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认识。” “我叫石评梅,是石铭的女儿。” 高君宇惊喜地“噢”了一声,赶忙跑过去: “暖呀呀,你是石先生的千金!令尊大人是我的老师。能在北京见到你,真叫人高兴。令尊的身体好吗?” 评梅告诉他,家父的身体很好,就是年岁大了,哥哥又外出做事,常年不在家。家中只有父母、嫂嫂和侄女。她自己又来北京读书,父母都很挂念。 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出山西会馆。 高君宇问到山西的情况,评梅说太原爱国学生在北京“五四”运动的影响下也举行罢课,集会,游行。只有山西女子师范学校,严禁女学生跨出校门参加任何活动。评梅在这种情况下,仍旧写文章,编印刊物,参加斗争。因此会上高君宇说的那些话,她是有同感的。被人视为洪水猛兽的共产主义,以及视为异端邪说的那个外国人马克思,被高君宇与“五四”运动联系在一块,而且津津乐道,评梅说她不但能理解,而且也能接受的。 她告诉高君宇,前几天她看到《北大日刊》刊登的“北京大学发起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启事”,公开致意校内外的同志们,欢迎“加入共同研究”。她已经报名参加了,排列为第40名会员,是女会员的第一名。 高君宇听了非常高兴。 评梅坦率地说出自己的看法以后,高君宇耐心地给她做了许多解释,还从书包里拿出几本《新青年》、《新潮》等进步刊物,借给她带回去看。还说如果她有兴趣,以后他还可以继续找些这类刊物给她看。 与高君字分手以后,评梅走到石驸马大街的参政胡同,就看见吴天放站在胡同口等她,她心里立时涌起一阵感激的热潮,激动得泪水盈眶。 …… 这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今年的同乡会,高君宇怎么没来呢?他到哪去了呢? 前面八仙桌旁那个青年都讲了些什么,评梅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自从去年那次同乡会,高君宇认识了石评悔几天以后,他收到了评梅寄给他的一封信,高君宇凝望他手中的信,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拆开。 信是这样写的,—— 君宇: 同乡会分手之后,我感到很惆怅,烦闷永久张着 乱丝搅乱着我春水似的平静。我宁愿历史的锤儿,永 远压着柔懦的灵魂,从痛苦的瓶儿,倒泻着悲苦的眼 泪。 我只觉着我生存在地球上,并不是为着名誉金钱。 我不积极的生,但也不消极的死。我只愿在我乐于生 活的园内,觅些沙漠上不见的令名盛业。可惜,怕终 究是昙花了。 你的言行无疑都是爱国的,你本人无疑也是令人 敬仰的热血青年,希望能经常互相磋切。你借给我的 几本《新青年》,很有吸引力,道出了今天青年的心声。 但是这些显然都是直接针对北洋政府的,无疑又都是 危险的。 我希望你不要镇日疲于奔命于你的冒险事业,我 只希望你自珍身体,免为朋友所悬念,有暇希望来校 看我。 评梅 但是,就是这样一封平平常常问候的信,却像一股暖流,不知不觉流到了他的心脾之间。他感到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温暖和安怕。 可是。评梅。她是怎样的人呢?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呢?猛然间,一种冲动涌上他的心头,他产生了想要了解她的愿望,而且十分的强烈。是因为她的信,使高君宇在感情上得到了某些慰藉?是她的举止丰韵打动了他?是她的才学天赋拨动了他的心弦? 是,又不全是。 但是,当这些念头刚刚出现的时候,他便同时产生了一种不安的心理,——一种模糊的,似乎是犯罪的心理。因为他想起了他虽然是冲出封建礼教樊笼的勇士,可他仍旧身披封建婚姻的枷锁,他是系在父亲铁锁下的一个囚徒。想去了解评梅,不是一种大不忠吗?感情上起了波澜,不是一种极大的罪过吗? 是,也不全是! 高君字陷于了极度的苦闷之中。他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唉,算了!