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轻的和尚,正在敲木鱼:咏诵经书,端坐入禅,超脱尘世。 石铭爬到白云庵山门口,往寺庙里一望,不由得一楞,他看见了一个少女倚在殿堂的门框边上。 那是他的爱女——评梅。 倚在门框旁的评梅,木然呆望正在咏诵经书的年轻和尚,两腮挂满了泪水。他就是吟梅的心上人? 不知是佛根?还是悟性?评梅觉得她的心,和佛门是相通的。 唉!石铭在心底深处重重地叹了口气。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十七章第十七章 暑假结束,评梅回到北京。 她除了备课、讲课,就是抓紧写稿,还清许多报刊索稿的文债。同时把她的新作一百多首诗,汇集成一卷,交给她的朋友孙席珍①。孙席珍在北大学习,晚上在《晨报副刊》工作,与焦菊隐②、于毅夫③、赵景深④等组织绿波社,负责编辑《京报·文学周刊》。 -------- ①孙席珍(1906—1984)浙江绍兴人。原名彭,学名去新。1922年到北大学学习,并参与组织绿波社,负责编辑《京报·文学周刊》。曾参加南昌起义。建国后先后任南京大学、杭州大学教授。著有短篇小说集《女人的心》、中篇小说《战争三部曲》等。 ②焦菊隐(1905—1975)天津人。原名承志。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第一副院长、总导演。著名,戏剧家。 ③于毅夫(1903—1982)黑龙江肇东人。原名成泽。建国后历任黑龙江省政府主席,中共中央统战部副部长等职。 ④赵景深(1902—1985)浙江丽水人。字旭初。建国后,任复旦大学教授。著有《中国小说论集》等。 孙席珍和焦菊隐,都是评梅的朋友,诗友,关系融洽,交谊甚密,情同姐弟。评梅把她的一卷诗集交给孙席珍,看看能在《晨报副刊》,还是在《京报·文学周刊》上发表。孙席珍为她的诗集加了个“百花诗选”的题目,考虑诗作较多,便交给了王统照①,在《文学旬刊》上发表。 -------- ①王统照(18971957)山东诸城人。字剑三。参加过“五四”运动。建国后任全国第一、二届人大代表,山东省文联主席、文化局长等职。有诗集、散文集、杂文集等多部行世。 评梅又和小鹿商量,她俩合出一本诗集。年仅十八岁、女高师国文科二年级的小鹿,心中有些胆怯。评梅搂住小鹿的肩膀,亲切地低声说: “傻妹妹,有什么不行的?哪本书不是人出的?” 商量已定,俩人分头把自己发表过的诗,选了一些,合订成集,现成的题目,就叫《梅花小鹿》。这部《梅花小鹿》诗集,是她俩友情的表征和结晶。 这天下午,评梅正在附中女子部主任室,最后校订《梅花小鹿》诗集。突然,小鹿从女高师打来电话,说有人找她,请她到女高师来一趟。 评梅只好放下手头的活,雇了辆洋车,来到石驸马大街红楼。推门进了小鹿的宿舍,看见她正和几个人谈话,——两男—女都是学生模样。 看见评梅进来,几个人都站起来了。经过介绍,才知道:那男的叫欧阳兰②,那女的是他的未婚妻,叫夏希;另一个男的叫黄心素,坐得远远的,似乎没说什么话。他们都是北大的学生。 -------- ②欧阳兰,又名欧阳畹兰,江西人,与未婚妻夏希等组织了“蔷薇社”,并邀请评梅和陆晶清加入,同时请她们出面与邵飘萍接洽应征事。《妇女周刊》最初的编辑权由欧阳兰等人掌握,到1925年3、4月间,欧阳兰因抄袭事败露,被迫放弃编辑权,即由评梅和陆晶清接任。 因为,《京报》征求有组织的社团编辑出版不同性质的几种周刊。欧阳兰想争取主编《京报·妇女周刊》,便和夏希几个同学组织了一个“蔷薇社”,而欧阳兰他们没有什么名气,不使出面。