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在大北窑,28路公交车上,因为人挤人打上一场架。一个人非说我挤他,我身后还有人,我哪控制得住?我觉得大家都是坐车的,他说这种话没意思,就反驳,结果吵上了。车到站了,那人下了车,还冲我叫嚣,问我敢不敢下来。大成若缺 第一部分 3.茬架(5)车门关了,车启动,都要开出站了,他还在骂。我忍无可忍,一下从车窗蹿出去了,售票员吓得大叫,司机来了个急刹车。我跑到他面前,问:“你叫我下来干吗?”他没想到我能下来,傻了。他平时多能打架,这时候也不能打了,因为被我震撼了。我几拳撂倒他,回头见车门开了,心想司机明白事理,是站在我这一边的。上车后,司机教训我:“小伙子有两下子,脾气可真够大的,得提高修养了。”那时代,交通没有秩序,马路上总有纠纷,好多人打架都是因为让道不让道问题。一次我走路,一个人停车,要停在我走的路前,不容我让他,还故意别我。我俩言语上冲突起来,他锁了车就要打我,我用了一个大成拳的穿心脚,一脚解决问题。他在地上疼得打滚,有个老头说:“你练的是大成吗?”我一惊,没想到此地有懂的。老头说:“别管你是练什么的,赶紧走,他的人来了,没你好。”见有公共汽车来了,我立刻上车,车刚开动,就见一伙人拿着棍子、铁锨冲出来了。我在公共汽车上坐了一站地,一到站就下车,往胡同里钻。公共汽车的速度毕竟慢,还站站停,容易被人追上、堵住。从此,我总结了一个经验:“在外打架,既然决定打,就不跟人论理,打了,就不停留。”因为在对方的地盘上论理,对方的人一个个都会聚上来。打了,立刻跑,是为了不给别人报复的时间。1981年,我有了小孩,抱孩子坐公交车去公主坟,坐到北京站时,有五六个人上车,他们是一块的。其中两人坐在我前头了。那时的年轻人,没有私家轿车,也买不起摩托车,上公交车都喜欢把车窗拉开,让风吹面,享受兜风的痛快。公交车的车窗大,两排座是一方玻璃窗,我这块的窗户开着,窗玻璃推到前面去了。前座的人坐着坐着,“啪”的一下,把自己面前窗玻璃推开了,用力特大,窗玻璃从前面飞速冲到后面来了,我的小孩手正扒在窗槽上了,正好斩上,痛得大哭,哭声惨透了。几个月大的孩子手上一道紫印,我想,小孩手指头多细啊,骨头可能都断了——想到这,浑身都毛了。我当爹的能干吗?就跟他们吵起来了,他们比我还凶,售票员比我还慌,劝我:“他们五六个人呢。”快到站了,我们双方都吵吵着下车打。一下车,我抡起拳头,不知怎么就那么勇,迅雷一般打倒两人,剩下的几个就不敢动了。被打倒的一个人从人行道摔到自行车道上了,可想我当时出拳的力度有多大,真是为孩子拼命了。谁想他飞出去,撞着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同志。这位女同志摔坏了,半天起不来。俗话讲“打架碰街坊”,我是觉得对不起她。看伤了无辜者,群众围着我们,不让走。看那女同志的伤情,没人围着,我也不好意思走。公安很快赶到,我那时候还是“一号人物”的打扮,大花衬衫、大长头发、大墨镜,公安一见这形象,先入为主地认为是我“流氓滋事”,先把我扣上了。售票员心好,说:“不是他!”车上还有几个乘客也给我证明,说了前因后果。我自己也解释:“斩上孩子的手了,我能不急吗?不是别的,是我儿子啊,才几个月大。要是你儿子,你怎么办?”还有一次跟司机发生了冲突,司机不知道犯了什么脾气了,还是技术实在不过关,连着好几个转弯、刹车,一车的乘客都给颠了,我离司机座位不远,就冲他嚷:“干吗呢!悠着点!”大成若缺 第一部分 3.茬架(6)没想到他跟我吵起来了,我是为一车人说话,自觉占着理,也不示弱,结果我俩越吵越凶。司机从此不停车入站、不开门了,直接把车开到总站去了。