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十五年查处了秀林一案,更能证明嘉庆帝的不手软。秀林本是吏部司员,由乾隆一手提拔起来,从乾隆五十九年九月擢任吉林将军,在任长达十五年之久,一至到嘉庆十四年十二月调任吏部满尚书,可以说是“承受两朝恩遇,至为优渥”。但秀林本人却不知尽忠职守,竟以权谋私,利用办理参务的各种机会,动不动就摊派给各地商帮银两,从中谋利、侵蚀、吞收银两达三万之多,以至吉林各地的大小官员,人人效尤,影响极坏,一时贪风盛行。秀林还将境内的关卡,私行撤减,致使真正的长白人参大量地落入自己的府库,还授刨参的农夫私下里用秋参搀杂充数。实际上,一切弊端,都是由他一人作俑。案发后,嘉庆在查证属实之后,认为秀林废法营私、罪无可赦,当即传旨赐令自尽。同案犯数人皆被处以斩监候。 嘉庆不解地摇了摇头,问道:“你口中所说的吉林将军不是早已被处死了吗?”店主愈加坚信,这满口京味的客商定有来头,听得问话也就不顾虑许多,点头道:“是的,爷台说的一点不错,那秀林是被处死了,可他的亲属都在啊。那秀林本是满州镶黄旗人,那可是八旗中的第一只啊。爷台,你道外面这些人为何有如此狗胆?刚才那位高扒道就是被处死的秀林的小舅子。过去,秀林在通州为官时,他攀附上的一门贵戚。秀林倒了台,那是在吉林任上,他沉寂了数月,可新来的通州知府又和他攀上了亲戚!”店主边说边细观嘉庆的表情,暗想,幸亏我没有把这位爷台怎么样! “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嘉庆明白,此时的店主别看人样瘦得猴精似的,可从他的言语神情中大概已猜至自己的身分有八、九分了。干脆一点,先解决了门外的事情再说。想到这,对张明东说:“去叫房里的人稍安勿躁。”说着一甩步履,径往大门走去。身后的八名护卫早已是窜到他的前面去了。 坐在树荫下,一直静观事态变化的新任通州知府,正啜着凉丝丝的香茗。一对吊起的眉梢不停地抖动,想放又放不下来,嘬着的嘴唇中含着半片上等的茶叶,这样雷公嘴就显得突出了。他就是新任通州知府徐三标。说起徐三标,谁最熟悉?那就莫过于梅香姑娘了。 一日,闲来无事,在栾县任知县的徐三标带着一批打手,前往那片福地——梅香的家所在地。此地正是徐三标的管辖范围。徐三标信马来到河边,抬眼一望,果是景色宜人,家户不多,俨然栾县县城西南处的一个小小的庄园,山清水秀,草木葱郁,繁花铺地。徐三标乐呵呵地说道:“都说这里景美,果然不差。”一个行役馋着口水答道:“县老爷有所不知,这里还出着一名大美人呢?”“什么?美人?还是大美人?本太爷怎没听说。”徐三标立马嗅了嗅鼻子,“在哪,在哪?”活脱脱一个小丑。 “看哪?”那位差役手挥马鞭一指那几间房舍,“那里有处宅院,名为梅宅,后面是一处梅园。每天冬天腊月,梅香扑鼻啊。”徐三标一瞪三角眼:“你怎么如此熟悉?”那差役道:“这方园十里八里的,谁不知晓?我本是卖油的,四处走动,这县城周围的乡村,没有我不晓得的,要是太爷有兴致,小的还可再引荐几位呢。” 徐三标顺着那差役手指方向一看,果然不差,那里绿树掩映,竹篱斜插,前面一片白桦林遮掩着一道粉墙,看来还是有点名家风范呢。差役道:“那女子的父亲是本地有名的秀才。”“有名?怎么讨不来一个功名?”徐三标不满,把瘦偏的脖颈向后一拗,马鞭一挥,说道:“我们过去拜访一下,看看那女子在干啥,说不定正等着大爷我呢?”说着一阵淫笑,策马前行,直奔那梅宅走去,马蹄飞扬,踏起一枝枝断了茎的花草…… 在武子穆看来,眼前的现实令人突兀,就在武子穆一纵身跳到当街的中央时,身手之间的霎那,高扒道捂着肿脸正在痛苦地嚎哭,突然僵直了身子立在那儿一动不动。武子穆知道,此时,高扒道的心肺俱裂,他有些遗憾,没想到这被激怒的一掌竟在闪身而出的同时,又再次击中那高扒道的后背。他本想欺身进入时,打开一个局面,使外面的人不敢凭势众一拥而上,没想到这一出手,刚才还活蹦乱跳的高扒道此时一语不发。果然,武子穆看到,高扒道的身子左摇右晃一下,僵直地倒了下去,立刻引来一片惊炸声。“哎呀,打死人了!”“捉住凶手!不能让凶手跑了!”“徐大人啊,你可要给高老爷做主啊。” 徐三标跳了起来,叫道:“好一个有着贼胆的强盗,来人,都给我拿下了!”左右看看,竟都没人敢动,三角眼顿时露出凶光,“白养活你们了,一群饭桶!”正在吹胡子、瞪眼地跳脚乱骂,就听庭院中又是一声:“放肆!都给我拿下!” 这边,侍立在徐三标身边的衙役终于从震颤中苏醒过来,一下子拥过来五六个,便要来捉拿武子穆;那边,几名侍卫都已亮出钢刀,欺身捉拿徐三标。徐三标俨然是气极了,自从来通州府的任上,他还没栽过跟头呢,今天怎么能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让镇上的乡巴佬看了笑话。他估摸,这名武士大不了不过是京城里的部属衙役,利用公务和商家结合在一起,实际上也只是起保镖的作用,我徐三标可是堂堂的五品知府,岂能咽下这口恶气。况且,自己的拜把兄弟高扒道又毙命黄泉,做兄长的岂能不替他报仇。想到这,他竟一抖衣袖,说:“取我的官服来。”手忙脚乱地刚穿好,手里提着一柄宝剑,就要亲自上阵。五六个差役们一拥上前,要捉武子穆,却不防武子穆跨前一步,抬手之间,把他们都撂出好远,打翻在地。 此时,已站立在门口外的嘉庆帝气得双手颤抖,面孔发青,张明东向他看了一眼,董诰碰了他一下。嘉庆帝会意了,便对张明东点了一下头,张明东便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接——圣——驾!”随着这一声喊叫,武子穆向身后的侍卫们一挥手,一行人腰佩宝剑,熟练地掸了掸衣袖,径直走到嘉庆帝面前叩头行礼:“万岁,请降旨发落!” 这一下,整个在场的围观的人,全都被惊呆了,还是那店主最先反应过来,抢先一步,便“卟通”一声跪下了,跟着,街口围观的人群便一个接着一个跪了一大片。院中的梅香搀着皇后等一行人都暗吃了一惊,都鱼贯而出,站在皇帝身后。梅香一瞧那神气活现的徐三标,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竟控制不住自己,紧走几步,对着发愣的徐三标,扬手就是一巴掌,“徐三标,徐老贼,你还认得我吗?” 那徐三标先是目瞪口呆,像庙中的土偶一样钉在地上,这时眼睛一翻,瘫倒在地。在他的身后,立时响起一片卟嘤嘤哭泣声。 嘉庆帝好不奇怪,诧异望着梅香,心里纳闷不止,回头瞟了一眼皇后,皇后也一脸疑惑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只是对嘉庆帝说:“皇上,我想,这人也就是她的仇家了。” 嘉庆帝的此次回京,没想到在这偏僻的客栈中,顺手牵羊地惩办了民怨沸腾的通州知府。徐三标的消息,很快就像草原的强风一样传开了。 过往的农夫、士子、商贾、香客,交口称赞天子的圣明,一时间,嘉庆的勤政、惜民和明察秋毫、大内侍卫的刚武勇猛,机智能干,都被百姓传得神乎其神。 嘉庆帝托着胡须,手中精致的檀香扇上,两只雪白的仙鹤围绕一株古松,就在他的脸际不停地扇动,嘉庆帝品着上等的香茶,对店主说道:“你这里虽说偏一些,可各种风俗习惯,人情世故,跟京城不无一致,这倒是为何?”店主已被恩准坐着谈话,还是有些局促不安,涨红着脸,答道:“万岁爷所见甚是,这一带大都是京城里的流民,受万岁爷的恩惠来此居住。虽说,此地不比京城繁华,但人们还是都很感念皇恩的,因为京城的人口那么多,找生活没有出路,养家糊口十分不易,还是万岁爷体恤百姓,特许我们这些人组织前来此地开荒种粮,自给自足,又免征一定粮税、杂赋。大家相安生活说得过去,日子长子,靠积累一点的家资,渐渐地发展起来。万岁爷,十年前的这儿四周尽是大片荒芜的野草、山林,可今天全都不见了。一定还不都是托万岁爷的洪福。”店主口干舌燥地说了一通,还想继续说下去。嘉庆有点不耐烦地点点头:“好了你休息去吧。” 一阵沉闷的雷声从西方的天际漫漫地滚过来,时辰不大,在沉闷的空气中就能闻到雨水溅起的土腥味了。 猛然间,几道刺眼的闪电划破墨似的乌云,紧接着一声炸雷平地里响起,震动客栈似乎左摇右晃、吱吱呀呀地一阵怪响。坐在楼下小憩的嘉庆帝就听到二楼上一声声的尖叫,不由得心下气恼,这般女人们,就是胆小怕事,打个响雷,也能吓得魂不守舍似的,大惊小叫个什么?还有一点规矩不成?正想上去看看,董诰一挑门帝踅进屋来,对嘉庆道:“万岁爷,那件事还没有处理,倒底如何发落啊?”嘉庆微笑着道:“此事,我正想找你商量,你看,这是朕写的一份草诏,你给看看如何?