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卦操掌要砍树,我砍树砍得手掌是黑的,师父的手掌也是黑的。师父的“铁背靠山”厉害,后背稍发力,靠一下墙,房梁上的尘土都下来。我练后背撞树,开始练,一撞上,就震得头晕。后来,王家大院中有几棵树便是我靠死的。师父不狭隘,不阻碍我们学别门的东西,反而希望我们得东西越多越好。他还主动带我们去求艺。他知道河北农村有一人会轻功,想让我们得此艺,带我们一伙人长途跋涉去了河北。访到那位高人,见他家的院子几步便是一个深坑,估计是夜里秘练轻功用的。师父表明来意,此人不愿教,为了不让我们白跑一趟,给师父面子,就给表演了一下。起码,师父让我们长见闻的愿望,他满足了。我亲眼所见,他一下便蹿上了房梁,在房梁到房顶的那么窄的空间里,做了个移身,灵活如猫,从另一侧跃下。落地时轻盈极了,鸟归巢一般,好像有一对无形的翅膀在兜着风,脚尖一点,就着地了。没学到此艺,遗憾了,此人现在应过世了,不知他的艺有没有传下来?回来的路上,师父说,现在的高楼大厦墙面笔直,老北京的城墙不是直的,下一层砖会比上一层的砖往外错一点,凭着这点斜度,脚尖能点上力,所以练了轻功,可以在城墙面上走,旧时代,有越城而入本领的人并不罕有。有个练硬气功的老米( 化名 ),名气大,师父还安排我们师兄弟五六人跟他学过一段。一去,老米先给我们表演了“板上钉钉”,以镇住我们。他把个大长钉子,钉帽抵在掌心,往木板上一拍,就钉进去了。我们都看傻了,觉得这力度拍下去,钉子没钉进木板,更可能反过来,钉进手掌。他也不讲解,说:“先练这个,练吧。”怎么练啊?我们天天练,手上根本不敢使劲,练了许多天,死活钉不进去,因为不能放胆,总担心钉不进木头,倒把手心捅破了。老米不教原理,埋怨我们不用功,一副有绝活在身的高傲姿态,我们都感到有心理压力。一天,我们喝了很多酒,趁着醉劲,大伙相互合计,大不了不就手心拍出个洞吗?我们放胆一拍,竟然把钉子拍进木头了。原来看着吓人,其实简单,没什么技巧,就是胆子,要点是不能犹豫。我们突破了“板上钉钉”,老米又露绝活儿,表演了“隔空击物”,点着一排蜡烛,隔着一米多远,一掌发出,想让哪根蜡烛灭,哪根就灭。我们虽看了一惊,但有了上次的经验,也没有太惊讶。老米让他儿子教,老米儿子说了一堆内气运行的玄理,说蜡烛是掌上发气灭的,得苦练三年,养气、调气之后,才能发气,威严地督促我们练。我们知道,照他的话做,一定练不出来。大成若缺 第一部分 2.师父张国盛(3)我们就自己研究,经过多次试验,发现不是气,就是风,只要找好速度和角度,一掌挥出,掌面、袖子带的风,足够让蜡烛灭了。老米儿子见我们很快达到了“想让哪根灭,哪根准灭”的水平,就不教了。老米还教了“头断铁板”,拿生铁铁板往脑门上一拍,铁板就断成两半了。又是一大套养气、调气的理论,说得振振有词。我们就仔细观察老米的动作,经过试验,又总结出来了。其中技巧,一是额头需练出一定硬度,二是铁板拍上去时,得保证角度平,不能倾斜。再者,铁板是生铁,不能是熟铁,生铁比较脆。这次总结得快,因为正赶上出了一档事故,让我们看出了破绽。会头断铁板的不单是老米一个人,有一个卖艺的刚表演完拳脚,一时兴起,没有歇,立刻表演头断铁板,结果一拍,拍了个头破血流。他现眼,因为刚练完拳,身体还激动着呢,手没恢复正常,握铁板失去了感觉,拿不准角度。此人从此不玩硬气功,因为当众出丑一次,观众口碑一坏,就吃不了这碗饭了。我跟师父说:“没东西,不去了。”师父就让我们回来了。王芗斋说硬气功里面有技巧,是一种表演。王老能这么说,说明他知道其中底细。后来,八十年代流行散打,这位硬气功老米就办了个散打班,教散打了。