到了总站,司机吆喝了十几个人打我。那时正是我练武成疯的阶段,一点不怕,来了正好练手,我前冲后蹿,抡圆了打,立刻倒了五六个人,其他人一看,就不打了,调头跑开。打架的常态是,练武的人露两手,别人一看你会,心就慌了,往往跑了。你看着像是会的,也能让你猖狂。我以为把他们打散了,谁想到他们都去捡砖头了。这伙人不同,他们经验多,遇上会的,心一点不乱,知道要抄家伙。砖头来了,人也来得更多。我被堵到一辆公交车前面,知道没法打了,捂头蹲地上,后背立刻挨了十几下板砖。他们也知道不能打头,只往后背招呼,幸好那段时间我练八卦门的“铁背靠山”,天天后背撞树,后背出了功夫。常人受不了,非被打成内伤。总站站台等着坐车的人里,有一位海军军官,看到这场面,义愤填膺,大声喝止。打我的人打够了,住了手,海军军官却不干了,非要管这事,给交通队、公安局都打了电话。公安赶到时,海军军官还余怒未消,指着那帮人,告诉公安:“我亲眼见到的,他们那么多人打一个人!没有这么欺负人的!”公安了解情况后,对我说:“看你是会两下。”我说:“不会。会一点。”别人为你主持公道的时候,你的口气得软,不能再自傲了。我至今很感念这位海军军官,当人人都浑浑噩噩的时候,突然碰上一个富有正义感的人,会觉得人类还有希望。八十年代的小偷,叫“佛爷”。因打架进了局子的,是勇者。偷东西进来的,没有地位。在班房里,勇者要和佛爷关在一起,勇者根本就不理佛爷,有时候还会打佛爷出气。但佛爷有个特点,不怕打。怎么打也打不坏,可能他们的基本功里有这个训练吧?进了局子,佛爷还盼着挨打,挨了打,说明打打就算了,没几天就能放出来,不挨打,则前景不妙,看来得判刑了。佛爷怕勇者,往往一片地方的几个佛爷,常年递小钱,供着一位勇者。有的是勇者硬要的,有的是主动的,那时代勇者多,佛爷没法全供着,碰上谁了,谁都要一笔,怎么受得了?维护住一个勇者,碰上了别的勇者,说自己是跟谁的,就免打放行了。现在的小偷看不出来,穿得比你还高档,男的女的都漂亮,气质也好,隐蔽性越来越强。改革开放三十年,各行各业都在演进升级。佛爷是原始版的小偷,挂相。看着又土又贱,斜眼瞅人,转速很高,真是贼眉鼠眼,脸色极差,不是惨白就是菜色,举手抬足跟别人不一样,怕冷似的缩着——这样的一个人,走到人群里,除了傻子,都知道他是小偷。佛爷多是家里几代穷,所以有穷贱之相。佛爷的手艺据说也是代代相传的,也有拜师、出师的一套规矩,各门有不同的绝活……我当勇者那会儿,都是给哥们帮忙,不是要称霸一片地方,空有勇者之名,从没收过佛爷,所以了解得不详细。佛爷因为挂相,一上公交车,群众都知道来了佛爷,各自警惕。那佛爷怎么还能偷上东西?因为都没有私家车,公交车上人贴人地拥挤,一挤起来,大家就忽视了,佛爷正好得手。小偷也有小偷之道,不与被偷者直接冲突,偷窃毕竟不是抢劫。但我遇上过一位猖狂的佛爷。大成若缺 第一部分 3.茬架(7)一次在长安街坐4路车,一个佛爷偷一位女同志的钱包,一车的人看见了,也没人说。女人自己发觉了,叫起来,大伙的眼光都很准,一块落在那个佛爷身上。但也没人管,因为佛爷掏出个环刀,戴手上了。环刀没有刀把,刀底下是个五指铁环,套在指头上一握,刀就顺着拳面挺起来了,抡起了拳头,也就用上了刀,十分便捷。佛爷拿环刀镇住大伙,还叫司机停车。司机说没到站,不好停,一停,非出交通事故不可。佛爷觉得司机说得在理,就等着车到站。我觉得这不是明抢吗?这佛爷做得也太猖狂了!我尤其看不得一车的人都被他胁迫着,大伙都没有尊严了。一路上,我就一点一点挤到后车门,等着。车到站,他前门一下车,我就从后门冲下去了。到底是佛爷,比常人警觉,我还没冲上,他就转身亮刀了。我冲势不停,闪过他的刀,蹲身一拳,他就倒下起不来了。车上的人下来了,围上佛爷就打,刚才他们也觉得太憋屈了。