哎,这种事本来非常好处理,可徐三标罪大恶极,不加重处罚,不足平民愤。那个富商,就是与秀林有瓜葛的人死不足惜,罪有应得。由此,朕想到,自古实施诛连九族确有必要啊。董爱卿。”嘉庆帝倒背着双手、陷入沉思,在屋里急急地走来走去,显然是心中有些矛盾的,徐三标这个人,实在不应该分他这么多心事,朕之所以急急回京,难道是就是为这个半路上冒出来的一个小小的知府吗?那么多的事要等着朕去处理。 嘉庆帝心里明白,自督抚以下官员,恃宠坏法,贪赃受贿的多如牛毛,半年杀一批也杀不尽的。治国不能仅以严厉相适,当以恩威并举。若真的要杀,那还不容易,心里也乱成一团麻似的,理不出个头绪来…… 董诰始终仰着脸,翘着一抹大把的胡须在静候嘉庆帝的裁决。他知道,皇上业已说过,把徐三标摘去顶戴花翎,交给刑部围绕秀林余党查个水落石出,干干净净,再来一次大清洗。可这无疑给自己犯难了,秀林已死去一年多了,哪来这么的余党。再说,皇上也仅凭那死去的高扒道来断定朝中的各部还有要加严惩的官员,可是,人都死了,还能查个什么?想嘉庆十四年时,处理山阳王伸汉的时候,也不过抓几个凶手就地正法,再革去几位巡抚、佥事之类的不痛不痒的小官,也就风波已息,再无动静。眼下怎么能平空起个惊雷,再兴官场狱海呢?董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嘉庆帝,希望他从怒气中解脱出来,待不日回京再说。 实际上,嘉庆的心里所想根本就不在这个徐三标身上。徐三标虽说称不上恶贯满盈,但确也是抢财霸女,任意胡力的下流之辈。依律当斩,尤其是今天,虽然他是回到老家接家属去赴任,路过此地,看见把弟受人欺负,疑是强盗,便决意做件好事的,哪知弄巧成拙? 嘉庆帝当然不相信他的辩解,他要弄清楚是谁保荐这位其貌不扬、扯着公鸭嗓子说话的人从知县做到知府的,这是一。第二,今天的梅香举止异样,全然不顾忌一名官中婢女的身分,似乎隐有天大的冤屈,只是到现在尚不知晓,到底何为? 嘉庆终于站住了,对着愣在一旁的董诰问道:“到底是谁荐举的他呢?”董诰不解地摇了摇头:“问题不在这儿,万岁。”顿了顿董诰继续说:“这就好比窗外的雨,又怎么能让猜测这雨到底因何而来?关键的地方,就在于,是按律交刑部还是就地正法。再说,还有好些事情,看起来都十分蹊跷……” 嘉庆对欲言又止的董诰说道:“你就直说了吧,该怎么办?” 董诰揉了揉昏花的眼睛,说道:“万岁真的不知这里面还有更深的内情?”嘉庆脸一红,悄悄地转过身去,他似乎看到梅香那轻蔑的目光。 老成持重的董诰也减去二十年前的刚正不阿,他要揣摩嘉庆帝的心思了。他想,一个后宫婢女竟敢抛头露面抽打一个五品知府,这在历朝恐是不多见的了,要是没有不共戴天的冤仇,她怎能做出此事呢?上有堂堂的天子,下有如狼的侍卫,哪一点也轮不着她呀!可是,如果没有在嘉庆帝心中的特殊地位,她至多也是哭啼喊冤,怎么有如此刚烈之举?皇上业已吩咐过,要严惩重犯,其实按律也不应当斩,夺官去职就足以了。但皇上把徐三标看做秀林的余党,这就很难说了。秀林已死一年有余,他提升的手下人在各部均有任职,若照此查下去,越查越多,原本不安定的朝政又会引起轩然大波,人心不定,安能静下心来投入政事?人人不能不自保,又怎会挂念大清江山的社稷? 见嘉庆帝一直沉默不语,便赔笑道:“皇上有何旨意,尽管吩咐下来,让老臣去办理……”嘉庆帝略一沉吟,说道:“就让武子穆去做通州知府吧,跟了朕这几年,鞍前马后也算尽心尽责。朕去疏通皇后,也让梅香跟他而去。将徐三标带回,将由子穆按律办理,一切由他斟酌处置,朕也不为此分心了。”一席话说得董诰目瞪口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不便再深问下去,但心里清楚,皇上那无可奈何的语气中,看出来,他有多么不情愿,多么勉强。嘉庆皇帝--0505 天色已经暗多了,一片红色的晚霞像泡沫似地浮在直压下来的天空。客栈院子的上空和整个小镇上的夜色都渐渐地浓了,几只飞蛾嗡嗡地飞过一道半掩着的大门,往里面的烛火直接飞去,烛火被飞蛾的翅膀闪得火苗很低,很低,屋里的光线也因此而忽明忽暗,花树的芳香一阵浓似一阵地吹进来。水面上浮起了一片蛙声,窗下有一只不归鸟在唱着低婉深沉的歌曲,如诉如泣。不一会,橙黄的明月在高高的树梢上悄悄地从厚重的云层穿出来了。 梅香走下漆黑的木梯,抑制不住的痛楚,差点让脚下的木梯给绊倒,她抓住扶手踉跄地伴着不归鸟的和鸣折进那间亮着灯光的小屋。 她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在脑海不停地闪现。她感觉自己像是飘浮起来,头上是一片黑黝黝的夜空,缀着稀疏零乱的星点。又仿佛她自己是一块破碎的舢板,在起伏汹涌的海面上颠簸个不停,身边的心上人虽说只是咫尺之隔,却也怎么够不着他的船沿,海面上茫茫苍苍,一望无际,无处是岸。 她就这么一直站着,手抓着透着丝丝凉风的窗棂,木格子的那种,不似宫中的“万字不到头”的那种,一直愣愣地站着。偶而,在远处的夜空中,似乎是用来庆贺某种喜事的一朵五彩缤纷的烟花正在灿烂地开放着,梅香的目光就追随着它们开放后瞬即破碎,坠下天空顷刻便烟消云散,她想不出,白天与黑夜的区别,空荡荡的脑子里,给人一种近乎失真的感受。 为了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她付出得确实太多了。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描述她此时此刻的心神呢? 她全无半点痛苦,她全无半丝喜悦。她感到,即使现在度过的每一时刻都有可能成为生命中的最后时刻。人们往往愿意设想一个临近生命结束时,对人生是怎样的留恋,因而进一步设想,当他们和生命诀别时,是怎样的绞心般的痛苦,甚至会咬破嘴唇,在心底深处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我多么希望再活一天!哪怕仅仅是一天呢?”也许这样的词语写在纸上是多么生动,但在实际生活中却是多么不合情合理啊。命运啊,谁也无法抗拒的命运。冥冥之中的安排,人算毕竟不如天算。 似乎有一条铁链套在梅香的脖子上,恍惚中,除了自己,谁也不能够解开这个结…… 梅香只觉得鼻头一酸,憋在肚里的泪水终于倾倒出来,打湿了衣襟,打湿了裙据,打湿了拴在腰间的碧玉。 事实上,当她愤怒之极挥手打了徐三标几个耳光之后的第一感觉便是:出冤气的时候到了。她怎么忘了那幕惨烈的情景呢? 徐三标恶虎一般地踹开她家的柴扉,那只是一个树枝插成的篱笆,紧接着就听到“呼呼”的敲门声。正在习字的梅香惊吓之下,弄翻墨盘,浸染得雪白的宣纸一团乌黑。端坐在堂上,手捧《庄子》的父亲刚读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就打住了读声,而母亲正躬身在床沿上缝补松散的金边,“哎哟”一声手中的细针便戳进了指头,全家人都回过脸,相互对视了几眼,梅香父亲才颤微微去庭院开门,门栓已被挤断,老父当即便栽倒甬道的门槛边。是徐三标小心地扶起他,并喝住了那三个跟班的。 一番假仁假义之后,徐三标便直入主题,原本三房的家室,因病故了二个,只剩个二房,边说话间,那张尖嘴猴腮的脸上便凸出一对金鱼似的眼睛死盯着梅香刚闪身而进的闺房,从身影中,就已断定,必是绝色佳人。梅老爹端出肚子里所能知道的一切词句来搪塞。当然少不了,小女业已订亲之类的话。可是,饿鬼岂能无食?外屋的恫吓声早已把梅香吓得缩在窗前。明理不通,梅老夫妻自是苦苦相求,终听得一句:“县太爷的嘴就是法令,不办也得办。”之类的话后,便有杂乱的脚步声奔向里屋来了。 几声惨叫过后,梅香就听母亲一声长嚎,“香儿,快逃吧,到京城去找你的子穆哥——”梅香这纤弱的女子才跳窗而出,沿途的棘草划破衣裳,划破皮肉,她全然感觉不到。可她却记住了“徐三标”这切齿的名字,尽管他本人是在自报家门之后,官腔十足地说出来的,但她铭记在心了。 多亏了遍地杂草,多亏了那熟悉的树林,多亏了那山上的岩穴,这里的一切对于她此时那么亲切,那么体贴,那么温暖,它们以博大的胸怀接纳了她,以高而密的杂草和突凸奇幻的岩石隐藏了她。三天之后,当她篷头垢面地走进那片土地时,清幽幽的河水照旧地流着,林边的鸟儿也继续唱着,是抚慰这颗受到摧残的心灵,是鼓励她去寻找远方的心上人?她来不及用敏感的神经末梢来体觉这一切了。 就这么靠着窗棂,梅香的思绪如同夜里的蛙鸣声,是这么自然,这么惬意。