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阿哥永琪已经二十五岁,在上书房里算是最年长的了。大阿哥永璜、二阿哥永琏、三阿哥永璋都已经去世,而四阿哥永珹,则在二十八年十一月已经过继给履亲王允裪为孙。 永琪面目清秀,身材笔挺,站在那里,犹如玉树临风,特别是一对大眼睛,明亮有神,目光中透出睿智和温厚。永琪见十五弟小小的年纪,每天到上书房这么早,心里特别赞叹,想,他这般年纪就如此用功,我这做哥哥的怎能懒惰?于是每天来到上书房的时间就更早了。 多数情况下,永琰来到上书房而师傅们都还没有来到,永琰读书时,不觉有些疑问。一天,背到《诗经·羔羊》中的“退食自公”,永琰想:师傅说朱熹解释的“退朝而食于家”不当,而应是“吃罢饭退朝回家”,怎么能是在朝中吃饭呢?越想越觉得还是朱熹的解释好,于是向永琪请教道:“五哥,弟弟看这句‘退食自公’应是‘退朝而食于家’,但师傅又明明说朱先师注得不当,而说应是‘自公食而退’,师傅肯定有他的道理,这道理是什么呢?” 永琪很喜欢十五弟的勤学好问,于是便解释道:“师傅的说法是根据杜预注《春秋》的解释,杜预说,当时公家供卿大夫膳食。联系《羔羊》这首诗,‘退食自公’的下句是‘委蛇委蛇’,为什么高高兴兴,悠哉游哉呢?是因为下朝吃饱了饭回家。这样依《羔羊》原诗的诗意看来,朱熹的注解似有不当,所以师傅的说法是有道理的。” 永琰道:“五哥看的书真多,懂得真多,以后多帮帮小弟。” 永琪道:“我须向你学习才是,你小小年纪,勤学好问,正是读书人的榜样。” 永琪说的是那样的诚恳,永琰的心里更是激动,心想:五哥才是我学习的榜样。 渐渐地,永琪既是永琰的兄长,又成了永琰的益友。 转眼间到了盛夏,因为夏日昼长,永琰到上书房去得更早。这一天永琰到上书房门前刚要进去,见父皇和五兄正在说话,父皇道:“你身体一向虚弱,每日当歇息歇息才好,过几日朕要去避暑山庄,你就随朕一同前去,养一养身体。” “谢皇阿玛关心。” 乾隆道:“每天的饭食还能吃得惯吗?” “能,胃口比以前好多了。” “那是朕特为你吩咐的,人们常说‘食不厌精’,其实,粗粮果蔬更是养人。” “原来儿的饭食是皇阿玛吩咐的……” 乾隆道:“朕最担心的是你的身体,身体不好,怎堪大任?所以今年夏天乃至秋末,你就随朕到避暑山庄和木兰围场好好锻炼一下身体,你早作准备吧。” 永琪道:“永琰能随我一同前去就更好了。” 乾隆道:“我已知道你二人非常要好,没有什么比兄弟融洽和睦能更令父皇高兴的了。永琰也确是一个好孩子,小小年纪就专心致志,勤奋恭谨,我确实也喜欢他。可是,对小孩子,虽然表扬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鞭策,你今后对他也应这样,现在应是他努力读书的时候,今后随朕到别的地方去也不迟。” “儿谨遵皇阿玛教导。” 永琰在门外听着五哥和皇阿玛的对话,心中涌起阵阵暖流,平日他总觉得皇阿玛过于严厉,他真羡慕一般人家的天伦之乐。今天,他才更深切地体会到父皇也深爱着他们。可是帝王之家爱的方式不同,皇阿玛是用他的严厉来表示他的爱,来防止他最担心的兄弟相残。祖父辈的血的教训,曾祖为皇子而心力交瘁,怎能不令父皇心有余悸。想到这里,永琰迈进上书房,忙给乾隆请安。 出乎意外地,乾隆把永琰抱在怀里,永琪和永琰的眼里,都充溢着泪花。 秋后,父皇和五阿哥从避暑山庄回到京师,永琰高兴异常,急忙去见五阿哥。永琪略显黑了些,但更精神、更硬朗了。永琪道:“几个月不见,十五弟长高多了。”说着把他拉进怀里,永琪总有一种长兄为父的感觉。 第二天,永琰早早地来到上书房,见五阿哥和皇阿玛已在那里,虽然乾隆对皇子们教育的严厉是出了名的,但永琰没有想到他刚到京师的第二天清晨就来到了上书房。 永琰跪安后,乾隆一脸的严肃,说道:“你先背一背《诗经》,我知道你已经学到了《节南山》了。” 永琰背得很熟,乾隆道:“你读了《节南山》有什么体会吗?”永琰道:“儿臣以为君王当正则圣明,识出邪正,摒除奸相权臣。”乾隆微微点头,道:“今后你更应向你五兄学习,加倍努力。” 没过几天,五阿哥永琪被封为荣亲王,是继追赠永璜定安亲王之后,乾隆帝第一次为皇子封授的亲爵。永琰自然由衷地高兴,忙向五哥表示祝贺。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次年春天——三十一年三月,永琪却得了一种急病,匆匆地离开了人世,他没有来得及和父皇见最后一面,没有来得及再教导十五弟几句话,就被天神带走了。永琰扑到皇阿玛怀里,父子二人哭个不住,父子二人都难以接受永琪之故的现实。待稍一清醒时,又互相安慰,生怕对方被悲痛压倒。 每到上书房,五阿哥永琪的音容笑貌就浮现在眼前,一连数日,永琰都精神不振。师傅奉宽看在眼里,忧在心中,对永琰道:“你若是再这样不振作,就真的对不起五阿哥了。你报答五阿哥对你厚爱的最好办法,就是尽快地忘了他,何况你若是这样,也对不起你已年迈的祖母和已近花甲的父皇。” 永琰觉得师傅的话是对的,化悲哀为力量,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和勤奋。 皇六子永瑢过继给慎郡王允禧做孙子后,八阿哥永璇就是上书房中最年长的了。皇九子、皇十子、皇十三子、十六子早夭,永琰的同胞弟十七阿哥尚年幼。这样,尚书房中“永”字辈的,就八阿哥、十一阿哥、十二阿哥和十五阿哥四人。而十二阿哥的母亲名份虽然最高,是皇后,说起来他是嫡子,但他在诸皇子中,命运也许是最悲苦的,这倒不是因为他自己的原因,只是因为他的母亲是皇帝最讨厌的已经死去的乌拉那拉氏。