好和那青年的目光相撞了。 评梅赶忙低下了头。 人们在交谈着。争论着。一时间、宴会变成了论坛。黄心素把全场扫了一眼,又朝评梅瞥了一下,接着说道: “孙先生的辛亥革命,被军阀们腰斩了!冯玉祥的北京政变果实,又被另一个军阀夺走了!但是,国民革命的历史洪流,不是哪一个军阀可以阻挡的!只要我们万众一心,努力奋斗,首倡的三民主义,终究是要实现的!” 有的,反对这种观点,说他自己是国家主义派,最看不起孙大炮的什么三民主义啦!有的,嚷着喊着,说他要跟民国元勋走到底! 东兴楼雅座里不雅,烟雾弥漫,热气蒸腾,觥筹交错。人声嘈杂。在这种场合,在这种气氛下,一个一声不响的人,是很难引起人们的注意的。但是,不知为什么,坐在角落里沉默不语的评梅,心境凄怆冷寂,神情郁郁寡欢,却格外引起了人们的注目。是她过于沉寂的缘故?还是因为她令人惊奇的风采神韵? 很多人,时不时地偷眼朝她瞥几下。她只是低头不语,想着病中的君宇。 “石小姐!”突然。评梅身后有人低声喊了她一句。 评梅一怔,从沉思默想中惊醒,但她不以为那是唤她。她没有回头,没有动。 “石小姐……”身后又喊了一声。 评梅扭脸看看,咳,是黄心素! “您是叫我的吗?”她疑惑地问。 “是的。我叫黄心素。您不认识我了吗?我们在陆晶清宿舍见过的呀!”他笑笑,说道,“难道您忘记了吗?” 他笑的时候,那张脸,那双眼,显得很动人,很有神彩。 评梅赶忙歉疚地笑笑,说她没有忘记。 黄心素主动解释了一下,那天研究创办“妇周”时,他所以一直没有发言,是觉得欧阳兰他们办报的目的动机不纯,不愿和他们一块干。他还说他很喜欢,甚至崇拜评梅的诗文。她发表的每一首诗,每一路散文,他是一定要拜读的,而且常有先睹为快、百读不厌的感觉。他说他今天能在这里见到她,非常高兴,希望以后能够多联络。他的话还没说完,吴天放走过来了。 “评……评梅!”吴天放喝多了,他已经很有些醉意,说话也不大利落,“你……何必那么孤傲,那么清高呢?” 评梅没理他,头也没抬。 吴天放转到评梅身后,又说: “昨天。冯玉祥……赶走了吴大帅,今天段祺瑞挤走了冯玉祥。明天,北……京城又是谁赶走谁呢?‘五四’已经退……潮,青年们……为找不到出路而苦闷。你一个弱女子,何……必卷到高君字……那伙危险分子的圈里呢?” 石评梅抬头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懂什么赤色不赤色。我只知道高君宇做人比你诚实!比你正派!” 吴天放端着酒杯,身子摇晃着,脸上挂着令人心悸的冷笑。 “评梅,”他说,“我心里可一直没有……忘记你!没改变对……你的看法。我还是爱……你的:你过去给……我的那些信……” 吴天放脚下打晃,说着险些扑到评梅身上,黄心素一把抓住了他: “你还要来纠缠石小姐吗?你还有完没完?” 本是美酒佳肴,可以尽情尽兴。但是评梅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吴天放。她只感到恶心,屈辱,激愤。况且她近来心情不好,总担心君字的病情恶化。她虽然人来了,心却在医院。 趁黄心素和吴天放争执的工夫,评梅轻手轻脚地走出东兴楼。雇了车,驱车直奔东交民巷。在王府井南口,碰到一个卖花的女孩子,评梅叫车停一下,买了一束红梅,便又匆匆赶路。 到了德国医院铁栅栏大门外,不知怎么,石评梅突然感到有些怕。——她怕走进医院那长长的草坪,怕走进那四处都是白色的医院走廊,怕敲高君宇的病房门。因为她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潜伏在她的心底,时时揪她的心! 评梅手那一束红梅,推开门,没有立即往里走。她站在门口,第一眼就是看看君宇是睡,是醒,还是……。是的,君宇是睡觉了,那只戴着象牙戒指的手,放在绒毯外边。枯干的嘴唇,泛着紫色,凸突的眉峰紧锁着,原来苍白的脸,在下午微弱的阳光照射下,愈发显得惨白,没有——点血色。 评梅的心,不仅打了个寒颤! 她走到高君宇的病床前,呆呆地望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她的心,仿佛刀割一般难受。 “君宇—!”她低声的,似乎是在心底里呼唤着他。 然后,她伏在床沿上轻轻地抽泣着,她哭了。 评梅不忍心叫醒他。让他睡吧,让他安安静静地休养吧!养好病,再重新站起来,好为他的主义,为他的事业,去奔波,去经受风险,去冒枪林弹雨,去横刀跃马驰骋疆场:即使倒下了,也比现在这样在病床上,如同行将就木的活尸,要好上一万倍! 一个人,最悲惨的,莫过于死在病榻上。 固然,与敌人交锋,死在枪口下,或是断头台畔,同样是悲惨的。但它是悲壮的英雄豪举!