她实在弄不明白,自己柔弱的个性是在什么时候变得刚烈起来,宫中的生活把她引入了一种温柔富贵的梦中,她感到,整日似醒非醒,似睡非睡,她学会了看眼色行事,她学会了以貌美而娇舒,她很吃惊自己的变化,都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都说女人是缠绕树干的藤蔓,都说女人是渴望爱抚的宠物……可这些,哪一点是自己能够拥有的呢? 天空在屋顶上面,而屋顶犹如扣住躯壳的一个盖子。她能打破屋顶,寻找一种奔放而自在的感觉吗?她们心自问不已…… 屋里的烛火渐渐地暗下去,武子穆一言不发,他怎能想到眼前这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地存在呢?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在单薄的衣着中,不停抽搐着的梅香,他很悔疚。实际上,在他的心底何尝不想她呢?那种情感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神秘情感。出外这么多年来,无论身居何职,无论心情好坏,天气好坏,可每到夜深人静之时,他都会想起她,那种感觉,仿佛在阴雨天突然看到太阳一般,是一种难以言明的幸福感,是永恒的诱惑,也许他被没完没了的事务缠身,无法告知家中的一切,也许在临走时,并无留下半点信物,但这不足以说明,他强悍的外表下没有一种深深的思念。 皇后对他的叙述是那么冷漠,那么轻飘飘的,几乎使他对眼前的一切都不能产生信任。皇后说,子穆啊,我身边的这位婢女,想来你是知道的、认识的。她多年来一直在寻找你,或许是天意的安排,让你们相逢在这破败的小镇,一切假如、种种设想都不必说了,反正你见到了她,至于她何以能来到我的身边,你去问她,你不知道,她想你有多么铭心刻骨,她的哭诉感染了所有的人,包括皇上也滴下泪水,你无法想象,在她身上承担了多少委屈,如今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皇上已吩咐的事,你知道吗?他摇了摇头,难道那刚烈的女子就是自己思念的阿香,那飘忽而来的香气似乎说明了这一点,那么独特、那么熟悉,多少次了,他梦中的梅香正踏着云锦向他走来,带着羞涩的微笑,带着沾露的发辫…… 静静地听着皇后的诉说、听着皇后向他表露的意思,他是何等激动啊。他称谢不已,他如何才能报答圣恩哪? 皇后轻轻一笑,说道,皇上还有些舍不得放你呢!他一直夸赞你,你的忠心耿耿,你的勇武过人,都是皇宫里少不了的人手。我对皇上说,先让他成家,回去处理好这件事,以后还有调回的机会,皇上勉强地答应了。你们这一对有情人终于会面,尽管来得迟了些,毕竟有了好结果,俗话说,十年修来同船渡,百年修来共枕眠,你就去吧。我已叫人给你单独腾出了一间房屋,明儿一早,别忘了来辞行。武子穆连连叩首:圣上的恩德,没齿难忘。皇后说你先去吧,待会我叫梅香也去,今夜就留给你们了。你要多加体贴,可不能委屈了她,以后有机会,可到宫中来看看,毕竟是我把她带到宫里的,这一年来,她侍候周到,实际上,感情已超过一般的婢女了。皇后一边说,一边取出一对碧玉簪,这是我给你的,你带给她吧,留个纪念。我想直接给她,怕她心情一时难以承受离别之苦,才刚熟悉,才刚知根知底,又要走了。武子穆才称谢退出…… 武子穆有些不安,他望着这曾相拥过的躯体,竟不知如何是好,他一咬牙,轻轻走到梅香的身后,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出了:“阿妹,你受苦了。” 只是这一声,梅香鼻歙一酸,杏仁眼就蒙上一层雨雾,她再也抑制不住了自己,猛地一转身,望着这张熟悉的面容,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一声惊叫,扑进了武子穆的怀里。是的,她日夜思盼的阿哥就近在眼前,让她怎能不放声大哭呢?经过这么多痛苦的洗礼,她是多么需要一丝安慰啊!尽管在宫中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可她这花瓶似的躯体里却是盛满了悲苦的清水啊。人生的大不幸,都压在她那秀削的双肩,她只是放情地哭个不止,泪水似串串珍珠打湿了武子穆的胸襟,此时,再也没有过多的语言,两颗震颤的心紧紧地贴在一起,相互间能彼此感受到的心跳,真是心灵的交流。 武子穆只是紧紧地搂住她,他感觉到梅香的手也在搂住自己,生怕跑掉似的,紧紧地搂住。他的意识全部逃走了,他空白的脑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低下头,拼命地吻着梅香的眉梢、眼角的泪珠,他忘不了,临走前,那小河边的情景,梅香带着幽怨的目光,那目光中,含有多少期待,多少希冀,那目光中含有稍纵即逝的火花,闪腾着一种少女萌动的情思,闪腾着一种失落的情感。武子穆疯狂地吻着,他感到自己的泪水也流下来,喃喃地说:“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他吻着她丰满柔软的嘴唇,唤着这阵阵散发的奇异的清香。她似乎醉了。 梅香紧闭着眼,任由他疯狂地吻着,她渴望得到的终于满意地得到了。冥冥之中,她感到这是一种补偿,也是一种报答,是弥补她自己生命的某种缺憾,她也忘情地投入其中,如痴如醉……这一夜,两个人过得非常好。不知何时,烛火灭了。 漫漫的夜笼罩着小镇,在深巷之中,偶而传来几声狗叫,一切都那么安静,在死一样夜幕中,惟有一间屋里亮着灯火,一个身影站在屋中,迟迟不能入睡,这人就是嘉庆帝。 破晓的曙色亮起来,村镇上的鸡啼也此起彼伏地瞭亮地响起,红得出奇的太阳缓缓地爬上了地平线,是一个雨过天晴的日子。 巍峨壮观的京城座落在平原上,透迤连绵的燕山山脉似一个巨大的屏障环绕着它,在耀眼的阳光中,明黄一片的紫禁城是那么醒目地出现在众人的眼底。嘉庆帝乘坐的辇舆正好爬上一处高坡,香山的一座座龙楼凤阁,或红墙遮挡,或绿竹掩映,令人叹为观止。 京西一带方圆数十里的圆明园云树葱郁,气象万千,弯弯曲曲的小道连接了园内的处处景点。一时竟找不出哪里是自己的居住之所。 张明东禀道:“万岁爷,是回紫禁城,还是回圆明园?”嘉庆帝正透过薄纱望着京城的美景,一时间还沉浸在回忆中……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愈是不能得到的,就愈是吸引人。与梅香相处的日子惹得嘉庆帝心里痒痒的,他真得是被梅香的独具的气质和美色深深地打动了,在他的面前,又有哪位女子敢带着忧郁的气质和自己相拥而眠呢?可昨天的事实,让他是多么难以选择。当武子穆和梅香带着自己的圣旨赴通州上任时,他多么希望梅香能说个“不”字。他知道,皇后的余光一直盯着自己,表面上和梅香说说笑笑,拉着知心的话,像是依依不舍的样子。可嘉庆心里清楚,她要不是逼着梅香说出真情,也不会有今天的这一幕。他本人也和武子穆话别,殷殷地嘱咐一番时,眼睛不时地膜向梅香,似乎经过一夜的雨露,她早已从悲恸中清醒过来,脸上挂着少见的灿烂的笑容,对皇后称谢不已。武子穆倒是忠臣,大有此番回去干出一番事业来报答嘉庆的厚思的架式,丝毫不见有任何心存芥蒂之怨。嘉庆稍感宽慰。哎,毕竟人家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嘉庆叹了口气,又解下腰间的另一只碧玉赠给武子穆,并说,皇后也赠给了梅香一枚,这叫做成双成对吧,也是对你的奖赏,日后,得以升迁时,还要来看朕之类的话。这时,君臣才依依地分手。 这一路上,嘉庆帝几乎把能够搜到的细节都想遍了,一次次回味,一次次感慨,要不是出了这件事,说不定真能纳梅香为妃呢。 “直趋圆明园。”嘉庆帝从沉思中拔出思绪,思路又回到了那个案子上。“陈凤翔可押到京城了吗?”嘉庆缓过神来,问一直站在身旁的董诰。董诰手捧军机处的折子,说道:“军机处及刑部都等着万岁爷回去定夺呢。”嘉庆帝说道:“百龄有没有奏折呈上?”董诰说:“至今还未有。” 已经是子夜时分了,上书房里还亮着灯光,从窗口辉映出的阴影部分里,还可依稀辨认嘉庆帝盘坐的身影。他决定还是回宫再说,望着御案上一堆堆急待处理的文书,嘉庆帝也就渐渐地忘了那小镇上的一切。嘉庆帝的思绪跳出了一个情感漩涡,很是费了一番精力。只是到现在,他才捧着一杯酽茶,盘膝坐在炕上,把目光转移过来,盯着窗外黑漆的夜空发呆。自从人秋以来,像捅漏了天河似的,北京城里,浙浙沥沥的秋雨就一直下个不停,给处在愁闷之中的嘉庆帝,又增添了几分忧愁。 他坐起身,踱到御案前面,文书堆积如山,大都是各地来的河汛和民事的奏章。