因此,他整日郁郁寡欢,是一个被抛弃的人、宫中多余的人,他只是在苟活着。 八阿哥永璇和十一阿哥永瑆是同母兄弟,性情也最相投契,二人耽于书画,勤于诗文,聪颖异常。特别是十一阿哥永瑆,书法学欧阳询、赵孟頫,出入王羲之之笔法,临摹唐宋各家名帖,书法造诣极高,宫内宫外,以索取其一字半画为极大的荣幸而倍加珍惜。 永淡钦佩永瑆的才华,又与他年纪最接近,因此与他交往最多。 夏天,皇子皇孙们在圆明园勤政殿旁的上书房中读书。这一天放学后天色尚早,永琰正和永瑆在湖边谈诗论画,忽然有太监来叫永琰,说是皇帝召他。永琰来到勤政殿,见过父皇。乾隆见他手中拿了一把扇子,便要过来打开,见上面写了一首小诗,颇有意境,字也工整清秀,看上面的落款是“兄镜泉”三个字,便问永琰道:“这镜泉是谁?”永琰答道:“是十一兄。”乾隆听说是十一阿哥永瑆,又喜又忧:喜的是永瑆十四岁,竟有如此高深的造诣,可见天分很高;忧的是脱剑学书,渐染汉人陋习,难免丢掉满州勇武的祖风,所关国运人心,良非浅鲜。 第二天,乾隆帝在勤政殿召见诸皇子,语重心长地道:“你们都还年轻,让你们读书,是要求你们理解书中所阐述的道理。你们现在应该做的是深入钻研所读诗书。昨天朕看到十一阿哥给十五阿哥所题写的扇面,这不是十一阿哥应该做的事情,因为你还未到该吟诗题字的时候,下面还落款‘镜泉’,就更不应该了。朕二十二岁那年,你们的皇祖雍正皇帝问朕是否有字号,朕回答说‘没有’。雍正帝才踢朕尹‘长寿居士’,和亲王号‘旭日居士’。我们所以有号,均为你们皇祖所赐,而朕却从来没有以号落款。我们爱新觉罗家族,世敦淳朴,重骑射。你们要继承这一好传统,绝不能沾染上汉人的文人习气和恶习。你们千万不要小视这个问题,这可是保证我们祖业千秋永继的大事啊。” 从勤政殿回来,夕阳已没入西山,湖水映着空中的霞光,特别亮丽。永琰和永瑆、永璇站在湖边,永瑆不由地赞叹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永琰道:“刚才父皇的一番训导,竟还没有减了十一兄的诗兴。”永璇道:“他一辈子也不会减了诗兴。”永瑆道:“八兄不要说我,你的胸怀也在湖水蓝天之上。”永璇爽朗一声长笑,笑声直贯云霄。永琰道:“都是我不小心,让父皇训了一通。不过父皇的话使我明白了一些道理。可是听听两位兄长的话,我有些不明白,若你们仍然沉溺于诗书画,不会更招来父皇的斥责吗?小弟想,二位兄长还是不要把胸怀放在‘湖水蓝天’之上。”永瑆叹道:“十五弟的一番心意,做哥哥的心领了。只是我和八哥的‘湖水蓝天’,不仅指的是诗画,更是一番淡泊的情怀啊。” 是的,鉴于宫中的风涛险恶和皇上对继储问题上的神经质,阿哥们渐渐醒悟过来,特别是大阿哥的死,更是教育了他们。首先是两位过继出去的阿哥:四阿哥永珹和六阿哥永瑢,他们首先体会到做阿哥的处境险恶,于是纵情诗书画,显出十足的颓唐,毫无大志,于是二人被过继出去。但事实上,他们找到了二个政治风暴的避风港,皇上再也不会怀疑他们想当什么太子了。 永璇踵四阿哥六阿哥之后,更是做到了极端,终日沉缅于诗画书法,哪里管他什么《四书》、《五经》,虽招来父皇的不断斥责,但他反而觉得有一种安全感。永瑆受永璇的影响,也走上了这条路。现在,他们又来影响身边的十五阿哥永琰了。 令皇贵妃魏氏知道永琰被乾隆训斥了以后,召来永琰道:“听说你们昨天被皇上召去训导了一番,是吗?” “是的。” “你觉得皇上说得对吗?” “儿比以前更懂得学习鞍马骑射的重要性了。” “你还没有领会你父皇的意思。皇上不是说你们学习诗书画不好,皇上自己的书法、诗作和绘画不也是别人难以企及的吗?皇上是说作为皇子,作为统治汉人的满州的爱新觉罗氏,是和一般汉人不同的,写诗作画固然不是什么坏事情,但是沉缅于其中,就会被汉化,就会失掉满州民族的本色,这可是个严重的问题呀。你们做皇子的,不能胸无大志,一定要发扬光大祖上的事业,应以国家大事为重,这样看,写诗作画与国事相比较,孰轻孰重就明显了。所以皇上的训导,你要牢记心上。你和十一阿哥要好,母亲很高兴,但是你不能寄情翰墨,流连于诗赋之中而忘返,一定要以天下为己任,胸怀大志呀。” “孩儿明白了。” 听了母亲的一番话,永琰明白了作为皇子所肩负的重任,懂得了父皇训导那番话的真正意义,于是便在《四书》、《五经》上刻苦用心,努力学习鞍马骑射。 乾隆父辈在起名字时,其名的前一字为“胤”,乾隆一辈为“弘”,乾隆的儿辈取名上一字为“永”,孙子辈为“绵”,绵字辈下是“奕”。 在乾隆的孙子中,最受皇上宠爱的是长子永璜的次子绵恩。皇长子的忧惧去世与乾隆帝的无端怀疑指斥有直接关系,乾隆总觉得对不住自己的长子。永璜去世后,他的后代,受到了乾隆帝的特别恩顾。当然,这也不全是为了赎罪,乾隆也确实喜欢疼爱他的孙子,而绵恩能文能武,特别是武艺绝伦,自然受到乾隆帝的特别宠爱。 早年,乾隆木兰秋弥来到张三营行宫,皇上对随行的皇子皇孙们说道:“这次木兰秋弥,让你们练练骑射,提高你们的实战本领,但未到围场以前,朕要先看看你们的本领。你们先在这里比赛一下。” 于是各位皇子皇孙按年龄大小的顺序上场比赛。绵恩当时才八岁,他最后一个出场,拿着个小小的弓箭,只看那神情严肃的样子,乾隆帝就非常喜爱,再加上一身戎装,更显神气十足。绵恩上来,竟一箭中的,再发再中。乾隆大喜,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到绵恩身旁说道:“你如果再中一矢,朕就赏你黄马褂。”