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君宇很容易就做通了李寒心的工作。原来,李寒心在嫁给高君宇之前,心也早有所属。只是迫于父亲的包办,含泪嫁到了高家。这样,痛苦地挨了十年!她也早想解脱这门婚事,无奈自己是个女子,愈发感到无能为力。今天高君宇一提出,她便欣然同意了。 然后,高君宇又给岳父李存祥写了封信。信中,极其诚恳地表明了自己的心迹。一—— 岳父老先生: 我此次决定离婚,业已向令爱言明。令爱嫁我,也 非她的本愿。想令爱回去时必将此事陈明矣。 我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自信是为双方着想。我 与令爱的婚姻,是两方长者的包办,这自不待言! 与令爱结婚至今,我始终是反对这门婚事的。我 始终觉得与令爱不能结合。况且,我长久离家在外奔 波,使我们俩人都陷于愁城苦海之中,毁了我,也毁 了她。两个青年的青春,就这样永远地被埋葬了!这 固然是封建礼教使然,又何尝不是通过双方长者的手 造成的呢?岳父大人难道果真狠心今后不但使我,也 使令爱的一生都埋葬在痛苦之中吗? 然而,我毕竟是四方云游之人。岳父大人倘若以 为封建礼教真的是不该违抗的伦理道德,那么“三妻 四妄”也是封建礼教所倡仪的。照此办理,我何不在 外另娶新妇以为终身伴侣呢?那样,所苦的,不就是 永远独守空房的令爱了吗?那,她与我高家的奴仆又 有何区别呢?令爱也是人!我之所以离家出走十年不 归,不单是为了反抗这门包办婚姻,更是为了彻底埋 葬这个吨人的旧礼教制度! 所以,为了我,也为了令爱的终身计,我不愿蹉 跎下去,使双方终生痛苦,我毅然决定与令爱离婚!今 日特正式向长者提出。 此事不免为乡俗所非议,但是,使令爱坑葬一生 好呢,还是让令爱另开辟一新生命好呢?希岳父大人 仔细权衡得失吧! 君宇 1924年6月24日 爱女十年寒窗孤灯,独守空房的痛苦,李存祥也是亲眼目睹的。他为此,也是常常磋叹懊悔。 历史在动乱中前进。新旧思想的斗争,使人们的观念在改变。李存祥的思想,也是在不断地变化的。 李存祥越来越能谅解高君宇十年前婚后离家出走的苦衷,越来越觉得对不住女儿。如今女婿提出离婚,言词中肯,情理真切,心意良苦,磊落光明。李老先生被高君宇的真诚所感动,不禁老泪横流。 李存样当即复函高君宇,表示赞同,并且希望高李两家今后一如既往,和睦相处,与君宇亦伯侄相称。信中又再四叮嘱高君宇,在外奔走,处处要谨慎小心,自珍身体,免为家乡父老所悬念。 太原火车站,布满了阎锡山的军警。重兵包围,搜捕赤党要犯高君宇。据可靠情报:最近他又在太原出现了!今晚,走投无路,准备乘火车离开太原。 阎锡山突然下令,包围了太原火车站,正在待发的一列客车被扣住。军警便衣,挨个车厢,挨个旅客,一律严加盘查。 空气十二分的紧张,光是月台上持枪站立的哨兵,就是两步一岗,密密麻麻。 这时,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机车检修老工人,一边轻轻地吹着口哨,一边提着小榔头,顺着车厢外,敲打查看机轮。检查完毕,他又跳到月台上,一边主动和巡逻的军警打着招呼,一边向车头走去。 军警们把所有的车厢都检查完了,仍旧没有发现高君宇的踪影。 火车开始启动了。 那络腮胡子站在机车的门口,向月台上一闪而过的军警、密探们,笑眯眯地打着“再会”的手式。