听到这消息,我很惊讶,寻思老米虽然是个老江湖,但他在拳上没造诣,怎么能教散打?正好有一个我认识的小伙子去学了,很快退学了。我问怎么不学了?他说去了半个月,挨了半个月打。老米散打班的口号是“想学打人,先学挨打”,小伙子没学到什么技巧,每天去,就是班里的老学员冲上来一顿打,他信服那个口号,咬牙坚持,最后实在被打得受不了,便退学了。他这经历,更验证了我的推测——老米不会散打。虽然不会,但凭江湖技巧,他也能把散打班办下去。老米早年一根扁担两个筐,前挑儿子、后挑闺女——如此走的江湖,可想江湖经验有多深!散打风行,他找了个口号,用教挨打的办法招了一批想学又不懂的人,一度散打班还办得很红火。对那个被打得退学的小伙子,我教了他一个技巧:当对方猛冲过来时,你的腿就用上了,让他过来,一抬腿蹬出去,能给对方重击。小伙子跟我学了半年。他学别的一般,学这个特别灵。半年后,他找到老米班上那些打他的老学员,把他们都打败了,说:“我没学挨打,我学的是打人!”一下扬眉吐气了。我教他这一脚,有意识训练,抬腿就是这个,你要老想打人一个熊猫眼,之后准是。这一脚在八卦掌叫蹬脚,在大成拳叫穿心脚。其实各家的东西,都有相通之理,其中复杂深奥的,可能你在实战时还用不上。练得好,永远不如用得好。师父鼓励我们广学博采,我自己更是好学。我总觉得别人有好处,既然认为好,就不要顾脸面了,去请教吧。我是什么人都接触,谁的场子都去观摩,我站在场外,不留声色,别人以为我只是个观众。人没防备心时,就容易露东西,我看得仔细,露一点,我就学到一点。不但练武术的,我是连硬气功、杂技的场子都看,看了扔下个块儿八毛的。一次,在翠微路上遇到个卖艺的,他把几个小碗扣在地上,在碗底上走,自称是轻功,练完了,拿起碗向围观的人要钱。我那时的一身打扮,看着就是个练武术的,他发现了我,就叫:“师兄,你来了!”然后向别人宣布:“这是我的同门师兄弟,今天特意来给我捧场子!”大成若缺 第一部分 2.师父张国盛(4)我还奇怪呢,我不认识他啊。这是走江湖的技巧,见我是练武的,怕我砸他的场子,说我是他师兄,我就不好意思砸了。他表演的时候,还拿我做话题,跟观众说了好多话,表演完了,他先冲我要钱,既然是师兄,就不能给少了,我给了五块。他大喊:“师兄给钱了!”去找别人要,别人也不好意思不给,纷纷掏钱。对这个卖艺的,我每次回想,自己都乐,觉得他反应真快。看到别人的掌能切砖,师父说:“你赶上了,也能切。”赶上,指的是通过反复练习,找到角度和发力的巧劲。我四处捡砖头练,一次切开了,日后就都能切开了。我练功不惜力,为了练抗打能力,我先用竹板抽自己,痛得不能忍受,就给竹板包上了布,练多了,去掉布,也不痛了。后来我用木棍、用铁棍打自己,头一磕,铁棍就断了。一是铁棍得是生铁,生铁脆;二是得天天练,不练,找不准那个巧劲。我还练过用铁丝绑在脖子上,脖子一绷,铁丝就断了。别人看起来,觉得不可思议,我觉得没意思,因为有技巧,关键在把铁丝绑在脖子上时,将铁丝拧住这一下,要拧得铁丝将将断。我觉得这种表演性的技巧没意思,还是喜欢能实战的功夫,比如练八卦的托天掌,我就愿意一圈一圈地走下去,走多久我也不烦。托天掌练久了,肩窝会出一个凹点,师父说功夫深的人,肩窝能放上鸡蛋。有人练托天掌走圈,手里会托半块砖头,不要小看这半块砖头。许多人走不了几步,就走不下去了。我喜欢练的是这种功夫。招数这东西,学了也就学了,不练也就没了。我学过八卦掌那么多招法,慢慢就放弃了,唯一没放弃的是定势八掌。这八个式子出功夫,我身体不舒服、心情不好时,就转这八掌,简简单单的,却真能调理人,走几圈,便觉得气足了、顺了。要论真的硬功,东单公园有个于疯子,不是真疯,装疯卖傻。他练梅花拳,围观的人一多,他就发疯,嚷嚷着要人打他。