绵恩也不说话,面对靶子,拉满弦,一箭飞去,正透靶心,于是收下箭后,跪在乾隆面前。跪了很久,乾隆也不说话,好像不知绵恩为什么要跪着,问他道:“你这是为什么?是想要什么吗?”绵恩听到祖父这样说,更是跪在那里,一声不吭。皇上停了一会儿,放声大笑,于是拿来黄马褂穿在他的身上,仓猝间也寻不着合身的,就用一个大的把绵恩包裹起来抱在怀里,笑道:“这个机灵鬼,他竟知道我在逗他玩,以不变应万变呢!” 现在,绵恩已长大成人,身材颀长,舒臂如猿,不仅射箭是百步穿杨、骑马是矫健如飞,而且摔跤搏打,也罕有敌手。 一天,魏氏对永琰道:“绵恩虽是你的侄儿,但他文武全才,又年长于你,你须向他虚心学习才是。” 果然,接近绵恩不几日,永琰就对绵恩憨厚的性格、高超的武艺心折赞叹,绵恩对这个比自己年幼几岁的小叔的谦逊好学一向就有好感,现在小叔更比以前亲近自己,绵恩更喜欢他了。这样,在和十一阿哥保持友谊的同时,永琰和这个侄子的感情日益融洽加深。上书房放学后,永琰常到绵恩的宫中,在习武场上腾挪,在砖桩上跳跃,更多的是舞枪弄棒,时而也学习火器,永琰觉得,绵恩的指教比上书房中的骑射教师还好。 一年后,永琰武艺精进,乾隆大喜。 乾隆三十二年,京师地区大旱,皇上亲率皇子及文武百官到西郊黑龙潭祈雨。永琰和八阿哥永璇分在一班。路上,永璇说道:“十五弟,你知道八大胡同吗?” 永琰道:“听说过。” “你知道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吗?”永璇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 “你愿不愿意随我去玩一趟?” 永琰大惊道:“这怎么可能!父皇从来都不让我们私自出宫,何况私自到城中玩耍。” 永璇笑道:“你真是父皇的好儿子,可惜享受不了那城市中的许多快乐。” 祈雨典毕,皇帝有所垂询,却哪里也找不到八阿哥。乾隆叫来十五阿哥道:“你与八阿哥一班,你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吗?” 永琰道:“儿与八兄在一班一同祈雨,可刚一下班,一转身就不见了他,我也不知他到了哪里去了。”忽然,永琰想起刚才永璇的寻问,于是道:“父皇,八兄可能是到城中去了。” 乾隆问道:“你怎么知道?” “刚才八兄在路上曾问过我知道不知道八大胡同,我说不知道,他还说那个地方很好玩。我想,他可能是到那里去了。” 乾隆气得暴跳如雷,吩咐侍卫们去找,侍卫们听说八阿哥跑到八大胡同去了,都吓得魂飞天外,即使八阿哥在胡同内不出什么事,回去也要降职降级;若出了什么事,不知道会落什么处置。 果然,在八大胡同内侍卫们找到了八阿哥,他正在和一个伶童打得火热。 八阿哥回到宫中,被打得皮开肉绽。 可是数日后,永璇的伤疤刚刚愈合,在上书房里还没有安分几天,他便未经奏闻,也没转告师傅,擅自一个人溜到城里去了。皇上经讯问虽然知道了他没有进妓院,但是也气得七窍生烟。第二天,乾隆召见诸皇子,当众严厉地痛斥八阿哥道:“你刚刚好了伤痕,就忘了上一次的痛打——你怎能这样不知自重?真是太不识大体。”接着他又教训皇子们:“朕要你们在上书房读书,一可以增长知识,二可以检束身心,涵养性情。你们外出则必派散秩大臣、侍卫等护行,以防万一。此次八阿哥私自进城,只带几名护卫,出了意外怎么办?” 乾隆帝随后又喝令太监,对永璇一顿痛打。之后,将永璇的师傅观保、汤克甲一律革职。 儿子的不成气,使乾隆帝更钟爱孙子,特别是绵恩。乾隆作出重大的决定:年方弱冠的绵恩做了火器营的总统。建锐营和火器营是大清朝最精锐的部队,把火器营交给他,说明乾隆对他是多么器重,抱着多大的希望! 上书房中又少了一位他的“良师”益友,虽然绵恩是他的侄儿。绵恩的离去与五阿哥永琪不同,永琰没有伤感,有的只是喜悦,他为侄儿有了用武之地而高兴,为侄儿的辉煌前程而自豪。 绵恩来到永琰的宫中,依依不舍地和永琰告别,道:“十五叔,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永琰在上书房中克勤力学,涵儒德义,宫中无不称赞。乾隆三十七年,十三岁的永琰学通五经,乾隆决定让永琰随工部侍郎谢塘学今体诗。永琰与启蒙师傅奉宽洒泪而别。 而就在这个时候,乾隆帝正在作出艰难的抉择——六十二岁的他意识到建储立嗣已刻不容缓了。 想到立嗣,乾隆的心里就充满了无限的痛苦。早年他本想立嫡,可是嫡子二阿哥水琏、七阿哥永琮都短命而亡。后来想立五阿哥永琪,永琪又得急病薨逝。除此之外,大阿哥、三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十六阿哥又都去世,而四阿哥六阿哥又过继给了别人,现在可供自己选择的阿哥就只剩下五个了:八阿哥永璇十一阿哥永瑆,十二阿哥永璂十五阿哥永琰和十七阿哥永璘,说到五位,其实只有四位——乾隆帝对继后那拉氏所出的十二阿哥水璂想都不愿意想。 八阿哥永璇沉缅酒色、溺于诗文,性情又极为乖戾,况且还有脚病,仪表欠佳,做国君实在难以胜任。十一阿哥永瑆聪明异常,天资甚高,仪表堂堂,可是受永璇影响太深,一心只在书画上,流连诗酒,染上汉人恶习,屡教不改,实在难以光大先祖事业。更何况这个永瑆最让乾隆头痛的事还不是这些,而且吝啬成性。乾隆帝为他选了大学士傅恒的女儿作永瑆的福晋,可是进门以后这位曾穿金带银、吃香喝辣的大小姐,竟然只能日日以薄粥度日,陪嫁的金银珠宝全被永瑆纳入府中。傅家人时常把小姐在王府受苦受难的事告到乾隆那里,真令这位天子万分羞惭。可是屡次训斥永瑆,永瑆只是怯怯谎谎,却本性不改,一切如旧。