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重又把信看了一遍,很多感慨,使她感动的地方,便轻轻地念了出来: “……我是有两个世界的:一个世界一切都是属于你的,我是连灵魂都水禁的俘虏;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是不属于你;更不属于我自己,我只是历史使命的走卒。” 小鹿进一步说明刚才她说过的意思,来规劝评梅,希望评梅不要辜负高君宇的爱心,苦心,真心,诚心。 “梅姐,”她说,“看了这样的信,你不觉得君宇是个万里难寻的至诚君子吗?你不觉得他是个真正的英雄,真正的多情的英雄吗?梅姐,他是真正爱你的呀!你虽然拒绝了他,但是他仍旧爱你,哪怕从此孤独一生,只为事业奋斗。悔姐,君宇是用生命在爱你,难道这也感动不了你吗?” 小鹿鹿很激动,还要慷慨激昂地说下去,这时,跑堂的已把螃蟹、酒、菜端上来了。评梅在桌底下用脚捅了一下小鹿,示意让她暂时不要说。 洁白的桌面,鲜红的蟹,血红的酒。两个少女,一边吃螃蟹,一边慢慢饮着美酒。一边低声细语地说着悄悄话儿。 评梅有些醉眼模糊,白嫩的脸上,仿佛映照着彩霞,又宛如盛开的桃花,娇艳得惹人。评梅原本没什么大酒量。和小鹿一样,不过是喝两杯色酒玩玩,不过效颦古来诗人的狂放而已。人生不得意,借酒浇愁嘛! 小鹿原是为了吃螃蟹才来的,可是螃蟹没吃多少,酒却喝的不少。评梅知道,小鹿是因为对她不满,心中烦恼;也是为君宇遭到的不公正对待,心中伤感;更是为了她和君宇未来的命运担忧,而心中悲怆! 小鹿眯着一双惺忪的醉眼,不错眼珠地凝视着评梅拿杯的手。 “鹿鹿,”评梅把玩着手中只剩下一点儿酒底的杯,将沉思低垂的眼睛抬起来,看看小鹿,亲切柔声地说道,“鹿鹿,你真的醉了吗?为什么总是盯着我的酒杯?” “我是看你拿杯的手。” “为什么?” “梅姐,”小鹿板着一副严肃的面孔,非常郑重其事地问道,“梅姐,告诉我,你手上的象牙戒指,是谁给你的?” 她的严肃,她的郑重,使评梅一时难以披露她的隐衷,难以开口,低头沉默不语。停了半响,才轻声告诉她,是高君宇送她的。 “我也猜到了是君宇送你的。”小鹿说,“可他为什么要送这样惨白枯冷的东西给你哪?你又为什么要戴上它?今天一来,我就看见了你手上戴着这么一只象牙戒指!梅姐,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评梅没有回答,给自己斟了杯酒,一下喝干。接着又斟了一杯,端起来又要喝,小鹿劈手给夺了下来。 “梅姐,”小鹿有些动情,有些急切,“这种惨白枯冷的东西,是一种不祥之物,是一种不吉利的东西!梅姐,我请你把它摘下来!” 评梅意外的坚决: “不!” “不?为什么不?梅姐,我不愿意你戴着它!” “我已经戴了它三天了!” “那么说,”小鹿问,“你已经决定接受他的爱情了?” “不!只是友情!” “这是什么样的友情啊?!”小鹿简直是在愤怒地惊呼! “这是,”评梅冷静地说,她过份的冷静,已使小鹿有些寒颤,小鹿觉得她的冷静,近乎于冷酷,“小鹿,这是从此不再把自己的爱情献给第三者的最浓烈、最真挚、最高尚的友情!” 小鹿把酒杯往桌上猛地用劲儿一蹾,疾言厉色: “奇谈怪论!” 接着,小鹿用一种哀告的声音说: “梅姐,把它摘下来吧!我求你,我求你把它摘下来吧!” 小鹿真诚地同情、爱护,使评梅感动也使她凄伤。小鹿真心是为了她,为了她妙龄美好的青春,为了她光华灿烂的生命,为了她一个少女便显露出的横溢才华,——全都束缚在这惨白枯冷的象牙戒指里,小鹿哭了! 小鹿伤心地哭着! 评梅那双美丽深邃的眼睛,流溢出一种感激,而又忧戚的神情。 “鹿鹿,”她说,“我已经决定戴着它和我的灵魂同在!原谅我,朋友,我不能摘掉它。