因此想邀请评梅、小鹿她们参加“蔷薇社”。欧阳兰还说:考虑评梅已被文坛公认为“北京著名女诗人”,是新文化运动中写新诗有成就有影响的作家,又和鲁迅等著名的学者名流来往密切。所以想请评梅和《京报》社长邵飘萍,接洽应征事宜。 评梅听了,沉思半晌,看了看小鹿,小鹿的眼神是热切,是期待,大约是愿意干的。于是,评梅点头答应了。 评梅疑惑不解的,是整个谈判过程中,黄心素竟然一言不发,不知为什么。 第二天上午,评梅和小鹿,分别请了假。俩人出了宣武门洞,便奔了宣外魏染胡同《京报》馆。 那是一座青砖灰瓦二层楼房,坐东朝西,上下各有七间。正门门楣上有“京报馆”三个大字,隽秀、洒脱,又不乏遒劲的风骨,是邵飘萍的亲笔题字。 这天,邵飘萍在他的社长办公室,接待了石评梅和陆晶清她们二位女士。 邵飘萍穿一件浅灰色的长袍,外罩一件对襟缎子短衫。。他那张白净面庞的高颧骨上,架着一副白色的金边眼镜。他正值不惑之年,风度萧洒,目光如炬,思维敏捷,话锋犀利,使人肃然起敬。 当石评梅说明来意之后,邵飘萍捋了持他的分发,微微一笑,点头道: “石女士是当今北京文坛有影响的诗人,有你参与《京报,妇女周刊》的创办和编辑工作,我很高兴,也很放心。不过……” 邵飘萍停顿了一下,评梅马上接着问道: “不过什么呢?请邵先生尽管言明就是了。” “不过,”邵飘萍略一思索,笑道,“《京报》曾经因为揭露曹汝霖的卖国行为,遭到查封。曹汝霖又下令抓我,我只好化妆避难上海。四年前,我重返北京办《京报》,照样抨击时弊,还为李大创、鲁迅先生开辟专栏。我是本性难移啦!今后,自然免不了还会惹怒军阀的当权者们。石女士,这,也许会牵连……牵连《妇女周刊》的吧?” 评梅听得出邵社长的弦外之音。要想争得“妇周”的出版编辑权,必须亮明观点。 “邵先生,”评梅沉静地说,“积弊日久,欠债愈多,作为喉舌,报纸不去抨击,谁去抨击?报纸不替民众说话,谁替民众说话?邵先生,您做得极对,我十分敬佩。不过,我们几个,才疏学浅,当然不敢效董狐①之笔,步邵先生的后尘。但是我想,在邵先生的指导下,总不致于给《京报》抹黑的吧?” -------- ①董狐,表秋时晋史官。孔子称其为古之良史,谓其书法不隐。后世因以董狐为直书不讳的良史的代称。 邵飘萍颔首微笑了,心想,果然名不虚传,石女士是个才女,且又能言善谈。他说: “如果创办‘妇周’,不知石女士有何想法?” 石评梅明白,她心想,这当然是社长在考问她办“妇周”的宗旨,于是她特别强调说明:今日虽然已是民国十三年,但是,仍有多少女子,在旧礼教的桎梏中呻吟,——这是对女界的摧残;仍有多少聪明智慧的女子,却努力于贤顺贞节,以为光荣,——这是女界的愚昧;仍有多少有才能的女子,在柴米油盐、描鸾绣凤中湮埋,——这是女界命运的悲惨。“妇周”应当激起女界的觉醒,相信自己的力,可以粉碎桎梏,创造新生;相信自己的热,可以焚毁网罟,创造未来!“妇周”就算是个小小的火把吧,但是这弱小的火把,燃烧世间的荆丛,会是猛烈,光明!就算是细微的呼声吧,但是这细微的呼声,振颤女界同胞的心灵,会是悠远,警深! “邵先生,”评梅说完了,停了停,问道,“您说,是这样吗?” 邵飘萍一直频频点头,听完评梅一席词色庄重的话,不觉眼睛一亮,倾心地赞赏,会心地笑了。他重新打量了评梅一下,脑海里突然蹦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几个字来。是的,唯独评梅的丰采神韵是堪配这几个字来形容的。 小鹿坐在旁边一直没开口,这会儿心里乐了:梅姐,你真不愧是我的梅姐:词色悲烈,严如斧钺,一定会打动邵社长的。 果然,邵飘萍终于答应了。 他神采飞扬,眼睛闪灼着喜悦倾慕的光,一派慷慨气度,他说: “石女士,我同意了。