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永瑆的乘马死了,他竟下令府中烹马代膳,当天再没有其它饭食。这样的人怎能继承大统,君临天下? 想起十七阿哥永璘,乾隆帝最疼的就是他,因为他是乾隆最小的儿子,自幼身体又孱弱;但他又是最不成器的孩子,虽然和十五阿哥是一母同胞,但二人性情却有着天壤之别。这个老儿子从来就不喜欢读书,小小年纪,经常溜到外城,四处游荡,惹是生非。 思来想去,乾隆觉得只有十五阿哥永琰饬躬读书,勤奋刻苦,文武全才,刚明有戒。他自幼长于禁中,为人沉稳持重,度量豁达,似是可以立为储君——皇子中似乎只有他可以担此大任了。 这样,储君的人选就非十五阿哥永琰莫属了。可是乾隆帝决定,还要对永琰再仔细地暗暗地考察一番。 三十八年冬天,乾隆帝最后决定立十五阿哥永琰为皇太子,把永琰的名字密存在木匣内,藏在正大光明匾额后,然后谕知军机大臣,他已立下太子,并谕令他们绝不许吐露半点风声。至于皇太子是谁,只有天知地知和乾隆帝知道了。当年冬至,皇帝亲自到南郊天坛举行祀天大典,特命诸皇子侍仪观礼,当着十五阿哥的面,乾隆帝向苍穹默默祷告道: “如所立皇十五子永琰能承国家洪业,则祈佑以有成,若其不贤,亦愿上天潜夺其算,令其命短而终,毋使他日贻误,予亦得以另择元良。朕非不爱己子也,然以宗社大计,不得不如此,惟愿为天下得人,以继祖宗亿万年无疆之绪。” 旁边的永琰见父皇神情庄重,一脸虔诚,做梦也没想到这是为他在祈祷上苍! 乾隆三十九年。金秋时节,正是太阳高高升起的时候,蓝蓝的天空飘浮着几朵白云。乾清门东阶下,宗人府主管大臣正在宣读着乾隆帝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以副都统、内务府总管和尔径额之女喜塔腊氏作配与皇子永琰为福晋。钦此。” 和尔径额行三跪九叩大礼,领旨谢恩。 两天后,永琰身着彩衣,骑着骏马,去拜见福晋父母。内务府官员把筹备好的礼品送到了和尔径额家,有:金豹钦一副,大小金簪各三支,金珥六个,金钏四个,金衣钮一百粒,银衣钮二百粒,制衣用貂皮一百零四张,制帽甲貂皮三张,制被褥用狐皮二百五十张,水獭皮七张。此外,赐福晋父亲金、银、狐皮、貂帽、金带、佩带、靴袜及马一匹;赐福晋母金珥、狐皮袍、獭皮和马一匹。和尔径额举行了盛大的宴会。 成婚前一日,福晋家把嫁妆送到宫中,送嫁妆的队伍浩浩荡荡,嫁奁共有一百多抬。 成婚这天,婚礼由乾隆皇帝亲自主持,由于他已密定永琰为太子,所以婚礼举行的十分隆重,甚至超过了十一阿哥永瑆的婚礼——虽然永瑆娶的是当朝第一权臣傅恒的女儿。 子时,紫禁城内灯火辉煌,明如白昼,宫内各条路上红毡铺地,宫门、殿门都高悬着红灯,鲜红的“喜”字贴在宫门上。 过了一个时辰,永琰身着蟒袍到慈宁宫向太后行礼,老态龙钟的太后见孙子神采奕奕,笑得面上像盛开的牡丹。永琰平时对太后特别孝顺,为人恭谨,礼节周到,学习勤奋,绝无不良习气。太后一向就喜欢这个孙子,今日见他已经成婚,怎能不高兴。 随后永琰又拜见了乾隆。乾隆道:“成婚之后,不能耽于儿女私情,应以大业为重。” 永琰道:“谢皇阿玛的教诲。” 永琰来到母亲令皇贵妃魏氏的膝前。魏氏早已热泪盈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她——香雪海的女儿,今日看到儿子成婚,那种高兴怎能用语言表达出来。 拜过太后、皇上和令皇贵妃,宫中乐声大作,仪仗队前行,永琰骑着高高的骏马,前去迎亲。内务府大臣率属官二十名、护军四十名至福晋家迎来。待永琰把喜塔腊氏接到宫中,轿落之后,喜塔腊氏在福晋们的搀扶下跨过一盆烧得极旺的火,又跨过一个朱漆的马鞍,预示着未来的生活红火而又平安。之后,永琰携喜塔腊氏到奉先殿行谒庙礼,礼毕还宫行合卺礼。 洞房之内布置得一派喜气洋洋,喜床上首悬挂着红纱百子帐,帐上绣着各种姿态的百名童子。永琰与喜塔腊氏按男左女右盘膝坐在喜床上“坐帐”,接着二人喝交杯酒,随后吃半生不熟的饺子,取“生子”之意。此时,窗外命妇高唱“交视歌”,祝愿新婚夫妇相亲相爱、白头偕老。之后举行合卺宴,两人各吃一碗长寿面,随后,共度良宵。洞房花烛,春意盎然。 是日,永琰宫中张幕结彩,设宴招待福晋喜塔腊氏父母及亲族,文武二品以上大臣及命妇都赴宴祝贺。 次日清晨,永琰刚一睁开眼睛,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醒了——你睡得好香啊。” 永琰见喜塔腊氏已穿戴整齐站在自己的面前。于是道:“你该叫我一声才是。” “我看你睡得甜甜的,就没叫你。”说罢端过一碗汤道:“这是燕窝粥,早晨吃了,滋补身体的,快喝了吧。” 永琰接过碗,心里充满了甜蜜。嘉庆皇帝--0202 永琰沉浸在新婚的欢乐里,可是他的生母魏氏却病倒了。永琰新婚,她过于激动,过于劳累,又受了点风寒。起初她觉得自己有时发热,有时发冷,认为并不是什么大病,何况在儿子新婚的喜庆日子里,她不忍扫大家的兴,于是就把病情瞒了起来,装成没事一般。谁知道旬余过去之后,她只觉得自己时常头晕目眩,有时眼前发黑,知道得了大病,才让清太医诊治。永琰和喜塔腊氏得悉母亲得病,早晚守候侍奉,尽心尽意。特别是喜塔腊氏,更是无微不至地关怀着婆母。可是魏氏的病却不见好转,竟日日加深。乾隆帝也心急起来,谕令大医会诊。太医们都说娘娘的心里曾经受过大喜大悲,大悲大喜,积郁日久,待时而发。遇到儿子娶妻,是自己一生中最得意的事,过去积郁于心中各种情感一时迸发,使身体虚弱阴亏阳损,恰遇邪气袭浸,造成今日忽热忽冷之病。