压下去,压下去,压下去吧!一切情感的波动,在我,都是不应有的,都是罪过,都是大逆不道的!所以,还是避免见她的好。 从1920年初冬那次同乡会以后,高君宇有一年没有再见到石评梅了。 不过,自从1920年初冬的那次同乡会开过以后,高君宇确实也实在太忙了。 早在1920年3月,高君宇在李大钊①的指导下,和邓中夏②、何孟雄③、朱务善④、罗章龙、张国焘⑤、刘仁静⑥他们十八、九个北大学生,多次讨论酝酿,发起组织了马克思学说研究会。他们这伙热血的爱国青年,每天一早到北大三院上课念书,下午从事政治、社会活动,晚上聚在一起讨论中国的前途命运,讨论怎样才能救中国,每天都到夜里十二点才睡觉。 这年9月,李大钊发起成立北京共产主义小组,君宇立即参加了这个小组,和李大钊他们经常研究在中国建立共产党的问题。 -------- ①李大钊(1889—1927)直隶(今河北)乐亭人。字守常。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中共北方区委负责人。积极帮助孙中山改组国民党和确立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1924年1月参加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并当选为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1927年4月28日被军阀张作霖杀害。遗著编为《李大钊选集》等。 ②邓中夏(1894—1933)湖南宜章人。原名邓康。1917年入北京大学国文系读书,参加“五四”运动,是北京学生联合会的领导人之一。1920年10月加入北京共产主义小组。参加领导长辛店铁路工人、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历任中共江苏省委书记、广东省委书记、中共中央驻共产国际代表、红军第二军团政委等。1933年5月被捕,9月21日在南京雨花台被害。著有《中国职工运动简史》。 ③何孟雄(1898——1931)湖南酃县人。1920年在北京参加共产主义小组。192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历任中共北京地方委员会书记,中共湖北省委组织部长,沪东区委书记等职。1931年由于叛徒出卖,在上海龙华被杀害。 ④朱务善(1896—1971)湖南澧县人。1920年加入北京共产主义小组,任北京学职主席,共青团中央委员等。1925年赴苏联学习,讲学,被错捕流放,1955年回国,任科学出版社副社长等职。 ⑤张国焘(1897—1979)江西萍乡人。又名特i、凯音。1919年参加“正四”运动,任北京学生联合会主席。1920年10月参加建立共产主义小组。1921年7月出席中共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当选为中央局成员。历任中共中央组织部长、红军总政委兼中央军委副主席。曾于1924年5月被北洋军阀政府逮捕,叛变自首。1938年4月又叛变革命被清除出党。1949年寓居香港。后移居加拿大。1979年11月病死于多伦多。 ⑥刘仁静(1902一1987)湖北应山人。又名亦宇。1920年加入北京共产义小组,1921年7月出席中共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1922年赴莫斯科参加共产国际第四次代表大会。1923年任团中央书记。1926年赴莫斯科学习,因参加托派活动被开除出党。建国后在北师大任教、国务院参事。 紧接着,高君宇又参与筹备建立北京社会主义青年团。同年11月,北京社会主义青年团成立的时候,他又被选为书记。 第二年7月,中国共产党在上海建立时,他是全国仅有的五十三名党员之一。在军阀混战、风云多变的动乱年代,君宇有多少事情要做呀!虽然有些人在花前月下,忙于谈情论诗,可是另有一些人却为中国的命运,正在不停地活动着,仿佛是地壳里即将喷发的岩浆,鼓荡着,涌动着。 