他们佩服我的胆量,说小伙子真勇,刀子要划到你脸上怎么办?我也怕划脸,那就破相了,但车一停,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冲下去了。事后我想,我怎么生那么大气啊?是我看不得一车的人都向歹人低头,把我的勇给逗出来了。这个猖狂的佛爷,也得到了猖狂的报复。在地上已经被打得不能动了,还被拎起来绑到电线杆上接着打,人给打惨了。公安赶到后,制止了群众,说:“都住手!治安有我们。”见义勇为的事,遇上了,就要做。一天我骑车过菜市口,一个人跑过去,一帮联防追,大喊:“抓住他!”我本能地就蹬快了,那人要蹿进一个胡同时,我追上了,跳下车就打,闪过他拳头,一掌落实在他身上。我的自行车摔了,他也跌上前面的墙,飞出来一把刀子落在地上。我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他不是向我抡拳头,是向我抡刀子。联防们追上来,把他按住了。一个联防对我说:“谢谢,帮忙了!”我说:“没事。”从地上拾起车,蹬上就走。对我而言,能帮上就帮上,帮上了就完了,绝没有要别人夸奖我、记我名字这回事。不管是打架还是维护治安,转脸我就走,谁也别记我相貌,以免日后相遇。因为我记不住小偷、歹人的脸,也别让他们记住我的脸。不怕报复,只怕报复时我没有防备。当街显威风,人人高看你,但人前显贵,多亏背后受罪。我是外面露了一手,回家更要加班加点地练。八卦掌步法实用,大成拳哪点好?在于发力,交火时能发力,一般人阻止不了,因为一般人都不会发力。群斗时,尤其要连发带打,光会打还不够,乱成一片了,碰上哪就要在哪灭敌,发力尤其重要。街头实战时,人很容易抱一块,还要懂得横摔之法。会了横摔,一般人都能摔出去,因为一般人防不住。一般人没有横摔的本能,下绊子、大背挎的纵摔是人的本能。他在意识上没有,他就防不住。突然一下,前后拉扯变横劲了,他就反应不过来了,脚下就无根了,必摔出去。我不是天生嗜好打架,打架还是为了追求武学。别人再说我练得多好,我不能自己骗自己,我老觉得自己欠缺,心里不踏实。欠缺的就是实战的经验,经验多,才能对祖宗传下的东西有真正的理解,才能发展。打套路、打沙袋,并不是武术的基础,武术的基础是起码二十场街斗的经验,限制性的擂台经验还要打折扣。为何看低擂台经验?因为规则限制、护具限制,跟实战的真实情况有距离,经验上打了折扣,到实战时,效果就打了折扣。甚至一些护具是违反科学的,保护不了你,反而更危险,比如头盔,说是防卫脑袋,其实容易产生内伤。因为头盔的硬度产生了震荡力,你觉得不痛,其实力往里面走了,伤了脑子。国际上的职业拳击手不戴头盔,就是这个道理。外行人设计了许多保护措施,实则是害人的。当然业余选手,也很难坚持下来,水平低,危害性不容易显出来,但一旦坚持下来,速度力量的水平上去了,必伤于护具。打成外伤倒好,外头流氓打架都用砍刀,死不了人,多是表面风光。用军刺就不行了,因为能扎到里面。外伤没事,别有内伤就得了,主要是胸窝、后脑、软肋处不受内伤便好。习武一定要对外伤、内伤的区别敏感,训练抗打能力时,两人相互往身上做拳,做着做着,感觉异样了,就要防患是内伤,赶紧到医院照片子,宁可浪费钱,不要浪费命。听到某某传人、某某大师的大名,我常有这种心态:“你才打过几次架啊?我不服。”练得棒,没打过架,对这种人我是绝对不服。善战者和善练者不同。八十年代初“严打”,是一号人物的,人人都要过筛子,主茬、勇者百分之九十几都被判了刑,连小学四五年级的凶手也拘了,几乎没有漏网之鱼,枪毙了不少。我早早撤出了茬架,回家满足自己的爱好去了。我不当一号人物,也没有害人、占地盘的劣迹,“严打”到来时,庆幸自己当初有预见。