前者令人痛苦,但它惨淡;后者也令人痛苦,但它激烈壮怀!给予人的不仅是痛苦!可君宇呢,他将会给我带来怎样的痛苦啊! 评梅在床前站了许久许久,然后,把那束红梅插到床头柜上的紫玉花瓶里。又从小提包里拿出一张白纸,写了一句话,—— 君宇: 当梅香唤醒你的时候,我曾在你梦境中来过。 评梅 她把这张条子,压在花瓶下,轻轻地退出去。到了门口,刚转过身,只见李大钊、兰辛、邵乃贤、乃贤妻子菊姐,以及陆晶清,已经来到高君宇的病房门口。 评梅一见李大钊,见到曾在女高师教过她,做过讲演的,有如慈父般的大钊先生,她的眼眶里,一下涌出泪水,悲痛地喊了声:“先生!”便向大钊扑了过去。 李大钊安慰开导了评梅一阵,评梅才止住了哭。李大钊请她随他们一块进病房,再看看君宇。一来,先生约请;二来,小鹿也是刚来。于是,评梅便留下了,一块进了病房。 这时高君字醒了。他向李大钊报告说,他的病情大有好转,请他们放心;特别是大钊同志事务繁忙,以后不要再来看他;有兰辛、邵乃贤夫妇、评梅小鹿他们来,通通外面的情况,也就可以了。 君宇急于想知道北京政变后的局势发展,李大钊怕他过于劳累,只简单地谈了谈。 李大钊说,北京政变后的局势,如此恶化,是冯玉祥始料不及的。他发动北京政变前,张作霖答应奉军保证不入关,可是等到冯玉祥推倒曹吴以后,他便挥军西进,重兵入关。段祺瑞害怕孙中山北上,利用了冯玉祥政治上的动摇不定,急急忙忙赶到了北京,宣布就任临时执政,宣布维持帝国主义在中国的特权,取得他们的支持,与孙中山取消不平等条约的主张相对抗;召集所谓善后会议,抢官抢权,分赃攫利,与孙中山召开国民会议的主张相对抗。现在的北京,已是段张的天下,冯玉祥看大势已去,宣布辞职下野,先是退居天台山,最后又移住张家口。 李大钊一面介绍情况,一面习惯性地在屋里踱来踱去。他看看高君宇苍白的面庞,很激动气愤,但是显得很疲惫。他最后说: “中央决定:应该首先召开国民会议促成会全国代表大会,和段祺瑞的善后会议作针锋相对的斗争。中央责令我们北方区执委会①协助孙中山先生,尽快进京主持召开这个大会。可是…中山先生的病情。令人担忧啊!” -------- ①1924年底,中共北方区执行委员会成立,李大钊负总责,高君宇被推为负责人之一,主管宣传工作。 一时间,屋里沉寂了。雪白的病房,仿佛使空气也变得凝固了。 大钊告诉他们:孙中山先生态度很坚决,决定后天——12月31日——除夕,抱病进京!我们要通过国民党北京市党部,来发动北京市民、学生,到前门火车站欢迎孙中山,造成一个浩大的声势。 高君宇听了,坚决要求提前出院,带领学生、市民去欢迎孙中山。李大钊同志因为高君宇的病刚刚有点好转,远没有痊愈,更谈不上恢复健康,因此坚决不许。 这时,医院的一个德国大夫克利,进来说,高先生不但不能出院,就是病好以后,也必须静养半年,不然后果难以设想。评梅也劝他,不要急着出院,要听李先生和克利大夫的。高君宇这才稍稍安静下来。 但是这天夜里,他怎么也睡不着,想着成千上万的北京市民和学生,欢迎孙中山的盛大场面,想着这种轰轰烈烈的声势,给段祺瑞军阀政府造成的政治压力,和广大民众激发起来的革命热潮。他就无论如何也睡不踏实。 第二天下午,评梅来看他,兴奋地告诉他说,不但大学的学生,女师的,以及师大附中、春明女校、女一中、若瑟女校等等,好多中学的女学生,也都组织起来了,明天到前门车站欢迎中山先生。 评悔还说,她明天也去前门车站欢迎孙先生。 高君宇听了,挣扎着坐起来,异常兴奋地说: “评梅,你能主动参加到广大民众的行列里,也去车站欢迎孙中山先生,你知道,我听了心里有多高兴吗?” 评梅心想:我不能像你一样协助孙中山先生指挥战斗,平定商团叛乱;不能像你一样一路护送他北上进京主持大计。他到北京来,我还不能去欢迎他吗?成千上万的民众,包括学生教员,都能去车站欢迎他,我若不能,还算什么教员,算什么“五四”的大潮大浪冲击出来的新诗人?她没有对君宇说这些,只是朝他甜甜地一笑,说道: “不仅我自己去,身为附中女子部主任,我还要动员组织全体女同学都去!” 评梅注意到,在她向高君宇讲述这些话的时候,高君宇显出从未有过的激动喜悦的情绪,不太大的眼睛,闪出从未有过的兴奋的光亮。 评梅说完,望望高君宇,高君宇突然握住她的手,握得她那双白嫩柔软的小手感到有些疼痛,握得她感到有些惊异!刹那间,石评梅领悟了:高君宇是通过这一握,把他对她的期望告诉了她,把他的喜悦心情传给了她,把他们心心相印的熔点告诉了她! 评梅面色微红。低下了头,看了看君宇握着的手,她会心地笑了。—— 哦,又是这两只戴着象牙戒指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