就在评梅和吴天放去山西会馆参加同乡会的时候,就在评梅坐在会馆里四处寻找高君宇、疑惑他为什么没来的时候,高君宇已经到了满洲里,又乘坐爬犁越过了冰封的黑龙江。他是和张国焘、邓恩铭①、王烬美②等作为中国共产党的代表,和工人、学生、国民党等革命团体的代表,组成的中国代表团。参加1922年1月在列宁③指导下共产国际召开的远东各国共产党,及民族革命团体第一次代表大会,来对抗以美国为首的正-—在召开的华盛顿会议。④ -------- ①邓恩铭(1901一1931)贵州荔波人。字仲尧。水族。1920年与王烬美等组织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并参与组织济南共产主义小组。1921年7月与王烬美代表济南小组到上海出席中共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历任中共青岛市委书记、山东省委书记。1928年因叛徒告密被捕,1931年4月5日在济南就义。 ⑨王烬美(1898—1925)山东莒县(今属诸城)人。原名瑞俊,又名尽美,字灼斋。1918年考入山东省立第一师范。1921年7月参加中共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领导秦皇岛、山海关铁路、码头和煤矿工人大罢工。1923年任中共山东省委书记。1924年1月到广州参加国民党一大,被孙中山委任为特派员,从事统一战线工作。1925年8月在青岛病逝。 ③列宁(1870—1924)无产阶级革命的伟大导师,苏联共产党的缔造者,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苏联的创造者。 ④共产国际召开的这次会议是1922年1月21日在苏联莫斯科开幕,2月2日结束。华盛顿会议是1921年11月12日开会,1922年2月6日闭会,是列强间又争夺又勾结的一次帝国主义性质的会议。 因为反动的北洋军阀政府阻挠,高君宇他们在黑龙江雇用挑夫先把行装运出国境,随后他们也顺利地跨出国境。但是重要财物已被挑夫偷走,损失银洋一千元。大家急得不知所措。为了不耽误出席会议,高君字到达伊尔库茨克以后马上给父亲写信,说明损失原因,希望家中给以接济。高配天①见信立即奔波凑钱、如数汇去。 -------- ①高配天(1875—1927)山西静乐人。字子明。为人急公好义,追求进步思潮,热爱国家,期求中华兴盛,加入孙中山的同盟会。生四子一女,长子俊德,次子尚德(即高君宇),三子全德,四子宣德,女志娴。 列宁因为1918年在演说时,被女特务用浸透毒液的子弹打伤了肺部,健康受到严重的损害,一直处在恢复期,没能参加大会。但是会议期间,列宁说服了医务人员,还是抱病接见了中国代表团,并作了关于中国革命问题的谈话。他特别强调指出中国现阶段的革命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它的任务是反对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会后,高君宇和邓恩铭等留在苏联,到工厂、农村、部队、学校参观访问。他们还参加了列宁创举的共产主义星期六义务劳动。尔后,为了避开白匪的袭击,高君宇绕道巴黎、柏林,从海路归国。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四章第四章 白雪皑皑,伟大而破败的古都灰城,在白雪的覆盖下,静悄悄地送走了冬天。民国十一年的春天、脚步勤,来得早。 评梅很用功。不仅各门课程的成绩,总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而且,她利用课余时间博览古今名著,她的语言文学的功底,越来越厚实。 评梅觉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要方面是白话文,而她又是被“五四”的大潮大浪从山西平定山城冲到北京的。因此她自然应该向旧文化冲击。她凭着青年学生的一腔热血,写了许多新诗,而且全都在报刊上发表了!她在北京已经很有名气。虽然吴天放北大毕业,被一家刊物聘任为诗歌编辑。但是应该特别说明,评梅的个性孤傲,她的诗偏偏不是通过吴天放的关系发表的,她全凭自己的诗才,在文坛上打开了一条路。 