若是及时延医极是好治,但现在已是病入膏盲,无可奈何了。 四十年正月,令皇贵妃魏氏去世,年龄四十九,溢“令懿”。临终之前,魏氏对儿子说:“母亲有两件事耿耿于怀:一件是对你弟弟永璘放心不下,你要对他勤加训导;另一件是我瞑目之后,你要抽时间找个机会把我保存下来的头发埋在苏州香雪海的山岭上。”说到这里,她望着福安道:“最好和福安一起去。——儿啊,娘看你为人中正,勤勉简约,现在又娶了个好福晋,我死也无憾了。” 喜塔腊氏用女人的全部柔情抚慰着永琰失母的哀痛,丧期过后,永琰又回到上书房。 上书房里,永琰又换了个新师傅,一个对永琰的一生都发生了深刻影响的师傅——朱珪朱石君。 朱珪,字石君,顺天大兴人,先世居萧山。年少时随大学士朱轼研读经书,与哥哥朱筠一同乡试得中,并负时誉。乾隆十三年中进土,时年仅十八岁。乾隆帝极赏识他的才学,累迁其官,三十二年补湖北按察使,后又到山西代理巡抚一职,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朱珪对现实陷入深思,对现实有了更清醒的认识。 朱珪接到朝廷让他到山西代理巡抚的旨意,便从湖北直奔山西就任。走到半道,闻知山西运城连天大雨,沟河倒灌,遍地水深数尺,百姓四处逃奔,流离失所。于是朱珪便不往太原,舍弃了车马,直往运城而去。接近县境,见村庄淹没,庄稼地成为一片湖泊。朱珪一行找了船筏,组织救出被大水围困的百姓。其时,赢弱者已死去大半,丁壮也时时被大水冲走,朱珪忙亲自与百姓一起疏通水道。百姓见巡抚到来,亲自救助他们,心里安定了许多。数日间,上万民工集结起来,水势得已控制,大水得以疏泄。可是百姓村村被淹,多数房屋残破倒塌,牲畜多被冲走,粮食几乎不剩,若不及时解决吃住问题,运城一县将会出现“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景象。朱珪急忙到了县城,令运城县开仓放粮,开库放银。县令听说新任巡抚来到,早已六神无主,现在又叫他放粮放银,更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只说:“就办,就办。”但哪里能拿出一两银子,哪里能弄出一粒粮食。 朱珪叫来运城县令道:“现在饥民遍地,到处是断瓦残垣,形势万分急迫,本官命你开府赈济,你却迟迟不动,这是为何?”县令见掩饰不过去,只得到:“请抚台大人治小人之罪,本县府库,已亏空多年,实在是拿不出什么东西。”朱珪大怒,立刻要上报朝廷治他死罪,但转念一想,现在灾民为蚁,形势如此急迫,若再不放粮发物,必致不可想像的后果。这县令在此多年,其贪污搜刮的钱财必然不少,何不如此如此……。于是道:“运城县,本官本想治你死罪,抄籍你全家,但现在给你一条生路,你若在五天之内补齐你任内库仑所缺,本官就把你放过既往不咎;亏空之事再也不提;你若凑不齐,你自己也知道是什么罪过。” 县令吐出家中赃物,又东挪西借,总算有了一笔可观的粮食财物,但离他的亏空数额相差甚远。朱珪见从他身上再也榨不出什么东西,便把他已缴出的放给灾民。这时,其他地区的援助物资也已拨到,朱硅便即刻命令行役枷上县令,抄没了他全家,表奏朝廷。可怜这个县令,一生的积蓄全放给了灾民不算,自己只落了个斩首和妻女被卖,家人流放。 运城百姓拍手称快,可太原城内的官老爷们早已慌成一团。布政使毕沉忙令各府县尽快把库仑的亏空补上,他自己也如昏了头的苍蝇,四处乱窜,求商人,拜大户,忙乎了一个多月,山西省府库依然亏空许多。此时毕沅眼见纸包不住火,忙向朝廷表奏道:“个别州县欺瞒省府,私自吞占挪用公款公粮,本官不察,有失职之罪,请朝廷处置。” 朱珪不动声色地让他们忙于补充库仓亏空,正准备把山西省情况上报朝廷,没料到毕沅竟抢先一步,引咎自责。这一招果然灵验,躲过了朱珪的弹劾。可是即便如此,朱珪也早已成了毕沅的眼中钉肉中刺。毕沅想:“朱珪如果在山西不走,由代理巡抚转为实任,我岂不成了穷光蛋。况且我这屁股上尽是屎,他在这里长久了,难免不闻出臭味来……不行,我总得想个法子,把他打发走了才是。” 一天,朱珪急忙叫华沅来见,毕沅心惊肉跳来到朱珪值室,道:“大人召见,不知何事。”说时,毕沅头上汗珠直冒,只等朱珪揭他。哪知朱珪见他到来,急忙站起直到毕沅面前道:“家中急信,老母病重,令我速回,可我囊中空空,竟无路费,何况老母又重病,我想借你二百两银子,日后再还,行吗?” 毕沅马上浑身畅快了许多,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不禁暗暗地嗤笑:“我总以为没有不吃腥的猫儿,没有不舔屎的狗——只是你这朱珪也太差劲了,装模作样这么多日,裤裆里安扫帚,装什么大尾巴狼!”毕沅这样想时,把头仰起,笑眯眯地擦着汗,道:“属下这就想办法。” 朱珪道:“越快越好,刻不容缓。” 毕沅道:“朱大人在这等着,我去去就来。”心想:“哪有这样勒索属下的,迫不及待,看样子是装样子装得太长了,太穷了!” 不一会儿,毕沅拿回一千两白银,放在朱珪面前道:“世伯母贵恙,我无以为敬,请巡抚大人收下。” 朱珪把借条递与毕沅道:“这是二百两银子的借据。” 毕沅道:“好说,好说。”那眼光把朱珪看得更低了。 朱挂一提银袋,吃惊道:“我借二百两银子,怎么竟有这么多?” 毕沅心道:“这个老狐狸,到了这个份上,还装模作样。”于是说:“这个——是在下孝敬伯母的。”说时,把借条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 朱珪看他的那种表情,心里明白过来,一拍桌子,大怒道:“你这不是向我行贿吗!