你打不痛他,他还跟你急,骂你。他的硬功不是障眼法,在搏击时能用上。还有个练三皇炮锤的小于子,身手利索,发力干脆。两人不合,见面总打,我们说是“二于争霸”。一次两人打完架,于疯子到公安局把小于子告了,说他殴打自己,小于子被拘留了。小于子关在拘留所里,能有好气吗?怒气冲天,骂于疯子不仗义,怎么来这手?他拘留期结束,从局子里出来,家都没回,直接去了于疯子家。路上有熟人碰见,一看那架势,肯定要大打,连忙找到师父这儿,说:“张师父,就您能镇得住二于了。”我们赶到于疯子家时,院子里的水缸都打裂了,两人都用上了最狠的。师父上前,把两人按下来了,之后好说歹说,两人都给师父面子,不打了。师父说:“都是东单一块堆儿的,平时闹闹就完了,哪能动真格的呢?别讲谁对谁错,你俩都不对。”早晨一块锻炼,也是份情谊。老北京人,认情谊。不久,于疯子死了。论打,于疯子打不过小于子,但于疯子确有硬功,小于子打不伤他,不知是被什么人打伤的,还是自己生病了。师父带我们去看他,见人躺在家里瘦成了一把骨头。有传闻说他在公园习惯性地叫嚣让人打他,一个谁也不认识的老头来了,给了他一拳两脚,他当时没事,但从此不舒服了。我们看了他一次,几个月后人就没了。大成若缺 第一部分 2.师父张国盛(5)师父在东单教八卦掌,本来教的真东西就多,还特意让我去家里,给我吃小灶。他还安排了一个人教我,我管此人叫石大爷。高家是程派八卦嫡传,石大爷是高子英父亲的徒弟,跟高子英是师兄弟,他自己不收徒弟,帮高子英整理拳谱。高子英信任他,将八卦门的一些绝密东西交给他保管,不用担心会传到高家之外的旁支去。他跟师父张国盛私交好,按辈分是师爷一辈,所以我叫石大爷。他喜欢我,把高子英托付给他的东西透露了不少给我,但嘱咐人前不要练,这些东西师父也不知道。高子英闻名于世的,是他的六十四手、七十二绝招。六十四手跟形意拳似的,是直着打的,七十二绝招不是套路,是实战散手。高子英有时会带徒弟来东单的场子练,他的徒弟是我们师父一辈的,我们看了,都要鼓掌。师父让我也练练,给师爷看,我就把石大爷教我的糅到一起,打了一套掌法。师父一看愣了,高子英看出来是自己私练的东西,追问师父:“是你教的吗?”师父回答:“我没教,他自己创的。”高子英说:“他将来行。”高子英后来搞清了是石大爷教的,也没追究。师兄弟到师父家聚会,我不到,不开饭。我结婚的时候,师父带着我所有师兄弟都来了,这是隆重待我。我遇上困难,师父都是往前冲。当初盖房子,师父一句话,师兄弟都要来帮忙,谁有空谁就来干活,都给我凑钱。师父对我真心,我也对他忠心。师爷高子英到师父的场子来,见到中意的,就叫到自己的场子开小灶,有的人就此攀了高枝,拜师高子英,成了跟师父一个辈分的。都知道我是师父场子里的一根苗子,高子英当然会叫我,我没去,不长这个辈分,师父因此看重我。后来,师父向我传过高子英对我的一个评价:“有的人练得再好,也是打手,建中日后能是个武术家。”这评价太高了,我听着又惶恐又高兴,师父很得意。高子英过八十大寿的时候,师父带我去拜寿,郑重介绍:“这是我器重的徒弟。”高子英记着我,点头表示认可,说:“看你能不能坚持了。”我回答:“没问题。”我很珍惜跟师父的感情,师父退休后,在家门口开了个水果摊,让我一块做,我只帮忙,不合股。那时我开始做生意了,看多了亲戚朋友因为钱闹掰了的事,怕有经济问题处理不好,伤了师徒感情。七八十年代时候,社会上有打群架的风气,我在单位本是个先进生产者,也迷上了打群架。单位有保卫科,保卫科同志见了我,就让汇报近况,我这个先进生产者成了一号人物,自己也觉得别扭。保卫科还找师父审查,因为我名声在外,都说我用八卦掌打群架。练武术的本来就容易招麻烦,因为那个时代,一个人的社会关系不能太复杂,练武术的总是一群人聚着,容易被误会成是帮派,出点事,就被看得特严重。