那双不太大的眼睛,越发显得小了,不过,倒是满和善的。 机车司机抻抻络腮胡子的衣袖,大声地喊着说: “高先生,风大,到里面来吧!” 高君宇点点头,没有动窝,依然站在门口,把着扶手,凝望着茫茫的黑夜。 原来,高君宇挂念刚刚建立起来的太原党支部和国民党省党部,在静乐避难不久,便又匆匆返回太原。 但是,他一到太原,就被阎锡山的密探所发觉。阎锡山追捕甚急。 火车带起一阵阵强烈雄劲的疾风,载着我党早期的一泣杰出的、年轻的革命活动家,在沉沉的黑夜,穿过苍茫大地,向东海之滨——上海驶去。 十几天以后,阎锡山发现高君字确实已经去了上海,便把苗培成抓到司令部,对他说: “转告你的那位老同学高君宇,就说我阎某望贤若渴,爱才如命!那天在太原车站,我是故纵不捕!” 真真是自我解嘲!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十六章第十六章 6月30号,北师大附中上午结业,下午石评梅从古庙梅巢,搬到了校长林砺儒的家——西城西四石头胡同13号。 石头胡同13号是前后两院,后院住林砺儒一家。前院住评梅和一个姓潘的老妈子。前后两院是由一个长方形的门分开。前院的东厢房共三间由评梅住。 评梅搬进去时房子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她的卧室里靠北墙是一张钢丝床,上面是雪帐分挂两边。桌上放着一盆白菊,桌前是一把藤椅。墙上挂着圣母玛利亚的像,作为她常常剖析自己心迹的祈祷图。窗上挂着绿色的窗幄。 评梅把一切布置妥当,于当天夜里,便离开北京。7月2号中午,评梅又改乘了正太线的火车,踏上了开往家乡山西平定山城的路,回家度暑假。 下了火车,已是夕阳衔山。评梅雇了驴,骑着驴儿走过了南天门,走过了长山坡,一堵红墙,于万绿丛中已经依稀望得见了。 那是孔庙。看见孔庙,就算看见家了。家,就在孔庙前。 山势苍莽,山色朦胧,古道单骑,斜阳鞭影。看见家,评梅一股热泪夺眶流下腮来。——是酸楚,是激动?是哀伤,是思恋?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石铭穿着白袍,立在孔庙前的高坡上,那一部银须在微风中飘拂,举着手,向评梅挥着。这位前清老举人,辛亥革命以后,到太原省立中学供职,如今已老迈年高,退职返回故里。前日接到爱女回家的信,便茶不思,饭不想,天天站在高坡上望啊,望! 看见了慈爱的老父,评梅赶忙从驴背上下来,抢上前,喊了声: “爸——!”便跑到父亲跟前。 “心珠——!”石铭低低地唤着爱女的乳名。 刚刚抹去的泪,抑制不住地又从评梅哽咽的喉头里涌上来,流了出去。父亲用他那双苍老瘦弱的手,抚摸着评梅的一头秀发,抚摸着评梅日渐消瘦的双肩,不断地,低声地唤着: “心珠!心珠——!” 评梅抵在父亲胸前的头,没有立即抬起来。她伯父亲见了她的眼泪,心中难受。让泪水流吧,她感到舒畅;让父亲抚摸吧,她感到快慰。大病不死,还能见到老父,应该感谢上帝。 “爸,”评梅偷偷抹去了泪水,抬起头,“爸,妈妈哪?” 石铭说,领你侄女昆林,到你外婆家去了,说是今天就回。你嫂子去接了。 评梅无限深情地说: “爸,您的身体好吗?” 石铭微笑着点点头: “我好,我还硬实。你好吗?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你病了?