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太小瞧人了!” 毕沅正盘算着以后如何与这位大人相处,猛地里见朱珪发这样大的火,细看朱珪脸色举动,不像是作样子,心里不由一惊,但表面上却十分镇定,反道:“你我同署为官,日日见面,彼此如亲兄弟一般;兄弟听说世伯母病重,又见你急成这个样子,想你家里必定窘困,便多给了你些银两,这实是愚弟一片诚心,你怎能以怨报德到如此地步!” 朱珪被他抢白几句,一时竟没有话驳他,便道:“果真如此,愚兄领老弟的情了,只是这银子,二百两足矣,且老弟一定要收下借条。” 毕沅道:“这世界竟然变得如此不可捉摸,人与人之间竟有这样大的疑心,同事之间借点银子还要借条——好吧,我就收下你的借条。” 毕沅,字忀蘅,是江南镇洋人,乾隆十八年中举,授内阁中书,充军机亲京,二十五年中状元,以后屡迁至山西布政使。这个乾隆的得意门生在掌握一省的钱粮财政大权后没有多久,便被下面各州县拉下了水,与他们吃在一处贪在一起。不几年,几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落入腰包,这位状元郎特别喜爱珍玩字画,有多少藏人家中更是不知其数。 毕沅见朱珪真个是不吃腥的猫不舔屎的狗,足智多谋的状元郎不免也有些慌张,便想:“这个‘猪’,他自己是穷光蛋,难道还要连累我们也跟着喝那清汤寡水?”几天后,他找到了按察使和几个知府县令商量计策。没多久,他们各写了一个奏折弹劾朱珪,朱珪的罪名是:“终日只知读书,于地方事无整顿。”随着奏折,毕沅又派一位心腹带着四万两白银和一些珍玩去京城中打点,毕沅特别交待:“京中最关键的人物是和砷,最好把东西亲自交到和珅手中,若能如此,事情就办成了。” 朱珪在家奉母治病,一个月后,见母病已痊,还要回任,忽然朝廷诏书来到,谕令他回京听命,山西巡抚一职,暂由布政使毕沅署理。 朱珪大惊之余,细细地思考着这件事,出乎意料之外也人乎情理之中,这一定是毕沉在京城中使了手脚。 朱珪经过此次事件以后,苦思冥想,思忖着朝中大事,回首走过的道路,求索着未来的前途。想皇上再也没有了过去的宏图大志,老年的皇上只认为天下安定,做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业,渐渐地贪图享乐,终日夸示宏伟,和珅投其所好,日益得宠,以致奸邪当道,吏治腐败,贪污丛生,官府衙门互相勾结,作弊营私。想想自己的同事门生中也绚庇同党,援引倾陷,腐败已形成气候,形成了社会大患。朱珪想,朝中也有人指调这些时弊,但是都遭到皇上斥责,受到和珅打击。皇上不是不反腐败治贪污,可是对身边的大贪污犯却视而不见,怎能杀住腐败的风气?如今,朝中的勋贵权臣都不再敢进言,哪里还能更张现实?朱珪想,自己对这腐败霉变之世,绝对是无可奈何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不识时务,历史上有多少不识时务的人身遭横祸:伍于悬头,比干菹醢,屈原流放,岳飞服毒——而这些献身对时事却没有一点补益。 难道就没有希望了?若有希望,希望在哪里? 朱珪安顿好家中事务,奉旨回京,走在路上,萦绕在他脑际的只有一个问题:希望在哪里?经过多日的思考,朱珪的心头猛然一亮,他看到了希望——希望只能在未来的皇上身上。 那么未来的皇上又会是谁呢? 近日有人议论皇上“贪恋禄位、不肯立储,”皇上向天下宣布他已于三十八年冬选立皇储,并云:“此事吴吴苍天可证。”朱珪回想着乾隆三十八年冬天的事情,是年冬至南郊大祀,大祀当天,乾隆帝即命十四岁的永琰代祀东陵。往往祀东陵者即为储君,这岂不是已暗示将祖宗基业托付于永琰?朱珪又细细地把现在还活着的皇子—一分析。越分析,他的看法越坚定:宫内宫外,数永琰名声最好,何况其母魏氏,又是乾隆晚年的宠妃,位在后宫第一,储君非永琰莫属! 既然永琰是储君,则希望就在永琰身上,要想方设法接近他。可是清制绝不准皇子接近大臣,接近便要受到严惩。那么接近皇子的唯一途径就是做他们的老师了。朱珪决定:自己要做上书房的师傅。目标既定,朱硅便想了许多的法子谋得这个位置。 到了京城以后,朱珪首先投皇上所好,与皇上作诗唱和。乾隆帝每日每事必诗,这是天下共知的。朱珪便天天把皇上的诗收集起来,和之以献皇上。皇上大喜,渐渐地与他翰墨往来,初时寥寥,后来频繁不绝。 朱珪又把乾隆的诗文全都搜集起来,把它们分门别类编排成部函,又加注释按语,评论皇上的诗盖过三曹,比肩李杜。乾隆帝最喜作诗,说自己“伊余有结习,对时耿属啄”,“笑予结习未忘诗”,“平生生习最于诗”。既然作诗已成“习”,便颇视自己诗作高妙,而朱硅又精当地指出其高妙之处、绝伦所在,乾隆越加以为自己的诗作无论是格调意境还是炼字琢句,都是无人企及的。 朱珪还嫌不够,便把乾隆的《御制说经古文》拿来,详加解释阐发,从思想内蕴到篇章字句,无不涉及。阐释评说之后,又写了一篇《后跋》,《后跋》总结了皇上论著的四大特点: “改正了千古以来人们对古文经典的误解与讹传;阐发宣扬了古代各种经典中从来未被揭示出来意蕴精髓;明断了千百年来未定的疑案,解答了先哲今儒历代学者穷心解释而又解释不通的疑惑。” 乾隆看罢朱评,自己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但却说道:“朱珪语皆纪实,并非泛为谀词,其对朕的论著,精研条理,全面阐发,能见其大、显其要,跋语尤得体要,殊属可嘉。”