对你们应征创办《妇女周刊》,我同意了!立即着手筹办吧!年底能出第一期最好。我想,你刚才的谈话,就作为‘妇周’的宗旨吧!你把刚才说的,回去整理一下,就是一篇很好的发刊词。你看怎么样?” 从“京报馆”出来,小鹿的心情特别欢快。她搂住评梅的胳膊,兴奋地说: “梅姐,你真行!胜利了,胜利了!我们能在‘京报’副刊上,创办‘妇女周刊’,真是不简单!邵飘萍的‘京报’,影响可大了!” 她真像一只活泼的小鹿,一蹦一跳,娇小玲珑的身躯,今天显得格外的轻盈敏捷。 “梅姐,今天我对邵先生的印象可好了!”她不住嘴地说,“看来,办报也需要勇气,不怕杀头!” 是的,邵飘萍有勇有谋,而且真的不怕杀头。 1915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段棋瑞①曾经召开会议。决定中国是否参战,但却不公布会议结果。为了保密,国务院停止会客三天。中外记者使出看家本领,要抢发这一重大消息,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得到它:全世界瞩目中国,是参加协约国,还是同盟国? -------- ①段棋瑞(1865——1936)安徽合肥人。字芝泉,晚号正道老人。号称“北洋之虎”,是继袁世凯之后掌握北洋军阀政府大权的人。1924年第二次直本战争,直系失败,他被推为临时执政,1926年“3·18”惨案,他是镇压学生运动的元凶。同年下野。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曾物色他做华北汉奸傀儡,他予以拒绝,移居上海,总算成全了民族大节。 那时,邵飘萍是上海《申报》驻京记者。他知道闯国务院肯定会被“挡驾”的。于是他借来一辆挂有总统府车牌的汽车,直闯国务院,抵达总理府的门前,却遭到段棋瑞传达长的拒绝。邵飘萍当即掏出一千元钞票,数出一半给了传达长。 他说:“五百元送您买两包茶喝,只求您回禀一声段总理,段总理接见与否没有关系。不过,万一接见,这另外五百元当然还归您啦!” 段棋瑞的传达长拿着邵飘萍的名片进去不久,便出来说段总理请邵先生! 见了邵飘萍,段棋瑞绝口不提中国是否参战的决定。可是段棋瑞哪里是邵飘萍的对手?三扯两扯,七说八说,段祺瑞终于向他披露了中国参加协约国对同盟国作战的决定,并且要邵飘萍保证不向外界泄露。邵飘萍当即立下誓约:三天内如在北京走漏此秘密,愿受泄露国家机密之制裁! 但是他出了总理府,驱车直奔电报局,用密码把这个特大新闻拍至上海《申报》馆。顷刻之间,10万份“号外”撤遍了大上海。当天,上海所有大小报纸.照转照发。四天以后,各种载着这条新闻的报纸纷纷流入北京城,北京这才炸了锅I 那时津浦线尚未通车,报纸从上海运到北京最快要四天水路,况且消息是从上海倒流回北京,与邵飘萍无干!邵飘萍抓住这点,便敢作敢为! 小鹿听了评梅的介绍,对邵飘萍越发佩服得不行。她也更加理解了为什么评梅敢于接受欧阳兰的约请,为什么见了邵社长评梅敢于用语悲烈!原来,梅姐早就知道:邵先生是个不伯死的正人君子!是个不怕死的报界英雄! 小鹿鹿高兴得差点要疯!拍手高呼:“妇周”成功了! “鹿鹿,”评梅有些忧虑,“别高兴得太早。创办是一回事,怎么办又是一回事。‘妇周’的主编权还在欧阳兰他们手里,他们能按照我们对邵社长许诺的宗旨去办吗?” “能,能!”天真未涡的小鹿鹿,快活地说,“我看他们挺热心的!” 评梅细细的双眉一蹙,宽容地笑笑: “但愿如此!希望他们真的是为女界办报,而不是办报为自己!” “别杞人忧天了!你今天大获全胜!没说的,请客!” “鹿鹿,馋死了!”