来信说你偶染小疾,莫不是大病?你怎么啦?” 评梅笑笑。那笑,是十分的凄楚。 “爸,”她说,“您看,我这不是好好地回到了您的身边吗?” 说着,评梅扶着父亲进了院。 卧在葡萄架下的小黄狗,见了久别的女主人,赶忙跳起来,扑到评梅跟前,撤欢地跳着,哼叽着,摇头摆尾,往上扑,往裤脚上咬。 父亲让评梅上楼去歇息。楼上的几间屋,是她离家前的闺房。这几年,除了寒暑假评梅回家来,平时总是锁着,留着,保持她离家前的原样。母亲日日祈祷女儿在外头能万事如意,夜夜祈祷女儿能平平安安地归来。每当评梅快回来时,母亲便打开门锁,打开门窗,放放霉味,透透气,四处扫扫,用搌布抹抹,擦得窗明几净,等待女儿归来。 石铭告诉她,说是头两天你妈刚刚把屋子都打扫过了。这几天,成天念叨你。 房间里,依然如故。评梅儿时玩过的小玩具,用过的描金画风的红漆鎏金梳妆盒。还都摆在梳妆台上。屋里的一切,依然保留着少女时的春痕,梦影。 评梅和父亲,来到楼外平台上,扶着栏杆,眺望山峦城廓。 夕阳衔山,晚霞绚丽,烟云氤氲,弥漫山城。重峦迭嶂的雄伟冠山,在雨后晚霞的映照下,长虹横空,七彩黛峰,灿烂多姿,幽美秀丽。天宁寺的双塔,于一片清翠绿树的掩映之中,陡然凌空,跃上林海;阳春楼上的钟声,在峰峦谷峪里,在起伏的山城上空,飘荡着,回响着。这是诗样的画,这是画样的诗。 尽管年年风景依旧,但是评梅的心情却年年各异。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啊!”评梅情不自禁地轻声自语,深深地叹了口气。 体察细微的父亲,扭过脸来,看着女儿俊美然而苍白的面庞,似乎蕴合着沉重的忧郁,和难以排解的悲绪。他不便多问,只说: “心珠,怎么啦?” 评梅苦涩地一笑: “不知道。” 但是,冰浴在这苍莽的天幕底下;听钟声唱晚,看暮禽还巢,经受大自然风光的洗涤,令人神思飞越,灵魂超脱。评梅的心,感到舒展了许多。 “心珠,又是半年不在家。”父亲说,他那一部银须在晚照里,愈发显得白亮;“趁你母亲她们还没回来,我带你到吟梅的墓去看看。” 评梅点点头。 石铭又说,她一直想着你,念着你。临死,手里还握着你的像片。 是啊,评梅这次回山城度假省亲,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要凭吊她少女时代情笃意深的女友——吟梅。她回到屋里,打开箱子,换了件上衣和裙子,便和父亲一起离开家,往后山的一片墓地走去。 路上,评梅又询问了一些吟梅死前和死时的情景。过了一片收割过的麦茬儿地,就是一片荒地。那荒地中间,种植一些松树围成了方形,这便是墓地。吟梅就埋葬在这片墓群当中。父亲指着一座新坟,告诉评梅,那就是吟梅的。 吟梅,正当豆蔻年华,红颜姣美,人生的旅途才刚刚起步,怎么便魂断香消,玉陨翠摈了呢?怎么便掩在了一抔黄土之下了呢?评梅立在吟梅的墓前,一种失落感,一种对亡友强烈的缅怀思念,一种难以抑制的悲哀,一齐涌上了她的心头。她不由得低声地吟咏着,—— 因为这是梦, 才轻渺渺莫些儿踪迹; 飘飘的白云, 我疑惑是你的衣襟? 辉辉的小星, 我疑惑是你的双睛? 黑暗笼罩了你的姣容, 苦痛燃烧着你的朱唇; 十八年惊醒了这虚幻的梦, 才知道你 来也空空, 去也空空! 死神用花篮盛了你的悲痛, 用轻纱衷了你的腐骨; 一束鲜花, 一杯清泪, 我望着故乡默祝你! 才知道你 生也聪明, 死也聪明。 