我不忍师父受牵连,对师兄弟说“我不练八卦掌了”,从此不去见师父了。师父没有明哲保身,对保卫科的人说:“我没让他打架,但他是我徒弟。”还让师兄弟给我带话:“你是我徒弟。”但打群架不是我不打就能不打,有人来叫,真拉不下脸来说不去。为了不给师父惹麻烦,我就不去见师父了,显得我跟师父的关系断了。我毕竟天性好武,不跟随师父了,求武之心仍在,我去学大成拳了。对于我练上了大成拳,师父没有门户之见的狭隘话,反而传话鼓励我多学。大成若缺 第一部分 2.师父张国盛(6)之后社会变得文明了,打群架的风气没了,我也摆脱了“一号人物”的纠缠,跟师父恢复了联系。社会上有了经济搞活的风气,我辞职下海做了生意,挣钱走运的时候,师娘说:“一帮徒弟,就建中能折腾。”等不能折腾了,我是一帮徒弟里最惨的。我年轻的时候能打架又财大气粗,霸气十足。几十年下来,霸气没了,人真是一点点给磨圆的。我这人有个毛病,自己不好了,不愿意往人前凑,也就不去师父家了。经济上破产后,一直觉得自己不至于这样,没几天就能翻过身来,等翻身了,再风风光光地见师父。谁承想,十年也没翻过来。师爷高子英过世的时候,师父找不到我,因为那时我已隐姓埋名了。师父六十大寿,我去了,七十大寿,我没有去。师父知道我的脾气,遇上事自己扛,一遇上事,就不见师父了。师兄弟说当初我失去行踪后,每次聚会,师父都发火。但当有师兄弟埋怨我不露面,师父却不让他们说这种话,说:“他有难处嘛。”师兄弟们说师父对我偏心。我跟师父彼此相知,是真感情,就是两度离散,造成了遗憾。我觉得按师父的体质,起码能活九十岁,一百岁也应该。师父七十三岁,一百多斤的东西拎着上楼,很轻松。我认识师父后,就没见师父生过病,谁想得了骨癌。师父脾气硬,平时说一不二,一辈子不相信西医。去医院前,师父的骨头已碎了五六块。因为是骨癌,骨头像被虫子蛀了一样,一天一根肋骨自行断了,他就隔着肉皮,把断了的肋骨托回了原位,对家人说:“骨头断了,我又给揉回去了。”医院一照X光片,发现六根肋骨有断痕,听说是自己揉合上的,医生觉得不可思议。确认是骨癌后,去住院,都是师父自己走着去的。去时,肌肉比小伙子还发达,几个月下来,瘦得不行了。师父发话要见我。联系上我,师兄弟费了很大周折,这帮人里只有一个人知道我下落,但我嘱咐他跟谁都不能说。他们就把这人给看起来了,非要他带路去找我。他们不知道我的心态和生活状况,只是觉得我不孝,谴责之意重,那人一看,这要找上我,彼此说话要说不顺,还不打起来?于是他死活不说,最后是连上厕所都有人跟着他,怕他跑了。他任凭软磨硬泡,就说不知道,等把人拖疲了,抽个空跑了。他给我打电话,问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他说:“这回你该来了吧?说什么都得来了。”我活得再翻不过身,也得露面了。师父做完化疗后,人都脱了相,见我来了,便落了泪,亮出胳膊让我看,肉都没了。我也掉了泪,说:“我什么都不说了,您罚我。”其实一进门,就想跪下了。师父说:“都过去了。”师娘说,师父一直想着你,也知道你好面子,现在经济不好,不愿意被师兄弟看不起。我回师娘说,我知道师父一直偏爱我,十年没见师父,是总想经济上缓过来,体面地见师父。我跟师娘说话的时候,师父在旁边听着,点了头。来医院前,我知道要面对师兄弟,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告诉自己,遇上不爱听的话,要忍。果然,在医院伺候的师兄弟,见了我,就要说说事,跟我言语里呛起来了,师父一发话:“轮不到你们。”他们就没话了。师父教了一辈子徒弟,老徒弟一散,新徒弟又上来了,一茬一茬的。