从七十年代到经济搞活,恶斗之风一直延续下来,屡经“严打”才止住。东北失业的人一多,东北斧头帮入了京,随后山西、河南、浙江纷纷有勇者入京,有经济纠纷就有武力斗争,他们相互斗,招来又一轮“严打”,枪毙了不少……一路走过来,知道这些事,现在社会稳定了,法律一健全,过去野蛮的一套就吃不开了。旧社会,练武人之间相互切磋,现在不能切磋,切磋一有伤亡,要受法律制裁。不能比武,虽然有点遗憾,但社会变文明了,还是好。大成若缺 第一部分 4.熬四关(1)师父张国盛说,练武人要熬三关,一关工作、二关对象( 恋爱结婚 )、三关孩子,熬过这三关,习武才能坚持下来。我这代人还多了一关,时代变了,困难时期,大家生活差,受困于钱,改革开放后,大家都挣钱去了,还是受困于钱。金钱最熬人,多数人把自己熬没了。我的生父叫田世起,会杂耍,会中医。教他杂耍的师父是谁,我没有记下名字,教他中医的师父姓李,我十岁的时候,父亲带我去李师爷家里拜见。师爷九十三岁,在他那儿看病,最大的忌讳,就是病人不能提西医,一说我这病西医怎么说,就拍桌子赶人。师爷有一套扎针灸的针具,最长的针一尺长。他把针具和一本清朝医书传给了父亲,书的纸已是咖啡色了,此书父亲临死前留给了我。杂耍包括魔术和杂技,我家的孩子都从小练功。一天早晨起来,姐姐练叼花,就是在板凳上安一朵铁做的花,她用嘴叼着倒立。她那时已经登台演出了,平时非常下工夫,她自己知道用功,也如此要求我。我还是个四岁小孩,练一会儿晨功,就说出去玩了,她嫌我没练够,一下急了,张嘴就要训斥我,结果铁花插到口腔里。她正倒立着,可想插下的力度有多大,顿时成了重伤。我扭头一看,板凳上、地上喷的都是血。我家的杂耍,来自于天桥。京城艺人多是从天桥出来的,京城的一些饮食也有天桥的背景。天桥在清朝就有社团了,在几百年前就形成了,是一段悠久的历史。天桥八大怪,就是这个历史里出来的人才。卖药是天桥八大怪之一。南城百姓娱乐之地是天桥,北城是什刹海。南北城可以互串,解放前只能南串北,不能北串南,南城的小混子可以入北城,北城的小混子入不了南城,入了要挨打。天桥的风流人物多,武行里有大刀王五。他是仗义之人,参与戊戌变法,是谭嗣同的死党,谭嗣同被斩首后,尸体是他偷出来的,后来去了山东。他在天桥是一个故事。我在程派八卦门的师爷高子英,据传早年也有在天桥的经历。天桥摔跤的宝三享有大名,那是摔跤成精,脚下有真活儿。宝三之前还有人,据我小时候听的,叫宝全。总之,天桥的历史厚,代代出人才,相声大师侯宝林都是天桥造就的。我小时候,父亲带我去过侯宝林家,让我叫侯大爷。天桥的艺人之间,关系密。艺人靠自己本事活着,耍一趟就有一趟钱,没有吃不上喝不上的,出手也大方。他们有时候去外地表演,当别人吃不上喝不上的时候,艺人们回京,手里拎着土特产,还会从火车站雇小轿车回家。我小时候跟父亲去外地回来,就坐过小轿车,而有的跟我同龄的孩子,平时想吃白面馒头都不容易。天桥出人才,也出流氓,天桥有八大怪,也有四大霸。不单天桥,过去有个地方叫金鱼池,玩鱼的人聚在那儿,大流氓也聚在那儿。六○年前后,流氓地痞聚集在果子巷,俗话说“闯不进果子巷”。哪哪都有欺行霸市的,那也是一个天下,流氓地痞有他们的天下,艺人也有艺人的天下。后来政府整顿金鱼池、果子巷,立刻没这两地方了。天桥历史厚,得一步步改,几百年历史得一点点灭,如北京的平房,不是一下全拆,三十年一点点没的。第一步把大流氓枪决,第二步规范化,第三步干脆取缔。大成若缺 第一部分 4.熬四关(2)天桥成立了杂技团,团长叫杨晓廷,由他规整天桥的杂耍旧艺人,培养新艺人。杨晓廷随和、热情,尊重我父亲,我家困难的时候,还主动问过有没有难处。多少年过去,也能把我认出来,能叫出我父亲的名字,说:“我跟你父亲是老熟人了。”