伴着评梅悼念诗文的声音,从山坳中的白云庵,隐隐地传来阵阵的木鱼声;从跃出绿海之中古刹屋脊的上空,轻轻地来片片缭绕的香烟。 评梅念完悼念的诗文,久久地伫立在坟墓前,她清醒地明白了:吟梅的死,是黑暗的封建婚姻,万恶的社会造成的!今天,有多少青年惨死在这罪恶的制度底下!她突然对君宇更理解了。 评梅觉得,他对她的爱,他一心要解除与李寒心的婚姻,只不过他不愿把自己的青春和爱情,埋葬在万恶的社会制度下,只不过他为了追求光明和幸福。而她呢?她摧残了自己青春的花,她熄灭了自己生命的火!她压着万丈的火焰,委曲求全,做旧礼教旧观念称道的可怜的人,在人世的陈规陋习中蠕动着。 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哦,吟梅呀!分别时同流的酸泪,归来时化作了悲哀的默悼;分别时鲜艳的花蕾,归来时已是残蕊落红!我们何处重撷少年的红花,我们何处追寻青春的姣颜?只有生之轮默默地转向衰老,转向死亡。 哦,吟梅呀!我这时真怀疑人生,怀疑生命,我不知道究竟人生是梦,还是梦就是人生? 唉,吟梅呀!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生离易今死别难! 四周寂然无声,深沉的静穆,笼罩了垒垒荒冢。仁立在吟梅墓前的评梅,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 除了西方落日的最后一抹晚霞,还披在远山的山头上,仿佛是美人临终前的一丝含情的惨笑。剩下的,便是暮霭沉沉里的缕缕炊烟,坟莹松林里的习习晚风啦。 远远地,听得见山坳的白云庵传出的木鱼声声,看得见古刹屋脊上空时时飘浮的焚香燃纸的烟雾片片。 评梅对爸爸说,到白云庵里看看,看看那里的老住持,她小时候常去的。父亲没吱声儿。 回来的途中,路过城东山坳中的白云庵。它的四周都栽着苍蔚的松树,据说是明朝的,松树群中有一种披头松,像是一把把大伞,很是惹人喜欢。山坳下,环绕着一道河水,河岸上都栽着垂杨,岸边堆集着山石,已被河水多年冲击成自然美的塑形。小时候,评梅常来这里玩。她要拐进庵里,去看望那里的老住持。 父亲说老住持已经死了,不去也罢!自打吟梅死了以后,庵里多了一个年轻的出家人。听说他就是吟梅出嫁前爱过的表哥,一个英俊勇武的青年。只因为辛亥革命失败,他父亲被杀了头,从此家道中落,吟梅父亲硬是拆散了他们,把十六岁的吟梅,嫁给了一个四十出头的有钱人做姨太太。侯门似海,萧郎路人,青梅竹马的一对恋人,从此天各一方。她想念他,他思恋她。吟梅一死,他便把对吟梅的绮情蜜意,一起带到这深山草寺里,避隐尘世。每天太阳沉落在山后,余霞散洒在松林中时,他便走出庵门独自站在岩石上,望着闲云,听着松啸,沉郁地凝神默想。 听了父亲的述叙,仿佛听了一个悲艳的故事。评梅从这个故事好像看见了自己未来的影子,心头涌出万种伤感,伴在父亲身旁,默默地往回走。 快到家的时候,评梅把她在北京怎么认识的高君宇,大致部有些什么往来,对父亲说了。 “爸,你还记得他吗?”评梅问。 “记得记得。”石铭兴奋地说,“他在太原一中念过书的,我教过他的。那时,我就觉得他立意深造,勤苦力学,所作诗文,多有奇气!” 他扭脸望望评梅,评梅似乎无动于衷。 石铭又说:“这个青年,举止轩昂大度,言谈卓绝不凡,师长称慕,同辈敬爱,日后必有建树!” 父亲大概敏感到了什么,足足把他当年的学生高君宇,硬是夸了一路。 