评梅白了她一眼。 小鹿缠着评梅非请客不行,而且威胁说:今儿咯要不请她一顿,她就卧轨! 评梅笑道: “死鹿鹿,你要馋疯了!电车明年才能修成,现在你只能卧驴蹄子啦!” 小鹿缠着不撒手。评梅没法,只好哄她: “好妹妹,姐姐回去,还得抓紧校订咱们的《梅花小鹿》诗集,出版社限期要稿子哪!等我校订完了诗集,交了稿,我请你吃螃蟹。咱俩好好聊聊。今儿不行,没空儿。” “那就简单点儿也行!”小鹿撒起娇来没完。 大约,撒娇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是一种愉快,一种享受,一种满足。她说: “梅姐,‘中秋才过近重阳,又见花糕各处忙’。中秋刚过,重阳没到。去年中秋,在梅巢草亭,你请我和庐隐吃的是菊花面。今年庐隐不在,中秋也过了。你就请我吃两块花糕吧。嗳,梅姐,东四牌楼的致美斋、桂馨斋的花糕,中间夹着桃仁、松子仁、温朴、青梅,可好吃啦!” “那还得往东城跑,不行。”评梅说,“这样吧,就近,咱们到白塔寺,我请你喝茶汤,先打打你肚子里的馋虫!然后,我就回石头胡同改稿去。” 小鹿特意撅着嘴,跟着评梅到了白塔寺。 白塔寺临街的胡同口旁边,摆着好几个茶汤摊。一条条长桌,都是用蓝布蒙盖。桌后挂着蓝色横幅帐幔,上面镶着“清真八宝茶汤”几个白色大字。桌上放着把龙头作壶嘴的大铜壶,有四十几斤重,里面还有二十斤煤球,两大桶水,二分半的壶嘴,这就是冲茶汤用的大汤壶。老远就能瞅见,呼呼地喷着热气。 评梅领着小鹿来到“茶汤李”的小摊前,悄声对小鹿说:茶汤李的糜子米,是从张家口沙城运来的,上等货,质地纯,味道好。来两碗! 茶场李右手握壶把,把壶那么一悠,拿碗的左手叫足劲儿,往下一抖,朝上一迎,稠稠乎乎的一碗茶汤就算冲出来了。然后,再撤上玫瑰,苜蓿,黑糖,青丝红丝等果料。 小鹿接过一碗八宝茶汤,仍旧撅着嘴,瞪了评梅一眼,说: “那么伟大的胜利,一碗茶汤就把我打发了?” 评梅说:“可别小看茶汤,这是北京著名的风味小吃,比你我的名气大!在你们云南的苍山洱海,只怕见也没见过呢!” 吃完茶汤,临分手,小鹿仍旧假装生气,撅着好看的小嘴,不理评梅。评梅搂住她的脖子,柔声柔气地哄她说: “好妹妹,别生气了!等我把咱俩的《梅花小鹿》诗集稿子校改完,我一定请你到‘雨华春’吃螃蟹。鹿鹿,从现在起,你就把肚子空起来,到时候,我要让你撑破肚皮!” 小鹿鹿终于笑了!学小猫儿,耸着鼻子,冲着评梅一伸脸: “咪哟——!”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十八章第十八章 除了上课,评梅回到西城西四石头胡同家中,专心一意地校改《梅花小鹿》诗集稿子,不知北京发生了一个大事件。—冯玉祥①发动了北京政变! 风云突变。 军阀开战。 中国的大地上,又响起了隆隆的枪炮声。 原来,北洋军阀直系首领曹锟②,以贿选手段篡窃大总统的宝座之后,吴佩孚便进一步利用中央权力,借口统一军权,排除异己,企图雄踞中原,威加海内。 -------- /①冯玉祥(1882一1948)安徽巢县人。字焕章。1924年第二次直奉战争时任第三军总司令。同年10月发动北京政变,推翻直系军阀政府。参加北伐。坚持抗战。 ②曹48(1862——1938)直隶天津人。字件珊。1922年第一次直奉战争中打败奉系军阀,次年以重金收买国会议员,贿选为总统。第二次直奉战争中因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被软禁,下台。 但是,风起云涌的革命势力,迅速形成各种同盟,奋起反抗北京军阀政府。 