不过这期间,吴天放经常和她谈诗论赋。吴天放的独到见解,精辟论述,口若悬河的舌辩之才,深深地打动了涉世末久天真幼稚的少女。 在和评梅的交往中,吴天放也是煞费苦心,做了许多精心的设计安排。比如。他每天都要给评梅写封信,或是打个电话,或是约她远足游览,或是在女高师门房给她留一束鲜花、一点风味小吃。总之,他要在评梅的生活中每天出现至少一次。 从生活到课业,从治学到写诗,他对评梅体贴入微,关心备至。在感情上,他对评梅总是百依百顺,温情脉脉,像牧羊女怀中的小羔羊,乖巧柔顺,这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一个远离放乡母亲的少女的眷恋情怀。不谙世事的姑娘,她觉得吴天放是她真心实意的知己,是她异乡漂泊的坚强依靠。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吴天放明白,他的精心安排,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牵动了评梅深埋在心底的恋感情丝,已经引发了她心中的激情,掀动了她的春潮,已经使他自己成为评梅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因素,感情世界里不可分割的活体。一句话,吴天放已经牢牢地赢得了评梅那颗纯真圣洁的少女的心! 春日温暖的阳光,柔和地披洒在古城上空。禄米仓二十00号公寓院子里的老槐树,散发着阵阵诱人的槐花的幽香。紫丁香正在开放,金角藤也已经冒出了嫩绿浅黄的花蕾。 公寓里住的几户大学生,都上课去了。现在,整个大院里只剩下吴天放一个人了。 他一会儿出来,站到大门口,焦急地望着,一会儿回到屋子里,烦躁地踱来踱去。评梅怎么还不来?她是不是从电话里,从他的声音上,已经推测出他这次约请,会向她提出什么要求,因而不来了?不,不会!吴天放根据这两年多和她的交往,早已准确地分析出他们的关系,已经发展到感情一拍即合,情爱一触即发的程度。是的,他的判断是不会错的。那颗少女的心,如同他手掌上的一汪水,清澈透亮,一眼能看到底。那颗少女的心,就像茫茫大草原牧人皮鞭下的小羔羊,早已乖乖地做了他的俘虏。 那她怎么还不来呢?约好下午一点钟,现在都快四点了,还不见她的影子?她一向是守约的呀?又是哪个布道者在女高师的演讲迷住了她?李大钊?还是高君宇?听说高君字不是去了俄国了吗?他不在北京呀?不过,就是在北京,他也从来不到学校而是到城南民众里,或是到长辛店铁路工人当中去演讲的。那,准是李大别!他的演讲一向危言耸听,善于蛊惑人心,评梅年少,最容易上当受骗!唉,少谈主义,多研究问题,才是治学的根本,胡适①先生这些远见卓识的话,多么精辟! -------- ①胡适(1891一1962)安徽绩溪人。字适之。1910年赴美,获博士学位,后于1917年回国。参加编辑《新青年》,参与创办《每周评论》,力倡新文学运动,成为当时新文化运动的代表人物。1938年出任驻美大使。1942年回国任国民党行政院高等顾问。抗战胜利后任北大校长。1962年2月24日在台北病逝。著有《胡适文存》、《中国哲学史大纲》等。 当他第五次从大门口失望地垂着头,回到屋里的时候,突然,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啊,这熟悉的、轻盈的脚步声!从这脚步声,他就能判断出,这是属于一个心境明快、心绪欢悦的少女的脚步! 她到底来了! 吴天放一阵狂喜,疾步奔出风门,神情激动,脸上挂着极其亲切、极其温柔的笑模样迎接评梅,给她打帘,给她让座。 “对不起,我来晚了。”评梅坐定以后,抱歉地说。 吴天放热情地招待她,又是沏茶,又是替她剥橘子。评梅伸手去接,吴天放拿着橘瓣的手一闪,把它送到评梅的嘴里。就这样,一瓣一瓣地往她嘴里送。两个人,是那样的亲密无间;四只眼,是那样的含情脉脉。 “下午,有别的事啦?”吴天放似乎只是随口一问,绝不给评梅一种盘问的感觉。 原来,评梅电话上忘了今天是星期三。因为每个星期三下午,是鲁迅①先生来女高师讲授中国小说史略的时间,评梅是一定要去听的。今天下午她刚出校门不远,迎头碰见鲁迅从参政胡同口走过来。她这才想起下午还有先生授课。