这连续不断的秋雨使嘉庆帝十分忧虑。他疑心刑部没能很好地贯彻他的圣旨,这不,随手一翻,因礼坝的水祸受灾的百姓的情报十分显眼地摆在那儿,灾民眼见无法过冬,而户部已无再拨的饷粮用来赈灾,原因是在修复礼坝时已额外支出了一千万银两。嘉庆帝忧心忡忡,本想趁这几年战事平定,励精图治,搞好各地工程,让普天下的百姓遍泽恩惠,不想,才隔不久,便有烦心的事报上来。 “好你个陈凤翔,还敢上奏为自己辩解?”嘉庆帝的目光落在一份清秀而工整的奏折上,他一看这一行行悦目的小楷,就熟悉这是陈凤翔的笔迹。想当初,嘉庆帝打算提拔后起之秀,由两江总督百龄的保荐,提拔陈凤翔。实际上,提拔陈凤翔时,遭到不少大臣们的反对,松筠就是其中最积极的一个。松筠说,陈凤翔在直省时名声并不怎么好,仅担任永定河道,十四年又擢升河东河道总督,十五年又总掌南河,其实政绩并不明显。但嘉庆以松筠久在京城,不知此人详情,还是准了百龄的奏折,并提议要陈凤翔拿出办法。果然没隔几日,陈凤翔的奏章放到嘉庆手里,也是这么隽秀的字体,在上好的宣纸上透而不漏,饱而不涸,嘉庆帝爱才,心道:这或许是个精细的人。 嘉庆帝顺着陈凤翔的奏章往下看:……礼坝塌方,固然有臣子未临河工之罪,然而,礼坝的大堤却不是罪臣督修。当时,罪臣正在家养病,前后有十几天的时间,未能亲自察看,仅凭百龄总督的验证行事。开工之日,罪臣病愈,但身体依然很不适应,天气燥热,双膝发麻,酸痛不止,还是难以成行。八月初二,罪臣接到急报,下桩松动,有毁堤的危险,即著停止下泄河水。可百龄大人并未采纳,将其搁置,仍按罪臣的先前预放量排水。既然事情木已做舟,罪臣当承担尸位素餐之罪名。罪臣对万岁爷的惩罚,毫无怨言,甘愿戴枷以警世人;但罪臣以为,若只惩罪臣一人,恐众人不服,罪臣更是不服,既然一切都按照两江总督大人的话去做,为何罪臣一人承担水毁之全部罪名?果真如此,到那时,诚如万岁所言,又有谁敢担任修复河堤,局面也将急转直下不可收拾了。诚望万岁三思。” 看到这,嘉庆帝焦躁地站起身,朝外边喊了一声:“张明东!” “奴才在。”随着应声,张明东躬身前趋,“万岁爷有何吩咐?”脸上还挂着一道紫红色的伤痕,嘉庆问道:“百龄来了没有?松筠来了没有?” “回万岁爷的话!恐怕是要到了。奴才已让林顺前去叫了,估计这会该是在路上了。”张明东不安地答着,手却捂着脸。嘉庆帝沉思一会点点头。“哎,你的脸怎么了?”嘉庆随口问道:“回万岁爷,不小心碰的。”张明东说:“适才,奉万岁的旨意,给皇后送那只五香鸡时,石阶上的青苔滑倒了奴才。”“胡说!从这去坤宁宫,沿途有走廊相接,何来青苔?”嘉庆帝一听这样不伦不类的谎话,便一语指破。 “奴才该死!”张明东快速地抽了一下嘴巴,低下头,不敢正视嘉庆帝。过一会,嗫嚅地说道:“奴才在皇后面前说话不小心,得罪皇后,奴才罪有应得!”“你说什么来着?皇后一般性情温和得很啊。”嘉庆帝不解地问道。嘉庆皇帝--0606 “奴才送鸡去时,看到皇后正有说有笑,心情愉快,奴才想万岁这儿正宵旰勤政,就说了句,皇上正‘为伊消得人憔悴’呢。皇后一听,就动了怒,骂奴才敢用艳词调侃皇后,就拿了一柄戒尺打了奴才。”张明东惶恐不安。嘉庆心道,该是应罚了,把脸一沉道:“你也是久在深宫的人了,怎么连长幼主婢也不分呢。你怎么敢在皇后的跟前说这样的话,看来你这个差事也当到头了。”嘉庆帝说得慢条斯理。 “不,不,奴才没敢在皇后面前说这样话,是对皇后的宫女应红说的,是应红告知皇后,皇后才传奴才进去受罚的。”张明东红着脸分辩道。 这下可把嘉庆帝惹恼了,没想到一个太监,竟敢在朕的面前连连说谎,要不一句句盘问,哪里还能得到更多的实情,再说,张明东对应红说的话不无几分挑逗的味道,之所以吞吞吐吐是想遮掩这一层的关系,不禁一拍御案:“好你个狗东酉,竟敢连连欺骗朕。上次皇后是怎么说你来的,你从明日起就回膳事房烧火吧。”嘉庆帝狠狠地瞪了几眼张明东,“滚吧,这里不用你服侍了。来人,罚掉张明东本月的俸禄,拉下去,杖责二十大板。” 嘉庆帝心道,连个太监都敢欺瞒朕,那平日里有权有势的大臣们可都得提防才是。不一会过来几个武士把张明东拖出去,跟在武士身后的一个年轻的太监不由得心里暗暗得意,他连忙上前送给嘉庆帝一杯羊奶,谄笑道:“万岁爷,喝杯热奶吧。秋里夜寒,还是保好龙体安康才是。”嘉庆问道:“你叫何名?” 那名太监习惯地抹了一把脸,说道:“万岁爷不认识我了。噢,万岁爷,你喝一点,奴才再给你说。”嘉庆一时间竟想不起来,反正总感到熟悉。 “西巡五台山时,”那年轻的太监似乎想提请嘉庆帝的注意,有意地把话说得很慢,“那荒村之行,万岁爷在溪边时……”一面说,一面用眼观察嘉庆帝的睑色。 “噢,”嘉庆的手一抖,似乎打开了记忆的仓库大门,他倏地一下消失了刚浮现在脸上的笑容,“你何时进宫的?”“回万岁的话,奴才进宫已有两年了。”那年轻的太监小声地说道。 嘉庆仔细地打量他,这是一位年二十岁左右的太监,高挑的身材,长长的脸形,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透着过人的精明,脸上挂着一丝微笑,显得谦和而又恭顺,但总有一些让嘉庆帝看了不舒服的讨厌的谄媚。但嘉庆还是欣赏他的机灵,看样子口齿伶俐,办事也利索。“你是哪位大臣推保来的?”嘉庆帝问道。他已认出这位小太监,好像当时给自己的印象还是很深的。那太监说道:“奴才名唤林升,记得在五台山脚下的那个荒村,万岁爷迷了路,就是奴才领万岁爷找到的那个……那个……” 嘉庆帝笑道:“别说下去了,朕想起来了,当时,朕对你说,一旦有机会,便可送你入宫。不想事情过了几年,你倒凭自己的本事,到了皇宫,真是世界太小了啊。你以后就跟在朕的身边吧。”林升喜出望外,叩头称谢,又说道:“奴才还没回万岁的话呢,是定亲王绵恩选来的。”嘉庆帝很满意,说道:“权且给你个八品的顶戴吧。” 正在这时,外面的值事太监高声叫道:“松大人、百大人进见。”林升一听,连忙对嘉庆帝说:“奴才这就去引他们到上书房来。” 时辰不大,林升的声音在门外说:“万岁爷,他们二位大人都在这儿哪!” “叫他们进来!” 外边的百龄和松筠连忙甩了甩了马蹄袖,哈着满嘴的热气,躬身行礼叩见。 嘉庆帝望着二人,阴沉着说道:“朕本想明日早朝办理这事,可是,心里总觉得放不下。”百龄说道:“万岁,万岁也不能太劳累了,这才回来就披阅奏章,实在让做巨子的感动。”松筠附言道:“事已如此,万岁不可太操心了。”嘉庆帝摆摆手,说道:“天已入秋,看看,百龄的胡须上已结了一层霜,外面很冷,是吧。” “不冷!”百龄正色地答道:“皇上宵旰勤政,奴才们怎敢怕冷!” “不说这些了,朕自接到温承惠的奏折,就一直在想,像这样的大事为何御前大臣不先期通禀,而省府督都却抢个先手,这是何故啊?朕不想责备你们,你百龄也常常抱病坚持。今晚招你们来,议一下,下一步怎么个赈灾法?” 松筠沉思一下说道:“万岁,天气已入秋,还是让户部多准备些棉衣用来赈灾御寒要紧。”百龄说道:“皇上不必过虑,臣已经准备二千石粮食已调集备好,只待万岁说声赈放,即刻可行。”嘉庆帝谨慎地问道:“这个案子本身有没有其它出入呀?” 说这话时,嘉庆手里摆弄着几份奏折,静观百龄的神色。百龄显然极不自在,感到如芒在背,如梗在喉,说道:“臣的弹劾不知万岁阅览了没有呢?臣想,温承惠只仅仅通报灾情,当时,他正好派人前去协助放水,故事情来得突然时,他最先知晓,并派亲兵送信。臣那儿只有通过驿路,所以较慢些;臣按常规拟就奏章,臣以为陈凤翔急开迟闭,坝下松动时,不早早亲视,坐误时机,多浪费了二十七万两物资。”正想还要继续下去,嘉庆帝一扬手中的奏章:“百龄,你不必说了,可就一样,陈凤翔不服朕的判决。” 松筠眼睛一亮,心里暗自高兴,跪道:“臣一直在想,礼坝开工前后有数月,为何真正顶事负责的官员总没几个到场的,记得在四月份,万岁还表扬百龄大人筹划得当,节省银两若干哩。”语带讥讽。嘉庆帝听了,说道:“此一时,彼一时。” 百龄有些难堪,趋前道:“万岁,……”语气甚急。 “好了,你不要说了,回去吧!朕自有公论。”嘉庆帝只淡淡地一挥手,便不再作声。 百龄只觉得头昏耳鸣,却无言以对,只是默默地退出了上书房。这一夜,松筠和嘉庆帝商议了近二个时辰。当松筠走出上书房时,已是朝霞满天了。朵朵的大红云彩飘满了整个天空,这奇妙的美景,不知给人的是福是祸。 松筠从外表上看更像个倔老头,两条浓密的眉宇间,那紧锁着的眉头从未解开过,满腹心事且忧心忡忡的样子,别看松筠的官高位显,实际上,在嘉庆帝的心目中的位置并不显赫,要是按照他的主意办事,那朝中的大员没有几个不受惩的。松筠最大的爱好是密陈己见,或单独地上一个奏章由太监直接送到嘉庆帝的手里,这种做法令嘉庆帝感到不快。