在广东领导国民革命的孙中山,还在曹锟就任贿选总统的时候,就已经通电声讨曹锟,并且与奉系的张作霖、浙江皖系的卢永祥①联系,希望共同进行倒直运动。后来,通过孙中山之子孙科、张作霖之子张学良和卢永祥之子卢小嘉在沈阳举行的所谓三公子会议,事实上形成了孙、张、卢反直阵线的三角同盟。 9月3日,浙江战争爆发,张作霖立即通电声援卢永祥,并且把奉军编成战斗序列,待命出征。吴佩孚也由洛阳回到北京部署军事,第二次直奉战争,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刻。 在这紧急关头,在吴佩孚的直系部队内部,迅速形成了冯五祥、胡景翼②、孙岳③的联合反吴的三角同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动,发动了北京政变。 -------- ①卢永祥(1867—一1933)山东济阳人。字子嘉。原为曹锟旧部,后投靠段祺瑞,历任皖系军阀师长、浙江督军等职。1924年江浙战争中,任浙沪联军总司令,战败后逃亡日本。第二次直本战争后,段祺瑞上台,又任苏皖宣抚使。后被奉系挤下台。1933年病死天津。 ②胡景翼(189:1925)陕西富平人。字笠僧、励生。1910年加入同盟会。1921年任吴佩半部师长。后依归冯玉祥部,曾随冯玉祥参加第一、第二次直奉战争。1924年10月“北京政变”发生后任国民军副总司令兼第二军军长。后被段祺瑞政府任命为河南督军。1925年4月病故。 ③孙岳(1878——1928)河北高阳人。字禹行。早年加入同盟会。曾被南京临时政府任为第十九师师长。1913年二次革命时任北伐第一军司令。后任直系军官教导团团长,曹铝卫队旅旅长,大名镇守使。1924年参加北京政变,任国民军联军副总司令兼第三军军长等职。1928年在上海病逝。 冯、胡、孙,都是受吴佩孚排挤的。 北京政府,在吴佩孚的提议和威逼下,把冯玉祥从河南督军的位置,调到徒有虚名的陆军检阅使的职位,驻军北京南苑。 1913年二次革命讨伐袁世凯时,孙岳曾任北伐军第一路总司令;直皖战争时,任直隶省义勇军总司令。但是因为受吴佩孚的压抑,战事结束后反被任为第十五混成旅旅长兼大名镇守使。孙对吴早就不满。 胡景翼早年参加同盟会,与孙中山有直接关系。吴佩孚曾调他南下打孙中山,胡不肯。吴便在军饷上卡胡的脖子,使胡处境困苦。因此胡景翼早已暗中生了哗变之心。 1924年9月,有一天,孙岳到南苑为冯玉祥新建的昭忠词落成致祭。冯对孙说: “我们一定把曹锟、吴佩孚这批祸国殃民的混帐东西,一股脑儿推翻。不然,如何对得起牺牲了的官兵,更如何对得起创造民国的先烈!” 孙岳一听,振奋异常,当时表示: “你要是决定这样干,我必尽全力相助,听你指挥!” 言语诚恳,态度坚决。 孙岳把冯玉祥要举事的行动,向胡景翼一说,胡立即派岳维峻①去北京见冯玉祥,表示绝对服从冯的命令。 -------- ①岳维峻(1883一—1932)陕西蒲城人。原为胡景翼部属。参加冯、胡等发动的北京政变。1931年在进攻红军根据地时被红军俘获,次年被处决。 于是,冯、胡、孙,达成三点秘密协议:第一,吴佩孚对奉作战,我们誓死反对。第二,如果政变成功,必须迎请孙中山北上来主持大计。他是中国唯一革命领袖,应当竭诚拥护,否则我们就是争权夺利,就不是真正的革命!第三,我们既然下定革命决心,就必须严整军纪,真正做到不扰民、不害民,和帮助民众,否则革命不能成功!至此,冯、胡、孙的三角同盟亦告形成。 1924年9月15日,奉军开始向朝阳、山海关进兵,曹锟、吴佩孚的北京政府发市了对张作霖的讨伐令。冯玉祥18日被任为第三军总司令,命他即刻率兵北上,出古北口,趋赤峰,与奉军作战。