于是令将该文缮写,分发给各位皇子皇孙人手一册,存贤学习。这样,乾隆的著作,朱珪的批注,便成了上书房中的教科书。 乾隆想:永琰是我密定的太子,非朱珪这样的大学问家再没有谁可以教他。这样,朱珪顺理成章地被任命为上书房的师傅并专教永琰。嘉庆皇帝--0303 朱珪做了永琰的老师后,发誓要把他培养成一个辨忠奸、明是非、勤政爱民、摒奢尚俭的君主。于是朱珪在教授咏吟李杜诗篇、韩柳文章、苏辛词句的同时,更从《四书》、《五经》中阐发仁政爱民、国以民为本的道理,特别是对历代帝王的治国方略、成败得失、经验教训,讲得明白、析得透彻。当讲到《出师表》中“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是后汉所以倾颓也”时,更是详细讲明,何为“贤臣”,何为“小人”,而君王只有自正自清,才能有识,才能辨出贤佞。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转眼间,永琰随朱珪在上书房已度过四年时光。四年中,二人朝夕相处,感情已超过师徒了。永琰对朱珪的感情,似乎赶上了对乾隆的感情。步入老年的乾隆更加专制,贪图享受,对皇子们也更加严厉。特别是永琰是他内定密绒的太子,对他的要求,几乎达到了苛刻的地步,在永琰面前,没有了早年时做父亲的少有的温情的一面,而只有威严了。因此,永琰比以前更少了天伦之乐。永瑆年岁已大,和自己来往渐少,绵恩在宫外管着军队,已升到九门提督,事务繁多,和自己交往日稀;母亲又已病故。父亲如此高高在上,不能接近。特别是和珅受宠以后,皇帝的身边似乎只有和珅一人了。好在永琰娶了个温柔多情的贤淑贞正的妻子,使永琰倍感家庭的温馨。在上书房中,朱珪温厚中正,对他悉心栽培,在感情上,似乎弥补了残缺的父爱。因此,永琰的感情中,没有什么空白,也正因为如此,永琰对喜塔腊氏和朱珪的感情深深如海。 五月,骄阳似火,天气酷热。上书房里却很凉爽,永琰特别喜爱这几间书房,细细再看,五楹书室,不雕不绘,在这里整日学习书史,游艺于诗文,或临摹法贴,真是恰然自得。永琰常想:这五间屋子要永远是我的该多好。于是向朱珪道:“师傅,在五楹书室中,真正惬意恰然,我想为它题一斋名,师傅看这书房叫什么好呢?” 朱珪道:“勤学者有余,怠者不足,有余可味也,可名此书房曰日‘味余书室’。” 永琰想“余”之义可谓深广了,民生在勤,勤则不匮,禹惜寸阴,晋陶侃说众人当惜分阴,为学者可不勉哉!为政者可不勉哉!于是对朱硅说道:“弟子明白了,师傅是教我终生勤勉不辍。” 朱珪点头道:“人生在勤啊。天下的一切事情,都在这‘勤’字上。” 永琰听了朱挂这句话,不觉泪流满面,道:“我到上书房学习的前一天——那时我方六岁,正是正月十五,母亲把我叫来,嘱咐我的也是这样的一句话,如今母亲的音容笑貌历历如在目前。” 朱珪激动地道:“你没有愧对你母亲,令皇贵妃娘娘若地下有知,也应含笑九泉了。你不妨以《民生在勤论》为题,作一篇文章。” 永琰提笔写道: “民生在勤,勤则不匮。自天子以至庶民,成知勤之为要,则庶政修而万事理矣。人日习勤芝则日近善实,日习惰驰则日近于恶也。如其不勤,则为学者安于下流而不能上达,为治者情于事功而庶政怠荒,欲求齐家治国平天下,其可得乎?故勤者夫人所当勉者也。若农夫不勤,则无食;桑妇不勤则无衣;士大夫不勤,则无以保家;公卿不勤,则无以伤治:其害奚胜言哉?书曰:惟日孜孜,可不戒与?可不勉与?” 朱珪看罢永琰的文章,暗暗点头,内心充满了神圣庄严的感觉。 永琰又问道:“老师,人非神仙,过错难免,怎样才能不犯或少犯过错呢?” “做到‘俭’和‘慎’即可。诸葛氏说:‘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孔圣人说:‘以约央之者鲜也。’俭约可以培养人美好高洁的德行节操,做到了俭约,犯过错就非常少见了。御孙说:‘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奢侈浮华必然带来国家的灾难和个人品德的伦丧,国家便会衰败,社会便会寡廉鲜耻而追求金钱享乐。所以孔圣人说。‘与其奢也宁俭’,王爷,你对孔圣人的这句话是怎样理解的呢?” 永琰想了想到:“创业之始,皆有朴素之质,先民都崇尚节俭,不务浮华。可后世之人,踵事增华,变其本而加后,竟奢靡之习,忘节俭之风,实在是忘本啊!移风易俗,拨乱反正之道,莫善于俭也。” 朱珪心内一震,又复一喜。细酌永琰话的意思,分明是指责乾隆皇帝的肆意奢华,又分明有意在以后拨乱反正,分明这十五阿哥早已留心世事,似乎也意识到未来的储君是他了,看来,永琰已经做到了“慎”字。 永琰见老师思考着什么,又道:“老师说的‘慎’,学生看来比孔明的‘静’含义更丰富,老师解释一下好吗?” “要做到‘慎’,首先要‘静’,唯有‘静’才能潜心审察事之端倪及趋势,触摸到物的本质和奥妙所在;唯有‘慎’才能‘明’,唯有‘明’才能‘断’;唯有‘慎’,才能虚己以待,如积柔水,即可润万物亦可破一切阻挡。‘慎’决不是优柔,而是果敢。” 永琰道:“师傅教我四年,学生今天把所学的概括为四个字:仁、勤、俭、慎,不知当否?” “是啊,这四个方面你都已经做到了,只是其中的‘仁’最难把握,不可失之偏颇。”朱珪心潮澎湃,他为他塑造了一个英明伟大的灵魂而骄傲自豪。 永琰道:“师傅能再说一说‘仁’吗?” “追求社会大同、天下为公的人,才是心中有‘仁’的人,——你背一下《礼记》中的‘大同’那一章。”