十三年时,松筠在一日早朝散后,并不急于回赶,而是急匆匆地赶到上书房门口,他知道,嘉庆帝有时下了朝后,仍要回上书房办会公务。当他远远看见嘉庆帝的舆辇来时,便上前跪禀道:“万岁,臣有密奏!”嘉庆帝当时就把脸拉长了,毫不顾惜他是两朝元老,斥道:“朕早就说过,绝不单独招见任何一位大臣,你难道不知道吗?”一句话吓得松筠从头凉到脚,但他仍不肯起来说道:“万岁,臣并非不想在朝廷中当面说明,可皇上能听进去吗?皇上已经被那舌巧如簧的官儿说得频频点头,似乎海运明日可行,实际上皇上只要再细想一下,海运断不行,臣不想见到国家财物徒徒受损而不尽大臣之职。”嘉庆帝道:“满朝文武中就你一个忠臣啊!”这话要是搁在其他大臣身上,早就筛糠了,可松筠腰板一挺,说道:“无论如何,望万岁爷细听臣等明言。” 嘉庆帝说道:“你的目的,是不是想通过单独召见,以享圣宠,好在朝中官员的心目中你是朕的得力干臣?”松筠说道:“万岁此言差矣。时分春夏秋冬,人分三六九等,臣不想独邀圣宠,只是要在万岁的头脑冷却下来时,尽纳忠言而已。”嘉庆帝说道:“松筠,你本来就德高望重,深得圣眷,但惟其如此,更应为百官群臣做个榜样,带个好头,本来嘛,为君之道,向来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可是如果人人都想单独见朕,那么还要早朝干什么?仅是为个点卯应酬?你也不想一想,今天,你的举动,就是坏了朕定下的规矩,说你这一点,毫不为过吧?” 一席话堵得松筠目瞪口呆,他快快地退立一旁,给嘉庆帝的舆辇让出条道路,待嘉庆帝刚一过去的霎那,竟又拦住车辇,跪奏道:“既然万岁不肯以此坏了朝规,但臣要说明,真正的朝规并无此条,若要臣背出来也无不可,可是,这又确实是朝中不成文的规矩,是万岁想出的杜绝有小人以此为荣而称耀同僚,也是一番良苦用心,臣谨当遵守,但臣要说的话不能不让臣说,这里有奏折,是关于试行海运不可行事十二条。望皇上亲目后再做定夺。”差点没把嘉庆帝气得从车辇中蹦下来,但看到松筠一脸硬气,便无可奈何,让值日太监接过后,一句都不理睬松筠,就径自离去了。 当然,在试行海运失败后,嘉庆帝也未提起过松筠曾力主禁运的谏议。 松筠注意到,嘉庆召他们二人同去,就是某种暗示,肯定是陈凤翔不服。另外,嘉庆的服饰也比往日在上书房办公不同,要是往日,有时一同召见的有好几位大臣,嘉庆帝常是身着便装,今日却是整整齐齐地穿了一身正式临朝的龙袍,只是没戴皇帝的红缨镶玉的高帽,他知道,皇帝此次倒真是有些动怒了。 在支走了百龄之后,嘉庆帝又对松筠密语了几句。松筠差点激动得眼泪掉下来,这是多么不容易啊。嘉庆帝说:“松筠,朕给你个外差,不知你是否愿意承担?”松筠一听连忙从椅子上腾地一下站起来,非常庄重地给嘉庆帝行了个大礼,说道:“臣虽有些年迈,但身子骨结实得很,请皇上放心,皇上就是给个再大的担子,臣也能担起来。”嘉庆帝说道:“本想派个年轻的一点去,可戴均元不在宫中,托津有要务缠身。户部侍郎初彭龄和你同去,朕明日就告诉他。你们这些净言直率的大臣,朕遇到的太少了。” 松筠老泪纵横,跪泣道:“只要万岁吩咐的事,臣等万死不辞,何敢言累?皇上不必多虑了。臣明日就即刻动身,见到陈凤翔再说。”嘉庆帝点点头。松筠起身就要告辞,嘉庆帝拦住了他,“慢着,朕给下个圣旨吧。以示朕对此事的重视,明日可叫初彭龄带上户部的赈灾物资一同前往,边调查案情,便赈放灾粮。”松筠点头称是。嘉庆帝睁着红肿的双眼道:“松筠啊,朕上一次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松筠答道:“万岁不必担心。盛京会勘陵进展顺利,不日有更详细的草图,便会由盛京呈来给万岁过目。皇家宗室的移居也不费周折。盛京城,小东门外可建屋七十多所,至少可移居皇室宗亲成七十多户吧。这一点不成问题。估计那一带的土地有近三千亩,给每家每户三十六亩绰绰有余,另外,两庙不凌河东有可耕地三千顷,每户给田三十六亩,可移户二千七百户,土地吃些紧但臣又测得,东柳河沟积水不多,若在河沟的基上开挖深河,还可得地二千余亩,还有其它的一些土地可供开发……” 嘉庆帝听了,满意地笑了笑,说道:“你真是实心为国啊。经你这么一说,朕担心皇家支族的庞大问题,解决起来就有好办法了。你不知道,仅仅供给他们的开销一年就大得很,这不,一到灾年,户部就拿不出钱来,连内务府也吃紧得很,国家亏空肯定不小,不知那些上贡的银两又流向何处?”松筠一听,牙就咬得吱吱地响。 嘉庆帝叹了一口气说道:“朕一直想减免赋税以昭朕的爱民之德,可力不从心啊。”说着,转过身去,望着御案上的灯火。“你也去吧,明日不必早朝了。”拿起朱笔伏案在各地的奏章上披阅起来。 紫禁城里传来了三声更响,雨雾笼罩着的禁宫沉睡过去。湿漉漉的方砖上面已洞出水印折射出那片片昏黄的灯光。 松筠出来时,恰好遇着一队武士在宫里巡逻,个个身上盔甲锃亮,走起路来却悄无声息。新提拔的小太监林升引着松筠步出了上书房。一股深夜的寒意使松筠打了几冷颤,他裹了裹罩在外面的长袍,搓了挂手,急急地离去。 果然是民不聊生的场面。 正处于礼坝下游的古城是河梁县城。虽说这里洪水已消退,但从城墙的基座的根部,依稀可见尚有五米来高的水痕,那明显的一道黄土色的细线就清楚地告诉人们这儿在炎热的七月曾遭受了怎样的灾害,在城墙上方有几块缺裂的青砖处,还有一簇簇杂草堆在其中。如果要是细瞅一下的话,那是刚插下的干枯了的秧禾,而非普通的杂草。大片农田颗粒无收,即使没有被淹着农田又在连续的干旱后,秋天的旱庄稼也收人寥寥。在河梁县城的四周,水洼处处可见,一时尚不能干涸,实际上就意味着秋季的作物也安排不下去。因为,上方礼坝的缺口依然淌着浑黄的水流,绕着河梁县城坚固的墙基向东滚滚而去。城墙根的屋檐下,门洞里,到处是一滩滩烂泥,还没有清除干净。可就在这儿,已是满街搭起了简易的窝棚。那一群群衣衫褴搂,面黄饥瘦的难民在懒洋洋的阳光下嚼着腐烂的菜根。 一队全副武装的清军浩浩荡荡地走过县城。整齐的步伐声惊吓得行人到处躲藏。不一会,就听到婴儿的哭嚎声。那队官兵走得并不是很快,像是有意放缓了速度。 突然,在开进城里的一霎那,锣声猛地响起,原先已躲起来的灾民纷纷将头探出窗棚,想看个究竟,就听到:“灾民们注意听了,灾民们注意听了。万岁爷已派来了赈灾的大臣,在县城的四门都安设了锅灶,灾民们可到那去领救灾物资!”“眶,哐”几声锣响后,同样的声调再次响起。 按照常理,凡是有钦差大臣来时,那就意味着有皇上的圣旨,如同皇上亲临一样。果然,有不少识礼的灾民相互搀扶着走出窝棚,跪倒在街道的两旁,山呼“万岁”声一时间稀稀落落地响起,不少骨瘦如柴的孩子赤身裸体地紧靠着墙脚站着,一双双空洞无神的大眼睛呆呆地望着这队官兵,看到他们满面红光,趾高气昂的神情,心里甭提有多羡慕,当兵真好! 那队官兵并不理会这些无礼的孩子,只是这么例行公事地叫着。众人谢礼已毕颤巍巍地刚想转身去摸出碗筷,寻找自己的孩子,又一阵锣声在身后猛地响起。“灾民们,此次受灾,有三分天意,七分人祸。南河总督陈凤翔因循私忽玩,赎职失察,致使礼坝倒塌,殃及下河州县黎民百姓。皇上已颁圣意,著即将钦犯陈凤翔戴枷赴工地,示众三个月。”果然,由二十四官兵押着的一辆囚车缓缓从街道上驶过,从东门进,由西门出。嘉庆皇帝--0707 受灾的百姓不知哪来的勇气呼啦一下全都站起来,手指陈凤翔的囚车高声叫骂不停,有的骂他是“贼子贼孙”,有的骂他是“侵吞公物的朝廷蛀虫”,骂声一时不绝于耳,有几个愤然已极的灾民竟舍得把口中正嚼着的菜根抛向囚车,那些小孩,也抓起一把把稀泥朝囚车飞过去。转眼间,陈凤翔已面目人非了。 跟在后面的松筠坐在轿车正在打着嗑睡,听得声响失去了规律和节奏,变得嘈杂起来,连忙叫道:“停!” 一行人停止不前,松筠抖动着额下的胡须,高声朗道:“灾民们,虽说洪水冲垮了你们的家园,使你们一时无家可归,但是,本钦差——”话还往下说,又是跪倒一大片灾民,松筠激动起来,他说:“本钦差奉着圣上的旨意前来办案,大家有什么难为之处,一律在到县衙前去。别忘了,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处均有粥场,以解各位百姓的燃眉之急,这都是皇上体恤万民的心愿啊。众位百姓不要把罪行都推到一个人身上,他也不想要大家居无定所,飘泊流离。再说,他已是钦犯,不能随便出个人的怨气,大家应该把心思用到修复堤坝的工地上。” 一位老者仰头答道:“这位大人说得对,我们不能光出了恶气,工程一天不修复,我们一天也甭提回去,难道就饿死在城里不成?” 