对我不满的都是不了解我的下一茬人,我那一茬人说,师父还是认老徒弟,心里惦记的还是老徒弟。师娘说,骨癌确实折磨人,痛起来,会咬自己的手指,师父本来脾气大,住院后更是天天发火,就是我露面那天,师父没闹。我露面后,师父一次发话“叫建中来”,我立刻去了,到医院见师父正发脾气,见我来了就说:“建中,接我回家!”伸胳膊要我扶他下床。我心里知道师父回不去了,忍着难过,一番好言相劝。以前师父就爱听我说话,我说了半天,讲理的话、逗乐的话都说了,师父叹口气,不再提回家的事了。在治病用钱之际,师父家人准备卖房子,但所托非人。我虽然十年没做过生意了,但当年商场上的教训太深刻了,敏感度还在,瞧出了其中底细,拦住了这事,师父的女儿跟我说:“师哥,多亏你了。”师父临去世前,胸骨也塌了,呼吸、进食艰难。师娘知道我家传中医,让我给师父拿拿脉,我摸出来师父的胃气全衰。人要胃气尚存,什么病,都还有一线生机,胃气全衰就不行了。我私下跟师娘说,师父还有十天日子。不到七天,师父便过世了。我拿完脉,师父没问我,说:“让建中给我胡噜胡噜。”我就给师父揉肩揉腿,师父说:“建中胡噜得舒服!”师父葬礼上,我们这些老徒弟聚在一起,有些人三十年未见,谁也不认识谁了。有个师弟患有心梗,他来了痛哭,我们看着心惊,怕他哭死。我们这代人在人情上与上下两代都不同,可能勾心斗角,但感情都很深。我们一帮老徒弟感慨:“师父的场子人气足,师父是一代英雄。”回想当年,不管有名无名的人,都知道我们的场子。以前是人越聚越多,都去场子练,同心同德,现在都是各人在家里练,相互看不起,就算明知自己不如人家,也要嘴硬损人——这就是时代不同了。葬礼结束后,徒弟们在师父家聚,聊起了师父当年的器械,师父不在了,师父的东西该给徒弟们分了。有人说:“师父当年的好东西不少,我们看着师父喜欢,就不好意思管师父要,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师父给谁,怎么都没了?”我说:“都给我了。”大伙对这事就没话了。练武人跟社会人不一样,咱们是师兄弟关系,氛围不同。当年的兵器在生活动荡时,都不保留了,觉得反正我不会再练套路,没用了。唯独留下师父送给我的八卦门匕首,是师父亲手做的。原是一对,让孩子的小学同学偷走一柄,仅剩一柄了。当年总练,匕首尖折损了,就裁去一截,再打磨出头。保留至今,存个对师父的念想。八十年代,是练武成风的时代,师父说:“别看眼前热闹,日后准冷清。能坚持下的没几个。”三十年下来,师父的话真准,大家回想当年,都很感慨,有人说最大的遗憾就是自己没坚持下来。大成若缺 第一部分 3.茬架(1)我是小伙子的时候,在一商局工作,月工资十八块零八分,做了三年临时工后转成了正式工。工作得来不易,但我有一个宗旨,要保留自己的个性。我不合群,不受组织纪律的约束。那时一个单位不单是企业,是个企业、学校、社区的综合体,管了工作,还要管生活,管了生活,还要管思想。那时的单位真批你,也真表扬你。我还得过先进生产者的荣誉,我有个“王点子”的外号,干活喜欢独辟蹊径,总想法改进点什么,什么别人难办的活儿,在我这能干好。比如做关东糖,在规定时间里,别人做一千斤,我能多做出两百斤。我总超额完成任务,被评为了先进生产者,戴了红花,照片上了厂门口的光荣榜。我工作上得意,个人爱好上也得意。我1973年随八卦张——张国盛学习程派八卦掌后,经几年苦练,拿下了武术比赛的名次。比赛在朝阳区体育场举行,我表演的是八卦门的兵器——月牙铲。月牙铲原本是古代僧人出游时,见到路上有遗尸,随手挖坑掩埋用的。《 水浒传 》里鲁智深的兵器,便是月牙铲。月牙铲一头是铲子,一头是月牙,铲子铲土,月牙是松土用的。