当时鲁迅先生先开了口: -------- ①鲁迅(1881—1936)浙江绍兴人。原名周树人,字豫才。新文学运动的奠基人。著有《阿Q正传》、《狂人日记》、《中国小说史略》等。 “评梅.不再听我讲课了?是不是我讲的不好?有什么要求你们提出来,我可以改进。” 她赶忙告诉先生:听的听的!没有没有!便随同先生一块儿进了学校的大礼堂。 “所以,我就来晚了。”评梅讲完了以后,这样说。 她一边咀嚼吴天放送到她嘴里的最后一瓣橘子,一边深情地瞥了吴天放一眼,又说: “你不是常对我说,要以学业为重吗?我是按照你的意见去做的呀,你大约不会生我的气吧?” 吴天放把盆架上的手巾递给评梅擦擦脸,然后又搭到盆架上。 “怎么会呢?”他说,“因为这个,我倒应该夸你几句呢!” “大概让你等急了吧?” “不,”他诚恳地说,“我知道,你除了学业上的事,才会使你失约,不然就是下刀子你也会来的。你是个一向守约的人。也正因为我对你有这个基本了解,所以我没有着急。我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间屋子里攻读唐诗,等待你的到来。” 他说着,拿起书桌上的一本全唐诗,笑着向评梅亮了亮。 评梅很高兴,用一个甜蜜的笑,来回报他的信赖。 接着,他们关于新诗的问题,又谈论了很长时间,谈得十分融洽,十分投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感觉,只要他们在一起。时间过得特别快。 “评梅。”吴天放用柔和的,充满了亲密感情的声调说道,“评梅。我不知敢不敢奢望,就像现在这样,谈诗谈理想,永远做对方的知音,知己。知心!永远在一起!” 评梅不觉一阵喜悦涌上心头,吴天放说的,正是她想的。 “天放,”她说,“这不算奢望,这也正是我的愿望。” “那么,我们能否在不久的将来就结合在一起,今生今世,永永远远地在一起,做永世的知音,知己,知心?” 他说着,两眼放射出热情、期待的光亮。 评梅白哲的脸上,立时布满了红晕。虽然她也早有这种感情萌生,但是,当那青年提出来的时候,她仍旧感到难为情。 她低下了头。 突然,吴天放两手抱住评梅的肩头,激情,一股难以遏制的激情,涌塞住他的心头: “梅,亲爱的,我爱你,我爱你呀!梅!” 评梅慢慢地抬起头,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柔情,凝目注视着他,然后,一下投进他的怀抱里。 两个年轻人,两颗被爱情的烈火猛烈燃烧的心,终于熔汇到一起了。 哦,那青年炽热的感情,宽阔坚实的胸怀,使评梅感到了多少快慰啊! 院里,丁香花的幽香,和花间蜜蜂嗡嗡的叫声,阵阵传到屋子里,愈发衬托出四合院这间小屋的沉寂,幽静。一对恋人。躲到这样静温的一隅来幽会,该多么甜美,多么惬意,多么叫人尽兴啊! 欢悦,总使人感觉时日短促。他们这样紧紧地拥抱,热烈地亲吻,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直到院里响起了阵阵的脚步声,嘻笑声,嘈杂声,寄宿的大学生们回来了,他们才松开。 吴天放,以他慑人魂魄的翩翩风度,以他令人陶醉的情话爱语,终于征服了涉足社会不足两年的姑娘。而评梅,这个多情重义、从不轻意许诺人的少女,一旦许诺了,她便终生不变,她便决心和吴天放相爱到底!这是她的可爱之处,也是评梅的悲剧所在! 那天,吴天放留她在房间里吃了饭,还让她喝了两杯红艳艳的玫瑰酒。她已有些眩晕,她坐在藤椅上,仰到靠背上,微微地闭拢着眼睛。 评梅原本俏丽、俊美的面庞,现在更显得娇艳,可爱。加上三分的睡容,七分的微醉,她的迷人娇态,使令吴天放三魂荡荡,七魄悠悠。 他看着评梅,恨不得把她吞到肚子里。他看着看着,情欲一阵冲动,冷丁把脸贴到评梅的脸上,磨蹭着,抚摸着,又把嘴凑到她的耳朵边,悄悄地,柔声说道: “梅,今天晚上,你就别走了!” 评梅抿住嘴,一笑,摇摇头。 吴天放摇动着她的肩头说: “为什么不答应?梅,我求求你,答应了吧!” 评梅仍旧闭着眼,抿住嘴,笑着摇头。 吴天放站起身又说: “我替你打个电话,向学监请个假。你看好不好?” “不!”评梅说,“这不是请假的事儿。……这样不好。” “有什么不好?何必这么认真?反正早晚的事嘛。” 