松筠见人群有人应和着点头,便一脸庄重地说:“实际上,礼坝的水灾比起往年来小得多,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凡是从今天起赴礼坝工地干活的,待修成后,按人头工程量计算,要钱给钱,要粮给粮,要地给地。”一席话,人群沸腾起来,有的竟晃着身子要随人流去礼坝工地。 “慢着!要事先有个登记,还是组成保甲之例,十户为一保,五户为一甲各自到县衙请求,不要太急,想干活,差事有的是!先去吃饱了肚子,领了救济的口粮和棉衣,先护住家小要紧!”松筠见人群一乱,生怕出了岔子,又对跟在身边的校尉模样的说道:“县衙在什么地方?怎么不见县令前来接旨啊。”那军官正是前文提到的张千总,正是直隶总督派来护送钦差大臣的张千总。张千总也是迟疑,咋个不见河梁县令万道条。便对松筠拱手道:“噢,我记起来了,这儿的县令前几天才被解职,主要是温大人上次来巡查时,发现有不少村庄办起了教派。什么‘无生父母,真空家乡’的八字真言,还筑坛盟誓,相约结帮。并没有发现做什么违法的事。不过,温大人还是解了他的职,把南河工地的监工万道条万大人调至河梁专事修复水毁工程。也算是此地的头头儿。” 松筠初一听,什么什么教,心里一惊,天啊,这个教,那个教,都是邪教,一经发现,不论在何时何地都要铲尽除绝,怎么温大人没有上奏呢?因为他是御前大臣凡有紧要的事都经过他们御前大臣的手中,心里想,可能是怕人事本来不定,而这么一折腾,怕起什么祸乱,干脆隐忍不言,想想也是,眼下灾民这么多,相互帮助,自是必不可少的,富有大户人家可以帮帮贫寒之家,什么以教派行事,恐怕是让那些贫穷的人好接受罢了。也就没再往心里去,对张千总说道:“这样吧,你负责设立粥场,先解救饥民要紧啊!” “桂子飘香”的这句成语,是由“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唐·孟棨诗)化出来的。万道条坐在衙里宽敞的庭院里,闻着阵阵的桂花香味,肚子里却犯着酸水呢。他手捧一本类似《笑林广记》之类的古人笔记书本正读得津津有味,感叹道:“要是还在马家楼子工地上当个监工,哪怕只是小小的监工,此时桂子飘香之时,也正是送礼如云之日。唉,偏要我来这穷困不堪的河梁县当个狗屁的县令,整日没有一件案子,赈灾的粮款既没到位,就是到位了也由钦差大臣一人把持,可以不经过县令等当地方官员直接发放。” 万道条放下书本,又随后拿起一只鼻烟壶,吸了几口,感到比那桂花香舒服多了。又仔细睇视一会这只精巧的烟壶,壶把上镶有几颗紫晶,奇的是在晶莹透澈的壶里面刻有一副水墨画,一株古松虬枝盘起,下面是一只松鹰在地上回头望月。万道条是明白此道的人,知道像这样的鼻烟壶乃是壶中的真品,倘若是假那定是松上落鹰。“人就是能啊!”万道条感叹道,在松枝下方的空白处,还有一枚小小的印章,印泥的红色砂痕依稀可见。他已经记不得是谁送的了,反正那时大富人家为了获得肥沃的土地,可没少往他那里送东送西的。 “万大人,”一个皂衣差役进来禀道,“温总督派来的张千总要你见他。”万道条慢腾腾地站起来:“找我有什么事?” “万大人,”等在门口的张千总未等万道条的话音落下,便一步跨进门槛,拱手道,“万大人,本官奉钦差大臣之命,前来就搭设粥场赈灾一事商议商议。我们不知到底有多少灾民还流落在街头,万大人帮着清查一下,钦差大臣正等着你回话呢!”几句不冷不热的话,让万道条收敛起脸上不快的表情,“啊,好说,好说,下官这就前去。真是我河梁百姓的救星啊。”万道条一面拱手还礼,一面满脸堆笑着说:“钦差大臣此时在什么地方?” 张千总没好气地说:“就在河梁城里。”恶心地翻了一眼万道条手中的鼻烟壶。 “啊,安民之举,安民之举,下官这就前去。”万道条一面说:“备轿!”一面起身往后院走去。 张千总注意到这脑满肥肠的县令的十个手头上缀满了宝石钻戒,在阳光下还真刺眼。“狗日的,当了几年治河的官都肥得骨头冒油了。”张千总在心里暗骂道。 松筠命人把陈凤翔押解到县衙,权作稍事休息。刚到衙门口,就遇见万道条身着一身簇新的官服慢悠悠地迈着方步,朝门口走来。松笃看了一眼那小小的县令,给手下的亲兵丢了一个眼色。那亲兵会意地一声高叫:“钦差大臣到。”这一声喊,吓得万道条再也不敢挪动半步,“卟通”一声双膝跪倒,似被砍杀的肥猪一般,瘫在地上,连忙又挪正了肥硕的屁股,跪着向前爬了几步,口称:“河梁新任县令,原南河道督署李家楼监工万道条拜接圣旨。” 松筠缓缓地从轿走下来,一步一步走到衙门口,说道:“起来答话!”万道条连着站了几次都没成功,还是身后的差役扶他一把,他才站起身来道:“下官迎接来迟,还望钦差大人海涵!”松筠说道:“本官另有要务缠身,你协助张千总搞好粥场,勿要漏过任何一位灾民。”一甩手带一队护卫径自往衙里走。来到公堂上,松筠即命解除陈凤翔的木枷。 松筠这才细细打量了陈凤翔,比起当年自己推荐时的陈凤翔,形象有天壤之别,瘦骨伶丁的,穿一件灰土布长袍,外头也没套褂子,脚下一双“踢死牛”双梁儿黑土布鞋上,沾满了泥土,辫子和袍角都沾着泥浆,一副清瘦的面孔,惟有一双会转动的眼睛表明他还再活着。松筠心生不忍,低着头对亲兵说:“把犯人带去洗一洗!” 万道条和陈凤翔本来也很熟悉,都是河工,看到陈凤翔的惨状,竟生出一种兔死狐悲之感。他对松筠道:“禀告大人,陈凤翔虽然有过,可也不能如此折磨啊!”他知道,上一次也是松筠的密折,致使徐端等四十八名河工受到不同程度的惩治,徐端受不了打击,死了!对于徐端的死,他多少有些愧疚,毕竟同在一处工地上,他知道像徐端那样的河工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本来他可以免于处罚,只要把摊的帐目一一说清,恐那时,自己也有逃脱不了的干系,好在一向沉默的徐端竟一直没有说,这一下,划来划去,竟没有把他算上。实际上,他心里知道,有好些没有惩处的河工,如陈凤翔和自己,都是银子在起了作用。 松筠冷眼看一下万道条,心道,这家伙脑满肥肠的样子,不知吃了多少民脂民膏,是不是让他也吐出一些来呢?当初查处徐端时,幸好徐端为人还较廉洁,查来查去也没弄个明白,哎——。松筠接过侍卫递来的清茶,微微地吹了吹,咂了咂茶味,好茶,又止不住地猛喝一口,不想刚续的茶水还烫着泥,他只感到嗓眼一热,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忍不住地猛咳一下,一口茶水还是从嘴中喷出,细碎的茶叶片直冲万道条的脸上而去。 刚才的冷眼已似两道利箭的光芒刺得万道条浑身不自在,此时,他正低着头理着自己有些发皱的前襟。感到脸上一热,本能地用手一挡,见是松大人吐出来的茶水,顾不得已湿的前襟,连忙站起来,掏出一块丝绸方巾,递了出去,说道:“哟,松大人慢慢饮用,慢慢饮用!”又转过头对手下的差役道:“混帐,谁让你们用这么热的茶水招待松大人的。”一位面相白净的差役赶紧上前,从万道条手取过方巾,一面擦着堂上的公案桌面,一面对松筠道着不是:“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小的不知松大人口渴如此。”松筠一摆手,舌头舔了一下上胯,似乎脱了一层皮,只是轻弹一下挂在胡须上的几根茶尖,不在意地说道:“还是万大人的茶好啊,本钦差猜得如果不错的话,这茶大概是‘珠兰清茶’。” 看到松筠并不以茶热而迁怒于自己,万道条的脸上堆满了谄笑,说道:“是呀,是呀,松大人不愧是诸于茶道的名家,就是‘珠兰清茶’。” 松筠挺直了身子,以便让侍卫更好地擦拭胸前的茶水渍物,心里也暗叹,万道条这个人物不简单,连自己有此爱好也摸个一清二楚。但毕竟是马屁被拍准了地方,微笑道:“只可惜,对‘珠兰清茶’的泡制,水热则失其味,水凉则入口涩啊。”万道条一面频频点头,一面想这老家伙也是个顺毛驴,这就好办,说不定能从他这儿捞些好处呢。刚想检讨泡茶时有失方法,又听松筠道:“再者说了,珠兰茶颜色清淡而非龙井,亦非素茶,不是心静如水的人不能辨其妙处啊。”言下之意,也只有我能在这百忙的公务中,还能保持一种心境。 “若松大人有空,今晚到寒舍安歇吧,下官也是初来乍到,没有什么好招待的。不过,不过下官有个外戚在安徽皖南一带专做茶叶的买卖,茶是不缺的。下官也正想从松大人您那里学些茶道呢!总听一班同僚说,饮茶和品茶是两回事,可下官对此一无所知,才有今日之错……”万道条把想好的奉承话一古脑地说出来,生怕迟了半拍便没机会似的,滔滔不绝于口地说着。面含笑意,两个堆在眼皮中的眼睛却来回在松筠的脸上扫视。 松筠说道:“改日再谈吧。等初大人一到,事情就多了。”他不再说下去,端起盛茶的杯子细瞅一会,这还是前清具中的“折盅盖碗”,为宜兴紫砂制做,轻轻一弹,罄然有声,薄薄的茶壶壁上还雕刻出朵朵灿烂的菊花,花上蜂拥蝶飞,很是精致。