我小时候,北京城墙还留存了大段。记忆里,是1965年要给彻底拆了,市民被号召参加劳动,主劳力一天给八毛钱,帮忙的给五毛钱,妇女给五毛钱。我父亲也去拆了,挣这个钱。我是小孩,没力气干,但也到工地上看热闹,场面十分壮观。我四岁开始练功,没练几年,“文革”开始,杂技团都解散了,更不准私人卖艺。我家的魔术道具多是清朝的古物,当然被抄家,院子里的大鱼缸、大变活人的道具也被毁了。那时居委会的权力大,居委会不让练杂技,我就去上小学了。每天上学,小孩们都要到教室里的毛主席像前请罪,检讨自己平日的私心和历史的污点。我的历史污点,是练了几年杂技。但我检讨归检讨,由于养成了习惯,不练浑身难受,每天放学后,还偷偷练。居委会的人看到,会说:“那小孩怎么还练?”有好心的大人帮我解围,说:“没练,他是在玩呢。”剧场里没有了演出,艺人成了无业人员。父亲就私下卖艺,在北京的宣武、崇文、东城、西城几个区来回串,见街上没有联防,就敲锣来上一段小魔术。如果碰上联防,便要罚款,一天白干了,人还会被关两天。夜里父亲没回来,我们不会着急找,知道肯定是被关了,起码有地方睡觉,不会太担心。联防人很多,人人很尽职。上街卖艺,要一帮人围着,看热闹的多、给钱的少,还要敲锣打鼓,目标太大,招来了群众也招来了联防。一度无奈了,但父亲是能人,难不住他,带着我们做小刮挠、水泡花、桃碱块。小刮挠是用来给黄瓜、萝卜削皮,给土豆削丝的。水泡花是纸花,彩色纸剪的,放在水瓶里很漂亮。瓶子都是街上捡的,塑料瓶子、玻璃酒瓶、药水瓶子,挑造型好看点的。碱块是洗衣服用的,用模子把碱块塑成桃形,还染上红、绿、黄等颜色,所以叫桃碱块。做得这么漂亮,因为要讨家庭妇女的喜欢,她们喜欢,就会买了。卖时还要唱出一套说法,我小时候唱过。做小刮挠,得用竹子、铁皮。那时候,街上乱扔东西,用过的木头包装箱常见,我们就取下包装箱上的铁皮条,用剪刀、锉子刻出一个个小口,可以用来刮蔬菜。铁皮不花钱,竹子得买。买了竹子,在水里泡软了,再用镰刀刮出形。软了,是为了刮时不开裂。将铁片安在竹片上,一个小刮挠就做成了。我做小刮挠,手上的皮都磨烂了。叫卖,得拿蔬菜刮,向人展示我们的刮挠好使,每天都刮出一盆丝和皮,回家我们就吃这个,卖小刮挠的时候,家里就没吃过成块的菜,都是丝。卖刮挠,就是走江湖,江湖上都要唱。我家老爷子唱得棒着呢,一边削萝卜皮,一边滔滔不绝,听着让人喜兴。可惜,这些唱词,当年我没学,现在也回忆不起来了。走江湖,就会碰上捣乱的。有人拿着蔫萝卜、蔫茄子来,说:“别夸口,试试这个。”皮都是软的,怎么刮?面对故意刁难,我父亲就用江湖话应付,什么“来了您这宝地……”一类好话,说得捣乱者不好意思了,就没事了。而且父亲有特殊手法,蔫萝卜到了他手里,也能刮下皮。大成若缺 第一部分 4.熬四关(3)这些人好对付,毕竟都是江湖人,你服软,就有活路。但遇上联防,这一套就不灵了,服软不服软,都是扣车圈人。联防在老百姓嘴里称为“吊吊马”,说今天没遇上吊吊马,是走运,晚上人没回来,就是遇上了,别人问:“你爹怎么没回来?”孩子回答:“吊吊马关了呗。”父亲常被抓,小贩们管挨打叫“折扁”,问:“折扁了没有?”是问挨吊吊马打了没有。这个行话流传到老百姓中,流传至今,“扁一顿”就是挨了一顿打,“欠扁”就是欠打。除了折扁,还有文明批斗会。文明,就是不打人,让你低头,脖子上挂个大牌子,写着“投机倒把分子×××”,群众围着看,觉悟高的人怒斥你有资本主义思想,蔑称你为“倒爷”。带“爷”的都是蔑称,除了“倒爷”,还有“膀爷”。那时代热天没空调,北京男人就家里家外都光着上身,光上身叫光膀子。到了晚上,家里热得待不住,就光着膀子,拿个扇子,到大街上纳凉,树底下坐一片,南城尤多。“膀爷”让文明人耻笑不文明,说到底是因为穷。