评梅听罢,凄然她笑,说道: “爸,我记得你过去就这样对我说过的!还……不止一次。” 石铭一怔: “是吗?我过去说过的吗?” 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嫂子和侄女都已经回来了。母亲流着目,抱住女儿问长问短,问寒问暖。嫂嫂浥清,忙着为小姑做菜肴。侄女昆林,搂着梅姑的脖子不撒手,亲热得不行。这暂时团聚的欢乐,多少冲淡了评梅心中的哀伤。 评梅及爸、妈、嫂子浥清、侄女昆林围桌吃饭,菜肴丰盛。 母亲拿过两个鸡蛋放到评梅跟前: “心珠,今儿个是你的生日,吃两个鸡蛋,叽里咕噜就过去了,事事会平平安安、顺顺当当的。” 评梅说:“妈,您先吃吧,儿女的生日,本来应该先孝敬父母的。” 昆林说:“梅姑,你过生日了,那你多大了?” 评梅看看昆林,没有回答。 母亲说:“唉,都二十二了。” 昆林说:“梅姑,那你怎么还不找婆家呀?” 清戳了昆林一指头: “就你话多。不说也没人把你当哑巴。” 昆林不满地朝浥清一撅嘴。 温清也拿过两个鸡蛋放在评梅跟前: “妹妹,吃吧。” 石铭看看评梅,评梅神情抑郁,石铭端起杯,故意高高兴兴地说: “来,今儿咯是心珠的生日,大家都喝一杯!” 昆林兴高彩烈: “我也喝!” 评梅在山城刚刚过了不到一个礼拜,便感到山城的寂寞。父亲石铭陪她到冠山游玩,在冠山书院小住读书。但她仍旧感到,一种莫名的忧郁和寂寞,于是便又回到山城家里。每日抱着小说,或在院里的葡萄架下,或到门前的桃花潭畔,或到院门旁的大柳树边,说是看书,其实常常瞅着天边的远山发楞,望着流云霞光默想。书,并没有看多少。她总是心神不定,感到阵阵空虚。 她是思念着谁吗?她是为谁担悬着心吗?是高君宇?是的,是为高君宇。她为君宇担悬着心,她为君宇思念着。好久没有接到他的信了,不知他现在在哪里? 7月12日,评梅终于接到了高君宇从上海寄到山西平定山城的信。这天下午,评梅正在门前的桃花潭畔大青石上看小说。昆林拿着一封信跑过来。 “梅姑!”侄女把信擎得高高的,喊着跑过来,“信!双挂号的!” 评梅接过一看,是高君宇双挂号寄来的情。打开来,里头整整写了二十张白纸。信中详细地说明了他解决婚姻问题的经过。甚至把他给岳父李存祥的信,也抄写一份寄来给评梅看。 没有高君宇的消息,评梅想着,念着。有了君宇的消息,评梅却又伤心的落了泪。 因为,她憎恨自己仿佛是一个狰狞的鬼灵,一个害人的美女,把高君宇的心掏了出来,又偷偷地溜走了。因为,君宇虽然挣脱了封建礼教的桎梏,但终究是得不到她的,那怕只是爱。因为,她早已心灰意冷,君宇追求的,到头来,不过是一朵枯萎的花,一具形同腐败了的少女尸骸。因为,君宇终究是要失望的,她觉得他更加可怜。因为,要么,她放弃独身信念,给他以爱;要么,坚守信念,把他逼进爱的死湖!可她已经发过至死不变的誓言,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忠诚的朋友走上爱情的绝路,她又无法挽救他,她怎能不伤心落泪? 评梅望着眼前桃花潭的溪水,木然呆想,水中映出她的愁容。绿波拂拂,微风讽讽。那水中的一张愁容,似乎变成了高君宇的那张憨厚直朴的脸,那双真挚无邪的眼。那张脸,那双眼,都流露着无限诚恳的热盼,无限美好的憧憬。忽然,他又沉溺在桃花潭的水下,而且越沉溺越深,直到沉至湖底,直到看不见了君宇的踪影。 评梅“啊——!”