我是取它的洁白坚固,象征我与君宇的友情!” 评梅痛苦地低下了头。她痛苦得全身都在颤抖,连灵魂也在颤抖! 小鹿看着她,心里愈发地难过。评梅是用她的新诗参与了新文化运动,她不愧列入新文化运动先驱者的行列。但是她又被旧观念愚弄,宰割,蹂躏!说到底,她是在“五四”之后大动荡的历史时代里,没有找到人生的出路! 小鹿擦了擦泪水,说: “梅姐,你是用这象牙戒指,禁钢两个人的灵魂,监禁两个人的一生啊!对你自己,对君宇,这不太残酷了吗?你是受害者,可你又是害人者!” 评梅听了小鹿的几句话,突然眼前好像掠过一片黑影,眼里冒出许多金星,顿时天旋地转,桌上的杯盘也在转,螃蟹也在爬,无数只盛满红艳艳美酒的杯子打着旋,转着圈,她昏晕了,晕倒在桌子上了! 小鹿赶忙跑过去扶住她,许多原本就注视评梅的人,这会儿都放下杯子,神过脖子往这边瞅。好在没过一两分钟,评梅就醒过来了。她歉疚地朝小鹿笑笑: “呢,我真的有些醉了!” 小鹿给她要来一杯水: “梅姐,你不要难受,我知道你心里苦闷。” 评悔摇摇头,从手皮包里又拿出一封高君宇给她的信,递给小鹿,告诉她,你都看看吧。 信是这样写的,—— ……我虽然无力使海上无浪,但是经你正式决定 了我们的命运之后,我很相信这波涛狂风统治了的海 心,总有一天风平浪静,不管这是在千百年后,或者 就是这握笔的即刻。我们只有等侯平静来临,死寂来 临,假如这是我们所希望的。容易失去的,往往是兢 兢然恋守着的;愿我们的友谊也和双手一样,可以紧 紧握着的,也可以轻轻放开。宇宙作如是观,我们便 ,毫无痛苦,且可与宇宙同在。 双十节商团袭击,我手曾受微伤。不知是幸呢,还 是不幸,流弹洞穿了汽车的玻璃,而我能坐在车里不 死!这里我还留着几块碎玻璃,见你时赠你做个纪念。 昨天我忽然很早起来,跑到店里购了两个象牙戒指;一 个大点的我自己戴在手上,一个小的我寄给你,愿你 承受了它。或许你不忍,再令它如红叶一样的命运吧! 我尊重你的意愿,只希望用象牙戒指的洁白坚固,象 征我们的冰雪友情吧!…… 评梅哪里知道,就在1924年10月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的同时,广州商团叛乱,企图推翻孙中山的革命政府,高君宇协助孙中山指挥镇压了商团叛乱! 夕阳透过“雨华春”的大橱窗玻璃,照到店堂里,照到评梅酒后那张红朴朴的脸上,她的脸反倒显得有些惨白。 窗外,大街上,政变天折后的北京,仍旧是车水马龙,人群熙攘。然而敏感的人,还是能感觉到,古城的上空,依然飘浮着浓重的政治和战争的风云! 小鹿看着评梅那张苍白烦闷的脸,心中不禁愤然道:该死的吴天放!你在我的梅姐心里,造成了多么深重的创伤啊! 西四石头胡同13号的院里,评梅那间挂着淡绿色帷幔窗户,依旧亮着灯光。 评梅伏在案头写日记,—— 近日来,我特别注意报纸,寻找有关广州平定 “商团”的新闻报导。可惜,北京的报纸版面,多被什 么段(祺瑞)、张(作霖)、冯(玉祥)天津会议,什 么临时执政府,什么善后会议,什么国民会议,冯玉 祥辞职,段祺瑞就任临时执政等等,所占满。平定商 团的消息,一点也没有。 幸好,今天下午我一个人,在师大附中女子部主 任室批改作业,兰辛来找我。兰辛不仅是君宇的朋友, 大约还是他党里的同志。他来,真使我喜出望外,因 为我又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到他了。 从今年5月,君宇在那个狂风暴雨的夜离开我,离 开北京以后,他的朋友兰辛,还有邵乃贤,以及弟弟 高全德,经常代替君宇来看望我,关心我,还给我带 来许多刊物。我知道他们都是君宇的好朋友,当然受 君宇的委托才常来的。呢,人生得一知己,尚且何等 的不易呀2何况,君宇原来还有这么多与他同舟共济 的真朋友! 