临战对敌,这个月牙对付棍子有特效,一迎上去,就能把棍子别住。师父的月牙铲之技,在一帮老徒弟里只有我一个人学了。那次比赛,我得了分而获奖,奖品是一个搪瓷喝水缸子,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红字。当时社会上娱乐少,年轻人以打群架为乐,讲究哥们义气。我不知不觉地就加入了打群架的行列。物质虽然匮乏,年轻人还是要张扬个性,穿着、发型要想着法儿地出奇,显得自己与众不同,想成为人人说道的一号人物。一次别人叫我去茬架,我一冲动,用上了月牙铲,当时我留着胡子,为了配合这个铲,还特意剃了光头,以接近鲁智深的形象。铁锨是打群架常用的武器,对方一群人等着,少说有二十多把铁锨,见我拿着月牙铲,他们就傻眼了,叫:“这什么东西?不会是鲁智深的大禅杖吧?”他们的铁锨相形见绌了,我方顿时处于强势,等我抡起来,他们搞不清楚威力,铁锨不敢往上招呼,我一猛冲,他们立刻四散奔逃,跑的时候还有人叫“古代的”!许多年后,我做服装生意,一次上货时正值中午,我到货点附近一个饭馆给同伴买盒饭,交了钱,就觉得身后不对,回头看门口堵上了人。饭馆老板对着我笑,说:“哥们,还记得我吗?”我说真想不起来,他说一次打群架时,我和他都在,是敌对方。身前身后堵我的人有五六个,地方又窄,衣服里也不知有什么东西。我完全不记得他了,也不知道结了多大仇,心想难出门了。不料他向其他几个人有声有色地说起我抡月牙铲的往事,跟我称兄道弟的。我支应了几句,他们人闪开门口,我就走了。拿盒饭回到同伴那儿,正吃呢,他拎过来几瓶啤酒,请我们喝。看来当年我抡月牙铲,是他青春时代的一个深刻记忆。他对我好奇,有心交往,我则回避了,没再亲自去那里上过货。我发现传统兵器在打群架时非常好使,因为打群架用的都是冷兵器,而传统兵器经过了千年战场考验,是冷兵器里最管用的。我给自己做了鸡爪钺、八卦剑。那时弄个武术器械很难,没有专门做这个的工厂。我就托人结识车床工人,自己画图纸,求他们给做。鸡爪钺是八卦门的独门兵器,我的那一对,是托车床工人在一整块钢板上挖出来的,做好了,再托人结识电镀厂工人,求他们给鸡爪钺镀上光。大成若缺 第一部分 3.茬架(2)八卦门的鸡爪钺,这个常人看起来钩子不像钩子、刀子不像刀子的奇怪东西,我发现专门克制匕首,我还做了一对比手掌略大的小钺,别在腰上,作护身之用。有一天骑自行车,衣角飞起,腰上的小钺被警察看见了。警察以为是匕首,当街拦我下来,结果一看不认识这东西,听我解释是武术器械,不是凶器,就放我走了。我得过武术比赛的名次,警察一看体格气质,也相信我是武术运动员。还有个奇遇,淘宝淘到了一个太平天国的铁枪头,我找了根白蜡杆子,安上成了长枪。打群架的时候用上它,真有赵子龙在曹营七进七出的效果,那些铁锨、木棍就显得太拙劣了。月牙铲、太平枪、鸡爪钺后来都在打群架时遗失了。打群架是当时的社会风气,年轻人普遍打群架。哪片地方都有勇者,有勇者,就有伤亡。打群架既是伤亡,也是娱乐。打一次群架,就想打第二次了。一打群架,他叫你,你叫他,叫着叫着,就叫到我了,因为我勇。当时,地方上出勇者,单位上也出勇者,比如国棉三厂有十八罗汉,十八个剃光头的,一块出去打架。勇者事故多,出了事,公安局就找到单位,你承认不承认?承认,就得写检查。勇,就会给单位惹事。但出于哥们义气,叫我了,不能不去。我先进生产者也不当了,厂门口的光荣榜上再见不到我名字,厂保卫科的干事三天两头找我盘问。那会儿我打群架打疯了,其实没有一档子事是为自己打的,都是为别人。群架起因多是“揪婆子”和“有一号”。“揪婆子”也叫“拍婆子”,女人叫婆子。那时代流行在大街上拦女人搭讪,在街上见一个女人漂亮,看得顺眼,就追上去,一拍肩膀,说:“聊聊?”