自是爱不释手,轻托在掌中,走下案桌,对万道条说:“你速带人去协助张千总维持粥场秩序,难民们有家不能归,流落街头,应及早安抚才是。” 万道条喏喏连声:“松大人在此稍息片刻,下官去去就回。”说完,转身退出衙门,不一会,鸣锣开道声传进来,震得公堂上的尘埃簌簌落下,松筠眉头一皱,吩咐道:“备马,去礼坝工地。” 这一天的夜晚真是少有的美妙!天空中没有一丝云朵,在瓦蓝的天空上,一轮皓月从东方徐徐升起,蓝得亮晶晶的,有些晃目耀眼。已是月朗风清的日子。 圆明园中的四十景之一的蓬莱瑶台更是美不胜收。它座落在圆明园东部广大水面——福海中的三个相连的小岛上,岛是用嶙峋巨石堆砌而成的。岛上面积虽然不大,但房屋却有百余间之多,华丽精美,妙不可言。如果是在白日,从这里眺望四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四面殿宇自葱绿的山峰上迤逦而下,其次是在河流的入海处,但见白玉朱栏的各式桥梁以及桥上的亭舍牌坊,出没于花明柳暗之间,单是那多种多样的桥的形式就足以让人眼花缘乱,有圆拱、瓣拱、尘拱、平梁、木板等各种样式。 “福海”四周的湖岸景象又各有不同:或用整齐的花岗石砌成平直的湖岸,以衬托长廓或林荫大路;或作碎石坡岸,有踏步斜登而上,或者是处理成像半圆形看台似的层层高阶,每层上都安置殿阁楼台,周围自是少不了的花团锦簇,五彩缤纷。瞭望远处,则是从深山老林中移来的成林野木,一派自然风光尽在眼底。 今晚不比往日,长春仙馆里灯火通明,热闹非凡,正是月朗星稀,柔和的月光尽兴挥洒着亮度,把长春仙馆妆扮得如同天上的仙宫一般。里面,喜气洋洋,高烧的红烛与满月争辉,耸立的琼楼和华服媲美。 嘉庆帝换了身华美的便装,一身紫云彩装上下合体,一条明黄色的绦丝带束在腰间,上挂环佩,叮噹有声,足蹬软底皂靴,满面喜色。 比起嘉庆帝来,皇后钮祜碌氏更是嘴也合拢不上。今天是她的四十寿辰,她能不欢喜吗?她迈着轻盈的步伐来回四处指点,这儿应该怎样,那个应该如何,忙得她秀美的鼻尖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眼睑下面的脂粉有些脱落,她也全然不知。要知道,今天她十分开心,皇上终于从繁琐的奏章中解脱出来,亲自允许可以搞得大一些的活动,让她心满意足。 当值太监一声高喊:“万岁爷驾到!”声音未了,嘉庆帝便踏进长春仙馆。 顿时,鼓乐齐鸣,一曲欢乐而祥和的中和韶乐缓缓响起,说起丹陛大东和中和昭乐只有皇帝在大婚、即位时等重大庆典时才能演奏。但今晚,嘉庆帝特地准许演奏,以增加喜气的氛围,这里面自然还有其它原因。一时间,在长春仙馆的廓下由编钟、编磐、琴、琴、萧、笙等各种乐器齐奏的美曼乐曲便从低至高,婉转悠扬,嘉庆帝没有顾及到一大群迎上前的皇后及众位嫔妃,自顾地把眼一转,暗暗称奇。 看吧,月门曲廓,烘托有致,漏墙花窗,宛若天成,各处皆精雕细刻,各具神姿。加上含烟的绿树,吐香的群芳,婉转的乐声,悠扬的钟鸣,真个是神仙境界! 踏着宽阔的闪着亮光的大理石甬道,登上铺着红毡地毯的台阶,嘉庆帝搀着皇后说道:“依朕看来,今晚最美的就是你了。”一双灼热的眼睛在皇后桃花般娇红的脸上扫来扫去,看得皇后脸色鲜红,轻声说:“皇上不要打趣贱人了。” “哎——,朕说得是实话,你一点也不显老。”嘉庆帝还一脸认真相,拉住皇后的纤纤玉手不肯放松。如妃在一旁打趣道:“哟,皇上也把眼神分散一下,好让我们这沾寿星光的人也能得到皇上的沐浴,才更有兴致啊。”一句话竟把嘉庆帝说得心里痒痒的。在如妃身后的恕妃、庄妃、信妃、谆嫔、荣嫔、安嫔等一群妃嫔果然一齐笑了起来。嘉庆帝说道:“今晚要是看了你们几眼,朕岂不是要受损吗?皇后才是中心呢!大家聚在一会还不是众星捧月,捧谁,捧皇后吗?又不是你们的寿辰。可不能在皇后面前吃醋啊。”众妃嫔又笑了起来。 皇后一下子挣脱了嘉庆帝的手,说道:“我可没讲什么排场吧。都是宫里的人来的,还定下一条规矩,不能送寿礼的。”嘉庆帝指着众妃嫔说道:“那可不成,朕还带来的寿礼呢!”一摆手。跟班太监林升马上端着一个红绸覆盖的方盒进来,半跪在嘉庆帝的跟前,带着方盒的双手高高掌心向上,高度正好供嘉庆帝抬手即触的地步。 嘉庆帝轻轻地把红绸揭去,一座光芒四射的金香合和一只金光闪闪的金水瓶出现了。这两样东西都很精致,在上面精雕刻着松竹,鹤月,各有一行草书:与天地齐寿,并日月同辉,一看便知是嘉庆帝的手书,由内务府的金工们花费整整一个月才刻成的。此物一出,又立刻引来一片啧啧的叹称声。 皇后很谦躬地接过,命人摆放在大供桌上,说道:“皇上,你不是一贯倡导要避免送礼吗?怎么,你今个儿带头毁了圣言,这要传出去多不好。说不定第二天,大臣不敢说会怎样,可各王公府第定要来送的,这叫我如何是好?”嘉庆帝道:“特贵重的自然不能要。一般的小巧玲珑之类的饰物也无甚大妨。只是一样,不管是什么玉制之类,概不能收。”皇后点头,赞叹道:“皇上教诲得极是。”复又拉着嘉庆帝手一齐坐到正面铺着丝绸的大案后面,桌面上,摆满寿桃、寿糕和果品。嘉庆皇帝--0808 嘉庆帝极其潇洒地落座后,抬手对众妃嫔说道:“都坐吧!” 此时,东湖的水面上,也是灯火齐明,宫灯摇曳着殿影,彩船散射着金波,那一番诗情画意,更是难以用笔墨来形容。 不知是谁说了一个笑话,后面有人在拍掌笑出咯咯的声来。嘉庆帝回过头去,见是如妃正妩媚地向自己膘了过来,便会意地轻轻地点头。此时,打扮得十分妖冶的十位美貌的宫女身着旗人的服饰在大殿内宽敞的地面上正娜婀起舞,特有的满族人的舞步尽显她们的美丽的身段。黄色的天花板上,垂吊着三组共十五个红纱宫灯,把殿内照得通亮。地毯上舞姿蹁跹、歌喉轻啭。嘉庆帝用眼瞥了一下皇后,见她戴着长长的银质手扣儿微微弯曲着正拿一粒瓜子送入朱唇,全神贯注地欣赏那优美的舞姿,脸上似乎在回忆自己年轻时的倩丽。嘉庆帝挪动脚步,转过右侧淡红色的帷幕,走入一间房内。 嘉庆帝坐在一张软皮椅上,闭目沉思。他的近日心情要比一个月前强多了,他几天前接到从礼坝工地传来的松筠的密札,尽管嘉庆帝不喜欢用这种方式给他上奏章,但转而一想,松筠毕竟是大学士、御前大臣,反正他的奏折可不经军机处、其他御前大臣的过目,也就没往心里去。当他看到松筠说礼坝不日即可竣工、案情也有进展时,一直缠绕在心头的疑云算是解散了。所以,当他得知皇后四十寿辰时,便欣然允诺,命内务府好好操持一下,以做庆典,要是等到自己的万寿节反而不好如此办理。毕竟各地因水祸的灾民还没有安置妥当,再者,自己也暂时不想像先考皇帝一样来个什么千史宴,一不到岁数,二违背初衷。他想,松筠到底是没有辜负朕的一片爱心,年事高且不说,单是这办事的认真劲,在朝中当不多见。估计等他回来时,也有眉目了。 正想着,如妃款款地走到嘉庆帝的身边,拿起紫捶制的木桌上的一株小柄的背捶,轻轻地在嘉庆帝的肩敲打起来。 嘉庆帝已经知道,她一定会来的,便侧过另一个肩膀继续让她轻轻地捶打,便用一只手把如妃搂到怀里,让她坐在腿上,乜斜着眼,望着如妃的侧脸,白里透红,像是谗人的苹果,心里惊叹,倒底还是如妃善于保养,全然看不出是生过孩子才三个月的女子,身段恢复得也很快。 这一段时间,嘉庆帝总是宠爱如妃,主要是因为,她为嘉庆帝生了最后一位女儿。当然嘉庆并不是因为生了个孩子就宠爱她的,反正跟如妃在一起时,嘉庆帝似乎才能放开手脚。嘉庆帝一边摸着如妃的腰身,一面说道:“如妃,你给皇后送的什么呀?”如妃答道:“我能送什么呢?总不过几块丝绸罢了。”嘉庆帝说道:“那到朕的万寿节时,你送给朕何物啊!”如妃猛地把转身子,两腿盘在嘉庆帝的膝上,娇嗔着说:“皇上说,皇上想要什么呢?奴婢就给你什么。”嘉庆帝微笑道:“朕还想要你给朕生个儿子呢!”他把如妃搂得更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前,说道:“朕今夜恐怕不能翻你的牌子了。” 如妃手中的背捶不知不觉地从手中滑落,但她两条长长的臂弯却紧紧地勾住嘉庆的脖颈,水蛇似的腰身缠得嘉庆帝的身子有些不稳。头摇得拨浪鼓似地说:“那倒也罢了,只是要到了皇上的万寿节,奴婢不能为你送个皇子了。”一句话说得嘉庆帝心旌摇荡。他抱起如妃,几步走到靠西侧的卧榻之处……几十天的烦恼、愁闷随着如妃扭动不止的身躯和微微娇喘的呻吟一扫而光。 那外面的悦耳的音响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鸾凤和鸣。好不酣畅淋漓。 此时,什么荒村艳遇、梅香偷情尽抛九霄云外了。 曲终人散之时,皇后与众嫔妃互道问候之后,便一个人坐在桌边,想想不由暗自垂泪。