“倒爷”名为投机倒把,其实是为了生活。不能做艺人,也不能做倒爷,于是父亲做了“板爷”。板爷是拿平板三轮车拉私活。父亲的三轮板车是自己做的,车的配件一半是买的一半是捡的。父亲心灵手巧,做成了两用的,放下是平板,掀起来是个座位,可坐两人,到火车站拉人,一人五毛钱。我的个子小,父亲蹬三轮,我在后面推。父亲教我认路,将各个旅馆给我指清楚,以备我长大后,能独立拉活儿。我天生个子小,有个板爷的孩子,比我大不了几岁,天生个大,腿长能蹬车,给他父亲帮上了大忙,我很羡慕他。车不敢骑回家,怕被街道扣了。之所以发明成两用车,要装上一个平板,不是为了给家里拉煤、拉白菜方便,而是平板放下来多少有伪装效果,乍一看是家用的车,不像拉客的。但还是不敢骑回家,居委会的人很细心,万一对车感兴趣,多瞧两眼瞧出破绽,肯定没收了。所以我跟父亲拉了一天活,夜里还要走回家,车存在永定门的熟人处。拉客一天能挣五六块,好了能有十块。但千小心万小心,父亲还是被吊吊马抓了,在永定门遭到文明批斗会,被说成是“永不悔改的板爷”。父亲没辙了,当时生活困难,居委会有“人人都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号召,鼓励有农村关系的城里人回乡,父亲骑着三轮车,带我回了昌平老家。我在农村小学继续上学。我们兄弟姐妹就此离散,其他人跟着母亲留在城里,另寻活路。父亲患有肺痨,还乡不久,便过世了。父亲死后,三轮车成了我的传家宝,用来拾粪了。粪是庄稼的肥料,向生产队交粪,可以计算工分,顶替田间劳动。生产队收粪的价格为六分钱一方,一方是一米见方。下田干活,好劳力一天七八毛钱的积分,我一天是八分钱。我不愿意让生产队长管着我,宁可去拉粪。天蒙蒙亮就出来,从昌平老家向北京方向蹬,一路拾马粪、驴粪,出来得要早,农村人早起拾粪的多,不早就被别人拾走了。最长的一次从昌平蹬到了北京德胜门,来回骑了一天一夜。拉粪一年多,每天都是一车粪,等有了返城的可能,我又骑着三轮车回京了。朝阳区有个养牛场,叫中阿公社,在酒仙桥,一天收一千公斤的草,收的价格是一公斤草八厘钱。那时北京野地多,草很厚。大成若缺 第一部分 4.熬四关(4)三轮车又派上了用场,我蹬着去割草了,过上了割草为生的日子。我还捡橘子皮,蹬着车满胡同、大街上转悠,见有人扔的橘子皮,就放车上,回家晾干。等攒了一麻袋,卖给药店,价格是一麻袋六七块,但攒这一包不大容易。母亲已经改嫁,我找到母亲,随了继父的姓,从此跟兄弟姐妹又聚在了一起。我的生父会中医,继父是中医世家。解放前,民间会中医的人多,跟打算盘一样,可算是普遍性的一技之长。这些人在解放后,有的走入了医院,做了国家的医生,多数人还是在民间,叫做“游医”,我的生父、继父都是这样的游医。家里就是诊所。在这样的家里太烦了,来的病人没有断的,天天晚上都是满屋人。北京中医学院的学生也总来,泡在我们家里增长实践经验。我在继父家,过不上正常的家庭生活,没有独立空间,简直烦死了,但就此受了医学的熏陶。来家里的病人多,不帮忙也得帮忙,我由帮忙打下手,到独立给人号脉开药,实践了中医。年轻人贪玩,继父给医学院学生上课,我也跟着听,听着听着,没兴趣了,就溜出去练功了。我从小养成了练功的习惯,到早晨五点准起来。这么多年来,不管经历了什么,就是有一样,我没断过练功。长成青年了,我不愿总待在家里当帮手,出去找工作了。开始做了很长时间的临时工,三月半年就换个单位,在工业局、电镀厂一类单位待过。没工作了,就又蹬三轮车去割草卖钱。当时朝阳区劳动局的处长夏宝山很照顾我,劳动局不让青年人成为闲散人员,就算没的干,他也给我安排上闲置,在理论上不让青年没有工作。我有一次分配在友谊商店的机会,友谊商店卖出口转内销的紧俏商品,是个青年们羡慕的好单位,抢着去。