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份,女有归……” 永琰与朱珪朝夕讲求,涵濡德义,度过了他人生中的美好时光。 悲苦伤心总是永伴着愉快欢乐。四十五年三月,永琰从家庭与上书房的快乐巅峰中跌落下来。四十四年十二月由侧福晋刘氏刚刚生下的皇长子,在此时夭折了。这对刚过二十一岁的永琰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可是,正当永琰沉浸在悲哀之中的时候,他的恩师朱石君又要离开了。 圆明园的春天虽然桃红柳绿,莺歌燕舞,但永琰的心里却是一片凄风苦雨。上书房内,永琰满含着泪花道:“真舍不得师傅走,可是分别又是不可避免的。我只盼望着我们团圆的日子。” 朱琰道:“我这次外出为官,肯定不会只是三年两载。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殿下……”朱珪也哽咽起来,道,“我不能再侍奉殿下了,我送你《五箴》就当是我临别的礼物。”朱珪提笔写下《五箴》道: “养心,敬身,勤业,虚己,致诚。” 永琰道:“这《五箴》,应是我一生的座右铭。” 自春到夏,皇子皇孙仍在圆明圆勤政殿旁的上书房中读书。永琰在上书房中,自朱珪走后,再没有改添别的师傅。 这一天,他拿了一本《贞观政要》,很快全身心地投入到书中。不知看了多长时间,忽然,一只小手捂住了扉页,永琰转头一看,见是十妹和孝公主,忙抱起她笑道:“真调皮。” “十五哥,我叫你好几声了,你总不理人。” 永琰道:“哥哥没有听到,该打。”说看拿起十公主的手打在自己鼻梁上。 两人在上书房里戏闹起来。 十公主是乾隆帝最小的女儿,是他的心肝宝贝,掌上明珠。乾隆帝对十公主的疼爱超过了任何皇子皇孙。这不仅仅是因为乾隆快到了七十岁而生下此女,老来捧珠,自然珍爱;更重要的是,十公主活泼可爱,正好填补了老年乾隆的情感空白,让他享受到天伦之乐。皇后早逝本来就是给他留下终生的遗憾,母亲去世后,一些心里话再也找不到人说,晚年宠爱的妃子魏氏可以和自己作情感心灵的交流,但在四十年就已经薨逝了。平时他对儿子们过于严厉,严厉得近乎苛刻,所以儿孙们对他多是敬而远之。十公主聪明伶俐,活泼可爱,整日绕在膝旁,给了他无限的温馨和天伦之乐。每当一抱起十公主,乾隆帝所有的烦恼,所有的疲惫,倾刻间就会化为乌有。所以乾隆无论到什么地方总是带着她。 宫中的人也都喜爱十公主,这却不是因为她是皇上的掌上明珠,而是十公主确实讨人喜爱,尤其是永琰。平时,十公主像个男孩子,好与哥哥及侄子们在一起玩耍,可是乾隆帝的心里,只有两个人带她他才放心,一个是永琰,一个是和珅。而永琰,在宫中极为寂寞,带妹妹玩耍又不受父皇训斥反受到鼓励;特别是长子夭折后,永琰似乎把爱儿子的感情都转到了十妹身上。 永琰抱着十公主刚走出上书房,一个声音叫道:“十妹。” “十七哥。”公主叫道。 乾隆的这个老儿子十七阿哥永璘,早看见十妹到了十五兄的房中,心里像长了草一样,哪里还能安静下来。看十公主和哥哥出了门,忙走出上书房。平时,十七阿哥最会说,所以十公主挺喜欢他,可就是父皇不让她与十七哥在一块儿,现在看见十七哥来了,十公主道;“我们去粘知了去。” 永璘高兴非常道:“好,快走,不过,不要带太多的太监、宫女。” 不料永琰厉声道:“永璘!” 永璘如被当头倒了一盆冷水,立时站在那里不动。永璘最怕的就是这个同母哥哥永琰,父皇有时还迁就他,就是永琰对他一点也不客气。永璘见永琰虎着脸,只得悻悻地回到上书房,十公主道:“十五哥,你不让十七哥玩,你给我粘知了。” 永琰道:“好,我带你去。” 女儿中,只有十公主才可以到上书房去;儿孙中,在上学时间只有和十公主在一块玩耍才不会受到训斥。 此时乾隆帝正好来到上书房门口,永琰忙向乾隆请安,乾隆道:“刚好,我有一些事要做,你带她去玩去吧。” 永琰道:“我们到丁香堤去粘知了。” 乾隆笑道:“你回到童年了。” 永琰道:“小时候,我从来也没有粘过知了。” 乾隆帝不无深意地说:“宫中的人倒向往平民生活。” 永琰拿了根竹竿,竿头用刀劈开,再用一细硬的小棍撑开,然后捆缚结实,让太监们拿到不知什么地方给网了些蛛丝,这时永琰才带着十公主来到丁香堤。丁香堤上栽了些柳树和白杨,这是知了最喜栖集的树木。永琰粘了几个后,十公主高兴得又蹦又跳,把知了装在盒子里,便自己要拿着竹竿粘,永琰把竹竿交给她,她两手擎着,竟真的粘着了一个——虽然有永琰的帮助。十公主高兴地叫着,连旁边的宫女和太监们也乐起来。 恰在这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十公主——”声音虽不大,可十公主听了这声喊,“拍”地把盒子、竹竿一扔,飞奔着向前。 永琰一惊,心道:“是谁竟然这样讨十妹的喜欢!”放眼望去,见远远地有一个人向这边跑来,永琰倒吸一口冷气:“是他?” 来的人是和珅。 乾隆已六十多岁,过去的老臣一个个相继去世,朝列中出现的,多是新面孔,诸皇子皇孙对自己多是敬而远之,亲情甚少,后妃又皆色衰。因此乾隆虽为帝王,却甚为孤独。和珅到他身边后,刻意奉迎,乾隆帝顿时增添了许多欢乐。和珅不仅中外大事奏对称旨,在生活细节上更令皇上满意,皇上腰疼他便去为皇上捶腰,皇上背酸他便去为他揉背,皇上要吐口唾沫,他连忙把痰盂拿到皇上跟前,皇上要是吐粒瓜子,他会立即伸手接住。时常,和珅似已忘了君臣礼数,竟开几句不俗不雅的玩笑,令皇上开怀大笑。乾隆帝极好作诗题字,和珅便跟着唱和,总是让皇上赞叹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