拦着不让走了。哪个哥们的女朋友受人骚扰了,是哥们,就得为哥们保住女人,义不容辞。往往我对这个女人、这个哥们都不认识,但人托人,托到我了,我一听,正义所在,必须帮忙。“有一号”是那时代的人争强好胜,崇尚勇名,谁都想成为一号人物,镇住一片地盘。你想有名,他也想有名,就打起来了——其实争到的是臭名,同龄人说你是一号人物,上辈人说你是臭流氓。争名争的是号召力,单打独斗不是人物,得四处叫人,凑人数摆阵势。一叫你,你是仗义的人啊,不能不去,都不知道事情原委,是哥们,就得跟着走。打群架叫“茬架”,组织者叫“主茬”。主茬都是一片地方的霸主,不单比打架,社会娱乐少,有点新鲜东西都拿出来比,茬弹吉他,茬摔跤,茬录音机,他也是组织者。那时候真是诸侯并起,五代十国。几条胡同、几栋楼,就有个主茬,主茬之间谁也不服谁,有点火星,就星火燎原了,不对摆上一二百人,不能完。四五年级的小学生也能诞生主茬,一所小学出一个主茬,这所小学就扬名了。街头发生冲突,彼此都报学校的名,一说就知道这学校谁镇着、江湖地位如何,然后掂量着是狠打还是认。有时候,一伙小学生荣誉感强,为了提高本学校地位,也跟别的学校茬架。别以为孩子打架没什么大不了的,孩子打架更容易出人命,因为他们年岁小,百无禁忌,下手没控制。比我们这一茬人年纪大几岁的叫“老炮”,比老炮更大的一茬人叫“老插”,就是下乡插队的一茬人。大成若缺 第一部分 3.茬架(3)越往上越厉害,我们比不过老炮,老炮比不过老插,老插们打群架,阵势更大,在外地插队的会坐火车几天几夜赶回北京,打完一场架,连夜坐火车回农场。他们在乡下干农活,体力比城里人强悍,在火车上憋了几天的劲,见人就红了眼,一下手,肯定是最狠的。更可怕的是,老插那一茬人经过血的考验,没下乡插队之前,是红卫兵,各个城市串着闹联动,哪天都死人。我小时候在街上见过闹联动打架,一个人追着五个人捅,他们手里拿的都是三棱刮刀,勇猛极了,有惊魂震魄的感染力。旁观者看得激动,也说不清是害怕还是兴奋。看了这一幕,我就明白《 三国 》《 水浒 》里的场面肯定是真的。老炮一茬、我们一茬上阵穿军绿( 淘汰的旧军装,无肩章、领章 ),老插一茬人上阵穿破棉袄,有着老土匪的霸气。看了他们,就知道历史上真有过闯王、座山雕。崔有成属于老插,但他独往独来,从不凑人数摆阵,遇上要跟他茬的,说:“你杀过人——这种话,你在我面前不要讲,你把我杀了才行。”说英雄,谁是英雄?英雄不是死在街头,就是被枪毙了。我们管死叫“冒了”,英雄都是冒了的。人年轻的时候,干事不想后果,追求一个“勇”字,将将十八岁,就给同龄人捅死了,或是给政府枪毙了,他们要活到现在也快七十岁了。茬架,了不行,横了也不行。各处打架厉害的勇者,彼此都知道,各处的主茬彼此都认识。场面摆得越大,越打不起来,过了二百人,肯定就打不起来了,因为熟人越见越多。茬架的规模高到了双方都有大勇者、大主茬参与的级别,大主茬就出来讲和了。五六十人的,可能会打,真跟古代打仗似的,双方还布阵。一般是“板砖开路”,先扔砖头,随后是“铁锨阵”,几排人抡着铁锨冲上去。我总结的茬架技巧是,越是人多的地方,越要往那冲,一冲,对方就散了。因为人多,都不看自己,都看别人的表现,反而容易胆虚。胜负怎么算呢?没人受伤的一方,算是胜者。或者是谁的队形没散,有一方的队形被冲散了,便打不起来了,没散的一方就是胜者。两拨人打架,还有奖品,一般是双方各凑上十条烟、一百斤粮票,胜者拿走——茬架的娱乐性,就体现在这。当时北京谚语“南城狠,北城恶”,社会风气可想而知。打群架逐渐升级,从冷兵器时代进入到热兵器时代,用上了枪,气枪、铁砂枪都上阵了,两拨人迎面一走,便开始砰砰响枪。即便不开枪,也要有几杆枪端出来摆阵。