评梅搂住他的头,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把他推开,站起来,一边整理整理衣衫,捋捋头发,一边说: “做人嘛,当然应该认真些的好。天放,你说是吗?” 吴天放阴着脸,半天才说: “要走吗?” “是的。” 吴天放十分惋惜地叹了口气: “好吧,我送送你。” 他们从禄米仓往西,然后过了东四牌楼,向故宫的方向慢慢走去。 春夜,天空碧碧,月色溶溶。故宫筒子河岸边,垂柳拂拂,春风习习。河水中,映出一轮明月,点点繁星。 吴天放伴着评梅,顺着河沿儿一边漫步,一边轻声轻语的说着甜蜜的悄悄话儿。 “梅,”吴天放用一种特别诚挚的声调说,“梅,你相信我对你的爱,是真诚的吗?” 评梅朝他甜甜的一笑,也是极其诚挚地说道: “是的,天放。我相信你对我的爱是真诚的,就像相信我自己对你的爱是真诚的一样。” 吴天放有些忧虑: “可我真怕……” “怕什么?” “我怕失去你!评梅,我真怕呀!” 评梅挽住他的胳膊,把头靠在他的胸前,紧紧的,她异常诚恳地说: “别怕,天放!我们一旦相爱,不管今后彼此的命运如何,道路如何坎坷,我将终生不再爱第二个男人!” 她的神情果决,如同发誓赌咒,终生不悔! 吴天放打心里乐了,他要的,就是少女的这句话!他知道她是个一言既出,终生不悔的人! 那天,临分手的时候,吴天放告诉评梅,说是听北大的同学讲,高君宇这个人,在婚姻恋爱上,很不严肃,甚至有些不道德。他本来早就结了婚,山西老家有妻子,可他从来就不回家,愣把妻子丢在家中独守空房,自己在外头胡来。 听到这儿,评梅突然站住脚。在月光的映照下,她那双长着长睫毛的黑艳艳的大眼睛,眨动着,闪露出疑惑的神情。她用这双眼睛凝视着他,看了他有好一会儿。 高君宇从欧洲回国不久,曾去女高师找过评梅一次。 女高师的校园里,芳草如茵,花团锦簇。君宇走进校园,看见评梅正和几个少女在葡萄架下说说笑笑,他怯步了。他觉得评梅仿佛是绿茵草地上一只欢快的小白兔,无忧无虑,活泼烂漫,那天真娇艳的脸上,似乎正漾溢着少女初恋时的幸福微笑。为了她,也为了自己,君宇不忍心搅乱她平静的心境。他远远的,默默地望了她好一会儿,正要转身离去,忽听身后有人间: “嘿,找她吗?” 高君宇从凝神中惊醒,扭头一看,是个姑娘,忙问: “找她?你说的她是谁?” 那姑娘好像能洞察一切: “找评梅呀!” 高君宇只是会意地笑笑,未置可否。 那姑娘爽爽快快地告诉他,她叫庐隐,还说不用猜她就知道:你叫高君宇! 君宇感到有些愕然: “你怎么知道我叫高君宇?” 庐隐一笑,没有回答。 “我去把她叫来!”庐隐说着就要走。 高君字忙说道: “不用了。不要打扰她了。” 庐隐看了他一会儿,说: “是怕搅乱她的心境?” 高君宇一怔,微然笑笑。 庐隐绷着脸儿说: “怎么,找找她,谈谈心,或是交个朋友,就是对封建礼教的大不忠吗?就是大逆不道吗?” 高君宇叹口气,一片阴云悄悄遮到了他的额头上。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庐隐把手一挥,很坚决似地说: “你等着,我去叫她!” 高君宇没有阻拦住她,她老远就粗嗓大调门儿地,边喊边朝评梅跑去: “评梅!评梅!” 那天,高君宇和石评梅。谈了许多旅欧见闻,石评梅高兴得不得了! 高君宇在日记中写道,—— 1922年4月×日 山海关成了军阀混战的前线,——英美帝国主义 支持的直系军阀吴佩半①,打败了日本帝国主义支持 的奉系军阀张作霖②,占领了京津一带地盘,控制了北 京中央政权。(这便是中国现代史有名的第一次直奉战 争。——作者注)其实这不过是军阀政权而已。吴佩 孚为了收买人心,通电发表了“保护劳工”等四大政 治主张。有些人便觉得吴佩孚是个好军阀。其实,吴 佩孚还是吴佩孚,只不过是一个军阀为了打倒另一个 军阀玩的鬼把戏而已。 -------- ①吴佩孚(1873—1939)山东蓬莱人。字子玉。与曹锟同为直系军阀首领。 ②张作霖(1875—1928)奉天海城人。字雨亭。绿林出身。1924年在第二次直奉战争中打败直系,把持北京政权,1927年杀害李大钊。1928年同蒋介石作战失败,乘火车退回东北,途经沈阳皇姑电车站时被日本关东军炸死。 5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