可冯玉祥拖到21日,先头部队才出发;最后鹿钟麟①的旅,24日才开拔完。一天前进80里,然后又往回折60里。10月1日才到古北口,11日才进驻滦平。12日,吴佩孚到山海关前线督战离开了北京。冯玉祥立刻宣布班师回京,推到曹吴! -------- ①鹿钟麟(1883一1966)直隶保定人。字瑞伯。1924年随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担任京畿警卫总司令、国民军第一军第一师师长等职,奉命驱逐溥仪出宫。曾任国民党五届、六届中委。建国后任国防委员会委员。 冯玉祥的部队10月21日开始班师,向北京进发。数万之众,行如流水。鹿钟麟的先头部队22日就到达了北苑,创造了一昼夜行军200里的空前速度。 鹿钟麟率队于夜里十二点到达安定门。镇守北京城的孙岳大开城门迎接入城,天亮以前,把所有的交通要道全都封锁,包围了总统府,把曹锟囚禁在中南海的延庆楼里,控制了整个北京城。 冯玉祥举行的北京政变,在一夜之间,不放一枪,不耗一弹,在宁静的深夜,鸡犬不惊,民众不知,连曹锟和政府的要员尚在梦中,便政变成功。直到第二天清晨,城内居民看到通衢要道,遍布佩戴“不扰民、真爱民、誓死救国”臂章的士兵,才知道发生了重大事变! 冯玉祥23日到达北苑,立即召开军事政治会议,决定电请孙中山北上主持大计。考虑孙中山来京尚需一段时间,于是先请段祺瑞出面维持。早已暗中窥视北京宝座、野心勃勃的段祺瑞,受此邀请,正中下怀! 紧接着,冯玉祥将军又在南苑举行了有中外记者参加的阅兵式,“京报”记者邵飘萍应邀参加。冯、邵一见如故,无话不谈。邵飘萍建议冯玉祥赴苏联学习,并建议他立即与南方革命力量取得联系,将部队改为国民军。冯玉祥听后很激动,急忙握住邵飘萍的手,连呼:对,对! 不久,冯玉祥亲笔下聘书:“特聘邵飘萍先生为本署(即指西北边防督办署)高等顾问”。 孙中山接受邀请,于11月13日自广州出发,起程北上。孙中山尚在来北京途中,段祺瑞和张作霖便于11月21日、24日先后到京。段祺瑞24日就任临时执政,冯玉祥25日便被迫提出辞呈,发出下野通电,避居京西天台山。 冯玉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成功的举行了北京政变。又以比“迅雷”更快的速度,被挤出了北京城,这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 避居京西天台山的冯玉祥,仰天长叹:前门赶走了一只狼,后门引进了一只虎! 11月下旬,有一天,评梅校改完了《梅花小鹿》诗集,果然约了小鹿到雨华春吃螃蟹。 这是一个菊花含笑枫叶如火的深秋,是冯玉祥赶走了吴佩孚,迎来了段祺瑞,自己空着手离开北京的日子。街上,鹿钟麟的警备军警,扛着枪,排着队,在巡逻;马路上,仍旧看得见政变时的标语纸屑。 雨华春,名嫒雅士,济济一堂,猜拳行令,好不热闹。当评梅和她身后的小鹿,刚走进门时,当跑堂的小伙计热情地喊道:“二位小姐,里面请,雅座!”的时候,许多猜拳行令的人,伸出的“五魁手”、“哥俩好”便立时停在半空,许多交谈说笑的嗡嗡声便立时安静下来。一个个,或侧目,或神着脖子,直眉瞪眼地瞅着评梅。——咦!哪来这么个气质典雅的少女? 可惜,他们不知道,她就是北京著名作家评梅;她就是读者们在北京十几种报刊上,经常看到的熟悉的名字——评梅的本人;她就是以优美清妙的诗篇、文彩绚丽凄艳的散文,打动过干百万读者心灵的女作家评梅! 评梅凭她的感觉,猜度出饭店里一时间突然静下来的原因。她避开许多双向她投来的目光,假装什么也没看到,假装平静地领着小鹿拣了个靠窗角落的桌旁坐下。 小鹿低声说: “梅姐,他们都在看你哪!” 