我特别向兰辛询问了关于广州商团“袭击”的事。 兰辛告我,说商团是香港汇丰银行的大买办陈廉 伯,和佛山大地主陈恭受为首组织的反动武装,阴谋 推翻孙中山领导的广东革命政府。他们勾结军阀陈炯 明,向香港的德国商人订购大批武器弹药,由丹麦轮 船运来广州,结果被黄埔学生乘军舰到珠江沙角截获, 押回了黄埔军校。于是,商团威胁商人罢市,威胁政 府还枪,双十节向举行国庆游行的民群开枪。遂发生 了商团叛乱。 君宇积极参加了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平定反动商团 的叛乱斗争。他是坐在指挥车里,指挥战斗。叛乱分 子的子弹射中了他乘坐的指挥车的玻璃,险些被击中, 幸好只是伤着了手,不重。 听了兰辛的介绍,我的脑海里,真的闪现出君宇 叱咤风云的英雄形象。啊,君宇,我盼你平安地回来、 我挂念你的安全!遭上帝诅咒的商团,你们差一点送 了我的君宇的命! 兰辛还给我带来了两本新出版的《向导》,一本 《政治生活》。他说那上面有君宇的三篇文章。我翻了 翻题目,果然有:《江浙战争与外国帝国主义》,《南洋 烟厂罢工与上海的报纸》,《国民党左右派的分化》。 这天,兰辛临走,他还悄声告诉我,说君宇十三 号已经离开广州,陪同孙中山北上,估计这几天就会 到达天津。 我听了很高兴,甚至有些激动,我又快见到君宇 了!啊,苦命的君宇,你离开北京,漂泊湖海,又是 半年! 君宇,君宇!你快回来吧!我将张开双臂欢迎 你,北京城将张开双臂欢迎你!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十九章第十九章 也许,因为时局动荡不安,戎马倥惚,万事紧迫,高君宇这几天的日记,写得特别简单。 但是,仍旧能够看得出他的一些活动情况,—— 1924年10月26日 党中央发来急电,言明10月23日冯玉祥发动北 京政变,25日在北京北苑召开军事政治会议,决定邀 请孙中山北上,主持大计,解决国是。中央决定,命 我竭尽全力,动员孙先生无论如何下决心北上。北京 政局不稳,为防止段祺瑞、张作霖乘虚而入,造成局 势恶化,应敦促孙先生,尽快北上! 11月4日 深夜 夜,孙中山派副官马湘,前来寓所,告知孙大元 帅立等见我。 随马副官见孙先生。一见面,孙先生便说:“君宇 兄,果然被你言中了,请看看这个。”他递给我看的, 是冯玉祥请他“速驾”的电文:“辛亥革命,未竟全功, 以致先生政策无由展施。今幸偕同友军,戡定首都,此 后一切建设大计,尚赖先生指示,万望速驾北来,俾 亲教诲。” 我当即动员孙先生尽快北上,主持大计,解决国 是,以防形势逆转,难以收拾。并转达他,这是我党 中央的意见。孙先生领首称是。 11月12日 孙先生10日发表北上宣言:主张废除不平等条 约,召开国民会议,以求中国之统一与建设。同时,由 国民党中央党部发出通告:“现奉总理谕:定期于11月 13日首途北上,是次总理赴京主持大计,关系本党前 途,凡在革命政府旗帜下的农、工、商、兵、学,均 应有一种热烈表示。本会拟邀约各界于10日下午六 时,在第一公园集合,举行提灯欢送会,同伸庆祝。” 是夜,参加灯会的人们非常踊跃,情况盛极一时。 11月13日 孙先生终于北上成行。偕同前往的,有夫人宋庆 龄;我以孙先生秘书的身份,应孙先生邀请,陪同孙 先生一路北上;随行人员汪精卫、李石曾、戴季陶、孔 祥熙等三十多人。乘永丰舰,今日离开广州去香港。 11月17日 孙先生一行在香港改乘日本轮船春阳丸转往上 海,今日晨抵达,在法租界外滩登陆。孙先生即赴莫 利爱路本宅休息。 11月22日 孙先生身体不适,不便催促马上动身,急得我起 火冒烟。延宏五天,今日才搭乘上海九离沪赴日本。