这些当年的热闹,讲给现在的孩子听,孩子们都不相信。他们出生在社会秩序稳定的时代,对社会无序状态时的事,按照他们头脑中的生活逻辑,怎么想都觉得不真实。我年轻的时候,也害怕,不是怕打架,是怕冒名。因为我有了勇名,有的人就冒充我去打架,或者自称是我兄弟,这类事情一多,我听到了,心想坏了,完全失控,要招灾了。冒我的名,干的事便算在我头上了,怕就怕在也不知道会是什么事。虽然眼前乱,处处都打架,大伙觉得法不责众,没事——我不这么想,只要事做出来了,名留下了,不知道谁跟你算账,但早晚会算账。矫正社会风气的行动已经有苗头了,打架厉害的人中,有单位的在单位上学习班,没单位的抓进班房关几天,叫“折进去了”。大成若缺 第一部分 3.茬架(4)社会乱成这样,肯定要整顿——这一点,我比别人看到得早。有人再叫我打架,我尽量不去,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伤了哥们义气。后来,我谈恋爱了,女友成了躲避去茬架的最大借口,我带着女友离开老城区,搬到海淀区去了。当时海淀区就是郊区,公主坟一带多是庄稼地,八一湖公园还是个渔村,有养鱼养虾的生产队。我住公主坟北面的一个村子里,我那时是个时髦青年,长发、花衬衫、喇叭裤、蛤蟆镜,当地的人物一见我,心里就有了数,肯定是个勇者,以为我要在此地争名,于是先要灭了我。他们一帮人来住所访我,包里有砖头,腰里有刀子。或是在路上碰见了,就几个人堵住我。谁惹我,我就说服谁,说服不了,就动两下手,只求应付过去。说服的话多为:“我也不说我是谁,你们也别打听我。这块是我奶奶家的房子,我就是在这住。你们玩你们的,我住我的。”表明不跟他们争地盘。动手,多是小擒拿手。说着说着话,谁要灭我气焰,抬手推搡我,我就别住他腕子,或是两拳打倒,人倒了就行,不让你有伤,绝不下重手。他们就叫了:“嘿,哥们,你是会啊!”我说:“不算什么,要说会,谁都会。”动完手,还能接着说话,就不会再打下去了。他们开始是防备我,见我住着不声不响的,还会功夫,觉得可以为其所用,又示好,茬架时叫我去。我表态很干脆,坚决不参与。在这块地方要茬上架,架也是没完没了的。这里机关大院多,茬架多是平民子弟和大院子弟对阵。大院子弟物质条件优越,穿崭新的军绿( 不带徽章的绿军装 ),骑着飞鸽、永久的名牌自行车出来摆阵,阵势整齐,远远望去,跟大阅兵似的,非常漂亮。平民子弟穿得五花八门,也没自行车。但一打起来,还是平民子弟占便宜,因为敢豁出命干。大院子弟生活好,前途无量,后顾之忧也多,认为如果打架伤残了,耽误前途,不值得。但大院子弟在一件事上没有后顾之忧,就是不怕被抓进班房,进去了,很快父母就托人将他们放出来了,这叫“捞人”。所以打架,不是比谁的拳头硬,是比谁的爹妈硬。平民子弟和大院子弟一块蹲班房时,彼此间还称兄道弟地聊天,等大院子弟被捞出去时,他们还对平民子弟说:“哥们,别急,我捞你!”显得很义气。平民子弟心里有数,知道绝不能指望他们,但他们有这句话,就算他们做人到位了,一笑付之,挥手相送。我逃脱了茬架,闷头练武,天天练到夜里十二点。住的房是我奶奶家的,叫王家大院,有一亩多地。说是大院,其实只有房没有院墙,我住了一段时间后,就自己垒土坯,围上了一圈墙。在大院子里,我做了各种沙袋,挂在院中树上,有的装石头,有的装碎砖头,不同的质地,能出不同的力度。最多的时候,吊过八个沙袋,还在土里插上了一片木桩,高一尺,在上面走八卦步。我总结八卦门古传的练法,也揣摩新的练法,为了获得击打的穿透力,试验了各种东西裹在树上,比如裹过棉花、裹过狗皮,整日操掌砍树。好几年里,我的手掌一半都是黑的,就是砍树砍出来的。即便不打群架了,由于社会风气使然,散架仍免不了。