去友谊商店的名额,开始说有我,最终没有我,分配我去一商局,做了服务业。我在单位先做临时工,经过考察期,转成正式工,总共干了十一年。赶到改革开放,号召人们下海经商,我就响应号召,辞职了。单位里大多数职工不敢下海,主要是观念转不过来。我在观念上没有障碍,因为我在艺人、游医的环境中长大,相信一句老话“好汉不挣有数的钱”。在单位,一辈子怎么样,一眼看到底了,下海了,或许有更大的发展。能诱惑我的,没有具体的,就是“未来”两个字。人们不愿意下海,主要是看上公费医疗,生了大病,药费不用愁。所以工资挣得再少,想到药费的保证,心态也平衡了。我也考虑到了这一层,开始我办停薪留职,就是不工作、不要工资,但人事关系还保留在单位,生病有公费医疗。单位不给办,我索性就辞职了,当时有股自信,觉得走到哪吃到哪,才是有本事的人。没有保证,就凭自己了。我先卖水果,后卖菜,生意顺时,一天能挣出原来一个月的工资。那会儿挣钱凭体力,有体力就有钱挣,干什么都能挣钱。我办了个体营业执照,办个副食商店,现在叫“超市”。但个体户叫人看不起,在老百姓里信任度差,我一度开商店,在胡同口建起来,胡同里的居民路过,一看就议论:“不行,别进去,个体。”这是大家眼光的问题,等日子久了,见我的货不欺人,也买得多了。我的人生经验是:“不管什么事,是事想开点。”大成若缺 第一部分 4.熬四关(5)“文革”期间闹串联,为了理念不同而争执,成帮打群架;改革后人人抓钱,为了钱而争执,还是打群架。那时候,谁都想“拔份”( 称霸 ),我一度做服装,到西单练摊,看着所有摊位一个个的都有霸气,平时争货、争摊位,常有矛盾。当时北京流传的话是“卖服装的没好人”,我开始不懂,渐渐看出了门道,当年打群架的顽主,多是最早一批下海卖服装的,他们仗着旧日顽主的势力挣钱。商场里的风气,老板横的,看摊的售货员也横。两个摊位发生了矛盾,双方老板来了面谈,叫“盘道”。盘道主要是看认识不认识,有没有共同的熟人,否则就开打。我曾盘过一次道,起因是几厘米。每个服装摊前都有塑料模特,套上服装展示,隔壁摊位的售货员把他们的模特向前挪,非要比我的摊位模特突出,压我们一头,我的服务员看不过,就把我们的模特也向前挪。两个服务员斗上了气,争相前挪,最后把两个模特推到过道中间,客人们都没法走路了——这就肯定要打起来了。当天没事,第二天我来商场,见对方还没动静,就去商场后面的饭馆吃饭。吃了饭,我回去,走到商场门口,对方老板带着五六个出来,正好撞见我。他们已经在商场搜了一圈了,我的售货员吓坏了,事后向我形容:“一瞅,就阵势不对。”老板显得特别客气,一见我就说:“你吃饭去了?”人家客气,我也客气,说:“您也吃饭去?”老板说:“不,我找你。”他说聊聊,就带着我往后面胡同走。一进胡同,发现胡同里等着七八个人,他身后带的五六人把胡同口堵上了。他们都穿着皮篓儿( 皮夹克 ),迎面的一个人把皮篓儿撩开,见里面斜十字地插着两把刀,还做了一个开枪的手势,表示腰里藏着个搂子( 自制铁砂手枪 )。我说:“多大的事啊?你用搂子,就不漂亮了。”身边的老板一下搂住我后脖梗子,说:“听说你挺霸气?”搂后脖梗子是有用意的,一手搂住你脖子,你跑不了,他另一只手随时可以掏匕首抹你的咽喉。他搂我,我也马上搂他,虽然我没匕首,但一搂,就表示我也懂这个。我知道搂子都是摆阵用的,不会真开火,因为开枪,事情就闹大了,公安必追究。今天不会挨枪子,但可能避免不了“破血”,就是被捅一刀。我做好了破血的准备,口气反而硬了,冲着老板手下吼,说他们的搂子没用,我空手也能给老板破血。老板见我这么硬气,不知我什么来路,说:“你新来的,不知道规矩。”我说:“你对我也不了解。”他说:“摆阵,是不知你底。”我说:“你也不用知我底,先搞清楚咱们来这是干吗来的,来这,是玩钱来了,不是玩命来了。”