我 意尽快赶到北京,不主张去日本。但是孙先生说他经 道日本,是为了忠告他们朝野臣民,应本同文同种之 情,为互助合作之精神,取消二十一条及一切不合理 的优先权,必须去日本。我再四陈说必须抢在段张进 京之前,进入北京。然孙先生执意要去日本游说。 11月30日 在日本又耽搁一周,急得我吐了三口血!被孙先 生副官马湘撞见,我一再叮嘱他:千万不要告知孙先 生!今日终于由日本改乘北岭丸赴天津。 12月4日 今天到达天津,我舒了一口气。当时,天津各界 有一百多个团体,一万多人欢迎孙先生;其中还有段 祺瑞的代表许世英,冯玉祥的代表熊斌。李大钊同志 也亲临天津欢迎孙先生。各派人物云集津门。 孙先生住张园,发表书面谈话,因病,只能由汪 精卫代为宣读。 许世英向孙先生报告,说段政府“尊重条约(即 二十一条),外崇国信!”孙先生赫然震怒:“我在海外 奔走呼吁取消不平等条约,你们却为升官发财,尊重 卖国条约,那又何必来欢迎我!” 第二天,高君宇陪同李大钊和孙中山先生会晤。李大钊向孙先生详细分析了形势。北京政局,果然逆转恶化。段祺瑞捷足先登,抢先就任临时执政.一手拉张,一手打冯。又要召开“善后会议”,抵制“国民会议”。李大钊说,中国共产党主张:应当立即在北京召开国民会议促成会全国代表大会。孙先生表示同意。 在天津,高君宇又咯了两口血。他一路护送孙中山北上,操劳过度,到达天津的第三天,便病倒了。李大钊派人立即把他送回北京住院治疗。 北师大附中校园里的下课铃声响了。评梅挟着课本刚刚走出课堂,门房者张便来告诉她:说有她的电话。 电话是兰辛打来的。他说高君宇已经回到了北京。大概过于劳累,又吐血了,现在住在德国医院①。高君宇不让告诉她。怕她担心。兰辛说,他和邵乃贤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把情况告诉你,并且希望你去医院照看照看他。 -------- ①德国医院,即东交民巷北京医院的前身。 评梅放下电话,顾不上吃中饭,雇了车,急忙奔了东交民巷的德国医院。 分手半年,她日夜盼望的朋友,终于又回来了。虽然她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君宇住院,令人揪心,但是他毕竟是回来了!我的朋友,你不要紧吧?我来了,我来看你来了!你很快就会病好的,很快就会出院的。我们又可以到陶然亭去散步,到陶然亭那块京城唯一干净的地方去谈心了!朋友,你莫急,再耐心地等一会儿,评梅就要来了,就要来到你的身边了!哦,今天车子怎么跑得这样慢? “车夫,请你再快些!”评梅在车上说。 她在车上思来想去,心急如焚! 评梅下了车,急匆匆走进东交民巷德国医院半月形的铁栅栏大门,奔向病房。她抓住门把手,刚要闯进去。立时,她从情急中醒过神来,不能过于莽撞,看惊吓了病中的高君宇。于是,她在门口停住,静静心,稳稳情绪,这才慢慢地,轻轻地;推开病房的门。 只见病床上躺着高君宇,似乎已经熟睡。他一只手搭在胸前。评梅一眼就看见了他手上戴的那只象牙戒指。她不由得低下头,看看自己手上戴的那只高君宇送她的象牙戒指。 唉!评梅深深地哀叹了一声。 然后,她轻轻走到病床跟前。 床头的痰盂里,咯了半痰盂血,鲜红鲜红的。枕头边放着几本书,书上放着副黑框边的眼镜。 君宇正在沉睡。他瘦多了。眼睛已经凹陷下去,脸色蜡黄惨白,形销骨立,枯瘦如柴。 评梅的心一酸,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从她光洁的脸腮上滚落下来。她一下跪到床边的地上,从灵魂深处发出了一声呼唤,那是孕育日久的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