是啊,毕竟人老珠黄了。再多的脂粉也掩饰不住松驰的皮肤、下垂的眼睑。想到嘉庆帝及位之时,自己是如何伴其左右,为皇上排忧解难,出谋划策,也算是机关算尽了。那时的嘉庆帝虽说无比钟爱喜搭腊氏,但她体弱多病,不能服侍皇上,大多是由自己来服侍的。那时的嘉庆帝也是对自己厚爱有加、宠幸至极。无数个美妙的夜晚现在回忆起来如同昨日一般那么清晰、逼真。可惜自己生育不旺,没能为嘉庆帝多生几位子女。尽管如此,比起喜塔腊氏和现在的众多嫔妃来说,自己也是连育两位皇子,或许是因为这,这皇后的桂冠才戴到自己的头上。如今,风韵不再,风光难存啊。 想到这,皇后悄悄地掏出手帕抹去眼角的泪滴,此时的神情与先前大相径庭,她本以为皇帝今夜肯定会与自己旧梦重温的,可最后竟在这偌大的长春仙馆里,还有一位妃子正沉睡在皇帝的卧榻之侧,又能如何呢?皇上毕竟是皇上吗! 皇后抬起头,起身往后面的寝宫走去。突然身子一晃,感到有些目眩,忙扶住枣红木制的门框,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后面的几位宫女很快地跑上前搀扶着她。皇后感到,不能再想这些令人心烦的事了。皇上不是说我“布仁惠之芳风,诩升平之郅治,母仪尊于天下,王化基自宫中”,是的,就应该有个皇后的样子。想到这,皇后对一位宫女说:“翠红,你把我床上的云貂皮楼拿过去吧。”翠红答应一声,却迟迟不动,紧搀着皇后走到床沿,把皇后服侍好了,还站在那里,皇后又说一遍:“翠红,拿去吧,夜里甚凉,小心他们会冻着。”翠红这才慢腾腾地抱起皮楼走出去。 皇后和衣倒在床上,眼睛却一直睁着,深恐皇上睡得不踏实。不一会,门帘哗啦一声响动,皇后头也不抬,说道:“翠红,你交给谁了?要交给皇上的贴身太监林升,他会在皇上入睡时送进去的。”翠红并不答话。皇后一惊,掀开被子坐起来,一抬头,看见嘉庆皇帝正站在床沿,怀里抱着那云貂皮搂满脸笑容地注视着她。“皇上,”皇后叫了一声,伸手抓住皇上的衣袖说道:“胳膊都凉了。快……”嘉庆帝低下头轻轻地抚弄皇后的发髻,深情地说:“不愧是‘母仪尊于天下’。”说着自顾抬脚上床,道:“今晚是皇后的寿辰,人生几何,朕能不来看你嘛。” 皇后翻身侧拥着嘉庆帝道:“皇上,我叫翠红去,并非是有意提你个醒儿,也不想夺如妃之爱,都是皇上身边的人,哪个侍候皇上还不是一样。在我看来,只要皇上心情愉快就是奴婢的最大福份了。想这几年来,奴婢从未因此而自乱后宫的规矩,一切全凭皇上的意愿。” “朕知道你的心,别说了,”嘉庆帝抱了抱皇后。皇后却对门外喊:“翠红把外间的炭火拨得旺些。”嘉庆帝说:“不是太冷的,我们睡吧。”说着就要解皇后的衣襟,皇后推开他的手说道:“皇上,你也得注意身子骨,如果皇上真的有意,过几天吧,今夜,就不必了。”说着,扯了扯锦被,把头埋在嘉庆帝的怀中说道:“就这样,奴婢就知足了。” 陈凤翔说得一点不错,刚到黎明时分,天果然变了,下起了毛毛细雨,不大一会就转成霏霏的小雪,而且夹着细细的冰雹,小沙粒似的,打得院外进进出出的行人的脸生疼。 松筠披一件坎肩,站在窗前,静静地回想起昨夜的情景。心里暗恨道,好狡猾的狐狸,平日里不显山露水,果然其中有诈。陈凤翔也难怪不服,一手造成礼坝倒塌的直接责任人就是你百龄,幸亏皇上看事明了,似一碗水似的,要不然,在今后的共事中,说不定百龄会有那么一天,会因那么一件事,也凭空栽到我的头上。 松筠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白雾似的水气从嘴里、鼻里喷出来。他搓了一下手,心道,天变得好快,是啊,要是在蒙古朔漠,恐怕此时已是雪花大如席了。这么冷的天,怕是赈济难民的事要平添了许多麻烦,这个托津嘴上一套,办得一套,说是从军机处抽调大批军用衣物,可此时连个鬼影也不见。初彭龄也是办事迟缓,现成的粮食,就近取来,竟迟迟不到,现在各督府衙门的办事效率也太差了。 想到这,松筠踱到案边,提笔在手,俯在案上,两眼怔怔地望着早已摊好的宣纸,不知先告谁,是弹劾百龄呢,还是弹劾初彭龄呢?正犹豫不定,就听院内一阵喀嚓喀嚓的脚步声,刚抬起头,张千总已裹着一身细碎的冰粒闯了进来。 “松大人,各处的粥场都安设好了,万大人也算明智,先动用一部分县衙的库存,这会儿怕是粥已烧好了。”张千总一踏进,就喜滋滋地说道。 “初彭龄可有消息?”松筠阴沉着脸问道。“有了,初彭龄正赶往河梁县城,先来的押粮官说,过水清地时,前面行走的好几辆车都陷进泥里了。还有一桩,就是在途中时,一辆马车受到鞭炮的惊吓,拖着一车粮食狂奔,最终被村民截获,非要扣下一些不可。”张千总变得有些不安似地禀呈道。 “后来呢?”松筠暗吃一惊,这可是皇上特批的赈灾粮啊,“后来怎样?”松筠急着问了一句。 “终于被要回了,”张千总说,“那截粮的人都身一色皂衣,尽露头饰,也是二一样的颜色。似乎是些帮会,倒是押粮的解官掏出腰间的牌子,那班刁民才客气地放得了。” “噢,”松筠有些疑惑不解,便道,“要押粮官来见我!”张千总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松筠想起昨夜和陈凤翔的长谈,心里就明白了事情的全部过程,看着可怜兮兮的陈凤翔,心里涌起的一股恻隐的潮水。唉,无论如何,毕竟是自己在闽浙总督任上结识的陈凤翔,并是自己推荐给百龄的,如今落到这般田地,又怎能忍心呢? 他迟疑了一下,对站在门口的亲兵说:“带陈凤翔!”工夫不大,陈凤翔来了。 松筠拿眼一瞟,很明显,陈凤翔一夜都未合眼,衣服倒是换过,挺干净,只是太单薄,裹在里面的身子还有些发抖。松筠关切地问一句,“你没多的衣服了?”陈凤翔哽咽着答道:“自七月份戴枷在工地号众,哪里能脱开身,日后又押到京城,这不跟着大人又来服刑了吗?” 松筠扶着陈凤翔的身体说,“挺一下就过去了,先穿我的吧。”陈凤翔感激地说:“多蒙松大人关怀,罪人没齿不忘。” “你都写了吗?”松筠问。“前后的经过都已说明,都写在纸上了,几个字样落在衙门里,恐怕此时已被刑部取回了。”陈凤翔有气无力地答道。 松筠有些动情了,看到过去有红似白且肥嘟嘟的脸膛此时已是飘着几根银丝了,不觉一阵心疼,连忙说:“你也不要太伤感了。待不日回京,你就可以免去枷锁了。你也要看到,因为你的过失,造成的损失也太大了。”松筠顿了顿说道:“待会儿,我和你一起去看看那些赈灾的情景,想来你的感触会更深。” 松筠说这话时,非常体己,非常和善,根本不像对待一个朝廷的命犯,陈凤翔只觉得一暖流涌上心头,毕竟是自己的老上级。这会儿,他想起来了,在浙江巡抚的任上,每次到松筠那儿都带去好几批紫砂茶具和特制的西湖龙井茶。他干咳了一声,说道:“罪臣只想把多余的蓄水泄掉,实在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正要继续说下去,松筠把手一挥,制止似地接着说道:“别的就不用多说了,皇上怎么裁决就怎么裁决,我这儿不是说理的地方。你也想想,开着那么大的水流,自己竟不在现场,这本身就多大的错,固然你有病体缠身,可并未见你的半个字儿。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一席话又把陈凤翔说个哑口无言。这时,他才明白自己的身分,白给你人情不要,还要讨个说法,没有的份儿。陈凤翔一阵悲凉。 实际上,松筠对他的怜爱只是出于同僚,他不想让陈凤翔误会了自己,以为自己在替他辩解、开脱,这不是我松筠的看法。至多说来,陈凤翔此时不过是自己的一颗棋子,想放在哪里就放在哪里,想做何用,就做何用。 松筠见陈凤翔默不做声,一时也想不到合适的词句去安慰一下,他有点烦躁,“唉,陈凤翔,不是本钦差说你,实事就是这样啊,你看皇上临来时就有过交待,只严不宽。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功是功,过是过,功过不能两相抵消,自古如此啊。三国演义中有诸葛亮挥泪斩马谡,你也很熟悉。本钦差又有什么办法?”松筠拍了拍了陈凤翔,朝门外喊:“带陈凤翔下去用早点,顺便找件大棉袍给他披上。”说完退回案桌,提起笔在宣纸上埋头挥洒起来。 几名差役拿着木枷锁早已等在门口,陈凤翔见状,站起来,朝松筠深深地一揖,把垂到前胸的长鞭子轻轻地托在手里,他仔细一瞅,见辫子里有无数根白发夹杂间,猛地感到一口浓痰涌到嗓子眼,禁不住地哇地一口吐了出来。再一看,不由得心惊肉跳,那浓痰里竟有星星点点的血丝,自感大去之期不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