他说我说得在理,就让人散了,我也表态,说昨天的事过去了。我们先后回了商场,一层楼的人都知道我被堵了,觉得我肯定挨打,见我回来没伤,觉得我来头不小。更不能让他们知道我的底了,在这种地方,越神秘,越安全。那时候欺行霸市的多,跟茬架时代一样,还是人人争做一号人物。但你有再多的人,也不要欺负浙江人,因浙江人心齐,男女老少没有不上手的,后继力量太大。一次我去上货,遇到一个北京痞子撮了百十口人,在浙江人商区摆阵。北京痞子本就张扬,摆的阵大,更是有不可一世的气势。大成若缺 第一部分 4.熬四关(6)他这一方开始胜了,没两分钟,只见坐在旁边的闲人都站起来了,随后整片的人都出来了,男女老少手上有什么就抡什么,局面顿时逆转。我当时骑自行车路过,车上有两个上货的大塑料袋。浙江人认为我是个路过的,跟这伙北京痞子不是一块的,就没冲我来。如果没这辆自行车,我肯定挨打了。在我车前头,就有一个人被铁棍打倒。离开这地方的时候,我随便一瞥,瞥到地上落了一只耳朵。还有一次,遇上有人开“小面”( 小面包车 )来打架,车里的人都拿着铁棍。等着对方出来时,开“小面”的人在驾驶座里犯了癫痫,努着眼睛抽搐,别人不会开,就把他抬出来,拦出租车。出租车司机不敢拉,他们就吓唬司机,要把他拉出来打,司机只好拉了。批发的、零售的全都会打架,倒美钞的人也争地盘。想在这条街上换美钞,就得把先来的打跑了。一见公安赶来,打架的人立刻四散,抓谁呢?没法立案。所以打架受了伤,都是私了,赔钱了事。一般情况下,摊主、店主真打架的少,和谈的多。来的超过十个人,就打不起来了,那是在摆阵,一盘道,一定有都认识的熟人,相互给面子,就和了。如果来的是三四个人,则凶险,肯定打起来,来之前怎么配合,谁堵门谁先出手,都算计好了。上百人是乌合之众,三四个人才能有配合。所以一见对方是三四个人,要赶紧跑,被堵在店里,就没活路了。我给服装上货,天天骑自行车从动物园到木樨园,来回好几趟。商场有规定,同一个大厅里各摊位的服装,不能同款。你上的货,到了商场,发现别的摊位已经有了,你就不能卖了。这时候肯定要打了,打赢的一方才能卖这款衣服,这叫“追货”。有的人每次上货都提心吊胆的,祈祷别有同款的,取一批衣服,就把自己的命赌上了。我知道这情况,既不想打架,这种架也永远打不完,得用谋略来化解武力。我扩大了经营范围,在好几个商场都租了摊位,从而避免了追货纠纷。在这里同款了,我就挪到别的地方卖,几个摊子相互调,所以我不怕上货。上货是危险的事。许多人从广州上货,北京人去广州拿货,常遇上北京没有的骗局。比如拎着货袋走在路上,发现路上有个没主的袋子,想要捡便宜。你一看,就会冲出来一帮人,说你偷东西,暴打一顿,把你的货抢走了。见地上有一沓钱,你用脚钩着自己的货袋,弯腰一捡,你脚上的袋子一定叫人抢走,随后就有十几个人围上了,掩护抢你包的人逃走。北京人去广州,吃亏吃多了,后来总是多人搭伙,相互提醒不要上当。我从一个小衣架开始,到有了柜台,最后承包了一层大厅,出租摊位,其中最不好的位置没人要,我在那自己摆个小摊,一米的地方也不让它浪费。承包楼层时,我有过一件壮举。我下面一层的大厅,开的是游戏厅,人员复杂,红男绿女的,总出事,商场就要收回这一层,不出租了。这层的摊主们不愿意搬走,敲锣打鼓地闹。商场管理人员都躲了,而这时候我出现了。那场面有一百多人,我一个人去了,跟他们讲理,不让他们闹。商场管理员都特感动,觉得我大胆,帮了他们的大忙,说:“大哥,您可真胆大。我们都躲,您能出现。”我说:“别感动,我不是为你们,我是为我自己。”大成若缺 第一部分 4.熬四关(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