地惊叫一声,从木然呆想的恍惚之中,醒过神儿来。他呢呢喃喃地自语: “是我!是我!是我把他逼进了死湖!” 她为自己幻觉中虚拟出来的悲艳情节,感到凄楚,感到哀伤,不觉又流下泪来。 评梅从心底里发出一声令人撕心裂胆的哀叹: “唉!君宇呀,君宇!……” 呆想了半晌,她仿佛又在自语: “呢,我虽不杀伯仁,伯仁①终不免因我而死!” -------- ①伯仁,晋时人,姓周名涸,字伯仁。元帝时为仆射,与王导交情很深。王导的堂兄王敦起兵攻入建业,以旧怨杀伯仁,王导没有阻止,没有表态。后来王导得知伯仁曾在元帝面前为王敦、王导多次辩护,于是痛哭流涕说:“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 想到这儿,评梅不禁浑身打了一个寒颤。 “梅姑,梅姑!”乖巧聪慧的侄女,摇动着评梅的肩头,喊道,“梅姑,你在说谁?你为什么要哭呀?” 评梅抹掉泪,凄然笑笑,没有说话。 夜深了。人静了。连一向迟睡的母亲也都熟睡了。评梅却翻来复去地睡不着。 评梅悄悄起来到前院的葡萄架下,仰脸望望浩渺的宇宙太空,天空像无垠的海面,辽阔清净,一轮明月晶莹地照着,她伏在身边的柳树上为君宇低泣!为君宇难过! 她想着白天读君宇的信,他信中充满了欣慰,含着激动情绪向她报告粉碎桎梏的好消息。但是她却觉得他更可怜,因为从此他真的孤身只影流落天涯,连礼教上充数为妻的人都没有了!而他对她的期望,终究会变成失望,绝望!而她终究是对不起他! 突然有轻轻地脚步传来,吓了评梅一跳。细看是嫂子浥清,她扶着评梅的肩头,亲热地低声耳语: “妹妹你不睡,在这里干吗?这几天我总看你像在想什么事,你到底为了什么?妹妹,和嫂子说说不好吗?” 评梅禁不住悲哀,索性抱住嫂子哭起来。她们那夜都没有睡,两个人默默坐到天明。 不过家里幸福的乐趣,有时也能冲淡评梅的郁郁寡欢。 那时家中有一个做粗活的女仆,五十多岁了。每当我们沉默时,她总穿插其间,或说个笑话,或做个怪动作,引逗得大家开心。嫂子因此送她一个绰号,叫“刘姥姥”。昨晚母亲送她一件紫色英蓉纱的褂子,是二十年前的古董货,她却穿上在院子里手舞足蹈的跳起来,引逗得全家笑得前仰后合流出了泪,侄女昆林抱住评梅笑疝了气。后来父亲回来,她才逃到屋里,可连父亲也禁不住笑了! 评梅在房间里收拾行装,她准备离开山城,返回北京。不经意间一扭脸,看见爸妈、浥清嫂和侄女昆林都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她,谁也没说话。 评梅也没有说什么,低着头,继续收拾行装。 “珠儿,”妈妈憋不住,说,“暑假还没完呢,你才在家住了没有几天,怎么就想走呢?” 是的,离暑假结束还有十来天,她怎么就离开山城的父母了呢?当她漂泊京城的时候,不是总惦记山城的父母吗?这回子,怎么又急匆匆地要走呢?其实,评梅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 她只是低声说: “要开学了。我得赶紧回北京,料理料理,准备准备。” 爸爸要送她,她说什么也不让送。 远远的,山腰绿海中的白云庵。香烟缭绕,木鱼声声。 石铭在山间小路上行走,抬头望望远处的白云庵,又继续向白云庵的方向登攀。 白云庵。香烟缭绕,木鱼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