评梅没抬头,轻声说道: “别瞎说!吃什么,快点吧!” 小鹿点了螃蟹、葡萄酒。评梅又点了两样下酒菜。 小鹿眼尖,在评梅刚刚坐下,十指交叉着把手放在白府绸布桌面的时候,她就看见了评梅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只象牙戒指,白色的,近乎于惨白。一片阴云立时布上了小鹿的额头,她的心直往下沉,紧闭着两片小嘴唇,不吭气。 评梅从手提小皮包里,拿出一封信,交给小鹿。 “谁的?”小鹿接过信问。 “你看看就知道了。” 小鹿抽出信,往落款处扫了一眼,带着些惊愕的神情问道: “呀,君宇的信!梅姐,这信都一个月了,你怎么今儿咯才拿给我看?” 评梅说:“那天去‘京报’馆,我就带在身上,本来是预备给你看的。你可好,非闹着让我请客不可!那样的气氛,怎么给你看这样的信?” 小鹿低下头看信。那封信,大约是高君宇向评梅报告了解决封建婚姻经过之后,评梅回了封信,说与君宇只做朋友,不谈爱情,于是君宇又给评梅写的这封回信。信是1924年9月22日,高君宇从上海去广州的船上写的,—— 评梅: 你中秋前一日的信,我于上船前一日接到。此信 你说可以做我惟一知己的朋友,又说我们可以做以事 业度过这一生的同志,你只会答复人家不需要的答复, 你只会与人家订不需要的约束。 你明白地告诉我之后,评梅,我并不感到这消息 的突兀,我只是觉得心中万分凄怆!但是评梅,我是 有两个世界的:一个世界一切都是属于你的,我是连 灵魂都永禁的俘虏;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是不属于你, 更不属于我自己,我只是历史使命的走卒。假如我要 为自己打算,我可以去做禄蠢了,你不是也不希望我 这样做吗? 然而,我何尝不知道:我是南北飘零,生活在风 波之中,我何忍使你同入此不安之状态?所以我决定: 你的所愿,我将赴汤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愿,我将 赴汤蹈火以阻之。不能这样,我怎能说是爱你!从此 我决心为我的事业奋斗,就这样飘零孤独度此一生。人 生数十寒暑,死期匆匆即至,美必坚执情感以为是。你 不要以为对不起我,更不要为我伤心。 我们是希望海上没有浪的,它应当平静如镜;可 是,我们又怎能使海上平静无浪呢?我希望你从此愉 快,评梅,但凡你能愉快,这世上是没有什么可使我 悲哀的了! 写到这里,我望望海水,海水是那样平静。好吧, 我们互相遵守这些,去建筑一个富丽辉煌的生命,不 管他生也好,死也好。 …… 看完信,小鹿陷于沉思之中,两眼倾在雪白的餐桌上。 “梅姐,”过了一会儿,她说。“你先前的去信,我没看到。但是从君字的回信上推测,你那封信,一定是够绝决残忍的了。大概。只许人家和你谈友谊,不许人家和你谈爱情吧?” 评梅默然,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想是的。”小鹿严肃地说,“不然,怎么能把君字逼出这么一句话来,——‘好吧。我们互相遵守这些,去建筑一个富丽辉煌的生命,不管他生也好,死也好’。他遭到了你的爱情拒绝以后,对你仍旧忠心不二。仍旧忠于他的事业!我以为,君字才是真君子,真正的大丈夫!” 评梅仍旧默然不语,眼前却闪现出一片汪洋大海。海上正漂着一只船,船头上站着高君宇,任凭大海波涛翻滚,骇浪滔天,他却岿然不动,他只为一个目标,为他的主义而奋斗!他是血染头颅,也矢志为主义奋斗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